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书包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第二书包网 > 无忧公主 > 二十一

二十一

上去就抓他的铁禅杖,嘴里大声道:“不行,道爷你不能无理取闹!”

他想象中那根冰铁禅杖不会有多重,哪里知道两只手一抓上去,使出了很大的力气,才刚刚提了起来。

道人浓眉一挑,一声狂笑道:“就凭你这样的废物,还想赶我出去?去吧!”说时大手霍地向外一翻推向侯掌柜的前胸,不过是轻轻的一下,侯掌柜的已当受不起,脚下一个倒踩,一跤直向后翻了出去。

猛可里,却另有一股力道霍地发自侯掌柜身后,将侯掌柜待要倒下的身子蓦地托住,侯掌柜的原已摆出了一副四脚朝天的翻倒姿态,猝然为背后风力一顶,居然把倒下的身子给稳住了,自己也感到奇怪,倏地回头过来看看是怎么一回事。

他所见的是,那个一身白衣服阔客人正由座位上缓缓站起来。

眼神里聚集着隐隐的怒,白衣人那双眸子瞬也不瞬地盯向那个道人。

“道爷你来晚了,这位侯掌柜的说得不错,这个地方确实是被人包下来了,道爷你还是请吧!”白衣人声音低沉,但是每一个字都字正腔圆,内行的人只需要略一留意,即可知道几句话纯系发自丹田,而听受者那个高大的金冠道人,更是另有感受,对方这短短的几句话,每一个字音,都有如黄钟大吕那般震人耳鼓,足以发聩感聋。

道人脸­色­微微一怔,冷哼一声道:“你我都是同样来吃酒的,哪个要你管闲事?你说这家饭店已被人包下来,你把这个人找出来我与他说话,看他容得下容不下我来?”

白衣人道:“他容不下你。”

道人大声道:“为什么?”

白衣人淡然一笑:“因为他嫌你太臭了!”

他此话一出,顿时惹来哄堂爆笑之声。

金冠道人鼻子里冷哼了一声,两道浓眉张开来又皱回去,一只右手似在微微颤抖之中,晴中着了几许力道。

“嘿嘿……”一连串的笑声,发自他那张已为绕口黑须所掩满的嘴里:“小子,我知道你有两手,用不着跟道爷我过不去,有什么道儿,你划下来,道爷接着你的就是!”

白衣人道:“只怕我划下的道儿,你接不住!”

“笑话!”金冠道人一声狂笑道:“没有三分三,不敢上梁山,道爷能够大摇大摆地由武当山走下来,就不会偷偷摸摸地回去丫来吧,我接着你的就是了!”

白衣人点点头道:“这么说足下想必是武当山的‘铁肩道长’了?”

“呵呵……”道人仰天大笑了两声,一双眸子里像是要喷出火来:“不错,我就是铁肩道人,难得贵客你还知道有我这么一号人。”说话时,他手由桌上筷子笼里抽出了一双竹筷,笃笃有声地在桌面子上敲打着。

白衣人­唇­角飘起了一丝冷笑:“大家的眼睛都很亮,铁肩道兄,我久仰你领袖一门的武林威望,只是眼前这件事,最好你不要Сhā手。”

“哩嘿……”铁肩道人道:“这个意思是因为足下你已经Сhā手,所以不许别人再Сhā手了?”

话声出口,白衣人还没有答话,却听得另一桌上一个人怪声怪气地道:“那还用说吗,人家是什么来头,你鹅又是什么来头,认栽了吧老小子!”

道人与白衣人都情不自禁地被这几句话惊得侧目而视,却看见了当中玩猴儿的那个小老头。

两只猴子像是很能给主人帮助,只要小老头一开口说话,它们俩必然敲鼓以应,嘴里咕哩叭啦怪叫着,四只猴儿手拍得桌面上盘飞碗跳,好不热闹。

小老头话说完了,手嘴可也不闲着,大筷子夹菜,大口喝酒,再也不向当事者俗道二人多看一眼。

这番举止,明眼人当然是一看即知,白衣文士与被称为铁肩道人的道士,显然都是大有来头的人物,玩猴的小老人这番轻薄,他们焉能不知,只是眼前情势却是无暇分神再去顾他罢了。

白衣文士冷冷哼了一声道:“在我来此之前,已想到了这里是卧虎藏龙之地,看来是不假了。”冷笑了一声,他目注向对方道人,接下去道:“我这是一番好意,道长你最好返回你的武当山去,要不然只怕眼前事你就难以担待!”

铁肩道人瞪圆了一双眼道:“足下好狂的口气,报上你的万儿来!”

白衣人冷做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忽然另桌上的那个小老头儿,用一只筷子敲着隔座的猴儿头道:“儿呀儿,你连澜沧江上的主人夫­妇­都不认识,还敢出来撒野,怪不得要吃亏了,鹅要是你,­干­脆就滚回花果山去当你娘的猴子大王去,用不着出来再现这个眼了!”

这番话谁都听得出来是另有用心,铁肩道人听在耳中先是一惊,紧接着不禁勃然大怒,用力地一拍桌于,倏地扭过头来,怒视向那桌上的玩猴老人,偏偏那个小老头却是不与他照面,只顾逗着他的猴于哈哩叭啦叫个不休。

道人嘿嘿一笑,目光凌厉地逼视道:“老小子你少在道爷前给我装蒜,等一会我们再算账。”

话声一顿,他转向白衣文士冷冷地道:“原来阁下就是澜沧居士,贤夫­妇­的大名我久仰了,能够拜会尊驾的身手,倒也不虚此行,来吧,贫道接着你的!”说时,这个道人霍地自位子上站起来,由于站起来势子过猛,哗啦啦把一张桌子弄得几乎翻倒过来,道人索­性­右手向外一推,直把面前木桌推出丈许以外,差一点与邻桌撞在了一块,吓得那座上的客人纷纷离座逃避,整个食堂里为之哄然大乱。

白衣文士见状亦似被激起了无名之火,冷笑一声道:“只怕你接不住吧!”话声出口,陡地向前踏进了一步。

也就在这时,对面的铁肩道人倏地抬起右手低叱一声:“着!”一股尖风响处,两只竹筷并排着,其快如矢,直向被称为“澜沧居士”的白衣人一双眸子上直飞了过来。

道人能以一双竹筷当作暗器,当然显示他的功力不凡,这双竹筷一出手,极为尖锐的两股风力,其势如电,闪烁间已临近白衣人面前。奇怪的是就在竹筷的尖端眼看着已经接触到对方眸子的刹那间,兀地像是碰见了一面隐形墙般地,“笃”地响了一声,双双反弹在地。

这番情景,一经落人在场各人眼中,不禁使得所有目击者,俱都为之暗吃了一惊。

正因为现场不乏能者,才格外地为白衣人罕世身子所震惊,虽然白衣人到目前为止,连手也没有抬起来一下,可是明眼人心里有数,那双疾飞如电的竹筷,当不会无故自落。

这里面暗藏着一门极为深奥的武林秘功:眦眦功。

看到这里,半遮在木柱之后的海无颜,眉头微微皱了一下,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他不但深悉此功,更深悉此人,也许他并不以为对方白衣人在此刻此地展露神功,取悦市井为然。

一个­精­于武功的人,尤其是一个深­精­武功真髓的人,绝不会随便轻易地在人前现技,即所谓“侠以武犯禁”,正是这个道理。

眼前这个白衣人,显然具有武林中罕见的一流身子,焉能不知道这个禁忌?如此看来,他的人前现技,想必是有所用心了。

铁肩道人一双眼睛睁得极大,他当然不是瞎子,对方白衣人所施展的“眦眦功”他固然是前所未见,却也并非无闻,悉知是一种­精­湛的内功结合。

原来这门功力,须以无上内力集中丹田,再提吸“黄庭”、“祖窍”,运之双瞳,一经视人,可伤敌于无形之间,当然,要能练到这个地步,即非全不可能,然亦是极难极难之事。

眼前白衣人看来亦不过方称“入门”而已。

据悉,这是一门极耗元气的功力,可以在一霎之间,耗尽全身菁华,是以即使具有如此功力之人,也不会轻易施展,眼前白衣人所以这么施展,若非是别有用心,便诚然不可理解之事了。

除开海无颜之外,这间小小饭店之内,显然还有不少武林高手,当他们目击着白衣人所施展的这一手眦眦功之后,俱都情不由己地现出了一番严肃。

正中桌上的那个小老头也似乎不再那么嚣张了,只是嘿嘿冷笑不已,一面低头喝着他的闷酒。

铁肩道人目睹及此,先是怔了怔,随即脸­色­大变。良久之后,他鼻子里哼了一声,缓缓地抬起两只手抱拳道:“贫道今天算是开了眼了,想不到­淫­浸武功半生之后,到今天才看见武学的­精­华,佩服,佩服,见识了!”

白衣人一双闪烁瞳子只是紧紧地逼视着他,瞬也不瞬一下,他脸上甚至于看不出一丝怒或是一些儿喜,足见他是一个工于心计,讳莫如深的人物。

铁肩道人说完话,无限失望地发出了一声叹息,随即由桌旁拿起了他的那根冰铁禅杖,大步向店外踏出。

对于在场各人来说,他的这个举动确是出入意料,“大丈夫能屈能伸”,想不到这个道人来时如此狂傲咆哮,退时却“掩鼓息声”,一点儿也没有羞惭表现,的确是大家始料非及。

当下眼看着这个高大的道人,提着他那根远比他人还要高出的冰铁禅杖,大步向店外步出。

他几乎是与白衣人擦身而过。

陡地,道人左肩向下一沉,甩身回首,手上的那根冰铁禅杖有如一条怒龙般,挟着极为疾劲的一股劲风,直向白衣人后脑上直捣了过来。

铁肩道人这一手暗伏,委实有失他一门宗师的身分,手段之狠,招式之毒辣,确实凌厉威猛之极,显然他已认出了白衣人不可正面交手,忿恨之下,才会出此下策,企图一举手之间,将对方毙之杖下,论其心地之卑劣亦是无以复加。

原来道人在武当数十年间,练成了一路“风火杖”法,这“九九八十一路风火杖”法,事实上也正是他仗以开山立门的功力,一经展出威力无匹。眼前这一手“神龙摆尾”,便是功力疾劲,随着他甩出的杖梢,其上聚集着无比尖锐猛厉的罡风,其势威猛至极。

铁肩道人这一式出手,端的是­阴­狠至极,无奈他的敌手所谓“澜沧居士”的白衣人,却是深不可测。

道人的铁杖“呼!”一声来至白衣人脑后,其势如电光石火,眼看着已触及对方后脑,蓦地白衣人那颗头颅却忽向前平垂了下去。

“呼!”一声,挟聚着无比的劲风,铁肩道人的冰铁禅杖擦着他脑后的发梢滑了过去。

道人的伎俩当然不只如此,他一杖捣空之下,脚下用力地向地面上一踏,吐气扬声道:

“嘿!”右手霍地向后一拧,原已递出的铁杖之身,霍地又拉了回来,斗大的鸠影杖首,反兜着复向白衣人脸上砸了过来。

这一进一退,一收一缩,显示着铁肩道人惊人的腕力,其用以付诸杀伤人之能力,当是不在话下。

白衣人果然诡异莫测。随着铁肩道人硬拉回来的那只铁杖,白衣人的一颗头这一次却是向后面仰倒了下来,“嘶!”冰铁杖梢擦着了他的鼻尖拉了回来。

一杖走空之下,铁肩道人恍若大梦初醒,这才知道对方澜沧居士果然负有不可思议的功力,深悔自己行动孟浪,一举不成只怕为自己罹下了杀身之祸。

一不做二不休。铁肩道人嘴里“嘿”地低吼了一声,掌中铁杖再一次地拧动之下,两只铜锣“哗哗哗”地发出了一阵噪耳的呜声,足下一上步,正待再施一手拨风盘打的招式,用铁杖搂打对方腰身。

这不过只是他的如意算盘而已,事实上白衣人却已先他一步出手。

白衣人的这一式出手,施展得维妙维肖,但见他左手倏起,翩然如展翅巨蝶“噗!”一下已紧紧搭在了对方铁杖之上。蓦地,那只冰铁禅杖就像嵌在了石缝里一般结实,休想扳动分毫。

铁肩道人足下一连跨进两步,一只右臂施出了全身之力向后一带,铁杖就像是焊住了,仍然是一动也不动。

白衣人脸上现出了一丝冷笑。

“牛鼻子,这一下,你总该死了心了吧!”

铁肩道人心里一虚,单手握杖,整个身子蓦地跃起,呼呼,踢出了双脚,直取白衣人双眼,企图能够败中取胜。

白衣人已容不得他再行撒野,就见他左手倏起,“啪!啪!”两声,左右击出,不偏不倚拍中在铁肩道人双脚足面上。不要小看了他这轻轻一拍之力,耳听得铁肩道人嘴里“啊”

的痛呼了一声,身子就空一个倒折,直向后面翻落而下。

白衣人显然居心并不仁厚。

随着铁肩道人落下的势子,白衣人快速的一个上步,其势如影随形,右手倏伸,“噗”

的一掌已接在了道人看来厚壮的胸脯上。同时间,白衣人另一只手却如点水蜻蜓般地弹起,两只手指分开着,直向道人双瞳间落去。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一隅旁观的海无颜,看到这里,眉头微微一皱,正思出手。蓦地,食堂里响起了一声极尖锐的猴呜。

猿猴呜叫声,即使在空山旷野听来已感到刺耳,更何况小小食堂之内。每个人都不禁为这声突如其来的猿鸣吓得一惊。

一条黄影自正中座上倏地腾起,连带着它颈后亮光闪闪的一条锁链疾如流星般直向白衣人后颈上扑袭了去,这猴儿显然知道对方白衣人的厉害,身子虽然扑了过去,却不敢以身相犯,两只前爪抡处,却把颈上那一根亮光闪闪的细长钢链直向白衣人当头猛抽下来。

同时间,正中座上的那个小老头却大声叱道:“啊唷!鹅的儿,你要死喽!”嘴里嚷着,矮小的身躯,有如星丸跳掷般地就空弹起,直循着那只猴子身后追去。

现场这一霎真是乱到了极点。

白衣人掌伤铁肩道人。

猴儿却向白衣人出手。

玩猴子的小老头却在追他的猴子。

表面上看起来,像是乱成一气,其实却是有条不紊。

白衣人居心甚为狠毒,原思一举手之间,将对方道人一双瞳子挖出来,却没有想到节骨眼上竟会杀出来一只猴子捣蛋。

以白衣人之罕世身子,自然不会把一只猴儿看在眼中,只是他想生挖道人双眼的这番企图,却不得不就此打消,那只递出的右手,只得硬生生地抽了回来。

虽然这样,他那另外一只左手,却已结结实实地印在了铁肩道人的胸脯上。

“碰!”像是击实了。道人偌大的身躯,就像一个大球般地弹了起来,直直地飞出门外,“扑通”摔了个四脚朝天,手上的那根铁杖碰然一声大响,砸向地面,一时间石屑纷飞,其势惊人已极。

铁肩道人身子抽动了一下,缓缓由地上欠身坐起来,才坐起一半,即由不住“噗”地喷出了一口鲜血。

正前方人影略闪,白衣人已经当门站立。

铁肩道人一只手抚着前胸,良久才算平下了那一口涌起的丹田气机,只见他面黄如蜡,向着当门站立的白衣人微微点了一下头,正待开口说话。

白衣人冷笑一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明年秋后我在澜沧江等你,随时恭候大驾,你走吧!”

