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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无忧公主 > 十六

十六

七的年岁,头发虽不像自己那样的全白,却也差不多半白了,一对招风耳,小鼻子小眼睛,老金看在眼睛里,却是纳罕着对方的这副尊容,也不知是哪一点主贵,值得他这么神气。

姓史的交待完了这几句话,刚要转身,一眼看见了毛五手里端着的药碗,怔了一下:

“什么东西?”

“这……”毛五结巴着:“是……一碗药……”

不知是什么原因,从第一眼看见这位史大爷起,毛五就对他不顺眼,可也真怕他。

“药?”姓史的已走了过来。

毛五喃喃地道:“是药,这舱里的一位相……相公……”

“这舱里的相公?”姓史的脸上像是忽然罩上了一层霜,拧过头来,瞪着白头老金:

“这是怎么回事?”

老金不安地­干­咳了一声,喃喃地道:“是……这么回事,船过洞庭时,上了个客人……”话还未完,只见面前人影闪了一闪,紧接着“啪!啪!”两声脆响,包括金七、毛五两个人在内,简直都没看见姓史的什么时候出的手,白头老金已挨了两记耳光。

这两下子打得还真不轻,老金“啊哟”地叫着,顺着嘴角往下面淌着血。

金七不甘父亲的挨打,一下子由舵台上跳下来,伸手就去­操­一根长篙。

姓史的好像是一个练家子,好快的身法!

金七的手还没来得及抬起来,已被那位史大爷的脚踩了个结实,别看他个子不大,劲头儿可是不小,没有怎么施劲儿,金七已痛得几乎咧嘴,连声“啊唷”了起来。

白头老金顿时傻了脸。

毛五更是端着碗,像个木头人似地怔着。

史大爷冷笑着道:“怎么着,还想动家伙,不要命了!”

白头老金哭丧着脸,连连打躬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史大爷你老高抬贵手吧!”

“哼!”姓史的缓缓松下了脚,一脸怒气地看着老金道:“不是跟你说得好好的,这条船,我们整个包下了?怎么还搭外客,这是怎么回事?”

老金自知理屈地赔着­干­笑道:“这……是这么回事,这位相公一个读书人,又有病,那间边舱房空着也是空着,所以就要他上来了!”

姓史的想发作,却又忍着,冷笑了一声:“你好大胆子!叫他下去!”

“这……”金七一脸为难的样子。

“没什么好说的,明天船一到汉江,就叫他下去!”

姓史的还要再说什么,就见前舱里款款步出一个细腰长身的姑娘,老远向着这位史大爷点了点头,姓史的快步迎了上去。

细腰姑娘嘘一声道:“小姐关照,叫大叔你别吵,夫人和小主人才睡着了。”

接着说话的声音就低了,那位史大爷回过头看了后舱板上的三个人一眼,就随着来的那个细腰姑娘去了,紧接着前舱的两扇舱门也就关上了。

摸着麻辣辣犹有余痛的脸,白头老金缓缓地坐下来。

金七一脸忿忿地走过去,恨声道:“他娘的,船是咱们的,咱们爱搭谁就搭谁,他管得着吗,这个姓史的,也太欺侮人了!”

老金漠漠地看了儿子一眼,叹了口气道:“也难怪,收了人家的定钱,原是不该再搭外客的……”

“只是……咱们怎么跟那位相公说呢?人家还在病着!”

毛五Сhā嘴道:“这我可不去说。”

老金叹了口气站起来,把旱烟袋杆子Сhā在腰上:“有什么办法,小五,把碗给我,我瞧瞧那位相公去。”

毛五一怔道:“你真……真的要赶他下去?”

老金也没说话,接过碗来,独自个地走了。

背着身子,那位先生正在写字,一头长发披散着,一袭长衫也披散着,宝蓝缎子面闪闪有光,长长地曳下来,上面连一个褶子都没有,乍看上去就像是一整匹缎子那么的平滑光洁。

船身微微地动荡着,使得悬置在他头上的那盏银红纸灯也在晃动着,是以,他修长的影子被扭曲了。

白头老金轻咳了一声道:“这位相公,你的药来了!”

“噢!”长发人缓缓地搁下了手里的笔。

老金把药缓缓地端过来,正迎着对方回过来的身子。

“何劳老丈亲自服侍,不敢当!”说话时,对方已接过了药碗,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老金笑道:“大概有点凉了,再去热一下吧!”

“不必了!”回答得很­干­脆。

一边说时,遂即仰首把小小的半碗药汁喝了个­干­净。

卷金这才注意到,对方那只持碗的手,敢情与常人有些不同,包括他另一只手在内,十根手指的指尖,连同指甲,都作暗红、紫黑的那种颜­色­,看上去煞是可怖。老金心里希罕,却也不便出口询问……忽然一怔,才警觉到对方一双眼睛正向自己注视着。

四只眼睛交接的一霎,老金下意识又不禁打了个寒颤,白天上船时,他竟不曾注意到,敢情对方这个相公真的病了,而且还病势不轻。

苍白颜­色­的一张脸,显示着病魔的入侵,绝非朝夕之事,一双尚称灵活的眸子,固然是黑白分明,然而在其下眼泡处,也同他的十根尖指一样,郁积着浅浅的暗红­色­泽,这番奇异的­色­泽点缀,使得对方斯文的外表着了几许­阴­森、憔悴和病痛。

白头老金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若非是紧接着对方脸上所显现的微笑,他还真有点心里发毛。

“金老丈请坐,你有话要说么?”

抬起拖着肥大衣袖的一只手,指了一下舱里的座位,老金情不自禁地顺着他手指处就坐了下来。

“老丈喝茶。”

“是……不客气,不客气!”

一面说,老金就手拿起茶几上的茶壶,倒了半碗清茶,糊里糊涂地端起来喝了一口。

“茶凉了。”

“噢,还好,还好……”

“今夜的月­色­不好。”

口音似岭南,却又带点云中,又稍掺有一点北地京里的那种韵味。

老金自信这一辈子­干­船上的活儿,大江南北都跑遍了却是一时听不出对方的真正发音所属,那种低沉却富有磁­性­的男音,出自对方斯文冷寂之口,虽是简短的几个字,却是铿锵有力,有不听不可的强迫感。

说到月­色­不好,对方已踱向窗前,推开了两扇临江的轩窗,一阵江风袭来,悬在舱里的那盏“八角银红双穗”纸灯,滴溜溜地直打着转儿,文案上的纸笔书篇,俱都大有动势,一霎间,颇有飞沙走石之态。

老金“啊”了一声,慌不迭地离座站起来,想去帮着对方关上窗户。

不劳费心,来得快,去得也快。

老金身子不过才站起来的当儿,舱房里却已恢复了原有的平静,那阵风像是只进来兜了个圈子,却又出去了。

并非是风停了,眼看着窗外浪花翻飞,其势不已,这小小边舱,一瞬间,却和煦如春。

文案上的纸牍书篇,当顶上的八角挂灯……俱都在同一个时候,收住了耸动之势。

白头老金狠狠地眨了几下他的一双大眼,心里透着“玄”,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是怎么回事?

打量着当空在疾风行云中的那轮皓月,这个人深邃的目光,却转向附近水面,天是波谲云诡的,水也是波谲云诡的……连带着他的脸­色­也变成了那个样。

随后,他就不再对窗外感到什么兴趣了。关上了窗户,他发出了几声轻咳。

白头老金像是忽然警觉起来,打量着面前这个“讳莫如深”的人物:“这位相公,你敢是着了凉吧!”

摇摇头,对方脸上含着淡淡的笑:“你还是关心你的船吧!”

“还没请教相公贵姓?”

“我?”

一霎间,他脸上布满了凄凉,在他那双眼睛再次注视向老金时,后者顿时被一种无可名状的沉寂气势所笼罩住,真后悔自己有此一问。

“你可以叫我水先生。”

“水……先生?”

“对了,江水海水,反正离不开水!”他脸上终于泛出了由衷的笑:“我在岭南吴家庄设过馆,教过书,你要是高兴,称我一声教书先生,我也不反对。”

“这就对了!”老金咧着嘴嘿嘿笑道:“我看你相公就是个念书人的样子,水先生,你的病……”

水先生道:“夜深了!”

老金眨了一下眼,喃喃道:“是这样……前舱里住着的客人……”

水先生轻叹了一声道:“江上起风,只怕是多事之秋,老丈要注意了!”

白头老金皱了一下眉,心里真纳闷儿:这是怎么回事,不叫我说话。

“哼”了一声,老金再次开口道:“是这么回事,我来看水先生,是……”

“且慢……”水先生轻轻地摇了一下头。

老金不得不把下面的话吞在了肚子里,心里那股子别扭劲儿可就不用提了。

隐约间,像似传过来几声琴音,等到老金倾全力再听时,却又没有了。

经过了这么一搅和,老金要说的话是一句也说不出口,也没有兴趣再说了。

对方水先生这时竟然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像是要休息的样子。

白头老金叹了口气,站起来道:“天不早了,我走了!”

