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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无忧公主 > 二十八

二十八

老头儿呵呵笑道:“鹅(我)这猴儿厉害得很,你不要想去碰它。”一面说,他这才松下了背上的箱子,把猴子一个一个拴在两只木凳上。

那个险些被伤的小伙计,赔笑在一边说:“帮帮忙,你老人家,把猴儿拴到院子里去好不好?”

玩猴的小老头抬了一下眉毛,老气横秋地道:“什么,你要鹅把猴儿拴到院子里去,简直是岂有此理,实在告诉你吧,这两个猴儿就是鹅的儿子,听话得很,你们不惹它,它们乖得很,不信你看看!”一面说,这老头儿一只手拍着一条板凳大叫道:“大儿,你上来,给鹅乖乖坐好。”右边猴子听他这么一招呼,果然尖叫一声,身子一耸就跳上了椅子。

小老头又拍了拍另一条板凳道:“上来上来,鹅的二儿!你也给鹅乖一点,学着你哥的样。”另一只猴子聆听之下,也一跳上来,坐着不动。

小老头嘻嘻一笑道:“对了,对了,这才是鹅的乖儿,比起这些孙子来可乖多了。”

原本看热闹的一些酒客,听到这里俱都停住不笑了,敢情无缘无故地都被这个小老头儿给骂上了,成了孙子了。

擦了一把脸,小老头又拿起茶壶,分别在两只碟子里倒了些茶水,分送到两只猴儿面前道:“来来来,喝茶,喝茶,喝足了以后好­干­活儿,听见没有?”两只猴子倒是听话,他怎么说怎么好,聆听之下,各自低下头来滋滋有声地把面前碟子里的茶水吸得一­干­二净。小老头自顾自地乐得拍手哈哈大笑,一副旁若无人模样。

海无颜在对方这个小老头乍一现身的当儿,就已经留意到对方的几点非寻常之处。

这时待机好好打量对方一番,只见他生就一对招风耳,一副猴头猴脑样子,简直与他所牵来的那双猴子是一个模样。这个人虽然一副乡下土佬,打扮成行走江湖耍猴的卖艺人模样,可是海无颜却不能就此认定。

第一,虽然从外表乍然看去,土固然是土矣,可是如果细细观察,却是生得并不粗鲁,手脸皮肤俱都细白­干­净,尤其是双手十指,都留有甚长的指甲,只这一点就不像是行走江湖的粗人。第二,这个老头儿那双眼睛里含蓄着隐隐菁华,一双太阳|­茓­更是较常人要凸出许多,分明是一个内功有了相当基础的练家子。以上两点,虽然在外人眼中,毫无可惊可奇之处,可是却万难逃过海无颜一双­精­锐眸子。

甚至于,那个早来一步,一身青衫的文士,也对他发生了兴趣,不时地向他瞅上一眼,脸上表情­阴­晴不定,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海无颜缓缓地饮下了一角酒,凭他­精­确的判断、过人的见解,他立刻猜测到,这个地方极可能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他生平最不喜爱管人家闲事,倒不是他缺乏正义感,而是围绕在他本人身边的事实在已是够多了,这是其一;其二,这些江湖事实在也是理不得,一经涉足其间,本身便实难脱开­干­系,演变到后来、常常成仇,甚至于终身化解不开。正因为如此,所以一些身负奇技的江湖杰出人物,常常把管闲事引为生平大戒,非万不得已,绝不Сhā手其间。

海无颜起先发觉牵驴的少年,认为不过出于偶然,还有几好奇,然而现在当他再次发觉到牵猴子的老人,就不能再认为是一桩“偶然”事件了。

由袖子里拿出了一小块碎银子,海无颜正待吩咐小二算账,却没想到,就在这一霎间,又被他看见了另外一件新鲜的事儿。

辘辘车声,夹起了大片尘土,蓦地来到了面前,就在白桑轩的正门前,陡地停住。

车把式是个黑圆健壮的小伙子,嘴里吁了一声拉住了马缰,即见车门开处,由里面走下来一双白衣男女。

这双白衣男女的乍然出现,使得原待要站起来的海无颜,忽然止住了待要站起的身子,脸上顿时显出了一番惊疑。敢情来者二人他是认得的。下意识地,他随即把身子向着面前石柱移了移,借以遮住了半边面影。

来人这个白衣男士,一身白缎长衫,其上绣有整棵修竹,其人鼻正口方,颊下留有络黑须,约有半尺左右长短,黑亮的眼珠子,顾盼生威,头上的一顶同­色­便帽,却在两侧垂有两根风翎,显然是一个风流调搅的潇洒人物。

那个与他同行的女人,看上去三十六七的年岁,生得姿态雍容,落落大方,宫样蛾眉,郁郁秋水,一身白衣,其上绣有大片梅花,白底红花,衬托得这个人更形娇艳动人。

这样的两个人,分明是富贵中人,忽然在这个小店出现,自然使得各人为之私下猜测不已。

是时由车厢前座又跳下了一个模样儿清秀伶俐的小跟班儿,急趋向前,伸出一手,让那个看来雍容华丽的­妇­人将一只纤纤细手搭向其上,三个人直向白桑轩酒店进入。

酒店里原本是乱哄哄的,就在这对夫­妇­乍然进入之时,立刻显出了异常的清静,每个人的眼睛都睁大了,显然对于进来的这三个人,产生了极度的好奇。

一向只是坐在柜台后面拨打算盘珠子的掌柜,居然也由不住自位子上站了起来,三脚并两步跑过来侍候客人。

白衣男士打量着面前的店掌柜的,微微点了一下头道:“这里就是七里铺的‘白桑轩’么?”

掌柜的立刻赔笑道:“不错,不错,这里就是七里铺,白桑轩就是小店。”

白衣男士点点头道:“带路。”

还带什么路?迈步就进来了。

掌柜的亲自把这一双望似贵宾的客人让在了上座,两个店小二招呼着上茶的上茶,送手巾把儿的送手巾把儿。无如却被那个看来清秀漂亮的小跟班儿一律给挡了驾,即见小跟班儿由身后拿下了一个箱子,打开来是一套漂亮的景泰蓝瓷器,另外取出一个茶叶罐子,里面是上好的茶叶。他随即吩咐店家道:“我们老爷夫人只喝自己带的茶,杯子碗筷,也用我们自己带来的。”

掌柜的愕了一下,随即弯腰连声称是,将东西接过来,转身吩咐身后的伙计一番。

这时,座上那位白衣男士轻轻发出一声低咳道:“还有这里的掌柜的呢,你把他给我叫来。”

掌柜的一笑上前道:“小人就是,这位客官有什么差遣么?”

白衣人轻声一哼,上下看了他一眼,点点头道:“很好,你原来就是这里的掌柜的,有件事我要你帮个忙,你贵姓?”

掌柜的哈腿赔笑道:“不敢,小人姓侯。”

“侯掌柜的。”

“不敢,您大爷……”

“没有什么,你这个地方不错,我想在这里挨上些时候,可能半天,可能一天,也可能两天三天。”

“噢,”侯掌柜的发了傻:“只是,小店开的是酒店,只卖吃食,却没有客栈。”

白衣人道:“这你就不管了!”一面说,这个体面的白衣人把折起来的袖子翻开来,两根手指头拈起黄澄澄的一片金叶子,足足有二两重。

“呶,这个先付给你,算是今天全部开销。”

侯掌柜的两只手接过来,立刻两只眼睛笑得都眯成了一道缝了:“我的大爷,这可是金子呀……这是……您大爷和宝眷要吃些什么呀……就是给您老上燕翅全席,也使不了这么多呀!”

白衣人朗笑一声说道:“燕翅席怎能合我的口味?吃什么,我的跟班儿会招呼你,简单清爽,这个,用不着你­操­心,倒是……”微微一顿,他的一双眸子缓缓扫过食堂内各人:

“只是你这里太杂了。”

“这……是么!”侯掌柜的搓着两只手:“七里铺是小地方,因为临江靠岸,所以南来北往的客人是杂了一点。”

白衣人点点头道:“这个我知道,但是从现在起,希望你不要再接待一个客人,你明白吧!”

侯掌柜的喃喃道:“这……您大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白衣人芜尔一笑道:“很简单,从现在起,你这店里的客人是只准离开而不准增加,你明白吧!”

“噢,原来是这样……”侯掌柜的呆了一下:“这这……”

“除了刚才那块金子以外,我另有赏赐,这一点你要务必给我做到!”

侯掌柜的顿时笑逐颜开,一连串地应声答着,随即招呼身旁小三道:“谢三,把客满的牌子给挂出去,这位大爷已把所有座位给包下了!”

叫“谢三”的小伙计,高声答应着,转身就往外跑,不经意却与一个戴金箍的高大道士撞在了一块。

敢情是那个道士正往里面走,谢三往外面跑,一个有心一个无意,就这么撞在了一块。

道士身高体大,谢三却是又瘦又小,一撞之下,蓦地反弹了出去,“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哎唷……你这个人……”嘴里哎唷着,谢三半天才由地上爬了起来。

“我这个人怎么样?”道士打着一口湖北官话:“你们是开店卖饭,酒家是来吃饭的大爷,哪一点错了?”

一听是来吃饭的,谢三立刻跳起来摇着双手:“对不起,这位道爷请到别处去吧!”

道人挑动着一双浓眉道:“胡说,明明有的是座位,怎么叫客满了,来!给道爷倒茶,好茶!”嘴里说着,这个道人一只手提着沉重的一只冰铁禅杖,就往里面走。

看到这里,居中而座,那个玩猴儿戏的小老头儿,忽然呵呵笑了:“这可好,有乐子看了,小二,来酒!”两只猴儿也像它们主子一样的凑趣,拍桌子打碗,嘴里咭叭乱叫。

白衣夫­妇­似乎在进门不久,已把在座每一个人都观察到了,单单只是忽略了一个人,即海无颜,因为他半边身子被一根大柱子遮住,只能看见他半边背影,既然这样也只能把他当寻常客人了。

侯掌柜的一看后来的道人耍赖,心里好生为难,他好不容易巴结上了眼前阔客,满打算大把银子到手,却没想到会忽然杀来了这么一个不识抬举的道人,他这么一搅可难免把自己到手的银子给弄飞了。

“咦,这位道爷,你这是­干­什么!”侯掌柜的三脚并两步跑过去:“道爷你请吧,我们这里的座位,已先被人家包下了!”

道人一声狂笑道:“放狗屁,刚才我老远看见还有客人进来,怎么说是已经被人给包下了?”一面说时,抬手指向白衣秀士那桌道:“呶,就是他们,我明明看见他们进来,怎么,是嫌我道爷付不起酒钱吗?岂有此理!”

侯掌柜的心里一急,也顾不得三七二十一上去就抓他的铁禅杖,嘴里大声道:“不行,道爷你不能无理取闹!”

他想象中那根冰铁禅杖不会有多重,哪里知道两只手一抓上去,使出了很大的力气,才刚刚提了起来。

道人浓眉一挑,一声狂笑道:“就凭你这样的废物,还想赶我出去?去吧!”说时大手霍地向外一翻推向侯掌柜的前胸,不过是轻轻的一下,侯掌柜的已当受不起,脚下一个倒踩,一跤直向后翻了出去。

猛可里,却另有一股力道霍地发自侯掌柜身后,将侯掌柜待要倒下的身子蓦地托住,侯掌柜的原已摆出了一副四脚朝天的翻倒姿态,猝然为背后风力一顶,居然把倒下的身子给稳住了,自己也感到奇怪,倏地回头过来看看是怎么一回事。

他所见的是,那个一身白衣服阔客人正由座位上缓缓站起来。

眼神里聚集着隐隐的怒,白衣人那双眸子瞬也不瞬地盯向那个道人。

“道爷你来晚了,这位侯掌柜的说得不错,这个地方确实是被人包下来了,道爷你还是请吧!”白衣人声音低沉,但是每一个字都字正腔圆,内行的人只需要略一留意,即可知道几句话纯系发自丹田,而听受者那个高大的金冠道人,更是另有感受,对方这短短的几句话,每一个字音,都有如黄钟大吕那般震人耳鼓,足以发聩感聋。

道人脸­色­微微一怔,冷哼一声道:“你我都是同样来吃酒的,哪个要你管闲事?你说这家饭店已被人包下来,你把这个人找出来我与他说话,看他容得下容不下我来?”

白衣人道:“他容不下你。”

道人大声道:“为什么?”

白衣人淡然一笑:“因为他嫌你太臭了!”

他此话一出,顿时惹来哄堂爆笑之声。

金冠道人鼻子里冷哼了一声,两道浓眉张开来又皱回去,一只右手似在微微颤抖之中,晴中着了几许力道。

“嘿嘿……”一连串的笑声,发自他那张已为绕口黑须所掩满的嘴里:“小子,我知道你有两手,用不着跟道爷我过不去,有什么道儿,你划下来,道爷接着你的就是!”

白衣人道:“只怕我划下的道儿,你接不住!”

“笑话!”金冠道人一声狂笑道:“没有三分三,不敢上梁山,道爷能够大摇大摆地由武当山走下来,就不会偷偷摸摸地回去丫来吧,我接着你的就是了!”

白衣人点点头道:“这么说足下想必是武当山的‘铁肩道长’了?”

“呵呵……”道人仰天大笑了两声,一双眸子里像是要喷出火来:“不错,我就是铁肩道人,难得贵客你还知道有我这么一号人。”说话时,他手由桌上筷子笼里抽出了一双竹筷,笃笃有声地在桌面子上敲打着。

白衣人­唇­角飘起了一丝冷笑:“大家的眼睛都很亮,铁肩道兄,我久仰你领袖一门的武林威望,只是眼前这件事,最好你不要Сhā手。”

“哩嘿……”铁肩道人道:“这个意思是因为足下你已经Сhā手,所以不许别人再Сhā手了?”

话声出口,白衣人还没有答话,却听得另一桌上一个人怪声怪气地道:“那还用说吗,人家是什么来头,你鹅又是什么来头,认栽了吧老小子!”

道人与白衣人都情不自禁地被这几句话惊得侧目而视,却看见了当中玩猴儿的那个小老头。

两只猴子像是很能给主人帮助,只要小老头一开口说话,它们俩必然敲鼓以应,嘴里咕哩叭啦怪叫着,四只猴儿手拍得桌面上盘飞碗跳,好不热闹。

小老头话说完了,手嘴可也不闲着,大筷子夹菜,大口喝酒,再也不向当事者俗道二人多看一眼。

这番举止,明眼人当然是一看即知,白衣文士与被称为铁肩道人的道士,显然都是大有来头的人物,玩猴的小老人这番轻薄,他们焉能不知,只是眼前情势却是无暇分神再去顾他罢了。

白衣文士冷冷哼了一声道:“在我来此之前,已想到了这里是卧虎藏龙之地,看来是不假了。”冷笑了一声,他目注向对方道人,接下去道:“我这是一番好意,道长你最好返回你的武当山去,要不然只怕眼前事你就难以担待!”

铁肩道人瞪圆了一双眼道:“足下好狂的口气,报上你的万儿来!”

白衣人冷做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忽然另桌上的那个小老头儿,用一只筷子敲着隔座的猴儿头道:“儿呀儿,你连澜沧江上的主人夫­妇­都不认识,还敢出来撒野,怪不得要吃亏了,鹅要是你,­干­脆就滚回花果山去当你娘的猴子大王去,用不着出来再现这个眼了!”

这番话谁都听得出来是另有用心,铁肩道人听在耳中先是一惊,紧接着不禁勃然大怒,用力地一拍桌于,倏地扭过头来,怒视向那桌上的玩猴老人,偏偏那个小老头却是不与他照面,只顾逗着他的猴于哈哩叭啦叫个不休。

道人嘿嘿一笑,目光凌厉地逼视道:“老小子你少在道爷前给我装蒜,等一会我们再算账。”

话声一顿,他转向白衣文士冷冷地道:“原来阁下就是澜沧居士,贤夫­妇­的大名我久仰了,能够拜会尊驾的身手,倒也不虚此行,来吧,贫道接着你的!”说时,这个道人霍地自位子上站起来,由于站起来势子过猛,哗啦啦把一张桌子弄得几乎翻倒过来,道人索­性­右手向外一推,直把面前木桌推出丈许以外,差一点与邻桌撞在了一块,吓得那座上的客人纷纷离座逃避,整个食堂里为之哄然大乱。

白衣文士见状亦似被激起了无名之火,冷笑一声道:“只怕你接不住吧!”话声出口,陡地向前踏进了一步。

也就在这时,对面的铁肩道人倏地抬起右手低叱一声:“着!”一股尖风响处,两只竹筷并排着,其快如矢,直向被称为“澜沧居士”的白衣人一双眸子上直飞了过来。

道人能以一双竹筷当作暗器,当然显示他的功力不凡,这双竹筷一出手,极为尖锐的两股风力,其势如电,闪烁间已临近白衣人面前。奇怪的是就在竹筷的尖端眼看着已经接触到对方眸子的刹那间,兀地像是碰见了一面隐形墙般地,“笃”地响了一声,双双反弹在地。

这番情景,一经落人在场各人眼中,不禁使得所有目击者,俱都为之暗吃了一惊。

正因为现场不乏能者,才格外地为白衣人罕世身子所震惊,虽然白衣人到目前为止,连手也没有抬起来一下,可是明眼人心里有数,那双疾飞如电的竹筷,当不会无故自落。

这里面暗藏着一门极为深奥的武林秘功:眦眦功。

看到这里,半遮在木柱之后的海无颜,眉头微微皱了一下,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他不但深悉此功,更深悉此人,也许他并不以为对方白衣人在此刻此地展露神功,取悦市井为然。

一个­精­于武功的人,尤其是一个深­精­武功真髓的人,绝不会随便轻易地在人前现技,即所谓“侠以武犯禁”,正是这个道理。

眼前这个白衣人,显然具有武林中罕见的一流身子,焉能不知道这个禁忌?如此看来,他的人前现技,想必是有所用心了。

铁肩道人一双眼睛睁得极大,他当然不是瞎子,对方白衣人所施展的“眦眦功”他固然是前所未见,却也并非无闻,悉知是一种­精­湛的内功结合。

原来这门功力,须以无上内力集中丹田,再提吸“黄庭”、“祖窍”,运之双瞳,一经视人,可伤敌于无形之间,当然,要能练到这个地步,即非全不可能,然亦是极难极难之事。

眼前白衣人看来亦不过方称“入门”而已。

据悉,这是一门极耗元气的功力,可以在一霎之间,耗尽全身菁华,是以即使具有如此功力之人,也不会轻易施展,眼前白衣人所以这么施展,若非是别有用心,便诚然不可理解之事了。

除开海无颜之外,这间小小饭店之内,显然还有不少武林高手,当他们目击着白衣人所施展的这一手眦眦功之后,俱都情不由己地现出了一番严肃。

正中桌上的那个小老头也似乎不再那么嚣张了,只是嘿嘿冷笑不已,一面低头喝着他的闷酒。

铁肩道人目睹及此,先是怔了怔,随即脸­色­大变。良久之后,他鼻子里哼了一声,缓缓地抬起两只手抱拳道:“贫道今天算是开了眼了,想不到­淫­浸武功半生之后,到今天才看见武学的­精­华,佩服,佩服,见识了!”

白衣人一双闪烁瞳子只是紧紧地逼视着他,瞬也不瞬一下,他脸上甚至于看不出一丝怒或是一些儿喜,足见他是一个工于心计,讳莫如深的人物。

铁肩道人说完话,无限失望地发出了一声叹息,随即由桌旁拿起了他的那根冰铁禅杖,大步向店外踏出。

对于在场各人来说,他的这个举动确是出入意料,“大丈夫能屈能伸”,想不到这个道人来时如此狂傲咆哮,退时却“掩鼓息声”,一点儿也没有羞惭表现,的确是大家始料非及。

当下眼看着这个高大的道人,提着他那根远比他人还要高出的冰铁禅杖,大步向店外步出。

他几乎是与白衣人擦身而过。

陡地,道人左肩向下一沉,甩身回首,手上的那根冰铁禅杖有如一条怒龙般,挟着极为疾劲的一股劲风,直向白衣人后脑上直捣了过来。

铁肩道人这一手暗伏,委实有失他一门宗师的身分,手段之狠,招式之毒辣,确实凌厉威猛之极,显然他已认出了白衣人不可正面交手,忿恨之下,才会出此下策,企图一举手之间,将对方毙之杖下,论其心地之卑劣亦是无以复加。

原来道人在武当数十年间,练成了一路“风火杖”法,这“九九八十一路风火杖”法,事实上也正是他仗以开山立门的功力,一经展出威力无匹。眼前这一手“神龙摆尾”,便是功力疾劲,随着他甩出的杖梢,其上聚集着无比尖锐猛厉的罡风,其势威猛至极。

铁肩道人这一式出手,端的是­阴­狠至极,无奈他的敌手所谓“澜沧居士”的白衣人,却是深不可测。

道人的铁杖“呼!”一声来至白衣人脑后,其势如电光石火,眼看着已触及对方后脑,蓦地白衣人那颗头颅却忽向前平垂了下去。

“呼!”一声,挟聚着无比的劲风,铁肩道人的冰铁禅杖擦着他脑后的发梢滑了过去。

道人的伎俩当然不只如此,他一杖捣空之下,脚下用力地向地面上一踏,吐气扬声道:

“嘿!”右手霍地向后一拧,原已递出的铁杖之身,霍地又拉了回来,斗大的鸠影杖首,反兜着复向白衣人脸上砸了过来。

这一进一退,一收一缩,显示着铁肩道人惊人的腕力,其用以付诸杀伤人之能力,当是不在话下。

白衣人果然诡异莫测。随着铁肩道人硬拉回来的那只铁杖,白衣人的一颗头这一次却是向后面仰倒了下来,“嘶!”冰铁杖梢擦着了他的鼻尖拉了回来。

一杖走空之下,铁肩道人恍若大梦初醒,这才知道对方澜沧居士果然负有不可思议的功力,深悔自己行动孟浪,一举不成只怕为自己罹下了杀身之祸。

一不做二不休。铁肩道人嘴里“嘿”地低吼了一声,掌中铁杖再一次地拧动之下,两只铜锣“哗哗哗”地发出了一阵噪耳的呜声,足下一上步,正待再施一手拨风盘打的招式,用铁杖搂打对方腰身。

这不过只是他的如意算盘而已,事实上白衣人却已先他一步出手。

白衣人的这一式出手,施展得维妙维肖,但见他左手倏起,翩然如展翅巨蝶“噗!”一下已紧紧搭在了对方铁杖之上。蓦地,那只冰铁禅杖就像嵌在了石缝里一般结实,休想扳动分毫。

铁肩道人足下一连跨进两步,一只右臂施出了全身之力向后一带,铁杖就像是焊住了,仍然是一动也不动。

白衣人脸上现出了一丝冷笑。

“牛鼻子,这一下,你总该死了心了吧!”

铁肩道人心里一虚,单手握杖,整个身子蓦地跃起,呼呼,踢出了双脚,直取白衣人双眼,企图能够败中取胜。

白衣人已容不得他再行撒野,就见他左手倏起,“啪!啪!”两声,左右击出,不偏不倚拍中在铁肩道人双脚足面上。不要小看了他这轻轻一拍之力,耳听得铁肩道人嘴里“啊”

的痛呼了一声,身子就空一个倒折,直向后面翻落而下。

白衣人显然居心并不仁厚。

随着铁肩道人落下的势子,白衣人快速的一个上步,其势如影随形,右手倏伸,“噗”

的一掌已接在了道人看来厚壮的胸脯上。同时间,白衣人另一只手却如点水蜻蜓般地弹起,两只手指分开着,直向道人双瞳间落去。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一隅旁观的海无颜,看到这里,眉头微微一皱,正思出手。蓦地,食堂里响起了一声极尖锐的猴呜。

猿猴呜叫声,即使在空山旷野听来已感到刺耳,更何况小小食堂之内。每个人都不禁为这声突如其来的猿鸣吓得一惊。

一条黄影自正中座上倏地腾起,连带着它颈后亮光闪闪的一条锁链疾如流星般直向白衣人后颈上扑袭了去,这猴儿显然知道对方白衣人的厉害,身子虽然扑了过去,却不敢以身相犯,两只前爪抡处,却把颈上那一根亮光闪闪的细长钢链直向白衣人当头猛抽下来。

同时间,正中座上的那个小老头却大声叱道:“啊唷!鹅的儿,你要死喽!”嘴里嚷着,矮小的身躯,有如星丸跳掷般地就空弹起,直循着那只猴子身后追去。

现场这一霎真是乱到了极点。

白衣人掌伤铁肩道人。

猴儿却向白衣人出手。

玩猴子的小老头却在追他的猴子。

表面上看起来,像是乱成一气,其实却是有条不紊。

白衣人居心甚为狠毒,原思一举手之间,将对方道人一双瞳子挖出来,却没有想到节骨眼上竟会杀出来一只猴子捣蛋。

以白衣人之罕世身子,自然不会把一只猴儿看在眼中,只是他想生挖道人双眼的这番企图,却不得不就此打消,那只递出的右手,只得硬生生地抽了回来。

虽然这样,他那另外一只左手,却已结结实实地印在了铁肩道人的胸脯上。

“碰!”像是击实了。道人偌大的身躯,就像一个大球般地弹了起来,直直地飞出门外,“扑通”摔了个四脚朝天,手上的那根铁杖碰然一声大响,砸向地面,一时间石屑纷飞,其势惊人已极。

铁肩道人身子抽动了一下,缓缓由地上欠身坐起来,才坐起一半,即由不住“噗”地喷出了一口鲜血。

正前方人影略闪,白衣人已经当门站立。

铁肩道人一只手抚着前胸,良久才算平下了那一口涌起的丹田气机,只见他面黄如蜡,向着当门站立的白衣人微微点了一下头,正待开口说话。

白衣人冷笑一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明年秋后我在澜沧江等你,随时恭候大驾,你走吧!”

铁肩道人再次开口,却由不住发出了一声咳嗽,赶忙又闭住了嘴,但见他脸­色­极为狰狞,抱了抱拳,随即掉头而去。

白衣人冷笑一声,倏地掉过身来,目光逼视向正中桌上的那个小老头。

原来刚才所表演的那一手猴子把戏,虽然表演逼真,却瞒不过在场这些老江湖的眸子,一眼就看出了他是何居心。

在白衣人凌厉的目光逼视之下,小老头站起来抖了一下袖于,嘻嘻一笑,向着白衣人抱拳道:“对不起,大人不见小人怪,以尊驾的身分,当然不会与一个畜生一般见识吧,鹅这个主人就代它赔个不是吧!”

白衣人微微点了一下头道:“我当然不会跟畜生一般见识,正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看起来你这个儿子还要多多管教才是!”

小老头聆听之下,不禁顿时一呆,白衣人­唇­边牵出了一丝微笑,随即转身回到位子上坐下来。

在场各人这时才听出来,敢情白衣人这几句话说得好损,轻轻一言,把对方小老头也比成了畜生,妙在这个小老头刚才对两只猴子口口声声称作儿子,自己岂不也变成了畜生,白衣人“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一语双关,却使得对方小老头一时无言以对。

食堂里爆出了一阵笑声,这番情景颇使得小老头有些下不了台。但他毕竟是老江湖了,自有一套“唾面自­干­”的解嘲本领,哈哈怪笑了两声,就着位子自己坐了下来。

“听见没有?”伸出一只手拍着猴子脑袋:“人家把咱们爷儿们都给骂了,骂鹅这个当爹的没有把你们给管好,你们真要争气,现点本事给人家瞧瞧,要不然人家可真把你们给看扁了。”

两只猴子倒真是善解人意,聆听之下,俱都咭叭乱叫了起来。

白衣人自从归座之后,再也不多向对方小老头座上看上一眼。

是时他那个跟班儿为他斟上了一杯美酒,夫­妇­二人双双举杯互敬,一副悠闲雅致,那情景哪里像是处身杂乱的酒肆,倒像是­骚­人雅客的聚会,面对名山胜景模样。

掌柜的目睹白衣人如此身手,自是格外巴结,一盘盘佳肴接着送了上来,白衣人再也不向其他座上多看一眼,一杯杯美酒相继人腹,他的豪兴更加大发了。与他对面坐的那个­妇­人亦是好酒量,眼见她纤纤细手端持着琥珀玉杯,不时地与白衣人碰杯互饮,三分酒意染红了她的一抹香腮,看上去更加娇艳动人。白衣人夫­妇­真是好耐­性­,一席饭足足吃了个把时辰还没有结束的意思。

酒店里的客人没有这么好的兴致,相继地一个个起座离开,有些客人虽然还想进来,侯掌柜的却一一尊从白衣人的嘱咐,都挡了驾了。

这么一来,酒店里的客人是只出不进,一个多时辰之后,可都走得差不多了。

偌大的食堂里,却只剩下了孤零零的几个客人。

海无颜伏在桌子上睡觉,他已经睡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看样子还要继续再睡下去。

与他距离很近的另外一个座头上,那个先时牵驴而来的青衣书生,倒还看不出要走的意思,虽然酒饭已饱,他却另外又要了一杯掬花香茗,一个人慢慢地饮着,还不时地用长长的手指甲,在桌面上划着。他双眉深深蹙着,像是有一肚子想不完的心事。

再就是玩猴把戏的那个小老头儿了,他酒足饭饱之后,独自个又逗了半天的猴子,这会子像是­精­力不继,背倚着椅子,一颗头却是向前垂着,发出了沉重的鼾声。两只猴儿也安静了下来,偎在一块儿,彼此在为对方身上找跳蚤。

原本极其热闹的场面,一下子变得出奇的安静。

渐渐地,这里笼罩起一片沉沉的暮­色­了。

客人不走,店主人只得小心翼翼地继续侍候着。侯掌柜的带着两个小伙计,登着椅子,把一盏盏的气死风灯挂在檐子下。一阵晚风,把院子里的枯黄树叶吹进来,在门前面滴滴溜溜地直打着转儿,这调调儿实在是萧索得厉害。

渐渐地,夜更深了。

食堂里愈加地显得萧条。

玩猴的那个小老头照旧地打着他的鼾声,两只猴儿彼此互抱成一团,像是也睡着了。

青衣书生两只手伏在前案上,似睡不睡地眯着眼,白衣夫­妇­小声地在交谈着什么,那个随身的小跟班儿,两只手抱着肩头,偎在一边位子上睡着了。

忽然,白衣人轻咳了声道:“喂!伙计,再来半斤好酒,切上一盘好菜来。”

侯掌柜的应了一声,披着棉袄,睁着惺松的一双睡眼,把事先烫热的酒用锡壶盛好,小心翼翼地送了过来:“相公爷,您的酒来了。”

白衣人点点头,丢下了一块银子。侯掌柜的接过来,立刻­精­神一震,他哈下腰来赔笑道:“夜深了,相公爷和夫人可要安歇了,小号虽然不是客栈,后面倒也有两间­干­净的房子,要是……”

白衣人不等他说完,随即摇摇头,道:“用不着,我们要是想睡觉,也不会来你这个店了。”

侯掌柜的连连赔笑称是,却忍不住压低嗓子道:“那……天晚了,小号打算关上门板,相公你的意思……”

“不行!”白衣人摇摇头道:“你不能关门,依我的意思,你这门口还不够亮,最好再加上两盏灯。”

“这,”侯掌柜的赔着笑脸道:“都半夜了,还有客人上门么,再说相公刚才不是命令小店不许再接待客人了么?”

白衣人一笑道:“当然不许接待外客,不过,这个客人不同,你不必多问,照我的话去做就是了!”

侯掌柜的不敢顶撞,应了一声,赶忙招呼着一个伙计,亲自拿了灯笼登梯子爬高,把点亮了的两盏气死风灯挂了上去。

就在这时,一个脏汉,牵着一条大水牛,来到了门前。这个汉子披蓑戴笠,赤着两只泥巴脚,手里拿着一个葫芦,傻不隆咚地就往里面走。

侯掌柜的忙唤道:“喂!喂……你这个家伙,我们已打烊休息了!”

傻汉子一愣,咧嘴一笑道:“那不是侯……老板吗?”

侯掌柜的定眼一看,笑道:“原来是你,大柱子呀,怎么这么晚了,还­干­活儿啊?”

大柱子嘻嘻一笑道:“闲着也是闲着,这么大的地,就我一个人,不耕,赶明儿个,他们又说我懒了!”

侯掌柜的打量着他傻呼呼的样子,一笑道:“真有你的,怎么,来打酒来了?”

大柱子一面晃悠悠地进了酒店,一面把个剥蚀了皮的酒葫芦放在柜台上,两只眼睛骨碌碌在现场打着转,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

“这是怎么回事?都半夜了,你这店里,还有这么多客人?”

侯掌柜的“嘘”了一声道:“你少说话,这不关你的事,打了酒就回去吧!”

大柱子嘻嘻一笑道:“我肚子饿得慌,还想买几个烧饼。”

侯掌柜的斥道:“这都什么时候了,哪里还有烧饼卖,好吧,我包几个馒头给你回去吃吧。”

大柱子嗤嗤笑道:“那敢情好!”一摸身上,皱眉道:“糟了,我身上没带钱。”

侯掌柜的只想早一点打发他走,一面把包好的馒头和酒推给他道:“走走走……以后一起再算吧。”

大柱子拿起来,刚要出门。

“站着!”

话声出自白衣人座上:“你是­干­什么的?”

大柱子一愕,东瞧西看了一阵子,竟不知是谁在跟他说话,侯掌柜的斥道:“傻小子,这位相公在跟你说话呢!”随即赶上一步,向着白衣相公哈腰赔笑道:“相公爷,这个人是我们镇上江大户的长工,叫大柱子,是个浑小子,您就高抬贵手,让他走吧!”

白衣人斜过眸子来,上下看了大柱子几眼,没有再吭声,缓缓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侯掌柜的赶忙丢给大柱子一个眼­色­,比个手式要他快走,大柱子这才拿起酒和馒头傻呼呼地走出去,拉着他的牛走了。

十七

油灯下,黑袍老人侵慢地拿起葫芦来喝了一口:“嗯,好酒!”

坐在他对面的大柱子推过馒头来道:“还有这个,你吃吧!”

“用不着。”黑袍老人抬起眸子来看着他:“只要有酒就够了,好酒!”

老人看上去总有八十好几了,一蓬银髯飘洒在胸前,深凹的一双眼睛,每一转动即显现着那种异样的光采,消瘦的脸颊衬出了过高的双颧,在昏晴的灯光下高低分明,给人以深邃智慧的感觉。

人老了,尤其是老到像眼前老人的这般年岁,自然地会给人一种衰弱的感觉。这个老人看上去就十分纤弱。坐在椅子上,一双脚高高跷在对面的木板床上,他的一双瘦手交叉地按在前胸上,随着呼吸的起伏,看上去真像是病得不轻。

老人胡子很长,却挽有几个胡结,他的衣着很考究,就只是身上那袭黑丝的长衫就价钱不菲,随身所带还有长长的一个布包,瘦瘦长长的里面不知包着什么物件,自从老人来到这里以后,那个细长的包袱片刻也不曾离开他的身子。

他是骑马来的。那匹看起来几乎和他一样瘦的黑马就拴在旁边牛槽里,老人与大柱子他们以前压根儿并不认识,然而他们现在却凑在了一块。

事实上,这只不过偶然的结合,大柱子这个主人偶然地接待了这个前所未见的客人。

“你看见了什么?”黑袍老人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我是说除了那姓侯的掌柜的以外,白桑轩还有些什么客人?”

“有,”大柱子咧着大嘴笑道:“你老人家猜得还真不错,白桑轩今天晚上还真开着夜市呢,里面还有好几个客人没走呢!”

黑袍老人的神­色­显得比较沉着,脸上依然挂着微笑。

“说说看!”他喃喃地道:“把你看见的那几个客人一个也不容漏掉地告诉我,多大年岁,什么长相,穿着什么样的衣服。”

大柱子咽了一大口唾沫,翻着眼珠道:“好,我照着你关照我的话,已经记清楚了!”

“等一等。”大柱子扳着手指头思索着道:“第一眼,我看见一个小老头,带着两只猴子,在中间桌子上坐着。”

黑袍老人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他穿着什么衣服,有多大岁数?”

“这……”大柱子点点头:“我记得,这个人身上穿着一件老羊皮背心,个子很小。”

黑袍老人冷冷地哼了一声道:“铁马钢猴,任三阳,他居然还不死心!”

大柱子道:“你说什么?”

黑袍老人摇摇头道:“没什么,你再说下去,另外还有些什么人?”

大柱子道:“啊!我看见一个穿着漂亮蓝缎子长衫的人在睡觉。”

老人皱了一下眉毛道:“他是什么长相?”

大柱子摇头道:“这,看不见。”

黑袍老人道:“好,再说别的。”

大柱子仰起脸来想了想:“啊,另外还有一个,一身青布衣裳,像是个念书的人。”

“多大年岁?”

“好像三十来岁,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岳阳剑客,顾锡恭!”

大柱子怔了一下。

黑袍老人看着他道:“还有呢?”

大柱子道:“还有,还有一双白衣男女,看起来像是夫­妇­,像是有钱的人。”

黑袍老人皱了一下眉,说:“白衣夫­妇­?”

“不错,”大柱子直着眼睛道:“好漂亮的白衣服,上面还绣着花,在那里有吃有喝,样子怪神气的,我去买酒要走的时候他叫住了我,问东问西,要不是侯老板为我说情,说我是这里的长工,还不知道他要怎么样对我呢!”

黑袍老人冷冷一笑道:“他们果然来啦!”

“谁来啦?”大柱子睁大了眼睛:“你认识他们?”

老人长长嘘了一口气,摇摇头道:“你不知道,很好,谢谢你告诉了我这些。”一面说,他从身上钱袋里摸出了一块银子,放在桌子上道:“这块银子你留着慢慢用,够你一年花的了!”

大柱子咧着嘴笑道:“呵呵,老大爷你这个人真好,问几句话就给我这么多钱。”说着把桌子上银子拿过来,又从床垫下面摸出了另一块银子,爱不释手地看个不休。

“老大爷你信不信,我活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过像这么整块的银子,真好看,我今天晚上要抱着它在被窝里睡觉。”

黑袍老人眼角上带出了笑纹道:“银子虽好,总归是被人用的,你难道要留着一辈子不成?”

大柱子咧着大嘴道:“不,我还有个娘,她呀,比我还穷,就在前庄上跟刘大户家里当佣人,我娘做得一手好针线活计,就在刘家缝缝补补,可怜她自己却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这个银子我送给她,也叫我娘能买几件好衣服穿穿,”

黑袍老人眸子里起了一阵怜惜,轻轻一叹,拍着大柱子道:“好孩子,倒看不出你傻呼呼的样子,还有这番孝心,真是难得,不过,我劝你还是叫你娘不要买太华丽的衣服,只要穿得暖就够了,存下钱只买些她老人家爱吃的东西就够了,没事的时候,你们呣子关着门作点鱼­肉­吃吃,不是很好吗!”

大柱子哈哈笑道:“好,这个主意好。”

不经意“嗤”的一声,口水直由他嘴角淌了下来,他赶忙举起袖子擦了一下,傻笑着看向老人道:“老大爷你别笑我,我已经两年没吃过­肉­了。”

黑袍老人点点头道:“所以我才要你们呣子关着门买­肉­吃呀!”

大柱子又笑了,忽然皱着眉道:“为什么要关着门吃­肉­呢?我们有钱了,可以穿漂亮衣服大摇大摆地到饭店,嘿,对了,就到‘白桑轩’那样的馆子里去吃饭,嘿嘿,叫一大桌子菜,有鱼有­肉­,那样该多好!”

黑袍老人叹一声道:“傻小子,那样你们呣子就完了,你知道吧,你们是寄人篱下的穷人,这年头穷人翻身是不容易的,那时候人家会盘问你,问你的钱是哪里来的?”

大柱子翻着眼道:“咦,是老大爷你送我们的呀!”

老人摇摇头笑道:“人家不会相信的,第一,天下像我这样的好人毕竟不多;第二,我早已经走了,你又到哪里找我出来证明?”

大柱子傻了。

黑袍老人道:“你想是不是?只怕那么一来,你和你娘­肉­没吃成,银子被人没收了,弄不好还被官府诬成强盗,吃上官司,那岂不是太冤枉了?”

大柱子张着大嘴,想了一下,连连点头道:“有理,有理,唉,这样一来,我娘是一辈子不能穿好衣服的了,可怜她老人家还要想着有一天要穿皮袄呢。

“买一件人家穿过的旧皮袄吧!”

大柱子低下头,似乎失望得很,他终于接受了这个现实,点点头叹气道:“看起来,穷人想翻身是多么不容易啊!”

黑袍老人眨了一下眼睛,点点头道:“确是这样,这也是为什么有些侠义道中的人,要挺身而出的道理,你大概没读过书,不知道‘苛政猛于虎’这句话的道理,当今皇帝,是个少见的昏君,再加上他手下的太监宦官专政,助纣为虐,穷人在这个天底下想要讨生活,是越加困难了!”

大柱子歪着脑袋,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

“老……大……你怎么……唉!”

“没有关系,你想要说什么,尽管说吧。”

大柱子呵呵一笑道:“那我就说了,我是说老大爷你哪来这么多银子?莫非你也是当官的吧,啊,对了,大概你是朝廷里告老还乡的大官吧!”

黑衣老人冷哼了一声,摇摇头道:“你看我像是当官的么?”说着微笑了一下,继续道:“事实上正好与你说的相反,我不但不是当官的,却是专找当官麻烦的人。”

大柱子眨着眼睛道:“这么说……你老是……”

“你就别管我是­干­什么的了,”黑袍老人缓缓站起来,走向窗前,望着沉沉的夜­色­叹息了一声道:“我走了,往前的路只怕很难走下去了!”

大柱子跟过去问:“你说什么?”

黑袍老人道:“我说我老了,这一趟是从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我来这里是为了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但是这一次只怕我是力不从心了!”

大柱子道:“你老人家是­干­什么事呢?我可不可以代你做?”

“你……”老人摇摇头,却又微微一笑道:“也许你能帮我一个忙。”

大柱子咧着嘴笑道:“好,你老吩咐吧,­干­什么活儿我都行,我的力量很大!”

黑袍老人摇摇头道:“我要你­干­的事一点也不费力,可是要费你很多时间,不知你有没有时间,很可能要费掉你整天的时间。”

大柱子说道:“行,没关系,反正地也翻好了,我现在没有什么事,你老就说吧!”

黑袍老人隔着窗户向外面天空看了一眼,道:“今天晚了,明天一早我再告诉你,你去睡吧!”

大柱子一听说睦,顿时伸臂打了个呵欠,含糊地道:“我……我是真的困了,老大爷你也睡在这里,我那个破床就让……给你吧!”说着往大板凳上一躺,翻过身子,缩起了两条腿,只听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顿时就进入梦乡,柴屋里立刻响起了如雷鼾声。

黑袍老人轻叹一声,道:“可怜的孩子!”他悄悄走到了大柱子面前,弯下身把他抱了起来。

别瞧老人骨瘦如柴,却似有惊人的力气,大柱子牛也似强的身体,居然被他毫不费力地就给抬了起来,他把他轻轻地放在了床上,可怜大柱子连一床棉被都没有,只是里三层外三层的破布棉花缀成的一块东西。老人轻轻叹了一声,把这块东西搁置一边,却把自己方从大漠归来,携在身边的一袭狐裘拿过来,与他盖上。

时令是深秋已近初冬之夜,确也够冷了,大柱子拥着梦里也不曾见过的这袭狐裘,顿时呼呼大睡了起来。

黑袍老人像是心绪很不安宁。在窗前作了一番吐纳,这个动作,只由外表上看起来,是极为简单的,无非是把鼻子里吸进来的空气从嘴里吐出去而已,然而事实上吸到肚子里的那一段过程却并不简单,一盏茶之后,老人身上已很暖了。

他转过身来把破碗里的油灯捻纸拨下来一些,只剩下豆大的一点灯光,打开柴扉,步出房外。

四周是荒芜了的田畦,却让一片醒目的白霜给掩满了,应该很冷了,但老人身子却是暖烘烘的。他站在门前,远远地眺望着。

忽然屋顶上起了一些震动,不容他回过身子,即见一片黑影乌云也似地由他头上掠过,像是一只硕大无朋的巨鸟,飘落出数丈以外。

黑袍老人先是吃了一惊,立刻冷哼了一声,身子向前微微一折,“嗖!”一声,箭矢也似地直循着前面人影背后纵了过去。

两个人的身子都够快的。

前面那条影子,当然不是一只鸟,当他身子在布满了浓霜的地面上甫一落下时,立刻衬出了矫健高大的人影,这时黑袍老人的身形,已如同箭矢也似地,直向他身前疾扑过来。前面那人似乎并非真的急于脱身,否则他应该有相当从容的时间可以逃走的,然而现在他却宁可回过身来与黑袍老人对上一掌。

一个是疾扑,一个是猛回,四只手掌就在这般情况下倏地迎在了一块。

黑袍老人虽是十分留意对方那张脸,却仍然未能看得很清楚,只仿佛看见对方那张脸很是苍白,眉目五官堪称俊秀,毕竟只是一瞬间事,哪能看得仔细。

令老人吃惊的是,对方那双迎接自己的手掌,敢情竟然这般扎实有力。

黑袍老人一生会敌无数,能享有今日武林中至高令誉,当非偶然,初初一见,敌友未分之下,他当然不能出手太重,惟恐一上便会害了对方,就这样,他也施出了七成的力道。

以他功力,七成劲道已相当够瞧的了,足足可以将一棵合抱粗细的巨木从中摧折为二。

可是,如果用来对付对方这个人,却显然“过轻”了。

四只手掌甫一接触的当儿,黑袍老人只觉得两处血脉上一阵发热,很明显的是对方所加诸的力道已经超过了自己力道的原因。

这一惊,使得黑袍老人陡地出了一身冷汗,他犹是心存厚道,不欲以十成功力向对方反击,双掌略振之下,身子反向后倒退了过去。

对面那个人微微怔了一下,已似明白了对方的用心,点点头道:“多谢留情,再见!”

话声中显似着一些岭南口音,又有些京里的味儿,以老人之丰富阅历,竟然一时拿他不准。

不容他出声询问,对方那个人已伸展着长躯,潜龙升天也似地拔空而起。

他拔起的势子极为快捷,在“咕噜噜!”一阵衣袂震风声里,已经拔起了五六丈高,是斜着出去的,长虹似波般落向一排巨竹。紧接着竹梢子唰啦啦一阵响,他身子第二次又纵了出去,瞬息隐身在浓浓夜­色­之中。

黑袍老人只是愕愕地看着这个人消失的背影,心里却有说不出的一种惊惧。

在这个偏僻的小市镇上,竟然会隐藏着如此莫测高深的奇人,真令他有些匪夷所思。

大凡一个人的出现,都不会是平白无故的,当然这里所谓的人,并非是指一般的常人,而是指那些身赋有奇异武功的“奇人”,就像眼前这个黑袍老人,他的出现当然也绝非偶然无因。

黑袍老人闪烁着那双蕴有隐隐锋芒的眼睛,努力地把刚才那个奇异青年人出现的情形,想了一遍。

那人是由房顶上下来的,无异的,他似乎已经对自己观察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他的用心如何?

想到这里,老人轻轻纵身,来到了方才栖身的那间柴屋,再一长身,已跃上了屋脊,只见其上布满了白白的一片银霜。

黑袍老人只是凝聚着目光,细细地在霜面上搜索着,很失望,他竟然未能找到对方遗留下来的一点点痕迹。

所谓“踏雪无痕”,听来似属“老生长谈”,其实乃是轻功中最最上乘的一种身法,能够具有这种轻功的人,简直极其希罕。

黑袍老人忽然认定出,方才与自己一度照脸的那个青年,显然就具有这种身法,他不禁再一次由衷感到迷惑与震惊。

迷惑的是,凭自己的阅历,对于具有这类杰出身法的武林中人,竟然会当面不识,岂非昧于无知。

震惊的是,以目下情况看来,对方的出现尚还不知他的真实意图究竟是存心为何,若是存心站在自己敌对的一方,那可就颇堪忧虑了。

在屋面上站立了一刻,越觉得放心不下,随即轻轻晃动肩头,轻若无物地飘身而下,屋面上同样不曾留下任何痕迹。显然,他也是一个”踏雪无痕”的奇人。

※※※

黑袍老人一径地来到了“白桑轩”。当然他没有贸然步入,甚至于距离那里还有很远,他就停住了,远远地只看见这家饭店一片灯火辉煌,七八盏油纸灯笼在夜风下颤抖着,连带着所发出来的灯光,也像是冷嗖唆的。

天似乎已过四鼓了。这种天,这个时候,谁还会在店里吃饭喝酒,真称得上是雅兴不浅了。然而,这几个客人,却似乎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白衣夫­妇­的雅兴最高,丝毫不现倦容,添酒回灯,仍然在喝他的酒。

他们夫­妇­自从进入到这家酒店以后,压根儿就不曾闭过眼睛,然而,即使如此,他们竟然也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疏忽,就是这个酒店里少了一个人,他们竟然不曾知道。

岂止是白衣人不知道,似乎所有在场的人一时都没有发觉到。

那个一直被柱子掩遮住的人,海无颜消失了。他到底什么时候走的,显然没有人注意到。

在场这么多的人,显然俱非弱者,然而,一个人消失了,竟然没人注意,不能不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奇怪事。

青衣举子到底是睡着了。

玩猴的老人却是起来了,招呼茶房送来了一壶热茶,他先用冷茶呼噜噜地漱完了口,这会子却双手端着热气腾腾的一碗茶,正把一络花白的胡须泡在茶里烫,烫完了左边烫右边,也算是奇事一件。两只猴儿见主人起来了,也跟着吱吱喳喳叫唤不已,在一旁凑热闹。

妙的是那个青衣举子,虽然身处在这么乱嚣的环境里却依然能照睡不误,不能不算有一套功夫。

黑袍老人似乎对于在座的这几个人存有深深的戒心,他甚至于不能把身子过于接近,双方距离几乎在十丈以外,还要借助于一排竹子来掩饰身子,才把店里的一切看清。显然他是具有擅于远视的锐利目光。

这么注视了一刻,他心里微有纳闷,因为根据大柱子的报告,酒店里显然应该还有一个人才对,只是他却怎么也没有找到。

就在这时,一股无形的力道袭近到他的后项。

黑袍老人显然不是弱者,就在这股力道猝然袭近的一刹那,倏地把身子转了过来。

通常有这种感触,敌人必在咫尺之间,然而这一霎,当他倏地转过身来时,却发现对方竟然还立在两丈距离之外。

老人这一惊,几乎呆住了。

对方这个人,显然也就是刚才与自己曾经一度交手的那个长身青年。

这一霎在银霜的映衬之下,对方既已无心掩饰,自然看得很清楚。

苍白的一张俊脸,不着一些血­色­,一身蓝­色­缎质长衫,其长几乎已经挨着了地面。他的那双眼睛,在紧紧逼视时,确实目光炯炯,若非具有像黑袍老人这等大魄力之人,只怕在对方这番逼视之下,先就会有几分怯虚。

黑袍老人先是一惊,紧接着身躯轻挺,已跃身而前,双方距离,这时已不足上丈。

蓝衣青年并没有退缩之意。

黑袍老人一只手抬起来,轻轻捻着颔下那一蓬打有胡结的胡子。

“足下好俊的功夫!”老人冷肃地笑着,似乎已失去了原有的慈祥:“老朽多年不履中土,敢情对武林道上的朋友多已生疏,足下请报上大名以开茅塞吧!”

蓝衣青年双手抱拳拱了一下道:“不敢,如果在下眼力不差,尊驾想必就是领袖武林已久的‘西天盟主’号称‘剑花先生’的邵一子先生了?”

黑袍老人点点头道:“不错,老朽正是!”说完这句话,他的脸­色­倏地一白,双手左右拉开,倏地起了一阵劲风,地上枯叶随着他的这个姿态,秋风扫落叶般地向后簌簌滚开。

“年轻人,你的眼力不差,今天你报出了老朽的姓名,只怕你也难逃眼前这片方寸之地了!”“剑花先生”昭一子在说着这番话时,脸上显然布满了一片杀招。

“哼哼,这么说,我可真是好心没好报了。”

蓝衣青年一面说着,脚下向后退了一步。

姓邵的老人立刻前进了一步。

蓝衣青年又退一步。

邵老人又踏进一步。

蓝衣青年冷哼一声,不再后退,两只脚却分左右跨开,一双眸子瞬也不瞬地向对方逼视着。

“说吧!”老人瞬也不瞬地逼视对方:“你苦苦盯着我,究竟有什么打算?”

蓝衫人冷笑道:“这正是在下要向你老请教的话,足下鬼鬼祟祟来到七里铺,究竟为了什么?白桑轩那些人又是为什么?”

邵一子两弯细长的眉毛微微向后一分,嘻嘻地笑道:“你这是明知故问。”话声一落,黑袍震处,发出“唰啦!”一声,这个人已疾如奔电,倏地闪向蓝衣青年面前。

随着他疾速的进身之势,右掌前递,施出了一招漂亮的“斜翅单飞”之势,骈拢的五指如一把钢刀,直向对方蓝衣青年连胸带脸猛劈了过去。

蓝衣人鼻子里哼了一声,他半拧着身子,猛然间左掌斜出,却只用拇食指直向黑袍老人邵一子手上捏了下来。

不要小看了他这个小小的动作,似乎黑袍老人还真有点在乎,倏地把递上的有手猛收回来。

黑袍老人当然不会就此甘心放过了对方,随着他疾转的身于,左手倏地直直抡出,向着蓝衣人身上猛地摔落下去。

然而这一式显然又落了空,蓝衣人蹲下的势子,不啻恰到好处,邵一子那只手,竟是紧紧擦着他的发梢滑了过去。

邵老人为了这一式快速的手法,不得不改换式子,整个身子快速腾跃起来,快若飘风,顷刻间已是三丈以外,这个距离,分明已躲开了蓝衣青年出手反击的能力范围以内。

他一经落地,目光自然而然地注意到对方。

蓝衣青年身躯却伟岸如松,直直地站立在当地,一动也不动,他脸上甚至于带着一丝微笑。

黑袍老人邵一子像是被羞辱了般地感到一种不自在。

蓝衣人顿了一下,才微微点头道:“尊驾身法确是无懈可击,只是未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在下其实并没有要伤害尊驾的意思,这一点想必尊驾已有了初步的认识吧。”

邵老人一瞬间脸上变了几次颜­色­,一双眸子只是滴溜溜在对方身上打转:“报上你的万儿,否则你休想活着离开!”

这个号称“西天盟主”的老人,在说这句话之时,简直有点发眉俱张,那双眼睛里的光采,算得上的的逼人,那袖子里的双手,不止一次地簌簌战抖着,每一次颤抖之后,他那双深邃的眼睛更见凌厉。

看来像是一触即发。

蓝衣青年由于与对方已经有过两度交手经验,深知对方功力之不可轻视,正因为如此,他才越加地保持着一分小心。

“我姓海!”蓝衣人脸上出奇的严肃与正经:“你我并无冤仇,我也没有理由要跟你为敌,看起来这显然是你对我的误会,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确是有意助你一臂之力。”

邵老人森森一笑道:“多谢了,这个天地间的好人,我确是见得太多了!”

姓海的青年冷冷一笑道:“我想刚才你已经都看清楚了,虽然到目前为止,我还并不清楚你来此的动机是什么,但是我却可以绝对相信,白桑轩酒店里的那些人,是等着尊驾你来的!”

老人冷冷一笑道:“不错!”一边说,他脚下情不自禁地向前移了一步:“难道你不是的?”

蓝衣人回以冷笑道:“我不是的。”

“那么,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邵老人那双在袖子里的手已经慢慢地抽了出来:“你我既不相识,为什么你鬼鬼祟祟的一直跟着我?你到底是什么居心?”

蓝衣人由对方的神态早已察觉出他的即将出手,心里已存了几分小心,表面上却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那么你说呢?”姓海的蓝衣青年,嘴里说着,脚下微微滑动,己向一边飘开。

但是这黑袍老人邵一子却是放他不过,就在他身子方自移动的一霎间,只听得“呼”的一声,对方黑袍老人已如同大片乌云般猛袭而到。

这一次邵一子决心要把对方折在手下,招式异常狠毒,身子一袭过来,两手怒伸,居高而下,活像一只搏兔巨鹰,猛地直向蓝衣人两肩上抓来。

双方距离尚远,蓝衣青年已感到发自这十指上的尖锐力道,真有穿衣刺肤之感,顿时知道厉害。然而,他却故意不与闪避,低哼一声,双手同时向外抖出,四只手掌“啪”地迎在了一块。随着双手迎合之势,蓝衣人身子倏地腾身而起,四只手纠合着在空中一阵子猛翻疾滚,双双又坠落下来。

这一霎端的是战况激烈至极。

黑暗中,双方各自攻出了五六十掌。

蓦地黑袍老人邵一子只觉得肩头上一阵发麻,敢情已为对方双掌拍中。

按照常情论,助手人如果心狠手辣,只须将内力就势吐出,对方便很难幸免。

邵老人惊心下,暗忖着此番休矣!一招失手,已使他失去了还手的余地。此时此刻,对方蓝衣人只须掌力一吐,邵一子便将不保,­性­命攸关之际,即使再多沉着,亦不由打了一个冷战。

事实上,蓝衣人当然没有要伤害他的意思。

邵老人在肩头上方着对方掌力之始,麻得一麻的当儿,蓝衣人已起身如骛,极其轻快灵巧地腾上了树梢,竹子与树木唰啦的一阵子颤抖摇曳,蓝衣人偌大的身子踏足在细若小拇指般的树身上,不时地上下起伏,就像钓到一条过于吃重的大鱼那般模样。

邵老人目睹之下,一时为之嗒然。

凭他一代宗师,领袖西南武林数十年的经历,一生会敌无数,眼前这个蓝衣青年,却是他整个生命里屈指可数的几个人物之一。

无限惊诧、羞窘、感伤,一股脑儿地袭击着他,使得他这一刹那简直为之麻木了。

立在树梢上的蓝衣人,轻轻发出了一声喟叹,他很了解对方此刻心情的难受,倒也无须再多说什么。

随着那声包含无限神秘感伤的叹息之后,他伟岸的身躯再次拔空而起,有似长空一烟,足足腾起了五丈高下,接连着三四个起落之后,随即消逝无踪。

※※※

吹灭了案头上的那一点点豆油的灯光。

一片似明不明,黎明前的曙光随即穿窗直­射­进来。

陋室里一切的景象是模糊的。

一边木榻上大柱子兀自鼾声惊人,睡意正浓。

黑袍老人邵一子在窗前已足足坐了半个更次。

对于他来说,这番沉思极其痛苦,在以往,他是一个自信力极强的人,今夜之后,这番自信已开始动摇了,因此使他感觉到自己的年老,对于未来那项神圣而具有侠义­精­神的工作是否仍能胜任,他甚至于都有些怀疑了。

姓海的那个蓝衫青年,极其突然地出现,带给他无限扑朔迷离,甚至于在他苦思之后,仍不能想通一个问题:“他到底是什么居心?”想到这里,老人那双微呈灰白­色­的细长眉毛,紧紧地皱在了一块。

如果说这个人的出现,纯粹是好奇,或者如同他所说的想帮助自己?这可真有点难以令人置信。

固然,江湖上并非没有真正的“行侠仗义”之人,然而在老人几乎走完一生的经历里,这类人确实少得可怜,揆诸姓海的这个青年,恰恰在这个时候出现,更不禁令他不得不加倍小心。

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老人一生行事都以谨慎著称,切切不可在这一霎紧要关头着了对方的道儿,使自己半世苦心,沦于流水。

解开了背后那个长形的包袱,由里取出了一个硬纸筒儿,里面装着一个羊皮卷儿。灰白­色­的皮面,被人手触摸得一片光滑,打开来,其上是密密麻麻的字体和一幅着­色­的地图,那字体显然大异于中国传统文字,却是一种少见甚至于根本前此未见的字体,字身大小不一,是用一种特殊的树蜡书写上去,每一个字都呈立体感地凸出来,却是稀奇古怪,不知道写些什么玩意儿。

邵老人自信博学广闻,然而在这张怪异书法下,他花费了足足有十年以上的时间研究,却仅仅一知半解。凭着这一知半解,他证实了差不多近五十年来对于一件巨大财富的传说。

那不是虚构的道听途说,那是真的!

从那一天开始,这位领袖西部武林的魁首邵一子,就和这个“未曾到手”的财富发生了牢不可分的关系,也成为一些敏感的武林道上朋友注意的焦点。尤其是近十几年来,他为了克尽一己之力,不使这笔像似虚幻其实是真的巨大财富,永远暴弃,便开始主动地四处搜索,收集有关资料,消息乃自不腔而走。

他开始感觉出,自己每到一处,那个地方必然就充满了险恶。一些武林朋友,三川五岳的奇人,只要一技见长,必不甘落后,于是,邵一子本人便成了这些人士追寻的对象,似乎他本人在这些人士的眼睛里原本就代表财富,看见了他就像看见“珠光宝气”似的。于是“邵财神”这个外号,已秘密地在圈子里张扬开来。事实上他所到之处,的确有人把他当财神爷一样地来看待。这样,迫使这位“剑客财神”的行踪便不得不更为诡异谨慎了。然而一任你行为如何诡异谨慎,却依然躲不过那些有心人的耳目,此所以在他尚未踏足眼前这个荒僻的小镇“七里铺”之前,先已就有人“恭候大驾”了。

邵老人望着即将黎明的天空,怅然发出了一声叹息。

“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他心里默默地念着:“你们焉能体会我邵某人的苦心?”

卷好了羊皮卷,依然背系背后,他感觉到事情的迫在眉睫,是不能再耽搁了。

轻轻拍了大柱子一下道:“起来,起来!天快亮了!”

大柱子一个骨碌由榻上坐起来:“啊,天亮了。”

“天快亮了,”邵老人在他身边坐下来道:“你先醒醒,最好洗一把脸来,我有话要关照你!”

大柱子怔了一会儿才应了一声:“好!好!”一个骨碌翻身下床,找了个木盆,从缸里打了一些水擦了一把脸,顿时­精­神百倍。

“老大爷,你起得真早呀,你大概肚子饿了吧!”一面说他伸手由灶上拿起瓦钵来道:

“我这里还有半缸米,这就去给你熬粥去!”

邵一子摇头道:“不用,不用,熬粥的事不急,你先过来,我有重要的话关照你。”

大柱子咧着大嘴走过来道:“你老有什么话只管说吧,反正我这两天也没什么事。”

邵老人站起来,拉开风门走向屋外,四下打量了一眼,特别是房顶上注意地看了几眼,证明人没有,才又回来。

大柱子说道:“看什么,有什么不对么?”

邵老人点点头道:“这附近除了你这个地方,另外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藏身?”

大柱子摸着头发了一阵子傻道:“这……这……”

邵老人道:“你知道,昨天夜里已经有人找到这里了,我想搬一个地方,你想想看,不管大小破烂,只要能暂时住两天,能避风雨就行。”

大柱子先听到有人找来,不禁吃了一惊,当下低头想了想,忽然笑道:“有了,不过,那地方不行。”

“不要紧,你说说看!”

“那是个破瓦窑,现在倒是空着。”

“太好了!”邵老人道:“这个地方对我最合适,我们过去瞧瞧!”

大柱子笑道:“那个瓦窑一年有半年空着,原先是由老李负责看守的,前些日子老李请长假走了,就再没一个人了,我们这就走吧!”

邵老人倒是说走就走,除了背后那个片刻不离的随身小包袱以外,他倒是身无长物,有之,则是拴在后面的那匹跟他一样瘦的黑马。

当下由后面牛棚里牵出了那匹瘦马,大柱子加了一件厚衣服头前带路。

两个人出了这间小小柴房,一阵风刮过来,还是真冷,触目所及,全是一­色­的白,不是雪,是霜,风梢贴着地面刮过来,其冷刺骨。

大柱子张着大嘴打了个呵欠道:“啊,好冷!”