铁肩道人再次开口,却由不住发出了一声咳嗽,赶忙又闭住了嘴,但见他脸­色­极为狰狞,抱了抱拳,随即掉头而去。

白衣人冷笑一声,倏地掉过身来,目光逼视向正中桌上的那个小老头。

原来刚才所表演的那一手猴子把戏,虽然表演逼真,却瞒不过在场这些老江湖的眸子,一眼就看出了他是何居心。

在白衣人凌厉的目光逼视之下,小老头站起来抖了一下袖于,嘻嘻一笑,向着白衣人抱拳道:“对不起,大人不见小人怪,以尊驾的身分,当然不会与一个畜生一般见识吧,鹅这个主人就代它赔个不是吧!”

白衣人微微点了一下头道:“我当然不会跟畜生一般见识,正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看起来你这个儿子还要多多管教才是!”

小老头聆听之下,不禁顿时一呆,白衣人­唇­边牵出了一丝微笑,随即转身回到位子上坐下来。

在场各人这时才听出来,敢情白衣人这几句话说得好损,轻轻一言,把对方小老头也比成了畜生,妙在这个小老头刚才对两只猴子口口声声称作儿子,自己岂不也变成了畜生,白衣人“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一语双关,却使得对方小老头一时无言以对。

食堂里爆出了一阵笑声,这番情景颇使得小老头有些下不了台。但他毕竟是老江湖了,自有一套“唾面自­干­”的解嘲本领,哈哈怪笑了两声,就着位子自己坐了下来。

“听见没有?”伸出一只手拍着猴子脑袋:“人家把咱们爷儿们都给骂了,骂鹅这个当爹的没有把你们给管好,你们真要争气,现点本事给人家瞧瞧,要不然人家可真把你们给看扁了。”

两只猴子倒真是善解人意,聆听之下,俱都咭叭乱叫了起来。

白衣人自从归座之后,再也不多向对方小老头座上看上一眼。

是时他那个跟班儿为他斟上了一杯美酒,夫­妇­二人双双举杯互敬,一副悠闲雅致,那情景哪里像是处身杂乱的酒肆,倒像是­骚­人雅客的聚会,面对名山胜景模样。

掌柜的目睹白衣人如此身手,自是格外巴结,一盘盘佳肴接着送了上来,白衣人再也不向其他座上多看一眼,一杯杯美酒相继人腹,他的豪兴更加大发了。与他对面坐的那个­妇­人亦是好酒量,眼见她纤纤细手端持着琥珀玉杯,不时地与白衣人碰杯互饮,三分酒意染红了她的一抹香腮,看上去更加娇艳动人。白衣人夫­妇­真是好耐­性­,一席饭足足吃了个把时辰还没有结束的意思。

酒店里的客人没有这么好的兴致,相继地一个个起座离开,有些客人虽然还想进来,侯掌柜的却一一尊从白衣人的嘱咐,都挡了驾了。

这么一来,酒店里的客人是只出不进,一个多时辰之后,可都走得差不多了。

偌大的食堂里,却只剩下了孤零零的几个客人。

海无颜伏在桌子上睡觉,他已经睡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看样子还要继续再睡下去。

与他距离很近的另外一个座头上,那个先时牵驴而来的青衣书生,倒还看不出要走的意思,虽然酒饭已饱,他却另外又要了一杯掬花香茗,一个人慢慢地饮着,还不时地用长长的手指甲,在桌面上划着。他双眉深深蹙着,像是有一肚子想不完的心事。

再就是玩猴把戏的那个小老头儿了,他酒足饭饱之后,独自个又逗了半天的猴子,这会子像是­精­力不继,背倚着椅子,一颗头却是向前垂着,发出了沉重的鼾声。两只猴儿也安静了下来,偎在一块儿,彼此在为对方身上找跳蚤。

原本极其热闹的场面,一下子变得出奇的安静。

渐渐地,这里笼罩起一片沉沉的暮­色­了。

客人不走,店主人只得小心翼翼地继续侍候着。侯掌柜的带着两个小伙计,登着椅子,把一盏盏的气死风灯挂在檐子下。一阵晚风,把院子里的枯黄树叶吹进来,在门前面滴滴溜溜地直打着转儿,这调调儿实在是萧索得厉害。

渐渐地,夜更深了。

食堂里愈加地显得萧条。

玩猴的那个小老头照旧地打着他的鼾声,两只猴儿彼此互抱成一团,像是也睡着了。

青衣书生两只手伏在前案上,似睡不睡地眯着眼,白衣夫­妇­小声地在交谈着什么,那个随身的小跟班儿,两只手抱着肩头,偎在一边位子上睡着了。

忽然,白衣人轻咳了声道:“喂!伙计,再来半斤好酒,切上一盘好菜来。”

侯掌柜的应了一声,披着棉袄,睁着惺松的一双睡眼,把事先烫热的酒用锡壶盛好,小心翼翼地送了过来:“相公爷,您的酒来了。”

白衣人点点头,丢下了一块银子。侯掌柜的接过来,立刻­精­神一震,他哈下腰来赔笑道:“夜深了,相公爷和夫人可要安歇了,小号虽然不是客栈,后面倒也有两间­干­净的房子,要是……”

白衣人不等他说完,随即摇摇头,道:“用不着,我们要是想睡觉,也不会来你这个店了。”

侯掌柜的连连赔笑称是,却忍不住压低嗓子道:“那……天晚了,小号打算关上门板,相公你的意思……”

“不行!”白衣人摇摇头道:“你不能关门,依我的意思,你这门口还不够亮,最好再加上两盏灯。”

“这,”侯掌柜的赔着笑脸道:“都半夜了,还有客人上门么,再说相公刚才不是命令小店不许再接待客人了么?”

白衣人一笑道:“当然不许接待外客,不过,这个客人不同,你不必多问,照我的话去做就是了!”

侯掌柜的不敢顶撞,应了一声,赶忙招呼着一个伙计,亲自拿了灯笼登梯子爬高,把点亮了的两盏气死风灯挂了上去。

就在这时,一个脏汉,牵着一条大水牛,来到了门前。这个汉子披蓑戴笠,赤着两只泥巴脚,手里拿着一个葫芦,傻不隆咚地就往里面走。

侯掌柜的忙唤道:“喂!喂……你这个家伙,我们已打烊休息了!”

傻汉子一愣,咧嘴一笑道:“那不是侯……老板吗?”

侯掌柜的定眼一看,笑道:“原来是你,大柱子呀,怎么这么晚了,还­干­活儿啊?”

大柱子嘻嘻一笑道:“闲着也是闲着,这么大的地,就我一个人,不耕,赶明儿个,他们又说我懒了!”

侯掌柜的打量着他傻呼呼的样子,一笑道:“真有你的,怎么,来打酒来了?”

大柱子一面晃悠悠地进了酒店,一面把个剥蚀了皮的酒葫芦放在柜台上,两只眼睛骨碌碌在现场打着转,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

“这是怎么回事?都半夜了,你这店里,还有这么多客人?”

侯掌柜的“嘘”了一声道:“你少说话,这不关你的事,打了酒就回去吧!”

大柱子嘻嘻一笑道:“我肚子饿得慌,还想买几个烧饼。”

侯掌柜的斥道:“这都什么时候了,哪里还有烧饼卖,好吧,我包几个馒头给你回去吃吧。”

大柱子嗤嗤笑道:“那敢情好!”一摸身上,皱眉道:“糟了,我身上没带钱。”

侯掌柜的只想早一点打发他走,一面把包好的馒头和酒推给他道:“走走走……以后一起再算吧。”

大柱子拿起来,刚要出门。

“站着!”

话声出自白衣人座上:“你是­干­什么的?”

大柱子一愕,东瞧西看了一阵子,竟不知是谁在跟他说话,侯掌柜的斥道:“傻小子,这位相公在跟你说话呢!”随即赶上一步,向着白衣相公哈腰赔笑道:“相公爷,这个人是我们镇上江大户的长工,叫大柱子,是个浑小子,您就高抬贵手,让他走吧!”

白衣人斜过眸子来,上下看了大柱子几眼,没有再吭声,缓缓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侯掌柜的赶忙丢给大柱子一个眼­色­,比个手式要他快走,大柱子这才拿起酒和馒头傻呼呼地走出去,拉着他的牛走了。

十七

油灯下,黑袍老人侵慢地拿起葫芦来喝了一口:“嗯,好酒!”

坐在他对面的大柱子推过馒头来道:“还有这个,你吃吧!”

“用不着。”黑袍老人抬起眸子来看着他:“只要有酒就够了,好酒!”

老人看上去总有八十好几了,一蓬银髯飘洒在胸前,深凹的一双眼睛,每一转动即显现着那种异样的光采,消瘦的脸颊衬出了过高的双颧,在昏晴的灯光下高低分明,给人以深邃智慧的感觉。

人老了,尤其是老到像眼前老人的这般年岁,自然地会给人一种衰弱的感觉。这个老人看上去就十分纤弱。坐在椅子上,一双脚高高跷在对面的木板床上,他的一双瘦手交叉地按在前胸上,随着呼吸的起伏,看上去真像是病得不轻。

老人胡子很长,却挽有几个胡结,他的衣着很考究,就只是身上那袭黑丝的长衫就价钱不菲,随身所带还有长长的一个布包,瘦瘦长长的里面不知包着什么物件,自从老人来到这里以后,那个细长的包袱片刻也不曾离开他的身子。

他是骑马来的。那匹看起来几乎和他一样瘦的黑马就拴在旁边牛槽里,老人与大柱子他们以前压根儿并不认识,然而他们现在却凑在了一块。

事实上,这只不过偶然的结合,大柱子这个主人偶然地接待了这个前所未见的客人。

“你看见了什么?”黑袍老人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我是说除了那姓侯的掌柜的以外,白桑轩还有些什么客人?”

“有,”大柱子咧着大嘴笑道:“你老人家猜得还真不错,白桑轩今天晚上还真开着夜市呢,里面还有好几个客人没走呢!”

黑袍老人的神­色­显得比较沉着,脸上依然挂着微笑。

“说说看!”他喃喃地道:“把你看见的那几个客人一个也不容漏掉地告诉我,多大年岁,什么长相,穿着什么样的衣服。”

大柱子咽了一大口唾沫,翻着眼珠道:“好,我照着你关照我的话,已经记清楚了!”

“等一等。”大柱子扳着手指头思索着道:“第一眼,我看见一个小老头,带着两只猴子,在中间桌子上坐着。”

黑袍老人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他穿着什么衣服,有多大岁数?”

“这……”大柱子点点头:“我记得,这个人身上穿着一件老羊皮背心,个子很小。”

黑袍老人冷冷地哼了一声道:“铁马钢猴,任三阳,他居然还不死心!”

大柱子道:“你说什么?”

黑袍老人摇摇头道:“没什么,你再说下去,另外还有些什么人?”

大柱子道:“啊!我看见一个穿着漂亮蓝缎子长衫的人在睡觉。”

老人皱了一下眉毛道:“他是什么长相?”

大柱子摇头道:“这,看不见。”

黑袍老人道:“好,再说别的。”

大柱子仰起脸来想了想:“啊,另外还有一个,一身青布衣裳,像是个念书的人。”

“多大年岁?”

“好像三十来岁,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岳阳剑客,顾锡恭!”

大柱子怔了一下。

黑袍老人看着他道:“还有呢?”

大柱子道:“还有,还有一双白衣男女,看起来像是夫­妇­,像是有钱的人。”

黑袍老人皱了一下眉,说:“白衣夫­妇­?”

“不错,”大柱子直着眼睛道:“好漂亮的白衣服,上面还绣着花,在那里有吃有喝,样子怪神气的,我去买酒要走的时候他叫住了我,问东问西,要不是侯老板为我说情,说我是这里的长工,还不知道他要怎么样对我呢!”

黑袍老人冷冷一笑道:“他们果然来啦!”

“谁来啦?”大柱子睁大了眼睛:“你认识他们?”

老人长长嘘了一口气,摇摇头道:“你不知道,很好,谢谢你告诉了我这些。”一面说,他从身上钱袋里摸出了一块银子,放在桌子上道:“这块银子你留着慢慢用,够你一年花的了!”

大柱子咧着嘴笑道:“呵呵,老大爷你这个人真好,问几句话就给我这么多钱。”说着把桌子上银子拿过来,又从床垫下面摸出了另一块银子,爱不释手地看个不休。

“老大爷你信不信,我活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过像这么整块的银子,真好看,我今天晚上要抱着它在被窝里睡觉。”

黑袍老人眼角上带出了笑纹道:“银子虽好,总归是被人用的,你难道要留着一辈子不成?”

大柱子咧着大嘴道:“不,我还有个娘,她呀,比我还穷,就在前庄上跟刘大户家里当佣人,我娘做得一手好针线活计,就在刘家缝缝补补,可怜她自己却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这个银子我送给她,也叫我娘能买几件好衣服穿穿,”

黑袍老人眸子里起了一阵怜惜,轻轻一叹,拍着大柱子道:“好孩子,倒看不出你傻呼呼的样子,还有这番孝心,真是难得,不过,我劝你还是叫你娘不要买太华丽的衣服,只要穿得暖就够了,存下钱只买些她老人家爱吃的东西就够了,没事的时候,你们呣子关着门作点鱼­肉­吃吃,不是很好吗!”

大柱子哈哈笑道:“好,这个主意好。”

不经意“嗤”的一声,口水直由他嘴角淌了下来,他赶忙举起袖子擦了一下,傻笑着看向老人道:“老大爷你别笑我,我已经两年没吃过­肉­了。”

黑袍老人点点头道:“所以我才要你们呣子关着门买­肉­吃呀!”