水先生连眼睛也没睁,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

风浪比先前更大了。

由于受到了前舱的客人、那位史大爷的嘱咐,老金和他儿子金七,以及伙计毛五都不敢随便走动,没事的时候,只是在舵旁坐着发愣。

毛五终于打破了沉寂道:“我就是想不透,住在大舱里的那几个人是­干­什么的,说是官面上的人吧,可又不像,说是普通的老百姓吧,更不像,只看看那个姓史的人五人六的样子就不像,真想不透这一家子!”

金七冷笑道:“你就少管闲事吧,反正人家坐船给钱,我们管他是谁呢!”

毛五不好意思地笑笑道:“当然,咱们管也管不了啊,我只是心里纳闷儿,还有边舱的那位教书先生,也透着有点玄,怎么怪事都让我们给碰上了。”

白头老金默默无声地打着了火,点上了纸煤,吸了几口烟。

他眯着一双布满了皱纹的眼睛,正要说什么,忽然站起来道:“咦!”

金七、毛五也都发现到了,三人顺眼看过去,只见一艘双桅平顶、模样新颖的中型快船正由后方快速驰来。

金七一惊道:“唷!这是­干­什么?”

说时迟,那时快,不过是转念的当儿,那艘快船已来到了眼前。

三人才看清了,敢情来船备有一座看似尖猛结实的菱形船首,那种模样大异常船,倒有几分与洞庭水师的战船酷似。

老金第一个发觉不妙,忙叫了一声:“快!”

三个人同时行动,以最快速度,一个人­操­起了一根长篙,猛地向着右舷扑了过去。

是时,那艘看似战舟的来船,已风驰电掣地来到了近前,老金等三人三根长篙各自施出了全身之力,猛地向着来船船头点了过去。

来船突然的现身,本就有几分奇特,以如此神速硬撞前船,更给人无限扑朔迷离,一时真摸不清是何居心。

三根长篙虽说是劲力十足,奈何对方来势至猛,其力万钧,甫一交接之下,只听见“咋喳”一声脆响,金七手中长篙首先为之折断,老金、毛五二人手中篙虽不曾折断,要想阻住来船至猛的来势,却是不能,在甫一接触之初,已双双跌倒在地,摔了个仰面朝天。

这条看似战舟的来船,好疾猛的势子,由于整个船身不曾悬有一盏明灯,黑乎乎一片,更不知是否有人蓄意­操­纵。总之,以眼前这番猛厉来势,一旦撞着了,大船必将绝无幸免之理。

老金哑着啄子叫了一声,一个骨碌由地上翻起来,正待拼死命,再次以手中长篙向来船迎去。忽然面前人影一闪,一个熟悉的口音道:“闪开!”同时手里一阵子发热,手中长篙已被来人抢了过去。

惊慌中,老金方自看见来到面前的,正是那位史大爷,史大爷手上的长篙,已不顾一切地点向了来船的菱形船首,尽管如此,看来其势仍然是慢了一点。

史大爷鼻子里哼了一声,眼看着他手中长篙在对方巨大撞力之下,有如弓也似地弯了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紧急俄顷之际,耳听着大船上传出了一声女子的清叱,紧接着一连几声暴响传自来船,眼看着高悬来船的四面风帆一齐自空中桅杆上高高坠落下来。

四面帆,每一面都有两丈长宽,加上碗口粗细的横木一齐自空中猝然落下,其势端的惊人已极。

一连串的惊人大响声中,总算阻止住了来船的冲势,这艘船在猝然失去了主力下,再加上沉重的落帆之力,一时摇摆动荡着,激起了滔天的巨浪,久久不能平息。

老金等三人目睹这番情势,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他们原以为无论如何难以躲过沉船的劫数,却万万想不到竟会在千钧一发之际,对方变生时腋,竟会无故自落风帆,定住了来势,使得己方转危为安。

三个人只是怔怔地看着来船发傻,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双手持篙的史大爷,想是在先前全力定船的一霎间用力过重,一张尖削的长脸,显示着沉重颜­色­,扔下了手上长篙,他一连咳了好几声,紧接着怒叱一声,右手一撩长衣下襟,“嗖”一声,已自腾身而起,向着对船掠身过去。

史大爷敢情身手不弱,休看他一大把的年岁,动作里却是透着“练家子”的利落。

来船上虽说是一片黝黑,却也逃不过史大爷尖锐的目光。他身子甫一落向来船,紧接着再次煞腰,第二次纵身而起,直扑向来船中舱。

猛可里两口钢刀夹着疾厉的刀风,分向史大爷左右两侧力劈下来。

姓史的脚尖才一着地,猛地来了一个疾转快翻,同时借招现式递出了右掌,“噗”一声,击中了右面持刀汉子的前胸。

这一掌,史大爷实实贯足了内力劲道,对方既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哪里能承受得住?随着史大爷的掌势,痛呼了一声,球也似地被掷了起来,“扑通”一声,水花四溅里,落向江心。

另一个持刀的汉子,眼看着同伴遇难,哪里还敢蛮­干­,猛然间一撤,递出了刀势,一拧身,“扑通”一声,自跃入水。

史大爷怔了一下,错齿出声道:“小辈!”

嘴里叱着,一面压掌前进,猛可里一道亮光直­射­眼前,史大爷猝然吃这道强光一照,只觉得双目生花,足下禁不住往后打了个踉跄。久走江湖的人,俱都知道这一手的厉害。

姓史的虽非江湖中人,可是阅历丰富,不假思索地向一旁猛的一个疾翻盘滚。

果然他没有猜错。就在他身子方自转动的一霎,三点金星串成一线,直向他身上招呼过来,总算他见机得早,否则强光­射­目之下,休想逃得开这一手暗算。

三点金星擦着他衣边直落江心。

史大爷虽说是技高胆大,却也由不住惊出了一身冷汗。

暗中人冷哼一声,手势一转,那道匹练般的灯光,又复直­射­在史大爷的脸上。

史大爷有了前番见地,倒也不惧他再施暗算,当下身形半矮,双掌盘错当胸,一双瞳子微微收拢,成为小小两弯月牙形状。这当口,却已经把对方打量个清楚。

矮矮的个头儿,沉绦­色­的两截裤褂,看上去油光水亮,多半是水衣水靠,手里端着喇叭口样的一盏长桶子灯,却在两手护肘处贴持着白光闪烁的一对锋利匕首,赤红脸,万字眉,灯光晃动时,隐约间还似可以看见脸上七上八下的几点大麻子。

就面相论,史大爷是无论如何也记不起自己印象里有这么一号人物。然而,对方身上的那绛­色­的水衣靠,以及手里的怪状长灯,却使他有所警觉。

一念触及,史大爷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自心眼深处打了个寒颤。“你,”史大爷紧紧咬着牙,压制往心里的张惶:“午夜劫舟,所为何来,好朋友你报上个万儿吧!”

“嘿嘿……史银周,光棍眼睛里可是揉不进沙子!”来人咧着大嘴,喝风似地那般笑着,那双深陷的眸子,原本就聚结着诡异莫测,再给灯光一映,更见狰狞。

“老兄你扒下了王府的那身号衣,就当我褚某人这双照子认不得你了……嘿嘿……你也太目中无人了!”

史大爷猝然被对方呼出了姓名,正如所言,那是“光棍一点就透”,刹那间,呆若木­鸡­,随着摇晃的船身,他身子打了个踉跄。

“褚某人?”史银周总算认清了对方的身分:“足下莫非是大内当差的人称‘短命无常’的褚氏昆仲之一,史某人眼生了!”

“好说,好说,阁下好亮的照子!”赤红脸喝风似地笑着:“不错,兄弟正是褚杰,家兄褚方来是来了,一时还不及拜候!”

史银周乍听对方亮出了字号,就知今夜绝不能善罢甘休,忖思着此行责无旁贷的重任,一时忧心如焚。

他久闻这褚氏兄弟在京哉为恶多端,为大内十三高手中之佼佼者,自己虽不曾与他动过手,料想功力绝不在自己之下。方才他出言相探,就是惟恐对方昆仲二人联手对付自己,现在既知褚方不在面前,总算少了一个劲敌,眼前说不得先把这个褚杰解决在现场,再图后算也还不迟。

心念一转,史银周两臂暗聚真力,丹田运气,外表却愈发显得持重。

“褚兄夜临江舟,有什么指教?史某洗耳恭听。”

借着双手抱拳的当儿,史银周已把他仗以成名的“一掌飞星”自袖内取到了手上。

所谓“一掌飞星”,乃是二十四粒大小如梧桐子的八角钢珠,史银周此技,得自家学渊源,其祖“巧天星”史功,正是此一暗器的始创鼻祖。二十四粒小小钢珠,妙在串成一串,平时配戴在两腕之上、用手捻指可得,一经出手,顿时在空中散开,由于数目多,照顾的范围极广,加以施功人充沛的内功掌力,如果存心伤人,对方即使身中一粒,如属要害地位,也当有­性­命之忧。

“短命无常”褚杰似乎不曾觉察到对方的这一手袖里乾坤,聆听之下,咧着嘴打了个哈哈:“史老哥这可就明知故问了。”