邵老人默默无声地只是牵着马跟着,马背上倒是有个革囊,里面也不知装着什么。

出了眼前这块空地,绕过一个山洼子,在几堆砖瓦后面可就看见了那片低矮的瓦窑,一堆一堆总有七八座之多。

大柱子先嚷了几声老李,不见有人答应,摸着脑袋道:“准是还没回来。”说着他就绕过了几座土窑,在一个长形的红土窑前,使脚用力一蹬,喘开了一扇门,回过头来招呼道:

“来吧,老大爷,他这里比我那个破地方要暖和多了!”一面说先跑过来接过了邵老人手上的马,老人由马背上卸下了鞍囊,跨进了土窑。

只见这个窑洞倒还宽敞,总有好几丈长,里面有一张八仙桌子,另有两个像是北方人睡觉用的大炕,大概是就着外面的火窑近,取火方便的关系。

邵老人走过去先开了窗户,回过身来,大柱子已笑嘻嘻地跨进来道:“老大爷,你看这个地方行不行?”

“很好!”邵老人连声夸道:“太好了!我就暂时住在这里吧!”

大柱子道:“等一会我再回去拿条被子。”

邵老人道:“不需要,我不怕冷,你记住,如果有人找到了你那里,问起我来,你就说我走了,再问什么只推说不知道就是了!”

大柱子连连点头,说道:“这个我懂得。”

邵老人道:“你先坐下,我还有件事要麻烦你一下。”

大柱子翻着眼道:“什么……事?”

邵老人看了一下天­色­,喃喃道:“天快亮了,大概是时候了!”

大柱子喃喃道:“什么……时……时候……”

邵老人正­色­道:“你听着,今天我要你为我作一件很重要的事,你要特别小心!”

大柱子点点头道:“是。”

邵老人道:“等一会,我要烦你到江边去等一个人。”

“等一个人?”

“这个人你当然不认识,不过,没关系,他一定会认识你,你只管把他带来就是了。”

“这……”大柱子摸着头道:“老大爷你可把我给弄糊涂了!”

邵老人微微一笑道:“你不要急,事情很简单,甚至于你不要说一句话,就能把事情办通了。”

“不说一句话?”

“对!你可以不说一句话,”邵老人道:“我要你带来的这个人是个瞎子。”

“啊,”大柱子一愣道:“是个瞎子,老天,那他怎么能看得见我呢?”

“当然有办法。”一面说,老人随即由身上取出了一个短短的竹笛,递过去,大柱子傻呼呼地接在了手里。

邵老人道:“你吹吹看!”

大柱子点点头就吹了一声,发出了“嘟”的一声,声调大异于一般常笛,有些哑,但却是声音悠扬。

大柱子觉得很新鲜,又吹了一声。

邵老人道:“够了,现在不要多吹,等一会到了江边再吹不迟。”

大柱子笑道:“这个我会,就只吹这个就行了?”

“对了!”邵老人说:“你只在江边不停地吹这个,自然会有人来找你。”

“然后呢?”

“那个人多半是个瞎子,他也应该有一根跟这个一模一样的笛子,吹出来声音一样,只要你看见那根笛子,这个人就是我要找的人。”

“这个我懂了。”大柱子说:“然后我就把这个人带来见你?”

“不错!”邵老人点点头:“但是,你千万要注意,不要被人跟上,等到没有人注意的时候,你再把他带来。”

“好!这个我知道。”

邵老人说:“当然,也许这个人还会问你什么话,你可以把这个给他,他就知道了。”

说时,他随手由手指上摘下了一个古玉的扳指递给他,大柱子接过来仔细看看,却也不觉有什么出奇之处。当下,他就把这个扳指揣到怀里。

邵一子看了一下天­色­,点点头道:“天已经快亮了,我希望今天能见着那个朋友。”

大柱子道:“你老人家放心,这件事我定能力你办好,把那个人带来见你。”

邵一子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这件事看来容易,其实也有风险,最重要的是,你要千万留意几个人。”

“哪几个人?”

邵一子道:“就是你在白桑轩酒店里所看见的那几个人,你要特别注意他们,不要被他们发觉出你有什么不同平常的地方,这一点非常重要,一个疏忽只怕你­性­命难保!”

大柱子听到这里,吓得他吐了一下舌头。

“好吧!你去吧,”邵一子道:“除了带领这个人来见我以外,我这里你不要来,以免被人发觉,如果有什么事,我自然会去找你。”

大柱子虽是粗人,但也并非白痴,有时候也还“粗中有细”,看了这番情形,知道关系重大,当下嘴里答应了一声道:“老大爷,你就放心吧,我一个下地的小子,他们不会疑心我什么的!对了,我再牵着我的牛,就更不会有人对我多心了。”

邵老人点点头表示赞许,大柱子就告辞了。

十八

晨雾似云似烟,迅速地在江面上扩散开来。

远处地平线上那轮老日头早已跳出来了,霞光万里,把大地照得一片通明。

霜溶化了,蒸腾出淡淡的那种白烟,透过这层淡淡的烟气,所见的一切常常是朦胧的、扭曲的、颤抖的,只要你够仔细,你便能常常发觉到,这种纯属大自然的美是无处不存在着的。

大柱子牵着牛,远远地由草地里趟过来,一直来到了江边。

这地方搭有沿江的棚驾,专供客商歇脚候船所用,然而也许时间太早的关系,整个棚子冷清不见几个人。

两个乞儿,蜷身在长板凳上睡觉。一个作早市的伙计,正用打湿的稻草蘸着热水在擦洗炉灶桌椅,那边一个老嬷嬷扇着巴蕉扇子在升炉子,冒起来的黄烟足有几丈高,大好的空气都被她弄混浊了。

大柱子牵着牛来到了附近。

正在擦炉灶的伙计看见他,龇牙笑道:“嘿!看谁来了,大柱子这么早就来放牛了!”

扇扇子的老婆婆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搭腔,低下头继续升她的炉子。

大柱子来到了近前,看见了那个伙计,敢情他们原来认识,见状笑道:“二锤,你在这里呀!”

被称为“二锤”的那个伙计嘿嘿笑道:“可不是吗?要吃什么吗?太早了,烧饼烤上了,还是过一会才出炉!”

大柱子道:“不急,我只是来接我三叔,啊!对了,你看见渡船来过没有?”

二锤道:“早着呢!第一班船也要大半个时辰才到呢!”

大柱子听说还没船来过,心里倒是安了。

二锤道:“你不在地里­干­活,到这里­干­什么?”

大柱子道:“地里土都翻了,只等着老天爷赐一场大雨,来年就好下庄稼了!”

二锤一面­干­他的活儿,一面搭讪着道:“不知道你还有个老叔,他从哪里来,是­干­什么的?”

大柱子心里一动,道:“我三叔是个瞎子……”

“噢!是个瞎子?”

大柱子点头道:“是呀!你看见过这个人没有?”

二锤怔了一下道:“你老叔多大了?五十来岁,穿个黑大褂,手里拿个白木头棍,嘴里怪腔怪味地吹个笛子?”

大柱子一惊心说道:“糟了!”

他赶忙道:“对对对……就是这个人,咦,你怎么知道?”

二锤嘻嘻一笑道:“傻小子,你来晚了,你老叔昨天夜里就来了,一个人来回在这里走了好几趟,吹的那个笛子都快把人给烦死了。”

大柱子急得瞪大了两只眼道:“糟了,你知不知道他上哪去了?”

二锤道:“这个,好像听见他在问路,至于去什么地方我就不知道了。”

大柱子急道:“他问什么地方?”

二锤摇着头道:“那谁知道呀!人又多,他又不是问我,反正我想也走不了,瞎子他还能跑多远?”

大柱子发了一阵子傻,还不死心地道:“他问谁?你知道吧?”

“不知道!”二锤道:“天都黑了,谁能看这么清楚,你到别处问问去吧,也许有人知道。”

大柱子叹了一口气,一声不响地站起来走出去,牵起了他的牛。

二锤大声道:“多打听打听,一定有人看见他!”

大柱子点点头,牵着牛顺着江边往前走,心里盘算着要是姓邵的那个老人知道了一定很失望,他必然是有很重要的事情才会要见这个瞎子,偏偏却把时间给算错了,以至于彼此错过。

他又想到了姓邵的老人对自己的好处,原本想能为他作点什么,却没有想到……心里想着,脚下却是没有停,恍恍惚惚的也不知穿过了几条街。忽然他心里一动,暗忖着姓邵的老人既然关照要我沿江吹笛,原是以为那个瞎子会坐船来的,现在既然他早已经来了,我何不在大街之上吹吹,说不定会被他听见也不一定。这么一想甚觉有理,当下不假思索,由身上取出了那根短笛,就口吹了起来。

静静的早晨,笛音悠扬,几里路以外都能听见。

大柱子也没有一定的去处,反正走到哪里吹到那里,这样走着吹着,总绕了有大半个时辰,吹笛子吹得腮帮子都疼了。

他把牛在路边一棵竹子上系好,找了个石头墩儿,刚刚坐下来吹了两声,蓦地只觉得背上被一个生硬的东西顶了一下,还是直疼!大柱子“啊晴!”叫了一声,回头一看,敢情一个人就站在自己面前。

清清瘦瘦的一张长脸,头发黑黑密密地紧贴在前额上,却只是短短的一丛,这年头男人留短发的还不多见,乍然一看,大柱子真不禁吓了一跳。

这个人似乎也正在看大柱子,翻着一对白果眼珠子,瞬也不瞬地盯着对方。

大柱子一惊之下,霍地向后面退了一步。

“你是谁?”

“嘿嘿!”这个人冷森森地笑着:“这正是我要问你的问题,你却反而问起我来了,你又是谁?”

“我……”大柱子呆了一呆:“我叫大……柱子!”

“大柱子!”这人沉着声音道:“大柱子又是谁?”

“大柱子就是我嘛!”话声未完,只听见“啪”的一声,一只手腕子已被对方鸟爪子一般的瘦手抓住了。

别看他人瘦,这只手上的劲头儿还是真足,五指力抓之下,简直像是一把铜钩,大柱子感觉到这只手上的骨头都快要碎了。

“啊,”大柱子痛呼了一声,害怕地道:“你……你这是­干­什么?”

短发瘦汉一言不发,另一只手“叭!”一声摸在了大柱于头上,接下去摸在他脸上、身上,一阵子摸索之后,脸上的神­色­才似缓和了下来。

大柱子这时才忽然看出来了,敢情对方是一睁眼瞎子,正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心里一阵狂喜。

“啊,原来你就是那个瞎子!”大柱子笑道:“我正在找你。”

“你找我­干­什么?”手上加了一把子劲道:“说!”

大柱子疼得直瞅牙:“啊唷!你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瞎子冷哼着道:“我跟你也不认识,你找我­干­什么?”

说话的口音,怪里怪气的,大柱子简直是听不大懂,也难怪,对方一嘴南方口音,不是温州就是宁波,也许是地方跑的多了,还揉进了一点北方的宫话,要不然就是扒了大柱子的皮,他也是听不懂个字。

大柱子越看对方那对凸出的瞎白果眼珠子,心里是越害怕,心里一怕,嘴上可就不大得劲儿,牙床子只是咯咯直打抖。

“你怎么不说话?”

“我说……说……”大柱子道:“是有人要我来等候你老人家的。”

“嗯!”瞎子神­色­又缓和了下来:“这个人是谁?”

“这……我也不知道!”

“什么?你……不知道?”

“不……”大柱子真有点昏了头:“我……知……知道!你老人家先放了手呀,我还有东西要给你看呢!”

瞎子一对白果珠子咕噜噜地直打着转,那张瘦脸上的肌­肉­,忽然像是凝住了一样,大柱子忽然觉出他那对耳朵敢情能自由移动,就在这一霎,忽上忽下地移动了好几次。

大概他在判断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外人,冷笑了一声,他道:“这附近有没有人在?”

大柱子四下打量了一眼,摇头道:“没有。”

“远处呢?”

“远处……”大柱子又打量了一下道:“远处当然有人,不过隔得很远。”

“是在看我们么?”

“不,只是走路的人!”

瞎子这才点点头,松开了紧紧握住他的那只手。

“什么东西你要给我看的?”

一面说,瞎子一晃手,已把大柱子握在手上的那根笛子抢了过来。

大柱子一惊道:“咦,你……”

瞎子不说话,把手里原来拿着的那根马竿儿用力Сhā入地面,两只手在笛上一阵子摸索,鼻子里哼了一声。

“这笛子你是哪来的?”

“是一位老大爷交给我的,他要我到江边去吹,说是只要你一听见笛子声音,就会来找我的。”

“这位老大爷还有什么东西要你交给我看么?”

“啊,有有有!”一面说,大柱子随即由身上摸出了那个玉扳指,递上道:“还有这个。”

瞎子接过来细摸了一遍,点点头道:“这就对了!”一面说,他随即把这两样东西交给了大柱子。

“你说说看,这个老大爷是什么一副长相?”

大柱子收下了笛子和扳指,一面思索着道:“总有七八十岁了吧,和你老一样的瘦。”

瞎子点点头道:“算你对了。”冷笑一声,他喃喃道:“我原来跟他约好见面的地方是在‘白桑轩’,他为什么不遵守呢?”

大柱子怔了一下喃喃道:“噢!原来是这样,你也许误会了他老人家啦,据我所知,他本来是要到白桑轩去的,只是因为那里来了很多人,所以他老人家就临时改变了主意。”

“原来是这样。”忽然他脸­色­一变:“你说白桑轩来了很多人?”

“是呀!人可不少呢!”大柱子道:“来了总有一两天了,这些家伙一直赖着不走,也不知是­干­什么的?”

瞎子嘴里喃喃道:“糟了,这么说,我是不该去那个地方的。”

大柱子道:“你说什么?你已经去了白桑轩?”

瞎子点点头,接道:“刚才我去了一趟。”

大柱子道:“那……你可看见那些人了?”一想不对,赶快改口道:“噢,我忘了你大爷是个瞎子了,对不起,对不起!”

瞎子倒不以为忤,冷笑道:“废话少说,那位老大爷现在哪里,你知道么?”

“当然知道!”大柱子喃喃道:“我就是要带你去找他老人家的。”

“带路!”一面说,瞎子就手由地上拔起了那根马竿儿。

大柱子点头道:“好好好!等会儿,我得牵着我的牛。”

瞎子点点头说道:“你原来是个放牛的。”

“那倒也不是,只是给人家­干­粗活儿的。”一面说大柱子已牵了午,回头一看,敢情对方寸步不离的已跟在了后面,他虽然是个瞎子,可是动作可一点也不含糊。

“你走你的,别管我!”瞎子冷冷他说道:“丢不了的!”

大柱子答应了一声,牵着牛往前面走,走了一段距离再回过头来才发现到瞎子才开始起步,双方距离有三四丈。

瞎子似乎知道他停下了脚步,只管挥动着手上的马竿儿催快,大柱子只得脚下加快,一路向前行进。

就这样一前一后,足足走了有一盏茶时间,眼前算是脱离了市集,来到了荒芜的农村,四面全是秋收之后的废置庄稼,地上堆着早已­干­透了的麦秸、高粱秆子,在当空秋阳的照­射­下,散发出一种特别的气息。

大柱子站住了脚,一回头对方已在眼前。

“快到了吧?”瞎子说:“这是什么地方?”

大柱子道:“这是李家庄,再下去就到了。”

瞎子点点头催道:“快走吧!”

大柱子牵着牛快步前进,前面有一道沟渠,过去,雨季来时是盛水用以灌溉田地的,现在­干­旱得滴水全无,总有三尺来深。

大柱子牵着牛跨了过去,回过头来想招呼对方注意,可是转念一想,倒要看看他是否够机灵,怎么过来?这么一想,到嘴的话又吞到了肚子里。

即见那个瞎子一路晃里晃荡地走过来,他虽然带有一根随身的马竿儿,却并不用它像一般瞎子那样走一步探一步,却把它夹在腋下,以备不时之需。

走着走着,已临近到那道沟渠之前,大柱子静静地注视着他,见他高高抬起的一只脚,刚刚要踏下去的一瞬,蓦地在半空中忽然停了下来。紧接着他腰身一拧,瘦长的躯体在空中陡地打了个旋风,呼的一声,已飘了过去。

看到这里,大柱子不由吐了一下舌头,暗忖道好家伙,敢情这个瞎子身上还真有功夫,怪不得刚才抓住自己的那只手就像一把钢钩似的。

想到这里正想转身前进,身边上“呼”的一声,那个瞎子疾若飘风地已来到了面前。落地、出竿,敢情手法极快,“噗”的一声,手中马竿已点在了大柱子心窝上。

大柱子害怕地“啊”了一声。

瞎子睁大了一对白果眼道:“小子,你是想看我的笑话,可恶!”话声一顿,只听见“叭!叭!”两声,大柱子脸上已吃了两记耳光,打得还真不轻,大柱子身子晃了一下,差一点摔了个跟斗。

“记着,再这么恶作剧,我就打断你的腿,可恶!”马竿用力一顶,大声道:“走!”

大柱子被打得心里直恼火,可是确实也是怕了对方,聆听之下,只得转身继续前进。

一个头戴着竹笠的野汉子垂着头,牵着一头牛,由身后跟了过来。

大柱子还待招呼,瞎子已放下了马竿,眨着一对白果眼冲着来人凝神静气地瞪着。

那个人头也不抬的牵着牛过去了。

大柱子刚要起步。

瞎子道:“慢着!”

随即转向大柱子道:“这个牵牛的人,你以前见过么?”

大柱子摇摇头道:“没有,不过,我没看见他的脸。”

瞎子道:“他现在在­干­什么?”

大柱子盯着前行人后影道:“过去了,到林子里面去了。”

瞎子冷冷一笑道:“我虽然眼睛看不见,可是耳朵却灵得很,这个人脚下穿的不是草鞋,是布鞋。”

大柱子怔了一下道:“这……我倒是没有注意,你老管他穿什么鞋­干­什么?”

“穿布鞋放牛?”瞎子用力眨着一对瞎眼:“没听说过,我们快走吧!”

大柱子也怕耽搁得时间大久了,瓦窑里那位主子着急,随即快步前进,瞎子脚下也加快了步伐。

穿过了一片稀疏的林子,眼前这片地方就是刘家庄了,大柱子轻车熟路地一直前进,约莫半盏茶后己来到了瓦窑地头。

大柱子站下了脚步,瞎子也来到了面前。

“看见没有?”大柱于手指着前面那片瓦窑:“就是这里了。”

瞎子冷笑道:“小子,你明知我看不见,他妈的!”

大柱子吐了一下舌头:“我忘了。”

他用手在牛ρi股上拍了一巴掌,把牛赶到了一边,三步并两脚往前面跑过去,嘴里高声叫着:“老大爷我把你要见的瞎子给带来啦!”

身后瞎子怒声道:“他妈的小子你叫什么叫!”

说话时身形一飘,极其快捷地已来到了大柱子身后,举起马竿正要往大柱子背上打。

一扇矮门突地敞开来,那老人现身道:“算了,左先生么?快请进。”

瞎子一听见邵老人的声音,举起的马竿立刻放了下来,连连眨动着那双瞎眼。

“是邵老兄么?久仰久仰!”一边说匆匆赶上几步,四只手随即握在了一块。

邵老人像还是第一次见过对方,一面握手寒暄,一双眼睛却上上下下地把对方打量了一遍,同时目光四下扫了一下,下见外人,随即拉着瞎子进入屋内。

“大柱子,烦你在外面看看,有什么动静通知我一声。”说了这句话,邵老人就把那扇矮门关上了。

大柱子傻呼呼地本来还想跟进去看看他们到底是弄些什么,现在邵老人交给了他这个差事,只好在外面把风了。

瞎子睁大着一双白果眼,背靠门并不先坐下:“邵老哥,我们可是第一次见,你的大名我久仰了,只恨我这双眼不能面瞻阁下风采。”

“左先生太客气了,”邵老人推过一张椅子道:“这地方没有外人,先生请坐!”

姓左的瞎子在进门之初,已四下凭听觉仔细辨察过一番,他确定这里只有对方一人,心里才算略为安定。

邵老人推过椅子来,他就老实不客气地坐下来。

“江湖上盛传老哥你大义磅礴,二十年来,老哥为那一宗宝藏,料必是心力交疲,吃尽了苦头,瞎子实在是十分的感动!”

邵老人深深一叹,目涌泪光道:“这件事弄得当今尽人皆知,很多昔日道义之交,在知悉此事之后,竟然都误会了我的为人,以为我邵一子是贪财忘义之人,诚令人为之痛心,事实真相如何,也只有望之将来,此刻是寸心天知了!”

瞎子点点头道:“一个人只要光明磊落,行得正,坐得稳,别人说什么又何必管他!”

“左先生说得是,”邵一子叹息一声道:“我们言归正传吧,江湖上对于这宗‘雪山藏宝’传说不一,不怕先生见笑,我虽穷多年钻营之功,至今犹是一知半解,正因为如此,对于这笔传说中数目惊人的宝藏,犹不敢持以全信,先生的见解如何?”

“哼!”姓左的瞎子喃喃地道:“如果我也只是仅凭猜测,或是一知半解,也就不必来了!”

“这么说先生是宁可信其有了?”

“宁可信其有?嘿嘿,邵大侠,这宗宝藏是千真万确的,其真实的程度,就好像我二人如今活在世界上是一样的。”

“先生说此话,是凭……”

“凭我的这双眼睛。”

瞎子那双白果眼忽然睁大了,在黑­色­的瞳子里,现有两个白点,邵一子心里一动,想到了这双白点正是致其瞽目的原因。

瞎子冷冷笑着:“老哥,请你相信我,我这双眼睛就是因为看见了当今世人最大的一笔宝藏财富之后,才变瞎的。”

“啊,这么说,左先生你莫非已经发现了?”

“我不是发现,”左瞎子木讷的脸上猝然现出了一抹凄凉:“信不信由你,我是亲自参与其事的七十二名武士之一。”

“七十二名武士?”

“啊!”邵老人脸上闪出了一片神秘的微笑道:“我明白了,你是说,你是埋藏宝物的七十二名藏人武士之一!这么说……”

左瞎子一愣道:“咦!这件事你怎么知道?”

邵一子含笑道:“刚才我已经说过,我曾经为了这卷宝图花过无限­精­力,这点认识是有的!”

左瞎子拱了一下手,道:“难得,难得!”

邵一子冷冷一笑道:“可是这么一说,却有些不对了,宝图说明上记载埋宝者仅七十二名藏人武士,均系布达拉宫侍节有年之武士,先生你……”

“不错!”左瞎子打断了他的话接下去道:“邵大侠是因为见我是一汉人,而感到与情不符吧?”

邵一子点头道:“先生请说!”

左瞎子冷冷一笑,缓缓抬起了头望向屋顶,这一霎,他那张瘦脸上交织着无限悔恨与感伤。

“这已是多少多少年前的事了,是我这一生最感到痛心的往事,但是,”左瞎子几乎是狞笑他说:“我如果不说出来,就万难取信于你,我们就长话短说吧。”

邵老人长叹一声道:“有什么话先生但说无妨,你我都已是这么一大把子年岁的人了,在当今人世又能有多少停留?说出来吧!”

左先生冷笑着频频点着头。

“布达拉宫第十三世老王时,曾经用过一名汉人武师,充当教习,训练宫中武士,也正是那一年起,宫中才有至今的武士相沿。”

“不错!”邵老人点头道:“这是见诸‘布达拉经’的事实。”

“你还记得那名汉人的姓名么?”左瞎子瞪着一双白眼,某种渴望意识地看着邵老人。

老人一怔道:“这……让我好生想想看……啊……啊……有了,这人姓左。”

目光一亮,惊奇地注视向对面瞎子:“难道是……你……啊……不可能!”

“当然不可能,”左瞎子道:“那人叫‘左汾’。”

邵老人点头道:“不错左汾,我记起这个人来啦!”

左瞎子道:“他就是我的祖父!”

“啊!昭老人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他原是十分迫切地要确知宝藏的一切,然而显然证实眼前此人之身分,毋宁更为重要。

左瞎子道:“先祖蒙布达拉宫老王垂青,待为上宾,自此离开故乡宁波,十年后回乡,适逢先父故世,先祖不得不把我们呣子一并接到布达拉宫居住,这就是我留在布达拉宫的原因。”

“原来如此,可是,”邵老人忍不住问道:“那埋宝一事,却是第十三王死后十几年的事了!”

左瞎子点点头道:“一点不错,也是先祖死后二十几年的事了。”

邵老人不再发问了,他相信对方会亲口说出这件事情的本末前后。

左瞎子低低咳了一声道:“那时我已是二十七岁,由于在宫中住了这么久的时间,自然说得一口好藏文,又因为幼承祖父教导,学了一身武艺,那时确是不可一世,惟后来的继王都因听了手下大臣的谎言,说是汉人不可信任,竟然狠下心来将我呣子赶出了宫外。”

左瞎子忽然站起来道:“你这地方可靠不可靠?不会有外人接近吧!”

邵老人单掌轻出,虚掩的一扇窗子应声而开。

窗外一片秋霭清辉,不见闲人。

“放心吧!”邵老人道:“这里没有外人,你说吧!”

左瞎子叹了一声道:“我那时年轻气盛,原以为可像祖父一样在宫中充当总教习一职,没想到却遭致驱逐宫外,心中实在气忿,而就在这时,宫内传出甄选武士之事,说是七十二名。”

“后来我才知道,选出来的七十二名武士,是用以搬运宫中所储藏近十年的金银珠宝。

据说,宝藏藏在雪山一处隐密的地下洞|­茓­,”左瞎子喃喃道:“原来那时风闻朝廷要进兵西藏,藏王十分害怕,才听从大臣之计,把千年积藏宫中的财宝,统统搬移,埋藏地下,这一切的一切,都由宫中一名藏族策士用专属王族通用的奇异文字记述在一卷羊皮之上。”

邵老人默默地点了一下头,暗道原来如此。

瞎子道:“那种文字确是稀奇古怪,即以当时宫中而论,知者也不过三数人而已,而我却是这三数人之一。”

“啊!”邵老人不得不发出惊奇的呼声。

“那是因为我祖父的关系。”瞎子说:“实在是第十三老王太相信我祖父了,我祖父也传授了我。”

左瞎子叹了一声道:“那卷羊皮上记载着详尽的宝藏出入之处,一直是十四王所收藏,然而后来由于第十四王的暴毙,这卷羊皮也就离奇失踪了。”

邵老人点点头,十分肯定地道:“并没有失踪,因为它就在我的手上。”

左瞎子点头道:“我希望你所收藏的是真的,因为这多年以来,我已鉴定过五件,都是假的,一些江湖不肖,竟然造了许多假货出售图利,可恨之至!”

邵老人道:“我所收的这一卷不会是假的……尤其是与你说的这些话细一对证之下,我便已确切知道,这是真的了。”

左瞎子叹了一声道:“我就快要说完了,我刚才说到……”

邵老人道:“七十二卫士藏宝,以及第十四王的暴毙。”

左瞎子点点头道:“不错,我那时却是年轻气盛,一来怀恨十四王将我呣子逐出宫门,二来对于那批传说中的珠宝颇为好奇,倒也不是心思染指,因此暗中动手,将原有七十二武士之一击毙,乔装成他的身分,混人武士丛中,参加了藏宝的行列。”

邵老人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这么说那宝藏之处你是知道的了?”

“老兄有所不知!”瞎子道:“我们这七十二名武士出发前后各以黑巾扎面,而且彼此监视甚力,来回所乘舟车亦是窗门紧闭,哪里能如意窥伺!”

邵老人点点头道:“倒也是,只是七十二个人,人数太多了,难免不会生出事端。”

姓左的瞎子点点头道:“老哥你想到的他们也想到了,就在我们完成了搬运宝藏工作之当日,一件怪异难忘的事情发生了!”

邵老人道:“啊?”

左瞎子苦笑道:“那一日晚饭后,我们正要离开现场的当儿,忽然大家的眼睛都看不见了!”

邵老人一惊道:“你是说瞎了?”

左瞎子狞笑道:“不错,全都瞎了,原来第十四王早已防到了我们其中有诈,是以先下手为强,在我们汤食里放下了毒药,吃时无觉,在一定的时间发作,顿时双目失明,实在是防不胜防!”

邵老人感伤地摇了一下头,道:“真是太毒辣了一点,这件事是在十四王暴毙之前还是之后?”

左瞎子“嗯”了一声,用力眨着一对白果眼道:“让我想想看,嗯嗯!是他死前。”

邵老人点点头微笑道:“我说是呢,因为当今第十六王,确实是笃政亲民,奉行仁政的好人,我料想他是不会­干­这种事的。”

左瞎子嘿嘿笑了两声。

邵老人皱了一下眉:“后来呢,难道瞎了眼就算了?”

左瞎子点头道:“哼哼!你说这句话,是因为你根本不了解那个地方的情形,不要说七十二个瞎子了,就是七十二个正常的人,如果没有专人引导,也休想自由来去,山路太危险了!”

邵老人叹了一声道:“我明白了,这么一说这些瞎子多半都葬身悬崖绝壁之间了?”

瞎子点了一下头,冷笑道:“即使不摔死,也都饿死了,这其中只有我是唯一的一个例外!”

邵老人点了一下头,他已经全盘了解了这件事的本末,因为事情不关宏旨,他倒也不想打破砂锅问到底,非要知道对方怎么活下来的,其实以他之心细如发,见解微妙,即使对方不说,他已经知道了个大概。左瞎子似乎还在为着这件往事忿忿不平,只听他一连串声地大喘着气,一副咬牙切齿状。

邵老人微笑道:“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的气也应该平下来了,何况你已杀了那个元凶大恶,事情也就抵过了。”

左瞎子一怔道:“你说什么?”

邵老人一笑道:“难道第十四王的死,不是你下的手么?”

左瞎子又是一怔,倏地站起来道:“你,怎么知道?你?”

邵老人冷冷地道:“你不管我怎么知道的,反正我已猜出来了,若论这个第十四王之所作所为,死了倒也不冤,只是若有这批财富,今日的全藏,也不至于穷困如此了!”

左瞎子喉结动了一下,想说什么终因“自反而缩”,到嘴的话又吞回肚里。

邵老人随即正­色­地道:“这批珠宝经我多年考据的结果,证明是千年来藏人辛勤所得,当今全藏限于天灾,生灵涂炭,朝廷无能接济,如果及时收到这批原来属于他们的财富,定能收起死回生的效果,所以……”他振作了一下,凌声道:“这就是我为什么不辞千山万水,千方百计与你联系,来此相会的目的。”

左瞎子感叹一声道:“邵大侠说得是,真要能完成这件事,我瞎子也死而无憾了!”

邵一子怅然道:“你我也都是这一把子岁数了,即使有所谓的‘上寿’好活,在人生又能有多少的逗留?若是能在死前完成这件有意义的壮举,也不负这有生一场,左先生以为如何?”

左瞎子连连点头叹息不已。

邵老人一笑道:“言归正传,现在该是我亮宝的时候,是真是假要凭你来鉴定了!”

左瞎子点点头道:“好说,老哥请赐阅。”

邵老人不假思索地由背后拿下了那个长形包袱,打开来取出羊皮纸卷,却不曾递过去,道:“请左先生移步赐教!”

左瞎子道了声:“好说!”足下微划,已来到了邵老人面前,站立步位正是恰到好处。

邵老人心里非常佩服。

面前是一张八仙桌,羊皮纸卷就在桌面上摊了开来。

“左先生鉴评,”邵老人道:“事关重大,请恕老朽凡事仔细了!”

“好说,好说,应该,应该!”

瞎子一面说时,马竿已放在桌边,伸出了一双瘦手,等待着摸索。

羊皮图卷只摊了一半,另一半还压在邵老人手上,他目光锋犀地逼视着面前左瞎子,另一只手却是真力暗运,只要对方略存不轨,这一掌当机立断,就能让他尸横当场,此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邵老人行事之谨慎,于此亦可见一斑了。

左瞎子那只手已将摸向图上,忽似有感地望着邵一子冷笑道:“老哥不必如此,瞎子若居心不良,管叫我天打雷劈!”

邵一子心里一惊,内疚地笑了笑,那只蓄势的右手缓缓放了下来。

是时左瞎子的手指已摸在了羊皮图卷第一行字上。忽然他愕了一下道:“外面是什么声音?”

邵老人一惊,顺手抓起了图卷,飘向窗前,探头外望,不觉微微一笑,道:“没事,没事。”

又飘身回来。

原来他探头所见,大柱子仍好好地倚在窑门上,抱着双手,看望着牛儿喝水,院子里静得很,不见一些声息。

于是羊皮图卷再次地打开来。

左瞎子抖颤的手指第二次摸在图卷的字上,嘴里念出了一串不见经传、前所未闻的怪异声音。

念了几句,他顿下来,长叹一声道:“恭喜老哥,你得到了,这是真的不错!”

邵一子道:“何以见得?”

瞎子道:“我不是已说过了么,这种文字只有我能识得,那是不会错的了!”

邵一子正要开口,猛可里空中传出了一声凄厉的猿啼,两条黄影有如脱弦箭矢般直向着邵老人与瞎子当头疾穿了过来。

邵老人一惊之下,叱了声:“啊!”

身形左闪,旋风般地向外撤出,自然他手里仍紧紧抓住那卷羊皮图卷。

左瞎子的动作也不少逊。

原来那只用以认路的马竿儿就放在桌边伸手可及之处,一个不对,他身子向后一缩,右手已顺势拿了起来,反手直向当空猴儿身上抡了过去。饶是这样,仍然没有伤着空中下来的那个畜生。

只听得“吱”的一声,随着瞎子马竿扫处,那猴儿就像攀杠子一样地抓住了飞来的杖梢,就空打起转来,一面发出了尖锐刺耳的怪叫之声,其势颇是惊人。

现场这一霎,变化颇大。

邵一子身子闪开了当头猴儿的正面一抓,全身疾若飘风地闪向一边,不容他少缓须臾,面前人影一闪,一个本身比猴儿也高不了多少的小老头,已由窗外飞身而入。

这个小老头身子乍然一现,嘴里一声怪笑,道:“老小子你到底现了宝啦,给鹅拿过来吧!”

这老头儿手里施唤的竟是拖有银­色­长链的两个流星锤,每个锤都约有甜瓜那般大小,通体银光发亮。随着小老人的现身,流星锤闪出了匹练般的一道白光,劈头盖脸直向邵老人当头砸了过去。

邵老人想不到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生出事端,心里这口气实在出不来,这时乍见对方流星锤到,更不禁无名火起,左手倏地施展出一式分云手,“噗”的一声,已紧紧抓住了飞来的锤头。

邵老人心里恨极了对方这个小老头,嘴里一声怒叱,借着手抓之力,瘦削的躯体蓦地腾空而起,随着他落下的势子,右掌用劈空掌力,一掌直向对方脸上劈了过去,这一掌虽是劈空之力,却是聚结力道的菁英。

小老头想是知道厉害,一声怪叫道:“好家伙!”

他来得怪去得也怪,整个身躯向后一个倒折,“嗖!”一声已落向窗前。

猛可里一股尖锐风力直向他身后袭到。敢情是左瞎子。

左瞎子一副狰狞的表情,对于对方的心存不轨,他恨恶极了,是以一出手即是杀着。别看他眼瞎,一旦动起手来,身手还是真灵活,手里那根马竿儿,更是极见威风,这一手常见的“毒蛇出|­茓­”在他施展起来,简直是既准又快,既快又狠。

小老头倒是没想到对方一个瞎子,竟然会有如此身手,心里着实吃了一惊。

无如一个无心,一个有意。动手过招实在是很奇妙的事,即使一个所谓的“强者”、“高手”,在偶然的疏忽之下,常常也会吃亏。就像眼前的这个小老头儿,以他杰出的身子,如果上来即存戒心,万万不会为人所乘,自不可能为左瞎子的马竿儿所伤。

“噗哧!”一股子血顺着左瞎子拔出来的竹竿,直由小老头后胯间标了出来。

小者头鼻子里哼了一声,由于伤中右后胯,简直使他站不起来,腿上一弯差一点摔倒在地。怪叫了一声,他身子斜着打了个旋风,“唰!”一下,已越窗而出。

邵一子低叱一声:“哪里走!”话声一落,紧蹑着对方身后,摹地跟着掠了出去。

前行的小老头原本有极快的脚程,无奈为左瞎子那一马竿扎伤了后胯,大大受了影响,况乎邵老人又是出奇的一个强者,他便更难逃脱了。

邵老人随着快速的进身之势,右掌第二次抖出,是为“龙形乙式穿身手”。

状如波浪般的掌影,起伏之间已蹑住了对方小老头背后,邵一子存心要毙对方于掌下,这一掌共分两个阶段,一曰“扎”,一曰“力”。

尖尖五指,在邵一子力并之下,真像刀也似的凌利,“噗!”一声已半人对方后背。

设非是对方身上穿着厚厚的一件羊皮背心,只是这一式“穿身掌”就能够要了他的命。

小老头再次受创,嘴里发出了一声尖啸,像是猿啼那般刺耳的声音,确是凄厉之极。

随着这声啸声之后,眼前这个小老头像是发疯了似地一个前冲,整个身子直向地面上滚倒下来。

也就在这一瞬,空中传出两声尖锐的猿鸣,先见的那两只猴儿,一左一右,紧蹑着邵老人身后,疾若电闪星驰般地扑了过来。这畜生想是也知道主人负伤,情况危急,是以奋不顾身地扑前救主。

邵老人右手指尖实已扎中了对方背上,这一霎只待他指尖向上一挑,便能将功力发出。

若是如此,这个小老头再想逃得活命,诚然是千难万难了,料不到在此千钧一发之际,两只猴儿却救了他的命。

小老头身子一经倒地,旋风般地滚了出去,同时间两只手却也不闲着,把一双流星锤霍地运施开来,两团银光,一奔面门,一奔前胸,硬把邵老人前进的身子给逼了回去。把握着这一刻良机,受伤的小老头头也不回地一径飞驰而去。随着他前进的背影,身后两只猴儿,咕哩叭啦怪啸着紧紧跟了上去。

邵一子本想紧追下去,心里方自动念,却又制止住了这番冲动。眼看着对方一人二猴,在金黄|­色­的阳光照耀之下,渐渐消逝无影。

邵一子看着他的背影,频频冷笑不已,他慢慢抬起刚才掌穿对方的那只右手,五指尖端染有殷红的一片血渍,可以想到对方虽然逃得了活命,却也是受伤不轻了。

左瞎子不知何时也来到了眼前,与他并肩而立。

“好险!”左瞎子道:“邵老哥,那张东西没有被他抢走吧!”

邵一子哼了一声,道:“放心,丢不了的!”

左瞎子一个劲儿地眨着那双白果眼道:“好厉害,这个人是谁?”

邵一子喃喃地道:“你可曾听过惯走关中的一名巨盗‘铁马钢猴’任三阳这么一个人么?”

瞎子抽了一口气道:“啊,就是他么?”

邵一子点点头道:“就是他,哼,今天他出师不利,竟然先后会在你我手里吃了大亏,也算是他的晦气,足以警戒他下次了。”

左瞎子“嗐”地叹了一声道:“想不到你我约见事情这么隐密,仍然会为外人所知,真是防不胜防了!”

邵一子亦感十分懊恼地叹息了一声。

他缓缓转过身来道:“这里已不是安全地方,我们还得搬个家!”

一眼看见了远处站立的大柱子,由不住心里一愣。

“唉!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他心里的声音,可是没有说出来。

记得刚才在房里他探头外看时,大柱子就是这种抱着一双胳膊向外看的样子,现在居然还是一个样子,居然在目睹着一番惊心动魄的打斗之后,无动于衷。

这么一想,邵老人身形略闪,几个轻快的起纵,已来到了大柱子面前。这一来到近前,他才算看出不对劲儿来了。敢情大柱子一双眼睛珠子直直地发呆,就像一双死鱼眼一样。

“哼!”邵老人鼻子里轻哼一声,已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伸手在大柱子肩上一搭,略微用了一些力道,大柱子晃晃悠悠地身子眼看着就要倒了下去,却被邵老人另一只手扶住。

“他怎么了?”一旁的左瞎子问。

“叫人给点了|­茓­了!”一面说,邵老人两只手指已有力地掐住了大柱子上­唇­的人中,另一只手当胸一掌,大柱子身子直悠悠的直向后面倒了下去。

“扑通!”

这一摔之力,当然是有用意的,可以收“活血”之功,果然在柱子嘴里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啊唷着翻了个身子,缓缓由地上站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邵老人问:“是谁把你给点了|­茓­?”

大柱子一脸傻相地看着对方二人。

“不……不知道,我站在这里晒太阳好好的,忽然不知怎么回事背上麻了一下,打了个呵欠就……就睡着了,后……后来你们就来了。”

邵老人一声不哼地看着他,点了点头,道:“这里不大安全,你先回去吧,我会去找你的。”

大柱子愣了一下点头道:“好吧,那我就走啦!”一面说,他缓缓地走过去拉起了牛,又回过头来看了邵老人一眼,慢慢地走了。

邵老人这才转向左瞎子道:“有些人每喜自作聪明,认为别人都是傻子,哼哼,我邵某人虽然大了几岁,自信这双眼睛还不花。”

说到这里话声一顿,霍地转向当空屋顶冷冷地道:“好朋友既然来了,­干­什么又藏头露尾,未免有失风度吧!”

话声方辍,就听见矮脊上一人“呵”地笑了一声,空中人影微微闪了一闪,一个人已落在了眼前。

一袭青衣,满脸书卷气息,这样一个人,无论从什么角度上去看,都是一个典型的读书人,然而事实证明他却是一个深悉武功的道上朋友。

“果然不愧领袖西天的武林前辈,在下佩服之至!”青衣文士一面说时双手微拱:眼角却看见了一旁的瞎子,拱了一下手道:“这位想必就是传说中的那位‘替目阎罗’左光斗了,失敬,失敬!”

左瞎子闻言一怔,那双白果眼珠子一阵子眨动,两只手抱了一下:“岂敢,岂敢,请恕左某双目失明,朋友请报上大名吧!”

青衣文士莞尔一笑,还没有说话,一旁的邵老人已冷笑着代他发言道:“今天真是幸会得很,想不到阔别多年的武林朋友,居然都在这里见着了,光斗兄,这位朋友的大名你一定也是久仰了!”

左瞎子嘴里一连串地称着是。

邵老人冷冷地报上了来人的绰号大名道:“岳阳剑客顾锡恭!”

青衣文士微微一躬身,说道:“小可不敢当!”

左瞎子嘴里“啊”了一声,连连点头道:“久仰!久仰!”

邵老人面­色­一沉,注向对方道:“顾朋友光临下处,是……”

“岳阳剑客”顾锡恭一笑抱拳道:“邵前辈不必客气,既然左兄也在,那好极了,顾某有几句肺腑之言,想要当面向二位尊前讨个请教。”

邵老人点头道:“好,既然这样,顾先生请!”

彼此互道了一声请,顾锡恭也就不客气地首先迈步,进入矮屋,邵左二位也随后跟人。

邵老人冷冷地道:“荒野陋居,无非栖身而已,顾先生请自己坐吧!”

“岳阳剑客”顾锡恭一笑道:“哪里哪里,这里隐秘得很!”

“是么,顾先生说笑话了,”邵老人冷冷地道:“如果真的隐秘,也就不会惊动了许多好朋友了。”

微微一顿,邵老人又接下去道:“如果在下判断不错,顾先生与方才那位任朋友以及另外三位似乎早已在自桑轩鹄候在下,不知有何见教?”

顾锡恭一笑道:“这话倒也不假,风闻前辈与这位左先生有此一会,自是江湖盛事。”

说到这里,这位翩翩文士风采的岳阳剑客笑态可掬地道:“前辈既然直言以询,小可也就用不着拐弯抹角,我们­干­脆打开窗子说亮话吧!”

邵老人冷笑不已。

“别人的来意,小可不得而知,不过邵前辈眼里可是揉不进沙子的,岂能真的不知道?

这个咱们可以按下不提!”顾锡恭脸上仍然带着微笑,继续说下去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虽是一句老生常谈,倒也是古往今来一件永久不变的真理至言。”

邵老人微微一笑,点头道:“足下的来意已经表明白了!”

“那倒不然!”顾锡恭抱拳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钱财顾某固所爱也,却还不至于卑鄙到巧取豪夺的地步。”

邵一子一笑道:“足下所言,果见高明,倒要请教其详了!”

顾锡恭抖动了一下身上那袭单薄青衣道:“那前辈身怀宝图之事,早已武林尽知,这当然早已算不得是什么隐秘之事了,据在下所知,邵老这卷宝图已收藏经年,何以至今日仍未能按图索骇,将宝物起出,这其中当然是有原因的。”

邵一子点点头道:“不错,不过这似乎是邵某人的私事,又与顾先生你有什么关系?”

顾锡恭欠身道:“好说,这就是在下这一次前来的本意与宗旨了。”微微一笑,他才又接道:“当年布达拉宫之事,在下虽非身历其境,却也一清二楚,凑巧手头上有一本古本欧阳子所绘注的‘山海经’,这本图注,尤其将西北各山岳地形描叙得十分清楚,如果前辈之所以迟迟没有下手原因是昧于地势,那么我这本山海经必能为前辈提供极有价值的贡献,相信前辈只要取出宝图,两相映证之下,必可将前辈现有之诸多困惑一一迎刃而解!”

邵一子一笑道:“这难道就是顾先生来此的本意。”

顾锡恭道:“好了,我已经说出了事情的第一步开始,现在要看邵前辈的意思了。”

邵一子道:“我还不大明白你第二步的意思。”

顾锡恭一笑道:“第二步就很简单了,如果第一步成功,第二步实在是方便得很,一切就要看邵前辈的意思了!”

邵一子“哼”了一声道:“你的意思是,一旦宝物到手,你要分羹一匙?”

顾锡恭点点头道:“不错,就是这个意思!”

邵一子微微一笑道:“顾先生所说倒也并非无理,只是这件事显然与老夫的原来宗旨不符,无论如何,顾先生的一番好意,老夫心领了。”

一面说,他站起来拱手送客。

“岳阳剑客”顾锡恭神­色­自若地笑了笑道:“这个意思邵前辈是要独吞了?”

“那倒也不是。”邵一子冷冷地道:“足下不明白邵某原来宗旨,最好不要瞎猜,顾先生既已说明来意,似乎可以走了!”

“岳阳剑客”顾锡恭微微一笑,道:“难道邵前辈对这件事丝毫没有考虑的余地?”

“道不同,不相为谋!”邵一子一抱拳道:“抱歉之至,实在是有辱台爱了!”

顾锡恭面­色­一沉,举步向外踏出。

邵左二人一起抱拳相送。

顾锡恭足下已将踏出,却忽然转过身来。

他脸上的笑容尽失,代之的却是一片凌人的傲气。

“在下临走之前,还有一事相求,不达此愿,在下还不打算离开。”话声一落,窄室里立刻充满了一股凌人的气机。

邵一子一声冷笑道:“老夫此来,确已将死生置之度外,尤其是能有机会领教各方朋友的罕世身手,更是人生一大快事,说吧,顾老弟,你要怎么样吧?”

“好!”顾锡恭两只手不知什么时候已Сhā进长衫的两叉,霍地向外一分,手上多了一对乌黑净亮的圈子。

“久仰前辈一套伏魔剑法,领袖西方武林垂数十年之久,不才有幸请教,实在是光荣之至!”一面说时,脚下微拧,“嗖”一声已飘身屋外,接着面前人影乍闪,邵一子已与他迎面对立。

顾锡恭简直就不知对方手上的那口短剑是藏在哪里的,总之双方现在已相互对立。

顾锡恭手上所拿的那对黑不溜丢的钢圈子,看似无奇,其实却厉害无比。

邵一子冷笑道:“如果老夫所料不差,顾老弟你过去也是用剑的,怎么现在却改了家伙了?”

顾锡恭一哂道:“那倒也没有,换着用用不是也挺好的吗,咱们闲话少说,前辈你撒招吧!”说完了这句话,就见他把一双黑光净亮的钢圈子在头顶上“当”的碰了一下,发出了历时颇久的一阵子“嗡嗡”之声。

如非是他变换了另一个角度,还不易看清他手里那对钢圈子的凌厉的一面,敢情沿着钢圈一周,现出了白白一线,正是藏锋之处。

邵一子手上短剑平胸而持,剑上光华闪烁,显然他已把无比充沛的劲力贯注在这口短剑之内。

一旁的左瞎子显然也已领略到了现场一触即发的严肃气氛,情不由己地退开一旁,他眼睛虽不能看,却依然表现出一副凝神贯注的模样,直直地瞪着两只眼,注视着现场,也许只有这个样子,才能帮助他听觉更为敏锐。

顾锡恭手持双圈,在现场转了一个半圆的圈子,却在斜出一个角度站住。忽然他叱了声:“失礼了。”三字一经出口,身子忽然疾如电闪般地狂飘而起,直由邵一子侧翼部位猛然切了进来。

邵一子冷哼一声,短剑斜挑,叮当一声脆响,空中爆出了一点火星。

把握住此一刻良机,邵一子倏地快速进身,短剑上划出了一道银光,这一剑直穿向对方面门,其势之疾快,真有难以想象之处。

顾锡恭手中钢镮蓦地分开,左手钢镮向正面面门上一举,“锵”的一声脆响,已将对方来剑锁在钢圈之内,紧跟着他身形侧转,右手钢圈霍地平胸推出,极其力猛地向对方胸前打了过来。

邵一子冷笑道:“好招。”

左手掩处,“嗡”的一声,已把对方来犯的钢圈击开一旁,这一手空手进招,设非是把对方身法部位摸得极为清楚,万万不敢如此施展。

显然顾锡恭也没有料到竟然会有这么一手,不觉呆了一呆。

邵一子计不只此。

就在他掌震钢圈的同时,右手短剑微振之下,那口剑忽地弯曲如蛇,极其滑溜地已由对方钢圈之内脱出。

顾锡恭蓦地神­色­一变,他武功至高,招法烂熟,正因为如此,他也就较一般武者更能体会出胜败的先机,以眼前情形而论,自己原不至就此落败,无如上来期功过甚,以至于双方间隔距离过于接近,再当敌人狠厉招法之下,便万难脱身了。

心中有此一念,顾锡恭再也顾不得出招伤人,身子霍地向后一倒,“唰”的一声,直挺挺地直倒了下去。

饶是这样,邵一子的那口短剑兀自放不过他,艳阳下,剑光刺目,有似银蛇腾空般,倏地闪了一闪。

随着这道剑光的光华闪处,邵一子身躯已似风卷落叶般地飘了出去,起落之间,已是三丈开外。

“岳阳剑客”顾锡恭的身法更为美妙无伦。

他原本后仰的身子,就在他后脑甫将接触地面的一刹那之间,蓦地一个快速的疾旋,“呼!”一声,眼看着他已将倒地的身子,蓦地又腾了起来,足足拔起了有两丈高下,随后又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双方已然分了胜负。

一道长有半尺的割裂口子,显示在顾锡恭的前胸,将一件美好的青衫分为两片。

顾锡恭固然可以不服输,再次放手力搏,犹不知鹿死谁手,然而究竟他是一个成了名的人物,况乎双方并无深仇大怨,实在没有以死相拼的理由。

“很好,我总算见识了,高明之至,高明之至!”一面说,顾锡恭频频向后面退着,艳阳下他那张脸变得极为苍白。

“不过,邵前辈,你可要注意了,你我之争,称得上是君子之争!”他冷冷笑着道:

“要是换在另一个人,只怕你就不会这么容易打发了!”

邵一子按剑而立,聆听之下,呆了一呆。

顾锡恭却抱拳道:“刚才那番话,我觉得阁下尚有考虑的必要,我以为尊驾眼前的处境,很显然的是合则两利,分则两害,尊驾何妨再好好地想想,我们还会见面的,告辞!”

话一说完,倏地拧身而起,有如长烟猝起,极是俊俏地已拔在了一棵大树巅梢,紧接着身形再弹,已是六七丈外,转瞬间已消逝视线之外。

邵一子撩开长衫,“锵!”一声合剑入鞘。原来这口短剑一直就藏在他膝边小腿边侧,剑身虽然远较“匕首”为长,却也不碍他的身手。

面前人影略闪,左瞎子已来到眼前。

“他走了?”

邵一子冷笑道:“不错,不过正如他自己所说,他是不会就此甘心的!”

左瞎子叹息了一声道:“想不到你我这次约聚,事情这般的隐秘,却依然逃不过这些人的耳目,说来也怪我大粗心大意了。”

邵一子摇头道:“这与你并没有什么关系。”

左瞎子道:“如果我刚才没有到白桑轩去打了个转,说不定还不至于惊动了这些人。”

“迟早他们是要来的,”邵一子道:“这里显然不是安全的地方,我们还是迁地为良的好!”

左瞎子点点头道:“我想到了一个好地方。”

他正要说出,邵一子却嘘了一声,道:“你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反正我跟着你去就是了。”

左瞎子不由不佩服他的临事仔细,点点头道:“也好,那我们就走吧!”

十九

一艘小船缓缓地在水面上移动着。

除了摇船的舟子以外,这船上只有两个人:邵一子和左瞎子。

船上搭着竹篷,最多亦只能容纳两人,现在的容量已是饱和了。

二人之间,是一张小小的方桌,宝图就摊开在桌面上。为了谨慎起见,船舱两面都下着帘子,只靠着中间垂下来的一盏油灯,光度虽弱,却已是够了。

左瞎子微微颤抖的手指,摸着密密麻麻的特殊字体,嘴里不停地念着:“计黄金十箱,白银二十八箱,明珠玉器各十箱,分别以上好的樟木包裹白铁之木箱盛装,安置在七星山之北,大肚山以南,午时阳光穿照时,见群山交岔,于是再寻小孤峰……”

念到这里,左瞎子停了一下,嘴里喃喃道:“老天……老天,要不是图上记载,只怕神仙也找不到。”

邵一子道:“这些地方你可熟悉?”

“当然,当然,我是熟悉的!”

“小孤峰……小孤峰……”一面说左瞎子的手指又摸上了羊皮纸。

“够了!”邵一子忽然抽回了羊皮纸卷:“暂时知道这些已足够了!”

左瞎子愣了一下,咧着牙笑了笑,道:“现在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邵一子一笑道:“到目前为止,你我二人知道的一样多而且还是一知半解,这样彼此都可以信任,对于我们未来的合作大有稗益。”

左瞎子用力地眨了一下眼睛,仰起脸来想了想,才像是忽然明白,“呵呵”笑了两声,道:“邵老真是想得太周到了,太周到了!”

邵一子微笑道:“请先生海涵,此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也,这件事完成之后,老夫当亲自向先生致歉,并将此事建议藏王,为先生立一生伺,供后世膜拜敬仰,也算是功在全藏,青史明标了。”

左瞎子嘴里“啊唷”了一声,呵呵笑道:“言重了,言重了,邵老这件事万万行不得,析煞我瞎子了……折煞了!”

他们在观图说话时,身边一直留意着欸乃不绝的桨橹之声,很清楚地可以感觉出前进的速度。

忽然船速慢了下来。

左瞎子隔着船帘问道:“地方到了没有?”

舟子的破锣嗓子道:“到了,二位老爷下船吧!”

邵老人匆匆背好了图卷,左瞎子手中马竿子方自撩起船帘,即听见“扑通”一声水响,水花四溅里,敢情那个舟子已纵身入水。

邵老人一怔道:“不好!”蓦地抢身出舱,却见一名锦衣童子双手正自紧勒缆绳,把这只小船硬拉向岸上。

所谓“岸上”,乃是一个延伸出水面的岛形堤岸,在近水处设有一亭,景致十分可人。

邵一子已知中计,舟子既已遁形,一腔怒火乃发向那名锦衣童子身上。

当下怒叱一声:“大胆!”身子霍地纵起,劈空一掌直向那名童子身上击去。猛可里一人朗声笑道:“好掌力!”说话时,那名锦衣童子已自就地一滚,快速地翻出两丈开外,邵老人的一掌,竟然落了个空。由于那声“好掌力”,才使得他注意到发话之人。

敢情那亭子并非是空的,里面还坐着两个人。一对白衣漂亮男女。男的锦衣缎帽,翩翩风采,沿着帽沿两边,各垂下一根风翎,和他颏下的一络黑胡,共风而舞,尤见潇洒风雅之一面、女的更是生就的漂亮姿­色­,宫样蛾眉,郁郁秋水,一领雪­色­长披,其上绣着鲜艳梅花,粉面团团,似乎永远聚集着未完的笑意。

“西天盟主”邵一子乍然发现到这两个人,禁不住蓦地吃了一惊。正因为这男女二人原是相识,才使他格外觉得惊惧,事出突然,一向持重的他,也呆住了。

身边人影轻闪了一闪,左瞎子也来到近前。

“怎么回事?邵老。”

“哼!”邵一子才似回到了眼前情况:“有好朋友等着我们啦!”

此时亭中男女,已缓缓步出亭子。

“老爷子别来无恙,咱们好几年不见了,幸会,幸会……”拱了一下手,含着笑道:

“我这里有酒有菜,如果不嫌弃,二位请共饮一杯如何?”

邵一子冷冷地道:“用不着客气,贤夫­妇­竟然以这种卑鄙伎俩来对付我,哼哼,这又是为了什么?”

白衣人一笑道:“老朋友先不要发这么大的火,有话咱们慢慢说好不好?”

白衣­妇­人似乎一向很少说话,凡事以夫“马首是瞻”,这时却不禁发出了银铃般的一串笑声,接着说道:“邵前辈这么说就不对了,外子与我为了迎接前辈,已经坐候了三天,就是现在在这里见面,也是费了一片苦心呢!”微微一顿,这­妇­人眉角扫向左瞎子。一笑道:

“这位大概就是西北道上那个传说已久的奇人‘瞽目阎罗’左光斗了,失敬,失敬!”

左瞎子先是一怔,连连眨着他那双瞎眼,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却把头转向邵一子道:

“老哥,你可没有告诉我还有两位贵客,这两位朋友又是哪个?对不起得很,请恕瞎子眼睛不灵。”

邵一子冷笑道:“鼎鼎大名的童氏伉俪你竟然不识,哼!青砂堡‘澜沧居士’童玉奇与‘芙蓉剑’莫愁花的大名,你岂能不知?”

左瞎子那张消瘦的脸上,忽然间像是僵住了:“嘻嘻……”他冷嗖嗖地笑了几声:“知道,知道,想不到短短几天时间,竟然拜会了这么多成名江湖的朋友,我瞎子总算是没有白活,嘿嘿!”

被称为“澜沧居士”的白衣人一笑,道:“左朋友真是太客气了,二位请进来一谈如何,请!”

邵一子见到对方童氏夫­妇­,即知道今日之会只怕不易善罢于休,然而事到临头,却也只有硬起腰­干­,看看下一步又将如何。

心里想着,即与左瞎子不约而同举步向亭内步入,童氏夫­妇­果然是有心人。

亭子里果然备有一桌丰盛筵席,每盘莱肴都加着盖碗,显然主人夫­妇­为候佳宾,并未动筷。邵一子打量着这一切,冷冷道:“贤夫­妇­太客气了。”说罢不待招呼,自行拉开座位坐了下来。

左瞎子虽是瞎子,但除开视觉之外,其他各样官能似乎较诸常人更敏锐得多。

随着邵一子落座,他也坐了下来。只是他并非与邵一子并肩而坐,却是在对面坐下来,那一根一直在手的马竿子紧紧夹在两膝之间。

童氏夫­妇­各含微笑也坐下来。

“澜沧居上”童玉奇双手拍了一下,亭外立即应声走进一人,正是方才手勒缆绳,也就是“白桑轩”侍奉童氏夫­妇­寸步不离的那个俊秀童子。强将手下无弱兵,显然他也有一副好身手。

这时只见他对着邵左二人深深打了一躬,嘻嘻笑着上前为二人执壶斟酒。

邵一子道了声:“邵某不客气了。”一面说时,仰首把面前酒一饮而尽。

左瞎子也是仰首把面前酒一饮而尽,“叭!”打了一下嘴道:“好酒!”

“澜沧居士”童玉奇道:“今日能够请到二位,真是三生有幸,只怕仓促之间,菜肴难合二位口味,还请多多包涵。来来来,左先生请!”

因为左光斗是瞎子,所以他才要特别照顾他,摆在面前的是一盘“­棒­­棒­­鸡­”,童玉奇夹起一截­鸡­腿递过去。

左瞎子愣了一下道:“啊,你太客气了!”

他虽是瞎子,感觉之敏锐,前文已叙及,是时右手轻起,“铮!”一声,两只牙筷,已迎着了对方送来的那只­鸡­腿。立刻,空中这只­鸡­腿就像是被胶粘住了一样的结实,丝毫动弹不得。

澜沧居士童玉奇一笑道:“嗳,不必客气!”

手中筷子微微一抖,左瞎子忽然身子动了一下,那只手在微微的一阵颤抖之后,不由自主地缓缓向后缩了回来,一直退到面前,接着四只筷子夹着的那­鸡­腿,慢慢地落向盘内。

童玉奇微微一笑,收回了筷子,只见左瞎子那张白脸上丝毫不着血­色­,脸上大大地现出了“不是味道”。

明眼人如邵一子者一看之下,即心内雪然,分明童玉奇这一手明是为对方拣菜,暗中是在与对方较量力道,而这一次左瞎子显然是输了。

左瞎子显然心胸狭窄,个­性­偏激,一上来吃了一个闷亏,心里老大的不是滋味,独自个频频冷笑不已。

邵一子自然知道童氏夫­妇­的心愿,这时见左瞎子如此的表情,更猜测到情势的“一触即发”。

“我们还是打开窗子说亮话吧!”邵一子眼睛逼向正面的童玉奇,道:“贤夫­妇­此番邀请,不知有什么要当面关照的没有,说吧。”

童玉奇一笑道:“邵老这么单刀直入的问,倒也爽快,愚夫­妇­的来意,想必是瞒不过你老爷子的法眼,既然这样,我们就直话直说吧。”

邵一子“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听说布达拉宫的那张宝图就在邵老身上?”一面说时,童玉奇那双眼睛滴溜溜地直在对方身上打转,当然没有放过斜背在邵氏背后的那件玩艺儿。

“不错!”邵一子抬手在背后图卷上拍了一下道:“就是这个。”

“听说布达拉宫那批宝物,别的不说,只黄金就有好几大车呢。”

说话的是童妻“芙蓉剑”莫愁花,提到了黄金,那张娇艳的脸上情不自禁地显出了贪婪的笑容。

“而且还有很多的珠宝玉翠呢!是不是?”

邵一子点点头道:“传说是这个样子,至于事实是不是如此谁也不知道。”

“那我们为什么不去当面证实,看一看呢?”她很自然他说出了这句话,一点也不显得不自然,好像这批宝物原本就应该有他们一份似的。

“不错!”邵一子冷冷地道:“我是有这个意思想去证实一“芙蓉剑”莫愁花笑得真美:“好呀!那我们什么时候去呢?”

邵一于看了她一眼,如非当面承教,他真难以相信世上还有这么一种人,对方若非是故装糊涂,那就实在太天真了。

“童夫人也许没有听清楚,”邵一子冷冷地接下去道:“我以为‘我’和‘我们,这两个字是有很大的分别的。”

莫愁花微微愣了一下,眨了一下眼睛道:“这!又是什么意思?”

“这个意思很简单,‘我’只是我自己,‘我们’却是两个人以上的人,”微微一顿,邵一子面若秋霜地道:“我的意思是‘我’而不是‘我们’。”

莫愁花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啊,为什么要这样嘛!”她喃喃道:“我实在很想要看看这些宝贝。”

邵一子吃了一惊,心说:“芙蓉剑”莫愁花在江湖上该是何等厉害的一个角­色­,怎么会是如此稚气未开的一派天真?莫非她故意如此做作,其实却另有什么居心不成?偷眼一瞧,“澜沧居士”童玉奇­唇­角却带着浅浅的笑,仿佛一切早已胸有成竹的模样。

“来呀!”童玉奇招呼身边童子道:“给二位贵客斟酒。”

站立在一角的那个少年童子应了一声,立刻趋前拿起了一旁烫在热水里的锡壶,摇了一下,恭敬地为二人各自斟上一杯,接着又为主人夫­妇­斟了一杯。

童玉奇伸出小指在酒里点了一下,含笑道:“很好,温度正好,二位请不要生气,有什么话,我们饭后再谈如何,来!­干­!”一面说,仰首把杯中之酒一­干­而尽。

一旁的莫愁花也笑哈哈地道:“二位老爷子可别客气呀!喝呀!”说时,她也把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邵一子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这口酒将要吞下之际,忽然他目光触及莫愁花渴望的目光和几乎掩饰不住的喜­色­,心里一惊,这口酒顿时不再咽下。

目光一扫身边的左瞎子竟然不识先机,手端酒杯正待饮下。

邵一子心里一急,左掌突出,用劈空掌力一掌直向左瞎子当胸击去。

这一掌由于双方距离过近,左瞎子事先又没有料到,一时避之不及,手腕子一抖,这杯酒竟然朝着自己脸上泼了过去,顿时满脸狼藉。

同时间,邵一子面朝向童玉奇,“噗”的一声,把嘴里的酒直向后者脸上喷了过去。

童玉奇一声急叱,右掌在坐椅上蓦地一按,整个身子“唰”地飘了出去,饶是这样,无如事情发生得过于突然,邵一子这口酒看似无奇,其实乃盈聚有本身所练之“五行真力”,力道足可穿木破石,速度更是疾快至极,童玉奇躲开了身子却躲不开长衣,酒滴沾处,那袭雪白俊逸、其上绣着修竹的长衣侧襟上,顿时留下了七八处透明窟窿。

以童玉奇平素之风流自赏,武功出众,何能吞下这口气?凌笑一声道:“老儿,你这是自己找死!”话声一落,正待出手,却不知他身边的“芙蓉剑”莫愁花,却已抢先了他一步,先自出手。

娇叱声中,莫愁花蓦地拔身而起,其势之快,有如奔雷疾电,闪得一闪已来到了邵一子身前。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竟然先已在她纤纤十指上各套了一个纯钢打制的、十分­精­致的小巧钢套。

随着她前进的身子,两只手霍地向前一抖,“铮”的一声脆响,十根手指像是十把尖锐犀利的短剑,霍地朝着邵一子两肩奇快地抓落下来。

双方竟然是如此戏剧­性­的动起了手来。

邵一子狂笑一声道:“好!”