大柱子又笑了,忽然皱着眉道:“为什么要关着门吃­肉­呢?我们有钱了,可以穿漂亮衣服大摇大摆地到饭店,嘿,对了,就到‘白桑轩’那样的馆子里去吃饭,嘿嘿,叫一大桌子菜,有鱼有­肉­,那样该多好!”

黑袍老人叹一声道:“傻小子,那样你们呣子就完了,你知道吧,你们是寄人篱下的穷人,这年头穷人翻身是不容易的,那时候人家会盘问你,问你的钱是哪里来的?”

大柱子翻着眼道:“咦,是老大爷你送我们的呀!”

老人摇摇头笑道:“人家不会相信的,第一,天下像我这样的好人毕竟不多;第二,我早已经走了,你又到哪里找我出来证明?”

大柱子傻了。

黑袍老人道:“你想是不是?只怕那么一来,你和你娘­肉­没吃成,银子被人没收了,弄不好还被官府诬成强盗,吃上官司,那岂不是太冤枉了?”

大柱子张着大嘴,想了一下,连连点头道:“有理,有理,唉,这样一来,我娘是一辈子不能穿好衣服的了,可怜她老人家还要想着有一天要穿皮袄呢。

“买一件人家穿过的旧皮袄吧!”

大柱子低下头,似乎失望得很,他终于接受了这个现实,点点头叹气道:“看起来,穷人想翻身是多么不容易啊!”

黑袍老人眨了一下眼睛,点点头道:“确是这样,这也是为什么有些侠义道中的人,要挺身而出的道理,你大概没读过书,不知道‘苛政猛于虎’这句话的道理,当今皇帝,是个少见的昏君,再加上他手下的太监宦官专政,助纣为虐,穷人在这个天底下想要讨生活,是越加困难了!”

大柱子歪着脑袋,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

“老……大……你怎么……唉!”

“没有关系,你想要说什么,尽管说吧。”

大柱子呵呵一笑道:“那我就说了,我是说老大爷你哪来这么多银子?莫非你也是当官的吧,啊,对了,大概你是朝廷里告老还乡的大官吧!”

黑衣老人冷哼了一声,摇摇头道:“你看我像是当官的么?”说着微笑了一下,继续道:“事实上正好与你说的相反,我不但不是当官的,却是专找当官麻烦的人。”

大柱子眨着眼睛道:“这么说……你老是……”

“你就别管我是­干­什么的了,”黑袍老人缓缓站起来,走向窗前,望着沉沉的夜­色­叹息了一声道:“我走了,往前的路只怕很难走下去了!”

大柱子跟过去问:“你说什么?”

黑袍老人道:“我说我老了,这一趟是从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我来这里是为了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但是这一次只怕我是力不从心了!”

大柱子道:“你老人家是­干­什么事呢?我可不可以代你做?”

“你……”老人摇摇头,却又微微一笑道:“也许你能帮我一个忙。”

大柱子咧着嘴笑道:“好,你老吩咐吧,­干­什么活儿我都行,我的力量很大!”

黑袍老人摇摇头道:“我要你­干­的事一点也不费力,可是要费你很多时间,不知你有没有时间,很可能要费掉你整天的时间。”

大柱子说道:“行,没关系,反正地也翻好了,我现在没有什么事,你老就说吧!”

黑袍老人隔着窗户向外面天空看了一眼,道:“今天晚了,明天一早我再告诉你,你去睡吧!”

大柱子一听说睦,顿时伸臂打了个呵欠,含糊地道:“我……我是真的困了,老大爷你也睡在这里,我那个破床就让……给你吧!”说着往大板凳上一躺,翻过身子,缩起了两条腿,只听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顿时就进入梦乡,柴屋里立刻响起了如雷鼾声。

黑袍老人轻叹一声,道:“可怜的孩子!”他悄悄走到了大柱子面前,弯下身把他抱了起来。

别瞧老人骨瘦如柴,却似有惊人的力气,大柱子牛也似强的身体,居然被他毫不费力地就给抬了起来,他把他轻轻地放在了床上,可怜大柱子连一床棉被都没有,只是里三层外三层的破布棉花缀成的一块东西。老人轻轻叹了一声,把这块东西搁置一边,却把自己方从大漠归来,携在身边的一袭狐裘拿过来,与他盖上。

时令是深秋已近初冬之夜,确也够冷了,大柱子拥着梦里也不曾见过的这袭狐裘,顿时呼呼大睡了起来。

黑袍老人像是心绪很不安宁。在窗前作了一番吐纳,这个动作,只由外表上看起来,是极为简单的,无非是把鼻子里吸进来的空气从嘴里吐出去而已,然而事实上吸到肚子里的那一段过程却并不简单,一盏茶之后,老人身上已很暖了。

他转过身来把破碗里的油灯捻纸拨下来一些,只剩下豆大的一点灯光,打开柴扉,步出房外。

四周是荒芜了的田畦,却让一片醒目的白霜给掩满了,应该很冷了,但老人身子却是暖烘烘的。他站在门前,远远地眺望着。

忽然屋顶上起了一些震动,不容他回过身子,即见一片黑影乌云也似地由他头上掠过,像是一只硕大无朋的巨鸟,飘落出数丈以外。

黑袍老人先是吃了一惊,立刻冷哼了一声,身子向前微微一折,“嗖!”一声,箭矢也似地直循着前面人影背后纵了过去。

两个人的身子都够快的。

前面那条影子,当然不是一只鸟,当他身子在布满了浓霜的地面上甫一落下时,立刻衬出了矫健高大的人影,这时黑袍老人的身形,已如同箭矢也似地,直向他身前疾扑过来。前面那人似乎并非真的急于脱身,否则他应该有相当从容的时间可以逃走的,然而现在他却宁可回过身来与黑袍老人对上一掌。

一个是疾扑,一个是猛回,四只手掌就在这般情况下倏地迎在了一块。

黑袍老人虽是十分留意对方那张脸,却仍然未能看得很清楚,只仿佛看见对方那张脸很是苍白,眉目五官堪称俊秀,毕竟只是一瞬间事,哪能看得仔细。

令老人吃惊的是,对方那双迎接自己的手掌,敢情竟然这般扎实有力。

黑袍老人一生会敌无数,能享有今日武林中至高令誉,当非偶然,初初一见,敌友未分之下,他当然不能出手太重,惟恐一上便会害了对方,就这样,他也施出了七成的力道。

以他功力,七成劲道已相当够瞧的了,足足可以将一棵合抱粗细的巨木从中摧折为二。

可是,如果用来对付对方这个人,却显然“过轻”了。

四只手掌甫一接触的当儿,黑袍老人只觉得两处血脉上一阵发热,很明显的是对方所加诸的力道已经超过了自己力道的原因。

这一惊,使得黑袍老人陡地出了一身冷汗,他犹是心存厚道,不欲以十成功力向对方反击,双掌略振之下,身子反向后倒退了过去。

对面那个人微微怔了一下,已似明白了对方的用心,点点头道:“多谢留情,再见!”

话声中显似着一些岭南口音,又有些京里的味儿,以老人之丰富阅历,竟然一时拿他不准。

不容他出声询问,对方那个人已伸展着长躯,潜龙升天也似地拔空而起。

他拔起的势子极为快捷,在“咕噜噜!”一阵衣袂震风声里,已经拔起了五六丈高,是斜着出去的,长虹似波般落向一排巨竹。紧接着竹梢子唰啦啦一阵响,他身子第二次又纵了出去,瞬息隐身在浓浓夜­色­之中。

黑袍老人只是愕愕地看着这个人消失的背影,心里却有说不出的一种惊惧。

在这个偏僻的小市镇上,竟然会隐藏着如此莫测高深的奇人,真令他有些匪夷所思。

大凡一个人的出现,都不会是平白无故的,当然这里所谓的人,并非是指一般的常人,而是指那些身赋有奇异武功的“奇人”,就像眼前这个黑袍老人,他的出现当然也绝非偶然无因。

黑袍老人闪烁着那双蕴有隐隐锋芒的眼睛,努力地把刚才那个奇异青年人出现的情形,想了一遍。

那人是由房顶上下来的,无异的,他似乎已经对自己观察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他的用心如何?

想到这里,老人轻轻纵身,来到了方才栖身的那间柴屋,再一长身,已跃上了屋脊,只见其上布满了白白的一片银霜。

黑袍老人只是凝聚着目光,细细地在霜面上搜索着,很失望,他竟然未能找到对方遗留下来的一点点痕迹。

所谓“踏雪无痕”,听来似属“老生长谈”,其实乃是轻功中最最上乘的一种身法,能够具有这种轻功的人,简直极其希罕。

黑袍老人忽然认定出,方才与自己一度照脸的那个青年,显然就具有这种身法,他不禁再一次由衷感到迷惑与震惊。

迷惑的是,凭自己的阅历,对于具有这类杰出身法的武林中人,竟然会当面不识,岂非昧于无知。

震惊的是,以目下情况看来,对方的出现尚还不知他的真实意图究竟是存心为何,若是存心站在自己敌对的一方,那可就颇堪忧虑了。

在屋面上站立了一刻,越觉得放心不下,随即轻轻晃动肩头,轻若无物地飘身而下,屋面上同样不曾留下任何痕迹。显然,他也是一个”踏雪无痕”的奇人。

※※※

黑袍老人一径地来到了“白桑轩”。当然他没有贸然步入,甚至于距离那里还有很远,他就停住了,远远地只看见这家饭店一片灯火辉煌,七八盏油纸灯笼在夜风下颤抖着,连带着所发出来的灯光,也像是冷嗖唆的。

天似乎已过四鼓了。这种天,这个时候,谁还会在店里吃饭喝酒,真称得上是雅兴不浅了。然而,这几个客人,却似乎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白衣夫­妇­的雅兴最高,丝毫不现倦容,添酒回灯,仍然在喝他的酒。

他们夫­妇­自从进入到这家酒店以后,压根儿就不曾闭过眼睛,然而,即使如此,他们竟然也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疏忽,就是这个酒店里少了一个人,他们竟然不曾知道。

岂止是白衣人不知道,似乎所有在场的人一时都没有发觉到。

那个一直被柱子掩遮住的人,海无颜消失了。他到底什么时候走的,显然没有人注意到。

在场这么多的人,显然俱非弱者,然而,一个人消失了,竟然没人注意,不能不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奇怪事。

青衣举子到底是睡着了。

玩猴的老人却是起来了,招呼茶房送来了一壶热茶,他先用冷茶呼噜噜地漱完了口,这会子却双手端着热气腾腾的一碗茶,正把一络花白的胡须泡在茶里烫,烫完了左边烫右边,也算是奇事一件。两只猴儿见主人起来了,也跟着吱吱喳喳叫唤不已,在一旁凑热闹。

妙的是那个青衣举子,虽然身处在这么乱嚣的环境里却依然能照睡不误,不能不算有一套功夫。

黑袍老人似乎对于在座的这几个人存有深深的戒心,他甚至于不能把身子过于接近,双方距离几乎在十丈以外,还要借助于一排竹子来掩饰身子,才把店里的一切看清。显然他是具有擅于远视的锐利目光。

这么注视了一刻,他心里微有纳闷,因为根据大柱子的报告,酒店里显然应该还有一个人才对,只是他却怎么也没有找到。

就在这时,一股无形的力道袭近到他的后项。

黑袍老人显然不是弱者,就在这股力道猝然袭近的一刹那,倏地把身子转了过来。

通常有这种感触,敌人必在咫尺之间,然而这一霎,当他倏地转过身来时,却发现对方竟然还立在两丈距离之外。

老人这一惊,几乎呆住了。

对方这个人,显然也就是刚才与自己曾经一度交手的那个长身青年。

这一霎在银霜的映衬之下,对方既已无心掩饰,自然看得很清楚。

苍白的一张俊脸,不着一些血­色­,一身蓝­色­缎质长衫,其长几乎已经挨着了地面。他的那双眼睛,在紧紧逼视时,确实目光炯炯,若非具有像黑袍老人这等大魄力之人,只怕在对方这番逼视之下,先就会有几分怯虚。

黑袍老人先是一惊,紧接着身躯轻挺,已跃身而前,双方距离,这时已不足上丈。

蓝衣青年并没有退缩之意。

黑袍老人一只手抬起来,轻轻捻着颔下那一蓬打有胡结的胡子。

“足下好俊的功夫!”老人冷肃地笑着,似乎已失去了原有的慈祥:“老朽多年不履中土,敢情对武林道上的朋友多已生疏,足下请报上大名以开茅塞吧!”

蓝衣青年双手抱拳拱了一下道:“不敢,如果在下眼力不差,尊驾想必就是领袖武林已久的‘西天盟主’号称‘剑花先生’的邵一子先生了?”

黑袍老人点点头道:“不错,老朽正是!”说完这句话,他的脸­色­倏地一白,双手左右拉开,倏地起了一阵劲风,地上枯叶随着他的这个姿态,秋风扫落叶般地向后簌簌滚开。

“年轻人,你的眼力不差,今天你报出了老朽的姓名,只怕你也难逃眼前这片方寸之地了!”“剑花先生”昭一子在说着这番话时,脸上显然布满了一片杀招。

“哼哼,这么说,我可真是好心没好报了。”

蓝衣青年一面说着,脚下向后退了一步。

姓邵的老人立刻前进了一步。

蓝衣青年又退一步。

邵老人又踏进一步。

蓝衣青年冷哼一声,不再后退,两只脚却分左右跨开,一双眸子瞬也不瞬地向对方逼视着。

“说吧!”老人瞬也不瞬地逼视对方:“你苦苦盯着我,究竟有什么打算?”

蓝衫人冷笑道:“这正是在下要向你老请教的话,足下鬼鬼祟祟来到七里铺,究竟为了什么?白桑轩那些人又是为什么?”