褚杰手里的灯光扬起来,照向远在咫尺的大船。

大船上的金氏父子与伙计毛五各人一把长篙,早已把对方船身钩了个结实。三个人心衔撞舟之恨,狠狠地瞪着褚杰,样子像是要把对方生吞了下去。

“史大爷,只要你老招呼一声,咱们就把这个老小子给做了,大可恶了。”说话的是白头老金的儿子金七。

史银周冷冷地说道:“用不着你们多事,只管拢稳了船,不要让大船离开了就好。”

褚杰一声怪笑道:“鄱阳王大势已去,立功论罪可全在你老兄一念之间,今夜褚某人单身会你,称得上仁至义尽,错过了今宵此刻,只怕又将是一番嘴脸了。”

史银周嘿嘿一笑:“食王禄,报王恩,姓史的要是怕死贪生,卖主求荣,也就等不到今夜此刻了。”

“哼……你的意思,是要与朝廷为敌了。”

“这,”史银周冷冷道:“桀吠尧,各为其主,史银周何许人,当不上褚兄抬举。”

“好!”褚杰点了点头道:“慢说你一个小小护卫营统领,贵主子的两卫­精­兵,我主一纸令下,兵不血刃,在洞庭也都缴了械了,如今叛王已押赴晋京,枭首在即,史银周……你有几个脑袋,竟然胆敢抗旨,私下里拐带罪臣孽子遗孀,哼哼……只此一罪,就足灭你九族有余……姓史的,怎么样,我奉劝你一句话,立功待罪,就在你一念之间了。”

这番话,出自褚杰之口,字字清晰,只把大船上的金氏父子等三人吓了个魂飞魄散,同时也知道了他们彼此的真实身分与来龙去脉。

史银周待对方话声甫落的一霎,一声狂笑道:“打!”

就见他身子陡地向下一矮,右掌已当胸平封而出,作为暗器手法来论,史银周这种打法可就端的称得上“高明”了。

“嘶!”一股尖锐疾风,发自他五指之间,其力至猛,其势至广,在他掌势当前的两丈方圆内外,这些暗器全都在内力控制之内。

当然,史银周绝非是想以单纯的劈空掌力伤他,而是配合在掌力内的二十四粒八角亮银钢珠,这些暗器,一经出手,迅速地扩散开来,成为扇面式的一片光雨,直向着看来毫无戒备的褚杰全身笼罩了过去。

“短命无常”褚杰岂能不知道史银周暗器的厉害,只是却不曾料到对方竟然会在如此正面相对的近距离之内施展,是以乍见此情,也禁不住吃了一惊。

他当然不是无能之辈。史银周暗器方一出手,褚杰整个身子霍地向后就倒,像是“铁板桥”,其实却又暗含着“蜉蝣戏水”的招式。

好漂亮的一式双招,配合着他的一个滚翻势子,手里那盏桶状百叶长灯,哗啦哗啦一声猝响,竟然迎着当空暗器拨打了过去。

史银周这时才忽然警觉,敢情对方手上那盏灯,竟然也能权当兵刃,这一点倒是他当初始料非及。

果然,随着褚杰抖出的势子,手里那盏桶状长灯,蓦地脱手而出,在哗啦哗啦大片响声里,化为满天飞叶,就空向着史银周所来暗器迎了过去。虽然如此,因为变生仓促,仍然不尽理想,褚杰的身式尽管冉漂亮,仍然是慢了一步。

“嘶!嘶!”两缕尖锐的劲风过处,却在这位当今大内高差“短命无常”褚杰身上留下了不深不浅的两处记号,一在左胸侧,一在右腿胯边。

虽然都当不上是什么要害,可是也够他受的,随着褚杰旋风也似的身子“呼”地旋出丈许以外,落在了战舟左边船道。他鼻子里厉哼一声,怒视着史银周道:“史老儿,好,你等着瞧吧!”

史银周满以为在自己暗器之下,对方不死必受重创,却想不到依然是让他从容逃脱,心里一惊,正待腾身攻进,却有人较他快了一步。

黑暗中传过来一声女子清叱,紧接着一条俊俏的纤细人影霍地自大船后侧方拔起来,夜鸟腾空般在当空略舒二臂,遂即以飞鹰搏兔之势,直向着“短命无常”褚杰立身处直扑了过来。

“短命无常”褚杰先是一惊,却又一声怪笑道:“好!”

“叮当!”一声脆响,双方兵刃猝然接触,褚杰是一对­精­钢匕首,来人姑娘却是一根打制得十分­精­巧的“鸠形短杖”。

由于这个姑娘的凌厉扑身之势,褚杰不得不向后疾退数步,只觉得右腿胯处一阵发酸,这才想到敢情方才被史银周暗器伤了不轻。

不容他多作深思,那姑娘,已经再次地欺身过来,手上银­色­的“鸠形短杖”再一次当头挥落下来。

同时,另一侧的史银周也由另一个方向猛然袭了过来,史银周决计不打算让这个褚杰活着离开,身子一来到,双掌乍然向下一沉,用“双撞掌”直击褚杰后背。

“短命无常”褚杰惊惶里,双手同时撩出,姿态是一上一下,上面的匕首迎向对方少女的“鸠形短杖”,下面的一把,却反迎着史银周面门上扎点过去。

“当”的一声,顺着褚杰的匕首过处,当空爆散出一片火星,褚杰架是架住了,震得他手腕子发麻。

那个姑娘,得势不让人,“鸠形短杖”猝然向下一压,翩翩然已转向褚杰侧方,左手猝然递出,骈二指向着后者肩头就点。

史银周虽是赤手空拳,但是一经进身逼近了敌人,便能发挥出十分威力,况乎还有那个姑娘助阵,情势更将不同,再者褚杰显然已为暗器所伤,情势越发地对他不利。

果然,在史银周与那个姑娘联手攻击之下,褚杰顿时大现不支。

霍地,褚杰跃出战圈之外。

就在他奋力急跃的一霎,却着了史银周凌厉的一式“披挂掌”,顺着后者箕开的五指下拉力道,褚杰左肩头一阵麻辣刺痛,连带着半个身子俱都为之发麻。

经此一战,这位惯以称狠恃强的大内高手,一时亦不禁为之胆战心寒,鼻里哼了一声,连话也来不及再作交待,当下双足用力一顿,直向江心跃去。

“哗啦”一声大响,水花四溅中,已然掩没了他坠落的身躯。

后来现身的那个姑娘,在褚杰纵水下落的一霎,一连发出了两口飞刀,却都失之过慢,双双落空人水。望着怒涛波涌的水面,那个姑娘连连跺脚叹息,一副失望的样子。

史银周以最快的速度,一连击开了两扇舱窗,摸着黑,在这艘看似战舟的船舱里转了一转。

那个姑娘跟进戒备道:“还有别人没有?”

史银周摇摇头没有说话,看了面前的姑娘一眼。

面前姑娘瘦高的身材,细细的腰肢,两根漆黑的发辫盘结在头上,虽然时当黑夜,亦能显示出她的机灵透剔,正是日间在舱门处与史银周答话的那个姑娘。

“我本来早该出来,是小姐要我照顾着夫人和小少爷,”她忿忿地道:“要不然,这个家伙,无论如何,也别打算能跑掉。”

史银周一惊道:“你是说翠公主她不在舱里?”

细腰姑娘轻轻嗯了一声,一双长长的眼睛向四周瞟了一眼,道:“来,史大叔,咱们回去说话。”

二人双双纵过来船。

史银周走向持篙发呆的金氏父子三人,正待说些什么,却见以白头老金率先的三个人,忽地扔下手中篙,一齐向着史氏跪倒在地。

史银周一怔道:“咦,你们这是­干­什么?”

老金一面叫头道:“老大人,……请多……请多包涵,小人们早先是不知道大人你们的身……身分……多有冒犯,罪该万死……罪该万死,还请大人多多原谅才好!”

史银周皱了一下眉,看了一旁那个盘辫子细腰姑娘一眼,冷冷哼了一声,向着老金等三人道:“你们敢情都听见了?”

老金喃喃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史银周一声叹息道:“这又与你们有什么关系,起来吧。”

三人一齐应了一声,又磕了个头,才站了起来。

史银周目注着老金道:“船老大,既然你们已知道了一个大概,我也就不再瞒你,方才的情形你们是看见了,保不定他们还会再来。”微微一顿,他低头叹息了一声。

老金忽然义形于­色­地道:“老大人请放宽心,鄱阳王……”

史银周低叱道:“小声。”

老金立刻把话吞住,一脸惊惶失措的样子。

“大胆!”史银周轻声叱道:“你好大的胆子!”

老金后退一步,躬身颤惊道:“小人该死……”

站在一旁那个盘辫子的细腰姑娘听到这里,移步过来,小声向着老金道:“船掌柜的,你千万记住,以后无论在什么地方,人前人后,都不能再提起刚才说的那三个字……”

说“那三个字”时,她的语音带戚,像是强咽着满腹的悲伤,快要哭的那种声音。

老金等三人对看了一眼,脸上也都染了悲戚神­色­。

“小人该死!”老金垂首道:“小人记住了。”

史银周道:“你要说的我都知道,难得你们三个草野村夫,居然还能有这番心意,也不在……”说到这里,禁不住仰天长长发出了一声叹息。

当空月白风高,不知何时乌云尽去,一轮明月复出云表,洒下了如银月­色­,将此大江内外景­色­映衬得一如图画,大船上的一切,更是清晰在目。

白头老金抱拳躬身道:“小人父子等三人,愿以­性­命,为老大人效死……”

史银周哼了一声,摇摇头道:“那倒不必,只把船早日靠到地头就好了!”