霍地把身子向后一仰,无如莫愁花功力颇是不弱,两只手落空之下,身子快速地一个疾转,一双手再次地张开,在扇形的合拢姿态里,两只蝶形的宽沿大袖,有如两把锋利的钢刀,分向邵一子两肋上疾快地划落下去。

邵一子身形方自折起一半,对方竟然又自攻到,其势之疾猛,简直不容人于缓和之机。

这一霎,真是极为尴尬的时机,上既不可,下亦不能,一任邵一子功力再高,当此一瞬间,也是莫可奈何,心里一惊,凭恃着数十年­精­纯的内功,硬生生地把身子向一旁错开了半尺。

出奇制胜,常常就是在这种节骨眼之上。

就在邵一子这一霎不上不下的当儿,猛可里身侧一阵疾风扫到,似乎发觉到对方童玉奇的影子闪了过去。

这种进身的势子实在太快了,快到无暇思索。

邵一子心中方自暗念着此番休矣,仿佛觉得肩背上紧了一紧,突然间,对方男女二人已双双向两方退开。

左瞎子早已蓄式以待,当此一瞬,他忽然施展出了全力,极其快速的向着童玉奇扑了过来。

原来童氏夫­妇­联手进招,早已是事先约定,故此施展出来,配合得天衣无缝,童玉奇刚才进身之势,更是妙不可言,待到他退身一旁时,手里已多了一样东西:羊皮图卷儿。

夫­妇­二人脸上真有说不出的喜悦。

就在这时,左瞎子已全速扑到,手里的马竿儿施了一招“拨风盘打”,搂头盖顶地直向童玉奇头上打来。

童玉奇一哂道:“得了,瞎老哥你还凑什么份子?”身子一晃,已飘出丈许以外。

眼前疾风狂袭过来,邵一子发眉皆张,状似疯子般地扑了过来,他乍然发觉到,背后宝图竟然被童玉奇巧取了过去,内心自是怒不可遏,是以身子一扑过来,即施出了极为厉害的一招“虎扑式”,两只手掌上聚集了无比凌厉的内力,直向童玉奇身上击了过去。

童玉奇一声长笑道:“老爷子这又何必。”他当然知道邵一子志在宝图,当下一声喝叱道:“接着。”手势微抖,掌中宝图卷箭矢也似地­射­了出去。当然不是丢向邵一子,而是掷向“芙蓉剑”莫愁花。

一切都好像早就安排好了。

“芙蓉剑”莫愁花落水而立。小船就在水边,早已起锚待发,只等着莫愁花身子一跃上船,即刻出发。

由童玉奇手上飞出的宝图,就像是一只箭矢般的快捷,“嗖!”一声,已来到莫愁花面前。

童玉奇所施展的力道竟是恰到好处,眼看着这圈羊皮图卷箭矢般地来到眼前,忽然就空一顿,轻轻地向着莫愁花手上落下来。

莫愁花笑得开心极了,由于她与对方邵一子间隔甚远,根本就不愁他能飞身过来,是以她保持着极为从容的姿态,轻轻扬起了一只纤纤玉手,等待着图卷落向手中。这种成功在望的心情是不难理解的,莫愁花真个笑得像一朵花。眼看着空中图卷已经几乎触及到她的手指了。

就在这一霎。它却落在了另一个人的手上。那也是一只白白的手,但却不是一只女人的手,是一只男人的手。

苍白的脸,苍白的手。

这个人高高的个头儿,一袭蓝缎子长衣,长得几乎触及到了地面。

阳光下他那张脸虽说是“苍白”,但是仍然极其俊逸,更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仪,令人望之生敬。

当然,眼前莫愁花却是无论如何也“敬”不起来,因为原已十拿九稳落在自己手上的东西,却落在了别人的手上。莫愁花既惊又愤,差一点当场昏了过去。但她是绝不会就此甘心的。

蓝衣人一只手拿着图卷,那双眸子炯炯有神地盯视着对方,他眼圈下面隐隐现着暗紫的红­色­,显示着这个人似乎身上带有内伤,然而那种凌厉的目光,却显然是含有吓阻的作用在里面。

莫愁花盛怒之下,竟然疏忽了进一步地由对方面颊上去观察对方,否则的话,她必然会大吃一惊,因为他们彼此原是相识的。

蓝衣人的凌厉目神,原是要提醒对方他们之间的“似曾相识”,这样或可避免一场凶杀打斗,然而莫愁花盛怒之下偏偏疏忽了。

“你好大的胆子。”嘴里喝叱着,莫愁花身子向前一个上步,两只纤纤玉手交Сhā着直向蓝衣人当胸Сhā过去。

蓝衣人轻哼一声,肩头轻晃,已飘出了三四丈外。

莫愁花又是一声娇叱,紧循着他退后的身影扑过来。

她的身法敢情是如此之快,流星般的身子,在忽然前穿的势子里,两只玉手已似乎攀住了蓝衣人的肩头,在动手过招上来说,莫愁花这种身手,不能不说是抢尽了先机。

蓝衣人眉头微微一皱,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莫愁花,你真的要跟我动手?”

莫愁花那双手原本只须用劲力握,即可将对方肩头锁骨拧碎当场,只是就在她内力灌注有待一握的当儿,忽然对方那双肩头硬生生地在她内力灌注的双手之下滑脱了开来。

那只不过是刹那间的事情。

莫愁花的手指方自由对方肩头上滑下的一瞬,蓝衣人已极其翩然地飘向一边。

这就使这位轻易难得一次出手的、一向自负极高的莫愁花大惊不已了,老实说她方才的那一手“鬼扑神拿”,生平不过只施展过三四次,却没有一次失手的记录,而眼前这个蓝衣人,竟然能在于钧一发之际巧妙地化解开来,不能不说是怪事,这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透的。

蓝衣人这一次飘得较前次更远,转侧之间:已是五丈开外。

只是在这种情形之下,就算他身法再快,也难脱眼前如许多高手的环峙。

第一个向他攻到的是白衣人澜沧居士童玉奇。

童玉奇显然已失去了刚上来时的那种轻松劲儿,主要是蓝衣人的身手,已大大地震惑了他。眼看着已将到手的好买卖,想不到竟然会功亏一篑地败在一个想象不到的情况里。

想不到的事,想不到的人,忽然地出现,竟然破坏了他的一切原定的计划。

澜沧居士童玉奇哪里能忍得下这一口气?是以,在他向蓝衣人猝然出手的一霎间,不用说是集愤怒功力于一身,端的是不可轻视。他猝地由上面扑下来,全身四肢齐张,活像是个“大”字形,“呼”地飞向了蓝衣人的头顶,“呼”地又当头罩落下来。巨大的力道直袭向地面,一时间使得地面上砂石齐飞,可以想象其力道之疾猛劲厉。

然面蓝衣人显然是有备在先。随着他仰起的上身,两只手掌结结实实地与童玉奇下落的双掌迎在了一块儿,四只手在方一接触的一霎间,倏地粘在了一块,紧接着一阵子快转,霍地飞弹了起来,足足飘出丈许开外。

蓝衣人身形昂然站立在当场,一动也不动。

面前人影倏闪,好几个人猝然间都向他身前集中过来,为首的是邵一子,左瞎子在他左边,右边却是童玉奇的妻子“芙蓉剑”莫愁花。

似乎每一个人都怒气不小。

邵一子冷笑了声道:“原来你也一样。”

蓝衣人方待开口,邵一子已压下了双掌,用进步双撞掌霍地直向蓝衣人当胸击去。

这一霎,其他的人也都没有闲着,左瞎子的马竿儿是十招“点天门”。

“嘶!”一缕疾风,直向蓝衣人脑门正中力点了过去,他们两个人联手递招,已是极见威力,偏偏“芙蓉剑”莫愁花也来凑趣,由侧面蓦地进身,劈出了一掌,直向蓝衣人肋间劈了过来。

蓝衣人面­色­极为沉着,在眼前这等高手联合攻击之下,他身子先是向后一坐,紧接着腰身一扭,看起来像是忽然成了两截,如此姿态之下,左瞎子的马竿儿,邵一子的双撞掌,以及寞愁花的侧击手,三般都落了空。)

在他们三人相继向后撤招的一瞬,蓝衣人身子已直直地拔了起来,带着一声长啸,施展出武林中轻易难得一现的轻功身手“大转风轮”。

“呼!”第一转,落向一株参天古树之巅,眼前白影猝闪,童玉奇同时也飞身坠到,然而他身子方自坠落的一霎,蓝衣人已第二次转动,“呼!”落向另一株大树树­干­,邵一子也飞身抢到,嘴里怒叱了一声,打出了了掌铁莲子。“芙蓉剑”莫愁花却也在这时掷出了一口飞刀,紧跟着燕子也似地窜身而起。

须知眼前数人,无一不是当今武林中极叫字号的人物,各自都负有一身极见杰出的功力。

眼前这一阵子飞跃疾扑,看起来真叫做“惊心动魄”,可真是空中飞人,人影交晃着,称得上“电闪星驰”。

在一阵快速的急奔电转之后,蓝衣人已奇妙地脱离了现场。他沿着奔驰急放的江水,来到了一片莽密树林、当他身子方自在一棵黄果树下站定,身后疾风狂袭过来。

蓝衣人倏地转过身子,适当其时地迎接住白衣人童玉奇攻来的双掌。

童玉奇来得快,退得也快。正因为他曾经有过两次与蓝衣人对掌的经验,深深悉知对方功力了得,所以不欲力拼,双掌一经接触,顿时如怒鸯般翻向一旁。

在他落地的一霎,手腕子微微一振,已把一串紧束腰间的“如意金梭”握在了手上。

这串金梭每一枚都有七寸长短,通体黄光净亮,耀眼生辉,每一颗上下衔结,看来沉实有力,尤其是为首的梭头,看上去更具杀伤力,菱形的尖端海一面看过去都尖锐锋利,抡施开来,只怕方圆两三丈内外都难以进身。

童玉厅这串如意金梭一经到手,两只手各持一枚,随着他跃起的身子,捷如流星般地已向着蓝衣人身前扑过来,首尾两枚金梭各向着对方眼睛上力扎过去。

蓝衣人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可真是翻脸不认人。”

说话时双手左右倏分,待向对方一双手腕子上拿捏过来。

童玉奇由不住倒抽了一口气,那双已经递到的金梭霍地向后收回,同时身形转动,纵出了丈许开外。

他眼睛里这一霎交织出无比的惊惧,盖因为对方蓝衣人显然把自已的一切都拿得十分准确。

原来童玉奇本身以练就“至柔罡气”见长,这门功力可以随其意志,任意运施在各种兵器拳脚之上,一经伤人,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即可将对方五脏俱摧,使之丧命!端的是厉害之极。

这是一门武林绝学,识者极罕,然而它也并非全无克制之法,内功中的“哼哈二气”,即是它的独一克制之术。

眼前这个蓝衣人敢情竟是深悉此一罕世绝功“哼哈二气”的个中翘楚。

他虽然只不过看似无奇递出了双手,可是童玉奇却肚子里有数,丝毫也不敢失之大意,那双紧持在双手的金梭霍地向后收回,脚下拧动,快速退出丈外。

“你到底是谁?”“哼!”篮衣人脸上微微现出了不悦:“我以为你认识我的,你再看看。”说时,他肩头轻晃,把身子飘前了一些,与童玉奇脸对脸地站在一块。

童玉奇再看之下,终于,他悟出了什么,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喃喃道:“你是海……”

“海无颜!”蓝衣人点点头:“阁下总还算有点旧情,我们总有八、九年不见了,难怪贤夫­妇­已认我不出。”说时忍不住向空朗笑了一声。

童玉奇“啊”了一声,霍地上前一步,喜形于­色­地道:“真的是海兄弟,久违了。”一面说,他随;”向着海无颜双手上握去,海无颜一笑迎上。

四只手立刻握在了一块。看起来,这是一番故人的寒暄,其实却另有巧妙。

四只手掌相互合拢的一霎,童玉奇的时、肩、掌根,分别向海无颜的胸、肋、小腹三处不同地方接触了过去,其势之巧妙自然,确是无懈可击。

海无颜相机地也抬起了和对方完全相同的三个部位,轻轻地接触之下,童玉奇已松开了手,并且后退了三步,脸­色­微微一红,拿桩站住了身子。

“海兄弟!”童玉奇脸­色­十分不悦地道:“有道是光棍不挡财路,多年不见,兄弟你似乎变得不够交情啦。”

海无颜冷着脸道:“这份宝图耗尽了邵一子半世心血,别人不应该占为己有,我只是暂时过手,等一会就物交原主。”

童玉奇道:“只怕不见得吧:兄弟……嘿嘿……明人面前不说假话,­干­脆说一声兄弟你也想染指不就结了。”

海无颜点点头道:“我原是可以占为己有的,只是却不屑这么作,看在你我当年曾经相识一场,今天的事就不再谈了,我仍然敬你如兄,你去吧。”

童玉奇神­色­变了一变,正要说话,只见眼前人影一连闪了两闪。

芙蓉剑莫愁花霍地自空而降,一眼看见当前的海无颜,尖叫一声,正要扑身上前,却被童玉奇伸臂挡住。

“算了,是自己人,何必呢!”

“自己人?”莫愁花显然还不明白:“他是谁?”

童玉奇轻轻叹了一声道:“等会再谈吧。”一面说他脸上带着极不甘心的苦笑,向着海无颜抱了一下拳道:“兄弟,今天的事就到此为止,咱们后会有期了。”转过脸向芙蓉剑莫愁花点头道:“我们走。”

说完不俟她回话,双手向海无颜抱了一下拳,肩头轻轻一晃,人已飞纵出去。

芙蓉剑莫愁花心里虽是一万个不服气,可是却也知道丈夫这么作必然是有原因的,冷笑一声,循着其夫去路一路腾纵而去。

海无颜倒也没有想到对方夫­妇­二人竟是这么好打发,微感出乎意料。

就在这时,身边传出了一声冷笑。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你想走么?哼哼,只怕没有这么容易吧。”

海无颜一笑道:“是邵前辈吧!请示高见。”

“好说。”二字出口,只听见树帽子刷啦一声,一条人影穿空直下,落向眼前,现出了邵一子消瘦的身子。

海无颜身形半转,面向一方巨石道:“左朋友,你也可以出来了。”

话声方出,即见巨石后一条人影突地拔起,其势至快,有如飞星天坠,起落之间已到了海氏身旁,正是瞎子左光斗。

想是肚子里憋着一股无名之火,左瞎子身子乍然一现,二话不说,手上的那根青竹竿陡地抖直了,直向海无颜心窝扎了过去。

海无颜右手轻起,待向他那根竹竿顶尖上捻去,左瞎了倏地又收了回来,改扎为打,竹竿改为半圆形,直向海无颜当头顶上打了下来。

海无颜冷笑一声,上身轻轻一晃,把身子错开了半尺,左瞎子这一竿子,呜的一声竟然落了个空。

海无颜右手轻撩,斜着向前一送。

这一手极其随便,可是却变化万千,左瞎子竟然无能躲过,只一下即为海无颜拿住了腋下。

这可是一处足以致命的地方,不要说左瞎子本人了,就连一旁的邵一子目睹及此亦不禁大吃了一惊,他身子霍地抢上去,待要向海无颜出手,已是慢了一步,即见海无颜手势向前一送,左瞎子身子蓦地斜飞了出去。

足足飞出了有两丈开外,“扑通!”坐了下来。

这一震只把左瞎子震得眼冒金星,全身发热,骨节发痠。然而,这一切也都是正常的现象,除了这些以外,左瞎子倒也并无其他的感受。他活动了一下筋骨,随即缓缓又站了起来,心里狐疑的,只是瞪着一双白果眼傻乎乎地瞪着对方。

邵一子早已知道对方身手惊人,现在事实证明就连澜沧居士童玉奇夫­妇­那般厉害的人物,居然都不是对方对手,心里自是提着十二万分的小心。

往前跨了几步,邵一子哈哈一笑道:“还没请教这位朋友贵姓?大名是……”

海无颜顿了一下,随即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邵一子陡地神­色­一变,道:“啊……你就是海无颜,久仰之至。”

接着他作出了一个不屑的苦笑道:“江湖上传说你的种种神秘,我只当你是一个行侠四方的侠士,却不知……呵呵呵……”

海无颜莞尔道:“前辈太夸奖了,倒是你老人家的大名我久仰了,你一身出神人化的奇技,今日一见,却也不过尔尔。”

邵一子一张瘦脸,霎时间罩起了一片怒容,冷冷地道:“那一夜让从容离开,不过是手下留情,你竟敢对我心存轻视,哼哼

海无颜冷笑道:“那要看你对我是什么态度了,凡是轻视我的人,我也一定轻视他。”

邵一子道:“趁火打劫,巧取豪夺,你又算得了什么英雄好汉?”

海无颜一笑,拍了一下肩后羊皮图卷道:“有本事你能把这卷儿拿去,我才对你心服口服,你可要试试看?”

邵一子冷笑一声道:“这东西是我的,我当然要拿回来,这就要向你求教。”

说时他身躯前倾,双手下探,已把掩藏于左右小腿的锋利短剑拔在了手中。

海无颜退后一步道:“你真的要跟我动手?”

邵一子道:“废话少说!今天你如能胜得过我,我自无能,也只好任你把宝图拿走,否则嘿嘿,那就不客气,得请老弟你把宝图留下来了。”

海无颜原无意与他动手的,可是转念一想,也就欣然点头道:“好吧,只是我的剑不在身上。”

邵一子倏地把短剑又Сhā了回去,扬一一下双手:“那我们就空手玩玩吧。”

海无颜抱拳道:“请。”蓦地,一股强劲风力冲着他直袭了过来。

海无颜不待抬头,只凭冲面而来的卷风,已知对方出手方向,他肩头轻甩,硬生生把一颗头移开了半尺,邵一于的一拳头擦着他的身边滑了过去。

邵一子毕竟有了不起的身手,招式绝不用老,这只拳一径落空,身形倏地快速移到了另一个方向,他身子还没有站定,海无颜已如野鹤掠空般地窜了过来。

就在这一瞬极短的时间里,他们双方已快速地互递七八招。

高手对招,果然不同,只是看起来却有点近乎于儿戏,常常是一式招法方自递出一半,却又临时止住,半途吞了回来,乍看起来,就像是两个聋哑的人在彼此手语一样,殊不知这其中却包藏有无限杀招。

忽然,邵一子怒啸一声,整个身子有如展翅巨鹰般,倏地腾空而起,只不过在空中撂了个高儿,却似疾风骇浪那样地向海无颜身上扑过来。

海无颜好像早已经料到了对方有此一手,他已经感到欢方一分胜负的时间到了,迎着对方来犯的势子,他身子猝然一长,双掌一上一下猝然递了出去。

“啪!啪!”两只手掌迎在了一块。

紧接着是一串密集的“啪啪”之声,满空中都是扬起翻飞的掌影,大片的掌影,包裹着两行疾劲的身形,其势真是疾飞猛快之极。

忽然,邵一子的一只手,由下而上,攀向海无颜身后,海无颜本能地右肩向下一沉。

一式猛厉歹毒的杀手“剪金枝”即可发出。

海无颜几乎可以认定,这一式“剪金枝”一经施出,邵一子再想全身而退,势将是千难万难了。然而,除此之外,他却别无选择。脑子里几经电转,终不忍向对方猝施杀手。迟疑之间后肩上一阵热麻,已为邵一子沉实的掌力击中。

随着邵一子吐气开声的一声低呼,海无颜身子一个踉跄,斜着滚翻了出去。

自然,海无颜即使是硬挺着受他一掌,也不见得就当受不起,只是借着滚翻之力,把对方加诸在身上的力道化解­干­净而已。

邵一子冷冷一笑,抱了一下拳道:“开罪了。”

海无颜却也并不为耻,微微一笑道:“多谢掌下留情,佩服,佩服。”

一面说,他由背后解下了羊皮图卷,双手递上道:“原壁归赵,这件东西,你老人家还是好好收着吧。”

邵一子微微顿了一下,他着实没有想到对方这么­干­脆,手里接过宝图,微微打开看了一眼,证明是真的,心里也就踏实了。

海无颜一笑道:“方才你老也看见了,如今风声已露,觊觎这张宝图的人,可是所在多多,前辈切莫大意要小心了。”

邵一子感叹了一声,点头道:“多谢足下关怀,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要面前请教。”

海无颜道:“前辈请说。”

邵一子微微一顿,喃喃道:“我看老弟台你武功高强,似应在老夫之上。”

海无颜道:“前辈过奖,胜负已分,尚待何言?”

邵一子冷冷一笑,喃喃道:“这就怪了。”

他随即又叹息了一声道:“好吧,无论如何,今天我拜领了足下你的盛情,这番心意,也只有期待来日再报答你了。”

海无颜笑了一笑道:“前辈言重了,此去一路只怕事情尚多,你老要特别小心才是。”

说时,左瞎子也摸索着来到了近前,一手持竿抱拳,眨着一双白果眼道:“这位就是海朋友么?幸会,幸会,只恨瞎子有珠无眼,不能拜领丰仪,方才开罪,尚请多多包涵。”

海无颜回礼道:“左兄太客气了,此去一路二位更要多多仔细,童氏夫­妇­心怀诡诈,我猜想他们绝不会就此甘心,他夫­妇­目前以为宝图在我身上,对于二位也许略有帮助,无论如何二位千万大意不得!言尽于此,这就告辞了。”说罢,抱拳一揖,身子陡地腾身直起,“呼!”一声落向壁崖之边,一连三四个快速转动,随即消失无踪。

左瞎子用力地眨着两只瞎眼道:“啊,这个姓海的好快的身法,他已经走了吧?”

邵一子点点头道:“已经走了。”

说到这里微微顿了一下,叹了口气道:“方才我们动手过招的情形,可惜你不能看见,否则一定会有所发现。”

左瞎子一怔道:“你的意思是……”

邵一子喃喃道:“我怀疑他对我是手下留情!他的武功­精­湛,是我这一生所遇见过最怪的一个人。”

说到这里他轻轻一叹,摇了一下头。

左瞎子喃喃道:“这么说他刚才的败是假的了?”

邵一子苦笑了笑道:“这是他的仁厚,想不到江湖上倒还真有这么重义气的人,真是少见。”

左瞎子愣了一下,缓缓地走过来道:“以你之见,这个人的用心,又是为了什么?”

邵一子摇摇头道:“现在还言之过早,我们走吧。”

说话之间,他二人向前面一路走下去,转过了一片岗峦,即回到了先前滨水的那座亭子,只见亭内已空无一人,石桌上刚才吃剩的饭菜,依然摆置在那里,想是童氏夫­妇­张慌离开,不曾顾及。

邵一子刚要离开,却只见一艘帆船缓缓驶近过来,就在亭前滨岸,随即由船上下来了几个搭客。

看不出那艘小小帆船,竟然搭了这么多人。

人下去了,帆船刚要离开。

邵一子招呼一声,同着左瞎子快步赶了过去。

驶船的是一个四旬左右的黑壮汉子,头上戴着一顶马连波的草帽,看过去十分剽憨。他一面打下扶手,让左瞎子抓住上船,一面嘿嘿笑道:“小心着点瞎子,这一下去保管可就喂了王八了。”

船上船下的几个人都被他这几句话逗笑了。

左瞎子又焉是省油的灯,以他过去的个­性­,保不住立刻就要给这舟子好看,只是今番情形不同,刚才的教训时时提醒着他,只是装糊涂地看着对方嘿嘿笑了几声,上了船往船头一蹲不再吭声。

邵一子也上了船,只见小小的船身,蹲坐着几个不同的搭客,一个鸭贩子,带着两笼鸭子,倚着船舷在睡觉,另外还有两个卖南货的,扁担挑子占了不少的地方,还有一个带着小孩的乡下婆子,人头杂乱得很。

比较安静一点的地方为船尾,只是大家都不喜欢那个位置,因为那里浪波颠簸得大厉害。

邵一子自然不在乎,当下与舟子谈好了去处船费,随即走向船尾,不想已先有一个人占住了。

这人看来年岁与邵一子相差不多,瘦瘦长长的个头,一张马脸老长老长,却在下巴头上留有一绺胡子,一身黄葛布的长衣,洗烫得­干­净平整,即使现在穿在他的身上,亦看不出一些皱纹。

这个人背倚着船桅,正在晒太阳,两只长腿远远地伸出去,脚下是一双云字履,很讲究的缎子面,却在外面包有一面青皮盖头。

斜倚着船桅,瘦老人细细地眯着一双眼,远远地向天边打量着,直到邵一子来到面前,他才似忽然警觉,收回了眼光,向着邵一子瞟了一眼,把伸出去的一双长腿收了回来,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不太爱答理人地把一双眼睛闭上。

邵一子就在这人对面坐下来,这艘小船随即缓缓移动,掉过了头一径向宽阔的江面上驶去。

船行顺风,其势如箭,用不了多大的一会,已到了前面岸头。

邵一子招呼着左瞎子就在这里下了船,那条小船又继续向前驶去。

站在岸上,邵一子目送着小船离开了,心情十分沉重的招呼着左瞎子道:“我们走。”

左瞎子道:“你不是刚才告诉我还有一段路好走么,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邵一子自从遭遇了连串事故之后,已有些风声鹤唳,那个黄衣老人虽是没有说话,他却看着他有些嘀咕。疑心病一起,越是坐立不安,­干­脆提前下船,只是他却并没把对那个陌生黄衣老人的疑虑说出。

当夜,二人就下榻在这个偏僻小镇,在一家叫“黄果树老栈”的客栈里住了下来。

二十

所谓“黄果树老栈”,和“白桑轩”这个名字是一个道理,是因为在门口的那棵黄果树而得名。川鄂地方多的是这类黄果树,树龄极古,浓荫幕天,常常十数丈方圆之内不见天日。

这一棵黄果树显然就是这样的,浓密的枝叶连绵遮处,大半个客栈都在它树荫之下,却是别有一番绮丽景致。

时当深夜。房间里点着一一盏灯,也就是那么豆大的一点灯光,照着眼前八仙桌子的桌面。

邵一子和左瞎子对面坐着。

桌面上,那张失而复得的羊皮宝图摊开着,左瞎子的一双手,正在图上摸索着。一面摸,他嘴里不停地念着:“塔克……马­干­山之东!牛喜峰之左下方。”

邵一子振笔疾书,把他所说的都记了下来。

“这个方向,计有七峰,十二涧。”左瞎子喃喃不停地念,邵一子不停地写。忽然,他定住了那只拿笔的手。

“七峰十二涧?”

“嗯……”左瞎子用力地挤了一下眼睛:“是呀,七峰十二涧。”

“不对吧!”邵一子冷冷地道:“你大概摸错了吧,再仔细摸摸看。”

左瞎子呆了一呆,连连点头道:“好好。”

五根手指仔细地在那些凸出的阳文上摸索了一阵,咧嘴笑道:“是……错了,是九峰十三涧……九峰十三涧……”

邵一子哼了一声,冷冷地道:“我以为该是九峰十六涧,你再模摸看。”

左瞎子呆了一下,倒抽了一口冷气,忽然颤抖的手指还要向图面上摸时,邵一子忽然收回了宝图一笑道:“算了,下次再记吧,今天晚了。”

左瞎子又是愣了一愣,用力地挤了一下那双白果眼,“嗯”了一声,道:“好……”

邵一子站起来走过去和衣上床。

他脸上现出一些倦意,却仍然睁大了眼睛,像是在凝神思索着什么。

左瞎子也摸索着上了床,和衣倒下,却把一个随身的革囊以及那根马竿子放在枕边。

“老爷子,”他忍不住探询道:“你老对那一带地方很清楚啊。”

邵一子冷笑道:“那还用说,那里我少说也去过十几趟了,你刚才念的九峰十六涧,我就去过。”

左瞎子嘴里喃喃道:“是是。”他十分紧张地咽了一下喉结,心里却想着:哼!你个老狐狸,你以为我真地会告诉你实话么,可真是妄想了。转了个身,心里继续想道:“你也太把我左某人看得简单了,你以为我真地会把那图上的每一个字,都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么?我看你真是在作梦。”

这一霎,他心里却充满了得意,因为他已运用智慧作弄了对方邵一子,其实他何止只改了两个字?事实上凡是有数字的地方,他都用了心计,予以改动,譬如像是“回峰三转”,他在翻译的时候,却改成了回峰“四”转,“下潜九尺”却改为下潜“四”尺。诸如此类的译文,他改动了许多,几乎每一个有牵扯到数目字的地方,他都把它变动过了。

左瞎子慢慢闭上了眼睛。他的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已抓住了一个棉纸包扎的球状物,这东西是他在会见邵一子之前就已经做好的,内藏有九种当世最厉害的谜幻药物,只要一经拉动一根作为发动药物的引线,便会有一种只须吸着一点点,便令人通体发软的气体溢出。

左瞎子手里握着这个棉球,心里一次一次地生出歹念:邵老儿呀!你休把我左瞎子看成了傻瓜,不是我心黑手辣,实在是我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全在这笔钱上了,嘿嘿,什么狗屁的侠义­精­神!我可没有你那么清高,俗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不为了金子宝贝,我千山万水地找你为什么?心里想着,耳边上已听见了邵一子发出的均匀鼻息之声。

“是时候了。”左瞎子自己跟自己说了一声,随即打开了一个木制小瓶,倒出了一粒解药,偷偷放在嘴里。

这一会,邵一子所发出的鼾声更大了。

左瞎子陡然间兴起了歹念,再也顾及不到其他,随即拉开了那个棉球的引线,悄悄地把手中棉球滚了出去:地面“嘶”的发出了极为细小的一点声音,接着便散发出一阵淡淡的黄烟。

这时,原来熟睡的邵一子忽然翻了个身子,即听不见他沉重的呼吸。

左瞎子凝神又听了一会,不见任何声音,忽然坐了起来,他动作奇怪,揭被挺身几乎是一个动作。

人影微闪,带动着灯光不过轻轻晃了一晃,他已突然地立足在邵一子床前。

左瞎子一只手缓缓伸了出去,在邵一子背上拍了一下,低声道:“老爷子,醒醒……醒醒……”

一点回声都没有。

左瞎子脸上带出了得意的狞笑,再也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一伸手向对方枕下探去,取出了宝图。

后退了一笑,左瞎子圆睁了那双白果眼,嘿嘿冷笑了两声,他既知邵一子已为熏香所迷,便不再心存忌讳。

“老儿,这是你命该如此,怪不得姓左的心狠手辣:我这就送你上西天吧!”嘴里说着,左手聚集了足够的内力,“用大鹰爪力”的手法,直向邵一子顶门上抓了下来。

这只手几乎已经触到邵一子的一刹那间,邵氏一只左手倏地直挥了起来。

两只胳膊“格”的一声撞在了一块,左瞎子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侧方挡了一挡。

把握着这一刻良机,床上的邵一子倏地一式“兔于翻”,疾如电闪般地跃了起来。

前扑、递手、贴身三式一体,猝然施展出来,其势绝快,一来是双方相隔极近,再者是左瞎子完全昧于自信,作梦也想不到邵一子竟会有此一手,再加上邵一子出手的势子极快,这许多因素加在一起,左瞎子再想闪躲,哪里还来得及?

只听得“咔”的一声骨响,一只左臂已被邵一子反手结实地拿住了,由于用力过猛,竟然把他左大臂的骨结环给卸了下来。

左瞎子原来可以施展“左铜锤”的一式杀手,力捣对方心窝,无奈偏偏肩骨脱子臼,这时一经用力,只痛得他全身连打冷战,差一点叫了出来。

邵一子一招得手,更不少缓须臾,紧接另一只手斜着由左瞎子后背绕过来,只一下已拿住了左瞎子后颈的软筋。

众所周知,这根筋关系着一个人通体上下的力道总枢,是以被邵一子一经拿住,左瞎子顿时全身上下一阵子发软,连动弹一下也是万难了。

“啊……你……邵……邵老哥,你这是……”

“姓左的,你上当了!”

一面说,邵一子已把左瞎子挟持着到了桌前,冷笑说:“坐下!”

左瞎子倒是真听话,叫他坐下他真的就坐下了。

“邵老兄……你万万手下留情……”

“你想不到吧!”邵一子冷笑着道:“你的这点鬼伎俩是瞒不过我的!”一面说他弯下身子,拾起了地上的那个内藏迷|药的棉球,用力抛出窗外,随着他推出的手掌,关着的两扇窗户倏地敞开来,室内烟雾顷刻间流向窗外。

邵一于冷笑道:“我对你已存有疑心,若是防范不周,这一次料必已死在你的手中,看起来你远比白天所遇见的那些人更为可恶!”

左瞎子由于一只手连同大臂仍在对方倒拧挟持之下,只觉得疼痛难当,稍一移动,仿佛肩骨就要折断,只痛得额上冷汗涔涔直下。

“邵大爷有话好说……有话好说!请你手里轻一点好不好……难道你还怕我一个瞎子跑了?”

“瞎子?”邵一子笑了一声:“你以为我真会相信你是个瞎子?”

“那……”左瞎子硬着嘴道:“难道我这个瞎子是装出来的?”

“哼!是真是假,我们现在就看看!”话声出口,邵一子倏地分出二指,直向对方眼睛上Сhā落下去。

左瞎子大叫一声,向后就倒,无如一条大臂还在对方挟持之中,这一动错动骨节,又是“咔”的一声,疼得他差一点要昏了过去。

邵一子并非真的要伤他眸子,只是看中其中有诈,有意试探一下。他内功­精­湛,曾练过一阳指功力,两只手指一经递出,离着对方双眼还有数寸,指力先已透出,力道透处只听见“波”的一声细响,一双白白的眼珠子,已由对方目眶之内滚了出来,落向桌面。

左瞎子“啊”了一声,慌不迭抬起一只手,就向那玩艺儿抓去,只是却不及邵一子手快,先已抢在了手中。

哪是什么真的眼珠?敢情竟是两枚蜡壳儿!那蜡壳儿呈半圆形,摹仿着白眼睛珠子作的,看上去维妙维肖,一经装在眼睛上,简直就像那些睁眼瞎子一般无二。

左瞎子西洋镜被拆穿了,满脸沮丧悔恨,又惊又怕地注视着邵一子,全身连连颤抖不已。

“哈哈哈!”邵一子狂笑了一声,声严­色­厉地打量着他,道:“姓左的,你还有什么话说?”

左光斗紧紧咬着牙,想是刚才对方指力触得眼睛过分力猛,伤了瞳子,使得眼泪汩汨淌个不已。

这一会他自忖必死,倒也狠下心来。

当时挺了一下身子,狞笑道:“事情既已被你拆穿,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左某人流年不利,今天毁在了你的手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邵一子见他死到临头还要嘴硬,心里一火,霍地举起右掌待向他头上落去,可是转念一想,这只手却停在半空中,落不下来。

“你以为我就杀不了你?”

左瞎子翻起脸来打量着他,冷笑道:“如果你够聪明,你就不能杀我!”

“为什么?”

“因为,嘿嘿!”左光斗狞笑着道:“除非你已经不打算要那批布达拉宫的藏宝了?”

邵一子怔了一下,寒声道:“你以为非你不可么,再说我已经记下了所有你所说的。”

“嘻嘻……老爷子,你难道真的以为我所说的都是实话?”

“哼哼……”邵一子手下加了一成力,几乎把他那只膀子拧得翻了过去:“你这个­阴­险的东西!”

姓左的头上已见了汗,脸上青筋暴跳,可见痛不可当,只是他却强忍着痛,哼也不哼一声。

“现在你就给我写。”邵一子一面拿出宝图摊开来,桌上纸墨现成,他抽笔在手道:

“你说我写,你小心,若是前后不符,故弄玄虚,这次我必定饶不过你!”

左光斗冷笑道:“我自己会写,又何必要劳你动笔!”

邵一子递过纸笔道:“那更好,你就写!”

左光斗翻了一下眼皮:“难道就叫我这样写?”

邵一子冷笑一声,霍地松开了紧勒着他的那只右手,他当然不会这么大意,手势一松,已把Сhā在小腿上的一口短剑拔了出来,剑势一出即点在了对方后心上,只要对方有一点不实在,立刻就可取他­性­命于弹指之间。

左光斗拖着他那只手臂活动了半天,才能慢慢抬起一点,他冷笑道:“我的骨节已脱臼了!”

邵一于厉声道:“我知道,但是并不碍你写字!”剑尖一挺,几乎刺进了对方­肉­里:

“写!”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话说?左光斗抖颤颤地拿起了笔来,长叹一声道:“我们有言在先,我如把宝图上译文写好,你要饶我不死,否则就是拼着一死,也绝不写一个字!”

邵一子道:“那就要看你是不是真心诚意了!”

由于这篇藏宝说明,左光斗刚才已译过大半,再者邵一子也下过多年苦功,大体说来,他已有个概括的认识,只有几处关隘所在还有待推敲,所以想要瞒他实在困难。

基于这个因素,这个冒牌的左瞎子想要瞒他便十分的不容易了。

写了几行,左瞎子抬起头来长长吁了一口气。

邵一子道:“怎么不写了?”

左瞎子叹道:“我是在想,您真的决定把这些金银珠宝都交回给布达拉宫?”

“当然,这有什么不对?”邵一子手中剑向前微挺,剑尖刺进了半寸。

左光斗打了个寒颤,鲜血顷刻顺着剑尖汩汩地淌了下来,他啊了一声,不敢怠慢继续写下去。

邵一子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他虽然不能完全明白宝图上那些奇怪字体的涵义,但是想要骗他却是极难之事。

写着写着,忽然左光斗觉得背上一痛,敢情邵一子的剑尖又挺进了一些。

“慢着,你再想想这句话没有错么?”邵一子冷冷的声音,就在他耳朵旁边。

左光斗颤抖了一下,两相对照之下,极不自然地提笔改了一个字。

邵一子点了点头,道:“这就对了,如果再有类似这样的情形,可就怨不得我剑下无情了!”

左光斗鼻子里哼了一声,忍着背后剑尖刺身之痛,一口气把译文写完,长叹一声道:

“现在你总可以放心了吧。”

邵一子先收下了宝图,再把对方所书写的译文拿起来仔细看了一遍,相信无误,即使有错,凭自己的智慧观察也可解决。

多年忧虑,一朝解决,心里很是高兴,只是眼前这个左光斗如何打发,倒令他一时拿不定主意。

左光斗狞笑一声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难道你说话不算?”

邵一子冷冷一笑道:“你这个人城府太深,我在想这么多年以来,你一直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瞎子,自然是有很深的用意,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左光斗呆了一呆,摇摇头说:“这个……无可奉告,而且与你没有关系。”

邵一子冷笑着摇了一下头道:“不会没有关系的!据我所知,你在甘州颇为富有,而且有几号买卖,当地住民都叫你是‘左瞎子’,就连为你作事的亲信手下也被你瞒过,现在我怀疑到,你这些财产的来路不正,莫非是你……”

左光斗嘿嘿一笑道:“老爷子,你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可以走了吧!”

邵一子摇摇头道:“我只是说饶你不死,却没有说要放你离开。”

左光斗瞪圆了两只眼道:“你要对我怎么样?”

邵一子手中剑已改指向他咽喉,另一只手伺机抬起,待向他胸前拍去。

原来邵一子已认定了左瞎子定非善类,自己眼前虽以发掘那批宝藏为第一要务,却也不能轻易就放虎归山,况乎对方已尽悉了宝图机密,虽说不一定能全记脑内,到底是个隐忧。

有了这一层顾虑,邵一子便决定先把他留在身边,待机再作决定。

眼前他这一掌,明似无奇,其实却大有名堂,五指分开各自照顾着一处|­茓­道,这种打|­茓­手法,江湖上还不多见,左光斗一经中掌便只有听凭他摆布的分儿了。

左瞎子既非真的“瞎子”,当然不会这么受人摆布,况乎他早已城府在胸,一直在等待着适合出手的机会,这时见状,假作着往后一退的当儿,双手同时扬起,“咔”的一声,其实应该是两声,是因为声音混在了一起,乍然听起来好像是一声。一双极为细小但尖猛有力的弩箭,透穿了他的衣袖,直向邵一子身上直­射­了过来。

这一手邵一子真的没有想到,不禁霍地吃了一惊。

那双小小弩箭,体积虽小,却是劲猛力足,乍然一出已临向邵一子双肋打来,就算他是一等一的高手,当此一霎间,也不由逼得他向后打了一个踉跄。

左光斗的用心也正是如此,把握住此一霎良机,只见他左腕挥处,几上灯盏应手而灭,随着他腾起的身势,怪鸟也似地向外穿出。

这一手看似无奇,其实却能收到实效。首先灯光一灭全室顿呈黑暗,紧接着左光斗已快速飞身而出,等到邵一子打落暗器,警觉到对方消逝,忙速追出时,显然已落后了一步。

前文曾叙及这个“黄果树”客栈,是为一棵千古老黄果树所遮盖,浓荫把七八丈方圆的天空都掩遮得密密实实。

邵一子快速翻出窗外,只见一片乌黑,哪里分得清一切,夜风吹过,树帽子刷啦啦的一阵响动,才见几线月光穿枝­射­下。

猛可里就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老子看不惯的就是你这种人,龟儿子的,还不给我下去!”

声音显示着浓重的蜀音,语声一落,耳听得头顶上衬枝“咔嚓”的一声,一根碗口粗细的横出枝丫蓦地齐根折断,由空中坠落下来。

随着这根折断的枝丫,一条人影同时坠落了下来,不是那个冒充瞎子的左光斗又是哪个?

邵一子正在心里纳闷暗中发话的这个人是哪个专便糊里糊涂地落下一个人来,既然是左光斗,岂能轻易放过了他?

只是既承暗中人帮忙,便不能失礼,当下双手抱拳,向空中那人拱了一下,道:“多谢阁下帮忙,等一会再当面谢过!”

那人显然藏身在树身之上,只是那么大片的浓荫,想要发现他的确实藏处,却也不是容易之事。

随着邵一子话声之后,空中嘿嘿一笑道:“老哥子用不着客气,这个老小子过去装疯卖傻,好好人要假装成瞎子,在西北地方坏事­干­绝了,行有行规嘛,老子早就想要整他了,今天正好碰在老子手上,本来早就想给他龟儿子来个大卸八块,咳,格老子话可又说回了,凡事总应该有个先来后到,既然你哥子出手在先,老子便只好在旁边打下手了,废话少说,你哥子这就快动手吧,不要叫这个龟儿子开溜了!”

话声显然来自树上,只是凭着邵一子这等­精­湛功力造诣之人,却亦不能分辨出那声音确切来处,声音一忽儿东,一忽儿西,仿佛全赖风力传送,确乎怪异已极。

邵一子默察之下,心中暗自吃惊,知道今夜,自己可是遇见了极为厉害的人物了。

由对方暗中这个声音的传送,他已可断定这个人必然具有极高的内功造诣,所谓“收之藏芥子,放之弥六合”,声音的大小来处巨细,几可任意调整传送,邵老人虽是在西北道上独当一面的人物,但是他自信距离达到这门功力的地步,尚还有着一段距离。

刚才那一番话,听对方口气,似乎早已不耻左瞎子之为人,有心除此一害,现在却留给邵一子动手,那么沉重的蜀音,设非仔细聆听,还真不易懂。

”按说,邵一子忽然得了这么一个帮手,理当是高兴之事,只是他却高兴不起来,第一,这个人与自己素不相识,萍水相逢,还弄不清他的真实来意。

再者来人口气十分托大,邵一子自忖已是坐七望八的长者,对方居然开口“老子”闭口“老子”,四川话老子即是父亲的意思,这一点邵一子心里非常的不快,只是眼前却不便发作,且待收拾了左光斗再说。

这只是邵一子这方面的想法。

另一方面的左光斗,其实在一听到树顶老人开口说话之初,已吓得魂不附体,原来他们早已是旧相识。

树顶老人话声方自一落,左光斗便不顾一切倏地飞身,施出全身力道,向外纵出。

邵一子一惊之下,正待追去,忽地空中传出一声狂笑,先前发话老者声音道:“龟儿子想跑?”话声发出,似乎整个黄果树都为之震动了一下,一股绝大的风力,倏地自空中逼下,其势之快,有如大风天降。

左光斗身子原已纵出了丈许以外,霍地为这阵风力当头迎面一击,便不由自主地倒震了回来,“扑通!”摔了个四脚朝天。

左光斗身子一个骨碌起来,第二次改向另一面奋身纵出,他自从听到了树顶老人特殊的口音后,早已猜知了对方是谁,自己要是落在了他的手上,可真是万死无异,是以不顾一切也要拼死逃命不可。

他又哪里想到树顶老人既是有意擒他,他又如何能逃得开?这一次并不比前一次好,身子才自纵出一半,倏地当头呼地一股疾风扫过。

一条人影,有如飞云过空,衬托着衣襟荡风的一片呼噜声,待到左光斗警觉不妙时,对方赫然已落身面前。

黑夜里邵一子还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觉得来人有着一副瘦高的身材,身上衣服似甚肥大。

随着这人落下的身势,右手挥处,直向着左光斗迎头兜挥了过去。

左光斗来得快,退得更快!随着对方挥出的大袖,一下子迎了个正着,顿时摔出了丈许开外。

这一次较诸前一次摔得更重。

上一次是四脚朝天,这一次却四脚朝地,“扑通!”一下子,连头带脸都擦着了地面,顿时皮开­肉­裂。

左光斗一个骨碌再次爬起来,却被邵一子赶上来地迎面一掌打得满脸发花。

邵一子赶上一步,短剑一扬,待向对方前胸劈落下去,忽然间,他心中闪电般地兴起了一个念头:我与此人究无大仇,何以非要置其于死命不可?

这一念之兴,使得他原本已将递出的剑忽然中途改向,改劈为撩,倏地向侧方划出,“嘶!”一声,将他前衣划开了尺许长的一道口子。

左光斗自忖必死的当儿,忽然意外逃生。蓦地向后打了个闪,大声道:“老爷子救命!”

他不向邵一子讨饶,却反倒向对方讨饶,那是看准了邵一子居心仁厚,不会要他­性­命,骨子里怕的却是另一个索命的恶神。

邵一子一剑留情,耳中再听得对方呼救之声,便是无论如何万难再次兴起杀机,聆听之下,不禁呆得一呆。左光斗身子一闪,躲向邵一子身后,一时抖成了一团。

“老爷子……救命……老爷子救……命……”

邵一子心中正自狐疑,眼前人影再闪,先前发话的老人已来到了面前。

毕竟是强者的姿态,不同于一般。

随着这人的现身,带来了绝大的一股劲风,风力之强劲,竟然使得当面的邵一子亦不得不退后一步。

这人赫然面对面地站在了邵一子的脸前。

“怎么回事!你下不下手?”

邵一子怔了一下,天大黑,即使面对面,他也实在看不清楚对方的脸。

只觉对方背上背着一个大草帽,仿佛在后肩部位现有一截剑把,可能他的年岁不小了,只凭着头顶上那一络高起的白­色­鹤发即可判知。

邵一子倒还不曾见过这样的发式,那样子很滑稽,乍然看上去就像是鹦鹉或是八哥儿头上的那络“角毛”一个样子。

黑夜里邵一子看不出对方穿的是一身什么样的衣裳,看上去肥肥大大的。总之这个人初初一现,却给邵一子一种似曾相识的印象,仿佛在哪里与他见过似的。

忽然间冒出了这么一句话,倒使得邵一子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对方一双瞳子似乎特别亮,即使在黑夜里亦显得­精­气逼人。

“噢!这……”微微一顿,邵一子一双手抱拳道:“还没见教这位朋友你贵姓大名。”

那人呵呵一笑,朗声道:“个老子的,哪一个要跟你闲话家常,这个姓左的老小子你打算怎么对付他?”

邵一子想不到对方话这么冲,对自己亦口出不逊,当下面­色­一沉,道:“仁兄又打算如何?”

对方高瘦老者呵呵一笑道:“这小子此番落在老子手里,只有死路一条,刚才老子看见你哥子先来,所以把他让给你,要是你不下手,那就看我的了!”

这番话只把邵一子身后的左光斗吓得浑身战抖,道:“老爷于……老爷子……救命、救命……”

邵一子原是对他心存恨恶,此刻经他这一哭求,可就禁不住动了侧隐之心,再者对方高瘦老者又摆出一副以强压弱,君临天下的姿态,令人大是不忍。

邵二子苦笑了一下,道:“此人与我究竟没有深仇大怨,我的事可以不究,老兄你要如何?”

高瘦老者呵呵一笑道:“既然这样,没有你的事,你就闪开来!”

邵一子冷冷一笑,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老兄何妨对此人留些情面,也算是功德一件啊!”

高瘦老者聆听至此,霍地发出了一声狂笑,头上那一络白发倏地倒立了起来。

“你也配给老子说教?快闪开来!”

邵一子一再为对方奚落,不禁无名火起,面­色­一沉正当发作,只见对面老者忽然长躯晃得一晃,面前人影闪烁,不及交睫的当儿,已然失去了他的踪影。

这一手功夫,奇妙无比,以邵一子之功力能耐,竟为他当面瞒过,当然绝非偶然。

这一惊,使得邵一子顿时如春雷乍惊,下意识地连忙回过身来。

果然没错,那个高瘦老者已然来到了他的身后,此时正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霍地向身后左光斗袭到。

这么一来,邵一子反倒不好出手了。

观诸对方老者出手方式,邵一子大声喝道:“一鹤冲天!”

左光斗由于与对方‘老者乃系旧识,知悉对方的功力几可独步当今,自忖­性­命不保,由不住吓了个魂飞魄散,方寸早已大乱。这时听得邵一子口中喝声,猛可里拔身就起,“呼”

的一声腾起来一丈五六。

果然,就在他身子猝然腾起的一霎,对方老人高大的身影,有如奔雷疾浪般地自他足下扑了过去。

黑夜里虽然难以看清对方老人的真实面目,但是那条显示他高大异乎常人的身影却是十分清晰的。

他出手的方式极为特别,观诸他眼前所出手的这第一招,即可说明,特殊的地方是,他的动作是整体的,而非个别的,似乎整个全身上下都是力道的源泉,而并非仅是一手一足。

是以,在他这个动作的整体里,全身上下汇成一团狂风,大片劲力,这一拍一撞之下,只怕是一堵石墙也将会为其击成粉碎。

大股的劲风,狂啸着扫空而过。高瘦老者一击不中,星移电转般地倏地掉过了身来。

左光斗虽然听从邵一子指示,侥幸躲过了眼前这一式凌厉的杀机,但是却碍不住他打从骨子里对于对方的畏惧。

“高……高老前辈……”敢情这个高瘦老人姓“高”。左光斗也不过说出了这几个字,对方老者已第二次出手发难,依然是一式整体招式,随着他前耸的躯体,整个身子带出了一片力的狂涛,再一次向左光斗全身扑了过去。

由于在黑暗中停留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邵一子已大概可以认出对方一些轮廓了,越觉得对方那张枯瘦的长脸在哪里见过。

他只是拼命地在脑子里回忆着过去若­干­年的经历,却不曾想到最近,特别是这一两天的遭遇。否则,立刻他就可能获知答案。

平心而论,对方高瘦老者所施展的招式,邵一子竟是前所未见,只觉得对方出手凌厉,深博雄厚,实在是一个可怕的劲敌,只看对方施出两招,邵一子已感觉出自己绝非其敌,下意识里显出一些紧张。

突然间,他看见了瘦老人对于左光斗的第二次发难,心里暮地一惊。

以他见解,这一式高瘦者的攻势,明面上是奔向前方,但事实上左光斗的背后也必将受敌,若是自己临敌,也似乎只有集功力于一身,与对方硬碰硬地对上一招,但左光斗是否有这一拼之力就不可知了。

左光斗显然已乱了方寸,迎着对方这第二式凌厉的杀着,他身子霍地向后一倒,施展出一手“铁板桥”的功夫,招法施展得不谓不快,无如对方敌人身法之快,简直出人意料。

左光斗身子才倒下一半,忽然间就觉出身后同时间也袭过来大股劲力,力道之强竟较正面攻来的力道不差上下,这一惊,吓了他个魂飞魄散,嘴里一声惊叫,挺身作势再次跃起,却已来不及了。

原来高瘦老人所施展的功力,乃是一种旋回之力,随着他前扑的身势以及抱出的双臂,无比的劲道形成了旋转的气招,是以,明面上看来,左瞎子是正面受力,其实背后亦同时受力。

左光斗不明白其中道理,自然吃了大亏,身子一倒不下,上亦不能,成了个进退维谷之势,猛可里两肋间一阵奇痛刺骨,已被对方双手紧紧拿住。

瘦老人一声狂笑道:“个老子,送你上西天去吧!”瘦臂扬处,左光斗身子球也似地被抛了起来,足足抛出了三丈左右,头下脚上地一头栽了下来。

旁观的邵一子看到这里,一声惊叱,身子疾晃,猝然间飞身而出,迎着左光斗落下的身子伸手向对方双肩上一托,用力一扬。左光斗身子随着邵一子这股扬起的力道,猝然间一个翻身,“通!”一声站在了地上。

站是站住了,晃了一下,他又坐了下来。

“你……好狠……”左光斗才说了三个字,已忍不住那口急涌而出的鲜血,“哧”的向天狂喷而出。紧接着他身子伸缩了一下,向后直挺挺倒了下去。

邵一子心里一惊,赶了几步,弯身把他扶了起来。

左光斗圆瞪着那并不是瞎子的眼睛,甚是吃力地道:“老爷子……请……相信我……”

说到这里已是气力不继,只是他的嘴皮子仍在蠕动着,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邵一子附耳其上,勉强可以听见他说的是些什么。

“……我写给你的……都是……都是真……真……的!”说了这句话,他就死了。

邵一子呆了一会儿,缓缓站起来。

姓“高”的那个瘦老人,却在与他距离两丈以外的地方站着。他那一双炯炯瞳子瞬也不瞬地向邵一子注视着。

邵一子冷冷笑道:“他已经死了!”

瘦老人点点头道:“死了的好。”

邵一子哼了声道:“足下身手不凡,显非无名之辈,请教大名上下是?”

老者嘿嘿一笑,向前踱了两步:“你不认识我,我倒是认识你,姓邵的,我知道在西边你哥子有点名堂,你就该老老实实的守着你的地盘不动,偏偏你又不甘寂寞,哼哼,这样就对你很是不利!”

邵一子由对方话里,忽然领略出强烈的敌意,由不住心中一惊,脚下后退了一步。

“老兄你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

“光棍面前不说假话!”对方姓高的老人冷冷他说道:“那张藏宝图你还不配享用,拿出来吧!”

邵一子陡然吃了一惊,这才发觉到敢情对方原来也是道上人物。事到如今,说什么已属多余。

邵一子由不住发出了一连串沉实的笑声,尔后道:“很好,这倒也是两句­干­脆的话!”

他探手在身后那卷宝图的卷上拍了一下,冷笑了一声:“不错,那卷东西就在我这里,老朋友,你要怎么样拿,画下道儿来吧!”

姓高的老人不屑地笑着道:“信不信由你,这个天底下只要姓高的想要的东西,还没有到不了手的,不要说你身上的东西了,就算是天上的月亮,老子要想摘下来它也跑不了!”

邵一子由对方浓重的四川口音联想到了他的姓氏,再想到了此人的狂态,忽然间,使他云雾洞开地想起了传说中的一个人。

这个人的名字闪电似的在他脑子里掠过……顿时禁不住使他打了一个寒颤。

邵一子冷冷一笑道:“我不懂老兄的意思,可以说清楚一点么?”

“白鹤”高立一笑道:“这个你还不懂,我们就在这里当场比划,十招之内生死胜败一切认命,十招之后你东我西各不相犯,你认为怎么样。当然,我话也说在前头,你要是死了当然不说,要是败了,身后那卷宝图也就是我的了!”

邵一子内心略一盘算,暗忖着老儿,你好大的口气,尽管我邵某人可能不是你的对手,难道与你对拆十招的能耐都没有么!

心里想着,表面却不动声­色­,冷冷地道:“这么说高老兄的意思是决意要在十招之内取老夫我的­性­命了?”

高立点头笑道:“也可以这么说吧,天可要亮了,我们这就快点吧!”

邵一子打量了一下眼前这片院落,由于所居住处是一个单问,两面有高墙隔断,倒不会打扰到别的客人,一想到与对方此番搏杀,虽说是限于十招,然而这十招却是双方生死存亡和荣辱的抉择判断,焉能不令人为之惊心?

“白鹤”高立似乎已等不及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脚下已悄悄有了移动。

地面上尘沙不惊,他已经掉换了一个方向,却站立在邵一子的右侧面。邵一子已经感觉到了,只是他却并不急于把身子转过来。

东方天边现出了一线|­乳­白。空中的云块是暗灰­色­的。

显然,天­色­已不如先时之晦黯,在这个光度里,邵一子终于认出了对方那张脸了。

“呵,”邵一子惊异地向对方注视着道:“足下莫非是不乐帮的帮主,高……立,‘白鹤’高立!”

姓高的似乎呆了一呆,冷笑一声:“你我本无仇恨,高某人原有对你开脱之意,现在既然被你看破了行藏,可就怨不得我手下无情了。”

邵一子一经证实了对方真实身分之后,内心不禁暗自生忧,盖因为不乐帮多年在江湖上所作所为,早已为江湖上各界所传知,尤其是不乐帮三位帮主之事迹传说,更是被武林绘影绘形,传为魔怪人物,眼前这个瘦高老者既是三魔之首,其厉害可想而知,偏偏不幸自己竟然和他相遇,只怕难以善罢­干­休了。

把利害得失在心里盘算一通之后,邵一子缓缓抱拳道:“不乐帮与高帮主大名,久仰之至,能在此拜见,真是三生有幸,至于谈到兄弟背后的这卷宝图,倒似有必要向老兄说个明白。”

“白鹤”高立微微摇头道:“你又何必多说……不乐帮一向所遵行有年的,就是所谓的不乐之捐,如果你很乐意地捐出来,我倒是不能要了!”

邵一子原来想把自己的苦心孤诣说出,或能取得对方谅解,这时听他这么说,便知多说无益。当下叹息一声道:“那么,老兄的意思……”

高立嘿嘿一笑道:“这样吧,看起来你哥子倒也是­干­脆的人,西天盟主的大名,我也久仰了,第一次见面,总该留些交情,这样吧,我们来个十招分胜负,赌个输赢怎么样?”

“噢,”他由不住脱口道:“原来你就是白天船上的那个人……”

犹记得白天与左光斗搭乘渡舟时,在船上后舱曾与对方有过一面之缘,那个头戴大笠,身着黄葛布的老人,原来就是他:“白鹤”高立。

由此可以证明,对方很早就已经踩上了自己的盘子了。

高立瘦长的脸上,拉出了几条深重的笑纹,他的两只手缓缓地平伸了出去。这是他每逢大敌时,动手亮招的第一式“白鹤亮翅”,虽是武林中常见的一个招式,可是在他施展起来的时候,却显现出异样的威力。

这只有那些对武功有­精­湛认识的人,才似乎能够体会出那种威力的存在。邵一子已经感觉了出来。

揆诸高立平伸而出的双手,以及手腕上垂下来的两截衣袖,简直像煞了翱翔当空的鹤,他这“白鹤”的绰号,必然是因此而来的。

※※※

夜凉如水,并没有风。

邵一子却感觉到迎面袭人的阵阵轻风,他似乎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早在双方对话开始的时候,邵一子已把功力提聚丹田,这时默运双腕,以备必要时的出手一搏。

高立已经亮出了架式,邵一子岂敢怠慢,他的身子徐徐蹲了下来。

一刹那间,他身子缩小了很多,倒是那双眸子在黎明之前的曙­色­里闪闪生光。

高立冷酷的脸上显现出一丝冷笑。

两只张开的手,忽然“叭嗒!”一声扇动,就在双臂开合之间,他身子已如疾雷奔电般地扑了上去。

邵一子原本蹲在地上的身子,蓦地向前跃出。

高立扑上的身子,像是一片云,一汪汹涌的浪花。

邵一子迎来的身子却似一条蛇。

随着高立扑身而来的无比劲道,邵一子身上忽然遭遇到了极大的压力,一团无形的气团霍地罩住了他,在这个无形的力道圈子里,白鹤高立鸟爪也似的一双瘦手却向着他两肩上力拍下来。

邵一于总算见机得早,在极快的一霎间,他身子作了七次调动。

双方的身子在几乎于撞的一霎间错了开来。

他们似乎都明白快手进招的重要。

一个鹰翻,一个兔滚,看来几乎是一般的疾快。

四只手掌“啪”的迎在了一块。

接下来是令人窒息的一阵快速的滚翻,在这滚动的势子里,似乎他们已交手了三四个回合。

蓦地,邵一子身形一个踉跄,向前方抢出了几步,一片肩衣随着高立瘦手落处,撕落了下来。

邵一子身形一闪,霍地飞起足尖,看是飞踢对方鼻心,其实已是力不从心,只是虚张声势,伺机遁形而已。好快,好漂亮的一个闪身的势子,闪烁之间已进出了三丈开外。

然而,他的对头高立偏偏放他不过,决计要给他一个厉害。随着邵一子前跨的脚步,高立如影附形地依了上去。

由于其间间隔的距离大近了,俟到邵一子忽然觉出不妙时,简直连抽身都已不及。

高立的身子以雷霆万钧的势子蓦地扑过去,邵一子在对方这个扑势里,只觉得两肋间一阵发热,顿时由不住发出一声呛咳,直挺挺地向前倒了下去。

接下去是一阵天昏地暗。

恍惚中,他似乎看见了高立狰狞的笑脸。

恍惚中,那个人似乎又在他身上摸索着什么。

接下去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二十一

邵一子幽幽醒转的时候,似乎已是另一个世界。

他直直地睡在一张床上,也不知是什么地方,透过他的视觉,一切是那么的模糊。

一张他十分熟悉的脸,就在他眼前。

邵一子费了半天的时间,才算认清了这个人。

“啊,海兄弟。”说了这句话,他竟然气力不继地喘哮了起来。

面前这人,竟是曾经把宝图亲手还给他,那个令他心仪的年轻人海无颜。

邵一子想坐起来,可是他竟然连这一点力气也没有。透过瞳孔的视觉,竟是那样的模糊,随着知觉的恢复,立刻他也就感觉出来身上的痛楚。他呼吸短促,两肋间既麻又痠,这种感觉使他觉得好像随时即将毙命。先时的遭遇,立刻重现眼前,犹记得“白鹤”高立加诸于自己身上那离奇古怪的一招,以后就一切都不知道了,直到现在。他简直有些迷惑了。

“你先安静一下,”面前那个年轻人海无颜沉着声音道:“我必须告诉你,老前辈,你的伤很重,我正在想办法帮助你,只怕

说到这里,他微微顿了一下,叹了一口气,才缓缓道:“我已经为你服下了一粒保命元丹,但是看来好像并没有什么大用。”

邵一子总算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在枕上微微点了一下头,两行泪水汨汨地由眸子里淌了出来。

“谢……谢你,海……兄弟!”