邵一子两弯细长的眉毛微微向后一分,嘻嘻地笑道:“你这是明知故问。”话声一落,黑袍震处,发出“唰啦!”一声,这个人已疾如奔电,倏地闪向蓝衣青年面前。

随着他疾速的进身之势,右掌前递,施出了一招漂亮的“斜翅单飞”之势,骈拢的五指如一把钢刀,直向对方蓝衣青年连胸带脸猛劈了过去。

蓝衣人鼻子里哼了一声,他半拧着身子,猛然间左掌斜出,却只用拇食指直向黑袍老人邵一子手上捏了下来。

不要小看了他这个小小的动作,似乎黑袍老人还真有点在乎,倏地把递上的有手猛收回来。

黑袍老人当然不会就此甘心放过了对方,随着他疾转的身于,左手倏地直直抡出,向着蓝衣人身上猛地摔落下去。

然而这一式显然又落了空,蓝衣人蹲下的势子,不啻恰到好处,邵一子那只手,竟是紧紧擦着他的发梢滑了过去。

邵老人为了这一式快速的手法,不得不改换式子,整个身子快速腾跃起来,快若飘风,顷刻间已是三丈以外,这个距离,分明已躲开了蓝衣青年出手反击的能力范围以内。

他一经落地,目光自然而然地注意到对方。

蓝衣青年身躯却伟岸如松,直直地站立在当地,一动也不动,他脸上甚至于带着一丝微笑。

黑袍老人邵一子像是被羞辱了般地感到一种不自在。

蓝衣人顿了一下,才微微点头道:“尊驾身法确是无懈可击,只是未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在下其实并没有要伤害尊驾的意思,这一点想必尊驾已有了初步的认识吧。”

邵老人一瞬间脸上变了几次颜­色­,一双眸子只是滴溜溜在对方身上打转:“报上你的万儿,否则你休想活着离开!”

这个号称“西天盟主”的老人,在说这句话之时,简直有点发眉俱张,那双眼睛里的光采,算得上的的逼人,那袖子里的双手,不止一次地簌簌战抖着,每一次颤抖之后,他那双深邃的眼睛更见凌厉。

看来像是一触即发。

蓝衣青年由于与对方已经有过两度交手经验,深知对方功力之不可轻视,正因为如此,他才越加地保持着一分小心。

“我姓海!”蓝衣人脸上出奇的严肃与正经:“你我并无冤仇,我也没有理由要跟你为敌,看起来这显然是你对我的误会,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确是有意助你一臂之力。”

邵老人森森一笑道:“多谢了,这个天地间的好人,我确是见得太多了!”

姓海的青年冷冷一笑道:“我想刚才你已经都看清楚了,虽然到目前为止,我还并不清楚你来此的动机是什么,但是我却可以绝对相信,白桑轩酒店里的那些人,是等着尊驾你来的!”

老人冷冷一笑道:“不错!”一边说,他脚下情不自禁地向前移了一步:“难道你不是的?”

蓝衣人回以冷笑道:“我不是的。”

“那么,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邵老人那双在袖子里的手已经慢慢地抽了出来:“你我既不相识,为什么你鬼鬼祟祟的一直跟着我?你到底是什么居心?”

蓝衣人由对方的神态早已察觉出他的即将出手,心里已存了几分小心,表面上却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那么你说呢?”姓海的蓝衣青年,嘴里说着,脚下微微滑动,己向一边飘开。

但是这黑袍老人邵一子却是放他不过,就在他身子方自移动的一霎间,只听得“呼”的一声,对方黑袍老人已如同大片乌云般猛袭而到。

这一次邵一子决心要把对方折在手下,招式异常狠毒,身子一袭过来,两手怒伸,居高而下,活像一只搏兔巨鹰,猛地直向蓝衣人两肩上抓来。

双方距离尚远,蓝衣青年已感到发自这十指上的尖锐力道,真有穿衣刺肤之感,顿时知道厉害。然而,他却故意不与闪避,低哼一声,双手同时向外抖出,四只手掌“啪”地迎在了一块。随着双手迎合之势,蓝衣人身子倏地腾身而起,四只手纠合着在空中一阵子猛翻疾滚,双双又坠落下来。

这一霎端的是战况激烈至极。

黑暗中,双方各自攻出了五六十掌。

蓦地黑袍老人邵一子只觉得肩头上一阵发麻,敢情已为对方双掌拍中。

按照常情论,助手人如果心狠手辣,只须将内力就势吐出,对方便很难幸免。

邵老人惊心下,暗忖着此番休矣!一招失手,已使他失去了还手的余地。此时此刻,对方蓝衣人只须掌力一吐,邵一子便将不保,­性­命攸关之际,即使再多沉着,亦不由打了一个冷战。

事实上,蓝衣人当然没有要伤害他的意思。

邵老人在肩头上方着对方掌力之始,麻得一麻的当儿,蓝衣人已起身如骛,极其轻快灵巧地腾上了树梢,竹子与树木唰啦的一阵子颤抖摇曳,蓝衣人偌大的身子踏足在细若小拇指般的树身上,不时地上下起伏,就像钓到一条过于吃重的大鱼那般模样。

邵老人目睹之下,一时为之嗒然。

凭他一代宗师,领袖西南武林数十年的经历,一生会敌无数,眼前这个蓝衣青年,却是他整个生命里屈指可数的几个人物之一。

无限惊诧、羞窘、感伤,一股脑儿地袭击着他,使得他这一刹那简直为之麻木了。

立在树梢上的蓝衣人,轻轻发出了一声喟叹,他很了解对方此刻心情的难受,倒也无须再多说什么。

随着那声包含无限神秘感伤的叹息之后,他伟岸的身躯再次拔空而起,有似长空一烟,足足腾起了五丈高下,接连着三四个起落之后,随即消逝无踪。

※※※

吹灭了案头上的那一点点豆油的灯光。

一片似明不明,黎明前的曙光随即穿窗直­射­进来。

陋室里一切的景象是模糊的。

一边木榻上大柱子兀自鼾声惊人,睡意正浓。

黑袍老人邵一子在窗前已足足坐了半个更次。

对于他来说,这番沉思极其痛苦,在以往,他是一个自信力极强的人,今夜之后,这番自信已开始动摇了,因此使他感觉到自己的年老,对于未来那项神圣而具有侠义­精­神的工作是否仍能胜任,他甚至于都有些怀疑了。

姓海的那个蓝衫青年,极其突然地出现,带给他无限扑朔迷离,甚至于在他苦思之后,仍不能想通一个问题:“他到底是什么居心?”想到这里,老人那双微呈灰白­色­的细长眉毛,紧紧地皱在了一块。

如果说这个人的出现,纯粹是好奇,或者如同他所说的想帮助自己?这可真有点难以令人置信。

固然,江湖上并非没有真正的“行侠仗义”之人,然而在老人几乎走完一生的经历里,这类人确实少得可怜,揆诸姓海的这个青年,恰恰在这个时候出现,更不禁令他不得不加倍小心。

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老人一生行事都以谨慎著称,切切不可在这一霎紧要关头着了对方的道儿,使自己半世苦心,沦于流水。

解开了背后那个长形的包袱,由里取出了一个硬纸筒儿,里面装着一个羊皮卷儿。灰白­色­的皮面,被人手触摸得一片光滑,打开来,其上是密密麻麻的字体和一幅着­色­的地图,那字体显然大异于中国传统文字,却是一种少见甚至于根本前此未见的字体,字身大小不一,是用一种特殊的树蜡书写上去,每一个字都呈立体感地凸出来,却是稀奇古怪,不知道写些什么玩意儿。

邵老人自信博学广闻,然而在这张怪异书法下,他花费了足足有十年以上的时间研究,却仅仅一知半解。凭着这一知半解,他证实了差不多近五十年来对于一件巨大财富的传说。

那不是虚构的道听途说,那是真的!

从那一天开始,这位领袖西部武林的魁首邵一子,就和这个“未曾到手”的财富发生了牢不可分的关系,也成为一些敏感的武林道上朋友注意的焦点。尤其是近十几年来,他为了克尽一己之力,不使这笔像似虚幻其实是真的巨大财富,永远暴弃,便开始主动地四处搜索,收集有关资料,消息乃自不腔而走。

他开始感觉出,自己每到一处,那个地方必然就充满了险恶。一些武林朋友,三川五岳的奇人,只要一技见长,必不甘落后,于是,邵一子本人便成了这些人士追寻的对象,似乎他本人在这些人士的眼睛里原本就代表财富,看见了他就像看见“珠光宝气”似的。于是“邵财神”这个外号,已秘密地在圈子里张扬开来。事实上他所到之处,的确有人把他当财神爷一样地来看待。这样,迫使这位“剑客财神”的行踪便不得不更为诡异谨慎了。然而一任你行为如何诡异谨慎,却依然躲不过那些有心人的耳目,此所以在他尚未踏足眼前这个荒僻的小镇“七里铺”之前,先已就有人“恭候大驾”了。

邵老人望着即将黎明的天空,怅然发出了一声叹息。

“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他心里默默地念着:“你们焉能体会我邵某人的苦心?”

卷好了羊皮卷,依然背系背后,他感觉到事情的迫在眉睫,是不能再耽搁了。

轻轻拍了大柱子一下道:“起来,起来!天快亮了!”

大柱子一个骨碌由榻上坐起来:“啊,天亮了。”

“天快亮了,”邵老人在他身边坐下来道:“你先醒醒,最好洗一把脸来,我有话要关照你!”

大柱子怔了一会儿才应了一声:“好!好!”一个骨碌翻身下床,找了个木盆,从缸里打了一些水擦了一把脸,顿时­精­神百倍。

“老大爷,你起得真早呀,你大概肚子饿了吧!”一面说他伸手由灶上拿起瓦钵来道:

“我这里还有半缸米,这就去给你熬粥去!”

邵一子摇头道:“不用,不用,熬粥的事不急,你先过来,我有重要的话关照你。”

大柱子咧着大嘴走过来道:“你老有什么话只管说吧,反正我这两天也没什么事。”

邵老人站起来,拉开风门走向屋外,四下打量了一眼,特别是房顶上注意地看了几眼,证明人没有,才又回来。

大柱子说道:“看什么,有什么不对么?”

邵老人点点头道:“这附近除了你这个地方,另外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藏身?”

大柱子摸着头发了一阵子傻道:“这……这……”

邵老人道:“你知道,昨天夜里已经有人找到这里了,我想搬一个地方,你想想看,不管大小破烂,只要能暂时住两天,能避风雨就行。”

大柱子先听到有人找来,不禁吃了一惊,当下低头想了想,忽然笑道:“有了,不过,那地方不行。”

“不要紧,你说说看!”

“那是个破瓦窑,现在倒是空着。”

“太好了!”邵老人道:“这个地方对我最合适,我们过去瞧瞧!”

大柱子笑道:“那个瓦窑一年有半年空着,原先是由老李负责看守的,前些日子老李请长假走了,就再没一个人了,我们这就走吧!”

邵老人倒是说走就走,除了背后那个片刻不离的随身小包袱以外,他倒是身无长物,有之,则是拴在后面的那匹跟他一样瘦的黑马。

当下由后面牛棚里牵出了那匹瘦马,大柱子加了一件厚衣服头前带路。

两个人出了这间小小柴房,一阵风刮过来,还是真冷,触目所及,全是一­色­的白,不是雪,是霜,风梢贴着地面刮过来,其冷刺骨。

大柱子张着大嘴打了个呵欠道:“啊,好冷!”

邵老人默默无声地只是牵着马跟着,马背上倒是有个革囊,里面也不知装着什么。

出了眼前这块空地,绕过一个山洼子,在几堆砖瓦后面可就看见了那片低矮的瓦窑,一堆一堆总有七八座之多。

大柱子先嚷了几声老李,不见有人答应,摸着脑袋道:“准是还没回来。”说着他就绕过了几座土窑,在一个长形的红土窑前,使脚用力一蹬,喘开了一扇门,回过头来招呼道:

“来吧,老大爷,他这里比我那个破地方要暖和多了!”一面说先跑过来接过了邵老人手上的马,老人由马背上卸下了鞍囊,跨进了土窑。

只见这个窑洞倒还宽敞,总有好几丈长,里面有一张八仙桌子,另有两个像是北方人睡觉用的大炕,大概是就着外面的火窑近,取火方便的关系。

邵老人走过去先开了窗户,回过身来,大柱子已笑嘻嘻地跨进来道:“老大爷,你看这个地方行不行?”

“很好!”邵老人连声夸道:“太好了!我就暂时住在这里吧!”

大柱子道:“等一会我再回去拿条被子。”

邵老人道:“不需要,我不怕冷,你记住,如果有人找到了你那里,问起我来,你就说我走了,再问什么只推说不知道就是了!”

大柱子连连点头,说道:“这个我懂得。”

邵老人道:“你先坐下,我还有件事要麻烦你一下。”

大柱子翻着眼道:“什么……事?”

邵老人看了一下天­色­,喃喃道:“天快亮了,大概是时候了!”

大柱子喃喃道:“什么……时……时候……”

邵老人正­色­道:“你听着,今天我要你为我作一件很重要的事,你要特别小心!”

大柱子点点头道:“是。”

邵老人道:“等一会,我要烦你到江边去等一个人。”

“等一个人?”

“这个人你当然不认识,不过,没关系,他一定会认识你,你只管把他带来就是了。”

“这……”大柱子摸着头道:“老大爷你可把我给弄糊涂了!”

邵老人微微一笑道:“你不要急,事情很简单,甚至于你不要说一句话,就能把事情办通了。”

“不说一句话?”

“对!你可以不说一句话,”邵老人道:“我要你带来的这个人是个瞎子。”

“啊,”大柱子一愣道:“是个瞎子,老天,那他怎么能看得见我呢?”

“当然有办法。”一面说,老人随即由身上取出了一个短短的竹笛,递过去,大柱子傻呼呼地接在了手里。

邵老人道:“你吹吹看!”

大柱子点点头就吹了一声,发出了“嘟”的一声,声调大异于一般常笛,有些哑,但却是声音悠扬。

大柱子觉得很新鲜,又吹了一声。

邵老人道:“够了,现在不要多吹,等一会到了江边再吹不迟。”

大柱子笑道:“这个我会,就只吹这个就行了?”

“对了!”邵老人说:“你只在江边不停地吹这个,自然会有人来找你。”

“然后呢?”

“那个人多半是个瞎子,他也应该有一根跟这个一模一样的笛子,吹出来声音一样,只要你看见那根笛子,这个人就是我要找的人。”

“这个我懂了。”大柱子说:“然后我就把这个人带来见你?”

“不错!”邵老人点点头:“但是,你千万要注意,不要被人跟上,等到没有人注意的时候,你再把他带来。”

“好!这个我知道。”

邵老人说:“当然,也许这个人还会问你什么话,你可以把这个给他,他就知道了。”

说时,他随手由手指上摘下了一个古玉的扳指递给他,大柱子接过来仔细看看,却也不觉有什么出奇之处。当下,他就把这个扳指揣到怀里。

邵一子看了一下天­色­,点点头道:“天已经快亮了,我希望今天能见着那个朋友。”

大柱子道:“你老人家放心,这件事我定能力你办好,把那个人带来见你。”

邵一子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这件事看来容易,其实也有风险,最重要的是,你要千万留意几个人。”

“哪几个人?”