老金道:“小人遵命。”

他儿子金七看了一下天,道:“月­色­这么好,可以加快赶,要是再遇顺风,不出三天,一定能赶到鄱阳。”

史银周点了点头,道:“好,不过,行程也许会临时有些改变,到时候我自然会通知你们!”

老金等俱都应了一声。

史银周挥手道:“你们去吧。”

三个人应了一声,正要下跪,却被史氏止住。

“你们这是­干­什么?”

史银周脸上罩着一层­阴­森,冷笑着加上了一句叮嘱:“以后人前人后,不许带出一些特别样子,要是为此坏了我的大事,你们……”摇摇头,他情不自禁地又发出了一声叹息。

老金喃喃道:“小人知道……小人是因为这里没有外人,所以才……才不敢失礼。”

“没有外人?”史银周锋利的目光,向着船后的边舱瞟了一眼:“你敢说没有外人?”

老金顿时为之一怔,道:“不是,老大人……”

史银周哼了一声,老金立刻改口道:“史老爷……史老爷不提起来,小人却是忘了,明天船就到汉阳,小人一定请他下船就是了!”

“那倒不必了,”史银周冷笑一声:“错在当初你不该让他上来,既然来了,再赶他下去,反倒不好,你们只要严防着他,不许他往前面接近就是了。”

毛五上前一步,接口道:“史老爷放心,那位相公他身上有病,你就是请他出来,他也不出来哩!嘻嘻!”

老金叱道:“你是怎么跟老大人说话?”

毛五一怔,绷住了笑脸。

史银周脸上这时才带出了一丝笑容,连连点头道:“我就是要他这个样子。”一转脸看向老金道:“你们也要学他这个样子说话,要是带出了一丝痕迹,落入外人耳目,只怕你三人­性­命不保!”

三个人又是一惊,对看一眼,史银周挥挥手道:“你们下去三个人应了一声,这才转身离开。

看看他三人回到了舵房,史银周才转过脸向着那个细腰姑娘轻声道:“翠公主……”

细腰姑娘轻咳了一声,翻着两只眼道:“怎么,你自己也忘了?”

史银周戚然一笑:“现在无妨。”

细腰姑娘努着嘴,向着那边道:“那边船舱房里不是还有人么!”

史银周皱了皱眉:“这个人暂时看不出什么动静。”

细腰姑娘道:“哼,那可不一定,不过,小姐已经注意上他了!”

把“公主”改口“小姐”,显然有深刻的意义。

“夫人和少爷呢?”

“都睡了,”细腰姑娘说:“大叔,我们进去说话。”

二人迈步入舱。

大舱里布置华丽,两名青衣长身武士分立在通向内舱的门边左右,二人虽然是便装,可是神­色­持重,立态庄严,一副谨慎从命,如临大敌模样,各人背后都佩着一口青鲨鱼皮鞘的青钢长剑,剑穗子一­色­的杏黄,一望即知就是训练有素的公门剑士。

望着史银周,两名青衣武士一齐抱拳见礼。

史银周道:“你二人可曾发现了什么动静没有?”

左面武士抱拳道:“启禀统领,这里很安静,只是适才小主人啼哭多次,现在安静了,属下未敢擅人舱内探视!”

这名武士宽额头,浓眉黝黑,三十上下的年岁,和另一位瘦长身材,授着­精­明­干­练,看来白皙的青年,恰恰相反,正是不同类别的两个典型。

史银周聆听之下,皱了一下眉,一旁那个细腰姑娘早已闪身而入,须臾,又步出。

史银周忙问道:“小主人现在怎么样了?”

细腰姑娘微笑道:“没有”事,宫嬷嬷在一旁服侍着,宫嬷嬷说小主人是吃坏了肚子,两个时辰不到,已经如厕了三次,所以才会啼哭。”

史银周轻叹一声,落寞地坐下来道:“宫嬷嬷也是太大意了,舟送之中,要特别注意小主人的起居饮食才好!”

细腰姑娘点点头,道:“我已经吩咐她了。”

“她怎么说?”

“她,”细腰姑娘挑了一下眉毛:“哼!她说这是她的事,不要我多管。”

史银周怔了一怔道:“糊涂,她太任­性­了,我去说说她去。”

细腰姑娘一笑道:“算了,大叔。”

史银周原要站起来的身子,遂即又坐了下来。

细腰姑娘道:“宫嬷嬷说,小主人是她从小照顾大的,若有什么差错,她用命来赔,你看,她说了这种话,我们还能说什么呢?”

史银周无奈地叹口气道:“这个老婆子。”

细腰姑娘挑了一下眉,又轻叹一声道:“不过,要说对于小主人的关怀,这多少年来,宫嬷嬷的确是无微不至,再说她那一身功夫,即使翠小姐也对她赞不绝口呢!有她在小主人身边,倒是可以放心的了!”

史银周愣愣地道:“但愿如此,只怕……”

微微一顿,他轻叹一声道:“翠小姐呢?”

细腰姑娘沉吟了一下,欲言又止。

史银周立时会意,目光一扫那两个身着青衣劲装的武士道:“马裕、杜飞,你们两个到外面去小心看着,有一点风惊草动,立刻来通知我。”

黑硕白皙的两名武士听聆之下,各自抱拳应了一声:“遵命!”遂即双双步出舱外。

史银周还不大放心地特别去到舱门前看了一眼,见马、杜二人俱在左舱两舷,距离颇远处设岗站定,忖思着舱内谈话绝不至为二人所闻,这才又转回来。

“好了,”史银周道:“新凤姑娘,现在你可以说了,其实我手下侍卫营的兄弟,全是忠心耿耿的勇士,足足可以信得过,你也未免太过仔细了。”

被称为“新凤”的那个细腰姑娘微微一笑道:“史大叔多疑了,婢子岂敢对史大叔手下弟兄有所猜疑,只是翠公主的脾气,您是知道的,她不愿意的事情,谁也不能勉强。”

史银周点点头道:“这话倒也不假,翠公主是不愿意要人家知道她那一身杰出的功夫,其实对于王府上下来说,早已有此传闻,已经算不上是什么秘密。这倒也罢了,姑娘还是快说出公主的下落吧。”

新凤点点头道:“翠公主午时以前已出去了,说是去探察一下可疑的敌踪。”

史银周一怔:“你是说,船开了以后,公主才出去的?”

新风点点头。

史银周脸­色­一变,喃喃道:“我早知公主一身武技不落凡俗,却万万想不到竟然会达到如此造诣。这么说,公主竟然能够踏波而行了。”

“这,婢子可就不清楚了。”

她说话时,脸上带着神秘的笑,虽未明言,事实上却也等于承认了。

史银周正待说什么,忽然一阵风过,半掩着的两扇窗扉忽然徐徐张开了。

就在新凤与史银周同时引目注视之下,一条疾劲纤细的人影,已然掠窗而入。

大舱内人影闪了闪,一个粉面长躯的俏丽佳人已站立当前。

史银周一惊之下,忙自起立躬身抱拳道:“卑职史银周,参见公主。”

新凤也上前行了个万福道:“小婢参见公主。”

来人少女敢情正是当今鄱阳王的掌珠,人称“无忧公主”,名叫朱翠的传奇人物。

宫样蛾眉,淡淡晚妆,一袭血­色­短披,衬托着她内里的湖­色­八幅风裙更显得风姿绰约。

只是此时此刻,所显示在她脸上的冰寒气质,足使原来郁郁秋水的一双眼睛为之黯然失­色­,即使不说一句话,也能够令人体会出她的失神与冷寞,更像是眼前遭遇到了极度的困窘与难为。

“你们不要多礼,请坐!”

说了这句话,她默默地坐下,史银周与新凤嘴里应着,却是碍着旧日之礼,尚不敢真的坐下来。

朱翠看了他们二人一眼,淡淡地道:“我已经说过多次,不要你们再称我公主,史大叔,你老是不长记­性­。”

史银周欠身道:“不是卑职记­性­坏,人前人后应有一定分寸才是正理。”

朱翠打量了他一眼,苦笑道:“人前人后都要一样称呼,史大叔,新凤,你们一定要记住,你们也许还不知道,这一次敌人是大举出动,实力是出乎意外的,唉,我真有点担心会出意外。”

新风张大了眼睛道:“小姐是说……大内府的那些鹰爪子……”

史银周也怔道:“翠小姐莫非说的是褚氏兄弟?”

“哼!”朱翠缓缓地道:“真要是那样倒好了,褚氏昆仲那点能耐,想必史大叔也能对付,这一次看来,所有的鹰爪孙都出动了,包括他们的头子。”

史银周为之一愣:“难道曹老头自己也出动了?”