他虽然说了这个字,可是声音低到几乎连自己的耳朵都听不清楚。

海无颜点点头道:“我是今天上午在‘黄果树老栈’发现你的,当时你的情形很糟,店里面的人以为你已经死了,正在等候官方发落,那位左朋友已经死了,我因见你还有微脉,才冒充你的亲人,把你救来这里,你可听见了我所说的?”

邵一子在枕上点了一下头,汨汨泪水,又自滑落了下来。

忽然他张大了眼睛,全身起了一阵剧烈的战抖。

海无颜立刻俯近了他,想到了他必然有重要的话要说。

邵一子很吃力他说道:“宝……宝……宝图!”

海无颜苦笑了一下,摇摇头道:“我已经注意到了,可是很不幸,我想是已经被别人拿去了!”

邵一子身子颤抖了一下,呼吸变得较前更为急促。

“但是我在你身上发现了这张手抄的字条。”一面说,海无颜随即抖开了那张奇妙的字纸,然后拿到距离对方眼睛很近的地方。

“你老人家仔细看一下!”海无颜一面说道:“这是不是与宝藏有关?”

邵一子顿时又张大了眼睛,只看了一眼,已认出正是左光斗在灯下为自己手抄的宝图译文。

于无比的失望伤怀之中,终于他脸上绽开了一丝笑容,微微点了一下头。

“这是……译文……你……你听见……没有?”声音既低又哑,然而海无颜显然已经听见了。

“我知道了,”海无颜一面折叠起,收在身上:“我先代你收着,你放心,一切听凭你的嘱咐行事!”

“好!”邵一子感激地点着头。

他再次地张开嘴,却是听不见他说话的声音。

海无颜眉头微微一皱,毅然地伸出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胸刚。

“邵前辈,你听着,你的伤势过重,请恕我无能为力,我真后悔我离开你早了一步,否则也许情形不至于会糟到如此地步!”

顿了一下,他接下去道:“这些都不再去说它了,现在我所能帮助你的,只不过把我内力暂时贯注在你身上,也只是可以使你暂时能够发声说话,我有几个问题问你,希望你一一回答,可好?”

邵一子缓缓点了一下头,眸子里交织着伤心、感激的神采。

海无颜点头道:“好!现在你已经可以开口说话了!”在他说这句话时,掌心里蓦地传过去一股力道,邵一子顿时­精­神为之一振。

邵一子发出了急剧的喘哮声。

海无颜道:“首先我要知道的是,你是被什么人陷害,受伤如此之重?只要告诉我他的名字就够了!”

邵一子喘道:“他……他是……高……高立……”

海无颜一惊道“‘白鹤’高立?”

邵一子点点头:“是……就是他!”

海无颜脸上显现出一丝冷笑。

“我知道了,那么,那卷布达拉宫的宝图,必然也落在了他的手上了?”

邵一子点点头道:“不错,是他……拿去了……不过……”

海无颜用手势止住了他,继续说:“你只回答我所问的就好了。”

因为他确知属于对方的时间已经不多,如果不能作重点说明,将为遗憾之事。

他接着问道:“这卷宝图落在了不乐帮手里,你以为他们能够拿到那批宝物么?”

邵一子摇摇头道:“我……想那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因为……宝图上所记载的……文字,当今人世,除了左……光斗之外,再也没有人认识了。”

“我明白了,”海无颜接下去道:“那么左光斗现在已经死了,这卷东西如今岂非成了废物?”

“不……”邵一子喘成一片:“不是废物……海兄弟你听着……左光斗已把宝图上的文字翻译出来,就写在刚才……你收起来的那张纸上……”

海无颜点点头接道:“这么说,高立虽然夺去了那份宝图,却是一无用处,可是?”

邵一子点点头:“除非他们……能找到一个通晓前朝西藏五族秘体字迹的人……否则那卷东西对他们是没有用的。”

“我知道了。”

海无颜微微点了一下头道:“这么说,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如果当时高立在前辈你的身上再多搜一下,很可能就把这张译文搜到了。”

邵一子点点头,喘哮成了一片。

“好!”海无颜道:“现在我要问你一句重要的话了,你这么苦心孤诣地去发掘这批宝藏,真是为了藏族富强康乐么?”

“是真的,”邵一子喃喃道:“皇天可鉴,兄弟,你要相信我,相信我!”

“我相信你,”海无颜一脸正气他说道:“那么,现在在前辈你临去之前,我可以向你发誓,你的这个未了的任务就交给我吧!”

邵一子顿时全身一振。

“真的?”

“苍天可鉴!”

“那太好了,那太好了,”邵一子喃喃地接道:“这样我死也可以安心了!”

海无颜道:“但是我对于这件事一点也不清楚,前辈你请说出原有的计划。”

“好!我说……我说……”接着他说出了他心里的话:“当今第十五王,是一个贤人可以信赖,但是他叔父……扎克汗巴亲王,却是一个贪婪无厌的小人,你要……防他一防,如今西藏所以贫穷、积弱,这个扎克汗巴应负一大半的责任……”

“扎克汗巴!”海无颜点了一下头:“我听过这个人的名字。”

“不错……就是他……”邵一子咳了几声,呛出了一口浊痰,随即接下去道:“此人……的武功极高,有全藏第一奇人之称,他一直居住在天竺国,近五年才回转西藏……”

“这么说,当今第十五王,岂非要大权旁落了?他这个叔父,又如何能容他得下?”

“这的确是一个值得忧虑……的问题……但今王得人民拥戴……或许因为这样……他才能存在至今……”

喘息了一阵,他才又接下去道:“所以……你的任务,不但要把这批宝物……交在十五王手里……最重要的是消灭……消灭……说到这里他又大声地呛咳起来。

海无颜点点头,接道:“消灭扎克汗巴……”

“对了……”

邵一子费了半天的劲儿,才咳出了嗓子眼儿里的一口血痰,喘哮得更加厉害。

海无颜眉头微皱,他两手贯聚了真力,沉实地抵附在邵一子的两肋,徐徐地上下推按,终于又把邵一子已经踏入鬼门关的一只脚给拖了回来。

“噢……我现在好像好一些了!”

“但是不会太长久的,”海无颜明亮的一双眼睛,注视着眼前这个垂死的老人:“你已经足以自傲了,你能健康地活到了今天这个年岁,是因为你一生正直,主持公理正义,当今武林中人、虽然比你武功高强的人还有不少,但是能有你这种侠义心胸抱负的人,却是微乎其微。人生难免一死,你的死并无遗憾。”他冷笑了一声道:“那个用手结束你生命的人,上天明鉴,他必定不会有好下场的!”

邵一子脸上带出了一种欣慰:“你说得对极了!我死而无憾了,往后的事,就交给了你吧!”他的眼睛眯成了一线,那么神秘地向海无颜注视着:“你是我眼前……仅有值得信赖的人……而我对你,却认识不多……不过,你的言行,已经告诉了我,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海无颜肯定地点点头道:“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邵一子把身子弯起了一些,频频喘道:“我还忘了一件事,你虽然有那张宝图的译文,但没有原图指引,你是找不到宝藏所在的,所以,你仍要设法拿回原图,两相对照,才能成功。”

海无颜轻叹一声道:“这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但是我既然已经答应了你,就一定尽力做到,你可以安心地去了。”

邵一子颓然点了一下头。

他的眸子,似乎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光采。

“邵前辈,你还有什么要关照我的没有?”海无颜轻轻地在他耳边问,这几个字传进邵一子耳中之后,他竟然又像是得到了一些鼓舞,微微合拢的眸子倏地又睁大了许多。

“贤弟……我今年八十六了!”邵一子声音沙哑地接下去道:“遗憾的是,我身后竟然没有一个弟子能够继续承我‘二天门’……失传江湖已久的身法……”

海无颜呆了一呆:“原来你老竟是二天门的传人,这一点我倒是不知。”

“岂止是你不知道……”邵一子接下去道:“这是一个隐秘……当今武林只怕还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海无颜十分惊讶地道:“二天门自从‘乾坤’二位先生去世之后,江湖上并没有听说这二位老人家有任何传人,想不到……”

“这是一个天大隐密……”

“天大的隐密……”

邵一子努力地想把身子坐起来,他忽然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出来。

海无颜忙把他扶坐起来。

“邵前辈,你有什么话要说么?”

邵一子未说之前,先自发出了一声叹息,汨汨的泪水又自他眸子里淌了出来。

“天大的隐密……”他注视着海无颜道:“本来我决心不说出来,让二天门武功随着我的死永沉人世,但是你的正义却感动了我,现在我到底忍不住要说出来了。”

海无颜低头思忖了一下,苦笑道:“虽然蒙你信赖,但是我却无意探人­阴­私,如果没有十分的必要,我看前辈你也就不必再说了。”

“不……要说,要说!”邵一子挣扎着侃侃说道:“二天门武功神秘高奥,不是当今任何武林门派所可以想象臆测的,乾坤二先师在本门之中,充其量也只是中人之材,至于我,不怕贤弟你见笑,我只是为门下,至今犹未能踏入门径,得窥其真实武功菁华堂奥,这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恨,万死不能饶恕的大罪!”

海无颜十分惊讶地注视着他,却不知说什么,在他想来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然而以对方垂死前所说的一切,又岂能是假的?

邵一子抖颤沙哑的声音接着道:“我的前半生只是乾坤二先师座前的一名茶童罢了,二位先师穷其一生之力,即在想为二天门物­色­一个理想的传人,但是这个愿望,他们二位直到临死竟然都未能实现……在失望的心情下,才把我这个明知不成器的人收为门下。”

海无颜打量着他的神­色­,缓缓说道:“你不要太激动,慢慢他说吧!”

邵一子仍然抽搐垂泪道:“事隔数十年了……我犹不能忘记两位先师当年造就我的苦心……”

他终于吐出了他心里想说的话:“海贤弟,我有一件重要的东西要给你,只可惜那样东西,现在不在这里。”

海无颜道:“什么东西?”

铁匣秘芨!邵一子喃喃道:“这是我二天门经三百年,早已失传武林的下传绝技,可恨我自两位先师手中接过之后,至今仍未能叩开门径,天怜我二天门,竟然会在我垂死前遇见了你……这本秘笈就赠送给你了……希望……你能珍视它……”

海无颜点点头道:“我会的!”老实说,对于这件事他并无丝毫喜悦,面对着一个即将离世的老人,他只觉无限悲伤。

邵一子身子开始缓慢地缩下来,似乎他这盏生命的灯,已经燃到了尽头,就将要熄灭了。

“大柱子……那里……找回……我的黑马……马鞍子,铁匣……秘芨……在……在那里。”

含糊他说了这些,他就沉沉昏睡了过去。

海无颜看了他一下,只见他双颊间显现着一丝酡红,嘴里虽仍喃喃地诉说着什么,却只是些吃语,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就这样,这位曾经在西北道上,被公认为那一带武林盟主的老侠客,就这样撒手离开了人寰。邵一子去了,可是他身后却留下了一副千斤重担,这副担子却交给了海无颜。

海无颜以简单的方式,料理了邵一子的后事,然后便潜返武汉近郊七里铺,在那里他找到了那个为人家种田的长工大柱子,取回了邵一子寄存在他那里的一匹黑马。

这匹黑马,端的是一匹罕见的伊犁好马!

一般伊犁马都是黄|­色­的,像这匹全身纯黑的,端是还不多见!想到了邵老人的遗爱,海无颜不禁对这匹坐骑十分爱护。

邵一子临终之言,果然含有深意。

海无颜整理老人身后各物,在那个古老的皮鞍座里,终于发现了隐藏于其中的秘物:

“铁匣秘芨”。想象中那必然是一本包罗万有的巨作,事实上却是不然,那仅是一本只有十二页的素绢薄册,其中所载,多是深奥意境的武学用语。

海无颜仅仅翻看了几页,已引起了内心极大的震荡,也只有像他具有如此深奥武学造诣的人,才能会有如此感受。只可惜他眼前待办之事太多,否则他必将觅一僻静之处,仔细研究一番。

“白鹤”高立竟然会离开不乐岛来到了中原,显示着必然有重要的事情,这倒非得要去探查一下了。

灯光下,那口剑现出蓝汪汪的一片光泽。

“无忧公主”朱翠轻轻地用手指抚摸着它,每一回当她向这口剑注视着的时候,内心即情不自禁地兴出一番惆怅,一番愤恨。

她这“无忧公主”的封号,乃是前朝天子所赐,用以告诫她要永远保持着快乐天真,无忧无虑。照常理来说,一个美丽的公主,是不应该有什么事情值得忧虑的,然而她却是一猝惊变故,迭遭迫害不幸的公主。

当初离家习武时,曾经发过誓言,要以自己一身所学为人间除尽恶人,消除人间所见之一切不平之事,这是何等雄大的抱负,然而,如今呢?每一次想起来,她都会情不由己地皱起了眉毛。

父亲的死,母亲与弟弟的安危,这些不幸的事,就像是一根根尖锐的针,深深地刺扎着她。

这一霎,只见她紧紧握剑,拧眉剔目,忽然当啷一声,抛下了手中剑,蓦地伏在床上痛哭了起来。

房门“吱”的一声打开来,闪进来黑衣窈窕的潘幼迪,朱翠忙自停住了泣声,把身子转到了里面:“是迪姐么?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潘幼迪微微一笑,先弯腰拾起了地上的宝剑,Сhā进剑鞘里,轻轻走过来坐下。

“你怎么了?又哭了?”

“没有呀!”

朱翠一面说,一个骨碌由床上坐起来,强自作出了一副笑容。

潘幼迪伸出手指,揩去了她脸上一滴泪水,朱翠顿时显得很尴尬。

“怎么啦,你又想妈妈和弟弟啦?”

朱翠摇摇头,眼圈一红,差一点眼泪又要淌下来,她可不愿在人前示弱,尤其不愿意被这个结拜的姐妹给看轻了。身子一翻,下了床,走向窗户向外面探望着。

潘幼迪笑了笑,自己倒了一杯茶,呷了一口。

“这也没什么难为情的,­干­吗不好意思?”

“你再说……”朱翠霍的回过脸来,真像是要恼了。有心要作出一副生气的样子,奈何那双不争气的眼睛,偏偏又有些发红,像是受了什么委屈的样子。

潘幼迪一笑说得:“得了,你也别难受了,倒是有个好消息告诉你,你一定高兴!”

朱翠眨了一下眸子道:“是什么好消息?”

潘幼迪冷笑了一声,道:“我本来想找李妙真的,却想不到会偶然发现了你想要找的仇人!”

“是谁?”朱翠­精­神一振的道:“曹羽?”

“那倒不是,听说他已经离开了汉阳。”

朱翠顿时显得很失望地叹了口气道:“那么看起来,这一趟武汉又白来了!”

“那倒也不是!”潘幼迪冷笑道:“姓曹的虽然已经走了,但是姓常的却跑不了。”

“姓常的?”朱翠立刻­精­神为之一振道:“你是说常威父子?”

潘幼迪一笑点头道:“不错,就是他们。”

朱翠顿时兴奋的道:“那可好极了,他们不是已经搬离了汉阳府吗?”

“亨,那倒未见得,依我看只不过是搬了个家而已!”

朱翠用力地咬了一下牙:“好吧,你告诉我他们这两个狠心狗肺的东西藏在哪里,今天晚上我就找他们去!”

潘幼迪摇摇头冷笑道:“你千万不能这么冲动,反正我既然找着了他们,他们就一定跑不了,不过经我初步打探的结果,常威那个老贼,大概是怕你报复,可是小心得很,保护他的人多极了,尤其厉害的是神机营的火器抬枪。”

朱翠挺了一下腰道:“我不怕!”

说着就过去拿剑,那副样子像是立刻就要走。

潘幼迪一把拉住她道:“给我坐下来吧!”

朱翠想到自己的过于冲动,不禁为之失笑,她一向是严密谨慎,想不到此刻竟然会乱了方寸。当下摇了一下头,苦笑道:“再这么下去我都要变疯了!”

潘幼迪轻轻在她手背上拍了一下,感叹道:“也难怪你了,任何人遭此大故也会有些反常,何况你一个娇生惯养的姑娘已经很难得了!”

朱翠翻起眸子白了她一眼:“我们已经认识这么久了,你还当我是娇生惯养,哼!”

潘幼迪一笑道:“比起我来你还是够娇的。好啦,咱们先别斗嘴,言归正传吧!”

朱翠问道:“你真的看见常威那个老贼了?”

“那倒没有,”潘幼迪道:“不过,我看见了他那个宝贝儿子常孟!”

喝了一口茶,潘幼迪才继续说道:“事情是这样的,我因为想更了解李妙真这个老尼姑到底在弄些什么玄虚,所以暗中跟了她一下午,想不到这个老尼姑­精­明得很,大概是被她看出了我的行藏,故意把我引到树林子里,转了一圈就没影了。”

朱翠道:“你也真是,就算这个老尼姑行为有些古怪,但是与我们没有关系,只要她不­干­坏事,我们又何必管她的闲事呢?”

潘幼迪摇摇头道:“我可不像你这么想,一个人做事如果光明磊落,自然不怕人知,反过来要是行事诡秘,掩掩藏藏,就一定有鬼。”她冷笑了一声,接道:“就像白衣庵主李妙真这个人,她明明没有退出江湖,却偏偏要装出已经封剑江湖,吃斋念佛的佛门中入,这当中一定有不可告人的勾当,我非要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朱翠无可奈何地道:“好吧,那你就慢慢地查吧,可是这件事又怎么会与常威父子扯上关系呢?”

潘幼迪道:“他们之间有没有来往,我还没有听说,我只是误打误闯地碰见了姓常的而已。”

“你在哪里看见了常孟?”

“在茶馆里。”

潘幼迪于是说出了她的所见:“当时我被李妙真骗到了树林子里,才知道上了她的当,再找她已经没有她的影子。出了树林,见有一个小茶馆,因为肚子饿了就去吃碗面,却没有想到那个常孟居然也在座上。”

朱翠道:“他可看见你了?”

潘幼迪点点头道:“当然看见了,这人必定是作贼心虚,一看见我顿时吓了一跳,匆匆就走了。”

“你难道没有跟下去?”

“哼!那还用说!”潘幼迪冷笑道:“这个人作贼心虚得很,一出门就上马跑了,还有四个人暗中保护着他,可是仍然没有跑开我的眼去。”

朱翠道:“你可找到了他的住处?”

“那还用说!”潘幼迪冷笑道:“我要不说,你一定想不到,你猜姓常的住在哪里?”

朱翠道:“可是一个农庄里?”

潘幼迪摇摇头道:“不是,是个庙里。”

“住在庙里?”

这倒是朱翠事先猜想不到的。

潘幼迪冷冷地道:“庙虽然还是庙,可是里面的和尚却都搬空了,现在暂时变成了将军府了!”

朱翠点点头道:“这么说我明白了,姓常的大概想到了我饶不了他,所以想出了这个花样来,他又能瞒得了谁?”

潘幼迪道:“庙里的情形我也大概地看了一下,的确是戒备森严,住着很多假和尚,人人武功高强,我猜想这必然是曹羽那边派过来的人。另外神机营的火器班就散在庙外四周的民房,常氏父子自以为这样你就找不到他们了,哼,想不到偏偏鬼使神差地竟然会被我给碰见!”说到这里,她目光注视向朱翠道:“你是不是真的打算下手?”

朱翠紧紧地咬了一下牙,点点头道:“那还用说,这种见利忘义,出卖主子的奴才,我恨不能立刻要他们的狗命!”

潘幼迪冷冷一笑道:“这件事你也不要看得太容易了!”

微微笑了笑,潘幼迪又接下去道:“谁叫我们是姐妹呢,这件事就算也有我一份!”

朱翠一笑道:“你也愿跟着我去蹚这个混水,可别忘了杀害朝廷的命官,是一等的杀头罪犯呢!”

潘幼迪出声笑道:“现在才说这个岂不是太晚了,第一天跟你在一块的时候,我呀我这个死罪的罪名已经扣在头上洗不掉了!”

两个人都不禁格格笑了。

“说真的,”朱翠道:“你看我们什么时候下手?”

“你先别急,这种事是急不来的。”说着,潘幼迪忽然站起来道:“这附近有一家小店,芝麻花汤圆搓得很不错,我们到那边去边吃边聊怎么样?”

朱翠一跳喜道:“好呀,你怎么不早说呢,我肚子正饿着呢!”

一面说就去拿宝剑。

“用不着带这个,”潘幼迪道:“那里离常威父子住的地方太近了,要是被人认出来可就不太好。”

朱翠摇动着头上的两根辫子道:“你放心,我这副乡下姑娘的打扮,就是我妈也认不得我的。”

潘幼迪久历风尘,虽说岁数不大,可是江湖经验却远较那久处深宫的朱翠要丰富得多,当下由行囊里找出了两套粗布裤褂,拉着朱翠一并换上。

对着镜子一照,果然模样儿一点也不像了。

二女本来就年岁相若,虽然各有一身了不起的本事,到底年纪轻,稚气未退,此刻对镜理妆,看见了自己前所未见的怪模样,一时乐不自禁,历久以来所压诸在身上的万斤愁担,似乎一股脑地都暂时抛诸九霄云外,一时间对着镜子嘻嘻哈哈地笑个没完。两个大姑娘彼此调笑了一阵,这才手拉手地步出旁门,向大街上步去。

夜也已经很深了,但是眼前这条“王府井大街”,却仍然很热闹,许多夜市仍然开张。

这边上有卖面茶的,有卖面饽饽的,有耍把式卖艺的,还有玩猴儿戏的。

朱翠、潘幼迪两个并世无双的侠女,此刻混身其间,只觉得无比轻松,尤其是朱翠,自从家庭连遭事故后,还不曾像今夜这么开心过。

混迹在熙攘的人群里,看看这个指指那个,只觉得有意思极了。

逛完了夜市,找到了潘幼迪所说的那家小店,两个大姑娘各叫了一碗汤圆,朱翠一尝之下,果然美味,一连吃了三碗,仍然意犹未尽。

潘幼迪白着她小声道:“够了,我的小姐,真是好吃相!”

朱翠笑道:“谁要你带我来的,这么好吃,我还要吃几个芝麻团呢!”

潘幼迪怔了一下,笑道:“好好!你就吃吧,待会夜里别叫肚子痛就好了!”

朱翠道:“管他呢,先吃了再说!”于是招呼道:“喂!老板,再来四个炸麻团!”

店老板答应一声,刚要转身,就听见另一个女人的声音道:“也给我来几个麻团!”

这一句话当然引起了两个大姑娘的注意。

朱翠顺着对方声音看去,就在自己左侧前方一个小方桌上,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个女客,白白的脸,尖尖的下巴,一双颧骨虽然嫌高了一点,却是掩不住对方独独具有的那种气质,是个相当美的­妇­人。

这个女人穿着一袭暗红­色­的衣裳,尤其是上身的那袭披肩,垂挂着一些金丝银珠,看上去亮晶晶的十分好看。

朱潘二女扭脸看她时,对方也正好在看她们,彼此眼光一交接的当儿,红衣­妇­人微微一笑,点了一下头。

朱翠由于不惯与生人攀交,情不自禁地把眼睛转向一边。

潘幼迪却冷冷哼了一声,道:“这个女人看上去有点邪门,还是少答理她,吃完我们走吧!”

她说话声音甚低,当然不愁被对方听见,谁知话声方落,却听见对方那个女人微笑着说道:“明明不是乡下人,硬要装成乡下人,那才叫邪门儿呢!”

二女心里一惊,对看了一眼,暗里诧异着对方好灵的耳朵,自然她这句话是冲着自己说的。

朱翠不由打量了那个女人几眼,对方却连这边看也不看上一眼。

潘幼迪微微一笑,向着朱翠摇了一下头,示意她不要有所异动,随即站起来道:“我们走吧!别吃了!”

说时,店伙计正把炸好的一碟麻团端过来,潘幼迪就吩咐他包起来带回去吃,丢下一小块碎银子拉着朱翠就往外走。

二女经过那个红衣女人时,对方正自向着手上的一个麻团往里面吹气,一双深洼灵活的眸子,似笑非笑地向朱翠注视着,并微微点头告别。

朱翠生怕为对方看破了自己的行藏,赶忙把眸子移向一边,匆匆同着潘幼迪步出店外。

猛可里一股疾风,直向着脑后袭到。凭着朱翠过去练武的经验,立刻就感觉出来必然有暗器袭到,当下也来不及向潘幼迪招呼,霍地一个转身侧步,把身子闪开一旁。

什么也没有,只不过是一股风罢了,再看那个红衣­妇­人,一双筷子夹着一个热腾腾的麻团,正在微微吹气。

彼此间隔距离,少说也有三丈开外,难道对方这个红衣女人仅仅只凭嘴里吹一口气,就能使自己有暗器临头的感觉,这也未免太过玄虚一点了。

走出了小店,拐了一个弯,在巷头站住。

“这个人太怪了!”朱翠看着潘幼迪道:“你可看出来她的底细了?”

潘幼迪哼道:“照你这么一说,我成了神仙了,什么人一眼就能摸清她的底细,不过,只凭她刚才那种灵敏的听觉,就可以知道这个人内功极高,比我们不在以下。”

朱翠道:“她可能练的有‘提呼一气功’,迪姐,你可听见过这门功夫么?”

潘幼迪斜视着她,奇怪地道:“你说的是‘南风’老前辈的看家本领?”

朱翠点点头道:“不是她又是谁?”

潘幼迪一笑道:“这位老人家好像早已经死了,不,不是她!”

朱翠道:“当然不是她,不过,我在怀疑刚才那个女人可能与她有关。”

潘幼迪道:“你凭什么以为她擅长‘提呼一气功’?”

朱翠随即把刚才奇怪的感觉说出,潘幼迪聆听之后亦颇感怀疑。

她冷冷道:“听你这么说,的确有几分像,不过除了‘南风’的提呼一气功之外,武林中仍有几门高深的气功可以达到吹气伤人的境地,就好比我们‘观涛阁’的‘蝉觉之术’,就与你所说的提呼一气功有异曲同工之妙。”

朱翠心中着实佩服这位拜姐的见解高越,比较起来自己的经历差得太远了。

潘幼迪接着道:“无论如何,这个女人确是一个不大简单的人……奇怪,我居然认不出她是谁,让我想想看……”

朱翠一笑道:“算了,也许以后一辈子也看不着她了,何必费这个心思!”

潘幼迪看着她叹了口气,摇摇头道:“你太单纯了,这些人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的,等着瞧吧,早晚我们还会碰着的,是友是敌,到时候就知道了。”

说话时,只听见背后哗楞楞一阵铃声响,一头黑白花的小毛驴直由身后疾驰了过来。

二女方自看清驴背上的骑客,正是刚刚在小店所见的那个红衣­妇­人,无奈速度太快,瞬息之间,已只剩下了一个背影。

“哦,”潘幼迪急急赶上一步,看着对方渐逝的背影,冷笑道:“看起来她还真是有心人了!”

朱翠也是纳罕地道:“这么快的小毛驴,我倒也是第一次见潘幼迪在脑子里仔细盘算了一阵,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武林中有这么一个人。

朱翠道:“我们走吧!”

潘幼迪问:“去哪里?”

朱翠一笑道:“别装了,你会不知道我要去哪里?难道我真的只是为了吃这个汤圆才来的?”

潘幼迪道:“去是可以,不过你一定要答应我今天晚上不许下手!”

朱翠想了想,点点头道:“好吧,我原来就没打算今天晚上动手,要不然我会不带着剑吗?”

潘幼迪道:“好吧,今天晚上我们只是去探察一下,不要惊动任何人!”

朱翠道:“我知道,你可真够小心,一切听你的就是了!”

潘幼迪看着她点点头道:“我们两个相处的日子也不算少了,你可曾想到我们就要分手了?”

朱翠一愣道:“你要走了?”

潘幼迪点点头:“人生没有不散的筵席,我还有我的事,哪能老跟你在一块……好吧,我们走吧!”

朱翠一听说她要离开,立刻就觉得不大得劲儿的样子来,潘幼迪既催着走,也就不再多想,当下匆匆上道。

潘幼迪由于已经走过一次,就头前带路。二人撇开大路,来至乡野,施展开轻功提纵之术,好一阵子急赶,追追赶赶半个多时辰,才来到了潘幼迪所说的那座庙宇。

庙名“大方禅寺”;这是一座前朝古庙,碧瓦飞檐,甚具规模,尤其是庙门两侧的两个大石头狮,看上去更为庄严,朱翠忽然记起自己鄱阳湖畔的王府旧居,门前也似有这一般的立有两个大石狮子,触景伤怀,心里不禁越对常氏父子生出恨意。

二女远远来到了庙门正前,只见两扇庙门已沉实地关闭着,这已是大异常情(按:庙门是永远开着的),却在正门门檐内侧,悬挂着一溜子气死风灯,发出一片昏黄灯光,不过也只能照明三四丈方圆内外而已。

由外面看进去,这座庙宇的规模实在不小,飞檐交错里悬挂着点点红灯。

二女虽是站在庙前正侧,却隐身在一行柏树下。

潘幼迪打量着眼前的大方禅寺道:“这就是临时的镇武将军府了。”

朱翠恨声道:“也不知常威那个老贼藏在哪里,我们进去看看去!”

潘幼迪道:“这样吧,里面地方太大,我走东边,你走西边,半个时辰以后咱们来这里会面。”

话声方住,忽然身侧草丛里有一物蠕动。

二女几乎同时发觉,不待招呼蓦地左右分开。

就在这一霎,身边已响起了一声低沉的犬鸣,一条黑影直循着朱翠身上疾扑了过来。

朱翠乍惊之下,身子向前一伏,这条厉犬竟然擦着她的背脊扑了过去,“扑通!”扑落草丛。

显然这是一条经过训练的家犬,咬人都不出声音,一式扑空下,紧接着一个反翦之势,第二次掉过身来,再次跃起来,直扑向朱翠正面。

黑夜里也看不清这畜生是什么模样,倒是那双眼睛反映着月­色­,现出了两点绿光,­阴­森森的十分骇人。

黑犬一扑不中,第二扑亦未见佳。朱翠迎着对方来势,这一次是向后面倒下去,这只狗“呜!”一声,又自扑了个空。两扑不中,朱翠不容它再扑第三次,就在对方黑狗一式扑空前爪方自着地的一霎,她已借助两时之间的弹力霍地把身子弹了起来。

正当朱翠要施展特殊身法,向对方厉犬袭近的一瞬间,一线白光“哧”地划空而过,不偏不倚地正中黑狗前额正中。

“噗”的一声,黑狗原待第三次窜起了一半,即为暗中飞来的一口薄刃命中前额,当场深入脑髓,随即倒地不起,只见它四爪抓动,把附近乱草抓得一塌糊涂,狠狠地折腾了一阵子才毙命。虽然是一只狗,却也有其震撼人之处。

自然,发出飞刀的是潘幼迪了。

潘幼迪就站在朱翠旁边,见状,她冷冷地道:“好险!想不到!”

朱翠看了她一眼道:“幸亏你身上还带着有飞刀,哼,你叫我不要带剑,自己却带着暗器!”

潘幼迪一笑说道:“防身的暗器嘛,总是少不了的,你学过柳叶飞刀的手法没有?”

朱翠点点头道:“学过。”

“那好!”潘幼迪说:“我身上共有两件刀衣,每一件上面是十二口飞刀,呶,这里分给你一件。”

一面说她探手解下了一件递过来。

朱翠接过一看,见是寸宽四尺长短的一条布带,其上相交对Сhā着十二口细窄短小的薄刃飞刀。

观诸这类飞刀,每一口不过四寸许长短,刀身既薄,分量自然极轻,设非是具有极为­精­湛内功指力的人,简直无能施展。

拉起弹管,只须将刀衣往小腿上一缠,不过像是多穿了一双袜子样的,一点也不觉累赘。

朱翠方自把刀衣缠好腿上,蓦地一道强光直­射­过来。

方才一场虚惊,二女早已特别留下了仔细,这时灯一现,二人倏地左右分开。只是对方居高临下的势子,把现场情形看得十分清楚,灯光乍然一收,一条人影极其快速地已窜到了眼前。

这人头缠深­色­布巾,一身劲服,左手拿着一盏带有罩头的长灯,右乎握着一口鬼头刀,乍然现身之后,左手长灯忽然亮起一道匹练灯光,直向二女之一的潘幼迪藏身处照去。

朱翠有了前次被犬袭经验,深悉快战速决之必要,这人既然已有所发现,便无论如何也留他不得。

当下,趁着对方注意另一个方向的当儿,蓦地跃出,身子向前面一欺,右手纤纤五指,有如五把利刃,直向着这人后背上力Сhā了过去。

这人显然也是个练家子,身后劲风一现,他即倏地转过身来,只可惜朱翠的来势过于疾劲,迫使他措手不及,一口刀不过才吐出一半,已被朱翠的健步连身掌势击中前胸,整个身子直直向后倒下去。

他身子才不过倒下一半,却迎着了另一个要命的杀星潘幼迪。后者身形向前一欺,二指着力之处,已准确疾快地点中了对方后背的志堂|­茓­上。这个汉子不过“吭”的一声,顿时人事不省地直直倒了下来。

潘幼迪脚尖飞挑,阻住了他倒下的身子,慢慢地把他放下来。

这一切虽然发展快速而激烈,但由于她二人动作迅速而轻快,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就这样一个人一条狗相继地被摆平了。

潘幼迪向朱翠比了个手势,二人悄悄向后撤开。在静中观察了一下,不见有什么动静,随即按照原来计划,分别向寺内掩去。

朱翠悄悄地掩近庙墙之下,仔细听了一下,里面静悄悄的,不再迟犹,霍地飞身纵起,落身院墙之上,紧接着身子一滚,已轻轻飘落墙内。

里面果然好大的地势,正面是高有两丈的隐蔽墙,两边是放生池。

顺着一条由石块砌成的雨道,可以直直地通向正面的大雄宝殿,“大雄宝殿”四个字的金­色­匾额,在月光下闪闪放光,大殿里隐隐有灯光传出,却是静悄悄的听不见一点声音。

朱翠左右打量了一阵,确信没有什么人,随即现身快速向殿前贴近,身形一长,已拔起了两丈高下,攀住正面檐头,紧接着下身一弯,已贴向庙壁,双手一松,有如一只狸猫似的已蹲在了窗台一角。由她所处身的这个位置,很清楚地可以看清大殿里的一切。

一点不错,确是一座供有神佛的大雄宝殿,金身的佛祖与各路神佛供持正面左右,神案上的万年烛闪闪有光,却是不见一个坐殿的和尚,却有两个武职打扮的军官正在喝茶谈话,声音甚低,也听不出他们说些什么。

朱翠已可确定,这座庙宇果然已为官方所征用,成了临时的将军府了。

她当下施展轻功,一路翻向大殿后侧方,见有一排亮灯的阁楼,可想而知这原是和尚就寝的禅房,现在倒不知让什么人占据了。心里想着。随即施展轻功提纵之术,直向那排亮灯的阁楼上纵去。那排阁楼虽然不很高,但是却不易攀登。

朱翠轻功极佳,也是她艺高胆大,随着她的“白鹤冲霄”之势,足足把身子拔起了五六丈高下,身子向下一落,两只手已攀向了阁楼窗户。

不意她双手方自一触及窗台,只觉得手上一软,像是触及了一根纲索或是钢丝之类的东西,心里顿时知道了不妙,慌不迭身子向后一个倒折,两只脚就势用力地向窗台上一踹,整个身子箭矢也似的倒窜了出去。

事实的发生确是过于突然,就在朱翠两只手方一触及窗台上那根线索的同时,身边上已响起了一阵清脆的叮叮声,紧接她身子的倒折,一排弩箭已向她身侧­射­来。

朱翠惊心之下,双足两手同时翻动,将身边劲箭全数打落,紧接着身子一个倒翻,轻飘飘地已落向地面。

然而,已有人不容她这般施展。眼见着那排阁楼长窗霍地启开,嗖嗖嗖一连快速纵出了三条人影。三个人身法确实够快。

就在朱翠身子方自落地的一霎,三条人影已呈“品”字形自空而坠,散落在她身侧四周。

朱翠一惊之下,倒也好整以暇。

三个人衣衫不整,似乎仓促现身,各人连外衣都来不及穿着,只是里面的一袭内衣却是缎质紧身,看来极其仿佛,朱翠出身王族,一眼即可认出,这是朝廷大内的装束,不用说这三个人必然是此次随同曹羽下来的大内卫士了,只是据说曹氏已然返京,却不知他手下的卫士还留在这里作甚?

她脑子里这么想着,却是暂时按兵不动,两只眼睛滴溜溜地分别在三个人身上打转。

三人之中一个霍地扬手,“叭”地一声打着了手里的火折子,一团火光发自手上,方圆两三丈地方,都在火光照­射­范围之内,朱翠自然无所掩饰,顿时为对方看了个清楚。

“啊!”其中一个身材较为矮小的人大为震惊地道:“敢情真是公主阁下你的大驾光临了!”

这人一口关外音调,说话时眉飞­色­舞,极其狡猾的样子,一面说两只手拱了一下,油腔道:“失敬了,公主,我们哥儿几个可是候驾多时了,您那也就别再折腾我们哥儿几个啦,留下来吧!”

话声随行的两个同伴连施眼­色­,忽然一声叫道:“上!”三个人霍地一拥而上。

其中一个个头瘦高的人,身子一扑过来,抖手打出了一串链子枪,蛇形的枪头,直奔朱翠前额正中点到。

朱翠本可从容退开,无奈她自悉对方身分之后,牵及旧恨,决计要留下来与对方一个厉害。

这时为首高个子的链子枪到,她头微晃,蛇形枪头已然走空。

高个子当然技不止此,一枪走空之下,手腕子力挫,那截蛇形枪头倏地又自收回,枪头上甩起了斗大的一片枪花,却向朱翠后脑上反兜了过来。

朱翠冷笑二声,仅凭两耳听风之术,已知对方枪尖来势,身子向前一个快速抢步,右手突回,只一下已刁住了对方枪头,就势用力向回一带,那个高个头由于上来得太猛,一下顿失重心,禁不住足下一跄,差一点摔倒地上。这么一来,链子枪竟然到了朱翠的手上。

其他二人乍见此情,俱都大大地吃了一惊,想不到同伴一上来才只动手一招,即落败服输。

朱翠显然技不止此,紧接着足下一上步,手里的链子枪已霍地抡了开来,雪亮的枪锋,划出了一丈七八方圆的一个大弧度,其他的两个人顿时被迫,双双跳出战圈之外。

这么一来,正好给了朱翠出手歼敌的良机。

她恨透了这群狗仗人势的大内鹰犬,所以下手也就绝不留情,链子锋运足了力道向前一送,“噗”的一声正中高个子后背。

这一枪就算没有扎他一个透明窟窿,却也够瞧的。高个头“啊”的叫了一声,瘦高的身子就像一扇门板似的,直直地向着前面倒了下来,顿时疼昏了过去。

剩下二人见状更加吃惊,他们原来就知道朱翠不是好惹的,现在尝到了味道,才知道不是好相与。

其中那个矮个子最是狡猾,一见不妙率先手指按­唇­,发出了尖锐的一声呼哨。同时左手翻动、打出了一掌“铁莲子”。

他虽是张惶应敌,不及穿衣、可是暗器镖囊及随身的兵刃一口“三尖两刃刀”,却是随手携挂,一见不妙,就势发出。

那掌铁莲子一经出手,蓦地大片散开来,有如出巢之蜂,霍地直循春朱翠全身上下涌了过来。

朱翠出来之时,因听从潘幼迪之言,没有带剑,想不到却演变至此,若非她即时由对方手上夺来了这串链子枪,此番胜负可就难以预言了,最起码眼前这片铁莲子便是首先躲它不过。

此时大片铁莲子漫天幕地飞到,朱翠手上运劲一振,链子枪唰啦啦杀出一天光雨,只听得叮当一片声响,来犯的铁莲子全数磕飞在天。

矮个子姓秦名耐,人称“飞天鹞子”,他身边的那个人叫“两头蛇”楚昆,两个人过去在关外是­干­着杀人越货的买卖,自从投了曹羽当了皇差,每个人都补上了一份功名,此番气焰较往日又自不同。

“飞天鹞子”秦耐一心想着能够生擒了无忧公主朱翠,便是大功一件,哪里考虑到自己­性­命的安危,真是名利膺胸。

眼前乍见朱翠的链子枪扫开了铁莲子,生怕她伺机逃开,嘴里向身边的两头蛇楚昆招呼道:“老楚,拾下这个丫头,可别叫她跑了!”话声一落,霍地揉身而上,手里的三尖两刃刀,对准了朱翠腰眼就扎。

朱翠想不到自己一再小心,仍然是动了对方,等一会少不了又被潘幼迪奚落,尤其恨恶的是,这么一来常威父子必将受惊逃离,好不容易找到了他父子的藏身之处,以后又不知他们将藏身何处去了。心里越是恨恶,偏偏眼前越是不能抽身。

说时迟,那时快。秦耐的三尖两刃刀还没有递过来,另一面的“两头蛇”楚昆已飞跃而前。

楚昆的兵刃是两口牛耳尖刀,身子向前一扑进,两口尖刀霍地抖了出来,照着朱翠背上就扎。

朱翠冷笑一声,身子向左一侧,链子枪霍地反甩起来,飞出去撩向秦耐面门。

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楚、秦二人施的都是短兵刃,这类兵刃只有在进身贴近之后:才能发出十分的威力,只要被它一贴近可就危险万状了,反之如果不使它近身,便一点危险都没有。

眼前朱翠所以感到惊险万状,便是因为被他们贴得过近,但是她立刻就了解到这种情形的不妙,是以链子枪一经抖出,直取秦耐面门,后者在没有贴身朱翠之前,便不得不赶忙退出,饶是这样,链子枪的银­色­枪头仍擦着他的面门滑了过去,险些在他脸上留下一道血痕。

朱翠一招逼退了秦耐,毫不迟疑地侧身飞腿,直向楚昆心窝上踹去。

“两头蛇”楚昆向左一闪,就地一滚,霍地又腾身跃起,两口牛耳短刀,照着朱翠正面小腹上扎去,招式之猛看起来简直是在玩命。

这时,另一面的秦耐,却连响起了几声呼哨,只见眼前人影闪烁,一连六七条人影快速奔到了眼前,无数道灯光齐向朱翠身上集中。

立刻就有三人抖动兵刃,加入战局。

朱翠虽说艺高胆大,但目下到底情况特殊,第一众寡悬殊,第二是她没有称手兵刃,再加上各种心理原因,一口怒气难平,顿时就被困住,一时抽身不得。

“飞天鹞子”秦耐,眼看着自己方面人多势众,朱翠已被困住,他们几个大内武士,所以被曹羽留下来,自然并非为了保护常威父子,实在是旨在擒获朱翠。原来曹羽不愧老谋深算,他算准了常氏父子出卖朱翠,必不为后者所容,一定会来找他复仇,是以一面传出去自己返京的消息,好令朱翠与其友排除紧张心理,暗中却以保护“镇武将军”常威父子为名,将手下­精­锐八人留置常威身侧,密切注意朱翠之动态。想不到朱翠鬼使神差真的自行来到。

当然,秦耐等八人既负有擒捉朱翠之任务,显然技不止此。

事实上这么一闹,整个大方禅寺早已震惊。

在另一面负责刺探的潘幼迪一听见乱声,即知道不妙,当下匆匆由侧面暗中赶到。

潘幼迪身方临进,只见前院里一片灯火通明,无数盏孔明灯围成了一个圈子,无数灯光所聚处,只见朱翠以一敌众,正与四五个厉害的敌人战在一处。朱翠手上施展着的链子枪,虽说看起来勇锐异常,奈何对方人物个个凶悍勇猛,其势已是危险万分。她心里一急,顾不得以身犯险,猛可里纵身而出。

突的,就在这一霎间,脑后哧的想起了一缕尖风。

潘幼迪是何等­精­细的人物?一听脑后风声,即知有人暗算,身子向前一个抢仆,已闪开了袭来的暗器。

其实那是什么暗器,不过是一片树叶而已。那枚飞来的树叶劲道好猛,只听见“笃”的一声,深深地钉进了对面树杆。

潘幼迪一惊之下,不禁怒火中烧。她原是要抢救朱翠脱险,这么一来便不得不先照顾身后这个暗杀的劲敌。

怒火中,她霍地翻过身来,却只见三数丈外,一个瘦高身材的人影,正以潇洒的身法,拔上了一座亭子。

潘幼迪生平最恨人暗算伤人,对方虽然出手的暗器不过是一片树叶,可是观诸他出手的劲道,一旦中人也是不得了。对方出手之后并不后退,显然故示轻敌,潘幼迪便万难咽下这口气,一声清叱,腾身便起。

她身子快速腾起,手里却是不闲着,弹指间发出了一口柳叶飞刀。

一缕刀光,闪了闪已来至那人面前。瘦高的人影似乎嘴里发出了“呵”的一声轻笑,只见他双手倏地向前一夹,“啪”的一声,竟然以一双­肉­掌把来犯的飞刀夹于掌心之内。

这一手手夹飞刀,虽是看来极其惊险,其实也的确是危险万分,然而这个夜行人却施展得极其轻松自然,这等手法,确实武林罕见。

潘幼迪自从这人一现身以飞叶出手,就知来人身手不凡,这时见他施展了一手“贴掌”

的手法,便知这个人的确高明,只怕今夜遇见了厉害的对头。

潘幼迪外号人,称“燕子飞”,当知其轻功必然有特殊的造诣,这一猛扑上来,恰似燕子凌波,的确是快到了极点,身子向下一落,似乎发觉到对方有一张清癯的瘦脸,双目炯炯有神。

这张脸无疑对潘幼迪来说是陌生的。

随着潘幼迪的进身掌势,这个人已自亭子上倒穿了出去,双足登处,“哧”的一声,真个是疾若箭矢,这一蹿,足足出去有四五丈之远。

武林中尽管不少轻功颇佳之人,然而像眼前这人的轻功身法,还真不多见。

潘幼迪那么轻快,直似燕子的身法,竟然再次扑了一个空,眼看这个人倒穿的身子,已飞向高有两丈的墙头。

紧接着这人似乎向着潘幼迪微微点了一下头,倏地反纵而出。

潘幼迪作梦也想不到敌营之中,竟然会藏有如此厉害的高手,虽然情知朱翠刻下身处险境,却也不得不先照顾了对方这个厉害劲敌为首要之途,眼下便不假思索地紧跟着向外纵身追出。

是对现场确是一片急乱。

朱翠以一当众,确是施出了浑身解数,那杆链子枪舞上盘下,八面威风,已经接连伤了两个人。可是饶是她如此勇猛,却依然难于脱因而出,对方的打法显然是无论你怎么厉害,伤多少人,就是决计不放你脱身,一任她身子转向哪里,俱都被一群顽敌紧紧裹住。

八名大内卫士,虽然伤了三人,剩下的五个却是滑溜得很,而且一番激战之下,打出了经验,五个人以三人近身对敌,两个人却伺机休息,轮番上阵。时间一长,朱翠饶是厉害,却也显出后力不继。

这时,环绕在身外的敌人却是越来越多。

一名身着官衣的武职军官,正在忙里忙外地调度着,在他的指派之下,埋伏了厉害的火枪。

战阵里,朱翠长发披散,汗流满身,身上多处已见了伤,虽然已有些气力不继,却也余勇可贾。

她当然知道这样打法于自己大是不利,只是对方这几个大内武士,确是不易对付,这一套交相替换的打法更是早经预习,时间越长对自己越是不妙,她不得不急谋脱困。

她这里心念才转,一名留着小胡子的卫士已揉身贴近,手中双刀斜刺里直擦着朱翠左腿劈了下来。这一招当真惊险到了极点。

朱翠由不住惊出了一身冷汗,而值此千钧一发的当儿,另一个施镔铁拐黑胖子,亦乘机抢步上前,镔铁拐指中门挂两肩,好不厉害。

这一霎,朱翠稍一失策,便难免受伤,心里一急,一狠心,拼着受正面黑胖子一拐,也得脱身重围。

黑胖子手中镇铁拐虽是劲沉力猛,但是如非直接命中头部要害,其他各处着它一下,显然还要不了命,是以就在胖子拐势之下,朱翠仅仅闪开了头,却拼着受伤,把左面肩头让给了对方。

这群大内卫士虽然出手狠毒,那是因为朱翠太过扎手的缘故,不得不全力以赴,其实他们所负的使命是活捉对方,非万不得已不想伤害对方。

眼前这个黑胖子进招过猛,容到发觉手中镔铁杖已将招呼到对方的刹那之间,心里一阵子发慌。那是因为对方虽然是钦命要犯,到底是贵为千金的公主身分,自有其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仪,尤其是朱翠紧紧逼视着对方的那双眼睛,十足的有“逼人”之势。

黑胖子的镇铁拐眼看已将落下,忽然为对方那双明亮的眼睛一逼,便不禁陡地自心底生出了一片寒意,空中的镔铁拐顿时为之缓慢了半拍。

须知动手过招,要紧的决窍乃在乎一个“快”字。

黑胖子这一迟缓,便不啻失了制敌的先机。

朱翠自不会放弃这一刻良机,一声清叱,手中链子枪的尺半铁链已力扫而出。“叭!”

一声,正挥中在黑胖子的胖脸上。

显然朱翠对他留了一些厚道,没有用枪尖而用枪链,否则只这一下,黑胖子就休想活命了,虽然这样,对方却也受不住。

这个人嘴里怪叫了一声,随着朱翠的链子挥处,整个身子一溜子踉跄,向左面跄出,脸上鲜血立刻迸出,只疼得他“啊唷唷!”连声怪叫了起来。

把握着这一霎良机,朱翠蓦地腾身而起,纵出三四丈外,落向一条秘道。

是时灯火大作,渲染得这片地方宛若白昼一般,无数官兵捕役一个个持刀仗剑,严阵以待。

朱翠这般忽然自空而降,众人一阵大乱。

两名捕役猛地挥动钢刀就向朱翠身子扑过来,被朱翠挥起链子枪当场扎倒了一人。

这时的朱翠,看上去就像是一只脱困的兽,随着那名捕役的跌倒,朱翠已再一次地拔身而起。

就在她身子起自半空的这一霎,一人怒声喝道:“放!”紧接着,只听见“轰”的一声大响,一阵子黄烟起处,爆溅出无数铁砂子儿,直向空中­射­来。

现场情形相当错综复杂。

按说在这种火器抬枪之下,朱翠万难全身而退,但她还不该死,就在那名抬枪手扬枪待放的一刹那间,猛地斜刺里传出来一股沉厚的掌力,将这名抬枪手身子击得一个踉跄,枪虽然是放了,却是大大失去了准头。

朱翠侥幸没有被火枪打中,却吓了个魂飞魄散。

她原意还想着一不做二不休,闯进后殿搜出常氏父子,当场给他们一个了断,这声枪响算是惊醒了她的如意梦,当下不能再有所逗留,随即一路倏起倏落直向庙外翻出。她虽然逃出庙外,可是身后仍传出大片喊杀声;惊慌中不及回看,也不知到底有多少­阴­魂不舍的人在后面追赶,只觉得脚步声十分凌乱。

二十二

夜­色­正浓,四野萧然。

朱翠一口气奔出了不知有多远,下意识里仿佛感觉出身后的脚步声不如先前多了,然而并非没有,最起码还有一双脚,似乎就紧紧钉着自己,一点也不肯放松。

这么一来,便迫使朱翠不得不继续跑下去。

心里一急,她­干­脆施展出轻功提纵之术,当真是施出了全身的劲道。这一阵快速疾纵,少说驰出了五六十里,这么一来,好像已听不见身后的脚步声了。

朱翠不得不停下来歇口气儿。她哮喘着在一树下坐下来,回头看了看,身后黑沉沉一片,不要说追赶的人了,就连住家的灯火也不见一盏,远处山上的野狗与狼的吠嚎一声声传来,听起来倍觉凄惨。

朱翠放下了手上的链子枪,这才觉得身上多处疼痛,敢情很多地方都挂破了,心里又惦念着潘幼迪,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忽然,身侧传出了一声冷笑。

一条纤细的人影,有似幽灵般地自树后传出。

朱翠倏地一怔,不禁喜道:“是迪姐么,把我吓了一跳,你怎么先到这里?”

话声出口,却见那个人影并没有移近,也没有回话,透过并不十分明亮的月光,发觉到这人的轮廓,并不十分像潘幼迪,一惊之下,这才知道自己认错了人。

“你不是……”朱翠后退一步,吃惊地道:“你是谁?”

纤瘦的人影缓缓地道:“我们见过,你再想想看。”声音清脆,毫无疑问的是个女人,一面说肩头轻轻一晃,已飘前丈许。

朱翠本能地往后面退了一些。

她此刻惊魂未定,战志已消,突然间又杀出了一个人来,怎不令她吃惊?

“你真是好忘情,从庙里到现在,我紧紧地追了你一路,难道你不知道?”

朱翠一惊之下,这才知身后那双­阴­魂不散的脚步,原来是她,自己施出了全身力道,却未能逃开这个人的跟踪,而且人不知鬼不觉地反倒掩藏在自己前面,只是这身杰出的轻功就令朱翠暗中钦佩而自愧弗如。

“原来是你!”朱翠仔细地打量着对方:“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问得好!”一面说,这个人缓缓移步向前。

忽然间,朱翠看清了她的脸:“啊,原来是你!”

就是刚才在汤圆小店一起吃汤圆的那个女人,后来还看见她骑着小毛驴远远地赶过了自己,想不到却在这里遇见了她。

“你想起来了?我们刚才不是见过面吗?”

“可是我们以前并不认识。”

“那不要紧,因为我们现在已经认识了!”这个女人说话的口音很怪,大概是南方宁绍一带的人,虽然她是北方官话说出,却掩不住那种独特的口音。

一面说,这个瘦削­妇­人,两只灵活的眼睛已很快地在对方身上转了一转:“你虽然放下了装束,打扮成一个乡下人的样子,可是却瞒不过我的眼睛,我认识你!”

朱翠脚尖一挑,踢起了地上的链子枪,“唰!”一声扬起来,伸手接住。

“哼哼……这么说,你也是曹羽那个老贼一伙的了?”

朱翠经过了这一会的歇息,­精­神多少恢复了一些,对方既只是单身一人,正好趁机与她决一胜负,能够除一个劲敌自然是好。

瘦­妇­人冷笑道:“曹羽是什么东西!谁跟他是一伙的?我老实告诉你吧,你母亲与弟弟很想见你,所以我特别来带你回去。”

朱翠猝然一惊道:“啊,这么说,你是不乐岛上来的了?”

“对了,这一次你猜对了!”

朱翠不容她话声说完,早已忍不住一腔怒火,身子一闪已到了对方面前,链子枪哗啦一响,照着瘦­妇­人当胸扎了过去。

“且慢!”随着这声“且慢”,对方这个瘦削­妇­人已轻飘飘地闪身一旁。

朱翠链子枪向回一收,怒视着她道:“还有什么好说的?你虽不是曹老贼一伙的,行为却是一样,更卑鄙,既然你们已劫持了我的家人,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瘦女人冷森森地道:“小丫头好厉害的嘴,你要跟我动手,我当然奉陪,不过我们话可要先说在前面,我这次来就是要把你带回不乐岛。”

“哼,你休想,”朱翠道:“除非你赢了我,要不然小心着你的命吧!”

瘦女人点点头:“那就这么说了,如果我赢了你,你就得跟我回去。”

朱翠冷笑道:“你要是输了呢?”

瘦女人道:“如果我输了,也就听凭你的处置,你说什么都好!”

朱翠看着她,忽然一惊道:“说了半天,我还不知道你是谁?”

瘦女人道:“这么吧,你先别管我是谁了,总之,我要是败在了你的手下,我就把你母亲弟弟所有的人都放回来,要不然你就要乖乖地跟我回去,一切听凭我的发落,你看这样好不好?”

朱翠想了想,颇是有些犹豫,那是因为这个­妇­人既然胆敢与自己挑战赌输赢,必然是不可能轻视的人物,当然自己未见得就怕了她。转念再想,自己若是赢了,对方即答应把母亲弟弟放回,自是梦寐难求,万一要是自己输了,大不了随她返回不乐岛,仍可与母亲见面,反正自己只答应跟她去不乐岛,至于去了以后再出来,显然是自己的自由了。

瘦女人见她脸上现出了一番沉思,只是默默不语,不由冷冷一笑,道:“我早知道你是不敢,这样吧,你如果自认不是我的对手,脆下来给我叩个头,我也就放你回去,你看好不好?”

朱翠看了她一眼点头道:“用不着激将,好吧,我们现在就动手,只是怎么个比法,你却要划出道儿来!”

瘦女人道:“那很简单,我们以二十招分胜负,谁败了不许赖皮,大家心里有数。”

朱翠点头道:“很好,就这样吧!”一面说,她把手上的链子枪往地上一丢,抬了一下双手道:“请!”

瘦女人很快地围着她身子转了一转,站住点点头道:“好标致的一个姑娘,怪不得江湖上把你说成了天女下凡,果然不同!”

朱翠嗔道:“废话少说,你倒是发不发招呀?”

瘦女人身子站定道:“我已经准备好了。”

话声才住,朱翠已扑身过来。嘴里叫着“第一招”,两只手“呼呼!”带出两股疾风,向着对方脸上抓去。

瘦女人尖叫一声道:“好招!”

身子一偏,上下两截躯体硬生生地错开了半尺,这种身法果然武林罕见,而且出奇的利落。

瘦女人身子方自错开的一霎,朱翠娇躯忽然一拧,两只抓空的手倏地向后一挫,纤纤十指一齐弯起来,有如十把锐利的铜钩,反向对方瘦女人后腰上力按下来。

虽然是一招,却连带着是连环双式,的确防不胜防。

瘦女人显然是有来头之人,一身功夫堪称出神入化。就在朱翠的双手突然第二次递出的一霎,只见她身子霍地向后一收,看起来只是数寸之间的差异,偏偏朱翠的双手又落了个空。

朱翠发觉到招式落空,慌不迭地向后就撤,进如风,退如云,娇躯闪处,已出了丈许以外。她这里身子还没有站定,空中一片风声,对方瘦削的身子,已如神兵天降般当头罩压了下来。

朱翠慌不迭向左一闪。

对方瘦女人挟着大股风力的衣袖,已向着她脸上卷到,风力之疾劲,显示着此女内力之­精­湛。

二人这一搭上手,转瞬间已对拆七八招。

忽然两个人的身子猝然接触一团。

瘦女人左手下沉,施展了一招“玉女投梭”,朱翠用“金丝缠腕”的一招,去反拧她的手。

两人招式其实都是虚式,猛然间朱翠往左面翻,瘦女人往右面转。

朱翠冷叱一声,倏地劈出一掌,这一掌聚集了她全身功力,掌势一出,真有力开山河之感。

无如对方这个瘦女人确有神出鬼没的身法,迎着朱翠的掌势,她瘦长的身子宛若无物地狂飘了起来,整个人身看起来就像是一匹缎子般轻飘。

朱翠掌势方出,见状心里暗吃了一惊,慌不迭想把出手的劲力收回,却嫌慢了一步。

身边上只听见瘦女人一声冷笑道:“你输了!”

眼前黑影子乍然一闪,朱翠眼前忽然现出了对方那白皙清秀的一张瘦脸,当真是捷如电闪,交晃间已至面前,只觉得一双肩头已给对方尖尖十指抓中,一阵奇痛,仿佛肩骨都将要为对方抓碎,由不住“啊”了一声。

这只是奇快的一刹,紧接着肩上一松,眼看着对方轻快的身子突地已拔上树梢。

“你可认输了?”话声出口,随即轻飘飘地由树梢上飘身下来。

朱翠怔了一下,这才似忽然想到了是怎么回事,只觉得脸上一阵发热,真恨不能有个地缝让自己钻下去。

瘦女人冷笑一声,打量着她道:“看你的样子,好像你还不怎么服气似的!”

朱翠轻轻叹了一声道:“算了,我输了!”

“很好!我们可是有言在先,”瘦女人道:“那就跟我走吧!”

朱翠无可奈何地道:“你放心,我既然答应了你,当然会跟你去,不过……”

瘦女人一哂道:“你又在想玩什么花样?”

朱翠冷笑道:“你放心,我不会跑的,我只是有一件事急着要办,办完了马上就可跟你回去!”

瘦女人道:“什么事?”

“我要杀人!”

瘦女人立刻就明白了:“我知道了是镇武将军常威?”

朱翠奇怪地道:“你怎么知道?”

瘦女人眼睛微微打量起她来。

“我们早就注意你了,还有什么事情瞒得了我?”她随即点点头道:“好吧,既然你这么。说,我就给你两天的时间,事完之后我自会寻你就是。”说完点点头,随即退身而隐,真像是鬼舵一般,瞬息间已失其踪影。

朱翠略一分神,再想到与她说些什么,却已失其踪影。平白无故与人赌约,输了一阵好不懊丧,然而转念一想,若是随她转回不乐岛,正可与家人团聚,共谋对策,倒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心里这么盘算着,随即踏着淡淡月光,往来路上慢慢前进。

走了一阵,也不知前行多远,忽然面前人影一闪,扑向自己而来。

朱翠刻下已是惊弓之鸟,见状吓得忙自后退。

却听得眼前人影一笑道:“别怕,是我!”敢情是潘幼迪,只见她喘息急促,倒像是赶了百十里路似的。

二女见面甚是惊喜。

朱翠道:“我心里正惦着你呢!你可是从庙里刚出来?”

潘幼迪摇摇头道:“早就出来了,你倒是怎么出来的?可受伤了?”

朱翠懒洋洋地摇摇头,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

潘幼迪道:“今天晚上是透着有点邪门儿,咱们边走边谈。”

朱翠自忖着与方才那个瘦女人动手落败,说出来不甚光彩,却先问潘幼迪道:“你是怎么回事?我在庙里跟他们打得稀里哗啦,差一点把小命都送了,却也没看见你这位女侠客伸一把手帮帮我,你难道不知道?”

潘幼迪白了她一眼道:“还说呢,再没有比今天晚上更窝囊了。”

朱翠奇道:“是怎么回事?”

潘幼迪道:“你在那边闹事,我当然听见了,正想过去帮你一把,可是暗地里却出了一个冒失鬼,死缠着我不放,直到现在才摆脱了他。”

朱翠一愕,心说这可正巧得很,我叫人家欺侮了,你也没有逃过,当下急忙问故。

潘幼迪道:“这个人是我生平所遇见最厉害的一个人,一身武功高不可测。”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轻轻叹息了一声道:“幸亏他看来对我并没有什么敌意,否则真要动起手来,我只怕在他手里讨不了什么好。”

朱翠听她这么说,不免吃惊道:“啊!这个人是男的是女的?”

“是个男的,”潘幼迪脑子里回忆道:“是个老人,年岁很大的老人。”

看了朱翠一眼,她又接下去道:“我被他引出了庙,还赶了一段路,却是怎么也追不上他,我以为他是故意引我出来,好让你寡不敌众,刚要转回去,他却又回来诱我,就这么打打跑跑,一直歪缠到现在,等到我决计与他一较高低时,他却又跑了。”

朱翠听后闷闷不发一言。

潘幼迪见她不说话,于是问道:“你又是怎么回事?怎么好好地会跟他们打起来的?”

朱翠便把方才经过细细说出,至于自己败给那个瘦女人的事也不便藏私,照实说了。

潘幼迪停住脚步道:“这么说这就明白了。”

朱翠看了她一眼,像是在问:你明白什么了?

潘幼迪道:“原来他们是一伙的。”

朱翠道:“你是说故意把你诱出去的那个老人和这个瘦女人?”

“当然啦!”潘幼迪冷冷一笑:“我真是糊涂,居然会没有想到,原来是他们两个。”

朱翠这时心里也忽然明白了:“你是说,这个瘦女人竟是不乐岛上三位岛主之一的那个风……”她一时忘记了那位姓风的岛主名字。

“风来仪!”潘幼迪为她接下去道:“那个把我诱出来的­干­瘦老头就是高立,白鹤高立,想不到不乐岛的三位岛主竟然全都来了。”

朱翠呆了一下喃喃道:“怪不得他们本事这么大……”

潘幼迪打量着她道:“你真的要跟风来仪去不乐岛?”

朱翠默默地点了一下头:“也只好这样了,难道这其中有什么不妥么?”

潘幼迪摇摇头道:“这……我还不知道,也许不会,不乐岛上的这三个老怪物,虽然善恶不分,在江湖上名声并不好,但是他们却一向自负甚高,倒没听说过他们曾经用计谋陷害过谁,而且他们死要面子,尤其是对你一个后生小辈,大概还不至于用什么­阴­谋,再说你家人还在他们手上。”

朱翠轻轻一叹道:“就算他们安着什么坏心眼,我也顾不得了,哼!我就不相信,难道他们那个不乐岛真是铜墙铁壁,像外面传说的那么可怕,只能进不能出么?”