邵一子道:“就是你在白桑轩酒店里所看见的那几个人,你要特别注意他们,不要被他们发觉出你有什么不同平常的地方,这一点非常重要,一个疏忽只怕你­性­命难保!”

大柱子听到这里,吓得他吐了一下舌头。

“好吧!你去吧,”邵一子道:“除了带领这个人来见我以外,我这里你不要来,以免被人发觉,如果有什么事,我自然会去找你。”

大柱子虽是粗人,但也并非白痴,有时候也还“粗中有细”,看了这番情形,知道关系重大,当下嘴里答应了一声道:“老大爷,你就放心吧,我一个下地的小子,他们不会疑心我什么的!对了,我再牵着我的牛,就更不会有人对我多心了。”

邵老人点点头表示赞许,大柱子就告辞了。

十八

晨雾似云似烟,迅速地在江面上扩散开来。

远处地平线上那轮老日头早已跳出来了,霞光万里,把大地照得一片通明。

霜溶化了,蒸腾出淡淡的那种白烟,透过这层淡淡的烟气,所见的一切常常是朦胧的、扭曲的、颤抖的,只要你够仔细,你便能常常发觉到,这种纯属大自然的美是无处不存在着的。

大柱子牵着牛,远远地由草地里趟过来,一直来到了江边。

这地方搭有沿江的棚驾,专供客商歇脚候船所用,然而也许时间太早的关系,整个棚子冷清不见几个人。

两个乞儿,蜷身在长板凳上睡觉。一个作早市的伙计,正用打湿的稻草蘸着热水在擦洗炉灶桌椅,那边一个老嬷嬷扇着巴蕉扇子在升炉子,冒起来的黄烟足有几丈高,大好的空气都被她弄混浊了。

大柱子牵着牛来到了附近。

正在擦炉灶的伙计看见他,龇牙笑道:“嘿!看谁来了,大柱子这么早就来放牛了!”

扇扇子的老婆婆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搭腔,低下头继续升她的炉子。

大柱子来到了近前,看见了那个伙计,敢情他们原来认识,见状笑道:“二锤,你在这里呀!”

被称为“二锤”的那个伙计嘿嘿笑道:“可不是吗?要吃什么吗?太早了,烧饼烤上了,还是过一会才出炉!”

大柱子道:“不急,我只是来接我三叔,啊!对了,你看见渡船来过没有?”

二锤道:“早着呢!第一班船也要大半个时辰才到呢!”

大柱子听说还没船来过,心里倒是安了。

二锤道:“你不在地里­干­活,到这里­干­什么?”

大柱子道:“地里土都翻了,只等着老天爷赐一场大雨,来年就好下庄稼了!”

二锤一面­干­他的活儿,一面搭讪着道:“不知道你还有个老叔,他从哪里来,是­干­什么的?”

大柱子心里一动,道:“我三叔是个瞎子……”

“噢!是个瞎子?”

大柱子点头道:“是呀!你看见过这个人没有?”

二锤怔了一下道:“你老叔多大了?五十来岁,穿个黑大褂,手里拿个白木头棍,嘴里怪腔怪味地吹个笛子?”

大柱子一惊心说道:“糟了!”

他赶忙道:“对对对……就是这个人,咦,你怎么知道?”

二锤嘻嘻一笑道:“傻小子,你来晚了,你老叔昨天夜里就来了,一个人来回在这里走了好几趟,吹的那个笛子都快把人给烦死了。”

大柱子急得瞪大了两只眼道:“糟了,你知不知道他上哪去了?”

二锤道:“这个,好像听见他在问路,至于去什么地方我就不知道了。”

大柱子急道:“他问什么地方?”

二锤摇着头道:“那谁知道呀!人又多,他又不是问我,反正我想也走不了,瞎子他还能跑多远?”

大柱子发了一阵子傻,还不死心地道:“他问谁?你知道吧?”

“不知道!”二锤道:“天都黑了,谁能看这么清楚,你到别处问问去吧,也许有人知道。”

大柱子叹了一口气,一声不响地站起来走出去,牵起了他的牛。

二锤大声道:“多打听打听,一定有人看见他!”

大柱子点点头,牵着牛顺着江边往前走,心里盘算着要是姓邵的那个老人知道了一定很失望,他必然是有很重要的事情才会要见这个瞎子,偏偏却把时间给算错了,以至于彼此错过。

他又想到了姓邵的老人对自己的好处,原本想能为他作点什么,却没有想到……心里想着,脚下却是没有停,恍恍惚惚的也不知穿过了几条街。忽然他心里一动,暗忖着姓邵的老人既然关照要我沿江吹笛,原是以为那个瞎子会坐船来的,现在既然他早已经来了,我何不在大街之上吹吹,说不定会被他听见也不一定。这么一想甚觉有理,当下不假思索,由身上取出了那根短笛,就口吹了起来。

静静的早晨,笛音悠扬,几里路以外都能听见。

大柱子也没有一定的去处,反正走到哪里吹到那里,这样走着吹着,总绕了有大半个时辰,吹笛子吹得腮帮子都疼了。

他把牛在路边一棵竹子上系好,找了个石头墩儿,刚刚坐下来吹了两声,蓦地只觉得背上被一个生硬的东西顶了一下,还是直疼!大柱子“啊晴!”叫了一声,回头一看,敢情一个人就站在自己面前。

清清瘦瘦的一张长脸,头发黑黑密密地紧贴在前额上,却只是短短的一丛,这年头男人留短发的还不多见,乍然一看,大柱子真不禁吓了一跳。

这个人似乎也正在看大柱子,翻着一对白果眼珠子,瞬也不瞬地盯着对方。

大柱子一惊之下,霍地向后面退了一步。

“你是谁?”

“嘿嘿!”这个人冷森森地笑着:“这正是我要问你的问题,你却反而问起我来了,你又是谁?”

“我……”大柱子呆了一呆:“我叫大……柱子!”

“大柱子!”这人沉着声音道:“大柱子又是谁?”

“大柱子就是我嘛!”话声未完,只听见“啪”的一声,一只手腕子已被对方鸟爪子一般的瘦手抓住了。

别看他人瘦,这只手上的劲头儿还是真足,五指力抓之下,简直像是一把铜钩,大柱子感觉到这只手上的骨头都快要碎了。

“啊,”大柱子痛呼了一声,害怕地道:“你……你这是­干­什么?”

短发瘦汉一言不发,另一只手“叭!”一声摸在了大柱于头上,接下去摸在他脸上、身上,一阵子摸索之后,脸上的神­色­才似缓和了下来。

大柱子这时才忽然看出来了,敢情对方是一睁眼瞎子,正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心里一阵狂喜。

“啊,原来你就是那个瞎子!”大柱子笑道:“我正在找你。”

“你找我­干­什么?”手上加了一把子劲道:“说!”

大柱子疼得直瞅牙:“啊唷!你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瞎子冷哼着道:“我跟你也不认识,你找我­干­什么?”

说话的口音,怪里怪气的,大柱子简直是听不大懂,也难怪,对方一嘴南方口音,不是温州就是宁波,也许是地方跑的多了,还揉进了一点北方的宫话,要不然就是扒了大柱子的皮,他也是听不懂个字。

大柱子越看对方那对凸出的瞎白果眼珠子,心里是越害怕,心里一怕,嘴上可就不大得劲儿,牙床子只是咯咯直打抖。

“你怎么不说话?”

“我说……说……”大柱子道:“是有人要我来等候你老人家的。”

“嗯!”瞎子神­色­又缓和了下来:“这个人是谁?”

“这……我也不知道!”

“什么?你……不知道?”

“不……”大柱子真有点昏了头:“我……知……知道!你老人家先放了手呀,我还有东西要给你看呢!”

瞎子一对白果珠子咕噜噜地直打着转,那张瘦脸上的肌­肉­,忽然像是凝住了一样,大柱子忽然觉出他那对耳朵敢情能自由移动,就在这一霎,忽上忽下地移动了好几次。

大概他在判断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外人,冷笑了一声,他道:“这附近有没有人在?”

大柱子四下打量了一眼,摇头道:“没有。”

“远处呢?”

“远处……”大柱子又打量了一下道:“远处当然有人,不过隔得很远。”

“是在看我们么?”

“不,只是走路的人!”

瞎子这才点点头,松开了紧紧握住他的那只手。

“什么东西你要给我看的?”

一面说,瞎子一晃手,已把大柱子握在手上的那根笛子抢了过来。

大柱子一惊道:“咦,你……”

瞎子不说话,把手里原来拿着的那根马竿儿用力Сhā入地面,两只手在笛上一阵子摸索,鼻子里哼了一声。

“这笛子你是哪来的?”

“是一位老大爷交给我的,他要我到江边去吹,说是只要你一听见笛子声音,就会来找我的。”

“这位老大爷还有什么东西要你交给我看么?”

“啊,有有有!”一面说,大柱子随即由身上摸出了那个玉扳指,递上道:“还有这个。”

瞎子接过来细摸了一遍,点点头道:“这就对了!”一面说,他随即把这两样东西交给了大柱子。

“你说说看,这个老大爷是什么一副长相?”

大柱子收下了笛子和扳指,一面思索着道:“总有七八十岁了吧,和你老一样的瘦。”

瞎子点点头道:“算你对了。”冷笑一声,他喃喃道:“我原来跟他约好见面的地方是在‘白桑轩’,他为什么不遵守呢?”

大柱子怔了一下喃喃道:“噢!原来是这样,你也许误会了他老人家啦,据我所知,他本来是要到白桑轩去的,只是因为那里来了很多人,所以他老人家就临时改变了主意。”

“原来是这样。”忽然他脸­色­一变:“你说白桑轩来了很多人?”

“是呀!人可不少呢!”大柱子道:“来了总有一两天了,这些家伙一直赖着不走,也不知是­干­什么的?”

瞎子嘴里喃喃道:“糟了,这么说,我是不该去那个地方的。”

大柱子道:“你说什么?你已经去了白桑轩?”

瞎子点点头,接道:“刚才我去了一趟。”

大柱子道:“那……你可看见那些人了?”一想不对,赶快改口道:“噢,我忘了你大爷是个瞎子了,对不起,对不起!”

瞎子倒不以为忤,冷笑道:“废话少说,那位老大爷现在哪里,你知道么?”

“当然知道!”大柱子喃喃道:“我就是要带你去找他老人家的。”

“带路!”一面说,瞎子就手由地上拔起了那根马竿儿。

大柱子点头道:“好好好!等会儿,我得牵着我的牛。”

瞎子点点头说道:“你原来是个放牛的。”

“那倒也不是,只是给人家­干­粗活儿的。”一面说大柱子已牵了午,回头一看,敢情对方寸步不离的已跟在了后面,他虽然是个瞎子,可是动作可一点也不含糊。

“你走你的,别管我!”瞎子冷冷他说道:“丢不了的!”

大柱子答应了一声,牵着牛往前面走,走了一段距离再回过头来才发现到瞎子才开始起步,双方距离有三四丈。

瞎子似乎知道他停下了脚步,只管挥动着手上的马竿儿催快,大柱子只得脚下加快,一路向前行进。

就这样一前一后,足足走了有一盏茶时间,眼前算是脱离了市集,来到了荒芜的农村,四面全是秋收之后的废置庄稼,地上堆着早已­干­透了的麦秸、高粱秆子,在当空秋阳的照­射­下,散发出一种特别的气息。

大柱子站住了脚,一回头对方已在眼前。

“快到了吧?”瞎子说:“这是什么地方?”

大柱子道:“这是李家庄,再下去就到了。”

瞎子点点头催道:“快走吧!”

大柱子牵着牛快步前进,前面有一道沟渠,过去,雨季来时是盛水用以灌溉田地的,现在­干­旱得滴水全无,总有三尺来深。

大柱子牵着牛跨了过去,回过头来想招呼对方注意,可是转念一想,倒要看看他是否够机灵,怎么过来?这么一想,到嘴的话又吞到了肚子里。

即见那个瞎子一路晃里晃荡地走过来,他虽然带有一根随身的马竿儿,却并不用它像一般瞎子那样走一步探一步,却把它夹在腋下,以备不时之需。

走着走着,已临近到那道沟渠之前,大柱子静静地注视着他,见他高高抬起的一只脚,刚刚要踏下去的一瞬,蓦地在半空中忽然停了下来。紧接着他腰身一拧,瘦长的躯体在空中陡地打了个旋风,呼的一声,已飘了过去。

看到这里,大柱子不由吐了一下舌头,暗忖道好家伙,敢情这个瞎子身上还真有功夫,怪不得刚才抓住自己的那只手就像一把钢钩似的。

想到这里正想转身前进,身边上“呼”的一声,那个瞎子疾若飘风地已来到了面前。落地、出竿,敢情手法极快,“噗”的一声,手中马竿已点在了大柱子心窝上。

大柱子害怕地“啊”了一声。

瞎子睁大了一对白果眼道:“小子,你是想看我的笑话,可恶!”话声一顿,只听见“叭!叭!”两声,大柱子脸上已吃了两记耳光,打得还真不轻,大柱子身子晃了一下,差一点摔了个跟斗。

“记着,再这么恶作剧,我就打断你的腿,可恶!”马竿用力一顶,大声道:“走!”

大柱子被打得心里直恼火,可是确实也是怕了对方,聆听之下,只得转身继续前进。

一个头戴着竹笠的野汉子垂着头,牵着一头牛,由身后跟了过来。

大柱子还待招呼,瞎子已放下了马竿,眨着一对白果眼冲着来人凝神静气地瞪着。

那个人头也不抬的牵着牛过去了。

大柱子刚要起步。

瞎子道:“慢着!”

随即转向大柱子道:“这个牵牛的人,你以前见过么?”

大柱子摇摇头道:“没有,不过,我没看见他的脸。”

瞎子道:“他现在在­干­什么?”

大柱子盯着前行人后影道:“过去了,到林子里面去了。”

瞎子冷冷一笑道:“我虽然眼睛看不见,可是耳朵却灵得很,这个人脚下穿的不是草鞋,是布鞋。”

大柱子怔了一下道:“这……我倒是没有注意,你老管他穿什么鞋­干­什么?”

“穿布鞋放牛?”瞎子用力眨着一对瞎眼:“没听说过,我们快走吧!”

大柱子也怕耽搁得时间大久了,瓦窑里那位主子着急,随即快步前进,瞎子脚下也加快了步伐。

穿过了一片稀疏的林子,眼前这片地方就是刘家庄了,大柱子轻车熟路地一直前进,约莫半盏茶后己来到了瓦窑地头。

大柱子站下了脚步,瞎子也来到了面前。

“看见没有?”大柱于手指着前面那片瓦窑:“就是这里了。”

瞎子冷笑道:“小子,你明知我看不见,他妈的!”