朱翠点点头,沉吟半天才道:“除了曹羽之外,大概所谓的十三杰也是一个不少。”

史银周顿时不发一言。他久闻曹羽其人,乃当今大内第一高手,由于甚得“司礼太监”

刘瑾的宠爱,特于东西二厂之外,别立了一个“内厂”,这个曹羽,就是“内厂”的提督,手下一群所谓的“厂卫”无不­精­通技击,俱为曹氏就其江湖黑道上一般旧友所甄选充任,论实力实不亚于东西两厂,由于其本人未入官廷之前,出身子武林中极见希罕的“麻衣教”,曹氏即为“麻衣教主”。既­精­武功,大别于中原内陆,独创一格,当年麻衣教士在江湖,原就仗其特殊­性­质之武功,到处横行,而今曹羽摇身一变为负责皇族安全的“内厂”提督,做了官了,麻衣教也就无形中水涨船高,在江湖上势力大增,更加横行无忌,曹氏以官济私,用私辅官,两相运用,相得益彰,实在是当前最最炙手可热的一个厉害人物。

正因为曹氏有了这么一番显赫的离奇身世,莫怪乎“无忧公主”朱翠与史银周一经谈起,俱都吃惊不已,引为心腹大患了。

半天之后,史银周才缓缓地叹了一声,道:“只可惜,卑职手下的五百名勇土,不在眼前,未能及时效力,看起来……唉……”

他原本想说出“凶多吉少”,只是当着公主驾前,不敢造次,话到­唇­边,又复吞住。

无忧公主朱翠细长的一双眉毛微微一分,轻叹了一声道:“曹老头子三年前未入宫廷之前,曾与我有过一次遭遇,那一次我虽然并未透露身分,不过以他在武林中的资历,是不难­干­事后猜想出来是我的,我知道,在过去的这两年,他曾派人到处搜索我的资料,也许这一次才会多少存了戒心。”

史银周轻轻地“哦”了一声:“怪不得曹老头子既然亲自来了,却只派他手下褚氏兄弟之一前来刺探、行险,自己却躲在暗处按兵不动,原来他是对翠小姐您存了戒心。”

“我只是这么猜想罢了。”无忧公主朱翠转过了脸来看向新风说道:“我母亲可曾安息了?”

新凤站起来道:“娘娘……”但她立即又改口道:“老夫人早已安息了,婢子已去看过了好几次。”

无忧公主缓缓点了一下头,灯光下,她那双微微拉长的眼睛里,像是隐含着盈盈泪光。

史银周忖度着无忧公主这番情景,内心更不禁沉痛万分,一时慨然道:“公主,”立时改口道:“小姐。”

“算了!”无忧公主苦笑一下道:“改不了就照原来的称呼吧,只是当着人前可要千万注意。”

史银周应了一声,才道:“卑职要说的是,我们只要一到鄱阳,就可以集结二百名侍卫营勇士,我们仍有力量与那般奴才鹰犬一拼。”

无忧公主缓缓地抬起眼来,打量着这位为自己家族效命了三十年之久的侍卫统领,心里确是感慨万­干­,她只是觉得一向认为深谋远算的他,何以此刻竟然会变得如此幼稚肤浅,然而现在,她却懒得再去说什么。

冷冷地笑了一笑,她摇摇头,道:“鄱阳……史大叔,你真以为我们还回那里去么?”

史银周一愣,半天才喃喃道:“公主的意思是……”

“到时候我会告诉你的。”无忧公主转脸向新凤道:“我要你观察这舱里的那个人,你可察过了?”

新风脸­色­微窘道:“去过了,只是当时情形不便,所以婢子没有久留。”

“情形不便,为什么?”

“因为……”新凤喃喃道:“因为当时他正在洗澡。”

无忧公主微嗔地看了她一眼,史银周却道:“卑职倒去暗中观察了两次。”

“史大叔你认为这个人有什么地方可疑么?”

无忧公主眸于里,显示着过人的­精­锐,而在她的目光里,在在含蓄着细致与智慧。

史银周皱了一下眉:“要说这个人完全没有可疑之处,也不尽然,卑职只是奇怪,他为什么偏偏要上这条船?再说,他的病势看起来很是不轻,为什么不在陆上养好了再走?”

无忧公主道:“这些并不值得可疑,你们不必再去观察他了,就任他去吧,除非他现出了对我们的敌意,我们不可侵犯他!”

史银周道:“公主说得有理,卑职心里也正是这个意思。”

无忧公主微微把背靠回椅子,显出了一些疲态道:“天不早了,史大叔你也该休息一下了,一两个时辰之内,大概不会有什么动静。”

看了一旁的新凤一眼,又道:“你也去吧!”

史银周抱拳告退,转身向自己住所步入。

新凤却望着朱翠道:“公主你也该休息一下了!”

无忧公主疲倦地闭上了眼睛,向着她挥了挥手,后者不敢再说什么,遂即请安告退。

大舱内立刻变得异常的安静。

无忧公主斜身倚向着椅背,只觉得船行急速,因为风浪的关系,这艘大船动荡得很是厉害。

透过敞开的窗扇,可以清晰地看见疾流的水面。一层­阴­影,居高临下,自右侧方掩遮了过来,大船的船身,顿时被遮盖住。

无忧公主立刻有所警觉,感觉到眼前水道的转狭,这片­阴­影,正说明了右侧方有一座高山。

无忧公主一身武功了得,更有透剔玲珑的心思,一经见此,立刻直身坐起。

就在这一霎,只听见“哧!哧!”两声细小但尖锐的破空之声,陡地穿窗迎面而入。

两道白影不偏不倚地直向她一双瞳子上疾­射­过来,无忧公主手腕乍翻,已把眼前的暗器­操­在手里,只觉得分量力道极足,敢情是一双“蛇头白羽箭”,一种全靠手指劲道发出的暗器。

无忧公主朱翠一惊之下,睡意全消,几乎在手接暗器的同时,她已自椅子腾身掠起,“唰”一声,穿窗而出直向江心坠落。

所谓“踏波功”,乃是轻功中最为难能可贵的境界,行功人如无炉火纯青的内功境界,加以“闭息”、“提升”等各门杰出­精­功为辅,那是万万难以施展的。

以此再来观诸眼前的无忧公主朱翠身法,确是相当的惊人了。

眼看着她巧快的身子,有如平沙雁落般的轻巧,俟到一双足尖刚刚一触及水面时,却又倏地腾身而起,这一次却只斜穿出七八尺之外。

果然,就在她身子第二次转出之后的一霎,只听见“唰!唰!”一连两缕尖风,又是两道细白光华直向她原来落身之处­射­来。

无忧公主朱翠似乎早已经料到了有此一着,她的这一手以身诱敌,果然发生了作用,两支“蛇头白羽箭”全数­射­落入水,发箭人由于一时期功过甚,疏忽之下,非但不曾伤着了对方,反倒暴露了自己身形。

把握住此一刻良机,无忧公主双腕倏分,长吸口气,以“提升”的极上内功,配合着一式“海燕钻天”身法,倏地自水面斜窜直掠而起。

眼前大江水面虽然不算宽敞,可是距离岸边仍有两丈的间隔,水面上施功,万不同于陆地,能够跃起数丈,已殊属难能可贵,“无忧公主”朱翠竟然能斜穿出两丈有余,在一个练习武功的人来说,亦属不可思议的惊人之事了。

岸边窥伺的那个人,想系惊于“无忧公主”的离奇身法,多少惊得有些惊惶失措。无忧公主身子方一显落河岸之边,即窥见右前方一块巨大的岩石之后,“呼”地冒起一条人影,随着这人蹿起的身子,由他嘴里却响起了一声尖锐的呼哨之声,紧跟着这个人已投身子高可过人的大片芦丛之中。

朱翠当然放不过他。紧蹑着这个人前行的背影,无忧公主再一次地施展出她过人的轻功,一连两三个漂亮利落的起落,也随着那人身后投落于大片芦丛之间。

蓦地,面前芦丛哗啦哗啦一阵脆响,巨浪翻涌般地倒下了一大片,漫天飞舞的芦花里,那人出乎意外地竟然滚身而近。

随着这个人疾快的势子,“唰啦啦!”西瓜般大小的一团银光,连带着银蛇似的一条细长光影,直向着无忧公主身上砸卷了过来。不用说,这人施展的兵刃是“流星锤”了。

此时、此刻、此地,施展这样的兵刃,足以称得上“高明”,这就难怪何以这个人一上来就奔入芦丛了。

无忧公主朱翠在大片芦苇倒下的一霎,就已有所警惕,眼前目睹着这番惊险,倒也并不十分在意,冷冷一笑,身子已自拔空而起,“唰唰”流星锤由足下疾扫了过去。

这个人身手倒也了得,一记流星走空,紧跟着在芦丛里施展了一个倒仰的身势,却把手上剩余的半截长链再一次地抡起,“唏哩哩”倒迎着无忧公主落下的背影猛抽下来。

这一次可不允许他如意施展了。

眼看这截银光闪烁的长链几乎已经招呼到了朱翠当头,忽然间,这位公主的身子,竟然向左面移出了半尺左右,由是,这截劲猛力足的钢索,再一次地走了个空,等到出手者忽然感觉到招式用老时,再想撤招换式,已经慢了一步。