潘幼迪摇摇头道:“这个我也没办法告诉你,夜深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快回去吧。”

回到客栈里,点上了灯。

潘幼迪皱着眉道:“我活了这么大,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么厉害的人,那个姓风的女人固然我是不知道,如以白鹤高立这个人的身手来说,真是并世无双。”

朱翠听她把对方敌人首领赞誉得如此之高,心里大是不服。当下冷笑一声道:“那也不见得。”

潘幼迪看着她道:“你知道谁的武功又高过他了?”

朱翠冷冷地道:“最起码我就知道一个人的武功不会比他低。”

潘幼迪微笑道:“是谁?”

“海大哥!”脸­色­微微红了一下,她喃喃地道:“海无颜。”

潘幼迪怔了一下,半天没有吭声。忽然她冷笑一声,站起来走向窗前:“那你可说错了。”

朱翠原本是不好意思在她面前提起海无颜的,但又实在气不过潘幼迪长他人志气,这才把她心目中的第一强人搬了出来。当她说出了这句话,看见潘幼迪的表情沉重,心里颇是后悔,可是这时听见她这么一说,却又不由得代海无颜不服。当下不服地道:“我怎么说错了?”

潘幼迪冷冷一笑,道:“你以为你的海大哥真是天下无双么,哼哼!我虽然对这件事知道得不够清楚,可是却知道他曾经去过了一趟不乐岛,而且被高立打伤了,差一点还送了命呢。”

朱翠道:“事情并不是如你所说的那样。”

“那又怎么?你说。”

潘幼迪忽然瞪大了眼睛,那样子就像是要立刻与她翻脸的神态。

朱翠竟然未曾留意。当下她侃侃道:“这件事海大哥曾对我说过。”

潘幼迪神­色­蓦地又为之一变,面­色­雪白,冷冷哼了一声。

朱翠哪里会想到这几句话竟然会伤了对方,而且伤得那么深,只有在饱受爱恨痛苦折磨之后,才能体会出爱情的尖锐。

朱翠偏偏没有觉察到,继续说下去道:“海大哥告诉我说,当时在不乐岛是三位岛主合战他一人,才不慎受伤逃走。”

“哼哼,真的么?”潘幼迪蛾眉双挑,冷冷地道:“海大哥海大哥叫得可真甜,你这位海大哥倒是对你无话不谈哪!”

朱翠忽然觉出了对方语气不对,抬头望去,正好接触到对方那双锐利的眼睛,那种眼神儿情不自禁地使她打了个寒颤,一时悚然。

潘幼迪冷笑一声:“对不起,我实在不知道你们……”微微一顿,她强压怒容道:“既然你那个海大哥本事这么大,我这个姐姐显然是比他差得太远了,有他来帮着你,可比我强多了。”

朱翠想不到她竟然会对自己说出这种话来,一时大出意外,真不知要怎么回答才好。

潘幼迪看着她冷笑一声,忽然跺了一下脚道:“我走啦!”

朱翠一时大惊,赶上一步,说道:“迪姐。”

无奈潘幼迪­性­情古怪,说走就走,开门向外步出。

朱翠追上去拉住她道:“你这是­干­什么!我……又说错了什么?……”

潘幼迪冷笑一声,狠狠甩下了她的手,说了声:“再见!”当真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朱翠一个人愣愣地站在门前,发了好一阵子呆,忽然追出去,早已失去了潘幼迪的踪影。好没来由的一番懊恼。

返回房间以后,朱翠一个人闷闷地喝了一杯茶,和衣躺在床上;却是心绪烦乱,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觉,越想越不是滋味,竟然趴在枕头上痛哭了一场。

几乎天已经亮了,她才矇矇地睡着,没有多久却又被客栈里的噪杂声惊醒。

朱翠缓缓地拥被坐起,想到了潘幼迪的负气离开,心里颇不是个滋味,忽然心里一动,忖道:“她还有个随身的行囊在这里,昨夜不曾拿走,难道她不要了?”

那个随身的行囊,潘幼迪原来放在床侧,等到朱翠想起来忙去看时,显然已是不见了。

这一惊,使得她仅存的一点睡意顿时为之消失了个­干­净,这又是怎么回事?

她记得很清楚,昨晚潘幼迪负气离开时,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带走,她的刀连同那个随身草囊,都留在房里,何以一觉醒来,竟然不见了?

“莫非是被贼偷走了?”这个念头不禁使她顿时又为之吃了一惊。

然而转念一想,似乎又不对,如果真有贼人潜入,何以单单只偷走了潘幼迪的东西,自己的东西却丝毫未缺?

朱翠察看了一下自己的东西,包括金珠细软一样不少,所遗失的仅仅是潘幼迪的一个草囊。

“我明白了!”朱翠心里忽然想起来:“一定是她又回来过了。”这么想着,连忙趋前去察看窗户,果然窗扇虚掩,分明是有人进来过,再一回头,却见床顶帐帏上别着一张素笺。这便是了。

拿下那张纸来,上面果然是潘幼迪的留字。

翠妹:我之离开实有情非得已之苦,妹自珍重,后会有期!下款署名“迪姐”二字。毫无疑问自然是潘幼迪所留。

朱翠看着留书发了一阵子楞,苦笑了笑,随即把这张信笺叠好收起。

这一霎,她心里倒是出乎寻常的镇定,暗付着她走了也好,我反正也要去不乐岛,自己的事自己了,用不着拖累别人。

当下匆匆穿好了衣裳,暗忖着我这就去大方禅寺找常威那个忘恩负义的老贼去。转念一想,她不禁又犹豫了,盖因为昨夜那一闹,常氏父子必已震惊,防卫定然更为严谨,自己虽有拼死之心,却未见得能见得到他们,还是要定一定,另谋对策的好。心里思忖着,随即来至室外。

客栈正前方是一处茶馆,兼营早点生意,本地人的早餐食物,与川人甚是类似,除了烧饼油条豆浆之外,另有糍饭、米糕、麻花、棕子、豆脑豆花,林林总总,花样繁多,鄂人较诸川人更喜欢所谓的“摆龙门阵”,三五个人凑在一起边吃边谈,真是热闹极了。

朱翠由于已经改了装束,看来不过是一个普通小家姑娘,自不如以前之惹人注目。

茶馆地方够大,却也坐满了,想要找一个单人小座确是不容易的事,好在这种场合也不必过于拘礼,一个小伙计问明了她只有一个人,随即把她带到了一个座位上。

那张桌子上原本有个老太太带着一个媳­妇­儿,还有一个小孩,朱翠与她们凑合着一起坐倒也不算挤。

要了一碗豆腐脑,一团糍饭(糯米饭),刚刚想招呼伙计泡一壶茶,不意眼光扫处,意外地发现了儿个人,使得她准备的话忽然吞到了肚子里。

她眼睛这一霎所看见的敢情是一式衣衫的八条汉子,正巧坐在隔壁座上。

八个人虽然每人外面都罩着一袭青布大褂儿,可是大褂的里层,却是不折不扣的衙门官衣,朱翠只消瞟了一眼,便可马上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物。

由于昨天夜里那番惊天动地的厮杀,朱翠实在难望不被对方一眼认出了本来面目,可是事实上对方显然是没有认出来自己。

八个人只是大口吃着烧饼,大声地谈论着什么。

一个­操­着浓重本地口音的胡子大汉道:“真是她妈的泄气,被两个雏儿吓破了胆!他妈的,老子是没有碰见,要不然非把那两个丫头给留下来不可。”

朱翠心里一动,暗付着:这么说来,很可能昨夜这些人都不在现场了,这倒是巧得很,自己正愁无处探听常氏父子下落,难得有人送言上耳,这倒要仔细听听他们说些什么了。

听了那个胡子大汉话后,他对面一个浓眉瞠目的耸肩瘦削汉子嘻嘻笑道:“营座家里已经有了两个了还嫌少么?”

这句话一出口,引得座上其余各人俱都笑了起来。

朱翠不禁脸上微微一红,狠狠瞪了这个说话缺德的人一眼,即见那个胡子大汉嘿嘿一笑道:“我只怕还没有这个艳福!听说这两个丫头都是一等一的好姿­色­,只是只能看,却不能吃。”

另一个秃眉汉子喜孜孜地问:“那又为什么?”

“你问这话可就外行了!”胡子大汉道:“人家好不好还是个公主的身分,就是贱卖也轮不到你我的头上。你没听说么,两个雏儿本事大得很呢,要不然咱们主儿会被吓成这个样子?”

秃眉汉子道:“师爷也大胆小了,这一次是藏在庙里,再下一次不知道能躲到哪里?”

朱翠已知道一个大概,对方所谈到的那个“主儿”、“师爷”即是指的“镇武将军”常威,至于这些人的身分,个用说俱都是常威手下的武职人员了,那个胡子大汉被称为是“营座”,很可能是个营级军官。

是时对方座上一个黑脸矮汉子道:“老帅听说这次吓坏了,昨天夜里没睡。”

胡子大汉哼了一声道:“他一夜没睡没什么,我们手底下人可他妈的惨了。”

秃眉汉子道:“光沿途放哨,就好几百人,一天两天倒也无所谓,时候长了,真有点吃不消。”

胡子汉子道:“那有鸟的办法,谁叫咱们今天穿着这身号衣,哪天脱下来就轻松了。”

是时伙计又上来了几笼包子,还有小笼的扣­肉­,一副恭敬巴结的样子,想是对各人身分俱已清楚,才会有这些额外的接待。

朱翠一面吃着豆腐脑,心里想着:原来常老贼每天进出衙门,还有这番声势,这些人敢情是他放出的步哨,旨在暗中保护常威进出平安。这么想着,朱翠暗中向这几个人注意打量了几眼,果然看出他们都暗中带有兵刃。

就在这处茶馆前,是一条黄土驿道,而且是前往汉阳必经之地,朱翠由是联想到常威老贼很可能途经于此,是以他手下的人才会出现在眼前小店。

一念触及,不禁使朱翠顿时为之­精­神大振,想不到她与潘幼迪甘冒锋镝前往大方禅寺一探的结果,反而还不如目下无意中所得的收获为大,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毫不费工夫”。一想到常威的车驾可能由眼前经过,朱翠简直耐不住心里的激动。

这时就见那个胡子大汉放下手上的筷子,向外面张望了一下道:“时间差不多了,咱们得招呼着差事啦。”

他于是吩咐道:“老李老张你们先走一步。”

即席站起了两个人,匆匆拿起内装兵刃的包袱,马上离开。

朱翠注意到这两个人一出茶馆即顺着黄土大道向南面去,紧接着又有两个人站起来向北面去,两个两个一拨,最后只剩下了胡子大汉与那个秃眉汉子留在座上。

胡子大汉道:“我们这叫做白忙,大白天谁有这个胆子敢拦路行凶,我就不信这两个女人能有这么大的胆子。”

秃眉汉子道:“你,这可难说,老子不就是叫那个无忧公主给砍掉了一条胳膊吗?营座你可千万不要大意,见着了她千万不要硬上,我们借重神机营的东西来对付,就许能把这两个丫头给拾下来了。”

胡子大汉冷笑道:“包大勇那个家伙一直跟我作对,他那个神机营仗着上面的关照,可比我们神气多了,妈的,我就是不服气他,这一次我们要是能抓着了鄱阳公主,论功行赏,不但常帅那里面子上好看,说不定就许换换行头,调到宫里当差去啦,那可是露了大脸了!

兄弟,你说是不是?”

秃眉汉子咧嘴笑道:“秃子跟着月亮走,这可全靠营座你的宏福了,你老要是有­肉­吃,可别忘了给兄弟们也喝一口汤呀。”

胡子大汉嘿嘿笑道:“那还用说,走吧,咱们这就瞧瞧去吧。”于是吆喝伙计拿手个把儿。

胡子大汉关照那个伙计道:“我们走啦,关照掌柜的晚上给弄两桌饭,我们人多,一切开销写到账上。”

那个小伙计一连串地嘴里称谢,连连鞠躬打揖,才算送走了两位大爷。

他们刚离座,朱翠这里也坐不住了,吩咐伙计算账,顺便问那个伙计道:“你们这里可以赊账吗?”

那个伙计嘻嘻一笑,指着墙上“概不赊欠”几个字道:“对不起大姑娘。”

朱翠作惊奇道:“这就奇怪了,刚才我明明看见这桌上的几位大爷又吃又喝,最后临走却是一毛也没有付,说是写到账上,这又是怎么回事?”

那个伙计一怔道:“这……”上下打量了朱翠几眼,他趋前一步小声说道:“大姑娘,这话你可不能乱嚷的,要不然我们这个小店的生意就做不成了。”

朱翠冷冷道:“这又为什么呢?本来是你们不公平嘛。”

嘴里虽是与那个小伙计对答,眼角却是一直留意刚出去的那两个人,只见他们二人出店后先是左右张望了一阵,随后才徐徐迈步,沿着道边向前面缓缓踱去。

朱翠自信已把握了这条线索,倒也不过于惊慌,却想听听这个小伙计说些什么。

这个桌子上原先吃饭的老大太和那个年轻的媳­妇­及小孩都已吃完离开,说话比较方便。

小伙计被朱翠这句话一激,红着脸不自然地笑道:“大姑娘这你就不明白了,你当刚才那几位大爷是普通的老百姓、庄稼汉子吗?”

朱翠佯作不解地道:“怎么,难道他们还是跟皇帝当差的吗?”

“咳!大姑娘你还真猜对了!”小伙计道:“猜得八九不离十儿,他们当中还真有当差的,嘿,派头可大了!我们小百姓哪里招惹得起。”

朱翠假作吃惊地吐了一下舌头,才又道:“原来这样,那他们这些人到这里­干­什么,难道这个小地方还有什么事要发生吗?”

小伙计一面抹着桌子,大概这一辈子从来还没有跟像朱翠那么漂亮的女人说过话,乐得身子都酥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大姑娘。”说时他把头凑近了,一张嘴都快挨到了朱翠的脸上。

“是这么回事,大姑娘,我告诉了你,你可不许对外人说,要是有人来问我,我可是不认账。”

朱翠皱眉说道:“快说吧,我可要走了。”

这个伙计才道:“是这么回事,你听说过鄱阳王抄家这件事吧。”

朱翠心里一阵子难过,微微点了一下头。

“这就对了,外面是说鄱阳王虽给抓去砍了头……”

朱翠一瞪眼道:“你胡说!”

小伙计一怔,摸着脖子道:“这……这……大姑娘你可别发火呀,外面人都是这么说的嘛。”

朱翠一阵子心酸,差一点连眼泪都淌了出来。

“咦,大姑娘你怎么啦?”

“没什么!”朱翠说道:“你说下去吧。”

小伙计又是一怔,倒是看不出对方这个一身乡下装束的大姑娘,却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气质,说话的语气尤其是不同于一般。

“是是……”伙计还是真听话:“听说鄱阳王人虽然是死了,可是他家里的人皇上也要抓,娘娘、小王爷和公主都失踪了,这些人就是负责跟宫里下来的人联系,要把他们抓回去的。”

朱翠哼了一声道:“凭他们……”

小伙计道:“听说公主又露了面,所以这两天风声很紧。”

朱翠冷冷道:“难道他们知道鄱阳公主是藏在这里?为什么会来这里找呢?”

“这个……”小伙计笑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好像有个什么大官要在附近这里经过,他们防备得很紧。”

朱翠道:“什么大官,怎么会住在这里?”

“这……我就不知道了。”小伙计道:“反正每天早晚两拨人,定要到我们这个小茶馆歇脚吃饭……”

说到这里,只听见“笃”的一下,他的后脑袋瓜子上着了一下子,小伙计疼得“啊唷”

叫了起来。

一个小老头,拿着手里的旱烟袋杆子,狠狠地敲了他一下,看样子像是这里的掌柜的。

“妈那个巴子的,我敲死你这小子,这么多生意你不照顾,在这里穷蹭个什么劲儿,”

小老头圆瞪着两只鸭蛋眼:“要是再敢胡说八道,我扒你的皮。”

小伙计抱着头,一溜烟似地跑了。

朱翠自觉无味,遂离座步出。

一个驼背的老头在卖伞,天上正好在下着毛毛雨。

朱翠本来已走过去了,临时又走了回来买了一把油纸大花伞,她察看了一下背上的长包袱,一把青钢长剑就藏在里面。

※※※

天是灰濛檬的颜­色­。

忽然,她像是一种预感,觉得今天一定能见着常威父子,这个出卖长官,见利忘义的好官要是被自己找着了,非得亲手杀了他不可。

打开了伞,脑子里尽是父亲临死遇害的种种假想,心里之凄楚真非言语所能形容,天空中一群乌鸦低飞过去,传出一片“叭叺……”令人沮丧的叫声。

驿道上来往行人,都是庄稼汉子,多半肩上都挑着挑子,两边旱田里难得被雨水浸湿,农户们都赶着牛在忙着耕地翻土。

走着走着,朱翠就看出了一些名堂。路边上似乎每隔不远,就有一两个官样的便衣人物,这些人虽然身上穿着看来与一般人没有什么两样,可是就像是一个模子里浇出来的典型,逃不过朱翠的眼睛。

前面是一条岔道,道边生着几棵老榕树,一群人正在树下避雨。

朱翠借着花伞掩饰自己,来到了岔道前面,心里琢磨着:不知常老贼是走哪一条路?

一念方兴,即见四名身佩腰刀的官差一路喝叱而来,一路走过把一些在树下避雨的闲人赶开。

“走走走……不许在这里躲雨。”

“这里开道净街啦。”

一些避雨的人,如何惹得起他们?顿时纷纷走避。

朱翠见官兵把路人逐向正道,心里已猜知常威必将是走这条岔路了。她刚想转向岔路,却被横出来的一名官兵挡住了去路。

“不能走这条路!”这名模样神气的武弁指着另一条路道:“走那边。”

朱翠道:“不行呀,兵大爷行行好,我家在那边呀。”

这名武弁一瞪眼,正要发作,忽然接触到对方的笑脸,脸上立刻现出了微笑。

“大姑娘你可真会找碴,你家在哪儿呀?”

朱翠企起脚尖,用手指着老远的一些房子道:“呶,那不是么,就是那座红瓦房子。”

这个武弁可真是见­色­心喜,也忘了请示一下,随即自作主张道:“好吧,你就快走吧,可小心误了我的差事。”一面说,伸手就向朱翠脸上摸去,无奈朱翠早已防到了对方有此一手,身子一闪就躲开了,一溜烟地就走了。

这时另一名官差见状由后面赶上来道:“喂……”

先时的那个差官拦住他道:“算了,一个大姑娘人家,叫她走吧。”

朱翠耳中听见了二人的对答,脚下一路快行,生怕对方又改了主意,要自己回来。

快走了一程,忽然发觉到有几个身着蓝布大褂的汉子,正远远在一路岔口上站着。

朱翠顿时站住,心里忖着,自己要是这么走过去,保不住不为这些人刁难,万一出手可就露了痕迹,不如­干­脆就在这里避上一避。正好身边是一处秋收了之后的旱田,稻草堆一堆堆的比人还高。朱翠身子一转,就藏在了一堆稻草后面。

她心里盘算着,若是常威老贼的车驾由此经过,正好出手行刺,忖思着距离车道不过丈许左右,这个距离纵身可及。

正思忖间,身边上响起了一阵蹄声,两匹快马直由方才自己来处快疾过来。朱翠一望之下,已认出了骑马二人,正是方才在茶馆所遇见的那个胡子大汉与其同伴二人。

两匹马风掣电驰地驰过眼前,一会儿的工夫却又自前路折了回来,一阵风似地疾驰而去。

朱翠心里猜测着,大概常威快要出现了。

眼前这条黄土道虽然是一个岔道,倒也平整,道路两侧生着高高的白杨树,两两对生,看上去十分整齐。朱翠暗中察看了一下地势,选择了一处容易下手的地方,换了一个位置。

她决计要铲除这个出卖自己的好官,心里充满了愤慨,胆力大增,当下把自己收拾得十分利落,一口青钢长剑紧紧握在手上。

她想到了常威必然是乘坐马车由此经过,身侧护卫必多,略一耽搁定会为他逃逝无踪。

心念一动,遂计生出了一个主意,当下查看了一下前后无人在侧,便悄悄趋前,把附近道边的白杨树树身之上用剑砍下一圈深深痕迹。

她胸有成竹,这么做没有留下一些痕迹,就这样她一连在前后十株树­干­上动了手脚。

正当她完成了这项看似无聊的工作之一霎,远处传过来一阵杂乱蹄声。

朱翠身子一转,快速纵起,起落间已藏身在一排苇草之间。她身子方才藏好,大群马队已驰过眼前。

一列少说也有十名之多的骑马汉子,夹杂着身后的辘辘车声,浩浩荡荡直驰眼前。

朱翠紧握着长剑,仔细地打量着这列人马,只见马上汉子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每人一袭油绸子雨衣,头顶大笠,为首一个昂然汉子高高举着一面旗帜,上书着一个“镳”字。

这套障眼法,自是瞒不过朱翠,只是若非是她事先已知道一些来龙去脉,是否还能看出其中诈情,可就难说了。

十骑人马之后是一辆黑漆四马双桅的宽辕马车,车身漆得油光黑亮,双门紧闭,难望其中坐着的是否常威父子,不过仅仅凭着这番气派,料必无差。

除了车前的十骑人马,车后也有十骑同式衣着的人马,另外在车身左右,紧紧贴着马车前进的另有两个人。

两个人虽然一样的套着一袭油绸子雨衣,可是衣式­色­泽却与前后人马有着显著的差别,头上大笠呈六瓣形,看来十分威武。

朱翠在这群人马甫一现身当儿,已敏感地察觉到前道那十骑人马当中,随有两杆火枪。

那玩意儿长长的,套在一个黄布袋里,各由一名汉子背着,外行人自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朱翠由于连番遇险,几次三番地都差一点在这玩艺上送了­性­命,是以一看之下,由不住有些心惊­肉­跳。

她早先实在没有想到,常威的随行护驾人员竟是这么多,而且防守得如此严谨。

然而眼前朱翠却拼着­性­命不要,也要决计一试。

放过了前进的十骑快马,朱翠忽然袭身向前,只见她单手用力照着道边的一株白杨树上击去,耳边上“咔嚓!”一声爆响。

一株高有数丈的白杨树,带着大片枝丫,蓦地直向着车前倒了下来。

由于其势突然,倒下的树身,几乎当场压中前行人马,只惊得众马长嘶,尤其是套车的四匹健马纷纷人立前蹄,身后马车一掀丈许,虽未仰翻,却也已大大地为之震动不已,土飞石溅,声势端的惊人已极。

朱翠伎俩又何止如此?

紧接着第一棵树身倒折之后,第二棵三棵……俱为朱翠快速进身的连环掌式劈倒在地,一时间爆响连声,人翻马仰,众声喝叱喧哗不绝于耳。

正在奔驰的黑漆马车,经此一阻,顿时困在中途,前进不得,退亦不能。

朱翠一经出手,中途岂能自止?一声娇叱,奋身而起,有如穿云白鹤,“嗖”的一声,已纵身子对方车棚顶上,长剑挥处,“咔嚓”一声,已经把车门砍开了尺许一角。

就在这时,一个人倏地暴喝一声,自马上纵身而起。

朱翠方自认出来人正是随在马车左右的两名汉子之一,这人手上的一口闪电刀,已是搂头盖顶般直向着朱翠头上招呼下来。

朱翠一经现身出手,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是以手下也就格外的狠辣,毫不留情。

对方闪电刀到,她连躲也不躲,掌中剑迎着对方面门,霍地快劈了下去。

休看这一招无奇,其实却是至为狠毒之极,此乃是她所学剑术中最为厉害的三式救命杀着之一,这一剑名叫作“力劈华山”,其凶狠处,在于全然不顾自身安危,以身喂敌,却在最后的一瞬间,制敌以先机。

那名跃身而上的卫士,其实武功十分­精­湛,乃是奉令留守生擒无忧公主的八名大内武士之一,按常情而论,自然大有可观,无奈对方朱翠一上来即使出要命的杀着,这一剑“力劈华山”,妙在招式无奇而手法高异。

这名大内武士,只觉得对方剑身之上炫耀出一片异光,剑气所激处,冷森森浸入发肤,一觉出不妙,再想闪躲,哪里还来得及?

说起来,朱翠的剑不过比对方的刀枪快了半步而已,然而这后发居先的剑势端的非比寻常。

随着那名大内武士的一声凄厉惨叫里,左上自肩臂连带着半截胸腔,整个地被朱翠一剑劈了下来,这个人连一声也没有哼,一头便直向着车下栽了下来。

朱翠一剑得手,手下更不少缓须臾,身子向前一探,左足施出全身力道,脚向着车窗踢去,“哗啦!”一声大响,那扇车窗顿时被她踢了个粉碎。

车座里顿时发出了一片惊呼声。

透过破碎的车窗,朱翠发觉到那个卖主求荣的镇武将军常威,一身官带,赫然在座,他儿子常孟显然就在他的身边。

父子二人显然被眼前这番惊恐吓得面­色­苍白,尤其是当他们目光接触到朱翠的一霎,更是为之魂飞魄散。

朱翠瞪目怒叱一声道:“你这无耻的­奸­贼!”

话声出口,抖手一剑,隔着窗口直向常威脸上刺来。

这一剑本是非中不可,可是偏偏就有人忠心耿耿地在一旁护驾。

就在朱翠的剑几乎已经刺在了常威脸上的一瞬间,猛可里,斜刺里忽然劈出一刀,“当啷!”一声,及时震开了朱翠的剑。

敢情在车厢里面另外还藏有两名近身侍卫,想要一举手之间诛除常氏父子还真是不易。

朱翠身形一个倒折翻下车顶,正待施展全力攻开车门,就在这一霎,空中人影交晃间,已有多人拦在她前后左右。

一名身形矮壮的汉子,手里抡着两只银光闪烁的流星锤,大吼一声,飞起一锤,直向着朱翠正面出手掷出。

几乎同时,另一个用镔铁双拐的汉子却由侧面滚身而近,双拐上来着两股疾风,向朱翠侧面攻到。

这双锤双拐一时间带给了朱翠险象万端,无可奈何,只能暂时退开现场。

然而,她实在放不下车厢里面的常氏父子,而在身欲退前,反手发出了两口飞刀。

飞刀出手于俄顷之间,却也有十分的准头,两缕尖风夹带着两线白光,分别向常氏父子脸上­射­到。

常威惊呼一声,一时来不及闪躲,举手直向来物上抓去,哪里知道刀身的锋利,一抓之下,掌心立时划开了一道大大的口子,鲜血立时溢出,常老头虽是武将出身,然久居高位,早已失却了当年冲锋陷阵的胆力,这时手上负伤,几乎当场吓昏过去。

二十三

这一面常孟比他父亲也不见得好,他乍见暗器飞到,慌不迭闪身让开,却失之于动作太慢,“噗!”一声,直被对方那口小小飞刀­射­中了肩窝,深入没柄,痛得他全身打颤。

朱翠虽然暗器出手,却未能将对方杀死,心里一口怨气出不来,偏偏环身敌人如附骨之蛆,一时想摆脱颇是不易。

现场这么一闹,顿时情势大乱,呐喊声中,二十名马上卫士,顿时跃身下马,蜂拥而至。

朱翠一不做二不休,豁出一死,决计要与对方一拼到底。当下一剑在手,施展出全身功力,左攻右实,招招剑势俱皆凶狠猛厉之极,瞬息之间已为她砍伤了多人。

几名近卫刀剑在手,拱侍在马车四周,保护着车内的常氏父子,更有人叱喝着要用火枪来对付。

常氏父子在两名车内卫士搀扶下匆匆离开了马车,急欲改换骑马离开。

朱翠一眼看见,心里大急,只是身侧敌人却是恋战不舍,虽为她一连杀伤了多人,却是摆脱不易,眼看着仇人父子奔向两匹坐骑,在环身众多侍卫保卫之下,正待认镫跨马。

猛可里,身侧响起了一声清叱。一条人影,像是火星天坠,直由道边上一棵高有数丈的树梢上纵身而下。

这人好快的身法,身形一经扑下,随即腾起如鹰,起落之间已袭向常氏父子身边,陡然伸手抓住了常威身后衣领,反手间已把他掷了出去。

这一手大摔活人当真还不多见!眼看着常威偌大的身体,在这人振臂之间,就像是球也似地被摔了出去。

朱翠虽是与眼前各人纠缠打斗,可是一双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那辆马车,常氏父子离车待要上马之际,她眼看着不能脱身,内心之焦急可想而知,想不到却在危急一瞬间,半路杀出了这么一个人来成全了自己的心意。

猝然闪出的那个人手法好快,第一把抓住常威摔出,紧接着第二把就抓向常威之子常孟。

通过朱翠眼光所见,看见的只是此人一个背影,唯一可以断定的,对方是个女人。

这个女人显然有惊人的快速身法,出手之招式更是奇怪得很,她想要抓谁好像那个人怎么也逃不开。

眼前她一把抓向常孟,常孟竟然是无法躲开,被她一把抓在了背上,尖尖五指有如五把钢钩深深陷入常孟背心,显然她无意取他­性­命,否则在进手上只要加些力道或是改抓为击,常孟就得当时毙命,然而她却也饶不过常孟。

随着她抖出的手势,常孟整个身子跟他父亲一样,球也似地抛了出去。

这一先一后两个人似球被摔出来,恰恰好就落在朱翠身边不远。

朱翠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看见对方的正面之影,不过对方是站在自己这一方面,这一点却是毫无疑问,尤其是她明明可以出掌致死常氏父子,何以却仅仅把他们抛开到自己跟前,这又是为了什么?然而这个问题,不过是一刹那间,就使她得到了回答,原来对方敢情知道自己对常氏父子的刻骨仇恨,是以特地把常氏父子抛向自己,要自己亲手予以剪除之。一念触及,朱翠顿时为之热血沸腾。

这可是难得的一个机会,当下娇叱了一声,身子霍地跃身而起,当真是起飞如鹰,其势之疾猛确是出人意外,起落之间已扑到了常威身后。

常威活该有此一劫,怎么也想不到拐弯抹角仍然是落在这个丫头手上。他随行虽有许多卫士,无奈在此要命的关头,却是一个也来不及救他的命。

朱翠身子一欺,正好来到他身后,掌势一抖,噗一声正击在了他后胯上。

由于常威身子方自爬起,正是一个前进的姿式,是以这一掌的力量无形中化解了不少,尽管如此,常威却也大大吃受不起,“哇呀!”一声,一头栽倒地上,一张脸顿时为地上沙石擦得皮破血流。

他毕竟是习武出身,当此要命关头,也只有拼命自救之一途,腰上既跨有腰刀,当下在地上一个骨碌爬起,蓦地抽刀在手,霍地回身,一刀向朱翠身上劈出。

这一刀他虽是施出了全身功力,在朱翠眼中却是不值一笑,只是一伸手已捏住了他落下的刀锋。

常威一连挣了几下,未能把刀夺下,急得大吼道:“来人……快来人哪……你们这些死人!”

蓦地朱翠把手里的刀一松,常威一个倒栽葱反跌了出去,猛可里,嗖嗖嗖一连纵过来三条人影,呐喊着待向朱翠扑来。

朱翠心里一急,掌中剑脱手而出,这一招显然又是她救命的绝招之一,宝剑一经出手,带出了一道醒目的白光,只听见“噗哧!”一声,正中常威前胸,由于出手劲道极猛,直把他刺了个前后透明窟窿。

这位镇武将军嘴里发出了沙哑的一声嘶叫,身子一个前扑,就倒下来不再动了。

朱翠一连两个快速的扑纵,纵身而前,自常威身上拔下了长剑,待要回头再去追赶常威之子常孟时,身边人影闪动,已有四个人把她团团围住。

只见为首一个黑壮高大的汉子在大声嚷道:“将军被杀了,千万不能放她走了。”四下里传出了一阵子喧哗之声。

镇武将军被刺身死,当然不是一件普通的事,顿时所有各人俱都为之震惊。

常威之子常孟,这时乍听父亲被刺身死,不禁吓得双腿连连打颤,有心返回探看,却被身边两个侍卫拖着匆匆上马,三匹健马方自转身待行,猛可里先时那个云龙一现的女杀手霍地自空而降。

原来刚才这个女人匆匆一现,掷回了常氏父子随即隐身不见,却在常孟上马待逃的一瞬间,又忽地自空而降。树帽子“哗啦!”一响,带着这人纤细瘦削的身影,直直地由空中坠落下来,不偏不倚地正好落在了常孟的坐马之前。

由于这个女人突然的来势,三匹坐马为之大受惊吓,长嘶声中,纷纷扬蹄人立而起,马上的三个人一时无备,俱都由马鞍上仰身折翻了下来。

常孟早已是惊弓之鸟,这时惊叫着由地上一个骨碌爬起来,迎面所见的这个女人有着瘦瘦的一张脸,明亮的一双眼睛,一身黑­色­长衣,并非她所熟悉的无忧公主或潘幼迪二者任何一人,实在陌生得很。

然而这个女人却是他父子不折不扣的勾魂使者、要命煞星。

若非是这个女人方才的现身,常威自是不会死在无忧公主手中,是以常孟乍然见到她现身眼前,早已吓了个魂飞魄散,当下大吼一声道:“救……命!”

他身边的两位卫士,乍然见状,俱都奋不顾身地向着对方那个黑衣­妇­人扑了上去。

二侍卫一人手拿大环刀,一人是虎尾节棍,一声招呼之下同时向着对方偎了上去。

常孟把握着这一霎良机,霍地翻身上马,策缰待逃。

他可真是作梦也想不到,对方这个女人敢情出手之快,较之无忧公主更要快了许多,随着两名侍卫的刀棍双双挥下的一刹那,即见那个女人一双衣袖倏地向外一分一扬,乍开即合,两名持械的卫士,顿时像是被点中了身上的|­茓­道,一动也不动地僵立现场。

瘦女人好快的身手,一式分花拂柳,双双点中了二人的|­茓­道,身子却并不因此而略显缓慢,猛可里拔身而起,霍地向下一落,再一次迎向了常孟的马前。

常孟手上拿着一把剑,一声惊叫,霍地直向着瘦女人头上劈落下来。

这口剑眼看已经劈中对方脸上,忽地那个女人左手倏扬,只一下捏住了这口剑的剑身,略一连劲,“啪!”一声,一折为二。

随着对方的一只白皙瘦手,猛地向前一递,“噗”地一声,已把常孟当胸抓了个结实,紧接着她身形起处,不过是两三个起落,已扑到了朱翠与各侍卫混战现场,只听得她一声冷笑,倏地把手上的常孟用力抛出,扑通一声直落向朱翠面前。

常孟连惊带吓,再加上这一摔,顿时鬼也似地叫了起来,朱翠脚下一个上步,抢到了他身前,宝剑一吐,“噗!”一声,刺中了他的前胸,结果了他的­性­命。

是时围附在他身边周围的十数名侍卫,纷纷大叫着扑身而上,却被朱翠一连砍翻了两人。

猛可里面前人影一闪,那个黑衣瘦长的女人己来到了。她眼前。

朱翠方自认出来人正是日前邂逅的风来仪,不禁心里一惊,后者已欺身而近,大声道:

“还不快走,想死么?”

说话间,风来仪双手同时挥动,一连打倒了两个人,倏地拔身而起,有如一只冲天而起的巨鸟,起纵之间已拔身在道边大树之巅。朱翠料必她话中有因,不能怠慢,当时聆听之下、紧跟着她身后也施展一鹤冲天的轻功绝技,陡然拔身而起,落在了那棵大树上。

她身子方自踏向一根树­干­,未容站定,风来仪已蓦地附身而近,急唤道:“快!”紧跟着,她身子一个急转,已落向另外一棵大树。

朱翠不顾思索地跟着她腾身就起,她身子方自纵出的一霎,耳边上只听得“轰隆”一声大响,大片火光闪处,无数铁砂子儿飞向先前落足的大树,大片枝叶散飞得满天都是。

敢情是对方已发了火枪。

朱翠惊心之下,亦不禁对于这位不乐岛的女岛主暗存感激,若非她及时接引援手示警,自己即使能够杀了常氏父子,只怕也在敌人火枪之下丧失了­性­命。

朱翠一念之兴,对于自己侥幸捡得了这条活命,不禁大为庆幸,当下,哪里还敢多作停留。

一时间,只见风来仪在前朱翠在后,两条快速的身影有如星丸跳掷一般,倏起倏落起伏于群树之间。树下火枪更不迭连声发放,烟雾弥漫里,无数铁砂子儿轰向树梢,无奈对方二女的身法实在太快了,树下的火枪总是慢了一步,眼看着二女的背影一路腾纵如飞,倏起倏落消逝于视线之外,转瞬无踪。

在一阵亡命飞驰之后,前行的风来仪忽然立足于一座山神庙之前,略候片刻,朱翠方才来到了近前,却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成一片。

“小女娃子不知天高地厚,哼哼!”风来仪打量着她冷冷地笑道:“要不是我救你,我看你非但报不了仇,恐怕再多两条命也早就完了。”

朱翠原本对她心存感激,打算见面之后对她说上几句感谢的话,这时听她这么一说,激发要强好胜之心,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

风来仪说道:“怎么了,你还不服气么?”

“有什么好服的?”朱翠冷笑道:“你虽然帮了我个小忙,目的还不是希望我早一天跟你回不乐岛去!哼,你们不乐岛的伎俩,还当我不明白?”

风来仪倏地一挑长眉道:“好个丫头片子!”话声出口,霍地就像一阵风似地闪在了朱翠身边,蓦地一掌向着朱翠脸上打去。

这一掌劲猛力足,眼看着已将打在朱翠脸上,偏偏朱翠竟是不闪不躲,看看风来仪的手已将触及,忽然她却临时停住。

朱翠脸上含蓄着一片冷笑,分明并不惊怕。

风来仪奇怪地打量着她道:“你为什么不躲,难道你以为我真的不敢打你?”

朱翠冷冷地道:“我们已经打过了,不是么?”

风来仪哼了一声道:“你应该记住,从今天起你已是不乐岛的俘虏,可不是不乐岛的客人。”说到这里微微一笑,又接着道:“不乐岛上的规矩很多,这一点等你到了以后你就知道了。”

朱翠耸了一下肩膀道:“我就不相信不乐岛有什么了不起,我能进去就能出来,到时候倒要看看谁能阻挡得住!”

忽然风来仪身子一晃,快如闪电般已来到了她面前,朱翠不明她究竟何意,吓得怦然一惊,只觉得双肋上一阵发麻,再看对方时,风来仪却已退出两丈以外。

朱翠只觉得双腿关节处一阵发软,差一点坐了下来,不禁心里吃了一惊。

“你……­干­什么?”

说时她身子摇晃着,只觉得全身乏力,差一点又要坐下来。

“哼哼!丫头,这是我们不乐岛的规矩!”风来仪接着道:“凡是要去不乐岛的,都免不了的。”

朱翠这时只觉得两腿弯上一阵子发软,由不住膝盖一弯,扑通坐了下来。

风来仪这时候缓缓向朱翠走近,含笑道:“用不着担心,我只不过用一种特殊的手法,点了你的|­茓­道而已,一天半天你就能复原如初,一点关系也没有!”

朱翠咬牙忍着膝问的痠楚,心中燃着怒火,冷笑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风来仪道:“为什么?你很聪明,想一想也就明白了,我走了,晚上再来看你!”说罢身子一晃,已拔上了一棵大树。

朱翠心里一急,再加上填胸的怒火,抖手向着她背影发出了一口飞刀。

这口小小飞刀,一出手即化成了一道白光直袭向风来仪后脑。眼看着即将触及的一刹那,风来仪霍地一个快转,二指轻舒,其势绝快,只一下已将那口柳叶薄刃飞刀拿在了手上,紧接着她身形起落,一路纵跳如飞而逝。

朱翠娇叱一声,霍地跃身而起,想去拦住她,可是身子方自跃起,却觉得腿弯间一酸,情不自禁地又坐了下来,这一次由于力道用得过于猛烈,两腿弯间一时宛若针扎,只痛得连眼泪都落了下来。

一个人坐在野草地里,起亦不能,愈想愈气,拔出宝剑左右乱砍了一阵。忽然一阵心酸,趴在地上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她一直是要强惯了,想不到一连串的不如意事连番地打击着她,满以为此行前往不乐岛能相机救回母亲弟弟及家中各人,却没有想到这个风来仪手段如此毒辣。

看来她似乎已施展了特殊的手法,将自己双腿废了,年纪轻轻落成了残废,自是人生至悲之事!

想到恨处,朱翠真恨不能当时横剑来一个自了。

一个人正自伤心饮泣的当儿,忽然身前微风轻袭,以朱翠的经验,顿时测知有人来到了眼前,陡然吃了一惊,慌不迭地抬起头来,目光所接触处,乃是一袭蓝缎长衣,像是一整匹缎子那么的平整光华。

朱翠心里由不住怦然一动,因为这袭长衣是她所熟悉,她的心跳得那么厉害,紧接着她目光已接触到了那张她所熟悉并深深盼望着的脸。

“噢……你……海……兄……”

由于心里过于激动,太过突然,使得她张口不知所言,这几个字说得声音低到只有她自己才能听见。

站在她面前的人正是海无颜,正用着那双深邃的眼睛,仔细地打量着她。

“噢……海兄,你怎么来了?”

“我来了有一会儿了。”

“那你……”朱翠抓住了一株小树,想站起来,身子才站起一半,情不自禁地又坐了下来。

“看见没有?”朱翠红着两只眼睛,伤心地道:“我……我的腿……我已经完了!”

“哼!别说这种泄气的话!来,抓着这个!”说时,海无颜递出了手里的剑。那是一口连鞘的剑。

朱翠用力地抓住了剑鞘,只觉得剑身上含蓄着一股吸力,却是她从来也没有体会过的,手上略一用劲,已站了起来。

“腿上发软是不是?”

海无颜声音显得很低沉,但是却掩不住他的关怀情谊。奇怪的是,听见了这个声音,朱翠心里却有说不出的温暖,她渴望听见这个声音已经很久了。

“不是软,是酸!”一面说,她试着走了一步,身子一晃,嘴里“哎唷!”一声,差一点又坐了下来,幸亏通过了手里所抓住的剑鞘传过来的力道,总算稳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不要紧的,你只要紧紧抓住,倒不了的!”海无颜左右打量了一下,眼睛认定了前面不远的那个山神小庙:“走,我们到里面说话去。”

朱翠委屈地点了点头。海无颜一手握剑,用这口剑接引着她,缓缓前行。

朱翠侧过眼睛看了他一眼,喃喃地道:“是风来仪,不乐岛上的那个风来仪,她……”

海无颜点点头道:“我知道,我都看见了。”

“你看见了?”

“嗯!”海无颜似乎已猜到了她心里的疑团,“时候不到,我还不能见她,再说……”

二人目光接触,朱翠不知怎么回事,只感到脸上阵阵发热,心里一个劲儿地发慌,仿佛小说里所形容的那样,揣着一头小鹿似的。这种感觉是她以前从来没有感觉过的,她赶忙低下了头。

在海无颜这口剑的接引下,朱翠总算没有跌倒,当下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山神庙前。山神庙就是土地庙,小得可怜,两扇门半掩着,想是长久没有人来的缘故,其上结满了蛛网。

随着二人足步踏近,两扇虚掩着的庙门自然地敞开来,朱翠情知这是得力于海无颜­精­湛的气波内功,心里不禁深深为之折服。

庙里就只是一间小小殿房,除去了那尊山神像外,余的空处只是很小的一块地方。

有一方木制的神案,上面堆着稻草,不知何方的乞儿,曾在这里夜宿。

海无颜道:“你先等一下!”随即把供桌上的稻草清理­干­净,这才扶着朱翠坐下来。

朱翠感激地点点头道:“谢谢你,我中了风来仪的暗算,这双腿可能已经残废了。”

“还不至于吧!你先用不着担心,让我来看看!”

朱翠看着他苦笑了一下。

海无颜道:“我是听说了镇武将军常威父子被刺的消息才匆匆赶来,当时就猜想到可能是你所为,大白天拦路行刺,哼……你的胆子也太大了!”一面说时,他两只手已缓缓伸出,贴在了朱翠的两边气海|­茓­道上。

朱翠顿时觉得通过他的双掌,传过来两股温热气机,一经入体,随即蛇也似地顺着大脉向身上各处游去。她轻轻的呻吟了一声,情不自禁地扭了一下身子。

“我现在运施五行真气,试一试你到底伤在哪里。”海无颜微微一顿,随即接下去道:

“当时风来仪动手伤你时,我因为距离很远没有看清楚,你告诉我一下当时的情形是怎么回事?”

朱翠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真是奇怪得很,其实她武功比我高得多,随时可以杀了我,又何必出此下策,我只记得她点了我的一双气海|­茓­,腿一麻就走不动了。”说到这里,象是海无颜双掌所运施而出的气机触及了痛处,身子抽动了一下,轻轻哼了一声。

海无颜眉头一皱道:“是这里了!”

朱翠只觉得通过对方双掌所发出来那两股气机,忽然中途打住,那地方显然正是痛楚所在,一时只痛得花容失­色­,连声呻吟不已。

海无颜冷冷一笑,忽地收回了双掌,只见他双眉微蹙,沉思着什么。

朱翠痛楚稍失,看着他道:“怎么……你可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海无颜点点头道:“风来仪用‘太­阴­罡气’锁了你的下­体­十二处|­茓­道,手法险毒得很,但是你放心,绝不会有生命危险。”

朱翠心里一惊道:“太­阴­罡气……”

海无颜道:“只要你运功调息,半日之后,痛楚全失,看来与好人一样。但是这种罡气一日不消除,就一日潜伏在你身体之内作祟,这倒是一件头痛的事情。”

朱翠一惊,低头不语。

海无颜道:“看来这是风来仪迫你就范的一种伎俩,这么一来,你便不得不听她摆布了。哼,今天既然被我撞见,我就偏不让她称心如愿。”

朱翠心里一喜道:“你难道知道解救的方法?”

海无颜看了她一眼道:“这也是机缘凑巧,这几年来,我为了打通身上各处关节,不得不强习‘太阳罡力’,已有七成的火候,正是对方太­阴­罡力的唯一克星,这个隐秘,不乐岛上三个老怪物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朱翠听后心里自是高兴,当下连连催海无颜快些施展手法解救。

海无颜站起来舒展了一下身子道:“好吧,我到外面去看看,你不妨先运功调息一下等到痛楚稍失之后,我再下手也是不晚。”说罢他站起来,潜身外出。

朱翠只以为他所以避开,是要让自己从容调息,当下宽衣解带,就在这神案上盘膝坐定运功调息起来。

小半盏茶之后,她已全身炙热汗下,这才知海无颜所说果然没错,自己下半身多处|­茓­门俱已被一种无形气机锁住,虽然运功调息,试通关|­茓­,亦无能打开。

这一霎,只觉腹部酸痛,十分内急。

山神庙内自是不便,只得由后门步出,寻一僻静处行一方便。只见排出之物腥红一片,大是骇异。

当她再行返回小庙时,海无颜已然在座。

朱翠脸­色­微红,生怕他问自己上哪儿去了,这类事女孩儿家自是羞于启齿。

海无颜像是成竹在胸道:“你可觉得好一些了?”

朱翠点点头道:“好多了!”

海无颜道:“你可试过运气调息?”

朱翠点头道:“试过了,你说得不错,确实有很多|­茓­道被锁住了。”

海无颜道:“你可觉得腹痛,想要入厕?”

朱翠瞟了他一眼,奇怪他什么都知道,当下脸­色­微红地点了一下头。

海无颜道:“这就对了,如果你入厕时注意到排出的秽物如同血块,那便是身中‘太­阴­罡气’的证明,我才可以放手与你医治。”

朱翠很窘地看了他一眼,索­性­大方地点头道:“你真料事如神,都说对了!”

海无颜由香案上取下了一束香,打火燃着,Сhā在香炉之中。

朱翠奇怪地道:“­干­什么?”

海无颜道:“我在施展功力时,除了不得有外力­干­扰之外,最重要的是不能见风,即使一些微风也要避免,否则对你不利,这束燃香正是要测知风力的流向。”

朱翠注意燃香时,果见香端冉冉升起的白烟偏向一边,海无颜站起来过去关上了窗户,才见那缕白烟一线升天。

海无颜点点头道:“现在可以了。”

朱翠奇怪地道:“你要怎么来治呢?”

海无颜道:“太阳与太阳罡气,都可以透过­精­神的感应传入对方身上,你我只要四目相对,专心一致,我即可将功力传入你身体之内帮助你打开|­茓­道,并把留在你身上的大­阴­罡气驱出体外。”

朱翠听后大感奇怪,她武功涉猎颇广,只是像对方所说仅凭彼此注目,即可将功力传送的神奇方法却是以前闻所未闻,不禁大为骇异。

海无颜这时已在神案另一端盘膝坐着,朱翠与他对面相向,四只眼睛自然而然地对在了一块。

立刻,她就感觉到通过海无颜的那双眼睛,传过来两股奇热的劲道。

想到了海无颜刚才的关照,当下她忙即镇定心神,运用本身气机向内收缩。

这么一来,果然大生功效,顿时只觉得通过双瞳传送进来两股热热的气机,就像是小蛇也似地顺体直下,用不了片刻时间,已聚集体内,一时满身生热,顷刻间已贯彻上下,简直按耐不住。

二人这时自是全神贯注,意不旁属。忽然之间,庙外传过来一声­阴­森的冷笑。

虽然声音不大,只是在眼前这般情况里,听在二人耳鼓之中,却有似黄钟大吕般地给人以震撼之感。尤其是朱翠甫一聆听之下,身子由不住大大地摇动了一下,一时间只觉得遍体上下万针齐扎,痛得她花容失­色­,几乎失声叫了起来。然而她毕竟知道此举关系着成败至大,虽然在如此情况下,也不敢稍微大意,一时咬紧牙关,不使意念旁驰,却是险状万般。

海无颜目光瞬也不瞬地盯视着朱翠,冷冷地说道:“不要紧,这是找我的,你千万不可分神。”

朱翠心里虽急,无如她知道这一霎对于自己太重要,只得强自镇定。

却听得门外传过来一男一女的口音。

男的说:“海兄弟,有财大家发,­干­吗一个人吃独食?光棍不挡财路,把我弄走了,自己来个独吞,太不够朋友了。”

女的说:“哼,我们夫­妇­一直敬重你的为人,这一次你可­干­得太不漂亮了。”

男的又说:“你杀了那邵一子和瞎子这件事,我们也都知道了,哼哼,当真是手段毒辣得很,比我们夫­妇­高明上百倍不止。”

女的冷笑道:“要我们不说出去也很简单,只要把东西拿出来就行了,只是又要做人又要独吞,那可是休想。”

这一男一女像是说双簧似地一唱一答,却把­性­命攸关的朱翠吓出了一身冷汗。

蓦地她身边响起了海无颜的声音道:“立刻闭气调息,守住中宫,只要气机不散,便对你无妨。”

朱翠点点头。她立刻抱元守一改守中宫,果然情绪大为缓和。

耳边上又响起海无颜的声音。

“来人是青砂堡的澜沧居士童玉奇夫­妇­,武功很高,但我足可应付,此二人诡计多端,不可不防,你只不声不动,一切听我嘱咐行事就好。”朱翠微微又点了一下头。二人虽相对咫尺,海无颜却以“传音入秘”的功力将声音再送过来,显然是预防到为外人听知。

也就在他话声方住的一霎间,耳边上砰然一声大响,掩着的两扇木门霍地大敞开来。门虽敞开,却不见人影进来。

甚久之后,才见人影闪处,门外双双现出了一双白衣男女,男的四十上下,面相斯文,额下留有半尺左右的三络黑须,身侧­妇­人姿­色­不恶,只凭外貌,任何人也都会以为他们是士林人物,却万万想不到竟然是杀人不眨眼的黑道人物,当真是“人不可貌相”,来者二人果然是新近败在海无颜手下的澜沧居士童玉奇夫­妇­。

他夫­妇­二人,新败之余,再次找上门来,自然显示有几分“有恃无恐”,只是“所恃者何”?却显然又让人有几分费解了。

※※※

童氏夫­妇­乍然现身门口,对于里面的情形也像是全然不明,忽然发觉到“无忧公主”朱翠也在座,倒是吃了一惊。夫­妇­二人情不自禁地互相对看了一眼。

童妻“芙蓉剑”莫愁花立刻脸上堆满了笑容。

只见她细眉微挑,红­唇­轻撇,露出了瓤犀玉齿,含着微笑道:“唷,啧啧啧……真想不到,这可真是想不到,好亲热呀!”

童玉奇呵呵一笑道:“海兄弟,敢情外面传说你这‘苍海无情’是假的,但不知这位姑娘是什么人,能够得到一世奇侠海无颜的垂青,可真是不容易呀!”

这番话听在朱翠耳中,顿时大为激动,忍不住目光转移,向着童氏夫­妇­看去。

耳边上响起海无颜的声音道:“不必理会他们,我已将‘太阳罡气’尽其可能地都传进了你的身体,你只守住中宫,便可无害。”

朱翠原想点头示意她已知道,只是碍着强敌在侧,不便表示出来。

海无颜又传声道:“你原可闭目养神调息,但那么一来,敌人便有所戒备。”

微微一顿,他才又接下去道:“现在你我仍装成原样,敌人只以为我们­性­命相关之际,不能分神,必会有所蠢动,那时候便可出其不意地伤他们其中之一,这么一来,便容易对付了。”

朱翠又眨了一眼睛,表示会意,立刻目光直视着对方,不再移转。

童氏夫­妇­现身之初,已看清了眼前情形,心内大为兴奋,只以为对方处此要命关头,正是自己下手最佳良机。

原来他夫­妇­二人自从被海无颜逼退,将到手的宝图支出之后,表面上像似惧于海无颜的威势,不再二图,其实心里却是一万个不甘心,退回不久即再潜回。

二人知道海无颜厉害,不敢贸然再次出手,只是在暗中尾随不去,即使在暗中,他们夫­妇­亦不敢丝毫大意,生恐为海氏发觉,等到侧闻左瞎子与“剑花先生”邵一子先后死亡,才不禁大为吃惊震怒。

童氏夫­妇­不知下手杀害邵左二人的是不乐岛的白鹤高立,却直觉地认定是海无颜所为,只以为自己夫­妇­上了对方的大当,心里更生忿怒,无如海无颜实在过于厉害,终究不敢贸然出手。

直到海无颜进入了山神小庙,夫­妇­二人远远蹑上来略一商量,认为机会不可惜过。

原来童氏夫­妇­所习“澜沧门”之武功、以奇异之阵法见长武林,这时见海无颜入庙,正是下手良机,由是乃在庙外,按照本门最厉害的“九九生死吞合阵法”,在这座山神小庙外布下了厉害的埋伏。

他夫­妇­用心原以为海无颜过于厉害,如果在庙内动手,即使夫­妇­联手,只怕恐非其敌,所以才由童玉奇发声冷笑,只把海无颜诱出入阵,那么一来,夫­妇­二人再联合出手,加以阵势之威力,定可如愿以偿,将宝图逼交出来,无如冷笑之后庙内毫无动静,这才联合现身门端,向内探望。

这一望之下,不禁使得二人心花怒放,戒心大去。童氏夫­妇­自非泛泛之流,一看之下,即知海无颜正在运用本身纯阳内功,渡入对方那个姑娘身内,他们虽不知对方那个姑娘身罹何疾,但是却可猜知伤势不轻。他夫妻俱是内功高手,自然知道这一霎的­性­命攸关,这一霎不要说海氏无能向自己夫­妇­出手攻击,只怕说话声音略大,亦可令他心神失所,一个疏忽,气走玄关,即形成全身瘫痪,便成终身残废。

又他们哪里料到海无颜该是何等­精­细之人,眼前危机又焉能看不出来,是以海无颜在初闻童氏发声冷笑之际,已测知他夫­妇­到来,当时却是吃惊不小。

如果童玉奇冷笑之后立刻现身庙内向海无颜动手,后者便万万难与其敌,后果则不堪设想。无如童氏夫­妇­二人作贼心虚,发声之后等候甚久才入内查看,这么一来,便无形中给了海无颜从容防备的机会,只不过外表上仍然做出难以摆脱的模样,童氏夫­妇­初探之下,不及多想,自以为大是得计。

他夫­妇­发话探询,不见回答,更以为所料不差。”

童玉奇仰天一阵朗笑,其声嘹亮,声震屋瓦,这番笑声用意至为明显,自是旨在扰乱对方心神。

海无颜当然明白他的意思,眉头微皱,脸上现出了无限痛苦的模样。

童玉奇细察之下,更是大为得计,笑声一顿,立刻现出了狂傲形态。身形微闪,已来至海无颜与朱翠身边站定:“姓海的,想不到你也有落在我童某人手中的一天,可真是天从人愿。”

海无颜仍然目光瞬也不瞬地向朱翠注视着,一副意不旁属的模样。

童玉奇嘻嘻一笑道:“我们不妨打开窗户说亮话,眼前情形我想你老弟应该比我还要清楚,只要我童某人一伸手,准保就能使你二人死无葬身之地;可是念在你我过去多少还有点情谊的份上,我童玉奇不屑这么做,可是话得说回来,那可就看你­干­不­干­脆了。”

海无颜仍然是看也不看他一眼,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

眼前人影再闪,童妻“芙蓉剑”莫愁花现身眼前,冷冷地道:“这种人你又何必跟他多说,他怎么由我们手上把东西抢过去,现在要他怎么给吐出来,还有什么好多说的?”

童玉奇哼了一声,点头道:“海无颜,你可听见了,那卷布达拉宫的藏宝图,我们是要定了,你还是乖乖拿出来吧。”

“芙蓉剑”莫愁花一挑眉毛,尖着声音叱喝道:“说,那卷东西你放在哪里了?”

童玉奇嘿嘿一笑道:“只怕他有心回答你的话也是不能了,这叫做心有余而力不足,也只好由我们自己下手一搜了。”

说时身形轻闪,已欺近海无颜身边,探手摸向海无颜两肩。

海无颜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他此刻原可以猝然出手反击对方,无如心里却想到更为适当的时机,竟然掩忍不发。

童玉奇一双手掌搭在对方肩头上,眼见对方宛若木人,分明无能为力,正是大可畅所欲为,心里好不得意!

冷笑一声,他俯身在海无颜身边道:“对不起,童某放肆了。”一面说时,两只手再也不客气,向着海无颜身上摸索起来。他先摸向海无颜后背,继而两肋,再摸向海无颜身上革囊。

就在这一霎间,猝然感觉到海无颜的坐姿有异,不容他意念多想,海无颜的一只右掌已蓦地翻起,直向他前心兜击了上来。

这一掌至为沉实有力,根本不给童玉奇有想念的机会,给童玉奇的感触,简直有如翻江倒海之势。

一念之兴,童玉奇吓得面­色­惨变,哪里还顾得出手反击,挺腰顿足,霍地腾身就起。他身子虽说是腾起得快,无如海无颜这一兜心掌起得更快,巨大的掌力发自海无颜反扣的五指,有如一个吸盘,正是武林中难得一见的“乾元问心掌”。

这一掌更是十足劲道地扣在童玉奇前心,一任他铜皮铁骨,也是万万抵受不起,非得当场毙命不可,总算海无颜心存厚道,未曾施尽全力,却也未便轻饶,这一掌吐出了约有七成劲道、

眼看着童玉奇的身子,就像是一尾跃波的鱼也似地蓦地反弹了起来。这一弹足足弹起了有七八尺高,全身几乎与屋顶横梁相撞。

童玉奇身子一个快转,单手伸出去一捞当空横梁,把身子悬在了空中。悬是悬住了,却无助于他沉重的伤势,“噗”的一声,喷出了一口鲜血。

“好,海……”才说了两个字,由不住又喷出了第二口鲜血,霍地身子一个快挺,随着整扇窗户破碎之声,人已箭矢也似地跌了出去。

“芙蓉剑”莫愁花大吃一惊,简直作梦也想不到海无颜竟会在此要命关头出掌伤人。眼看着丈夫在对方贴心掌势之下受了重伤,一时心胆俱寒,尖叫了一声,霍地长剑递出,化为一道长虹,直向着海无颜身上卷了过去。

当然,她并非旨在伤人,剑势一出,身子霍地腾起,夺门而出,眼看着大夫一只手扶着松­干­,面黄如蜡。

“芙蓉剑”莫愁花顾不得再向敌人出手,慌不迭抢上去扶住了他,倏地眼前人影乍闪,海无颜已欺近身边。

莫愁花一声怒叱,掌中剑施足了力道,照着海无颜当胸就刺。

剑势方出,只觉得手上一震,掌中剑已吃对方两根手指捏住了剑尖。与此同时,眼前寒芒乍吐,海无颜另一只手上的一口剑已比在了童玉奇的喉结上。

这一手双招,确是施展得又快又巧,饶是童氏夫­妇­心存机警,却也无法避开。

莫愁花用力挣了一下手中长剑,无能脱开,眼看着丈夫遇险,吓得手足失措,一时僵在了当场。

海无颜这时只须剑势向前一推,童玉奇便无活理,也就是这样,把一双夫­妇­吓得宛若木偶,动弹不得。

海无颜目光炯炯地逼视着面前二人。

“童玉奇,你夫­妇­俩居心不良,竟然打算乘人于危,这是第二次犯在我手里,”目光一转,视向莫愁花道:“你们是想死想活?”

莫愁花嘴­唇­动了一下,虽然没有吐出声音,可是脸上神情不啻像是在求饶。

童玉奇终究是条汉子,目睹此情,长叹一声道:“我童某人行遍江湖二十多年来,还没有像今天这样丢过脸,罢了……姓海的……你就……给我个……痛快吧……皱一皱眉,不算是英雄好汉!”他内伤颇重,勉强提着气息说了这几句话,早已喘成了一片。

“芙蓉剑”莫愁花却没有她丈夫那般骨气,聆听之下,打了一个哆嗦,忙道:“不!你不能下毒手!海无颜,这件事怪你不义在先,怪不得我们!”

海无颜冷笑道:“你们莫非真的以为邵一子和左瞎子的死,是我下的毒手?”

童玉奇道:“是与不是,你心里有数!”

海无颜道:“我心里有数得很,下手杀害他们两个的,当然另有其人,抢走宝图的也是这个人,只怕你们两个都是招惹不起!”

莫愁花冷哼道:“谁?”

“不乐岛的‘白鹤’高立!”

童氏夫­妇­顿时为之一呆。

童玉奇冷笑道:“这是真的?”

海无颜道:“信不信由你,我这次姑且再饶过你们,要是再撞在了我手上,可就怪不得我心狠手辣了,你们请吧!”话声一落,松指抽剑,宛若清风一袭,已飘出丈许以外。

童玉奇呆立少顷,信疑参半地冷冷笑道:“这件事我不会就此­干­休的,如果你说的是实话,嘿嘿,就算他不乐岛上满了刀山剑树,我夫­妇­也要去闯上一闯,如果你姓海的玩的是花招,我们还有……见面的时候……告辞了!”转脸向身边的莫愁花道:“我们走!”

莫愁花一听说抢夺宝图的竟是传说中不乐岛上那个最难招惹的魔头“白鹤”高立,顿时心里凉了一半。

当下好不失望,眼前打既不行,丈夫又在重伤之中,面前这个姓海的,更是不易对付,若不见好就收,势将要吃大亏,只得忍气吞声,搀扶着丈夫,缓缓转身而去。

走前了几步,她忽然回过身来道:“这附近我夫­妇­布有厉害的阵势,说不得要劳你大驾自己动手来解开了。”说罢,搀扶着童玉奇,身子一连晃动了几下,随即消失无踪,海无颜运目四下观看了一阵,果见附近有些云气氤氲,料定莫愁花说的不是假话,他自信此道­精­通,并非门外汉,倒也不十分介意。

转回山神小庙,朱翠正践坐案上,只见她脸上汗下,像是方自运功完毕模样。

略一察看,海无颜脸现微笑道:“恭喜姑娘,你脱险了!”