大柱子吐了一下舌头:“我忘了。”

他用手在牛ρi股上拍了一巴掌,把牛赶到了一边,三步并两脚往前面跑过去,嘴里高声叫着:“老大爷我把你要见的瞎子给带来啦!”

身后瞎子怒声道:“他妈的小子你叫什么叫!”

说话时身形一飘,极其快捷地已来到了大柱子身后,举起马竿正要往大柱子背上打。

一扇矮门突地敞开来,那老人现身道:“算了,左先生么?快请进。”

瞎子一听见邵老人的声音,举起的马竿立刻放了下来,连连眨动着那双瞎眼。

“是邵老兄么?久仰久仰!”一边说匆匆赶上几步,四只手随即握在了一块。

邵老人像还是第一次见过对方,一面握手寒暄,一双眼睛却上上下下地把对方打量了一遍,同时目光四下扫了一下,下见外人,随即拉着瞎子进入屋内。

“大柱子,烦你在外面看看,有什么动静通知我一声。”说了这句话,邵老人就把那扇矮门关上了。

大柱子傻呼呼地本来还想跟进去看看他们到底是弄些什么,现在邵老人交给了他这个差事,只好在外面把风了。

瞎子睁大着一双白果眼,背靠门并不先坐下:“邵老哥,我们可是第一次见,你的大名我久仰了,只恨我这双眼不能面瞻阁下风采。”

“左先生太客气了,”邵老人推过一张椅子道:“这地方没有外人,先生请坐!”

姓左的瞎子在进门之初,已四下凭听觉仔细辨察过一番,他确定这里只有对方一人,心里才算略为安定。

邵老人推过椅子来,他就老实不客气地坐下来。

“江湖上盛传老哥你大义磅礴,二十年来,老哥为那一宗宝藏,料必是心力交疲,吃尽了苦头,瞎子实在是十分的感动!”

邵老人深深一叹,目涌泪光道:“这件事弄得当今尽人皆知,很多昔日道义之交,在知悉此事之后,竟然都误会了我的为人,以为我邵一子是贪财忘义之人,诚令人为之痛心,事实真相如何,也只有望之将来,此刻是寸心天知了!”

瞎子点点头道:“一个人只要光明磊落,行得正,坐得稳,别人说什么又何必管他!”

“左先生说得是,”邵一子叹息一声道:“我们言归正传吧,江湖上对于这宗‘雪山藏宝’传说不一,不怕先生见笑,我虽穷多年钻营之功,至今犹是一知半解,正因为如此,对于这笔传说中数目惊人的宝藏,犹不敢持以全信,先生的见解如何?”

“哼!”姓左的瞎子喃喃地道:“如果我也只是仅凭猜测,或是一知半解,也就不必来了!”

“这么说先生是宁可信其有了?”

“宁可信其有?嘿嘿,邵大侠,这宗宝藏是千真万确的,其真实的程度,就好像我二人如今活在世界上是一样的。”

“先生说此话,是凭……”

“凭我的这双眼睛。”

瞎子那双白果眼忽然睁大了,在黑­色­的瞳子里,现有两个白点,邵一子心里一动,想到了这双白点正是致其瞽目的原因。

瞎子冷冷笑着:“老哥,请你相信我,我这双眼睛就是因为看见了当今世人最大的一笔宝藏财富之后,才变瞎的。”

“啊,这么说,左先生你莫非已经发现了?”

“我不是发现,”左瞎子木讷的脸上猝然现出了一抹凄凉:“信不信由你,我是亲自参与其事的七十二名武士之一。”

“七十二名武士?”

“啊!”邵老人脸上闪出了一片神秘的微笑道:“我明白了,你是说,你是埋藏宝物的七十二名藏人武士之一!这么说……”

左瞎子一愣道:“咦!这件事你怎么知道?”

邵一子含笑道:“刚才我已经说过,我曾经为了这卷宝图花过无限­精­力,这点认识是有的!”

左瞎子拱了一下手,道:“难得,难得!”

邵一子冷冷一笑道:“可是这么一说,却有些不对了,宝图说明上记载埋宝者仅七十二名藏人武士,均系布达拉宫侍节有年之武士,先生你……”

“不错!”左瞎子打断了他的话接下去道:“邵大侠是因为见我是一汉人,而感到与情不符吧?”

邵一子点头道:“先生请说!”

左瞎子冷冷一笑,缓缓抬起了头望向屋顶,这一霎,他那张瘦脸上交织着无限悔恨与感伤。

“这已是多少多少年前的事了,是我这一生最感到痛心的往事,但是,”左瞎子几乎是狞笑他说:“我如果不说出来,就万难取信于你,我们就长话短说吧。”

邵老人长叹一声道:“有什么话先生但说无妨,你我都已是这么一大把子年岁的人了,在当今人世又能有多少停留?说出来吧!”

左先生冷笑着频频点着头。

“布达拉宫第十三世老王时,曾经用过一名汉人武师,充当教习,训练宫中武士,也正是那一年起,宫中才有至今的武士相沿。”

“不错!”邵老人点头道:“这是见诸‘布达拉经’的事实。”

“你还记得那名汉人的姓名么?”左瞎子瞪着一双白眼,某种渴望意识地看着邵老人。

老人一怔道:“这……让我好生想想看……啊……啊……有了,这人姓左。”

目光一亮,惊奇地注视向对面瞎子:“难道是……你……啊……不可能!”

“当然不可能,”左瞎子道:“那人叫‘左汾’。”

邵老人点头道:“不错左汾,我记起这个人来啦!”

左瞎子道:“他就是我的祖父!”

“啊!昭老人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他原是十分迫切地要确知宝藏的一切,然而显然证实眼前此人之身分,毋宁更为重要。

左瞎子道:“先祖蒙布达拉宫老王垂青,待为上宾,自此离开故乡宁波,十年后回乡,适逢先父故世,先祖不得不把我们呣子一并接到布达拉宫居住,这就是我留在布达拉宫的原因。”

“原来如此,可是,”邵老人忍不住问道:“那埋宝一事,却是第十三王死后十几年的事了!”

左瞎子点点头道:“一点不错,也是先祖死后二十几年的事了。”

邵老人不再发问了,他相信对方会亲口说出这件事情的本末前后。

左瞎子低低咳了一声道:“那时我已是二十七岁,由于在宫中住了这么久的时间,自然说得一口好藏文,又因为幼承祖父教导,学了一身武艺,那时确是不可一世,惟后来的继王都因听了手下大臣的谎言,说是汉人不可信任,竟然狠下心来将我呣子赶出了宫外。”

左瞎子忽然站起来道:“你这地方可靠不可靠?不会有外人接近吧!”

邵老人单掌轻出,虚掩的一扇窗子应声而开。

窗外一片秋霭清辉,不见闲人。

“放心吧!”邵老人道:“这里没有外人,你说吧!”

左瞎子叹了一声道:“我那时年轻气盛,原以为可像祖父一样在宫中充当总教习一职,没想到却遭致驱逐宫外,心中实在气忿,而就在这时,宫内传出甄选武士之事,说是七十二名。”

“后来我才知道,选出来的七十二名武士,是用以搬运宫中所储藏近十年的金银珠宝。

据说,宝藏藏在雪山一处隐密的地下洞|­茓­,”左瞎子喃喃道:“原来那时风闻朝廷要进兵西藏,藏王十分害怕,才听从大臣之计,把千年积藏宫中的财宝,统统搬移,埋藏地下,这一切的一切,都由宫中一名藏族策士用专属王族通用的奇异文字记述在一卷羊皮之上。”

邵老人默默地点了一下头,暗道原来如此。

瞎子道:“那种文字确是稀奇古怪,即以当时宫中而论,知者也不过三数人而已,而我却是这三数人之一。”

“啊!”邵老人不得不发出惊奇的呼声。

“那是因为我祖父的关系。”瞎子说:“实在是第十三老王太相信我祖父了,我祖父也传授了我。”

左瞎子叹了一声道:“那卷羊皮上记载着详尽的宝藏出入之处,一直是十四王所收藏,然而后来由于第十四王的暴毙,这卷羊皮也就离奇失踪了。”

邵老人点点头,十分肯定地道:“并没有失踪,因为它就在我的手上。”

左瞎子点头道:“我希望你所收藏的是真的,因为这多年以来,我已鉴定过五件,都是假的,一些江湖不肖,竟然造了许多假货出售图利,可恨之至!”

邵老人道:“我所收的这一卷不会是假的……尤其是与你说的这些话细一对证之下,我便已确切知道,这是真的了。”

左瞎子叹了一声道:“我就快要说完了,我刚才说到……”

邵老人道:“七十二卫士藏宝,以及第十四王的暴毙。”

左瞎子点点头道:“不错,我那时却是年轻气盛,一来怀恨十四王将我呣子逐出宫门,二来对于那批传说中的珠宝颇为好奇,倒也不是心思染指,因此暗中动手,将原有七十二武士之一击毙,乔装成他的身分,混人武士丛中,参加了藏宝的行列。”

邵老人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这么说那宝藏之处你是知道的了?”

“老兄有所不知!”瞎子道:“我们这七十二名武士出发前后各以黑巾扎面,而且彼此监视甚力,来回所乘舟车亦是窗门紧闭,哪里能如意窥伺!”

邵老人点点头道:“倒也是,只是七十二个人,人数太多了,难免不会生出事端。”

姓左的瞎子点点头道:“老哥你想到的他们也想到了,就在我们完成了搬运宝藏工作之当日,一件怪异难忘的事情发生了!”

邵老人道:“啊?”

左瞎子苦笑道:“那一日晚饭后,我们正要离开现场的当儿,忽然大家的眼睛都看不见了!”

邵老人一惊道:“你是说瞎了?”

左瞎子狞笑道:“不错,全都瞎了,原来第十四王早已防到了我们其中有诈,是以先下手为强,在我们汤食里放下了毒药,吃时无觉,在一定的时间发作,顿时双目失明,实在是防不胜防!”

邵老人感伤地摇了一下头,道:“真是太毒辣了一点,这件事是在十四王暴毙之前还是之后?”

左瞎子“嗯”了一声,用力眨着一对白果眼道:“让我想想看,嗯嗯!是他死前。”

邵老人点点头微笑道:“我说是呢,因为当今第十六王,确实是笃政亲民,奉行仁政的好人,我料想他是不会­干­这种事的。”

左瞎子嘿嘿笑了两声。

邵老人皱了一下眉:“后来呢,难道瞎了眼就算了?”

左瞎子点头道:“哼哼!你说这句话,是因为你根本不了解那个地方的情形,不要说七十二个瞎子了,就是七十二个正常的人,如果没有专人引导,也休想自由来去,山路太危险了!”

邵老人叹了一声道:“我明白了,这么一说这些瞎子多半都葬身悬崖绝壁之间了?”

瞎子点了一下头,冷笑道:“即使不摔死,也都饿死了,这其中只有我是唯一的一个例外!”

邵老人点了一下头,他已经全盘了解了这件事的本末,因为事情不关宏旨,他倒也不想打破砂锅问到底,非要知道对方怎么活下来的,其实以他之心细如发,见解微妙,即使对方不说,他已经知道了个大概。左瞎子似乎还在为着这件往事忿忿不平,只听他一连串声地大喘着气,一副咬牙切齿状。

邵老人微笑道:“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的气也应该平下来了,何况你已杀了那个元凶大恶,事情也就抵过了。”

左瞎子一怔道:“你说什么?”

邵老人一笑道:“难道第十四王的死,不是你下的手么?”

左瞎子又是一怔,倏地站起来道:“你,怎么知道?你?”

邵老人冷冷地道:“你不管我怎么知道的,反正我已猜出来了,若论这个第十四王之所作所为,死了倒也不冤,只是若有这批财富,今日的全藏,也不至于穷困如此了!”

左瞎子喉结动了一下,想说什么终因“自反而缩”,到嘴的话又吞回肚里。

邵老人随即正­色­地道:“这批珠宝经我多年考据的结果,证明是千年来藏人辛勤所得,当今全藏限于天灾,生灵涂炭,朝廷无能接济,如果及时收到这批原来属于他们的财富,定能收起死回生的效果,所以……”他振作了一下,凌声道:“这就是我为什么不辞千山万水,千方百计与你联系,来此相会的目的。”

左瞎子感叹一声道:“邵大侠说得是,真要能完成这件事,我瞎子也死而无憾了!”

邵一子怅然道:“你我也都是这一把子岁数了,即使有所谓的‘上寿’好活,在人生又能有多少的逗留?若是能在死前完成这件有意义的壮举,也不负这有生一场,左先生以为如何?”

左瞎子连连点头叹息不已。

邵老人一笑道:“言归正传,现在该是我亮宝的时候,是真是假要凭你来鉴定了!”

左瞎子点点头道:“好说,老哥请赐阅。”

邵老人不假思索地由背后拿下了那个长形包袱,打开来取出羊皮纸卷,却不曾递过去,道:“请左先生移步赐教!”

左瞎子道了声:“好说!”足下微划,已来到了邵老人面前,站立步位正是恰到好处。

邵老人心里非常佩服。

面前是一张八仙桌,羊皮纸卷就在桌面上摊了开来。

“左先生鉴评,”邵老人道:“事关重大,请恕老朽凡事仔细了!”

“好说,好说,应该,应该!”

瞎子一面说时,马竿已放在桌边,伸出了一双瘦手,等待着摸索。

羊皮图卷只摊了一半,另一半还压在邵老人手上,他目光锋犀地逼视着面前左瞎子,另一只手却是真力暗运,只要对方略存不轨,这一掌当机立断,就能让他尸横当场,此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邵老人行事之谨慎,于此亦可见一斑了。

左瞎子那只手已将摸向图上,忽似有感地望着邵一子冷笑道:“老哥不必如此,瞎子若居心不良,管叫我天打雷劈!”

邵一子心里一惊,内疚地笑了笑,那只蓄势的右手缓缓放了下来。

是时左瞎子的手指已摸在了羊皮图卷第一行字上。忽然他愕了一下道:“外面是什么声音?”

邵老人一惊,顺手抓起了图卷,飘向窗前,探头外望,不觉微微一笑,道:“没事,没事。”

又飘身回来。

原来他探头所见,大柱子仍好好地倚在窑门上,抱着双手,看望着牛儿喝水,院子里静得很,不见一些声息。

于是羊皮图卷再次地打开来。

左瞎子抖颤的手指第二次摸在图卷的字上,嘴里念出了一串不见经传、前所未闻的怪异声音。

念了几句,他顿下来,长叹一声道:“恭喜老哥,你得到了,这是真的不错!”