冷月下,无忧公主转动的势子极其潇洒,长发高高甩起,才显出了半边脸儿,已把对方抡下的大半截钢链子攒到了手里。

“铮锵”一声,钢链子绷了个笔也似直。

来人本可以乘势掷出手上流星去伤无忧公主面门,然而他却像是有意要在手劲上面迫使无忧公主就范,那条­精­钢长链在一阵颤抖之后,随即稳住。

然而,这只是很短的一霎。接着,这条长链子再一次地颤抖之后,持锤的那一方,显然已现出了不支。

月如霜。

月光下,无忧公主朱翠已把对方这个人打量得十分清楚,一身绛­色­缎袍,胸背处却用一根杏­色­丝条打了个十字结,一排白羽箭,一根根斜Сhā在当胸,紫黑的胸膛,浓眉,由左耳至右耳连腮处,生着一丛浓黑的胡子,个头儿甚矮,只是看上去孔武有力,像是有一身劲道。

饶是如此,在无忧公主纯以内气化为功力的劲道下,不过是瞬息之间,他已现出了败迹。

“公……主……开恩……小的……下次再也不敢了。”嘴里说着,一双闪烁着狡怯的目光,频频在四下转动着。

无忧公主右腕力带之下,矮汉子“噗噗噗”一连向前跄进了三四步,兀自拿不住势子,连连晃动不已。

“是谁叫你暗箭行刺的?那个人在哪里?”无忧公主缓缓地说着:“这里还有些什么埋伏,说出来我就饶你不死。”

“我……说……我说……”矮汉子大声地喘着气:“小人周平,隶属大内,在内厂里当差。”

“我不是问你这些!”无忧公主冷冷地道:“你的出身我当然知道,我只问你曹老头在哪里,这里有些什么埋伏?”

矮汉道:“这个……小人只是奉令行事,这里并没有什么埋伏……”

“曹老头子呢?”

“他……曹大人的行踪,小人哪里知道?公主……开恩!”

“这么说你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小人确是不知道。”

一面说,这个叫周平的矮汉,频频打躬不已,无忧公主眉头轻颦,正思忖着该如何发落对方,却不知这个周平乃是有名的暗器行家,全身上下皆有暗器的装置,就在他弯身打躬之际,耳听“咔!咔!”一连两声轻响,一阵黄烟升起,却有两颗雀卵般大小的硫磺弹丸直循着无忧公主站立之处发­射­了过去。

无忧公主想不到对方生命已在自己控制之中,近在咫尺却会有此一手,当下清叱一声,霍地腾身而起,身方掠起,即听得足下“轰”然一声大响,激起了丈许高下的大片火光。

无忧公主还是第一次见过这么厉害的暗器,起势虽快,却亦不免为硫磺弹飞星所溅,一粒极小的硫砂在她敞开的缎披间炸开,立时燃烧起来。

矮汉周平想不到对方功力竟是如此的高,在如此近的距离之内,竟然能躲过火弹爆­射­之威,话虽如此,却也未能完全免于波及。

把握住这刹那难能之机,周平一不做二不休,迎合着无忧公主腾起当空的势子,一声怒叱,霍地扬动右手,把手上西瓜般大小的流星锤直向着无忧公主当头猛掷了过去。

周平的流星锤不谓不快,手法不谓不准,念头也不谓不狠,奈何今晚,他所遭遇的这个敌人,实系出乎意外,身手之高,可以称得上为他平生仅见。

流星锤一经出手,还来不及看情是怎么回事,只觉得眼前人影一闪,对方已临面前。

由于无忧公主一领披风已为火焰引着,乍看过去,简直就像是一个大凤凰。

周平猝然感觉到一股平生从来也未曾遭受过的绝大劲风,这阵风显然是随着无忧公主袭进的身子一齐逼近过来的。

在这种风力之下,周平难以自持地向后打了个闪,惊骇之际,仿佛感觉到对方那张美丽面颊上所显示出来的凌厉杀机。

事实上,这也是周平今生今世,最后唯一所见的一张脸了。

随着无忧公主闪电出手,周平惨叫了一声,直挺挺地仰面朝天倒下去。

当然他并非是仅仅倒下去而已。他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一双眼珠。

周平惨厉地号陶着,在地上一连打了几个滚,顿时就痛昏了过去。

无忧公主痛惩周平之同时,已把后领为人势所燃烧的短披摘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一霎间,两股劲风,一左一右,同时向着无忧公主两侧袭到。

火光照­射­里,来犯者二人,各人都戴着一个娃娃似的面具,两口雪亮薄刃的锯齿长刀夹着尖锐的刀风直向无忧公主两肋劈到。

然而,当他们所面临的敌人,是江湖中只听传闻而绝少一见的无忧公主时,似乎这番伎俩便属多余之事。

黑夜里,眼看着无忧公主身上那领起火的披风,火龙似的一个盘旋,“当啷啷”一连串清脆的金铁交鸣声,两口锯齿长刀,已被双双抡向当空。

无忧公主紧接着侧身振腕,手上短披火势已熄,却被她权作兵刃,一片尖锐声扫过,右面那个敌人惨叫了一声,喉管已被割开了寸许长短的一道口子,怒血狂喷里,身子已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

左面敌人目睹及此,早已吓了个魂飞魄散,一声呼叫,拧身向外纵出。

隐约里,像是传来尖锐的呼哨声。

这人身子方才落下,无忧公主快速的身势如影随形地已经附了上来。

这人原本亦非弱者,只是无忧公主这个敌人武功太过高,上来就挫了锐气。这一霎,他由无忧公主随身的风力,已判断出敌人紧追身后,当下猛地一个快速旋身,吐气开声,双掌齐出,用“双撞掌”式,直向无忧公主胸前猛击了过去。

无忧公主轻哼一声,身形翩然的一个侧翻,右手已轻巧地递了出去。

动手过招,主要在于出手的时间与动作是否能配合到好处。这件事说来容易,其实可并不简单。

眼前这位公主,的确是个中高手,一次出手,都能恰到好处地把握住一霎良机。

“娃娃脸”汉子,双掌上用的是全身之力,奈何才撤出一半,即为无忧公主纤纤细手捉住了右手的脉门。

“娃娃脸”用的是实力,无忧公主用的是巧力。

“侧身”、“抖腕”,看来宛若一式,无忧公主施展时显然是那么从容轻松。

“娃娃脸”发出了一声吼叫,整个身子空中飞人般地已被掷了出去。“碰”的一声,撞在了山壁上,当场溅血而死。

无忧公主以快速手法一连伤毙了三人,看来兀自余怒未息。

她预忖着这片山陌岸边,一定还埋伏着对方的人,只是担心着坐舟的走失,不得不从速赶回,遂即施展身法,循着岸边一径快速赶下去。

所幸,这条沿江岸道并不十分难走,河道虽然狭窄,但江面上并没有别的船,追下去一程,已看见自己乘坐的大船在望,就在她顾盼前望之际,一艘快舟已悄悄涉水,自相反方向遁去。

无忧公主忽然发觉,正待追踪上前,可是一个念头闪过脑海,不禁使得她为之一怔,惊出了一身冷汗,当下再也顾不得追赶敌船,一径施展轻功,倏起倏落自岸边追随着自己那艘大船快速赶下去。

以她身法之快,自是不消一刻已追到近前,施展出“凌波虚渡”的极上轻功,赶到了大船,人不知鬼不觉地蹑入了大舱。就在她脚尖方一踏入大舱的一霎,已被跟前所见吓得呆住了。

原来这间严禁外人出入的大舱里,这时竟然多了两个持剑的红衣武士。

只凭背影一眼所见,即可认出来,来人正是隶属皇族的“内厂”武士。

无忧公主最最担心的事情毕竟发生了,刚才只顾着追伤敌人,却没有想到竟然中了敌人的“诱敌”之计,眼前一家老小,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这个陡然兴起的念头,只把她吓出了一身冷汗,以至猝然发觉到两名持剑武士的背影,徒然惊惶而不知所措。

站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才使她缓过了念头。

奇怪的是,那两个大内武士,竟然也同她一般模样,站着不曾移动,二人虽然手里都拿着剑.也曾作出了跨步前进的姿态,妙在那只抬起的脚,却只是停止在半空中,始终不见放下。

平静之后的无忧公主,立刻警觉到了事情的蹊跷。

再定了一下神,她确定面前的两个人敢情已不能移动,如非是存心做作,那么就只有一个结论:被人点了|­茓­道。

后一个念头一经兴起,更不禁使她由心底打了一个冷颤,当下身躯微闪,已到了二人身侧。

两名武士敢情真的被人点了|­茓­道:死|­茓­。

同一个显明的现象,眼睛睁得极大,脸­色­微微发黑,更特殊的是那双睁得又圆又大的眼睛,却是其红如血,显然已积有过多的血。

无忧公主内心的惊诧,自是不在话下,她试着向其中之一推出一掌,用了三成劲力。

掌风过处,左面直立的武士微微前倾,随即倒了下去,发出了“碰”的一声。

舱门开处,史银周倏地自内闪出,乍见此情,大惊失­色­。

无忧公主手指按­唇­,禁止他出声说话,接着转向第二具站立的尸身前,如法轻推一掌,那尸体一如前状,也倒了下去。

史银周表情更糊涂了。

无忧公主也不比他清楚多少,她身躯微闪,已进入内舱,一名衣衫深紫,头戴铜冠的长身武士,一手持着一口“厚背紫金刀”,另一只手正似在推动迎面卧舱的旁门。这间卧舱正是宫嬷嬷带着小主人所居住的那一间。目睹及此情景,无忧公主几乎全身发冷。

所幸,她的判断够明够快,虽然一顾之间,却已断定,这紫衣铜冠武士,也同前舱那两名红衣武士一般无二,多半是被人点了|­茓­了。

“天哪!”无忧公主由不住心里暗暗呐喊了一声,也顾不得察看这铜冠武士死活,立时趋向门前,试着椎了一下门,里面还上着锁,她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

当下试着在门上轻叩了一下,轻声唤道:“宫嬷嬷!”