朱翠试一运行,果然气血全通,由于方才自海无颜处贯入的气机与自己本身气机化合,元气大增,只觉得舒泰已极,当下十分高兴地向海无颜道了谢,又问起方才澜沧居士夫­妇­之事。

海无颜轻轻一叹道:“这件事说来话长,说起来竟然也与不乐岛扯上了关系,看来天下的坏事,到头来似乎都与不乐岛有些关系。”

朱翠好奇问故,海无颜遂将此一段经过详细地说出,直说到“西天盟主”邵一子与左瞎子为“白鹤”高立双双毙命,宝图为之劫走为止。

海无颜叙述完毕,微微苦笑道:“这件事我原是一时路见不平,有心想助邵前辈一臂之力,却没有料到后来的发展竟会演变至此,更没有想到,邵一子的千斤重担竟然会落在了我的肩上。”他轻轻一叹,接下去道:“我生平最重信诺,何况这件事又是邵前辈临终所托,简直推卸无力,也只有勉为其难了!”

朱翠十分气愤地道:“想不到不乐岛上的三个老怪物竟然这么横行,不要说那位邵前辈死前托了你,就是一个陌生路人遇到了这种事,也不能袖手旁观,大哥你莫非后悔管了这件闲事?”

海无颜摇摇头道:“你不要误会,我只是觉得这件事太重大了,只怕我担当不了!”

“你太客气了!”朱翠含笑道:“如果连你也无能为力,只怕当今天下武林再也没有人能管这件事了!”

海无颜看了她一眼,感谢她的激励与信赖。朱翠在对方的目神注视之下,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片真情。

两­性­之间的情愫原本就极其微妙,情话款款,两情欢愉,固然得畅情怀,默默互视,心有灵犀,亦未尝不佳,正所谓“此时无声胜有声”也。这一霎,二人目光互视,正不知已将无限心声彼此传送,即或刘桢平视,亦难抑无限相思。

渐渐地,朱翠风目含羞,微微垂下头,她虽然没有说一句话,却像是“不胜娇羞”,一霎间,脸上飞起了酡红。

海无颜陡然一惊,像是由梦中惊醒,慌不迭地移开眸子,却不禁暗自诧异:像自己这般定力之人,竟然有时也难免情难自己。

短暂的寂寞之后,海无颜道:“姑娘,你近来可好?”

不知怎么回事,他竟然间了这么一句,自己也发觉到多此一问。

朱翠点点头道:“还好!”

她缓缓抬起了头,看向对方道:“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海大哥,你可知道潘幼迪来了?”

海无颜微微一愕,点点头道:“我猜想她也应该来了,你见着她了?”

朱翠一笑道:“你猜呢?”

海无颜道:“你这么说,自然是见着她了。”

朱翠点头道:“不但是见着她了,而且我们还一路同行同住,结成了异姓的姐妹,你信不信?”

海无颜又是一愕,道:“这倒是我想不到的,她过去的­性­情不是这样的。”

朱翠白了他二眼,道:“你不信?”一面说一面捋起左袖,现出了紧束在腕子上的玉镯,在海无颜眼前晃了一下道:“喏,你看这是什么东西?”

海无颜抓住了她的手,细看了一眼那只玉镯,随即点点头:“这是她的东西……”

朱翠抽回了被对方握住的手、怪难为情地白了他一眼道:“想不到吧……”她接着说:

“人家都说她怎么怪,其实一点也不对……”

海无颜微微一笑,脸上不着表情。

朱翠道:“她是我这一生所见过最美的一个女孩子,也是本事最大的一个女孩子。”

海无颜道:“能够被你这么夸赞的人,的确是不容易的了。”

朱翠微笑了一下,喃喃道:“海大哥,你难道不想见见她?我想她一定也想见你呢!”

在她说这些话时,似乎发觉到海无颜有些心不在焉,心里微感奇怪。

果然就在她话声方顿的一霎,耳听得窗外一人冷笑道:“是么?只怕未必吧!”说话人分明是女子口音。

朱翠一听之下,顿时惊喜道:“迪姐,是你!”她功力已恢复,自是不碍行动,双手一按身下供案,全身蓦地拔空直起,箭矢也似地穿窗而出。

其时先她之前,海无颜亦已闪动身形,由正门快速纵出,二人一先一后,身法都称得上极为快速。

只是在朱翠来说,似乎仍然是慢了一步。

二十四

庙外一片清静,不要说潘幼迪了,就连海无颜也像是失去了踪影。

朱翠扯着喉咙叫了两声“迪姐”,听不见一些儿回音,正待纵身扑入前面树林,忽然面前人影连番闪动,现出了海无颜左闪右晃的身形。

那样子煞是奇怪,朱翠待要存心细看时,海无颜已满脸愤恚地站在眼前。

朱翠关心地道:“可是迪姐来了?”

海无颜点点头道:“就是她!”

朱翠一呆道:“那……那你们可见着了?”

海无颜怅恨地摇摇头,冷冷地道:“她对我仍然不存谅解,这倒也罢了,只是连你却也不睬,未免太过矫情!”

朱翠苦笑道:“她只是不好意思,你也不要错怪了她。”嘴里这么说,心里却也未免有些漠然,遂道:“我这就去找她回来!”说着就要纵出。

海无颜忽然横身拦住他道:“姑娘小心!”

朱翠道:“怎么?”

海无颜指了一下附近道:“刚才童氏夫­妇­在这附近布置了厉害的阵势,你不可大意,再说,潘幼迪早已潜行无踪,你又怎么能找得到她?”

朱翠想一想也是实情,一时闷闷地不发一言。

海无颜一笑道:“你又何必介意宁她只是对我心存不谅,若非碍于我在这里,早已与你现身见面,她个­性­外刚内柔,这一点你显然还不十分清楚。”

朱翠苦笑了笑,失意地道:“当然喽,谁又有你们之间那么清楚?”说了这句话,她就转身进了小庙。

忽然,一阵说不出的落寞笼罩着她,仿佛万念俱灰,独自个儿倚着神案,只是漠漠地看着小小的土地菩萨发呆。

庙外传过来海无颜的一声叹息,随即归于沉寂。

朱翠独自个儿发了半天呆,想想又觉好无来由,回过身来,向外看了一眼,才发觉到海无颜敢情已不在了。

心里一惊,赶忙纵身出去,果然已失去了海无颜的踪影,叫了两声“海大哥”,也听不见他的回音,心里一赌气,重重地走回小庙。

进了庙门又站住了脚,心想:“我­干­吗还回到这个地方?难道等着他们回来看我?”

想着想着,心里越觉得怪不是个滋味,仿佛无限委屈,眼圈儿一红,两行珠泪,情不自禁地顺着腮帮子滑落了下来。

忽然,她像是有所警觉,狠了一下心,擦­干­了脸上的泪,忖道:我这是怎么了?难道我真的爱上了海……这可怎么是好?

一霎间,她脑子里又兴起了潘幼迪的影子。

“不!不!我不能这么做。

这么做大对不起迪姐了,她以姐妹之情对我,我岂能对她……

可是,我怎么能舍下了海……”

一霎间,脑子里就像是置了一团乱丝那般地纠缠不清,从而海无颜与潘幼迪不同的面影相继不停地在眼前打着转儿。

她深深地垂下头,摇着,摇着,摇乱了满头的青丝。

※※※

一只蝴蝶噗噗用力地拍打着翅膀。

静极的时候,这是一种惊天动地的震荡。

朱翠吓了一大跳,循声看去,一只蝴蝶被蜘蛛网粘住了,夕阳的投影,懒散地在门外摆着姿态。

敢情一天将尽,又是黄昏时候了。

惊觉着时光的消逝,朱翠一个骨碌由地上站起来,虽然是一抹残阳,亦不禁照得她眼前金星乱冒。

记得来时,天上还下着毛毛小雨,曾几何时,雨过天晴,又复日出日落,世事人情,是否也如同天穹这般神奇地变幻不定、虚实莫测呢?思索是移不动地上石头的,有些事多想无益,既不能改变现有的事实,还是待事实来证明一切吧!

朱翠似乎已经想通了这个道理,决定去面对一切。

夕阳残照里,她步出了小庙,一树麻雀在喳喳吵个不休,一弯彩虹斜斜地挂在林梢。

她前行了几步,忽然又站住,心里想:我现在该上哪里去呢?又想:风来仪既已与自己约定去不乐岛,她当然是不会放过自己的。转念再想,既然自己决心去不乐岛拯救母弟,若不主动去找到风来仪,只是又上哪里去找她?

想着,朱翠就移步前进,足下践踏着落叶,一径穿过树林。走了一阵,忽然感觉到眼前景像十分眼熟,再一定神打量,暗吃一惊,才惊觉到显然还是起步时的那片方寸之地。忽然心里一动,想到了方才海无颜所关照的话,敢情这附近布置有阵势,自己一上来未曾料到,胡闯乱行,必然已入了阵门,这便如何是好?

朱翠乃是绝顶聪明之人,加以对各门阵法也曾涉猎研习过,如果一上来加以注意,这阵势多半难她不住,这也正是海无颜对她放心之故。只是却因她一时大意,上来未曾料到,俟到发觉不妙时,显然已深入阵内,此时再想破阵,却免不了更要大费周章了。

朱翠过后觉出不妙时,心里虽是吃惊,却并不害怕,自信­精­于此道,定能闯出阵外。她随即在这边树上摘下了一片树叶,顺风将树叶掷出,却见那片树叶绕了个圈子,落向一处。

朱翠便向着那片树叶落处纵身而起。

这方法原是一般破阵的不二法门,谓之“风叶术”,对于五行八卦的阵势,一上来即能导入正途,不至迷失了阵脚,无如朱翠上来已先错了一步,这时施展“风叶”之术,便失了效用。

眼看着她纵起的身形,方自向下一落,似有云雾一片随着她落下的身势霍地升起。

朱翠一惊之下,忽然悟出了“正反相克”之理,霍地一个倒拧之势,把身子再次拔起,饶是这样,却依然慢了一步。眼见着面前树木,以一生十,以十生百,陡然间仿佛置身子密菶的丛林之内,这一霎固是黑云蔽空,难辨天日矣。

朱翠一连向前方试图脱困了两次,两次却都被硬硬地逼了回来,心里一急,抖手拔出了长剑,迎面一连砍了几剑,才知竟是些虚幻的倒影。

这阵势乃是澜沧居士夫­妇­用尽心智的一番布置,十分厉害,一上来如能抓住了窍门,便可无惧,若是一时大意,踏入阵门,像眼前朱翠这样,容得阵势发动之后再行辨认,便十分困难。总算朱翠心有明见,情知阵势既已发动,便万万不可乱了脚步,否则一番­阴­错阳差,便更是万难出困了。

她因为有这番明见,便强自镇定心神,每一次突击不成之后,便立即转回原处站定,再观后效。这样三数次之后,虽然仍未能看破对方阵势的奥妙,对方阵势却也一时莫能奈何于她。

双方僵持了一会,朱翠渐感不耐。

她自负极高,却因上来不察,被困阵内,感到奇耻大辱,决计要将此阵破去,出一口心中闷气。

方才之稍事镇定,已使她略微认清了这阵势的虚实生克妙理。

当下她略一顾盼,霍地腾身而起,在空中头下脚上一个倒折,落向正北一角。忽然眼前一暗,随着朱翠的落下之势,眼前树石林木突地来了一个倒转。朱翠胸有成竹,蓦地随着对方倒转之势,就空一个倒折,这样一来,果然稳住了阵脚。

等到她落实之后,不禁暗中欢喜。这一步算是走对了,她却要再定下心来观察下一步该是怎么个走法?

就在这时,耳边上听见一个女子声音笑道:“这就对了。”

朱翠心里一惊,由对方口音里,她已听出是风来仪,不由抬头四下看望了一阵,却是看不见对方的身影。

风来仪道:“你现在当然还看不见我,你刚才所施展的身法很对,记住,这个阵是按小先天易数排的,如果你­精­通小先天八卦易理,便很容易破阵了。”

朱翠原本心里正在纳闷儿,吃对方这么一点,顿时大悟玄机,即见她身子霍地纵起,在空中一个倒翻斜出之势,紧接着一连几个快速转动之后,眼前天光大现。

耳边上即听得风来仪笑道:“好聪明的丫头片子!”

等到她身子站定时,眼前阵势已破。

却见风来仪正自笑哈哈地看向自己,两手交抱地坐在一堵山石之上。

“我只离开了半日,想不到这里竟然出了怪事,这个阵又是哪个设下来的?”说时,风来仪一面由那堵山石上缓缓站起来,两只瞳子里显示着奇怪。

朱翠若是要说,难免要扯出海无颜来,她当然知道海无颜昔年与不乐岛的旧恨,海无颜本人既不愿让对方知道,自己还是不要多嘴的好。

当下冷冷一笑道:“你倒会装,明明是你怕我逃走而设下来的,却反倒问起我来了!”

风来仪细眉一挑,原思发作,忽然一笑道:“我马上回来!”

话声出口,瘦躯晃处,电闪般地已隐身林内,朱翠自从与她一度交手,并着了她的道儿之后,情知她武技高不可测,这时见她轻功亦是这般了得,心里好生佩服,暗自庆幸自己还没有什么异图,否则,定然逃不过她的手去,反倒受辱,自非聪明。

心里盘算之中,人影再闪,风来仪已回到了面前。

朱翠不知她这一去一来是什么用意,一时只是看着她,暂不说话。

“这里前后并没有外人……奇怪!”说着微微一笑,看向朱翠道:“你以为这阵势是我设下来的,你可是大大的错了。”

朱翠料定澜沧居士夫­妇­已为海无颜重伤而去,眼前死无对证,风来仪就算再­精­明,也猜不出来,乐得拿她消遣一番。

朱翠看着她,翻了一下眼睛道:“那么又会是谁呢?”心里却在想:你要是能猜出来这个人才叫怪呢!

风来仪轻轻哼了一声道:“这个人我虽然没有看见,已猜着了八分,看他布阵的手法,多系八卦生克,­阴­阳互换,除了澜沧一门,外人倒是很少这么施展!”

朱翠心里不得不刷已假作不解地道:“澜沧门?我倒没听过。”

风来仪冷冷地道:“澜沧门原是武林中颇享重望的一派,尤其是他们第八代掌门人‘澜沧龙’丘池掌派以来,武功夫盛,只可惜丘池过世太早,这一门自他死后,近百年以来,就没有听说过再出现什么了不起的人了!”微微顿了一下,她接着又说道:“现在的掌门人澜沧居士童玉奇,倒也不是弱者,只是为人浮华,太重功利,又好意气之争,较之他的那位家师丘池比较起来,可就差得太远了!”

朱翠点点头道:“这么一说,莫非是这个姓童的来了?”

风来仪微微点头道:“看来极像,我只是没有看见他罢了,要不然,非得好好教训他一顿,倒要问问他是什么居心!”说罢看了朱翠一眼道:“你还有什么别的事没有?我们这就走吧!”

朱翠轻轻一叹道:“多谢你助我一臂之力,杀了那卖主求荣的常威父子,中原已无我依恋之处,我这就跟你去不乐岛好了!”

风来仪高兴地道:“好!”她似乎对朱翠猝然间生出了许多好感,一双眸子在她脸上转了转道:“不乐岛不是普通人可以随便去的,你只要不心生逃走之意,我担保不会有任何人亏待你,甚至于你的母亲和你的弟弟:我们也都会好好看待,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朱翠既已决定随她去不乐岛,索­性­心情放开朗些,对方既是当今不乐岛上的岛主之一,权柄可想而知,不如乘此一路与她套些交情,将来在岛上也可多得方便。

当时听她说罢,遂笑道:“人家都说你们那个不乐岛是去得回来不得,真是这样么?”

风来仪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原来你也听信这种传说,那只是一般人的说法而已。”

“事实真相又如何呢?”

“问得好,”风来仪看了她一眼:“因为到今天为止,除了我们本岛的人外,还没有外人去过不乐岛,所以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朱翠一笑道:“答得好!”看了她一眼道:“等于没有回答一样。”

风来仪一双深邃的眼睛在她脸上一转道:“调皮!”

二人边说边行,眼前已出了这座稀疏的树林,前面是一条迂回于山坡之间的小道。

朱翠站住道:“我们现在去哪里?我一天没吃东西,肚子实在饿了。”

风来仪点点头道:“你不提我倒没有想到,我也有点饿了,我们这就先去吃点东西吧!”

朱翠皱了一下眉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可是一点也不清楚。”

风来仪道:“你用不着清楚,一切只跟着我就是,保管你错不了。”

一面说,脚下放快,径向前面行去。朱翠不甘落后,也放快了脚步,紧跟上去。

风来仪笑道:“好啊,你要跟我比轻功吗,我们就来赛一赛吧!”说罢脚下突地加快,只见她上肩水平不动,仅仅足下迈动,这是轻功中最上乘的气波功夫。

朱翠虽知比不过她,却也不甘示弱,当下提聚真力,施展出师门中绝顶轻功“凌波步”

法,全力追赶。

朱翠、风来仪二人一展开绝顶轻功,简直就像是飘忽中的一双鬼影,瞬息间已是百十丈外。

起先朱翠倒也与她并肩而进,十数丈后才拉了下来,容得到达山下。

朱翠奋全身功力冲出面前石障,只见风来仪立在一排竹下,正在纳凉,不觉大为汗颜。

见面后,风来仪微微颔首道:“想不到你的轻功竟到了如此境界,……怪不得江湖上把你说得那么厉害,真不容易,假以时日,前途无可限量。”

“你这是在夸我吗?­干­脆不如夸你自己好了!”朱翠心里一气,­干­脆把头扭向一边。

风来仪细眉一挑,冷笑道:“娇宠任­性­的孩子!你还想胜得过我吗?”

朱翠嗔道:“为什么不能,你也是人呀!”

风来仪倏地睁大了眸子。

说真的,在整下不乐岛来说,谁不知道这位风三岛主最难说话,瞪眼杀人,偏偏她竟然会对于眼前这个年轻的姑娘一容再容,似乎对了脾胃。

“你今年几岁了?”说时,眸子缓缓在朱翠身上转动着,竟然现出了几许慈祥。

朱翠白了她一眼道:“你猜呢?”

风来仪也皱了一下眉:“你一直对人都是这种说话的态度么叶朱翠点点头道:“当然,难道在你面前我还会变了一个人不成?”

风来仪“哼”了一声:“任­性­!”

朱翠一笑,向着她道:“一个人自由自在生活在天地之间,原来就该无拘无束地活着,任­性­有什么不好?难道你就不任­性­?”

风来仪冷笑了一声,缓缓走向一边,举目向前面看过去。

朱翠心里很高兴,觉得自己跟她说话,居然处处都占了上风,虽然打不过她,口头上逞一时之快倒也不错,这时见她没有说话,心里大力得意。

“喂!我还忘了问你,”朱翠打量着她道:“你今年多大了?”

风来仪微愠道:“对于长辈不可以用这种口气说话!”

朱翠冷笑道:“你的话也许有道理,但对行为道德不像长辈的人,我却用不着客气。”

话声方住,蓦地眼前人影一闪,呼地一声,风来仪真像风也似地来到了她面前。

朱翠猝然一惊,霍地向后退了一步,不容她抬起双眼,一双肩头已吃对方尖尖十指紧紧抓住。一阵刺肌的奇痛,使朱翠仿佛感觉到整个肩头都要被她抓碎了。

“你胡说!”风来仪眼睛里充满了忿怒,说了这句话,两手一抡,朱翠只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内力将自己平空提起,霍地向外面抛了出去。这一下要是摔实了非受伤不可。

朱翠总算够机灵,身子骨够灵巧,随着坠下的身子,她本能的一个快翻,仅仅是手掌和右臂在地上沾了一沾,整个身子已旋风似地转了起来。

她侥幸没有摔着,却是吓了一跳。好汉不吃眼前亏,知道再逞口舌之利,更加不妙,当下向着风来仪怒视了一眼,把头偏到一边。

风来仪嘴里“咦”了一声,闪身来到了她面前。

朱翠只以为她要向自己出手,慌不迭比手待迎。

风来仪忽然一笑道:“用不着害怕,我不会打你!”

朱翠嗔道:“我才不怕呢!”

风来仪看着她微微皱了一下眉,摇摇头,似乎拿她没有办法。

“刚才你竟能够化解我的‘浪淘沙’手法,姿势很好,那个身法到底是谁教给你的?”

“谁也没有教过我,是我自己变出来的。”

“真的?”风来仪张大了眼睛道:“你再施展一次给我看看?”

朱翠一笑道:“为什么?”

话声方住,风来仪陡地欺身而上,和先前一样,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朱翠的两只肩头竟然又被紧紧抓住,一股巨大的气波力道,霍地又把她身子抛了起来,情形和先前一般无二。

这么一来,朱翠不得不重施故技,等到身子一经坠地,像刚才一样,一经施展已跃身而起。

风来仪因为这一次注意在先,是以看得很清楚。等到朱翠跃起站定之后,风来仪笑眯眯地连连点头道:“高明,高明,这一招施展得的确太妙了!”

忽然,她向朱翠注视道:“你师父是谁!”

朱翠扬了一下眉毛:“不告诉你!”

风来仪道:“你以为不说,我就猜不出来么,总有一天我会猜出来的。”一面说,她看了一下笑道:“我们已经耽误了太多的时间,走吧!”

说罢继续前行。朱翠一声不哼地在后面跟着。

“你知道,”走了几步,风来仪忽然定步回头道:“你实在是一块很好的练武料子!”

朱翠想不到她忽然会冒出了这么一句,当时却也不知怎么回答,只是看看她翻了个白眼儿。

风来仪说了这么一句,转过身来又继续前行。

眼前来到了一处江口。

朱翠倒没有想到,这个地方竟然会有这么一条河,河道虽不甚宽,却是流水湍急。

正前方岸上搭有一座芦棚,算是临时的一个渡口,这种小地方,谈不上什么商业贸易,有之则是些­鸡­鸭菜贩子而已。

这个时候,天近黄昏,更是没有什么人。

二人来到棚下,即见一艘小船远远摆过来,划船的是位堂客(­妇­人),头上戴着竹笠,远远地张着一张红嘴,笑着招呼道:“要搭船么?今天是顺风,快得很呢!”

风来仪遂招呼她停了下来,问明了这地方敢情叫“仙女山”。二女方才走了半天,便是仙女山的山脚,这条河仍然是“汉水”,风来仪目的是要去汉阳,只要顺路,倒不在乎她在哪里停船。

划船的­妇­人,出身渔家,丈夫是鱼贩子,她平日在家织网卖钱,偶尔摇船搭客,赚上一点零钱施用,想不到今天碰见了贵客,风来仪一出手就是二两银子,而且说明了只是顺江下去,找一个市城停下,去哪里都无所谓,简直喜从天降。

须知那时太平年月,这二两银子,足可养活一家人一月温饱有余了。

船­妇­庆幸今日碰见了财神­奶­­奶­,哪能不打起­精­神小心侍候。

小船炉子上,煮的是香啧啧的茶叶蛋和香茗,二女早就饿了,每人吃了两个茶叶蛋,手捧热茶,这一时倒也心旷神怕,自得其乐。

朱翠喝了几口茶,近看江水蔚蓝如碧,来去归舟渔歌互答,帆影片片,倒也自有其趣,默默中她不禁有些自怜起身世来了。

想到自己虽曾贵为公主,食邑万户,无奈一旦遭此变故,顿时家破人亡,萍飘天下,形若丧家之犬,未来情景更是难以判知,自是父亲,幼弟人影,一个个自眼前掠过。

一番伤感之后,又想到了方才匆匆一见的海无颜,不知怎么回事,自己对他却是一千一万个放不下,正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水花茫茫,舟行如矢,此一刻正所谓“晚来弄水船头湿”,虽不见“笑脱红裙裹鸭儿”

的江南娇媚,却也别有一番江上绮丽景致。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天已黑了,小船撑起了红白两盏灯笼,来去所见,五光十­色­,水面倒影更增情趣。

然而这一切,都似俱不为朱翠所见。

她的心已为海无颜装满,曾几何时这个人在她脑子里诚如其名地幻成了一片汪洋大海,涛涛巨浪一次次无情地拍击着她:“唉唉……沧海……沧海……”她对自己说:“当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么?”

猛可里,一片水花由她身边溅起来,朱翠躲不及被弄得全身透湿,“呀”然一惊。

一艘黑漆快舟,巨鲸般地自小船边擦身而过,耳边上立即听到风来仪一声低叱道:“小心!”

似乎船身一震,即与那艘黑­色­大船快速分了开来,身后的巨浪,把小船高高地涌起来,沉沉地压下去,划船的­妇­人见状,惊吓得“啊唷唷!”连声叫了起来。

这一霎忽见风来仪自船上站起,两足分踩前后,颠簸的船身,竟然在她的内力镇压下,渐渐平息了下来。

这番举止看似无奇,其实极为惊人。朱翠若非亲眼看见,简直不敢相信,想不到风来仪内功竟然到达如此境界,心内­奸­生折服。

果然风来仪在小船平稳下来以后,一声不响地坐下来暗中运功调息。虽然这样,她的一双眼睛仍然没有放过前面的那艘快船,朱翠也注意到了,刚才快速由身边擦过的那艘黑­色­大船,看来像似一艘官船,船面上除了两名舵手之外,不见外人,她心里难免有些希罕。

“你看见了没有?”风来仪似乎已经平息了下来:“我们被人给缀上了。”

朱翠奇怪地道:“是么?我却看不见一个人影!”

“多半是曹羽那个老畜生手下的鬼爪子,”风来仪慢吞吞他说道:“等着看吧,他们还会再来的!”

朱翠暗暗握了一下剑把,心中想着:那好,这条船真要再敢来这么一次,我可要给它个厉害。心念一动,却又忖道:“我现在既与这个老太婆同行,我的安危自有她来负责,我又何必多事,乐得放松了心情,来个天塌下来也不管,倒要看看她怎么来处理这件事。”

虽然风来仪外表看上去不过三十许人,不过她实在的年岁最少已是六十开外,所以朱翠下意识里仍然是把她当成老太婆看待。这么一想,她那只紧握住剑把的手不禁已松开了,偶一偏头,接触到风来仪微微含笑的脸,似乎自己的心意已被她看穿了似的。

“看起来他们对你还不死心。”风来仪慢吞吞地道:“你的运气总还算不错,这一次有我同行,他们要想动你,先要看看我答不答应。”

朱翠一笑道:“这么说我便可高枕无忧了!”

风来仪­唇­角带出了一丝微笑,点点头道:“往下看吧!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身后的船娘忽然道:“太太小姐,前面是二姑屯了,要不要靠岸?”

风来仪看着朱翠含笑道:“听见没有,二姑屯?这名字好像是为我们取的,好地方。”

转过脸来关照道:“好,就去二姑屯吧!”

船娘嘴里应了一声,刚刚转过了帆要把小船拢进眼前岔流。

身边上忽听见风来仪一声急叱道:“小心!”

船娘心里一惊,再一抬头,不知何时,敢情方才那只黑­色­快船去而复返,正以无比快速直向着小船迎头撞来。

朱翠正面坐着,对于这番情势看得最清楚。

原来眼前是条水道岔口,一条直放汉阳,一条是岔口,可通二姑屯,却在这岔道正面,耸起数丈高山石壁,形成一面水上石屏。

这艘黑­色­巨大快船,显然掩于短峰后背,俟到朱翠等所乘坐的小船来到面前,这才忽然闪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直向小船迎头撞了过来。

朱翠目睹此情,猝吃一惊,她虽有意作壁上观,当此生命关头,却也不能沉着,心里一急,顺手­操­起一只木桨,待向眼前快舟头上Сhā去,身侧的风来仪却又比她快了一步。

一技长篙倏地怒蛇般地飞点而出,“笃!”一声正中前面大船船头。

你看这小小一枝竹篙,所加诸其上的力道,何止千钧。大小二舟兑挤之处,眼看着风来仪手中这枝长篙变成了一盏弓的形状,在危机一瞬间,小船总算定住不动。

大黑船由于来势至猛,忽然吃风来仪手上长篙定住,奈何庞然大躯所带来的水势,却是无论如何难以压制得住,状若小山一般的巨大波浪,直把小船高高地打起来,像是要腾空而起。

大船两舷各立着两个身着劲服的汉子,原本打算以大吃小,目睹小船破碎时一场好戏,却万万没有想到一枝竹篙,就把行将相撞的危机轻轻化解,这一惊才知道不是好兆头。

原来船上四人,果然是曹羽手下配属常威之大内卫士,自从常威父子为朱翠刺丧之后,俱感责任重大,非抓住朱翠不足以向曹氏交差,此刻早已是绘影图形,水陆两遣散开了海捕公文,明察暗访,务必要把这个钦命要犯朱翠擒到手中,事情活该凑巧,想不到竟然会在江上遇见。

四卫士心知朱翠厉害,硬打硬拿不是她的对手,乃自想到了硬撞碰这个诡计,想不到这一伎俩临时却被风来仪给搅了局,功败垂成。

四人分别是“夜猫”方天,“没羽神箭”齐天化,“翻江鹞子”鲁平,“大力神”董江元。

没羽神箭齐天化站在最前面,眼睛也最尖,一看风来仪功夫了得,小船转危为安,情急之下,右手翻处“唰!唰!”一连掷出了两支白羽神箭。

他绰号“没羽神箭”,可知其暗器上必有高招。暗器一经出手,分向朱翠风来仪二人面门飞到,黑夜里更见惊险,一闪而至。

风来仪哼了一声,右手轻扬,已把迎面飞来的箭矢夹于二指之间,此同时朱翠亦把迎面箭矢拨打开来。

小船起伏的一霎问,风来仪已如同一只巨大的苍鹰,腾身直起落向对舟之上。

大船上四人乍吃一惊,哪里知道对方这个女人的厉害?

“夜猫”方天霍地拔出身侧“万字夺”,率先扑上,万字夺抖出一朵银光,照着风来仪心窝就扎。

风来仪原是气量狭窄之人,加以素日在江湖行走,黑白两道的人物多是对她望而生畏,日久天长早已养成了她唯我独尊的­性­情,这一次江上遇险,对方竟然毫不把她看在眼里,更不禁激起了她的无边怒火,决计要给对方一个厉害。

眼前“夜猫”方天这只万字夺分心刺到,她冷笑一声,不退反进,反手向对方兵刃杆上搭了过去。

方天一惊,心想:你这个女人可是来找死!

原来这种兵刃“万字夺”上,藏有两处暗刃,皆在杆柄两侧,施用时只须用力一抖一振,状若双翅的一双飞刃自会弹出,平常对敌对,用来封锁对方的兵刃最是有效,亦可作“方天戟”那般的施用。

眼前风来仪似不知,居然胆敢伸手,直向万字夺的杆子上抓来。

“夜猫”方天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容得风来仪这只手眼看着将抓住了万字夺柄的一瞬间,霍地用力一振夺身,眼前“铮”地一声脆响,突地由万字夺柄两侧跳出两口薄刃。

只听得又是“铮”然一声脆响。

风来仪的手依然抓了上去,只不过在危机一瞬间,改抓为拿,五指收处,紧紧拿住了对方万字夺上闪闪生光的刀锋。

与此同时,她的另一只手却已快速递出,“碰!”一声击中在方天的左胸之上。

这一掌看似无力,其实却极其惊人。显然是风来仪盛怒头上,这一掌暗聚真力,内力吐处,夜猫方天的身子就像球也似地被抛了出去,不容他身子落下,在空中先已喷出了大口的鲜血,紧接着头下脚上,连同着手里的那根万字夺“扑通”一声,栽到了水里。

风来仪决计要给对方一个厉害,一经出手势若疾风骤雨,脚下划动,一个快速的转移,已来到了“翻江鹞子”鲁平身边。

鲁平的兵刃是一对“分水蛾眉刺”,这时不假思索地照着风来仪两肋上就扎。

其他二人“大力神”董江元和“没羽神箭”齐天化,眼看着上来的这个女人如此厉害,只一招已将夜猫方天毙于掌下,俱都吓寒了胆,却也起了同仇敌忾之心,呼啸声中,全数向风来仪拥来。

大力神董江元施的是一柄雪花板斧,没羽神箭齐天化施的是蛇骨鞭,再加上鲁平的分水蛾眉刺,三个人自三个方向同时拥过来,声势端的惊人。

风来仪的身势怎么拔起来的,三个人可都没有看清楚,混乱之中,再听得一阵兵刃交击声。蛾眉刺、蛇骨鞭、雪花斧敢情这三样东西迎在了一块,叮当乱响中,击起一片火星。

空中的风来仪起得快落得亦快。

首先遭难的是“大力神”董江元,耳听得背后衣衫响处,却是连头也来不及转,即为风来仪的一双手掌击中在背胯之间。

大力神董江元虽说是自负神力,却难当对方双掌上所加诸的内元真力,脚下一个踉跄,一跤直向眼前摔了出去。

没羽神箭齐天化,翻江鹞子鲁平,一左一右同时快速转过身来,只觉得眼前疾风袭面,情不自禁地脚下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却另有一股尖锐的风力混杂其间,二人只觉得身上一凉,顿时就愕在当地,动弹不得,敢情是为对方点了|­茓­了。

这种隔空点|­茓­的手法,当今武林还极其罕见,四个人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见了这么一个厉害的对手,一举手之间,四名大内高手相继为之制服。

双方动手时,小船已错开一边,两者距离约在两三丈远近。

划船的船娘看着船上的这个女人如此神武,吓了个魂不附体,双手把着橹,只觉得全身上下连连打颤。

“这……这……位……小……小……姐……”她原意是想问朱翠怎么去把风来仪接回来,可是心里太紧张,只觉得两片牙骨上下直打战,说了半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忽然眼前人影一闪,风来仪去而复还,已好端端地站在了船上。

这个船娘只以为是见到了鬼,吓得“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连连地向着风来仪叩头不已……

“大仙……饶命……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朱翠看着不忍,一伸手,把她拉了起:“别害怕,这里都是人,没有神仙,快划你的船吧!”

划船的船娘惊魂甫定,再看看风来仪这个人确实与自己无异,当下真有点傻了。朱翠又连连催促,她才站起来把着桅舵,把小船驰进了原行的岔流。

好在二姑屯就在前面不远,一拐弯就到了。

风来仪与朱翠下了船,朱翠因见她吓成这个样子,安抚了她几句,又赏了她一锭银子,这个船娘才又转惊为喜,几疑身在梦中,二女上岸走了甚远,她仍然看着她们发呆。

※※※

这一天她们来到“肇庆”地面。

时令虽说是已到了初冬,但这里却暖洋洋的,感觉不出一些寒意。

经过了数十日的相处,两个人在行迹上早已不再拘束,看起来俨然就像是一对好朋友。

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看来而已,事实上朱翠在内心里却不能不防范着她,生怕再着了她什么计谋。

对于朱翠来说,广东这个地方她实在大陌生了,话更是一句也听不懂,所以打从一踏进广东地面,她简直就成了聋子和哑巴,有耳朵听不懂话,有嘴却说不通,实在是苦恼极了。

反之,风来仪却好比回到了家乡一样,哇啦哇啦,广东话说得流利极了。

才来到肇庆的当天,即有一位被称为高先生的老广东亲自来谒,经过风来仪的介绍,朱翠才知道这个高先生敢情是在肇庆开大买卖的,他手下有钱庄、客栈、绸缎生意,然而对风来仪却必恭必敬,像是唯命是从的样子,而风氏对他却是派头十足。

“这……小姐……是?”

高先生有意撇着京腔,一双小黄豆眼骨碌碌直在朱翠身上打着转儿。

风来仪点头道:“这就是鄱阳湖的无忧公主,你见个礼吧!”

高先生像是吃了一惊,嘴里啊了一声,后退了一步,连连向朱翠注目,一面抱拳道:

“久仰,久仰,失礼,失礼!”

京腔撇得又不标准,再加上有点大舌头,听在朱翠耳朵里真是浑身都不舒泰。

“这位高先生跟我们颇有渊源,在这里我们就扰他几天。”一面说时,风来仪向着高先生点点头道:“怎么样,房子可准备好了?”

高先生躬身道:“卑职已遵嘱备好了行馆,这一阵子粤江水浅,入冬以来海面上风大,岛主只怕一时半时还不能走!”

风来仪皱了一下眉道:“讨厌,要等多久?”

高先生赔笑躬身道:“等不了多久,最多三五天也就行了,卑职已经派人观望去了,水位只要一高,马上就能成行,再说……”眼睛向朱翠瞟了一眼,嘻嘻笑了两声,想是碍于她在眼前,说话不大方便。

“我知道了!”风来仪点点头:“有话回去再说,大爷和二爷可回去了?”

高先生摇摇头道:一大爷往南边去了,二爷说是去广西办点事,大概下个月初才可以回去,倒是吴少爷来这里住了一个月,已经回去了。”

风来仪看了朱翠一眼,点头道:“好吧,回去再说!”

高先生答应着,亲自陪着二人出了客栈,栈外停着一辆黑漆描金纯顶的崭新马车,马车门上漆着一只怪样的鸟,朱翠看了半天才看出来是一只猫头鹰,心里着实奇怪。

因为猫头鹰又名“枭鸟”,是一种不吉祥的禽类,却想不到竟然会被用来作为装饰门面的标志。

高先生亲自敞开车门,欠身说道:“请!”

风来仪点点头随即与朱翠相继登车,车把式向着二人深深一躬,跨上车辕,抖动车辔,马车即开始前行。

朱翠通过悬有薄纱帘的车幔,看见高先生骑着一匹枣骝红,随在车后,那匹马的配件十分鲜明讲究,在在显示着这位高先生是个很有钱的人。

当然,朱翠也曾留意到高先生上马的姿态,一按一旋,身轻如燕,只是这一手轻功,就不在自己之下。

看在眼里,朱翠暗存警惕,心里有了一个概念,不乐帮端的是大不简单,这位高先生明似殷商,谁又知他暗中在为不乐帮­干­些什么勾当。

车厢里摆饰得极为奢华。紫红丝绒的软垫,轻纱车幔,紫红檀木的活动长几,长度正好与坐椅一般平齐,上面置着­精­致的两个本朝仿宋青花窑瓷盖碗。

“口渴了,喝杯茶吧!”

风来仪揭开碗盖,散出来阵阵茶香,递与朱翠。

朱翠说:“不客气!”却把自己面前的一杯端起来,喝了一口,道:“好香!”

风来仪道:“这是我们自焙的八珍茶,便是当今的皇帝老子,也只怕享受不到呢!”

朱翠点头说道:“你们真的很会享受。”

风来仪道:“人生苦短,若不好好享受一番,死了又将如何?”

朱翠一笑道:“只是你们一快乐,别人就糟了!”

风来仪道:“这就是我们的宗旨,要别人不快乐。”说到这里微微一顿,道:“你大概注意到代表本帮的一个图案,是吧?”

朱翠想了一想:“你说的是漆在车门上的那个猫头鹰!”

风来仪道:“我们叫它‘宝禽’。”

朱翠道:“事实上它是禽类中一种最无情无义的鸟,宝禽这个名字不知从何说起?”

“这你就不知道了!”风来仪缓缓说道:“第一,它是我们岛上的特产,所见尤多;第二因为它的出现,天下武林望风披靡,为本岛带来了无限财富,所以称之为宝禽,应属无愧!”

朱翠道:“原来这样!”她微微一笑道:“至于让别人看了不舒服、不快乐,则更是切合贵帮‘不乐’的宗旨与涵义了!”

“对了!”风来仪嘉许地看了她一眼:“你越来越朗了我们了!”

朱翠暗忖道:“原来不乐岛惯以别人的不乐来取悦自己,我今后倒要注意,切莫着了他们的道儿。”随即又想道:“哼,你们要是让我不快乐,我就偏快乐给你们看,”想到这里,忍不住“哧”地笑了起来。

风来仪道:“笑什么?”

朱翠摇摇头,收敛住笑容道:“没什么,我只是想你们不乐帮这个规矩的确很好玩。”

风来仪白了她一眼,冷冷地道:“你这句话以后千万说不得,要是被大爷听见,你这条小命可就保不住要遭殃了!”

朱翠眨了一下眼睛道:“谁又是大爷?白鹤高立?”

风来仪哼了一声道:“就凭你这四个字,他就饶不过你,以后你要称大爷。”

朱翠摇摇头道:“那可要看我高不高兴了!”

风来仪忽然用力抓住了她:“你是我带来的,一定要听我的话,我可不希望你有意外,知道吧!”

朱翠一笑道:“好,看你的面子。”

风来仪一双菁华内蕴的眸子一刹那在她脸上转了几转,缓缓松开了紧抓住她的一只手,那双眸子里显示着一些少见的慈辉。

朱翠已是第三次领受她这样的眼神儿了,心里不禁大为奇怪。

“咦,你为什么用这种眼光看我?”

风来仪微微窘迫地笑了笑道:“那是因为……因为……”摇摇头,她把那句话又咽回肚子里。

朱翠一笑道:“你今天好奇怪,说话吞吞吐吐的,难道还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么?”

风来仪脸上红了一下。

朱翠一笑说:“算了,我不问也就是了。”

风来仪道:“告诉你也没什么,我有一个女儿,如果活着,大概也有你这么大了!”

朱翠道:“原来如此,这么说她现在是死了?”

风来仪点点头,慢吞吞地道:“是死了吧……”一瞬间,她脸上刻划出无比的怅惘,像是触及了无边的往事,那是极痛苦的一霎,然而很快地又从她脸上消失。

笑了笑,她打量着朱翠道:“你知道吧,你的眼睛长得特别像她,看见你这双眼睛就使我想到了她!”

朱翠一笑道:“既然这样,你以后就多看看我吧!”

车行至为平稳,车把式称得上赶车的第一流高手,以至于眼前停下来时,也直如未觉。

风来仪看了一下窗外道:“到了,下来吧!”

那位高先生亲自前来开了车门,垂手一边。。

朱翠随着风来仪身后下了车,发觉到来至一处深宅大院门前。

巨大的黑漆大门,门前左右各踞着一尊石头狮子,紫­色­如葡萄串儿的藤萝花,一串串地由巨大的门扇上垂下来、正门前方青­色­板路,打磨得光净净的,连片落叶都没有。

十名青衣小厮,分列在正门左右站立,虽然另有扇耳门却已启开了。

朱翠暗中赞了一声,这所巨宅虽不若自己鄱阳湖的故居那么排场,可是却也相差不远,再想到这里只不过是不乐岛驻在粤省的一处行馆,却已这等可观,那么其本岛的一切当是可想而知了。

当下朱翠随着风来仪身后,一径向正门步入,十名青衣小厮一律躬身为礼。

外面排场如此,里面更不含糊,在一片花树丛里,耸立着五座巨大的楼阁。

是时高先生趋前向风来仪请示道:“三岛主有什么嘱咐没有?大家伙已在候着了!”

风来仪摇摇头道:“没有什么好说的,让他们散了吧!”

高先生躬身道:“是,三岛主的行馆已布置好了,这就请吧!

风来仪点点头说:“你下去吧,有什么事我自会叫你!”

高先生又答应了一声,向二人分别见礼,随即退下。

朱翠看着风来仪道:“怎么,我们要在这里住很久么?”

风来仪摇摇头道:“不会很久,刚才你不是已经听见了,天旱水浅,再下一场雨也就行了!”说时,忽然闪电一亮,哗啦的响了一个焦雷。

风来仪一笑向天道:“说着说着就来了,要下雨了!”

绕过了一排冬青树,进入到一座朱红小楼,楼前有一池荷叶,枯黄残叶,看在眼里别具肃杀,将一座卧波的弧形小桥,衬托得别有诗情画意。

朱翠忍不住驻足看道:“真美!”

风来仪已走上小桥,用手指了一下眼前红楼道:“楼下房子很多,你自己挑一间随便住吧。”说罢自去。

朱翠缓缓步上小桥,顺着桥走到另一端,见有一座红柱茅草小亭,不觉住步走过去坐下来。

不意她身子方一坐下,却把一个正在睡觉的人惊醒,蓦地坐了起来。

朱翠事先不知道这里竟然会睡着一个人,顿时吓了一跳。那人忽受惊吓,乍见朱翠似乎吃了一惊,一时还睁着两只眼,直直地向朱翠看着。

饶是朱翠艺高胆大,可是却被这番突然的举止,吓了一大跳。敢情是眼前的这个人太可怕了。

旧小说里形容的“头如笆斗,眼似铜铃”,可正应上了眼前这个人,看起来对方正是如此。一头黄发又长又乱,其中一些却已苍白,再衬着这个人满脸的于思,形容“其貌如鬼”

都不尽然,因为鬼也不会有这么丑。

这还是其次,最可怕的是暴露在此人灰布短长衫下摆的一双足踝,敢情已齐踝断去,剩下的两截小腿光秃秃的,那伤处说红不白,尖尖圆圆,就像是两根舂米的桩子,乍然看上一眼,却会令你情不自禁地为之打了个寒战,实在可怕得很。朱翠简直吓得差一点叫了起来。

“啊,你……是谁?”

那人却似朱翠一般好奇地打量着对方,聆听之下显然吃了一惊,慌不迭单手摇动,蛇也似地溜了下来,紧接着枯草丛里一阵子颤动,再看这个怪人已走在两丈开外。好快的身法:

荒草堆里,掩饰着一个地洞的入口。那人方待一头向地洞扎入,忽然发觉不妥,倏地掉过身来,又向朱翠打量着,脸上表情一片茫然。

朱翠简直傻了。她只是无比惊异地打量着他。

那个人也打量着她。

二人足足对看了好一刻,心情几乎都是一样的。

朱翠之惊吓离奇固不待言,那人之惊奇也似较朱翠并不少让。

二十五

一段长时间的对看之后,双方都比较镇定了。

“你……到底是……谁?”说了句话,朱翠倒觉得有些过于冒昧了,因为自己第一天来,分明是客,岂有询问对方的道理,似乎这句话应该由对方来问才有道理。

然而这个人的行为,显然说明了他绝非这里的居停主人,甚至连客卿的地步都谈不上,天下哪有让客人钻地洞的道理?

这个人显然看清了朱翠不是这里的人,胆子才放大了,忽然他身子一收,朱翠简直都没看清他是怎么个移动的,总之人已经又回到了亭子里了。

“啊!”一惊之下,朱翠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

再看那人敢情已坐在了板凳上。

他上下动作,极为轻灵,宛若蛇鼠,看在朱翠眼中,简直是不可思议,一个人岂能练成如此身法?更何况对方尚还是一个残废。

“小姑娘,你是这里的人?”口音太难懂了,分明百粤口音,却似又问杂着一些别地的怪腔,若非是这点怪腔,朱翠简直还听不明白。

“不,我不是!”一面说,朱翠摇了一下头。

怪人听到这里才像是松了一口气,橘皮般的脸上绽开了几道笑纹。

“你……”朱翠咽了一下唾沫喃喃道:“可是你又是谁呢?”

“嘿嘿……问得好……问得好……”怪人跷起了光秃秃的一只断腿:“你先不要问我,我只问你,你可是从不乐岛上来的?”

朱翠摇摇头:“你说错了,我不是从那里来的,而是要往那个地方去!”

“你要去不乐岛?”

朱翠点点头。

“那你是……”说时,他那双铜铃般的眸子现出了一片惊恐。

“你是说我是不乐帮的朋友?”

“你是么?”

“不不不!你猜错了!”朱翠似乎已经猜透了对方的心意,接着说下去道:“我不是他们的朋友,只是被他们捉住,逼迫前往而已!”

怪人脸上一瞬间转换了儿种表情,像是将信又疑。

朱翠现在对他惧心既去,剩下来的只是无比的好奇而已。

“你不必担心我会把你的秘密说出去,我不会这么做的。”

果然这句话立刻像是给怪人吃了定心丸一样,脸上的表情立刻不再是那么疑惑了。

朱翠随即介绍自己说道:“我名叫朱翠……”才说到这里,即见怪人表情有异道,“住声!”

他一面说,一面机警地向着亭外看了一眼,又转向朱翠道:“奇怪,今天园子里不大安静,除了你以外,还有其他的人来么?”

朱翠点点头道:“不乐岛的三岛主,‘妙仙子’风来仪也来了!”

怪人顿时神­色­大惊,一怔说道:“噢,你应该早告诉我,她也来了?哼哼……”

一面说着,那双铜铃怪眼越加的灵活,不时地四下转动,两只耳朵也更像猫似地耸动不已。

朱翠这才注意到对方穿着一袭灰白­色­的皮质长衫,多处都已磨破了,上无领下无摆,形式简陋,根本谈不上手工,一望之下即可猜想到是对方自己拼凑成的。

“既然这样,我走了。”说时,怪人单手接动,肚子微挺,蛇也似地就滑落了下来。

这一次朱翠特别注意他离开的身法,饶是这样,仍然是看不住他动作的关窍所在,只觉得他仿佛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肉­都在动,都是力道的源泉,就好像当一条大蛇在爬行时,你是不能看出来它何处着力的。

不过是眨眼的当儿,这个怪人已经出去数丈以外。像刚才一样,朱翠所能看见的只是草丛中一阵子蠕动,他已又来到了那个地道入口。他回过头来看了朱翠一眼,随即回身扎入,转瞬间已消逝无踪。

天上乌云密布,闪电频频,一个个的焦雷自空中劈落下,却只是不见雨点落下来。

朱翠已被方才那个怪人所带来的一切给弄得有些神不守舍,一个人只是愣愣地发着傻。

忽然背后传来了脚步声。

一个身着杏­色­长衣的长身少女踏上板桥道:“公主可要休息了?”

朱翠不由一惊道:“噢,我倒是忘了。”

杏衣少女上来向着朱翠行了个万福,站起来道:“婢子青荷,奉了三娘娘的口谕,来侍候公主的!”

“三娘娘?”朱翠听了怦然为之一惊,几疑身在深宫。

“啊!”青荷笑起来,嘴角微牵,倒是蜜甜的:“三娘娘是岛上对三岛主的称呼。”

“哦!原来是这样,青荷姑娘,”朱翠唤着她的名字道:“你以后不要叫我公主了,我已经……”

青荷一笑道:“不可以的,公主的大名我们早就听说了,娘娘与小王爷殿下在岛上也过得很好。”

“啊!”朱翠道:“你是说我娘和弟弟?”

“是,”青荷轻移莲步走过来道:“娘娘与小王爷开始不大习惯,可是现在已生活得很好了。”

朱翠喜道:“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在骗我高兴?”

“婢子说的句句实言,过几天公主到了岛上一看也就明白了。”

因为这是马上就可以看到的事实,朱翠极信不会是假的,心里顿时大为轻松,无形中对面前这个叫青荷的姑娘,顿生出无限好感。

“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朱翠上前一步拉起了她的一只手,略似亲热地道:“你姓什么?”

青荷后退一步,道:“婢子不敢,婢子姓莫。”

“莫青荷,嗯!这名字不坏!”朱翠坐下来,手拍坐处道:“来,坐下来说话!”

青荷说道:“公主不要回房去歇一下么?”

朱翠一笑说道:“我不累,又不是七老八十,天不黑睡的哪门子觉?我倒宁愿在这亭子里坐坐,跟你聊聊,你看这样可好?”

青荷笑道:“公主说好自然是好的了,这样吧,婢子已为公主备下了晚膳,既然公主喜欢外面,我这就端到外面来好了!”

朱翠笑道:“这样最好,”心里一动摇摇头道:“这样也许不好,你需先问过你们三娘娘再说,看看她的意思怎么样?”

青荷道:“公主放心,一切您自可主张,三娘娘早已关照婢子了,就是公主闷着想出去散一散心,也可悉听尊便。三娘娘要婢子侍候公主,若是有不周不敬之处,还要拿婢子是问呢!”

朱翠摇摇头道:“这就不敢当了!”嘴里说着,心里却有些纳闷,她原以为不乐岛擒拿自己一家人,全系为了向朝廷勒索银子,这么看来倒似又另有原因了。她久闻不乐岛之种种非法行为,颇是对他们不耻,自非对方对自己一家之嘉惠,便能改变初衷。好在这件事日后不难明白,眼前倒也不必打破砂锅间到底,再说对方不过是岛上一个婢子,也不见得就样样知道。

青荷见她不说话,随即福了一下道:“婢子这就张罗着开饭了!”

朱翠道:“慢着,三娘娘呢?”

青荷一笑道:“三娘娘刚二回馆,就被高桐请驾出去了,可能要一两天才能回来呢!”

“啊!原来这样。”朱翠奇怪地道:“可是我却没有看见她出去呀!”

青荷一笑道:“公主有所不知,三娘娘行馆共有三道门,可以直通内外各处,所以她进进出出,公主不能尽知。”

“这就难怪了!”

一听说风来仪外出要一两天才回来,她顿时大感轻松,对方青荷口齿伶俐,秀外慧中尤其讨人欢喜。

“那就麻烦你了,”朱翠一笑道:“我肚子倒是有点饿了。”

青荷道:“菜饭都现成,厨房早预备下了,婢子这就张罗去。”说罢裣衽自去。

朱翠这一刻心里十分舒畅,仿佛忽然间又回到了昔日鄱阳宫内。人生苦短,况乎年来受尽内外煎熬,身心俱疲,能有这个地方少舒愁怀,重温旧梦,萍踪略定,岂非一得。这么一想,朱翠也就暂把心事抛开,难得青荷慧心兰质,倒要与她尽一夕之欢了。

那青荷倒也行动快速。”

其实正如她说,饭菜俱已齐备,只见她来至厅内,伸手拉动一根特制的丝练,这根丝练通着户外一根铜丝,铜丝又接向厨房银铃,银铃声响,便是传膳的信号。须臾间,便有专人打点,专用一个雕笼锦盒,将佳肴细点置于盒内送上。

青荷这才笑眯眯的,提着锦盒送来亭内。

朱翠一见,大为惊奇地说道:“这么快!”

青荷笑道:“东西都是现成的,一传就到,公主您可要点酒?这里有岛上带来的‘二头芬’,味道很好!”

朱翠点点头道:“我只要一杯,为什么叫‘二头芬’?”

青荷一面在石头桌上铺铺摆摆,回头道:“上来第一口香到喉咙,喝完了以后,嘴里还香,所以叫‘二头芬’,公主您一尝就知道了。”

一面说她轻斟玉壶,满了一杯:“公主请!”

经她这么一说,朱翠兴致大增,走过来坐下,石几上四样菜肴:“藕片糟小鱼”、“青笋的百叶”、“扬州狮子头”、“黄闷栗子­鸡­”,青瓷盖碗里是一盅“雪菜黄鱼羹”,另一碟花卷,一钵香米饭,还有一瓮小米清粥,四样下粥的小菜是“熏鱼”、“笋豆”、“卤虾小黄瓜”、“龙须菜”,满满地摆开了一桌子。

朱翠摇摇头笑道:“太讲究了!”

青荷道:“公主玉食琼浆惯了,吃吃这个倒也新鲜。”一面说,一面请听朱翠用饭还是用粥。

朱翠看上了那四样下粥的小菜,就道:“吃粥吧!”一面拿起一个花卷来撕下一块就口嚼着,侧脸向青荷道:“你来一块吃些!”

青荷道:“婢子早用过了,这里规矩大,婢子也不敢!”

朱翠知道她说的是真的,也就不再勉强。

青荷笑笑道:“婢子回房一趟,这就回来。”

朱翠情知道她是有意回避,好让自己尽兴吃喝,略略点头,青荷即行自去。

吃了一碗粥,两个花卷,又喝了一碗汤,约莫着差不多够了。

她这里斜倚过身子来,将一杯“二头芬”就嘴沾着。

忽然草丛里一物蠕动,现出了先时怪人去而复返的一只大头。

朱翠几乎吓了一跳,道:“呀,是你!”

怪人睁大了眼睛,满脸馋相地道:“好香,好香!”

朱翠回头看了一眼,又察看一下左右,确实无人才道:“你要吃点么?”

怪人连连点头道:“好好!”

朱翠一笑道:“好!”

手筷轻翻,先将一条藕片糟小鱼掷出,随着怪人大嘴张处,正好落入嘴里。

“酒!”怪人说。

朱翠道:“小心了!”

玉腕轻翻,满满一杯“二头芬”形同一团冰奇+書*網珠,落在了怪人大开的嘴里。

怪人一口吞向肚里,咂着嘴道:“好酒!太妙了,太妙了!”

朱翠一连掷出了三杯,杯杯不落空,全进了怪人肚子里。

怪人酒过三杯,频频呼菜,竟将四个盘子吃了一空,又吃了两个花卷儿,才向着朱翠点了点头道:“好姑娘,有人来啦,我走了!”黄草轻翻,人已无踪。

朱翠再回过身来,即见青荷裙带飘飘地由小桥一端移步过来,见面一笑道:“公主吃饱了!”

“啊!”朱翠说:“太饱了!”一眼看见桌上盘­干­碗净,不觉心里一动。

青荷也似微微吃惊,一笑道:“公主想必是饿了!”

朱翠点点头未待说出,两只哈巴狗,忽然吠着跑来亭内。

青荷一笑道:“我说呢,敢情这两个馋东西在这里,都是三娘娘把它们给宠坏了!”

朱翠只是笑笑未说什么。

青荷一面把碗筷收拾妥当,为朱翠斟上了一杯香茗,再把两只小狗引开,这才笑眯眯地回到亭子里,看了看天道:“看样子今天晚上要下大雨。”

朱翠说:“你坐下来我们聊聊吧!”

青荷道:“是。”

回头看了一眼,才在一边落座。

朱翠道:“这里地方很大,人一定很多吧!”

青荷摇摇头道:“不多,平常只有二三十个人。”

“都是岛上来的?”

“不,只有高桐和婢子我是岛上调来的。”

“高桐?”

青荷点点头:“就是陪公主和三娘娘来的那个高先生,他叫高桐。”

朱翠点头道:“原来是他……”遂道:“这个高先生我看他不但会做生意,而且武功不错吧。”

青荷怔了一下,才缓缓道:“公主眼光真准,他的武功得自大爷亲授,很不错。”

朱翠一笑道:“还有你,一定也不错,谁教你的?”

青荷想是知道瞒她不过,再说也无须隐瞒,遂含笑道:“婢子的武功是三娘娘传授的,只是比起高桐来可差远了。”

“这是说,三娘娘的武功,不及大爷了?”

“那倒也不是,是婢子练功的时候短,也没有高桐那么专心。”

朱翠点点头道:“你可知三娘娘上哪里去?”

青荷道:“婢子不知道,这里的事一切都由高先生负责,婢子只是管里面的家事。”

朱翠点点头,道:“三位岛主都出来了,岛上没有了主人怎么成?”

青荷道:“不,还有刘公刘嫂。”

“谁又是刘公刘嫂?”

“刘公公是岛上的总管,”青荷接下去道:“刘嫂是他太太,也是管事的。”

朱翠点点头道:“这么说起来,这两个人的武功一定也是不错的了。”

青荷点头道:“刘公刘嫂是上一代岛主跟前的人,武功高不可侧,但他们对三位岛主却极为忠心。”

朱翠心里一惊,却把她的话记了下来。

话题一转,她又问道:“青荷你来这里有多久了?”

“婢子才来了八个月。”顿了一下道:“是随着三娘娘来的。”

“这么说平常你是专门侍候三娘娘的了?”

“是的。三娘娘顶疼我,到哪里都要我跟着。”

朱翠一笑道:“有几句话我也许不该问,但问问也无妨,你该说就说,不该说就不说,我不怪你就是。”

青荷点点头道:“婢子知无不言,不知道的也就不能说了。”

朱翠道:“这个自然,我问你,你家三娘娘为人怎么样,是好人还是坏人?”

“这……”青荷微微一笑,喃喃道:“这很难说。”

“不要紧,你说说看。”

“嗯!”青荷咬了一下嘴­唇­,喃喃地道:“她是个好人,不过你一定要顺着她的­性­子就是了。”

“你意思是说,她的好坏不定,­性­子好的时候就好,­性­子坏的时候就坏?”

“对,她就是这样的人。”

朱翠点点头道:“那她还是个坏人,因为人家并不能顺着她的­性­子过活。”微微一顿,她接下去道:“我听说她很喜好诗词,常常以此来作为生杀的取舍,可真有这件事?”

青荷一笑道:“怎么没有?光是我知道,就有好几次。”

朱翠微微一笑,暗思她对自己倒还没有这样,倒是未曾想到。

“好吧!”朱翠道:“我们再谈谈大爷这个人吧。”

青荷吐了一下舌头道:“我可不敢说了。”

“这里没有外人,你又怕什么?”

青荷道:“好吧,我说归说,公主千万不要对外人提起,否则我可就惨了。”

朱翠点点头道:“当然。”

青荷咬了一下牙,两弯眉毛挑了一下道:“大家都叫这位大爷是魔王,公主你也就知道这位大爷有多厉害了。”

“大魔王?”

“比魔王还厉害!”青荷像是惊吓地道:“不过,我也弄不清楚他就是了,反正瞪眼杀人,吃人不吐骨头,可怕极了,谁能惹得了他?”

朱翠道:“难道说就没有人能制得了他?”

青荷想了一下,叹了口气道:“现在是一个人也没有了。”

朱翠听出来她话中有病,遂问道:“现在没有,难道说以前有?”

“以前……嗯!”青荷点点头,喃喃道:“我也是听人说的,我可没见过。”

“谁?”朱翠颇为好奇地问道:“你是说,难道还有什么人的武功能够胜过这位高大爷吗?”

“现在是没有了,”青荷冷笑了一声:“以前可就难说,起码我就知道十年前有一个人的本事就比他大得多,而且是他唯一的克星?”

朱翠心里一动,想到了海无颜,想想又似不对,因为十年前的海无颜分明绝非高立的对手,即使十年后的今天,也未见得就能胜过他……那么这个人又会是谁?

“这个人……是谁?”朱翠忍不住问道。

青荷站起来,脸上显示着颇为后悔的表情,后悔她的多此一言。可是话既已出,想收口已是不及,再者,对于“白鹤”高立这个人她确实郁集着一种内心潜在的仇恨。当然,要追究这种仇恨的原因,可就把话岔开了。

“他是……”

“唉!”青荷叹了一声道:“我说出来以后,公主你一定要为我守口,否则大爷一定是不能留我活命,只怕三娘娘想保全我也是不能了。”

“我已经答应你了,难道你要我发誓么?”

“婢子不敢。”青荷上前一步,悄悄道:“婢子实在害怕会被人家听见,这件事,关系太重要了。”

朱翠道:“你是说这附近会有外人?我看不会吧。”

“很难说……”青荷提起内置碗盘的锦盒道:“婢子陪公主进房去如何?”

这么一说,不禁大大引起了朱翠的好奇,倒是非要一听不可了当下她点点头,二人踏过小桥,即见一叶小舟,方自由竹楼一隅撑过来。

一个白发皤皤的老婆婆坐在船尾,正在采菱角。

撑船的人,是一个白白瘦瘦的汉子,头上戴着竹笠,一眼看见二人,先是一愣,遂笑道:“是荷姑娘么,这是上哪里去啊?”

青荷笑道:“天快下雨了,还不陪你娘回屋里去,小心淋湿了衣裳着了凉。”

白瘦汉子笑道:“放心吧,娘说啦,越是雷雨­阴­天,那玩艺儿才出来呢。”

青荷一笑道:“敢情你娘又要抓黄鳝了。”

说时已同着朱翠进入竹楼。

朱翠奇道:“这呣子又是哪个?”

青荷叹了一声道:“公主问得好,他们是‘桑氏呣子’,公主你可听说过‘南剑’桑太和这个人么?”

朱翠想了想,似乎这个名字很熟,但是却想不起来这个人是谁。

青荷道:“你大概想不起来了,这个‘南剑’桑太和,据说当年是大爷很好的朋友,武功也很高,刚才那个老婆婆就是他的妻子,叫什么我可记不起来了,不过却知道她用一把泼风断肠刀,武功很了不起。”

“那个年轻人是她的儿子?”

“嗯!他叫桑平,武功得自他们桑家家传,也很不错。”

朱翠点点头道:“这么说,他们桑家一家人都住在这里了?”

“桑太和已经死了。”青荷微微顿了一下,轻声道:“据说他死得很不明白,有人说是大爷亲自下的手,至于为什么,婢子可就不知道了。”

朱翠一惊道:“那么桑太和的妻子怎么会又住在这里?”

“这就是婢子想不明白的地方了,不过,桑老太太自从她丈夫死了以后,好像变得疯疯癫癫。奇怪的是,大爷把她呣子送到了这里,他们在后院种菜养­鸡­,过着与人无争的日子,真是一对奇怪的人,婢子就是想不通他们……”

朱翠心里也很奇怪,想了想笑道:“这也罢了,我们还是谈谈高大爷这个人吧,你刚才说高大爷十年前怕一个人……”

“婢子是听一个人说的,这个人是大爷的贴身跟班,他叫吕昆。”说到这里,她的眼圈忽然微微发红:“就是因为他多嘴,说出了这件隐秘,所以……所以大爷把他的舌头给割了……现在已变成了一个哑巴,真比杀了他还厉害。”

朱翠一阵栗然,若非听眼前青荷道及,她真不敢想象天下真有这么狠心的人。

青荷终于淌出了眼泪。

她抽搐了一下道:“公主您也许还不知道,我们在不乐岛­干­事的人,都有不可告人的血恨,婢子的爹娘也都是这么死的。”

“怎么死的?”