邵一子道:“何以见得?”

瞎子道:“我不是已说过了么,这种文字只有我能识得,那是不会错的了!”

邵一子正要开口,猛可里空中传出了一声凄厉的猿啼,两条黄影有如脱弦箭矢般直向着邵老人与瞎子当头疾穿了过来。

邵老人一惊之下,叱了声:“啊!”

身形左闪,旋风般地向外撤出,自然他手里仍紧紧抓住那卷羊皮图卷。

左瞎子的动作也不少逊。

原来那只用以认路的马竿儿就放在桌边伸手可及之处,一个不对,他身子向后一缩,右手已顺势拿了起来,反手直向当空猴儿身上抡了过去。饶是这样,仍然没有伤着空中下来的那个畜生。

只听得“吱”的一声,随着瞎子马竿扫处,那猴儿就像攀杠子一样地抓住了飞来的杖梢,就空打起转来,一面发出了尖锐刺耳的怪叫之声,其势颇是惊人。

现场这一霎,变化颇大。

邵一子身子闪开了当头猴儿的正面一抓,全身疾若飘风地闪向一边,不容他少缓须臾,面前人影一闪,一个本身比猴儿也高不了多少的小老头,已由窗外飞身而入。

这个小老头身子乍然一现,嘴里一声怪笑,道:“老小子你到底现了宝啦,给鹅拿过来吧!”

这老头儿手里施唤的竟是拖有银­色­长链的两个流星锤,每个锤都约有甜瓜那般大小,通体银光发亮。随着小老人的现身,流星锤闪出了匹练般的一道白光,劈头盖脸直向邵老人当头砸了过去。

邵老人想不到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生出事端,心里这口气实在出不来,这时乍见对方流星锤到,更不禁无名火起,左手倏地施展出一式分云手,“噗”的一声,已紧紧抓住了飞来的锤头。

邵老人心里恨极了对方这个小老头,嘴里一声怒叱,借着手抓之力,瘦削的躯体蓦地腾空而起,随着他落下的势子,右掌用劈空掌力,一掌直向对方脸上劈了过去,这一掌虽是劈空之力,却是聚结力道的菁英。

小老头想是知道厉害,一声怪叫道:“好家伙!”

他来得怪去得也怪,整个身躯向后一个倒折,“嗖!”一声已落向窗前。

猛可里一股尖锐风力直向他身后袭到。敢情是左瞎子。

左瞎子一副狰狞的表情,对于对方的心存不轨,他恨恶极了,是以一出手即是杀着。别看他眼瞎,一旦动起手来,身手还是真灵活,手里那根马竿儿,更是极见威风,这一手常见的“毒蛇出|­茓­”在他施展起来,简直是既准又快,既快又狠。

小老头倒是没想到对方一个瞎子,竟然会有如此身手,心里着实吃了一惊。

无如一个无心,一个有意。动手过招实在是很奇妙的事,即使一个所谓的“强者”、“高手”,在偶然的疏忽之下,常常也会吃亏。就像眼前的这个小老头儿,以他杰出的身子,如果上来即存戒心,万万不会为人所乘,自不可能为左瞎子的马竿儿所伤。

“噗哧!”一股子血顺着左瞎子拔出来的竹竿,直由小老头后胯间标了出来。

小者头鼻子里哼了一声,由于伤中右后胯,简直使他站不起来,腿上一弯差一点摔倒在地。怪叫了一声,他身子斜着打了个旋风,“唰!”一下,已越窗而出。

邵一子低叱一声:“哪里走!”话声一落,紧蹑着对方身后,摹地跟着掠了出去。

前行的小老头原本有极快的脚程,无奈为左瞎子那一马竿扎伤了后胯,大大受了影响,况乎邵老人又是出奇的一个强者,他便更难逃脱了。

邵老人随着快速的进身之势,右掌第二次抖出,是为“龙形乙式穿身手”。

状如波浪般的掌影,起伏之间已蹑住了对方小老头背后,邵一子存心要毙对方于掌下,这一掌共分两个阶段,一曰“扎”,一曰“力”。

尖尖五指,在邵一子力并之下,真像刀也似的凌利,“噗!”一声已半人对方后背。

设非是对方身上穿着厚厚的一件羊皮背心,只是这一式“穿身掌”就能够要了他的命。

小老头再次受创,嘴里发出了一声尖啸,像是猿啼那般刺耳的声音,确是凄厉之极。

随着这声啸声之后,眼前这个小老头像是发疯了似地一个前冲,整个身子直向地面上滚倒下来。

也就在这一瞬,空中传出两声尖锐的猿鸣,先见的那两只猴儿,一左一右,紧蹑着邵老人身后,疾若电闪星驰般地扑了过来。这畜生想是也知道主人负伤,情况危急,是以奋不顾身地扑前救主。

邵老人右手指尖实已扎中了对方背上,这一霎只待他指尖向上一挑,便能将功力发出。

若是如此,这个小老头再想逃得活命,诚然是千难万难了,料不到在此千钧一发之际,两只猴儿却救了他的命。

小老头身子一经倒地,旋风般地滚了出去,同时间两只手却也不闲着,把一双流星锤霍地运施开来,两团银光,一奔面门,一奔前胸,硬把邵老人前进的身子给逼了回去。把握着这一刻良机,受伤的小老头头也不回地一径飞驰而去。随着他前进的背影,身后两只猴儿,咕哩叭啦怪啸着紧紧跟了上去。

邵一子本想紧追下去,心里方自动念,却又制止住了这番冲动。眼看着对方一人二猴,在金黄|­色­的阳光照耀之下,渐渐消逝无影。

邵一子看着他的背影,频频冷笑不已,他慢慢抬起刚才掌穿对方的那只右手,五指尖端染有殷红的一片血渍,可以想到对方虽然逃得了活命,却也是受伤不轻了。

左瞎子不知何时也来到了眼前,与他并肩而立。

“好险!”左瞎子道:“邵老哥,那张东西没有被他抢走吧!”

邵一子哼了一声,道:“放心,丢不了的!”

左瞎子一个劲儿地眨着那双白果眼道:“好厉害,这个人是谁?”

邵一子喃喃地道:“你可曾听过惯走关中的一名巨盗‘铁马钢猴’任三阳这么一个人么?”

瞎子抽了一口气道:“啊,就是他么?”

邵一子点点头道:“就是他,哼,今天他出师不利,竟然先后会在你我手里吃了大亏,也算是他的晦气,足以警戒他下次了。”

左瞎子“嗐”地叹了一声道:“想不到你我约见事情这么隐密,仍然会为外人所知,真是防不胜防了!”

邵一子亦感十分懊恼地叹息了一声。

他缓缓转过身来道:“这里已不是安全地方,我们还得搬个家!”

一眼看见了远处站立的大柱子,由不住心里一愣。

“唉!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他心里的声音,可是没有说出来。

记得刚才在房里他探头外看时,大柱子就是这种抱着一双胳膊向外看的样子,现在居然还是一个样子,居然在目睹着一番惊心动魄的打斗之后,无动于衷。

这么一想,邵老人身形略闪,几个轻快的起纵,已来到了大柱子面前。这一来到近前,他才算看出不对劲儿来了。敢情大柱子一双眼睛珠子直直地发呆,就像一双死鱼眼一样。

“哼!”邵老人鼻子里轻哼一声,已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伸手在大柱子肩上一搭,略微用了一些力道,大柱子晃晃悠悠地身子眼看着就要倒了下去,却被邵老人另一只手扶住。

“他怎么了?”一旁的左瞎子问。

“叫人给点了|­茓­了!”一面说,邵老人两只手指已有力地掐住了大柱子上­唇­的人中,另一只手当胸一掌,大柱子身子直悠悠的直向后面倒了下去。

“扑通!”

这一摔之力,当然是有用意的,可以收“活血”之功,果然在柱子嘴里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啊唷着翻了个身子,缓缓由地上站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邵老人问:“是谁把你给点了|­茓­?”

大柱子一脸傻相地看着对方二人。

“不……不知道,我站在这里晒太阳好好的,忽然不知怎么回事背上麻了一下,打了个呵欠就……就睡着了,后……后来你们就来了。”

邵老人一声不哼地看着他,点了点头,道:“这里不大安全,你先回去吧,我会去找你的。”

大柱子愣了一下点头道:“好吧,那我就走啦!”一面说,他缓缓地走过去拉起了牛,又回过头来看了邵老人一眼,慢慢地走了。

邵老人这才转向左瞎子道:“有些人每喜自作聪明,认为别人都是傻子,哼哼,我邵某人虽然大了几岁,自信这双眼睛还不花。”

说到这里话声一顿,霍地转向当空屋顶冷冷地道:“好朋友既然来了,­干­什么又藏头露尾,未免有失风度吧!”

话声方辍,就听见矮脊上一人“呵”地笑了一声,空中人影微微闪了一闪,一个人已落在了眼前。

一袭青衣,满脸书卷气息,这样一个人,无论从什么角度上去看,都是一个典型的读书人,然而事实证明他却是一个深悉武功的道上朋友。

“果然不愧领袖西天的武林前辈,在下佩服之至!”青衣文士一面说时双手微拱:眼角却看见了一旁的瞎子,拱了一下手道:“这位想必就是传说中的那位‘替目阎罗’左光斗了,失敬,失敬!”

左瞎子闻言一怔,那双白果眼珠子一阵子眨动,两只手抱了一下:“岂敢,岂敢,请恕左某双目失明,朋友请报上大名吧!”

青衣文士莞尔一笑,还没有说话,一旁的邵老人已冷笑着代他发言道:“今天真是幸会得很,想不到阔别多年的武林朋友,居然都在这里见着了,光斗兄,这位朋友的大名你一定也是久仰了!”

左瞎子嘴里一连串地称着是。

邵老人冷冷地报上了来人的绰号大名道:“岳阳剑客顾锡恭!”

青衣文士微微一躬身,说道:“小可不敢当!”

左瞎子嘴里“啊”了一声,连连点头道:“久仰!久仰!”

邵老人面­色­一沉,注向对方道:“顾朋友光临下处,是……”

“岳阳剑客”顾锡恭一笑抱拳道:“邵前辈不必客气,既然左兄也在,那好极了,顾某有几句肺腑之言,想要当面向二位尊前讨个请教。”

邵老人点头道:“好,既然这样,顾先生请!”

彼此互道了一声请,顾锡恭也就不客气地首先迈步,进入矮屋,邵左二位也随后跟人。

邵老人冷冷地道:“荒野陋居,无非栖身而已,顾先生请自己坐吧!”

“岳阳剑客”顾锡恭一笑道:“哪里哪里,这里隐秘得很!”

“是么,顾先生说笑话了,”邵老人冷冷地道:“如果真的隐秘,也就不会惊动了许多好朋友了。”

微微一顿,邵老人又接下去道:“如果在下判断不错,顾先生与方才那位任朋友以及另外三位似乎早已在自桑轩鹄候在下,不知有何见教?”

顾锡恭一笑道:“这话倒也不假,风闻前辈与这位左先生有此一会,自是江湖盛事。”

说到这里,这位翩翩文士风采的岳阳剑客笑态可掬地道:“前辈既然直言以询,小可也就用不着拐弯抹角,我们­干­脆打开窗子说亮话吧!”

邵老人冷笑不已。

“别人的来意,小可不得而知,不过邵前辈眼里可是揉不进沙子的,岂能真的不知道?

这个咱们可以按下不提!”顾锡恭脸上仍然带着微笑,继续说下去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虽是一句老生常谈,倒也是古往今来一件永久不变的真理至言。”

邵老人微微一笑,点头道:“足下的来意已经表明白了!”

“那倒不然!”顾锡恭抱拳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钱财顾某固所爱也,却还不至于卑鄙到巧取豪夺的地步。”

邵一子一笑道:“足下所言,果见高明,倒要请教其详了!”

顾锡恭抖动了一下身上那袭单薄青衣道:“那前辈身怀宝图之事,早已武林尽知,这当然早已算不得是什么隐秘之事了,据在下所知,邵老这卷宝图已收藏经年,何以至今日仍未能按图索骇,将宝物起出,这其中当然是有原因的。”

邵一子点点头道:“不错,不过这似乎是邵某人的私事,又与顾先生你有什么关系?”

顾锡恭欠身道:“好说,这就是在下这一次前来的本意与宗旨了。”微微一笑,他才又接道:“当年布达拉宫之事,在下虽非身历其境,却也一清二楚,凑巧手头上有一本古本欧阳子所绘注的‘山海经’,这本图注,尤其将西北各山岳地形描叙得十分清楚,如果前辈之所以迟迟没有下手原因是昧于地势,那么我这本山海经必能为前辈提供极有价值的贡献,相信前辈只要取出宝图,两相映证之下,必可将前辈现有之诸多困惑一一迎刃而解!”

邵一子一笑道:“这难道就是顾先生来此的本意。”

顾锡恭道:“好了,我已经说出了事情的第一步开始,现在要看邵前辈的意思了。”

邵一子道:“我还不大明白你第二步的意思。”

顾锡恭一笑道:“第二步就很简单了,如果第一步成功,第二步实在是方便得很,一切就要看邵前辈的意思了!”

邵一子“哼”了一声道:“你的意思是,一旦宝物到手,你要分羹一匙?”

顾锡恭点点头道:“不错,就是这个意思!”

邵一子微微一笑道:“顾先生所说倒也并非无理,只是这件事显然与老夫的原来宗旨不符,无论如何,顾先生的一番好意,老夫心领了。”

一面说,他站起来拱手送客。

“岳阳剑客”顾锡恭神­色­自若地笑了笑道:“这个意思邵前辈是要独吞了?”

“那倒也不是。”邵一子冷冷地道:“足下不明白邵某原来宗旨,最好不要瞎猜,顾先生既已说明来意,似乎可以走了!”

“岳阳剑客”顾锡恭微微一笑,道:“难道邵前辈对这件事丝毫没有考虑的余地?”

“道不同,不相为谋!”邵一子一抱拳道:“抱歉之至,实在是有辱台爱了!”

顾锡恭面­色­一沉,举步向外踏出。

邵左二人一起抱拳相送。

顾锡恭足下已将踏出,却忽然转过身来。

他脸上的笑容尽失,代之的却是一片凌人的傲气。

“在下临走之前,还有一事相求,不达此愿,在下还不打算离开。”话声一落,窄室里立刻充满了一股凌人的气机。

邵一子一声冷笑道:“老夫此来,确已将死生置之度外,尤其是能有机会领教各方朋友的罕世身手,更是人生一大快事,说吧,顾老弟,你要怎么样吧?”