门内立时应出了宫嬷嬷警觉的声音道:“谁?是公主么?”

无忧公主轻声道:“小主人可好?”

“好得很,睡得好极了。”

说着房门打开,探出了宫嬷嬷满头灰发赤红的头脸:“公主你还没有睡……”

才说了这么一句,一眼看见那个推门待进,手持大刀的铜冠武士,由不住吓得“哦”了一声:“公主,他……”

“哼!”无忧公主冷冷地道:“事情已经过去了,进去照顾小主人去吧。”

“这……”宫嬷嬷咽着唾沫,看着当门的铜冠武士发呆:“这……是怎么回事呀?……

他又是谁?”

“嘘,”无忧公主小声嗔道:“闭上你的大嗓门,小心惊着了娘娘。”

“是,是……”宫嬷嬷一面答应着,遂即收回了身子,关门下锁。

无忧公主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目光才转向面前的铜冠武士,只见来人有着一张长长的马脸,偏偏在长下巴上还留着一络山羊胡子,紫­色­长衣的左前胸处,佩有两枚闪烁着金光的金星。

出身王族的无忧公主,自然很清楚这种标志所代表的意思,那是当今大内的“二品”带刀侍卫,这种人品的侍卫,连曹老头在内,全部皇族不过才二十四人,每人无不具有一身杰出的武功,身上所佩金星,各以品级决定多少,星数愈少,品级愈高,一颗星为一品,两颗星为二品,三颗星三品,四颗四品,似乎只有四品阶级。这类有“品”的侍卫是不轻易出走江湖,以其品级大可高居州府发号施令,地方官鲜有胆敢不买账的。

正因为有了这番认识,才使得无忧公主心里格外吃惊,这一刹那心绪显然乱极了。

假想之一:来人必然武技高超,可以想得到,他已经奔入内舱,却没有惊动史银周、新凤、宫嬷嬷,以及外舱马、杜二卫士任何一人。

之二:这人手已触门,一旦入内,小王爷­性­命休矣,宫嬷嬷看来亦非其敌。

之三:到底又是谁在此临危之一瞬,人不知鬼不觉地救了朱家满门上下,这个人武功显然高不可测,未免有点出神入化了。

这么多的念头,一股脑地都涌了出来,使得这位一向秀外慧中、冰雪聪明的俏丽公主已有些心里忐忑,意乱神迷了。

一旁房门“吱呀”一声推开来。

新凤一只手扣着钮子,睡眼惺松地走过来,倏地目睹及此,吓得呆住了。

“公主……这是……”

“哼,好睡­性­,差一点命都没有了。”

说时,她闪身来到左面舱前,用随身钥匙开了房门,向里面探望了一眼,看见母亲高卧铜床,睡态安宁,两名内侍各居左右,也都睡态安宁,显然外面这些变故,里面的人是一个也不知道。

无忧公主一颗心这时才算是放了下来,轻轻关好了门,她向着新凤招招手。

新凤惊吓得趋前道:“公主……”

“嘘!”无忧公主小声道:“到前舱再说。”

新凤应了一声,匆匆向外面步出。

无忧公主打量了一下面前的铜冠武士,移步向前,伸手抓住了他的背衣,另一只手托向他的后腰,把他抬了起来,只觉得这个人身材僵硬,倒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僵尸”,遂即向外舱步出。

大舱里,史银周与新凤惊吓欲绝地发着呆,乍见公主步出,俱都自位子上站起来。

无忧公主把手上尸身放下来,看了史银周一眼道:“史大叔,你可认识这个人么?”

史银周应了声“是”,遂立即走向尸身,细看了看,顿时脸­色­一变,道:“啊!”

“这个人大叔认识?”

史银周面现惊吓地连连点着头道:“卑职认得,他是‘紫狐’玄化。”

“‘紫狐’玄化?”无忧公主思忖着点点头:“原来是他,我知道这个人!”

史银周大感不解地道:“他是曹老头跟前四名最得力的高手之一,武功很高,怎么……

怎么会……”

无忧公王脸上也不禁现出了讪讪之­色­,微微苦笑道:“我们部太大意了,尤其是我,只顾一时追敌,却没有想到会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要不是暗中这个人Сhā手帮忙,唉,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史银周更不禁惭愧得低下头来。

新凤纳闷地道:“暗中这个人?……公主是说暗中还有人帮着咱们?”

无忧公主瞪了她一眼,新凤立刻发觉到自己的失言,这句话,问得大多余太幼稚了。

史银周叹息一声道:“卑职一时失察,只想在床上养一下神,却没想到眼睛一闭竟然睡着了。”

无忧公主摇摇头道:“史大叔不要自责,这两天每个人都付出了大多的­精­力,过度疲累,自然一倒下就睡着了,新凤还不是一样。”

新凤剔了一下细细的眉毛道:“可是,外面都打起来了,我们怎么还睡得着?还睡得这么死?”

史银周喃喃道:“我也是这么想,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无忧公主冷冷一笑:“没有什么好奇的。”

她的眼神儿在二人脸上转了一转,自然而然地就吸引住了后者的目光。

然后,她才缓缓地道:“第一,这三个人都有一身很好的轻功,他们是乘我出去追杀的时候偷偷进来的,你们当时正在睡觉,他们动作既轻,你们当然不会发觉。”

新凤点点头表示同意,接着问道:“可是后来他们动手总应该有声音……”

“不是这样的。”无忧公主冷冰冰地说:“他们根本就没有动手,以我看,暗中帮我们忙的这个人,武功才是不可思议的高,很可能他悄悄进来,不过是一举手之间,就分别把这三个人给料理了。”

史银周慨然叹息一声,叹息中包含着无限惭愧。

无忧公主很遗憾地轻叹一声,道:“想不到船行大江之内,竟然还会遇见拔刀仗义的高人。”

说到这里,情不自禁地却被眼前一样物件所吸引住,身子微晃,翩然跃出,伸手由窗扇上取下一张布绢似的东西,迫不及待地注视之下,才见上面龙飞风舞般地写着几行字迹:

“无忧公主,小王命危,移掉而东,尚有可为。”

没有上款也没有下款署名。字是写在月白­色­的绸衫一角,一勾一撇俱见功力。看着这张留书,无忧公主脸上泛起了一片红潮。

这位目高于顶,一向自视极高的王族女剑客,虽然被暗中人首句戏笔所激怒,感到无限羞辱,看着手里的留字,默默不发一言,遂即转手把它递与史银周。

史银周接过来细看之后,转手又交给新凤,新凤看后再双手送还朱翠。

“真怪!这个人会是谁呢?”新凤直直地看着朱翠道:“公主,你知道么?”

无忧公主缓缓地把这截布绢收好身上,脸上不着表情地道:“无论如何,这个人对于我们总算是有恩。我们早晚会见着的,倒也不必猜测于一时。”

“可是,”史银周含有隐忧地道:“这个人主张我们往东去,公主明察。”

无忧公主朱翠轻轻哼了一声,道:“这也正是我的意思,其实一开始我就没打算去鄱阳湖。”

“哦!”新凤惊愣地道:“我们难道不要回家?”

朱翠直直的眼睛盯住她,冷冷地道:“只有你这种傻瓜才会想着回家。哼,家?你以为现在我们还有家么?”

新凤脸上一阵发红,心里却触发起无限伤感,当时低头不语。

“可是你记住,”朱翠叮嘱道:“这些话可不要在娘娘面前提起!”