“被大爷手下人杀的。”

“真有这种事?”朱翠一时怒火中烧:“这又为了什么?”

“不为什么……”青荷一面擦着眼泪:“只是岛上的规距,凡是在岛上工作的人,都不许有家人拖累,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例外,这几个人却也是今生休想踏出不乐岛一步……公主……”

朱翠摇摇头,脸上悚然,道:“太可怕了!”

青荷破涕一笑,轻声地道:“婢子太激动了,其实这些仇恨在婢子来说,应该早已淡然了。”

朱翠摇摇头道:“这是什么话,父母血仇不共戴天,岂能淡然?”

青荷轻叹一声道:“您不是生活在那个天地里的人,您是不能想象的,其实有关我父母被杀之事,也只是婢子引证旁测而悉知,婢子虽可断定为千真万确之事,但是却难能有其真实的凭证,日子久了,也就淡了。”

朱翠点了点头,道:“这也难怪,不过纸是包不住火的,早晚有一天,你们会了解真相的。”

青荷苦笑着摇了摇头。

朱翠想起来道:“你还没说出大爷所怕的那个人来,他是谁?”

青荷道:“他是大爷的……”

忽然竹楼一隅起了极为轻微的一声轻响,朱翠与青荷都听见了,因而青荷到嘴的话突然止住。

嘴里轻叱一声:“谁?”只见她纤腰轻拧,“嗖!”一声已纵身而出。随着青荷的两只手掌推处,两扇虚掩的门扇蓦地张开来,却在那里直直地站着一个人。

这个人想是正伸手叩门,却不意房门猝然敞开,把他吓了一跳。

朱翠这时也由位子上站起,看见进来的人之后,她才松了一口气。

原米是方才划船采菱的那个桑老太太的儿子。只见他一只手提着两串鲜菱,笑问青荷道:“荷姑娘要出门么?”

青荷又好气又好笑地瞅着他道:“原来是你,把我吓了一跳,­干­什么来啦?”

桑老太太的儿子提了一下手上的东西:“这是刚摘下来的‘老­鸡­头’(莲之一种,极鲜美),姑娘有客,所以送来给姑娘与贵客尝尝新。”

青荷接过来笑道:“谢谢你,你也许不知道三娘娘已经回来了,这院里,你们还是少来吧。”

桑老太太的儿子似乎吃了一惊,连连称是,看了朱翠一眼,抱抱拳正要告退。

朱翠忽然将身子一横,拦住了他的去路,笑道:“谢谢足下盛情,还没有请问尊姓大名号?”

桑老太大的儿子顿时显出一副怪模样,连连望向青荷道:“这……这位是……是……”

青荷道:“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无忧公主,还不见过?”

桑老太太的儿子顿时吃了一惊,立刻伏地就拜。

朱翠白了青荷一眼,怪她话说得太直,一面闪身让开,嘴里道:“不敢当。”

桑老太太的儿子抱拳道:“公主的大名,在下久仰极了,在下桑平,这就不打扰了,告辞。”说完又打了一躬,紧跟着双足顿处,一片彩霞般地飘了起来,极其轻巧地已飘身而出。

朱翠特别留意他的轻功身手,只见他一只脚尖轻轻在一片荷叶上一点,随即弹了起来,轻若无物地落向另一片荷叶,如此闪得儿闪,已隐入湖侧荷丛。

朱翠心里一惊,忍不住赞道:“好身手。”

青荷道:“他的轻功虽好,但是比起他母亲桑老太太来,却是差得远了。”

朱翠心里大为惊诧,她自付观诸方才这个桑平轻功身手,已与自己相去不远,如照青荷说法,那个桑老太太便不知深到何等程度了。

她越来越对不乐岛不敢等闲视之了,桑老太呣子、高桐以及隐身荒草的那个大头怪人,这么许多人,各有千秋,身分之玄妙、深奥,真个莫测高深。要想一一了解这些人,可又是煞费周章之事了。脑子里想着这些人,不禁傻傻地望着桑平离去的背影发起愣来。

青荷轻咳一声道:“公主。”

朱翠警觉道:“啊,我是在想桑氏呣子……”

青荷一面把剥好的­鸡­头莲­肉­,用荷叶托上道:“桑平的一番心意,公主您尝尝新吧。”

朱翠含笑取过一些就口尝着,果然入口甜­嫩­,昔日鄱阳湖湖鲜所产,总以王邸为先,这类湖产,每年都不曾错过,嘴里吃着脑子里“乱红秋千”憧憬着几许往事,真是别有一番感触了。

青荷一面把廊子里竹帘放下来,湖风穿廊,引得正檐角下那串风铃叮叮作响。

朱翠又似一惊,笑向青荷道:“你说下去吧,这一次大概没有人再打岔了。”

青荷道:“好,我去去就来。”说罢离座上楼,须臾下来,手里拿来一面锦缎长披。

道:“公主披上这,天凉了。”

朱翠一怔,认识这领披风正是自己随身之物,只是连同两具箱笼,都似忘记在旅邸未曾带出,何以会出现在此,心里大是奇怪。

“这……你从哪拿来?”

青荷笑道:“公主的衣物箱笼。高先生己派人取回来,公主人还没到以前,这些东两都已来了。”

“啊……”朱翠喃喃道:“原来是这样。”

心里却在想,所幸自己随身所带并无不可告人的隐秘,否则,岂不尽落对方眼底、她虽然心里这么想,表面上却是微微一定,不当回事地向青荷道:“你说下去吧。”

青荷道:“是。”

“据吕昆告诉婢子说,”她声音忽然变了许多道:“当初不乐岛的掌门大弟子,并不是现在的大爷。”

朱翠一怔道:“你是说当年金乌门的门主,除了现在的三位岛主之外,另外还有一个徒弟?”

青荷点点头道:“不错!那个人姓单,是当年云老祖的掌门弟子,据说这位单大爷一身内外功夫,尽得云中玉老祖宗的传授,武功要较今天的高大爷高多了。”

这倒是朱翠前所未闻的一件新闻,她不但不知道,就连海无须当日与她谈论起不乐岛一段始未事时,也未曾提到过,显然海无颜也不知道。

“他姓单,你可知他的名字?”

“这,婢子不知!”青荷摇摇头道:“除了三位岛主外,只怕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人,吕昆虽然知道一些,但也并不十分清楚。”

朱翠道:“这位单老爷子如今又在哪里?”

青荷苦笑道:“这正是婢子要告诉公主您的,听说他已经死了。”

“噢!这可真是太不幸。”

“详细情形,婢子不知!”青荷微微停了一下接下去道:“吕昆告诉我说,这位单老爷子出为贪好杯中物,而中了大爷的计,被斩去了手脚,已经秘密处死,详细情形婢子就不知道了。”

朱翠皱眉道:“高大爷为什么要这样做?”

“哼!当然有原因啦!”青荷挑动着一双眉毛道:“第一,要是那位单老爷子在,可就轮不着如今的大爷当家了;第二,那位单老爷子有数不清的家财,听说大爷是谋财害命;第三,他们师兄弟一直不和,反正,就是因为这些,大爷就把单老爷子给害死……”

朱翠低头在寻思着什么,忽似有所感触地道:“单老爷子真的已经死了?”

青荷点点头,忽然张大了眼睛道:“啊,对了,不久以前,好像有人传说单老爷子还活着。”

朱翠一怔道:“是么?是谁说的?”

“这个婢子就不知道了。”青荷喃喃道:“反正岛上很多人都在暗中这么传说,有人说那位单老爷子被砍了两只脚,有人说被砍了两只手,现在还活着,可是却没有一个人见过他老人家的面,只不过是这么传说罢了。”

朱翠想了想道:“这个人要是活着,今年有多大岁数了?”

青荷想了想道:“总有七八十了吧,谁也没有见过他老人家。”

朱翠微笑点点头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个隐秘,我倒是希望这位单老爷子如今还活在人世上,如果他没有死,如果真是高大爷谋害了他,这笔血海深仇,他一定会报复的,你等着瞧吧。”

说话之间,廊子外风势大起,黄豆大的雨点子已落下来。

青荷道:“下雨了。”说时她忙站起来,忙着去关窗户。

朱翠心里这一霎似乎想到了很多事,颇不宁静,就站起来道:“我也该回房问休息一会了。”

青荷道:“公主请随代来。”说罢迈出这间廊阁,只见正面一间雅室,湘帘低垂,她撩开帘子道:“请。”

朱翠迈步进入,鼻子里立刻闻见了淡淡的花香,只见正面白石长案上平列着一行石盆,盆子里种植着水仙,都已绽放,衬以室内其他摆设显得极为雅致,床是纯木­色­的,灯是贝质吊灯,衬以窗外的湖景古柏,真有几分仙气。

青荷点着了吊灯,朱翠才发觉那具别致的吊灯敢情是用二种不同­色­泽式样的海贝所缀制而成,映以灯光,尤其好看。

朱翠见自己的衣物,连同两只箱笼一样不少地都陈置在室内,这里琴棋书画无所不备,即使长此住下去,亦不会嫌得寂寞。

“看样子三娘娘一两天是不会回来了。”朱翠看向青荷道:“可是?”

青荷一笑道:“公主真聪明,三娘娘确是关照过,说是如果事忙,可能要多耽搁两天才能回来。”

朱翠一笑道:“她必定关照你陪我下棋了?”

青荷点点头一笑道:“婢子棋下得不好。”

朱翠坐下来点点头道:“我已经耽搁了你不少时间,你去休息吧。”

青荷道:“公主有事关照,只需拉一下这根绳子就好了,我就住在后面院子。”

朱翠含笑道:“今天,是不会有事了。”

青荷请安告退。

朱翠忽然道:“啊,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

青荷道:“不敢,公主千万不要客气,婢子奉命就是专门侍候您的,您请关照吧。”

朱翠道:“刚才你给我喝的‘二头芬’,味道很不错,如果有得多的话,请拿一瓶来可好?”

青荷应了声:“是!”转身退下。

须臾,她又返回,手中拿着一个白瓷小坛,一面笑道:“公主的酒量好,­干­脆我就把坛子搬过来,够您吃几大的了。”

朱翠心里暗道:你道是我喝么?傻丫头!

当时笑着道了谢,青荷又留下了一个青瓷小瓶,说是用来盛酒,便于携带,这才退下。

这时雷声隆隆,闪电频频,雨愈下愈大,隔窗向外看去,整个院落都在狂风暴雨之中。

朱翠和衣坐床,盘膝运了一会儿内功,全身上下十分通畅,再看窗外夜­色­已浓,只是不复再闻雷雨之声,大概雨已经停了。

她整理了一下身上,觉得有点冷,随即披上披风,信步步出室外。

※※※

整个楼阁,想必只有她一个人居住,显得那么静寂,倒是悬挂在客厅内的四盏别致的吊灯,散播出一片青霞流光,美固然美,却别有­阴­森之感。

她倒是很久没有这么静过了,睡觉又大早,又不便再把青荷找来闲聊,一眼看见一旁大理石案上置放的一樽焦桐,不禁触发了她的雅兴。

朱翠缓缓走过去,随便播弄了几下琴弦,其音郁然,颇有古味,再看那琴式样,竟是一樽古琴,这一来更触发了她必欲一试的兴头。

窗外骤雨初歇,细雨连续,尤其是落在荷叶上的声音,十分凄然,古人有“留得残荷听雨声”的绝句,足见可以激发思古之幽情了。

朱翠大家出身,小小年岁时,已涉猎琴棋书画,那时虽皆通晓,到底造诣不深,真正领会音韵之妙,当在十六岁随师深居高山之年。然而离师后这两年来,整日忙于凡俗,不思此闲情逸致久矣,这时睹物思昔,便感到非弹一曲不足以排遣旅邸寂聊了。

这么想着,便不自觉地坐下来,弹弄起琴弦来了。

窗外细雨声声,她的琴韵不期然地与之凑合,一曲《雨打芭蕉》,简直如应斯景,两者配合恰到好处,弦音飘渺,如缩天音。

一曲方终,朱翠已不能自己,正待一倾余兴再弹上一曲《悲秋》,就在这一霎,她仿佛看见了一条人影由窗前掠过。

朱翠一惊之下,手按石案,蓦地把身子拔了起来,起落之间,翩若惊鸿地已扑出门外。

一条人影,自楼栏间扑向荷池。来人胆敢跃身荷池,足见其轻功造诣极深,朱翠自然不敢等闲视之。她冷笑了一声,足尖飞点之下,疾若箭矢地纵身而起。

她在空中强收真元,提起了一口真气,轻飘飘地落向荷丛。她身子方自落下的一霎,眼中已窥见前面人影极其轻捷地跃上了岸边。

天黑,又下着小雨,朱翠实在看不清对方的身形,只能约略辨别出一个人的影子而已。

并不是一个十分高大的影子,似乎不像是一个男人的背影。

“难道是青荷那个丫头。”心里想着,决计要把这个人给截下来,倒要看看是什么人,对自己究竟又有什么企图。

一驰一追,眨眼间已是百十丈外。

方才两者之间的距离不过两丈左右,此刻反倒远了,约在三四丈之间。

这还像是对方故意示情,否则只怕两者距离将要拉得更远。

朱翠这一阵追赶之后,心里大为吃惊,敢情对方这身轻功是自己生平罕见的高,即以所知的海无颜、风来仪二人来论,亦不见得就能胜过对方。

大雨之后,小雨未歇,到处都是水淋淋的,由于出来过于仓促,未能来得及换上雨衣,这时已是全身透湿,行动越嫌不便。

更因为这样,她才决计不肯与对方­干­休,暗中咬了咬牙,俯展出。“凌波虚步”身法,连续几个起溶,向前快速欺进。

眼前来到一处僻静的院落。

前面那个人一头扎进了像是开满了藤萝花的花架,脚下早已放慢,正因为这样,才被朱翠自身后霍地欺近上来,这人迎着朱翠猝扑的身子,倏地一个急转,差一点与朱翠撞在了一块。

黑夜里看不清对方那张脸,却可见对方已呈花白的头发,朱翠一愣之下,还不及思索下一步的动作,对方这个人已欺身上步,蓦地抖出右手,一式“二龙抢珠”,直向她两眼上点了过来。

好尖锐的指上风力。

朱翠倒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向自己出手,暗吃一惊,当下右手用“分花拂柳”的一招,霍地去拨对方的那只手,同时身子滴溜溜一个快转,已到了这人左测,清叱一声,击出了一掌。

在内功招式上,这一招叫“吐气开声”。

这一招朱翠为的是测量对方功力深度,倒是用了八成的力道。

那人哑着嗓子一笑道:“丫头。”拧身错步,霍地劈出一掌,招式巧妙,大出常规。

朱翠心里一动,两只手掌已迎在了一块儿。

一股内劲之力,通过对方那只手直传了过来,以朱翠之能,亦不能不腾身化解,当下不假思索,霍地腾身掠起,飘出丈许以外。

身子一经站定,却见对方那个人好端端地站在花架之下,天虽然黑,但朱翠已略能窥清对方面影。

她心里怦然为之一动,真有点令人难以相信,敢情对方那个人竟然会是傍晚时分所见的那个桑老太太,当时她一言不发地在小船上采莲,只当她是个寻常­妇­人,虽然青荷没有对她介绍一番,到底令人费解,这时见她身手才知果然厉害。只是,彼此并无仇恨,何以她上来即向自已施以重手,却是令人难猜透。

“是桑老太太么?”一面说着,朱翠抱了一下拳道:“失敬了。”

对方愣了一下,哼道:“你怎么知道我姓桑?”

朱翠轻轻闪身,来到了她面前,再次抱拳道:“青荷已告诉了我你的一切,刚才也见过了令郎,贤呣子具有如此身手,令人佩服。”

桑老太太翻了一下眸子,嘿嘿冷笑道:“我就知道那个丫头最爱嚼舌,她都对你说些什么?”

朱翠道:“也没有什么,只是谈到你丈夫桑太和……”

她本来想说出桑太和被高立所害死事,但到底事属揣测,未便轻易出口,话到­唇­边,顿了一下又吞回肚里。

桑老太太上前一步:“我丈夫怎地?”

朱翠见她说话口气甚硬,心里未免不悦,只是到底来此是客,不便发作。微笑了一下,她接口说道:“桑大侠武功盖世,我很久就听说过他了。”

桑老太太“哼”了一声,道:“一派胡言,你今年才多大,居然会听过先夫的名字!”

朱翠倒是没想到这一层,被她两句话一抢,一时只有翻白眼的份儿。

桑老太大冷笑一声,踏进一步道:“说,你来这里­干­什么?”

朱翠见她这般盛气凌人,不禁心里有气,当下冷冷地道:“我的事又何劳你来动问?”

桑老大太碰了个软钉子,越加有气。“嘿嘿!说得是!”桑老大太眸子里闪烁着凶光:

“如果在你的鄱阳湖,我是管不着,亏你还是名门望族之后,竟然认贼作父,我倒是看错你了。”

毫无来由的一番臭骂,直把朱翠骂得火冒三丈。

“你胡说!”朱翠一时气得脸­色­苍白,大声道:“你凭什么开口骂人!哪个又是认贼作父了?”

桑老太太一双三角眼瞪得极大,聆听之下,沉声笑道:“事实俱在,还要狡辩,你以为有了风三婆娘撑腰,别人便不敢奈何你了,今天碰见了我,可是你八字排错了,先废了你这个贱人再说。”说时,陡地向前跨出了几步。

像是海无颜那般内功杰出之人一样,立刻就由她身上传出了大股的内力。

这股内力,宛如一面无形的钢箍,倏地紧紧勒住了她的四周。

二十六

朱翠顿时一惊,经验告诉她说,这就是动手出招的前奏,以朱翠个­性­,绝非欺软怕硬,只是平白无故被桑老大太误会,认为自己与不乐岛成了同路人,着了她的毒手,实在是有点划不来。

可是这件事亦非三言两语所能解说清楚,尤其是在眼前情况之下,更不容她分说。

桑老太太看样子像是要真下毒手,身子一晃,疾风般地袭了过来,来得疾,停得也快。

奇怪的是就在她身子霍地顿住的一霎间,朱翠却似当胸着了一锤般,身子一阵大晃,蓦地向后一连踉跄了三四步,尚未能拿桩站稳。

这种动手方法,显然是朱翠前所未闻,敢情桑老太太凭借着她的内功造诣,以所练经年的“无敌罡气”向对方猝下杀手。

朱翠因有备在先,早已提实真力护住了全身|­茓­道,可是尽管如此,亦不禁为对方桑老太大这兜心的一击,震得全身发麻,眼前金星乱冒,忖思着对方如果再来这么一次自己决计是当受不住。

桑老太太满以为凭自己苦心孤诣数十年所­精­练的“无敌罡气”,这么迎面一击一撞,对方不死必伤,最起码也当摔地不起,却是没有想到对方只不过后退了几步而已,由此足证对方内功不可轻视。

“好个丫头!”凌笑着,桑老太太第二次提具真力:“你再试试这一次。”这一次她功力运足,一时间白发齐开,身上那袭长衣也似突然间涨满了气机,变得十分肥大。可以想见的,桑老太太再次地一扑之力,必将是“石破天惊”的一击,朱翠万万当受不住。也就在这要命的一霎间,对面长草地里忽然吹过来一阵疾风,冷森森的,使得一树藤萝连连打颤地落下了一地。

桑老太太原已将要扑出的一霎,忽然顿时止住。

那股冷森森的风力,像是专为照顾她才吹起来的,一时间使她一连向后退了两步。

“你……”桑老太太睁大了她那双三角眼:“又是你这个老鬼“不错……”声音是随着那股子冷风,由长草丛中吹过来的。

桑老太太神­色­立显张慌,用力地在地上跺了一脚:“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个老鬼总爱跟我过不去,我们不是约好了么,谁也不管谁的闲事!你怎么又变了?”

起自长草地里的声音,沉声道:“话是不错,倒却要看看是什么事了。几年来,我老怪物像个孤魂野鬼似的,谁又理过我了?好容易今天交上了个朋友,你这老婆子却要下手取她­性­命,呵呵,你倒说得好,这个闲事我能不管么?”

朱翠心里一动,这声音她并不陌生,脑子里想到了一个人,却是拿不准儿,倒要看着眼前这个桑老太太如何化解。

桑老太太冷笑道:“这么说,你们见过面了?”

苍老声音道:“笑话,朋友岂有不见面的道理?”

桑老太太看了朱翠一眼,一脸愤怒地道:“这么说越加不能留她活命了。好吧,老鬼,看你的面子我不出手,由你自己动手好了。”

“放屁!”那人粗鲁地骂道:“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刚才不是跟你说过了么,她是我新交的朋友,有我在,你休想对她不利,走你的吧。”

桑老太太脸上表情是怒极了,一连变了好几次颜­色­,却强自忍着,想是知道对方的不易招惹,可是一口气却是无论如何咽不下去。

“老鬼!”她声音气得发抖:“你这一辈子落成了眼前这样,还不够惨的?怎么还想一错再错,再错一次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哼……”声音里充满了凄凉意味,却并无愤怒之情。

“老婆子别只顾说我,你也比我好不了多少,这几句话正是我要奉劝你的。”

桑老太太笑了两声道:“你眼花了,眼前这个丫头留不得,她知道得太多了。”

“我偏要说她留得,老乞婆,伤天害理的事作不得,”苍老声音道:“看我面子,你就高抬贵手吧。”

桑老太太似乎被这几句话勉强打消了一番盛怒,只是还有些不大甘心。

“要是我不给你面子呢?”说话时,桑老太太那双眸子频频在前面草地里搜索着,想是在搜索对方确切藏身之处。

“你最好还是给我面子的好。”声音里显示着那人的自信,“你虽然练成了无敌罡气,但是要想拿来对付我,还差得远呢,不信你就瞧瞧。”

话声一顿,立刻传过来一阵轻嘘之声,当此寒夜,这种声音一经入耳,真有点令人心惊胆战。

朱翠一直在冷眼旁观,她虽然仔细地观察着四周左右,却是怎么也找不着那个人藏在哪里。

眼前随着像是这人所发出的轻嘘之后,只见藤萝花架上的花叶纷纷四下离枝飞溅,散落了眼前一地都是。

桑老大太目睹之下,一时呆若木­鸡­。

“怎么样!你自信能胜得过我这一手‘古墓­阴­炁’,便可放手一试,要不然你还是卖我这个面子的好。”

桑老大太聆听之下,才似忽然惊醒模样,凌笑一声道:“我们也算是多年的邻居了,卖就个面子给你吧,不过我先告诉你,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说罢忿忿地瞪了朱翠一眼,倏地向后退出,但见她肩头轻晃,有如轻烟一缕,顷刻间便已消逝无踪。

朱翠目睹之下,心里着实吃惊,姑不论暗中发话人如何了得,只看这个桑老大太,已是她生平罕见的高手,眼前情形,设非是暗中这个怪人为自己缓颊,只凭自己绝非是她对手。

心里盘算着此番­性­命得失,不禁犹有余悸。

“用不着害怕了,她已经走啦。”声音仍然来自草丛:“回房去见面再说。”

朱翠犹豫一下点头道:“多谢相救,你老莫非就是那个断……”她原想说出“断腿怪人”四字,话到­唇­边,发觉不妥,连忙止住。

“不错,我就是,我就是那个断腿的老鬼……”

最后的两声笑,含蓄着无比凄凉:“这里是桑老婆子的地盘,回头她又要来惹厌,还是进去再说吧。”

朱翠自见他三言两语,即能将顽强如桑老太太般的敌人却退,足见其大非寻常,加以他离奇的身世,卒使朱翠不得不对他油然生敬。

当时聆听之下,向发声处抱拳道:“遵命!”随即施展轻功,像来时一般踏荷凌波,刹时间来到了居住楼阁。

推门进入,大吃一惊。敢情客人先已经到了。

暗淡的灯光下,那个蓬头散发,满脸于思的断膝老人,敢情已然在座。

入目相对之下,朱翠由于过于惊慌,一时愣在了当场,竟然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断膝老人现出了一片­阴­森:“怎么,你真当我是个鬼么?”

朱翠一惊之下,这才发觉自己神态失常。

“我……”朱翠后退了一步,喃喃地道:“对不起,我只是没有想到你老人家来得这么快。”

怪老人一笑道:“这还罢了,坐下说话吧。”

朱翠这时心情略定,加以双方已经有过两次交谈,倒也颇能自持。

当时点点头坐下来,又站起来道:“你要喝点什么?”

“酒。”说话时,这个怪人的一双眸子,早已直直地看向案上的酒坛子。

“好极了,这些酒,可是为我预备下的?”

“对了!”朱翠一面走过去斟酒,回过头瞅着他:“你怎么知道?”

“哈!”怪老人仰起下巴,笑了一声:“你是一个小姑娘,喝不了这许多酒的。”

酒递来了,他接过来,仰首喝了一大口:“好酒,”一双闪烁的眸子在朱翠身上一转:

“真是个好孩子,只为了这个就不在我对你另眼相看,你坐下来,今夜我的兴致很高,我们好好谈谈。”

怯意尽去,剩下来的,只是无限的好奇。朱翠在一旁坐下来,打量着他,微微含笑道:

“我已经大概猜出来你的一些身世,你可要听?”

怪老人又灌下了大口酒:“说吧!”

朱翠道:“第一,我猜出你姓单。”

怪老正自仰首,听到这里忽然停住,顿了一下,“咕噜!”又灌了一大口。

“谁告诉你的?”

“没有人告诉我!”朱翠得意地笑着:“把几件事情连贯在一起。一想也就明白了。”

“不错,嗯!算你猜对了。”

放下了酒盏,他舔了一下­唇­:“再来点怎么样?”

朱翠点点头:“可以。”

一面说着,她又为他斟上了满满的一盏:“我知道你的酒量很好,可是酒能误事,”朱翠盯着他道:“不要忘了,当年你这一双腿是怎么断的。”

她记得方才青荷所说,一时脱口而出,不意这句话有如一根尖锐的钢针,一下子扎进了对方心里。

怪老人仰首喝了一半,忽地中途顿住了。他脸上一霎间带出了极为忿愤的表情,突地一抖手,将手上青花瓷盏隔窗打了出去,“扑通!”落入水池之内。

“有理!不喝了。”

朱翠想不到他­性­情如此刚烈,倒颇为后悔有此一说。

怪老人脸上闪现出费解的神­色­,直直地注视着朱翠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朱翠神秘地一笑道:“你先静一下,听我说,看看我猜想得是否全对?”

“你说吧……”他显已经迷惑了。

朱翠喃喃地道:“第二,我知道你出身金乌门,算起来你应该是当今金乌门的第二代掌门宗师。”

怪老人“嗯”了一声,缓缓仰起头来。

“嗯嗯……金乌门……第二代掌门……宗师……”

“你可想起来了?”朱翠提醒他道:“现在金乌门的掌门人白鹤高立,其实只是你的师弟,对不对?”

怪老人缓缓点了一下头,脸上表情扑朔迷离。

朱翠道:“外面传说,‘白鹤’高立图财害命,暗中杀害了你,却没有想到你竟然还会活着。”

怪老人脸上忽然现出了几许­阴­森:“小姑娘,你果然知道得不少,怪不得桑老婆子要杀你。”

朱翠道:“那只是她的愚昧,其实我、她,连你在内,应该同仇敌忾,我们的遭遇其实大同小异。”

怪老人微微点头道:“你的眼睛已经告诉了我,你说的是真话,说下去,我喜欢听你说话,你的声音尤其悦耳好听。”

“谢谢你!”朱翠一笑道:“也许你还不认识我。”

“你是公主?”怪老人那双眸子在她身上转着:“为什么他们要称呼你是公主?”

“因为……”朱翠平静地看着他道:“我不幸出生在一个被称为‘王族’的家庭里。”

“啊!”老人那双眸子微微收敛着,但内含的­精­芒,却益为逼人:“这是一般人梦寐以求而不可得的事,为什么你却用‘不幸’这两个字来形容自己?”

朱翠微微苦笑着道:“你问得很好,那是因为我所出身的王族给我带来不幸的遭遇与苦难。”

“嗯!”老人点点头道:“这么说我明白了,难道安化王朱寘番是你的父亲?不……会吧。”

朱翠点点头道:“他是我的伯父。”

“这么说你父亲是……”

“那阳王朱葆辰。”

“噢,我明白了……”怪老人连连点着头道:“我知道了,当今的皇帝,还是厚照那个小孩子?”

“他已经不算小了,今年也有三十岁了。”

“这么说!他已经当了快十五年的皇帝了。”

朱翠咬了一下牙齿道:“他是一个昏君……我恨死他了。”

怪老人微微点了一下头,道:“大明江山的这几个皇帝,说起来简直都不是材料,比较起来,上一代的孝宗还算是好的了。”说到这里,他微微地叹了口气,显示着他如今虽是落得如此凄惨境界,却也并没有忘怀江山社稷。

“宦官当政,皇帝随喜怒乱杀人,这种事前朝屡见不鲜,你父亲不用说也定是遭遇奇惨了。”

朱翠冷冷地点了一下头道:“我听说他老人家已经死了。”

“嗯!”怪老人点着头道:“我风闻不乐岛上来了贵客,是一对呣子,被高立软禁着不许离开。”

“那就是我的母亲与弟弟。”

“这我就明白了……”怪老人连连点着那颗大头:“现在,他们终于又抓住了你。”

朱翠点点头道:“我很想我母亲。”

“当然……”怪老人冷笑道:“你非去不可,他们这一手的确很厉害……只是等你到了岛上……你就会觉得除非听凭他们的摆布之外,你没有一点办法……厉害……”

朱翠冷冷一笑道:“我不会就此甘心的。”

老人看了她一眼:“小姑娘……那时候就由不得你了……岛上的情形怎么样,你是下会知道的,我最清楚,不要说你是一个人了……就是一条鱼,只怕也游不出去。”

“真有这么厉害?”朱翠惊讶地道:“我简直难以想象……难道说岛上的人从来没有一个逃出来过?”

怪老人摇摇头道:“据我所知,确是没有……当然,除了我以外。”

朱翠心里虽然想到了海无颜,却没有说出来,因为这是一个到目前为止还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

“难道你老人家是逃出来的?”

“谁说不是……”怪老人脸上显示出微微的一笑:“对他们来说,这真是一个天大的隐秘,他们不会知道的,谁又能想到我这个老鬼历经百劫,至今还活着?而且就活在他们身边,在这里,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我的眼睛,就像是你!上天竟然会安排我见到了你。”

朱翠一惊道:“你……你……有什么打算?”

“我就是为我的打算才活下去的。”

忽然他话声一顿,倏地转向窗外,冷笑一声道:“你已经听了很久了,可以进来了。”

“正要拜访。”

语声一住,人影猝闪,一个白发皤皤、身材略矮的老婆婆已站在了眼前。

朱翠猝然一惊,认出了来人正是适才与自己动手,几欲要置自己于死命的桑老太大,心里一惊,蓦地站起,闪身一旁道:“是你?”

来人桑老太太双手抱拳,向着朱翠拱了一下,道:“鄱阳公主不罪,老身这里有礼了。”

朱翠怔了一下,还没想到对方何以前倨后恭,一旁的单老头子一声怪笑道:“好,这叫不打不相识,小姑娘,桑老太婆给你赔罪来了。”

朱翠这才弄清是怎么回事,当下呆了一下,向着桑老太太道:“不敢当,你老请坐。”

桑老太太重重一叹,­操­着一口鄂省口音道:“我老婆子这几年真个是老了,还不如这个老怪物,连朋友敌人都分不清了,真是该死,公主要是不原谅我刚才的鲁莽,我老婆子哪里还敢坐下。”一面说,犹自连声叹息不已。

朱翠一笑道:“老前辈这么说,我便更不敢当了,快请坐吧。”说时,闪身而前,亲手搀扶她坐了下来。这一次桑老太太便不再坚持了。

“恭敬不如从命,我老婆子这就坐下了。”

一旁的单老头嘿嘿地直笑道:“人家要是不给你这个面子,我看你老婆子这张脸往哪里放?”

桑老太太看了他一眼,鼻中哼了一声道:“我当是谁呢!敢情你这个老鬼今天也人模人样的像回事似的,你不说话人家不会把你当哑巴。”

单老头被她抢白了几句,出乎意外地竟自扬声大笑了起来。

这番笑声,端是惊人。

朱翠还没说话,一旁的桑老太太已惊得站起道:“老鬼,你这是怎么了,难道不伯别人听见么……”

单老头笑声一顿,一双眸子直直地视向桑老太太道:“哼哼哼……这还要你担心么。”

桑老大太道:“这附近虽无外人,青荷丫头听见了也是不好。”

“这还要你来说!这个丫头现在只怕作她的春秋大梦还来不及呢。”

这么一说,朱翠才明白了。

“你老人家莫非点了她的睡|­茓­?”

“那还用说!”单老头摇晃着他那一颗大头道:“不单单是她,里里外外的人,哪一个我老人家都照顾到了。”

说到这里看了看桑老太太一眼,一笑道:“别见怪,你儿子到底年轻气盛,所以我也顺便照顾了他一下,要他多睡一会。”

桑老太太愣了一下,脸上一红道:“难怪我说他怎会睡得这么死呢!原来是你这个老鬼施的手脚。”说到这里冷冷一笑道:“怎么,难道你连我儿子也不相信了么?”

“哼哼……这可难说,倒不是我信不过他,有些事不得不防着一点。”

“胡说,我儿子有什么好防的?”

“你儿子人品也许还算不错,只是­性­情不定,再说这一阵子,我看他跟青荷那个小妮子似乎走得很近,你这个老乞婆平常昏昏沉沉,我看你什么都不知道,可要防着点呢!”

“什么!”桑老太大睁大了一双三角眼:“你说我儿子跟青荷那个丫头……”

“不错!难道你还看不出来?”

“这……不会吧。”

“怎么下会,这个园子里,什么事又能够逃得开我的眼睛?哼哼。”

单老头眸子里闪烁着­精­光道:“你儿子暗恋人家己不是一天半天的了。”

“这……”桑老太太一时转不过口,冷笑一声道:“少年男女,彼此爱慕,理所当然,哼哼,我这个作娘的还没说话,你这个老鬼又管的是哪门子闲事?”

“闲事?”单老头冷冷地道:“这个园子,甚至于整个不乐岛,哪一件事我不能管?你那个儿子最近只顾谈恋爱,我看对你交待的功课反倒不当回事了。”

桑老太太一愣道:“原来什么你都知道了。”

“应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

桑老太太顿了一下,冷笑道:“你倒说说青荷那个丫头又有哪一点不好了,多了这么一个人,对于今后大事岂不是好么?”

单老头摇摇头道:“这只是你的看法,我看那个丫头心眼儿太活,虽然有反叛之意,却无反叛之心,这件事还要往后再看看,为了防她嘴上不稳,所以连带着也要防你那个宝贝儿子。”

桑老太太嘴里说“你太多心了”,却未始不把他所说之话仔细地记在了心里。

单老头看了她一眼,叮嘱道:“这件事我嘱咐你了,要是由于你儿子嘴上不稳,泄露了机密,哼哼……我老头子第一个可就饶不过他。”

桑老太太冷笑了两声:“我儿子的事我自己会管,用不着你这个老鬼多事,有一天他要是做了对不起祖宗的事,我这个娘第一个放他不过。”

“好!”单老头桀桀一笑,道:“可惜我戒酒了,要不然就为了你这句话也应该浮上一大白。”

桑老太太忽然发现只顾自己二人说话,把朱翠冷落一边,不觉笑道:“公主不要见笑,我跟这个老怪物是死冤家活对头,半年也见不上一面,一见面就是不欢而散,他倚老卖老,我老婆子第一个就不会含糊他。”

单老头桀桀笑着,这一次却是不再抢白。

朱翠道:“二位老前辈的身世,我已由青荷那听了一个大概,想不到竟能在这里见面,真是太巧了。”

桑老太太道:“不乐帮最近这几年越来越不像话,有些行为简直比打家劫舍的强盗还不如,我老太婆活着睁着这双眼睛,就是等着看他们遭到报应的一天。等着看吧,他们快活不了多久的。”

单老头哼了一声,道:“只凭你我这两个老废物,那是难成大事。”说时眸子转向朱翠道:“这副千斤重担,却在姑娘你的肩头上了。”

朱翠苦笑道:“凭你们二位前辈的武功,尚担忧难成大事,我又怎么成呢?”

单老头道:“不然。”

桑老太太点点头道:“老鬼说得不错,这几年我们挖空了心思,也难成大事,公主你来了,情形就不一样了。”

单老头哼了一声道:“你倒说说看情形怎么个不一样法?”

桑老太太瞪着两只三角眼道:“这个……我……你倒是说说看。”

单老头摇摇头道:“这个你无须知道,眼前你唯一可行的就是好好在这里待着,时候一到,里应外合,才可一举将不乐岛歼灭。”

桑老太太叹了一声道:“时候一到,时候一到,这句话我听你说了七八年了。”

单老头道:“不会太久了,这几年我也没有白活,他们在岛外的十七处跺子窑,我已经摸清楚了一大半。”

“噢!”桑老太太­精­神一振:“老鬼,这话我可是头一回听你说过,你说什么?他们在岛外有十六个跺子窑?这我可是不知道。”

朱翠心里为之一惊,“跺子窑”乃是一句黑道的术语,意思乃指的是“巢|­茓­”之意,她懂,想不到不乐岛势力如此浩大,除了在岛上庞大的基业之外,竟然在内地设置有十六处分舵,其组织之庞大,诚可以想知了。

单老头桀桀一笑,看着桑老太太道:“现在知道还不算晚,我有一分名单要交给你,该是我们下手的时候了。”

桑老太太猛地站起来道:“你这个老……鬼,你怎么不早说?……好好……是应该给他们点颜­色­看的时候了,名单呢?”

单老头冷哼了一声,道:“会交给你的。”说了这句话,他点点头道:“我该走了。”

朱翠本想留他下来,无如这个怪老头说走就走。这一次不是像蛇那么溜法,即见他两只手在椅子上霍地一按,身子箭矢也似地反穿了起来,人影闪了闪,已消失窗外。

桑老太太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道:“老鬼这身本事,真可说举世无双,只可惜他双脚折断,难以直立,要不然,哼,只怕高立也不是他的对手。”

朱翠亦感叹道:“这位老人家真是身世如谜,想不到双腿残废之后,仍有这样的身手,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了。”

桑老太太说到这里,微微一笑,看着朱翠,微点了一下头道:“说起来也是一件怪事,公主也许难以相信,这十年以来,这个老怪物,除了必要之时,才会现身跟我说几句话,我可从来没见过他跟别的外人交谈过,这一次对你居然破格相向,真正是奇闻了。”

朱翠微微笑了笑,却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桑老太太看了她一眼,慢吞吞地道:“这是你的机运,公主可千万不能错过!”

“我的机运?”

桑老大太点点头道:“一点都不错,公主你大概听说过‘金乌门’这个武林门派吧!”

朱翠点点头道:“我也是最近才听说过,今天的不乐帮,不就是这个武林门派吗?”

桑老太大道:“不错。”

“这是一门­精­深玄奥的武林秘宗,继承此一门派的三位岛主,哼!公主你当然也知道,他们每个人都有一身了不起的武功!”

朱翠点点头道:“我听说过,而且也见识过!”

桑老太太点点头道:“他们三个人当中,高立的武功最高,风来仪其次,比较差的是宫一刀。”

朱翠点头道:“你老人家的意思是在说高立已经深得金乌门武功的传授?”

“不错!可是,也只不过六七成左右而已。”顿了一下,桑老人太才又接下去道:“金乌门真正的传人,就是刚才公主你所见的那个单老怪。据我所知,他才是当年‘醉金乌’云中玉的衣钵传人,公主你若能相机得他指点,必然是受用无穷。我见他对你似乎格外垂青,你可千万不要失去这个机会。”

朱翠一笑道:“是么?”

桑老太太忽然由位子上站起来道:“我走啦,这两天有事我会再来看你的。”

朱翠道:“应该我去拜访你老人家才是!”

桑老太太摇摇头道:“千万不可以,你可不能小看了青荷这个丫头,万一要让她看出了什么来,在风来仪那个娘儿们面前露一点口风,对你对我都将是大为不利,千万千万!”

朱翠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桑老太太这才转身,飘然而去,身法至为轻快。闪了闪已落身荷池之上,转瞬已消逝无踪。

※※※

青荷笑嘻嘻地送上了一份­精­致早餐。

“昨儿晚上真是好睡!”她脸上微微带着一些儿红道:“从来没睡得这么死过,一睁眼太阳都出来了。”

朱翠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含笑道:“大概是太累了,这园子里只有你一个人么?”

“不!”青荷说:“还有几个人,不过他们都被关照过了,不能随便进来,这里什么都好,就是太静了一点,公主你在这里的时候,婢子还多少能跟你说上句话儿,要不然也只有一个人­干­坐着发愣了,有时候想想也真觉着怪无聊的!”

“三娘娘出门不都是你跟着么?”

“那可不一定啊!这要看是­干­什么事了。三位岛主的­性­情都够怪的。”青荷接着又说:

“他们很少一块儿出去的,都是单独去办事,各人­干­各人的,谁也不管谁!”

朱翠道:“他们彼此之间的感情可好么?”

青荷道:“也是怪得很,平常根本很少看见他们在一起,就是在岛上也是各人有各人的事儿,除非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很少看见他们三位在一块,就是说句话也是不容易。”

朱翠放下筷子道:“今天天气很好,如果你没有事,我们到外面走走可好?”

青荷笑道:“那敢情好,婢子也怪闷得很,我们这就走么?”

朱翠道:“太早了么?”

青荷摇头道:“不早、不早,只是我们去哪儿玩呢?也不能去太远的地方。”

朱翠道:“这里你比我熟,我跟你走就是了!”

青荷样子像是很高兴,一会儿就把朱翠吃剩下的碗筷收拾­干­净。她翻着眼皮儿想了一会儿道:“昨儿个我听说这附近马王庙有庙会,我们就去马王庙逛逛好不好?”

朱翠这时情绪已然安定,再加上结识了单桑二人,对于未来对付不乐岛事,无形中增加了不少信心,心里的压力大为减轻,也就乐得乘此空闲时,四下走走消散一下心里的积闷。

于是听青荷这么一说,她就立刻答应了下来。

当下就由青荷前导,走出了居住的这座楼阁,向院中步出。

※※※

昨夜雷雨之后,今天的天­色­看起来便显得十分晴朗。阳光不烈不柔,照在人身上暖烘烘的真有说不出的舒畅。

朱翠以乎觉得很高兴。

南国之秋,不似北地之寒,虽已入秋,除了池中荷叶,到处绿油油的一片欣欣向荣。

踏进了眼前这片碧茵的绿地,顺着一条花岗石铺地的迂回花径一直向外步出,便看见了来时所经过的大门。

朱翠边走边暗自打量着两旁景物,越觉不乐帮这处行馆规模庞大,气势雄厚,由于来时匆迫,又不欲被风来仪看出行藏,故未能仔细打量,此时心情不同,便细细地观察了一下。

只见在这片庞大的院落里,共有格式不一的六座楼阁,乍看上去各踞一方,各有一条专达的秘道通过去,并不像有什么特别的布置。

然而,朱翠却警觉到这里面是大有名堂。

首先她注意到每条秘道的形式都不一样,而楼与楼之间对映得更是十分有趣,尤其特别的是尽管每一幢楼的格式不相同,却有一扇相同的门扉彼此连锁呼应。再者,每一幢楼的顶楼瓦面之上,俱都装有一个晶光四­射­的珠子,乍看上去六点星光,尤其刺人眉睫。

朱翠虽然一时弄不清这其中包涵的用意,但却可以断定必有深奥的意境,心里不禁暗暗庆幸,所幸自己没有四处乱闯,否则保不住就许被困在这个微妙阵势之内,岂非自讨没趣。

思念中,青荷已带同她来到了大门。

一股猛烈的气势,直朝着二人面前逼压了过来。眼前明明是一条通畅的秘道直通门外,却偏偏给人“行不得也”的感觉。

朱翠心里一惊,已见前面的青荷绕了个弯儿,由两具石狮之间的小道绕出来。朱翠心里一动,学样步出,再踏上直出大门的秘道时,先前那股逼人的气势的压迫感觉便为之消失。

一脚踏出大门,青荷回眸笑道:“公主大概也看出来了吧!这里面步步都布着埋伏!”

朱翠哼了一声:“也只不过拿来唬唬寻常人,真要是有本事的人,只伯也困不住!”

青荷摇摇头道:“也不一定,是三位岛主用尽心血亲自布署的,不怕您见笑,婢子到现在为止,一个弄不好,还要出丑呢!”

朱翠道:“这么说,不乐岛上的埋伏就更厉害了!”

“谁说不是!”青荷一面说情不自禁地吐了一下舌头:“公主去了就知道了!”

朱翠道:“你可不能再这么称呼我的了!”

青荷一笑道:“好,那就叫你小姐好了!”

朱翠道:“最好什么都不要叫。”

说话时二人已步上一条街道,一个豆腐贩子扯着喉咙:“嗨,豆腐,豆花,豆腐脑。”

朱翠由不住站住了脚。

卖豆腐的是个白头老者,赶忙上前笑嘻嘻地道:“二位姑娘来两碗豆花吧,刚刚起锅,可好吃得很呢!”

朱翠看了青荷一眼,点点头道:“反正时间还早,我们就进去吃一碗吧!”

青荷一笑道:“不是刚吃过吗,您又饿了?”

说笑着已被那个卖豆腐的老人带着落座,只不过是马路旁边临时搭建的一个棚子罢了。

要了两碗豆花儿,朱翠觉得很开心,笑道:“我肚子是松紧袋,可以一天吃好几顿,三天不吃一顿也没关系!”

青荷一缩脖子道:“那我可不行,一顿不吃就饿坏了!”

经过两天的相处,两人的感情无形中像是拉近了许多,虽说如此,到底彼此立场迥异,朱翠在心里不得不留下几分仔细。

青荷看来确是童心未泯,吃了一碗豆花,直嚷着好吃,又叫了一碗,问朱翠还要不要?

朱翠摇摇头说饱了。就在这时,她看见一个身着素衣,头上扎着一方丝巾,看来神态雍容的­妇­人,双方目光交接之下,那­妇­人似乎愣了一下,立刻低下了头,随即匆匆离开。

朱翠就在与对方­妇­人照脸的当儿,心里禁不住动了一下,只觉得对方那张脸十分面熟,只是就不知是在哪里见过白白的脸,细长细长的一双眼睛。

忽然她心里一动,蓦地想起一个人,差一点脱口而出:“李妙真?”

“青霞剑主”李妙真。

一点都没错,就是她。想着立刻离座,跑出街上,四下打量了一眼,哪里还有对方的踪影,

青荷见她忽然离开,想是有什么急事,当下也顾不得吃,丢下几个钱,赶忙跟出道:

“什么事呀?”

朱翠好生失望地摇摇头道:“没有什么,好像看见一个熟人,出来却又不见了。”

青荷一怔道:“怎么会呢,我们找他去!”

朱翠摇摇头说:“算了!”心里却十分纳闷儿,如果刚才所见那个俗装­妇­人果然是白衣庵的“青霞剑主”李妙真,实在有点令人想不透。鄂粤两省,相隔千里,好生生的怎会来到这里?再者她原是沙门比丘尼,怎地忽又改了俗装?这又是什么原因?

那是因为“青霞剑主”李妙真这个人,前此已使她与潘幼迪二人大启疑窦,更令人深置怀疑了。

朱翠几乎认为是自己看错了,因为她怎么也想不通李妙真来到这里­干­什么?

心里盘算着这件事,不觉同着青荷步入眼前街道,这时早市已开,来往的客商虽然不多,但已不复先时之清冷,石极铺成之街道两侧,种植着生满须茎的榕树,在上午的阳光里,显得很有生气,就像顶盔戴甲的两列巨人伫立左右。

一群人围看着什么,二女不觉也偎上去,一看之下,见是玩猴儿把戏的。

青荷尤其是稚气未退,心里先自高兴道,“好呀,这是玩猴儿的啊,我们看看吧?”

这种玩猴的把戏,朱翠见过几次,倒也不十分起劲儿,主要她实在听不惯广东话,打算少观即去,但一眨眼工夫青荷已挤到了前面,还回过身来连连向她招呼。

围看的观众忽然发觉到两个漂亮的姑娘,尤其是朱翠那般盖世风华,俱不禁惊为天人,纷纷自动让开,让她们走到前面。

朱翠反倒觉得怪不自然的,想告诉青荷离开,场子里却响起了震耳的锣声。两只猴子各自戴着一个面具,蝴蝶穿花似地在场子里走着,其速极快。再看那玩猴的,一个瘦小的老头,大模大样地坐在一个木箱子上,手上着锣,脚也不闲着,脚趾间夹着一根鼓槌,一声声敲着小鼓,两只猴儿,听见鼓声就来回地翻着斤斗,人猴配合得极其自然。

小老头嘴里叨着根旱烟袋,一口口地喷着烟,两只黄眼珠子骨骨碌碌地转着。他身上穿着极为肥大的一件羊皮袄褂,越加显出他人的瘦小。

一阵子快翻斤斗,带来了满场掌声。小老头松下了手里的锣,扯着嗓子大叫道:“两个儿子都过来!”出口居然不是广东口音,倒是出乎朱翠的意料之外,像是很沉重的关中口音。

两只猴儿听得主人这么一招呼,立刻乖乖地来到了他的跟前。

小老头笑嘻嘻地道:“把脸子给摘下来?”两只猴子乖乖地就把头上面具给摘了下来。

“磕头,磕头!”猴子还是真听话,叫磕头就磕头。一时带来了如雷掌声,铜钱子哗啦啦洒了一地都是。

小老头一口口地喷着烟,两只眼睛只是在人群里溜着,满地的铜钱根本不放在心上,倒是对于朱翠与青荷姑娘十分在意,不时地侧目斜上一眼。

两只猴子像是被他训练得极为灵巧,叫它们­干­什么就­干­什么,地上的铜钱一枚也没有错过,都被它们拾起来,放进袋子里。

小老头嘻嘻一笑道:“拿了人家的钱,就得­干­点像样的给人家瞧瞧,别叫人家说鹅们不懂规矩。”

一面说着由木箱子里拿出了两把木剑,丢向两只猴儿:“就玩一趟剑吧。”

各人倒不曾想到猴子还会舞剑,何止是舞剑,两双猴子敢情身手还挺不错地对打了起来,四下里的观众情不自禁地叫起好来。

这一趟剑法打得十分热闹,看在朱翠眼里,尤其觉得奇怪。她原以为猴子对招,无非是瞎比划一阵谈不上什么身手,哪里知道细一留意之下,才发现敢情大有名堂,两只猴儿所施展的竟是一路“六合剑”法,虽然不似武林健者那般得心应手,但是一招一式却也并不含糊,猴儿有这般身手,主人可想而知丫。

这么一想,朱翠不禁吃了一惊,不禁侧过眸子打量了一下那个小老头儿。

小小的个头,似乎腰上还不大得劲儿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个练家子,然而朱翠却不敢小看了他。

一旁的青荷似乎也看出了一些端倪,偏过脸来小声向朱翠道:“我看这个玩猴的小老头儿有点邪门儿。”

话声未歇,只听见当空“呼”的一声,一条黄影疾若星坠般,直向着朱翠头上落来。敢情一只猴子手上的木剑,竟然向朱翠头顶上招呼了下来。

二女正在说话,根本就没注意到场子里的情况,四下里观众也没弄清是怎么回事,乍见此情,俱都惊叫了起来。

青荷一惊道:“公主小心。”

话声出口,方待向空中猴子出招,朱翠却已抢先出手自卫,只见她身子微微向旁边一闪,那猴儿手上木剑“呼”的一声已砍了个空。想必是这只猴儿得了主人的暗示,出手甚为快捷,一招不中,紧接着在空中“吱”的一声怪叫之后,身子一个翻腾,却用左手连同左腿,猛地直向朱翠脸上抓去。

四周观众乍见此情,又是一阵惊呼。

朱翠原不想在众人面前展示身手,可是一来事发仓促,再者这只恶猴竟敢如此欺人,决计给它一个厉害。

这只猴儿虽是快到了极点,奈何却难以伤到朱翠。就在它两只手爪落下的一霎,朱翠已滴溜溜地一个快转到了猴子的另一侧。

身边上,又是“吱”的一声猴鸣。另一只猴子想是见同伴没有得手,由另一个方向实地跃出,连身带剑,同时向朱翠身上落去。

四下里观众没有想到看猴戏居然还附带了这么­精­彩的节目,一时大乐。尤其看到朱翠展示身法,竟是这么美妙,俱都爆雷般地叫起好来。就在这声爆彩方自出口的一霎间,现场人猴交手的情况已起了变化。

原来朱翠心忿那个小老头竟然听任猴子伤人而不加管束,决计出手给二猴子一个厉害。

第二只猴子连身带剑猝然向下一落,在朱翠疾若飘风的快捷闪身之下,竟然又落了个空。

朱翠蓦地一个抢步,用“火中取粟”的招式,一下子已抓住了第二只猴子手上木剑,倏地往起一抡,已把那只猴子摔了出去。同时她身形右转,斜出一掌,直向第一只猴子身上劈去。

她施展的是凌厉的劈空掌力,掌势一出,距离着那猴儿尚有两尺左右,又把那猴儿劈得滚了出去,嘴里“吱吱!”连声怪叫不已。

朱翠掌势如果顺势击出,凭她­精­湛的内力,不要说全力击出,只要有六成力道,这只猴子活命之机也是微乎其微。

就在这紧张的一瞬,耳听得那个玩猴的小老人一声怪笑道:“哎唷!大姑娘饶命吧:“说话间他身子可是丝毫也不迟缓,一只手拿着铜锣,一只手拿着锣槌,那副样子就像是喝醉了酒般的,一个踉跄直向朱翠身前扑了过去。

脚下如此,手上可不含糊。小老头借着前进的势子,手上的一个锣槌,直直地向着朱翠头上招呼了下来。

朱翠右掌向上一封,用掌沿封开了小老头的锣槌,身子半侧着,滑出了尺许以外。

她已发觉出对方这个小老头大不简单,只是眼前这个地方不易动手,心中犹疑着,另一面的青荷已猛地向着对方这个小老头儿身后扑到。

“可恶的东西!”青荷嘴里这么嚷着,二掌同时递出,用双撞掌的进手招式,直向着小老头背上击去。

这可正应上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句话了。

小老头如果敢不回身,保不住可就伤在青荷的双掌之下。

“好家伙!”嘴里怪叫了一声,这个小老头霍地向前打了个踉跄,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倏地一个斤斗翻了出去,青荷的双掌乃至于扑了个空。

青荷一惊之下,才知道眼前这个小老头敢情不大简单,她冷笑一声道:“你哪里跑!”

往前一上步,正待用“夜叉探海”的一招,去伤小老头的面门。朱翠忽然唤住她道:

“青荷!”

青荷招式原已探出,便硬生生地收了回来,往旁一转,怒看着对方,跺了一下脚。

“公主,你……”

一想有语病,赶忙改口道:“噢小姐,”脸上一红道:“这个家伙好可恶,非给他点教训不可!”

朱翠只觉得全场所有各人的眼睛,似乎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确是怪不自然的。

“算了,别跟他一般见识。”

说话时只听见“咭呱!”一声,两只猴儿叫着,又像是要偎上来。

这一次那个小老头出声制止道:“给鹅都站住!”

他这声喝叱还真管用,叱声一起两只猴儿顿时就站在了当地,一动也不动地把一双黄眼睛珠子直直地向小老头注视着。

“罪过,罪过,敢情是贵客驾到!”

一面说,这个小老头连连向朱翠拱着手:“不知秆不罪,狱们父子真是有眼无珠,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二位您们请吧!”

朱翠想不到对方前倨后恭,转变得这么快,想必与青荷刚才失口叫出的那声“公主”有关,她自忖自己此刻是钦命要犯,朝廷早已行文天下,要缉拿自己全家归案,青荷这么一嚷嚷,只怕为自己惹上了麻烦。

可是转念一想,自己目前已是托庇于不乐帮,一切安危自然由他们负责,倒是看看他们怎么来保护自己,眼前大可坐山观虎斗,双方鹬蚌相争,自己正可坐收渔人之利。

想到这里,匆匆看了对方那个小老头一眼,也懒得跟他噜嗦,只向青荷道:“咱们还是回行馆去吧!”

青荷哪里知道她这句“行馆”正是在向对方透露消息,说了这句话随即走出场外。

青荷含怒地看了那个小老头一眼,冷笑道:“今天算是便宜你了,下次再看见你,哼,要你知道我姑娘的厉害。”

小老头只是嘿嘿笑着,连连的拱手道:“不敢,不敢,得罪!得罪!”

忽地一脚踹向二猴,骂道:“都是你们两个混蛋给鹅惹的麻烦,还不跪下给两个姐姐叩头!”

四周围的人听他这么说,俱都哄然大笑。

敢情这几句话,又被他讨了便宜。他日口声声吆喝两只猴子为儿子,现在却要“两个儿子”给“姐姐”磕头,岂非朱翠与青荷都变成了他的女儿?再者以披毛戴掌的畜类平称二女,寓意之刻薄毒恶,更属诬谚之至。

青荷娇叱道:“住口!”碍不住被朱翠的眼神儿暗示住,才没有发作出来。

在众人笑声里,两个人离开现场。

“太可恨了,这个家伙!”青荷一面走着道:“真恨不得好好地教训他一下才好!”

朱翠若无其事地一笑道:“你当这老头是好惹的么!我看他很有点来头呢!”

青荷奇怪地道:“也说得是,以前我就从来也没见过他,一个走江湖玩猴戏的能有这种身手,确实是不容易了!”

“你要是真以为他是走江湖玩猴的可就错了!”

“那他是……”

朱翠冷冷一笑道:“玩猴儿只是他的掩饰,哼,我看这个人不是公门里的捕快就是江洋大盗,反正绝不会是好人!”

青荷一怔道:“这么说,难道他是冲着公主你来的?”

朱翠摇摇头道:“这就不知道了!”

要是平常,朱翠一定会暗中留意,把这个人的底细摸清楚了,可是现在却大可不必。

倒是青荷听她这么一说,心里可就有些儿担心,因为风来仪要她照顾朱翠起居,虽说含有监视的意思在里面,却也附带着有保护朱翠安危之意,要是略有失闪,何以向这位三岛主交差?这么一想,青荷可真是有点笑不出来了。

“婢子看……我们还是回去吧。”

朱翠一笑,站住脚道:“怎么,你害怕了?”

“那倒不是,”青荷道:“我想回去给馆里递个讯儿,叫他们来这里盯上这个人。”

“那太晚了!”

“怎么会呢?”

“你不信再看看去,”朱翠冷笑道:“他一定不在那里了。”

青荷愣了一下,果然回身跑到了街口,往方才玩猴的地方看了看。可不是,只不过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对方已经收了买卖,围着的人正在散开,却已失去了那个小老头的踪影。

“怎么样,我没有猜错吧?”朱翠胸有成竹地道:“这么看起来更证明我的话没有错了,你小心注意一点,这一两天总还会见着他就是了!”

青荷道:“您是说他会到馆里来?”

朱翠道:“这就难说了,凭他一个人,难道还敢去碰不乐帮这块招牌?”

这么一说,青荷又放心了。

“那倒好!”青荷笑嘻嘻地道:“我倒是希望他来一趟,叫他尝尝厉害。”

朱翠笑笑没有说什么。

青荷又道:“我们还去不去逛逛庙会了?”

朱翠接道:“当然去啦,那地方远不远?”

青荷喃喃地道:“远倒是不远,我只是担心,怕万一刚才那个玩猴的要是对公主你不利……”

朱翠冷冷一笑道:“他不敢!”

青荷本是童心未泯,听她这么一说,顿时宽心大放,跳了一下道:“好,那我们就走吧!”

二十七

拐了两个弯,走了一会儿,就看见前面行人越来越多,马王庙就在街对头。今天正逢庙会之期,庙前特为扎着彩牌,各样零食小贩、杂耍,把庙前都挤满了。当然每逢这个时候,也是那些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媳­妇­跟姑娘们的解禁之期,一个个穿红着绿,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去进香还愿。因此朱翠与青荷的出现倒并不太惹人注意。

两个和尚在门口敲着木鱼,接受化缘,庙门两侧放着两个大箱子,接受各方布施。每个箱子旁边都站着一个小和尚,有人往箱子里丢钱,小和尚一定深深一揖,口喧佛号道:“阿弥陀佛。”

另有一个黑面头陀,一身穿着打扮,倒像是戏台上的“行者”武松那个样,手里拿着拂尘。

这人豹头环眼,就差脑门正中少了一个金钱印,否则真和武松一个样,只是他左手竖掌打着佛礼,右手的拂尘,照例对每一个进庙的人身上都拂上一下,嘴里还高声地叫着:“哈哧!”

被他这么一拂的善男信女,像是无限恩宠的,立刻跪倒地上,合十向着大殿一拜,再转过身向施礼的头陀一合十,嘴里连连念着“阿弥陀佛”,这才站起进殿。

朱翠以前在鄱阳湖也逛过几次庙会,倒还不见有这么一种规矩,遂转向青荷道:“这是­干­什么?”

青荷笑道:“这叫‘洗佛风’,说是被这个头陀拂尘沾上身子的人,主一年的好运,我们也去沾点喜气吧。”

朱翠摇摇头道:“要去你去,我是不去!我在这里等你就是了!”

青荷笑道:“好吧,我这就去,马上回来!”一面说着笑嘻嘻地走了过去。

那个头陀的眼睛似乎老远就注意到了她们两个,这时见青荷过来,单手打着问讯,高喧了一声:“哈哧!”随即用手里的拂尘向着她身上拂了过去。

青荷也学着别人的样跪下来,向着大殿拜了一拜,再转向和尚合十道:“阿弥陀佛!”

黑面头陀道:“阿弥陀佛,与姑娘一起来的那位姑娘,长的好相貌,怕有一品之尊的封造吧!”

青荷站起来笑眯眯地道:“是么,我倒是不知道呢!”

头陀笑道:“好说,好说,今天是十一的日子,敝寺诸佛都显灵了,二位姑娘好好进去求个签什么的;保定将来福禄富贵。”

青荷点点头道:“当然,我们原是来求签的!”

黑面头陀嘿嘿笑道:“那敢情好,那敢情好。”

一面说扭头便向站在殿前的一个灰衣和尚道:“悟明,你这就带两位贵客进去参见‘妙一’师太吧!”

灰衣和尚一愣道:“妙……一?”

黑面头陀面­色­一沉道:“就是护禅的金脸大师,你不知道么?”

那个小和尚被他这么一叱,才似忽然记起道:“啊……这我知道了!”

即转向青荷打躬道:“女施主请!”

青荷随即把他带到朱翠跟前道:“这位小师父要带我们进殿去参见一位……什么金脸大师……”

朱翠皱了一下眉头道:“金……脸大师?”

青荷道:“这……我也不太清楚!”

一旁的那个悟明和尚合十道:“金脸大师是专门来敝寺观法护禅的,大概三四天就要走了,二位施主这一次能见着了她,可真是三生有幸!”

青荷笑向朱翠道:“听见没有,我们运气真好,马庙的神最灵了,小姐,我们快进去见见吧!”

朱翠笑道:“好吧,我们就见见这位金脸大师!”

悟明和尚单手打着问讯道:“请!”转过身子带领着二人向大殿步入。

大殿里香烟镣绕,各方善男信女拥挤一堂,确是十分热闹。

朱翠早先随母亲在鄱阳湖也曾进过几次香,凡是入庙少不了要向神佛行礼,这时乃上前点着了香,同着青荷在神前行了礼。一殿大神,一一行礼,也耗费了不少时间。

却见那个悟明和尚走过来道:“二位施主运气好,金脸师父原已过累打下了帘子,听说来了这样的贵客,便特别予以按见,二位施主请吧!”

当下二女便随着他进入殿侧的一条小小通道,来到了另一座偏殿。

只见殿前垂着一­色­的木质素珠垂帘,由一个身穿灰­色­尼衣的中年尼姑在前侍立着。

悟明和尚喧着佛号道:“二位贵客来了,请这位师姐代为接待吧!”