“好!”顾锡恭两只手不知什么时候已Сhā进长衫的两叉,霍地向外一分,手上多了一对乌黑净亮的圈子。

“久仰前辈一套伏魔剑法,领袖西方武林垂数十年之久,不才有幸请教,实在是光荣之至!”一面说时,脚下微拧,“嗖”一声已飘身屋外,接着面前人影乍闪,邵一子已与他迎面对立。

顾锡恭简直就不知对方手上的那口短剑是藏在哪里的,总之双方现在已相互对立。

顾锡恭手上所拿的那对黑不溜丢的钢圈子,看似无奇,其实却厉害无比。

邵一子冷笑道:“如果老夫所料不差,顾老弟你过去也是用剑的,怎么现在却改了家伙了?”

顾锡恭一哂道:“那倒也没有,换着用用不是也挺好的吗,咱们闲话少说,前辈你撒招吧!”说完了这句话,就见他把一双黑光净亮的钢圈子在头顶上“当”的碰了一下,发出了历时颇久的一阵子“嗡嗡”之声。

如非是他变换了另一个角度,还不易看清他手里那对钢圈子的凌厉的一面,敢情沿着钢圈一周,现出了白白一线,正是藏锋之处。

邵一子手上短剑平胸而持,剑上光华闪烁,显然他已把无比充沛的劲力贯注在这口短剑之内。

一旁的左瞎子显然也已领略到了现场一触即发的严肃气氛,情不由己地退开一旁,他眼睛虽不能看,却依然表现出一副凝神贯注的模样,直直地瞪着两只眼,注视着现场,也许只有这个样子,才能帮助他听觉更为敏锐。

顾锡恭手持双圈,在现场转了一个半圆的圈子,却在斜出一个角度站住。忽然他叱了声:“失礼了。”三字一经出口,身子忽然疾如电闪般地狂飘而起,直由邵一子侧翼部位猛然切了进来。

邵一子冷哼一声,短剑斜挑,叮当一声脆响,空中爆出了一点火星。

把握住此一刻良机,邵一子倏地快速进身,短剑上划出了一道银光,这一剑直穿向对方面门,其势之疾快,真有难以想象之处。

顾锡恭手中钢镮蓦地分开,左手钢镮向正面面门上一举,“锵”的一声脆响,已将对方来剑锁在钢圈之内,紧跟着他身形侧转,右手钢圈霍地平胸推出,极其力猛地向对方胸前打了过来。

邵一子冷笑道:“好招。”

左手掩处,“嗡”的一声,已把对方来犯的钢圈击开一旁,这一手空手进招,设非是把对方身法部位摸得极为清楚,万万不敢如此施展。

显然顾锡恭也没有料到竟然会有这么一手,不觉呆了一呆。

邵一子计不只此。

就在他掌震钢圈的同时,右手短剑微振之下,那口剑忽地弯曲如蛇,极其滑溜地已由对方钢圈之内脱出。

顾锡恭蓦地神­色­一变,他武功至高,招法烂熟,正因为如此,他也就较一般武者更能体会出胜败的先机,以眼前情形而论,自己原不至就此落败,无如上来期功过甚,以至于双方间隔距离过于接近,再当敌人狠厉招法之下,便万难脱身了。

心中有此一念,顾锡恭再也顾不得出招伤人,身子霍地向后一倒,“唰”的一声,直挺挺地直倒了下去。

饶是这样,邵一子的那口短剑兀自放不过他,艳阳下,剑光刺目,有似银蛇腾空般,倏地闪了一闪。

随着这道剑光的光华闪处,邵一子身躯已似风卷落叶般地飘了出去,起落之间,已是三丈开外。

“岳阳剑客”顾锡恭的身法更为美妙无伦。

他原本后仰的身子,就在他后脑甫将接触地面的一刹那之间,蓦地一个快速的疾旋,“呼!”一声,眼看着他已将倒地的身子,蓦地又腾了起来,足足拔起了有两丈高下,随后又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双方已然分了胜负。

一道长有半尺的割裂口子,显示在顾锡恭的前胸,将一件美好的青衫分为两片。

顾锡恭固然可以不服输,再次放手力搏,犹不知鹿死谁手,然而究竟他是一个成了名的人物,况乎双方并无深仇大怨,实在没有以死相拼的理由。

“很好,我总算见识了,高明之至,高明之至!”一面说,顾锡恭频频向后面退着,艳阳下他那张脸变得极为苍白。

“不过,邵前辈,你可要注意了,你我之争,称得上是君子之争!”他冷冷笑着道:

“要是换在另一个人,只怕你就不会这么容易打发了!”

邵一子按剑而立,聆听之下,呆了一呆。

顾锡恭却抱拳道:“刚才那番话,我觉得阁下尚有考虑的必要,我以为尊驾眼前的处境,很显然的是合则两利,分则两害,尊驾何妨再好好地想想,我们还会见面的,告辞!”

话一说完,倏地拧身而起,有如长烟猝起,极是俊俏地已拔在了一棵大树巅梢,紧接着身形再弹,已是六七丈外,转瞬间已消逝视线之外。

邵一子撩开长衫,“锵!”一声合剑入鞘。原来这口短剑一直就藏在他膝边小腿边侧,剑身虽然远较“匕首”为长,却也不碍他的身手。

面前人影略闪,左瞎子已来到眼前。

“他走了?”

邵一子冷笑道:“不错,不过正如他自己所说,他是不会就此甘心的!”

左瞎子叹息了一声道:“想不到你我这次约聚,事情这般的隐秘,却依然逃不过这些人的耳目,说来也怪我大粗心大意了。”

邵一子摇头道:“这与你并没有什么关系。”

左瞎子道:“如果我刚才没有到白桑轩去打了个转,说不定还不至于惊动了这些人。”

“迟早他们是要来的,”邵一子道:“这里显然不是安全的地方,我们还是迁地为良的好!”

左瞎子点点头道:“我想到了一个好地方。”

他正要说出,邵一子却嘘了一声,道:“你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反正我跟着你去就是了。”

左瞎子不由不佩服他的临事仔细,点点头道:“也好,那我们就走吧!”

十九

一艘小船缓缓地在水面上移动着。

除了摇船的舟子以外,这船上只有两个人:邵一子和左瞎子。

船上搭着竹篷,最多亦只能容纳两人,现在的容量已是饱和了。

二人之间,是一张小小的方桌,宝图就摊开在桌面上。为了谨慎起见,船舱两面都下着帘子,只靠着中间垂下来的一盏油灯,光度虽弱,却已是够了。

左瞎子微微颤抖的手指,摸着密密麻麻的特殊字体,嘴里不停地念着:“计黄金十箱,白银二十八箱,明珠玉器各十箱,分别以上好的樟木包裹白铁之木箱盛装,安置在七星山之北,大肚山以南,午时阳光穿照时,见群山交岔,于是再寻小孤峰……”

念到这里,左瞎子停了一下,嘴里喃喃道:“老天……老天,要不是图上记载,只怕神仙也找不到。”

邵一子道:“这些地方你可熟悉?”

“当然,当然,我是熟悉的!”

“小孤峰……小孤峰……”一面说左瞎子的手指又摸上了羊皮纸。

“够了!”邵一子忽然抽回了羊皮纸卷:“暂时知道这些已足够了!”

左瞎子愣了一下,咧着牙笑了笑,道:“现在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邵一子一笑道:“到目前为止,你我二人知道的一样多而且还是一知半解,这样彼此都可以信任,对于我们未来的合作大有稗益。”

左瞎子用力地眨了一下眼睛,仰起脸来想了想,才像是忽然明白,“呵呵”笑了两声,道:“邵老真是想得太周到了,太周到了!”

邵一子微笑道:“请先生海涵,此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也,这件事完成之后,老夫当亲自向先生致歉,并将此事建议藏王,为先生立一生伺,供后世膜拜敬仰,也算是功在全藏,青史明标了。”

左瞎子嘴里“啊唷”了一声,呵呵笑道:“言重了,言重了,邵老这件事万万行不得,析煞我瞎子了……折煞了!”

他们在观图说话时,身边一直留意着欸乃不绝的桨橹之声,很清楚地可以感觉出前进的速度。

忽然船速慢了下来。

左瞎子隔着船帘问道:“地方到了没有?”

舟子的破锣嗓子道:“到了,二位老爷下船吧!”

邵老人匆匆背好了图卷,左瞎子手中马竿子方自撩起船帘,即听见“扑通”一声水响,水花四溅里,敢情那个舟子已纵身入水。

邵老人一怔道:“不好!”蓦地抢身出舱,却见一名锦衣童子双手正自紧勒缆绳,把这只小船硬拉向岸上。

所谓“岸上”,乃是一个延伸出水面的岛形堤岸,在近水处设有一亭,景致十分可人。

邵一子已知中计,舟子既已遁形,一腔怒火乃发向那名锦衣童子身上。

当下怒叱一声:“大胆!”身子霍地纵起,劈空一掌直向那名童子身上击去。猛可里一人朗声笑道:“好掌力!”说话时,那名锦衣童子已自就地一滚,快速地翻出两丈开外,邵老人的一掌,竟然落了个空。由于那声“好掌力”,才使得他注意到发话之人。

敢情那亭子并非是空的,里面还坐着两个人。一对白衣漂亮男女。男的锦衣缎帽,翩翩风采,沿着帽沿两边,各垂下一根风翎,和他颏下的一络黑胡,共风而舞,尤见潇洒风雅之一面、女的更是生就的漂亮姿­色­,宫样蛾眉,郁郁秋水,一领雪­色­长披,其上绣着鲜艳梅花,粉面团团,似乎永远聚集着未完的笑意。

“西天盟主”邵一子乍然发现到这两个人,禁不住蓦地吃了一惊。正因为这男女二人原是相识,才使他格外觉得惊惧,事出突然,一向持重的他,也呆住了。

身边人影轻闪了一闪,左瞎子也来到近前。

“怎么回事?邵老。”

“哼!”邵一子才似回到了眼前情况:“有好朋友等着我们啦!”

此时亭中男女,已缓缓步出亭子。

“老爷子别来无恙,咱们好几年不见了,幸会,幸会……”拱了一下手,含着笑道:

“我这里有酒有菜,如果不嫌弃,二位请共饮一杯如何?”

邵一子冷冷地道:“用不着客气,贤夫­妇­竟然以这种卑鄙伎俩来对付我,哼哼,这又是为了什么?”

白衣人一笑道:“老朋友先不要发这么大的火,有话咱们慢慢说好不好?”

白衣­妇­人似乎一向很少说话,凡事以夫“马首是瞻”,这时却不禁发出了银铃般的一串笑声,接着说道:“邵前辈这么说就不对了,外子与我为了迎接前辈,已经坐候了三天,就是现在在这里见面,也是费了一片苦心呢!”微微一顿,这­妇­人眉角扫向左瞎子。一笑道:

“这位大概就是西北道上那个传说已久的奇人‘瞽目阎罗’左光斗了,失敬,失敬!”

左瞎子先是一怔,连连眨着他那双瞎眼,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却把头转向邵一子道:

“老哥,你可没有告诉我还有两位贵客,这两位朋友又是哪个?对不起得很,请恕瞎子眼睛不灵。”

邵一子冷笑道:“鼎鼎大名的童氏伉俪你竟然不识,哼!青砂堡‘澜沧居士’童玉奇与‘芙蓉剑’莫愁花的大名,你岂能不知?”

左瞎子那张消瘦的脸上,忽然间像是僵住了:“嘻嘻……”他冷嗖嗖地笑了几声:“知道,知道,想不到短短几天时间,竟然拜会了这么多成名江湖的朋友,我瞎子总算是没有白活,嘿嘿!”

被称为“澜沧居士”的白衣人一笑,道:“左朋友真是太客气了,二位请进来一谈如何,请!”

邵一子见到对方童氏夫­妇­,即知道今日之会只怕不易善罢于休,然而事到临头,却也只有硬起腰­干­,看看下一步又将如何。

心里想着,即与左瞎子不约而同举步向亭内步入,童氏夫­妇­果然是有心人。

亭子里果然备有一桌丰盛筵席,每盘莱肴都加着盖碗,显然主人夫­妇­为候佳宾,并未动筷。邵一子打量着这一切,冷冷道:“贤夫­妇­太客气了。”说罢不待招呼,自行拉开座位坐了下来。

左瞎子虽是瞎子,但除开视觉之外,其他各样官能似乎较诸常人更敏锐得多。

随着邵一子落座,他也坐了下来。只是他并非与邵一子并肩而坐,却是在对面坐下来,那一根一直在手的马竿子紧紧夹在两膝之间。

童氏夫­妇­各含微笑也坐下来。

“澜沧居上”童玉奇双手拍了一下,亭外立即应声走进一人,正是方才手勒缆绳,也就是“白桑轩”侍奉童氏夫­妇­寸步不离的那个俊秀童子。强将手下无弱兵,显然他也有一副好身手。

这时只见他对着邵左二人深深打了一躬,嘻嘻笑着上前为二人执壶斟酒。

邵一子道了声:“邵某不客气了。”一面说时,仰首把面前酒一饮而尽。

左瞎子也是仰首把面前酒一饮而尽,“叭!”打了一下嘴道:“好酒!”

“澜沧居士”童玉奇道:“今日能够请到二位,真是三生有幸,只怕仓促之间,菜肴难合二位口味,还请多多包涵。来来来,左先生请!”

因为左光斗是瞎子,所以他才要特别照顾他,摆在面前的是一盘“­棒­­棒­­鸡­”,童玉奇夹起一截­鸡­腿递过去。

左瞎子愣了一下道:“啊,你太客气了!”

他虽是瞎子,感觉之敏锐,前文已叙及,是时右手轻起,“铮!”一声,两只牙筷,已迎着了对方送来的那只­鸡­腿。立刻,空中这只­鸡­腿就像是被胶粘住了一样的结实,丝毫动弹不得。

澜沧居士童玉奇一笑道:“嗳,不必客气!”

手中筷子微微一抖,左瞎子忽然身子动了一下,那只手在微微的一阵颤抖之后,不由自主地缓缓向后缩了回来,一直退到面前,接着四只筷子夹着的那­鸡­腿,慢慢地落向盘内。

童玉奇微微一笑,收回了筷子,只见左瞎子那张白脸上丝毫不着血­色­,脸上大大地现出了“不是味道”。

明眼人如邵一子者一看之下,即心内雪然,分明童玉奇这一手明是为对方拣菜,暗中是在与对方较量力道,而这一次左瞎子显然是输了。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