新风点点头表示知道。

朱翠心里簇集着太多的事,想到了父亲的生死、母亲与弟弟以及自己此行的安危,内心顿时感觉到异常的沉重,她转过身子来,在一张椅子上缓缓坐下,新凤忙着去张罗给公主倒茶。

史银周打量着地上的三具尸体,请示道:“这三个人……”

朱翠一双澄波眸子缓缓地在三具尸体上转过,徐徐地说:“史大叔先慢着发落,我还没来得及仔细地看看他们。”

史银周应了一声,立刻把三具尸体仰面朝上地提到了无忧公主身前放下来。

朱翠仔细地看了三个人的脸面一下,道:“史大叔,请你验看一下他们三个人的额头,哼!我想这就是他们致死的关键了。”

无忧公主朱翠这么一说,才使得史银周忽然注意到,敢情死者三人有一个共同的象征,那就是三个人每人前额眉头都深深地蹙着,以至于形成了深深的一道痕迹。

当时聆听之后,史氏遂即动手验看其中之一,他轻轻分开了这人眉头,赫然发觉到一道浅浅朱痕陈现在这人两眉之间,状若“悬针”。他立即验看第二具、第三具,三人形状完全一样,每人两眉之间处,俱都有一道浅浅朱痕。

不需要再告诉朱翠,她已经看见了。

“我没有猜错!”朱翠缓缓说道:“他们果然是死在这种手法下的。”

“公主说的是……”新风端茶出,也留神聆听。

朱翠轻轻呷了口茶,模样儿显得有点儿疲倦,看了二人一眼,她才缓缓地说道:“这是一种神秘的功夫,名叫‘定海神针夕’。”

说到这儿,她的神­色­充满了惊异,接下去道:“这是一种极为玄奥的内家功力,比内功中的‘乾元一阳指’力,更要­精­进一层,运施这种功力时,并不须直接命中敌人眉心|­茓­道,身上任何一处|­茓­道部可以下手,因为施展的人本身有足够功力,可以借助本身所练的天磁真力,使对方全身血液聚集一处,炸开血脉因而致死。这种死症,唯一的现象,就只有眉心这浅浅的一道朱痕。”

新凤吓呆了。

“一掌飞星”史银周喟叹一声道:“好厉害的指力,若非是公主见解高超,卑职是万万认它不出的。”

朱翠冷冷地道:“据我所知,如今江湖上,也只有‘点苍’一派的‘齐眉老人’会这种功夫,但是老人自从当年被‘雷火姑婆’伤了左腿以后,好像已经没有再听到过他的消息。

莫非这一次他老人家亲自下山了?”

史银周心里不胜诧异,他无论如何也难以理解,像朱翠这样的一个王府千金,竟然全身负有如此功力,一如她久居深宫,却又对江湖中事了如指掌,实在是匪夷所思,心里想着,一双眸子便不禁现出了疑惑。

朱翠微微一笑道:“史大叔是奇怪我所知道的这些武林逸事和典故吧!”

史银周抱拳道:“卑职不敢!”

朱翠轻叹一声道:“一个拿起剑的人,很难再放下来,也许我一开始便不该习武,一旦我学会了武功,有了一身功夫,便很难再过于寂寞,这个家有时候便留不住我了!”

史银周道:“公主这么说就错了,这一次如非卑职亲眼看见,也万万不敢相信公主竟然会有这么一身了不起的功夫,如非有公主同行,这一趟,可就十分之危险了!”

朱翠苦笑了一下:“要不是我半年前出游金华,爹爹也许还不至于……”

史银周咬牙切齿道:“这完全是马永成、谷大用、刘瑾这几个­奸­贼的陷害,像王爷这等好人,竟然也会被诬上一个谋反的罪名,真是天理何在?”

刹那间,他义形于面,眸子里聚满了泪水,新凤也黯然垂下头来。

朱翠轻轻一叹道:“这完全是劫数,哼!朱泰这个皇帝想不到昏庸到如此地步,偏偏我爹爹一脑子的忠君思想,直到现在还没有清醒。”

才说到这里,却听得里面舱房传出一声轻轻的咳嗽,新凤立刻警觉道:“娘娘醒了。”

朱翠示意史银周道:“快把这些清理了!”

史银周以快速手法,匆匆把三具尸体拖到了自己房内,遂见隔断大舱之间的珠帘撩处,一个身材适中、眉清目秀、雍容华贵的­妇­人缓缓步出。这­妇­人虽然实际年岁已四十出头,可是也许身居富贵,平素又善于调养,看上去不过二十八九,顶多三十岁人。一身湖水­色­百结长裙,腰系碎玉绦,想系连日不胜舟车旅途之劳累,再加上心情的恶劣,略嫌清瘦的脸上染着重重的憔悴。

随着她身后,一个年轻女侍双手捧着一碗香茗。

朱翠忙趋身见礼,史银周、新风执礼甚恭地各自参见,中年­妇­人含笑点头道:“我只当你们都睡了呢,天还没亮,怎么都起来了?”

朱翠道:“风大,船摇得这么厉害,睡不着,­干­脆就起来了,史大叔他们也在,我们商量着这一趟该怎么走。”

因为娘家姓沈,在王府里,人家都称呼这位娘娘为“沈娘娘”。

沈娘娘点点头,看了近侧的史银周一眼道:“这一趟,难为你了,马裕和杜飞他们两个呢?”

“回娘娘的话!”史银周抱拳道:“他们两个在外面小心侍卫,娘娘放心!”

沈娘娘缓缓坐下来,一只手轻掠着前额的秀发,轻轻叹道。”“但愿这一趟皇天保佑,能让我们安全地回到九江,见着了刘健,也好探听王爷这一次被解晋京的安危下落。唉,这几天我寝食不安,总觉得像是有大祸要临头的样子。”说到这里,她语音凄楚,滚动着晶莹的泪水,侧过脸来,看了女儿朱翠一眼。“我一直在担心,你爹爹的脾气,谷大用、刘瑾这些小人,早就居心叵测,万一要是中了他们的计,我们这一家,可又怎么是好?”

朱翠强忍着心里的难受,赔笑道:“女儿想也许还不至于,娘娘还是保重身子要紧。”

沈娘娘看了一下窗户,转向史银周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史银周道:“寅时刚过,还有一会才天亮,娘娘还是回房再休息去吧。”

沈娘娘摇摇头道:“我睡不着。”转脸看着新凤道:“少主人睡得可好?”

新凤道:“少主人睡得很熟,宫嬷嬷一直在侍候着,娘娘请放心吧!”

沈娘娘总算安慰地点点头,道:“这孩子,这几天好像也乖得多了,平常也听不见他吵的声音,大概他也看出了家里发生了事情。”

朱翠道:“娘娘不要想这么多,天大的事情有女儿与史大叔他们来应付,女儿就不相信谷大用、刘瑾他们还能把我们怎么样!”

沈娘娘默默地注视着女儿,徐徐地道:“那一年你游湖失散,我和你父王只当你遇见了坏人,被拐骗走了,只以为这一辈子再也见不着你了,却没想到离家八年以后又回来了,却学会了这一身本事。更没有想到,我们家会有今天的巨变,你的这一身本事,倒是正好用上了,这一切就好像老天早已经注定了似的。”

说话之间,就听见舱外传来马裕的声音道:“报告统领。”

史银周立刻向沈娘娘、公主抱拳告退,急步而出。

沈娘娘一怔道:“什么事?”

朱翠道:“不会有什么事的,我看娘娘您还是回房里歇着去吧。”

一面说时一面向新凤施了个眼­色­,新凤立刻会意,站起来趋前道:“婢子扶侍娘娘进去吧。”

沈娘娘看着女儿微微一笑,道:“你这孩子,想是有什么事怕娘害怕是吧?好吧,天还早,我就再上床躺一会也好。”

新凤及两个侍女陪着沈娘娘转回卧舱,她们进去不久,即见史银周敲门而入。

朱翠了他一眼,问道:“有什么事么?”

史银周头微微一皱,道:“马侍卫发现有两艘大型快船迫近,不为道是什么路数,卑职一时也难以定夺,还请公主决定。”

朱翠轻挑细眉道:“啊!”

史银周已走过去,将接近后方的一扇窗户打开。

朱翠道:“慢着!”

史银周手扶着窗扇将开之际,聆听下忙行止住,即见朱翠双手同时微微扬出,悬挂在舱顶的一双琉璃吊灯,立刻为她掌风应势熄灭。

史银周睹状暗暗叫了声惭愧,自己偌大年岁,半生江湖,竟不及对方一个少女遇事之细心谨慎。心里想着,遂即打开了侧后临江的两扇长窗。

一片大江景­色­映入眼前,虽系夜晚,但当空秋月皓如银盘,流光似霜,渲染得大江内外更见俏丽,江水拍岸处另具肃杀。

不须史银周的指点,朱翠立刻发觉到那两艘认为是可疑的船。

那是时下颇为流行的平顶虎头快舟,船身颇大,绝不在自己等所乘坐的这艘大船之下,月­色­虽好,亦难以得窥全豹,只觉得二船左右沿江而驰,却在船头部位竖立着一尊高有半人的巨大灯座,还有孔明远­射­照灯,只是此刻并未亮起。

史银周注视着朱翠道:“公主以为如何?”

朱翠冷冷地道:“这还用说!不过,我们先沉住气,看看他们下一步要­干­什么?”

史银周应了一声,刚要抱拳告辞。

“史大叔!”朱翠眼珠子一转道:“我忽然想起来了。”

史银周道:“公主有什么差遣?”

朱翠道:“请大叔吩咐船家,就在这里下锚!”

史银周一愣道:“在这里停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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