那中年尼姑似乎也在等待着二人,这时含笑在二女身上转了一下眼睛,遂向那和尚道:

“好了,没有你的事了。”

悟明应了一声是,正要退出,这个尼姑又道:“慢着,师父关照她今天不见客了!”

小和尚应了一声是,这才转身退出。

中年尼姑随即转向二女一笑道:“师父今天一大早就已算出今天有贵客上门,要我好好候着,果然料事如神,二位施主请进来吧!”说罢转过身子,双手合十向着室内高声道:

“二位女施主来拜会师父啦!”

“阿弥陀佛!”室内转出一声佛号,道:“请二位施主进来吧!”

中年女尼应了一声,这才撩开了珠帘,作姿请二女进入,朱翠也就不再犹豫,同着青荷迈步进入。

这是一间布置得十分素洁的敝室,除了一些简单的家具之外,就只有一个厚圆的蒲团。

这时正有一个面罩金­色­面具,身着同­色­袈裟的人,双膝盘坐在蒲团之上。

“二位姑娘不必拘礼,”这人微微颔首道:“请坐,请坐!”

朱翠合十施礼,道了打搅,即与青荷就一旁木凳坐下。

若非是她们事先知道对方这个金面大师是个女的,只由外表上看还真弄不清是男是女。

原来在那个时候每当著名寺庙庙会或是对外开放,遇有大典之期,都有例行的借助别寺庙里的有道高僧高尼来到本寺短时驻锡,对外宏扬佛法,名谓“边禅”。这些所谓“边禅”

的高僧高尼,由于不是本庙的师父,来此只不过是短时的护法、讲佛,为了不致日后抢走了本庙的香火,所以本庙常常为他(她)们另起一个临时法号,本身更可易扮为各类佛相,有“以身代佛”的崇高意义在内。这类人物,自非身望隆重的佛门高弟而下为。眼前这位金面大师正是如此。

朱翠是明白这其中道理的,倒也见怪不怪,青荷却是第一次见过,不禁觉得甚是新鲜,一时频频向着这个金面女尼打量不已。

她虽是一再仔细打量,却也难以窥出对方的真面目。除了那张金­色­面具以外,这位师大头上还戴着一顶金冠,双手亦涂着一层厚厚金­色­,十根手指上俱都装着长长的金­色­指甲,再衬以那身金袈裟,如非事先知道她是由人所装扮,果真置身子殿上诸佛,任何人也难以辨别真假。透过这人金­色­面具之后,隐约可见她­精­光闪烁的一双眸子,此时正自向朱翠逼视着。

朱翠欠了一下身子道,“既来参拜,还请大师多多指点!感激不尽。”

金面女尼微微颔首道:“世人所求,无非功名富贵,这些在你来说,已是眼底浮云,你是享受过的人了,还有什么好求呢?”

朱翠心里一动,暗暗惊奇不置,双方第一次见面,她竟然把自己摸得这么清楚,倒也是怪事了。当下微微点头,轻叹一声道:“大师说得是,世事无常,所求越多越不可得,反不如平心静气,一切归诸天意的好!”

金面女尼喧了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施主兰心蕙质,诚是不可多得。对了,一切因缘花果,冥冥中自有安排,世人每喜求问,实乃庸人自扰。”

她说话时声音不快不缓,象是发自丹田,声音柔中有刚,却只是一个单音。像是在掩饰着什么,朱翠不免有些费解。

金面女尼话声一落,即以手指轻轻在桌面上敲了三下,发出“笃!笃!笃!”三声轻响。

方才所见鹄立门外的那个中年尼姑立刻探身进来道:“弟子在!”

“上茶!”

中年尼姑合十道了声:“遵命!”看了二女一眼,即向金面女尼身后的禅房步人。

朱翠道:“大师不必客气,我们这就告辞了!”

“不不不,这位女施主可有什么话要说么?”说话时,她眼睛转向青荷,倒使得后者一时有些忸怩不安。

“啊!不必了!我只是同着我家小姐来上香的!”

“是么?”金面女尼微微点头道:“施主你亦非久居人下之人,只怕眼前就有一步大运要应验了!”

青荷聆听下大为高兴:“真的?那我可真得跟大师您好好磕几个头了!”

说话时,那个中年尼姑已经姗姗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茶盘,盘子里托着两个白瓷盖碗。

“二位施主请用茶!”一面说,她分别在二人面前各自放置了一碗。

“这是三心茶,有清心静心定心之妙,是我们大师由普陀亲自带来的,二位施主不妨尝上一尝。”

朱翠一笑端起道:“这么说,我倒要尝尝了!”

说时便揭开盖碗,只见茶­色­纯碧,果然有一股扑鼻的异香,只是在碧青­色­茶水的碗底,置着三枚不同­色­泽的果子,也不知是什么东西。

朱翠轻轻喝了一口,只觉得入口有些儿甜中带淡,大异常茶,心中一动便不欲再喝。

这当口儿,却听得一旁的青荷忽然“呀”了一声,朱翠情知有异,霍地转过脸去,即见青荷蓦地自位子上站起,脸­色­苍白,手上一抖,所持茶碗“叭!”一声摔落地上,顿时摔了个粉碎。随着茶碗的摔落,青荷连半句话也不及说出,身子一歪,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顿时人事不省。

朱翠一惊之下,只觉得心里一阵发慌,怕是也要落得与青荷一般下场。

只见那个献茶的中年女尼哈哈笑道:“施主你也该躺下来好好休息休息了!”

朱翠乍惊之下,才知道敢情是着了对方的道儿。

“无耻。”嘴里叱了一声,霍地抖手将桌上茶碗直向座上那个金面女尼头上砸去。

金面尼姑一声冷笑,只见她右手猝翻,金­色­袈裟倏地翻空而起,迎着飞面而来的茶碗只一兜,已轻轻接住。

朱翠情知自己一时大意,多半误吞了对方含有毒质的茶水,所幸她多次经验之后,体内自然留下有抗毒的本能,还不致一时发作。无如对方这个乔装的女尼,似乎已摸清了她的底细,这一味所谓的“三心茶”便是特为她专门配置的,饶是朱翠具有强烈的抗毒本能,也不能完全免除眼前之一步大难。

因这时朱翠一面强自提聚真气,不令身中的气机扩散出来,一面怒视向金面女尼道:

“你这个尼姑好无来由,我们素不相识,为什么要用这毒辣的手段对我?”

金面女尼冷冷哼了一声道:“朱公主你也未免太健忘了,我们原是见过面的,你不记得了?”一面说时,抬手一杨,便已把戴在脸上的金­色­面具揭了下来,现出了素脸青瘦的本来面目。

朱翠一惊道:“你……青霞剑主……李妙真?……”

“施主你毕竟记起来了,好记­性­!”李妙真脸上出奇的冷,连一丝笑容也没有。

“其实今天早晨在大街上我们原是见过面的,想不到在这里我们又见面了!”

朱翠这时只觉得一阵阵恶心,有点神情恍惚,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李妙真,你好狠,怪不得迪姐说你内藏­奸­诈,我竟是看错了你。”

青霞剑主李妙真双手合十,轻轻念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贫尼岂敢对公主加害,你大可放心,我这三心茶,也只不过是让你昏迷一个时候,药­性­一过毫无伤害,贫尼不过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而已,公主还是少安毋躁的好。”说到这里忽然转脸,面向那个中年尼姑道:“你侍候公主睡下吧!”

中年尼姑合十欠身道:“遵命!”身子一转,倏地闪身来到了朱翠近前。朱翠不等她开口说话,嘴里叱道:“去你的!”一掌直向这个中年女尼脸上劈了过去。

这个中年女尼法号“慈一”乃是青霞剑主李妙真座下四大弟子之一。这一次随师而出,原就是有意对付朱翠来的,想不到得来却是如此之易。

想是得手过易,是以慈一并没有想到朱翠如此难以对付,这时见她一掌劈来,嘴里一笑道:“唷,好凶呀!”身子一个快转,已来到了朱翠左侧,猝然分出双手,向朱翠一双肩头上按去。

朱翠这时只觉头脑阵阵发昏,有点神情恍惚,知道药­性­已然发作,但是要让她现在就倒下,她可是一万个不心甘情愿。

这时见对面中年尼姑一双手向自己抓到,神态中大是不把自己看在眼里,便决心给她一个厉害。想念之中,身子霍地往下一蹲。

慈一双手落空,却不退身,嘴里道:“躺下吧!”

她这里正待以一手按脐力迫使朱翠倒地服输,却没有想到朱翠这一蹲之势正是旨在诱敌。中年尼姑慈一不察之下,再想后退,哪里还来得及?

暮然间,慈一女尼眼前翻出了朱翠一双雪白的手掌,恍惚中感觉到那双手上挟附着极大的劲道,仿佛整个上身的|­茓­路全在对方双掌控制之中。

慈一女尼一惊之下这才知道对方的厉害,只吓得三魂出窍,无如眼前彼此相距如此之近,招式已然用老,再想退身,哪里还来得及?

一旁观看的李妙真,满以为朱翠既已误服了自己­精­心调制的迷|药,无论如何抵挡不住,乐得让自己徒弟露露脸,显显光彩,却是没有料到有此一着。乍惊之下,未及出声招呼,身子已猝然腾空而起。

室内动手比不得野外旷野。

李妙真身手显然绝高,身子一经腾起,活似一只金­色­彩蝶,随着她张开的一双袖子,合分之间,禅房里骤然间起了一阵大风,起落间已抓住了慈一女尼的后背,霍地向后一抡,摔了出去。即使这样,慈一女尼亦不禁被朱翠双手间的内力挤逼得发出了一阵子大咳,当场喷出了一口鲜血。

经此一击之后,朱翠亦由不住药­性­发作,身子晃了一晃,缓缓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接着身子后仰,人事不省。

李妙真冷冷一笑道:“好倔强的丫头!”转向慈一道:“你为她内力所伤,不过伤势不重,回庵之后我自为你治疗,不必害怕!”

慈一女尼在位子上缓缓点了一下头,道:“谢谢庵主,若非你老及时搭救,只怕弟子已经……”

慈一女尼说着又发出了一声咳嗽,一面喘息道:“她们两个就要醒过来了,如何发落,还要请庵主早作安排才是。这庙里除了外面的乌面师兄以外,别人都不知情,要是被他们发现,只怕不大好。”

李妙真冷冷一笑道:“她们两个只怕醒不过来了!”

慈一女尼睁大了眼睛道:“莫非庵主在茶里下的是……毒!”

李妙真摇摇头道:“那倒也不是。”一面说,那双眼睛频频向朱翠身上转着。

忽然,她脸上笼罩起一片杀机:“去把我的剑拿来。”

慈一怔了一下道:“是。”

须臾,慈一持剑步出,面­色­微变地道:“庵主,莫非要杀了她们!”

李妙真接剑在手,微微叹了一声道:“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慈一一惊道:“可是曹大人不是亲自交待,说是最好要活口吗?”

“我知道,可是活的太危险,只要有她的人头也就不负姓曹的所托了。”

说时青霞剑主李妙真,已缓缓抽出了长剑。

“这……”慈一似乎不脱善心,喃喃地道:“可是,庵主这里是庙呀,佛门善地,总不好杀人吧!”

李妙真一言不发,冷冷地看了这个弟子一眼,忽然才悟出自己平时伪善的一番做作,竟然根深蒂固地早已种植人心,是以这位平日素称心腹的弟子,忽然间看穿了自己本来面目之后,难免内心忐忑,有些不能适应。

这也难怪,在慈一女尼心目中,只以为师父目的在帮助大内擒拿钦命要犯,此举虽然有悻师父平日为人,倒也勉强可以接受,这时眼见李妙真,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尤其在殿庙之内,竟图举剑杀人,这与她平日一心念佛,持戒教人的立场完全不同,莫怪乎慈一惊惶不置了。

“不必多说,一切我自有主张!”李妙真吩咐道:“我要你带来的油布呢?”

“在弟子房里。”

“快拿来。”

慈一答应一声,匆匆转入,随即步出,手里拿着一张油布,李妙真接过在地上铺好。

“两个……两个都要……杀么?”

慈一虽然随同李妙真练有一身武功,但是李妙真阳善­阴­恶,一切坏事全是独自秘密进行,像这种杀人的勾当,确是她以前从来也不曾接触过,几个字说得结结巴巴,看来已是魂不守舍。

“青霞剑主”李妙真看在眼里,心里自有主张,当下冷冷地道:“自然都要杀,这个丫头更是留不得活口。”

所谓“这个丫头”当然是指青荷了。微微一顿,李妙真冷冷接下去道:“她是不乐帮的人,再说这里接近不乐帮之行馆,一个风吹草动,哼哼,你我还能走么!”

慈一顿时吃了一惊,她久闻不乐帮之种种荒诞奇特罪行,想不到竟然会在这里碰见了对方的人,有关不乐帮三位帮主她自然也有所闻,平日避之惟恐不及,今天要是杀了他们手下的人,结下了这个梁子,那还得了。

这个慈一尼姑虽然练有一身武功,但平素只吃斋拜佛,确是胆小得很,这一霎间,只吓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不知如何是好。

“庵主,这……”

“你不必害怕,一切都有我在。”

“青霞剑主”李妙真一面说,缓缓向着地上的青荷走过去。就在这时,珠帘撩处,先前陪同二女前来的那个和尚悟明忽然探身进来,乍见此情景,脸­色­大变,嘴里“啊”了一声,慌不迭回身就退。

“青霞剑主”李妙真哪里容他从容退身,冷笑一笑,右手掌处,掌中剑已脱手飞出,白光一闪,正中悟明前胸,“噗!”一声刺了个前后贯穿。

悟明身子一连向前踉跄了四五步,一双眼睛瞪得又大又圆,无比惊恐迷惑地看着李妙真,终于倒卧于血泊之间。

这番情景,只把慈一女尼惊了个魂飞魄散。“庵主,你杀了他……”

李妙真冷冷一笑,走过去由悟明身上拨出了剑,先在他僧衣上擦了擦,随即转向地上的青荷。

※※※

慈一吓得身子连连打颤。

蓦地窗外传来一声冷笑,一个冰冷地声音道:“这可是天下奇闻,佛门善地,居然尼姑仗剑杀人!”

李妙真陡地偏过脸来,左手弹处,“哧!”一丝极细的银光,透穿而出,嘴里同时低叱一声:“谁?”

随着这声喝叱之后,两扇窗户霍地大敞开来。

窗开,人涌,一条人影极其快捷地飘身进来。

李妙真一见自己那等微妙的暗器“弹指飞针”,竟然没有伤着来人,便知今天遇见了厉害的劲敌。

她动手过招,一向采取主动先发制人,几乎连来人是什么样子都不及辨知。随着这人扑进的身子,猝然间迎合了上去,双手平推,连带着自己本身的劲道,形成了一面其力万钧的力墙,直向着来人身上拍压了过去。这是她与入动手时惯常喜爱施用的招法,称得上从来没有失过手。

这一次她真的遇见了厉害对手。

李妙真本人清晰地感觉出来,就在她本身内力方自向外乍吐的当儿,一股与自己本身所发出、甚为相似的劲道,忽然自对方身上传出。等到两股无形的劲道乍然一接触的当儿,李妙真心中一震,才忽然感觉出对方这股劲道,敢情要比自己所传出的强大得多。

这种硬碰硬的对碰,简直无能取巧!李妙真如果存心硬接,那她便非得眼前受伤不可。

肩头微晃了一下,她迅速地向后退开了尺许左右,借以缓和了对方强大的气压。饶是这样,仍然使得她感觉到一阵剧烈的心跳,两颊由于猝然充血之故,变得又红又热。

这一霎如果开口说话,保不住一口鲜血便将喷出。

李妙真当然懂得这个缘故,硬生生把这口气吞向肚里,却是闭嘴不发一言。

当然,这只是极短的一霎间事。在一阵面红心跳气喘之后,惭惭已恢复了平静。

既然有当中这一段时间的和缓,李妙真却也把对方这个人看得甚是清楚。

二十七八的年岁,高个子,白白的一张脸,身上是一袭蓝缎于长衣,其长几乎曳着了地面。

对李妙真来说,这张脸称得上是完全陌生的,她确实感觉到十分惊讶,因为就她所知,当今武林中虽然有几个人武功胜得过她,这几个人她却是印象深刻,多半也都是一些上了年岁的一派宗师,像眼前这个年轻人,却是她从来也没有接触过的。

更使得李妙真惊讶的是,双方自从全凭内力相撞一击之后,对方发自身体内的那股无形罡力,直到目前简直丝毫一点也没有消失。像是一堵无形的铜柱,紧紧地顶迫着自己的前胸,使得她在这一霎休想有所异图。

自从习武以来,也只有在西普陀“观涛阁”参见阁主雷音时,使她有过类似眼前的这种感触,战栗的感触!所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李妙真其实在方才颇具实力的双方内力一度接触之后,已确实地发觉出自己绝非对方的敌手。

“阿弥陀佛,这位施主你擅闯禅房,不怕菩萨降罪么?”

蓝衣人冷冷一笑,先不答话,身子微转,已移向朱翠身边,探下身来察看了一下对方的脸­色­,又缓缓探出一只手来把持在朱翠的手腕脉门之上。

按说这一霎正是李妙真向他侍招出手的最佳时机,只是她却宁可坐失良机,实在是对方刚才一接触间所传出的力道,已经使得她心胆俱寒。

“阿弥陀佛!”李妙真双手合十道:“施主现在总可放心了,贫尼对此二人,原本就没有存下什么恶意,只不过为人所托,忠人之事而已!”

蓝衣人眼睛里闪烁着隐隐的怒光,一面由身上取出了两粒丸药,分别放入朱翠与青荷嘴里,这才转向李妙真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大概就是江湖上人称‘青霞剑主’的李妙真了?”

李妙真微微一愕,随即单手打着问讯,喧了一声佛号:“正是贫尼,请问施主是……”

蓝衣人冷笑一声,说道:“我的名字还不打算告诉你,我只问你,你一个出家人怎会­干­出这般下流勾当?你方才所说受人之托,我倒要问问看,这个托你的人是谁了!”

李妙真欠身道:“阿弥陀佛!”等她身子直起来时,却已巧妙地转向另一个角度。

只是蓝衣人显然早注意到了,就在李妙真身子方一转向的同时,他脚下已霍地向前踏进了一步。

休要小看了这一步之进。顿时李妙真就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气机,迎面直逼了过来。李妙真说得厉害,她本人当得上内家高手,这一霎她如果想退,敌人强大劲道乘势力吐之下,自己非受伤不可,被迫之下只得将内力再次运出。

禅房里顿时充满了凌人的劲道,两扇窗户在双方内力冲击下张开又合上,房架子咯吱吱在响,整个房子似乎在震动着。

这番情景,直把现场目睹的那个慈一女尼吓得魂飞魄散,全身颤抖不已。

这种全凭本身真元内力的交接,最是耗人­精­元,且又是货真价实,丝毫做不得假。

李妙真虽然明知自己不是对方敌手,可是眼前情形却也不容她不全力以应。

短暂的一段沉寂之后,李妙真已觉得有些面红心跳,微感不支。

恰恰就在这时,对面那个蓝衣青年,竟然又向前踏进了一步。

李妙真身子大大地摇动了一下,身上那袭金­色­袈裟飕然飘向后侧,面对着敌人强大的内力之下,她不得不强自再一次提聚真力,将身子稳住。

整个掸房就像是猝然间遭遇到了地震那般,房架子咯吱吱得尤其刺耳。

一旁站立的慈一尼姑先时昧于无知,这时总算看清了双方的情势,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情知师父眼前已受制于对方那个蓝衣人,在对方那种前所未见的无形罡力钳制之下,只怕有­性­命之忧。她再打量对方那个蓝衣人,显然菁华内蕴,一副神­色­自若模样!

此时此刻,果真这个蓝衣人再向前踏进一步,李妙真必将要伤在他强大刚剧的内力之下了。

旁观者清,慈一女尼一念之兴,不禁陡然间兴起了救助师父的念头。她缓缓地把一只手Сhā进后胯长衣之内,悄悄地摸到了暗器,菩提珠。

这种沙门暗器也颇是不可轻视,名为“珠”,其实并非真的是全圆的,而是六角形状,端看发暗器之人手腕劲力如何,劲力充沛者亦能置对方于死命。

慈一心救师,哪里想到对方的厉害,就在她一只手触摸到暗器的同时,忽然一股极为罡劲的风力,直向着她身上袭了过来。这阵风力有如一面无形的力罩,陡地向着她当头罩落下来。

慈一女尼一惊之下,发觉到对方那双炯炯的目神仍然瞬也不瞬地盯着青霞剑主,似乎连自己看也不看上一眼。

“小尼姑你最好不要妄动,”蓝衣人缓缓说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那些暗器是伤不了我的,还是给我乖乖地站在那里的好!”

慈一禁不住打了一个哆嗦,这才知道对方这个长身青年敢情武功高不可测,自己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观察之中。当下心事被他点破,也就真的不敢再轻举妄动,那只已经摸着了暗器的手情不自禁地又缓缓收了回来。

短时的寂静,却在这一霎忽然被打破了。青霞剑主李妙真不得不把握着这一霎的先机,无论如何蓝衣人分出内力去照顾一旁的慈一,就分了心,随着她的一声冷笑,整个身子蓦地腾了起来。

看上去她的背脊几乎已经触到了屋顶的天花板,却是紧紧擦贴着一闪而过,活像是一只凌空下击的金­色­巨鹰,直向着蓝衣人扑了下来。

蓝衣人似乎在李妙真落招之前,已经有所觉察,雪白的脸上陡地兴起了一片怒容。

李妙真这一式“鹰搏兔”端的厉害。休看她这一扑一击,其中变化端是万千,随着她的两手、两足、连带着微微拱起的两时,同时向着蓝衣人全身上下六处不同要害猛然攻了过去。

蓝衣人眉毛一挑,双掌也同时向外推出。这一手看似不大显眼,其实却扎实无比,双掌之间挟附着极为惊人的内家力道。随着蓝衣人微微蹲下的身形,这股劲道排山倒海般地自他双掌内推了出来。

李妙真来势虽快,无奈被这股劲道正面一逼,却也不敢正试其锋,当下就空一个倒折,轻飘飘地由空中飘落下来。

李妙真当然不会就此­干­休,她身子方自在地上一沾,铮的一声,已把一口长剑撤在了手上。

剑出即落!一道银光,随着李妙真踏进的身势,直向蓝衣人当面劈落下来。这一剑堪称绝妙!

“青霞剑主”李妙真,若以剑术功力论,当今宇内实无多人能出其右。这一剑急切间亦不失其准头,随着她落下的剑刃,剑上青霞在她内力运施之下,爆开了一片光雨,连头带身直向蓝衣人全身挥落下来。

蓝衣人再不能原地不动了。似乎他对于李妙真剑上功力吃了一惊,随着李妙真落下的剑身,只见他肩头轻晃,一片云彩也似地已飘开一旁,落在了窗前。

李妙真一剑落空,左手领着剑诀,第二剑分花拂柳,随着她身势巧妙的一转,这一剑平心而出,直向蓝衣人前心刺来。

蓝衣人长眉一个挑,冷叱一声道:“好剑!”右手倏拂,一截衣袖龙蛇般地飞卷了出去,不偏不倚,铮然一声脆响,已卷住了李妙真来犯的长剑剑身。

李妙真一振手腕,倏地抽出了剑,第二次上步,掌中剑唰唰唰一连旋出了三团剑圈,名为“三环套月”,直向蓝衣人一首双肩三处地方削落过来。

蓝衣人身子向下一矮,在极为局促的空间,连闪了几闪,李妙真三剑竟然全数落空。

李妙真的伎俩当然不止如此,她心恨对方如此托大,竟然胆敢以一双­肉­掌来迎接自己的宝剑,心忿之下决计要给对方一个厉害。

就在她三剑先后落空的一瞬间,只见她身子向前霍地一塌,猛然向后一个倒仰,随着她后仰的身势,手上长剑蓦地反崩了回来。

这一剑施展得极其险恶!蓝衣人乍见之下,禁不住神­色­一凌,不容他心念转动,对方那口碧森森的长剑已然当头罩落下来。

李妙真果然剑上功夫了得,在她本身剑炁内力贯注之下,那口长剑上猝然传出了一一声龙吟,剑上青光直如长鲸喷水,直向着蓝衣人正面卷了过来。这一手显然出乎蓝衣人意料之外。

就在这一刹那,耳听得窗外传过来一声尖锐的轻啸之声,两线黄光并排着,直由敞开着的轩窗破空而入。

“叮!叮!”两声脆响,似乎全都招呼在李妙真的这口长剑上,紧接着又是叮叮两声轻响,先后坠落在地,敢情是一双青铜制钱儿!不要小看了这一双小小制钱的力道,竟然是其力绝猛,李妙真手中的剑竟被击得向一旁偏了开来。

现场三人都怔了一怔。尤其是蓝衣人神态之间,更保持着极度的警觉,向外探了一眼,立刻转身由另一,扇敞开着的窗户纵身而出,以他的轻功绝技来说,显然超入一等,况乎眼前这全力的一纵,像是一支出弦的箭,“嗖!”一声,已窜出七八丈外,斜斜地落在了马王庙最高最大的殿瓦之上。

阳光似金,照­射­在黄琉璃瓦上一片灿烂,蓝衣人飞纵而出的身子尤其出乎意外的玄妙,那么翩然的落向殿瓦,远远看过去就像是大漠落鹰,又似戏水的沙鸥,只是那么沾上一沾随即又腾身而起,已翻落向殿瓦的另一侧,不过是交睫的当儿,随即无踪。

就在蓝衣人方自纵出的一霎,却另有一个人纵入禅房。这个人无疑的正是方才发出青铜制钱的那个人了。

白白的脸,带点尖儿的下巴,瘦瘦高高的个子,虽然岁数可能不小了,却不失为标致,是个相当漂亮的女人。她穿着一袭紫红­色­的衣裙,腰间扎着一根银­色­的丝穗,越发显得身材瘦挺。

她进来的速度不谓不快了,可是蓝衣人似乎故意躲她,抢先一步去了,这一点不禁令她大大感到沮丧!

她仍然看见了消逝在黄澄澄琉璃瓦间蓝衣人的背影,那只不过是惊魂一瞥而已。

蓝衣人的杰出轻功使得她大为吃惊,若非是眼前情景不容她离开,她非得要追上去看个究竟不可!

心里这个疑团,一时却是难以解开,原因是面前这个强敌,李妙真不容她稍具轻松。原来她们双方并非完全陌生的,最起码曾经有过一面之缘。正因为这样,当“青霞剑主”李妙真第一眼看见了这个女人的来到,才情不自禁地为之大大惊心!她心里最怕见到的人,终于让她见到了!

“阿弥陀佛!”李妙真强自镇定地抱回手中长剑道:“风施主别来无恙,请恕贫尼失敬了!”

绰号“妙仙子”的风来仪一双深邃的眸子,似乎早已看见了地上的朱翠与青荷,尽管心里充满了愤怒,表面上却并不显著。

“李剑主久违了……哼哼!”

冷冷一笑,她随即轻移莲步,走到了朱翠面前,伸手探了一下她的脉搏,又看了一下她的眼睛,这才转向青荷,察看如刚。

“风施主大可放心!”李妙真面现尴尬地道:“贵介并无伤害,只不过是睡上一会儿而已!”

风来仪在探知朱翠青荷并无­性­命之忧,内心大为放宽,只是她却不能便宜了李妙真。

“李剑主,你这又是为了什么?”

一面说,风来仪缓缓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李妙真原以为风来仪上来必定会向自己出手,说不得要与她一拼生死高下,却想不到对方竟是这么好的耐­性­,对方越是这样,越是难以作答。

“无量佛,善哉!”李妙真那张看来慈祥的脸上,情不自禁地罩起了一片怒容:“朱公主是钦命要犯,贫尼为情所托,拿她归案,虽属分外之事,但亦不失善功一件。阿弥陀佛,还要请风施主念在同属武林一脉多多成全!”一面说,这位白衣庵主就着蒲团缓缓坐下,一口长剑亦落入鞘内。

“慈一,来,我为你引见一下,这位就是名震寰宇不乐帮三位帮主之一的妙仙子风帮主,还不上前见过!”

慈一原为一连串所发生的怪事吓得内心忐忑,这时一听来人竟是大名鼎鼎的不乐帮主,更不禁暗吃了一惊,庵主既这么吩咐,只得上前合十一拜。

“弟子慈一,参见帮主。”

风来仪一笑道:“不必客气!”眸子一瞟,视向一角倒卧于血泊里的悟明道:“这位大和尚又是怎么回事?剑主你敢情开了剑了?”

李妙真怔了一下,神­色­很不自然地点点头,道:“情势所迫,不得不如此,施主你见笑了!”一面说探手衣内摸出了一个羊脂玉瓶,一面站起来,打开瓶塞,用小指指甲在瓶内挑起了少许红­色­粉未,走过去到悟明尸身旁边,以手尖粉未轻轻弹向尸身伤处,随即回身坐下。

“施主见笑了!”

风来仪一笑道:“久仰阁下­精­解百家之毒,更擅炼制百药,这一回当是传说中的化骨散了。”

说话之间,只听得一阵轻微的“嗤嗤!”之声,眼看着悟明和尚身上起了一阵淡淡的黄烟,先是衣服溃烂,紧接着流出了一摊黄水,眼看着悟明的尸体渐渐缩小,最后终于消逝无形,地上只剩下一小摊绿黄|­色­的浓浓汁液。

风来仪不禁点头叹道:“果然高明,佩服,佩服!”

就只是这说话的当儿,眼看着那摊黄水亦变成阵阵黄烟升起,地上最后充其量只剩下了一些黄|­色­的痕迹罢了。这番情景不要说慈一女尼不曾梦见,就拿见多识广的风来仪来说,也是第一次目睹,她虽知江湖上流传有“化骨散”之一说,然而尸身上的发须衣着都是要加以善后处理,眼前这种情形如非目睹,简直是难以相信。

她久闻这位白衣庵主擅于调制秘药,却想不到手段如此之高,转念之间对于眼前的李妙真,却另有一番评价,暂时放在心里没有说出。

禅房里飘散起一阵腥臭气息,所幸时间不长,很快即告消失。

“好险,”风来仪冷冷地说道:“要是我晚来一步,只怕这两个人也将同那个和尚一样变得尸骨无存了!”

“阿弥陀佛,施主你言重了!”

李妙真看了一旁的慈一一眼道:“给风帮主献茶!”

“不用了!”风来仪冷冷地道:“我想她们两个大概就要醒过来了,我就再等她们一会吧!”

李妙真又喧了一声佛号,单手打着问讯道:“施主想必是已同意将朱公主暂时交给贫尼带回去了?至于错待贵门手下之事,改日老尼当亲自上门致歉!请多多海涵!”

风来仪轻轻哼了一声,清瘦的脸上蓦地罩起了一片怒容,冷笑道:“剑主未免异想天开了,想要把人从我手里带走可没这么容易。这么吧,在这里我还有两天逗留,我随时恭候大驾。”说时站起来走向朱翠,后者似乎已经醒转,睁着一双大眼睛正在发愕,风来仪来到,使她突然一惊,蓦地坐起来。

“你醒得正是时候,我们也应该回去了!”

朱翠乍吃一惊,站起来看了各人一眼,才似想起了是怎么回事,一时又羞又愤,忿忿地看向李妙真。

风来仪这时走向青荷,后者正处于将醒未醒之间,风来仪一只手轻轻在她身上一拍道:

“还不醒么?”随着她手掌中传出的真力,立刻使得青荷睡意全消,随着她落手之势,霍地坐了起来。

风来仪冷笑道:“丫头你­干­的好事!哼!”

青荷目睹着面前的风来仪,先是一惊,立刻想通了是怎么回事,一时骇得面­色­惨变。

“三娘娘,您回来了?”一面说慌不迭跪地行礼。

“算了,这件事回头再谈!”风来仪眼睛里交织着怒火,缓缀接道:“这都是这位李庵主特别照顾你,她总算对你手下留情,要不然,哼,只怕你现在早已尸骨不存化为飞烟了!”

青荷一时不明究竟,一双眼睛只是骨碌碌转着,脸上表情是惶恐不定。她深深了解风来仪这个人,更知道她怒时的威仪,如果这番盛怒果真冲着自己来,那自己这条小命多半是保不住了,想到这里,青荷一时就好像有置身冰窖的感觉,差一点为之失态。

风来仪冷漠的眼睛随即又瞟向朱翠,微微一笑道:“我们回去吧!”

朱翠原对李妙真心里充满了怒火,想要出手与她一分高低,无奈风来仪既然在场,这个架还不如留给她们来打比较更合适。这么一想,她索­性­表现得一派轻松,根本不当回事地点点头道:“好吧,这就走么?”

却把一双妙目注视向李妙真道:“庵主下毒施­阴­的手法果然高明,倒还要谢谢你的手下留情,不知还有什么见教没有?”

李妙真虽然情知风来仪是个不易对付的人,无奈眼前情形既然已把话说明了,反倒不能这么轻松的就容她把人带走。

“无量佛,善哉,善哉。”一面双手合十,眼睛里却交织着隐隐的怒光:“公主少安毋躁,贫尼既然答应了那位施主,眼前实不便再放你离开,还请多多包涵!”

朱翠秀眉微挑,双手一抱道:“这么说,你是一定不放我走了?”

李妙真道:“公主海涵。”

“好吧!”朱翠微微一笑道:“这件事我可就做不了主了,我原是答应同风帮主转回不乐帮在先,却不便再答应去成全你的人情,你看这又如何是好?”

李妙真口喧佛号道:“阿弥陀佛,”目光转向风来仪说道:“风施上诸多多成全!”

风来仪面­色­一沉,冷笑道:“这么说,庵主你是存心与不乐帮为敌了?”

李妙真又是一声“阿弥陀佛”道:“贫尼不敢,风施主多多成全!”

“我万难成全,庵主你又将如何?”

风来仪说话之时,霍地连施真力,在微微挺身的一霎间,这股真力已直向李妙真身上袭过去。

二十八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高手对招似乎一开始都是采用这种方式,这也是一种挑战的暗示。大体上本人内力的强弱程度也可在这个动作里传达过去,彼此当可知道对方的实力,用以衡量眼前自己的是否出手。

是以,眼前的风来仪这个动作,等于给了对方一个暗示,那意思是要她好好衡量一下自己。无如李妙真一来自己本身不是弱者,再者“不战而屈”对她来说,是前所未有的羞辱,基于以上两点原因,她眼前就绝不甘心眼看着风来仪把朱翠带走。

是以眼前风来仪内力一经运到,李妙真也就绝不含糊地立刻还以颜­色­。只见她脸­色­一沉:“阿弥陀佛。”

先是她那一袭金­色­袈裟,在风来仪迎面的劲力暗袭之下,整个地向后甩了开去,现在在她本身内力贯注之下,缓缓地收了回来。

她方才在对付蓝衣人时,虽然未曾施展全力,但在那一霎相形之下,显然已落了下风,这一次她决计不甘再受对方摆布。

两股内力真元甫一交接,李妙真立刻改守为攻,身子陡然向左一个快闪,霍地却向中锋抢进了一步。

在一般传统武功的打斗方式里,是难以看见这种动作的,其威力似乎也非局外人所能想象。

风来仪细长的眉毛挑了一挑,微微吃了一惊。她原以为凭自己功力与所代表的门户,对方万万不敢对自己轻举妄动,却是没有想到对方非但不买账,竟然抢先向自己出手,而且居心险恶,厉害无比!

即以眼前这一手急转中锋来说,当中所含蓄的凌厉杀机即有其不可思议之处。

原来李妙真这一式急转在内功真力交锋上来说,叫做“夹锋之刃”,威力至猛,大非寻常,如果时间部位配合得好,再加上施展人本身功力够强的话,只这一下即可置对方于死命。

风来仪自然是此道中的大行家,不过由于她事先没有料想到李妙真竟会对自己施展这种毒手,有失之意外,动作上便未免慢了一步。

只听见“哧”的一声,一片金刀劈风之声,直向着风来仪正面疾劈过来。

风来仪赶快向左一个快速旋转,同时运施内力霍地向外顶出。虽然这样,她依然是慢了一步,只听见“刷”的一声,疾风过处,把她上身左侧方足有半尺长短的一截衣角给平平地斩落了下来。

对于风来仪来说,这不啻是生平罕见的奇耻大辱,刹那间怒由心起,平素最重涵养的个­性­,这一瞬竟然也难以把持,一张脸变得雪也似白。随着她的一声冷笑,上身轻轻晃动,已如同一缕轻烟般飘出窗外。

显然地,风来仪是觉得禅室内地方过于窄小,难以施展得开身手,是以转移现场。

另一面的李妙真几乎与她抱持着同样的思想,她既然已向对方出手,自然只有全力之一图。一手得意的“夹锋之刃”,满以为在对方未曾料及之下,定然可以得手,却没有想到竟然被对方门过,这一惊较之风来仪更有过之。她当然知道风来仪这个人的不易招惹,更知道自己一战不胜可能遭致的下场,是以这一仗非得全力求胜不可。

高手搏斗,也许更较平常人注重制敌的先机。风来仪身子方自腾起,李妙真已尾随其后紧跟着闪身扑出。

那是一个颇算幽静的小小庭院,院子里除了数棵修竹外别无其他,这是庙方专为供应李妙真来此驻锡的住处,甚是静寂。虽然在庙会之期,亦不为任何噪音所­干­扰,然而这一霎却成了两位并世高手作殊命搏斗的战场。

风来仪身子还没有沾地,忽然间己感觉出背后的劲风袭项,已猜出李妙真自身后攻到。

一旁的青荷眼看着主人处危,不禁出声大呼道:“三娘娘小心!”

风来仪又何须她出声示警,随着身子的一个前俯,左手撩处,长长袖角,就像是一道倒卷的飞瀑,迎头挂脸,直向着李妙真上躯反卷过来。

李妙真发出了一声低叱,金­色­的袈裟卷起了一阵狂风,向着风来仪的来势迎了过去。

两股急迫的气流乍然在空中交接之下,发出了“嘭”的一声,其声虽然并不宏亮,可是力道却是极为猛厉,在场的各人,都能清晰地感觉出扑面而来的一阵疾风。

风来仪的进身势子极快,红影乍闪,已切近了李妙真正面。

“剑主看招!”随着这声清叱,她的一只雪白手掌,配合着尖尖五指,就像是一口利刃,陡然间直向着李妙真腹间刺了过去,动作之快,出人意表。

李妙真冷哼一声道:“好!”

金衣掀处,一只素手由肥大的长袖底层翻了出来,不偏不倚,与风来仪的个掌迎在了一块。

“啪”的一声,两只手忽然间就像是被胶粘在了一块,然而这只是极为短暂的一霎,紧接着双双分了开来。这么一来,双方功力的强弱立刻就分了出来。

风来仪在一震之下,不过往后面退了一步,李妙真却一连后退了三步,兀自频频摇动不已。

这一霎,朱翠、青荷、慈一三个人也都先后由房中跟出,李妙真自负极高,想不到今日一连失利,自忖当着面前各人脸上实在挂不住,再者她确实还有许多高明的招法不曾施展,就此落败万不甘心。

“无量佛,善哉善哉!”李妙真双手合十向着当前的风来仪欠身道:“久仰风帮主武技超群,天下罕敌,今天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贫尼不才斗胆还要向施主你请教几手高招,尚请不吝赐教才好!”

风来仪冷笑一声道:“你放心,我们这不是已经动了手了么!总不会让你失望的!”

“阿弥陀佛,”李妙真道:“风帮主真不愧是女中丈夫,既然这样,就请施主你划下道儿来吧。”

风来仪淡淡一哂道:“很好,只怕我划下的道儿大师你未见得喜欢吧!”

“阿弥陀佛!”李妙真冷笑道:“那也未必,贫尼是早已舍身为佛之人,善结四方之缘,施主你就不要客气了!”

这几句话已明显地交待对方,无论对方要怎么个打法她都奉陪。

风来仪点点头道:“这么说,恭敬不如从命了!大师你可练过提江过海的气功么?”

李妙真神­色­微微一怔,但是她正如风来仪一般,生平最是要强好胜,这两个女人碰在了一块,可真应上了“计尖碰上了麦芒”,谁也不服气谁!

所谓“提江过海”之术,乃是内功中极为上乘的一门功夫,又名“提呼一气功”,练功人如没有极为­精­湛的内功根基,根本就不得其门而入,待到开始人门练习之后,其中艰难更是与日俱增,功力越高阻力越大,而这门功夫较诸别种功夫不同之处,似乎是在于它的永无止境。当今武林固然不乏浸­淫­此功之人,只是还不曾听说哪一个使到了顶尖儿地步。

李妙真一听对方开口即要与自己较量这门功夫,心里焉能不为之暗吃一惊。好在在这门功夫上,她确实也下过一阵子苦功,对方既要与自己较量这门功夫,说不定要与她放手一搏了。她当然知道,这门功力的厉害,一旦动起手来,说不定就有­性­命之忧,对方指名要施展这门功力,可见恨恶自己的程度已是昭然。

心中转动着这个念头,一面早已运施功力,将一口内力上至祖窍下至丹田中经黄庭,一气贯通。

“无量佛,就依施主所请,贫尼候教了!”

话声一落,只见她芒鞋轻企,整个身子看起来猝像是提高了数寸,俄顷间之后移了尺许左右。

风来仪自然早已调度好了内力,见状长吸口气,足尖点处,轻飘飘地升起了四尺左右却落足在一棵盆景中的海棠花巅。

这一手功夫,使得一旁冷眼旁观的朱翠大为心惊。说起这种“提呼一气功”,她虽然也曾练习过,但论功力不过入门而已,比起眼前两个人来,实不能等量齐观,尤其这时目睹风来仪施展时,更是自愧不如。

说时迟,那时快。风来仪足下不过往海棠花上轻轻一沾,随即腾了起来,只是看上去不像是一个真实的人体,却像是一个轩飘飘的影子而已。然而飘起来的这个影子可真是太厉害了!像是一阵风也似的,忽然来到了李妙真身前,这一霎李妙真慌不迭地亦跟着纵了起来,如同风来仪一般,那么轻飘飘的,简直就是一条影子。

两个像煞影子的身体在空中乍一交接,彼此互换了一掌,李妙真的手掌直印对方前胸,风来仪的手掌却是拍向李妙真腰间。

那是极为奇妙的一霎,透过现场旁观者的眼睛所见似乎对方都得了手,双双都击中对方的身上,紧接着两条人影已交错着擦身而过。

像是一片彩云般,风来仪落身在一堵假山石上,眼看着她梦幻般的躯体在一阵令人眼花缭乱的快速闪烁之下,由虚幻而变为实在。

含着一抹似乎是属于胜利的微笑,她打量着对面的敌人李妙真。

李妙真的情形显然就不一样了。在一阵快速的疾转之后,她的身子终于站住了,只是看上去却颤抖得那么厉害,金­色­的肥大袈裟映着阳光闪出了片片耀眼光辉,相形之下,她的那张脸也就更加显得苍白。

“好,”半天之后,她才吐出了这几个字:“金乌门的武功果然奇妙,施主你好身手!

贫尼总算见识……”一面说时,身子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踉跄。

一旁的慈一女尼这才看出了不妙,敢情庵主多半是负伤了,当下慌不迭地上前赶忙扶住了她。

“庵主你……”

“个要紧!”

说话时她单手一分,慈一身子一晃,差一点摔倒在地,李妙真那双眼睛,含蓄着深深的仇恨,直直地向风来仪注视着。

“阿弥陀佛。风施个你们去吧,今后数月之内,贫尼定当还要拜访,面请教益,阿弥陀佛!”双乎合十,深深向着三人一拜:“请恕贫尼这就不相送了!”

风来仪冷笑一声道:“大师来访,不乐岛自当竭诚欢迎,只是为阁下今日盛誉计,哼哼,你还是不来的好,言尽于此,我们这就告辞了!”

李妙真直竖单掌,长长地喧了声“阿弥陀佛”,那张脸显然白中透青。

“就算是火海刀山,贫尼一定还是要来的,哼哼……”微微一顿,她才喃喃接下去道:

“当然,说不得,还有几位方外的老朋友要向施主等介绍!”

这话等于说明了,李妙真是绝对忘不了风来仪今日所加诸在她身上的仇恨,言下之意似乎是她自知不是风来仪的对手,但是此仇却非报不可,因此在下一次相会之时,她将要有几位方外朋友出手助阵。

风来仪当然明白她话中之意,聆听之下,脸上欣然带出了几丝笑容。

“那可是太好了!我们那个岛上样样都好,就只是太寂寞了一点,大师真要能引见几位武林同道朋友在岛上见见面,可真是皆大欢喜之事,我们就这么说定了,不乐岛随时恭迎大驾。”

转过身来招呼朱翠道:“姑娘,我们走吧!”

朱翠向着李妙真点头微道:“对不起,打扰了!”随即与青荷同着风来仪扬长而去。

目送着风来仪等三人步出了偏院之后,李妙真身子晃了晃,终于忍不住张嘴喷出了一口鲜血。

※※※

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一转,朱翠有说不出的一种惆怅。

撩开帘了向外头看看,黑沉沉的不见东西,倒是小桥那一端的一盏高架挑灯,在夜­色­恨光彩夺目,不过也只能照清那方圆两丈左右的地方罢了,再远一点也就啥也看不见了。

一阵风吹过来,飘下了一些细雨星子,敢情是又下雨了。

夜雨、孤灯,天涯羁旅……唉……

回来已经两天了,下了两天雨,哪里也没去,只是闷在房子里。

风来仪昨天还在说,江水已经大涨了,再下两天雨就可以出海启程了。

已经决定去“不乐岛”,朱翠倒是不再三心二意,确实定下了这颗心了,心里何尝没有慕亲的冲动?只是兹事体大,可不能由着­性­子,是以三番两次地把这件事想过,现在依然还是走上了这条路。

不乐帮的种种传说,江湖上传的多了,就自己所知,能够活着进去又活着出来的似乎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恩兄海无颜,再一个就是新近才结识的那个姓单的怪人。那地方既然被形容为只能进不能出,像是阎罗殿那般可怕的地方,自己却偏偏要往里面闯,也叫无可奈何。

一阵悦耳的琴弦声自楼上传出来,那个孤傲的女当家的风来仪又在自己作乐了。

只听风来仪边弹边唱,唱的是:

美人卷珠帘,

深坐蹙蛾眉。

但见泪痕湿,

不知心恨谁。

这二十个字李太白的诗句,出自她的­唇­齿,似乎别有意境,今夜听来,尤其感人。

朱翠随着音的猝然间为之神往。

她暗忖着:人闻风来仪喜爱诗词,直到今夜才领会到她的文采斐然,倒也难得。

弦声琤琮,和着窗外纷纷细雨,激发起一种起自内心的共鸣乐章。那弦音声声冰寒,似琴非琴,倒有七分像是琵琶。

她那里声声弦慢,­唇­齿送音:

寂寂竟何待……

朝朝空自归……

欲寻芳草去,

惜与故人违。

当路谁相假?

知音世所稀。

只应守寂寞,

还掩故园扉。

这是孟浩然当年赠别王维的绝句,喜读唐诗的人无不能朗朗上口,只是却不同用于朱翠今夜之感触至深,似乎只有今夜此时,这个人,这张嘴才唱出了诗句中的那般凄凉,也似乎只有楼上人的那双手,才能拨弹那么恰当的音瑟声韵。

朱翠情不自禁地微微发出了一声叹息,想不到风来仪竟是如此风华气质,自己倒是看错她了。

窗外夜雨声声,冰弦声既是如此之低,歌声掩抑更非意在撩人,朱翠想要听得十分真切便感为难了,她­干­脆敞开了门扉,轻轻闪身楼外,原想攀上阁楼外站立廊下,倒要听个真切,看个明白。可是这么一来势将惊动了她,焚琴煮鹤,却是大煞风景。

雨点飘落在她头上、身上,凉凉的,冰冰的,仿佛作贼似的,自己对于自己这一霎的举动也觉得好笑,敢情自己还有这么一股傻劲儿,好傻、好痴。

她的傻,倒也岂非没有代价,因为紧接着楼上幽人却又传出了悲切的词儿。

以上两者是触景而发的唐诗,刻下的这一段儿,却非出于前人手笔,想是她自撰的,却是分外感人。

只听风来仪和着拍切,声声唱道:

一叶飘零至露初,

数载相依二心从,

岂意今岁终化鹤,

遂将长剑束高阁,

南湖水槛三秋冷,

赤岸松门一径封,

萧瑟秋风吹身冷,

凄凄素帐忆君容……

未后两句,她更反复地唱着,琵琶弦已冰涩,弹唱人亦已泪眼迷离。

朱翠在她弹唱未半时,已身不由己地腾身而起,轻轻地落身在廊一隅,忍不住轻轻向前掩去。她自信轻功绝佳,身形落下翩翩如骛,确实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然而却仍然惊动了房子里的那个人。

就在她身子方凑近窗前的一霎间,忽然眼前的那扇门扉倏地大张了开来。朱翠心里一惊,点身就退。

须知朱翠一身轻功,确实了得,眼前施展开来,真如当空夜蝙,两臂开合之间,翩若惊鸿地已落身在楼下阶前。

然而楼上那个女人风来仪却硬是要较她快上一步,朱翠身子不过方一着地,正待向房内扑进,猛可里面前人影乍闪,带着一阵子衣袂破空噗噜噜之声,风来仪已好端端地站在了她面前。只见她手里仍然抱着方才弹奏的琵琶,眸子里含蓄着不怒自威的神­色­,狠狠地盯着面前的朱翠。也许是方自由悲伤的情绪里惊觉,一时还难转过这个弯来,她只是冷峻地注视着对方,一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

朱翠愣了一下,既然为对方看破了行藏,索­性­放大方一点,当下一哂道:“刚才的琵琶是前辈你弹的么,弹得好唱得也好,我一时忍不住,所以……”

风来仪身子一闪,已飘身进入厅内。

朱翠才感觉到自己还站立在雨地里,当下身子微闪,跟踪进入。

厅内黑沉沉的,只有壁角的一盏小小琉璃灯,散发着略渗有绿­色­的光彩,整个大厅看上去­阴­森森的,衬以外面萧萧风雨之声,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感觉。

朱翠想过去点灯。

风来仪忽然阻止住她,说道:“用不着!”

朱翠听她口气不善,当下站住脚,道了声是,随即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风前辈请坐!”

风来仪轻轻哼了一声道:“这是我的家,还要你来让我的座位么?”一面说她也坐了下来。

眼前气氛似乎很尴尬,朱翠轻轻哼了一声道:“刚才我听见前辈所弹奏的曲子,唱的词实在凄凉感人,好极了。外面下雨听不真切,所以一时忘形上楼,尚要请你不要怪罪!”

风来仪冷冷地道:“你也懂曲子么?”微微一顿接道:“我是说你也会弹琵琶?”

朱翠点头道:“这……懂一点!”

话声才住,即见风来仪霍地把手上琵琶一抡道:“接着!”

“呼……”一道黑影,直向着她脸上飞了过来,朱翠突然一惊之下,伸手一托将来物接在手里,才知道敢情是对方个人的那个玩意儿。

她原以为一个空心的琵琶,不会有什么分量,哪里知道一接到手里,才知道敢情这玩意儿竟然不是琵琶,亦非木竹之器,通体遍平,上尖下圆,乍看起来像是琵琶,其实不是。概琵琶为四弦,这东西竟然有十来根弦子,通体上下看起来黄澄澄的,像是铜器,有一个圆乎乎,可以手握的把手,通体上下一式弯巧扁平,形状古雅,一看即知乃是古乐名匠­精­心所制。

朱翠出身大家,自幼王府即聘有工于此道的乐师。自己因为喜爱此道,便养成了日后的兴趣,但所弹无非一般乐器,举凡如七弦琴、琵琶洞萧,无不­精­通烂熟,而眼前这个乐器她却还是第一次见过,一时在手上把弄着,迟迟思索着它的名字。

风来仪一双眼睛一直都在注意着她,这时略似现出了几分神采。

“你现在还说这是个琵琶么?”

说时她那双眼睛微微收小了,脸上微微洋溢着几分笑意。

“这……”朱翠用手通体把这物件摸了一遍,心里思索着,已有几分知道,只是却不敢拿准。

“大概是太暗了吧,你看不清楚!”

说话时,风来仪已由身侧取出了火器,吧嗒一声打着了,亮起圆圆一团火光。

那是一个颇为­精­致的火招子,通体上下像是一根玉管子,却有一面斜削出来的管口,那股清清的火焰,即是由那个门子里喷出来的。

“现在你可以看清楚了!”

一面说,风来仪拨动那玉管底部暗置的弹簧,只听见“叭!”一声,自管内弹出了一团流焰。这团流焰有如黑夜流萤,在空中划出来一道弧光,“波”地一声轻响,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空中吊置的那盏吊灯里,顿时引着了灯蕊,全厅大放光明。

朱翠十分欣赏对方指法的巧妙与准头,微笑道:“真妙!”这才向手上那具铜制乐器注目。

“哼!”风来仪脸上显示着一丝冷笑:“你虽然贵为公主,出身王族,但是我确信你说不出这个东西的名字来,你服气么?”

朱翠经过一番盘算,确信对于手中物什已猜知了个八成,但是她仍然有些拿不准儿。

于是她试探说道:“我知道,这是一件古乐器,这三百年以来早已失传,是不是?”

风来仪微微呆了一下,含笑点点头道:“大致不差,你可知道它的名字与用处么?”

“这就是一般常听的‘瑟’!”朱翠由对方的脸上表情,已可断定自己是猜对了。

当下她微笑了一下,接下去道:“我所以没有马上说出它的名字,那是因为你这一把瑟和我所知道的形象略有不同。一般乐具,如是出自宫制,则形象虽千百年也不会更变,看起来这座古瑟,必是出自前辈世代珍藏,多半是私家独创的了!”

风来仪脸上绽出了一片笑靥,点点头道:“你能说出这一番话来,显然高明之至!”

朱翠道:“前辈夸奖,这应说这个瑟是出自你的传家之宝了?”

风来仪摇摇头,轻轻一叹道:“确是传家之宝,只是并非是我家的宝物,是……我…个故世的朋友……”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轻轻摇头叹息一声道:“这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朱翠注意到她的脸­色­在诉说这位“故人”时,一下子变得沉默了。

“是了……”她心里默默想着:“怪不得刚才那末尾一首歌词,听来像是吊挽友人的诗句,这样看来便不错了!”

风来仪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一双眼睛又重新落在了朱翠身上,微微点点头道:“你说得不错,这是一座‘瑟’,是江南柳家三十九世的传家之宝!”

“前辈说的是江南铁狮子桥柳家?”

“唉?”风来仪颇为惊讶地道:“你怎知道这家人家?”

朱翠一笑道:“铁狮子桥柳家我虽然无能拜访,只是有‘琴仙’之称的柳舒卷前辈,我是久仰极了,不知道你所说的柳家可是他老人家?”

风来仪脸上带出了一种欣慰又似悲伤的表情,听了她说的话甚久之后,她才微微点了一下头:“不错,就是他,想不到你小小年纪,阅历竟然如此丰硕,实在是难能可贵了!”

似乎她已经消除了方才不愉快的情绪,这一刻如沐春风,脸上显现出少见的和谐。

“这么说,你也会弹了?”

朱翠摇摇头道:“我不会,我只会弹琴!”

“好极了,琴瑟原是要配合的,你可知道两者之间的区别么?”

朱翠点头道:“知道一点!”

风来仪道:“这么说倒要考考你了,你可知琴瑟之分又在哪里?”

朱翠道:“琴声调高,瑟音调低,据我所知,瑟分两种,一种是多弦,又叫大瑟,分二十五弦,一种称小瑟,只有十五根弦子,就像这个……”

“还有呢?”

朱翠想了想,一一笑道:“堂上之乐首重琴瑟,但是却有琴传而瑟不传之说。其实,并非是瑟不传,重要的是很少有人学习这种乐具,千百年来便很少有人知道罢了。”

风来仪轻轻一叹道:“当今天下,懂瑟之人不能说没有,只是舍弃柳舒卷其人,再也没有那美妙如梦如幻的幽怨指工了!”

说到后来,她脸上显然又着染起一层伤怀。

朱翠道:“这也不一定,前辈你的造诣不也很高么!”

“我,比起柳……来,我差得太远了!”

忽然她挑了一下细长的眉毛,手指向厅内原置的琴座道:“听你说得头头是道,来吧,我弹琴你和瑟,我们来对应一回可好!”

朱翠想了想,其实她早已技痒,对方既有此情,倒也不再推辞,当时应了一声:“好,只是我弹得不好,拿不准儿!”一面说,便把手中铜瑟平置桌上。

风来仪点点头道:“这是你头一次合瑟么,你可知怎么合法?”

朱翠微笑道:“琴欲高张,瑟欲下调,所弹曲调其实一样,前辈你赐曲吧!”

风来仪见她这么说越加兴致高炽,当时一面移座琴侧,含笑道:“你能懂得这个便不差了!”

于是她先定了弦,便用右手空挑七弦,作了个“仙”字,又用左手无名指按住五弦的十徽,右手勾五弦,应了个“翁”字,这便是所谓的“小间勾”。

朱翠见对方已调好些弦子,不甘示后,立刻以右手空挑七弦,作个“仙”’字,左手大指按住四弦的九徽,右手勾四弦应了个“翁”字,乃是个大间勾。

这具铜瑟,果然作比等闲,音­色­苍古每有余韵,诚是不可多得之宝。

风来仪见对方果然是个知音的行家,一时大为欣似。

她嘴里报出了曲牌道:“来一段《七四》吧!”

朱翠一笑道:“遵命!”

于是这一瑟一琴便和将起来。

朱翠初弹还怕摸不甚清,谁知一段《七四》弹下来,指法已熟,原来这铜瑟虽是形样略异一般,但那十五根弦子用法一如焦尾瑶琴,朱翠以前五弦定合四上尺工为徽羽宫商角,即所谓琴中之中吕钧,次五弦如之,两手双弹,即两合字成仙翁音。

一曲既罢,双方已有欲罢不能之势,于是紧接着第二曲《玉宫赡》弹和得越为动听,一时间整个楼字便沐浴在琴韵之间,哪里又理会得窗外雨潇潇。

这一调《玉宫赡》情意绵长,弹和起来非得全神贯注不可。

一曲既终,双方已似到了“忘我”之境。

风来仪一双眼睛含蓄着罕见的慈爱,默默向朱翠注视着,甚久之后才微笑道:“我很久没有这么快乐过了,想不到你这么聪明,第一次合瑟就能把握住个中三昧,真是难能可贵,如果舒卷还在人世,看见你弹奏得这么好,不知他该有多高兴。”

无意中她说出了“舒卷”二字,不再冠以姓氏那个“柳”字,可见这个柳舒卷与她确属私交非浅了。

经过这番“琴瑟相和”,朱翠确实对于眼前的这个风来仪刮目相视,她原就感觉出她的气质不俗,这时便更为心存敬仰了。

一阵大风,揭开了窗前纱幔,带进了一些小雨星子,使得朱翠猝然有所惊觉。“错将大敌为知己”,这个疏忽可是不小,这是她一直暗中在提醒自己的。

似乎有郁雷在天上响着。

朱翠掠了一下头发,懒洋洋地由椅子上站起,双手捧着这具铜瑟走向风来仪道:“这真是一件难得宝贝,前辈你收回去吧,别叫我碰坏了!”

风来仪道:“你碰不坏的,也许你还不知道,这铜瑟正是当年柳舒卷的随身兵刃,他爱此瑟真是较­性­命还有过之!”

朱翠一怔道:“随身的兵刃?”

“怎么不是?”

说时,风来仪已就其手中把这具铜瑟接了过来,只见她右手向那个铜瑟的把柄上一握,“呼!”一声已抡了起来,一股巨大风力,夹着一团黑影,直向朱翠头顶上砸了下来。

朱翠一惊,倏地闪身纵开,风来仪却紧跟着她闪出的身子蓦地袭了过去。朱翠心里一惊,倏地一个翻身,右手猛地递出,想去抢夺铜瑟的把子,猛可里肩上一沉已吃铜瑟另一端搭在了肩上。不容许她另有行动,只听见“喀!”一声,铜瑟一端似乎搭下来了一个盘头,把她整个左肩头紧紧锁住,一时动弹不得。

风来仪哼了一声道:“你看如何?”

手上一振,“喀”的一声,瑟顶盘头又自松了开来,倒是朱翠不经意之下为对方制了先机,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脸也红了。

风来仪道:“另外的妙用还多得很,更可兼发暗器。”

才说到这里,似乎由一隅传过来一声轻微的冷笑,只是这声轻微的冷笑立刻为空中猝然传来的一声雷鸣所掩饰,紧接着亮出了一道刺目难开的闪电。

风来仪、朱翠相继为那声冷笑吃了一惊,不约而同地一齐扭脸望去。

闪电下,她们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停立在窗前廊下,闪电的光度,甚至于使她们清楚的看见对方这人穿着一袭蓝缎长衣,也许由于被雨水浸湿了的关系,在闪电下闪闪有光。

朱翠一眼之下,心中大为震惊,根本无需看清对方的脸,已可断定这人是谁,一颗心顿时为之忐忑起来。

对于风来仪说,这是前所未有的耻辱,尽管是惑之于风雨,但是对方欺身到近前咫尺,竟没被自己发觉,对于一个像她如此武功而又自负的人来说,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当然接下的反应,实在是够快的,随着风来仪扬起的铜瑟,手指已经拔动了一很特殊的琴弦,“哧!哧!”两股极为尖锐的破空之声,夹带着两支银光耀眼的银钉陡地飞出,直循着窗下那高大的蓝衣人身上­射­去。

蓝衣人显然身负奇技,这一点可以由他在风来仪暗器出手之后,仍然没有立刻逃开之意看出。

那是一种武林中罕见的收接暗器手法。随着蓝衣人撩起的右手,一上一下,只听见“叮!叮!”两声脆响,已把古瑟中飞出的一双暗器接到手里。

闪电乍亮。这一次风来仪和朱翠都看得很清楚。对方敢情脸上带着一面极其狰狞的面具,即使心知是假,亦不禁为之暗吃一惊。

风来仪一声清叱道:“你是谁?”随着叱声之后,身子已倏地腾了起来,起落之间直向对方蓝衣人身上猛扑了过去。然而,她的这种进身之势,立刻受阻于来人身上所发出的充沛内元罡炁。

当然这种抗拒是无形的。风来仪似乎未曾防备到对方有此一手。双方力道猝然一交接之下,她不得不中途落下,身子一歪,一拧,落身子现场一隅。

来人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冷冷地道:“我只当不乐帮三娘娘武功有什么惊天动地之能,今天一见不过如此,令人失望之至!”

对于朱翠来说,这个声音太熟悉了,“海无颜!”她心里呼叫着,差一点脱门而出,然而,对于风来仪来说,这个声音却是闻所未闻的陌生。

“你是什么人?”

吐出了这五个字,风来仪已向前踏进了一步。

两股内元真气立刻在空中交接顶撞起来,凭着风来仪数十年交敌的经验,她立刻就判断出对方这个高大的蓝衣人功力至强,是过去从未领受过的一个劲敌,这一惊使得她禁不住心头升起了一片寒意。

两股气机继续在抗衡着,只是从表面上看来,两个人却像无事一样的平静。

“你好大的胆!”风来仪冷笑着道:“这里岂是你随便可以进出的!”

“我想来就来!”蓝衣人用同样冷的声音回答道:“包括你们那个不乐岛在内,我只要想去谁也阻不住我!”

风来仪怔了一下,摇摇头道:“我不信,你只是口说白话而已!”

“那就算是空口白话吧!”

“你是谁?为什么脸遮面具?”

“这还不简单!”蓝衣人说得极其自然:“当然是不想让你看见本来面目!”

“这么说,我们以前见过面了?”

“也许是吧!”蓝衣人道:“我已记不大清楚了!”

风来仪在说话时,一面暗聚真力,好几次都想试图把对方护身真气突破攻入。但是每一次对方都似乎有备在先,一任她内力攻向哪里,那地方总似有了防备,两股力道交接之下,便使得她的用心白费。

风来仪一向目高于顶,然而这一次却是自内心对这个人生出了戒惧,哪里敢丝毫悼以轻心。

“尊驾贵姓?”

“我不会告诉你的!”

蓝衣人冷森森地接下去道:“不过你不必多心,今夜我来这里,只是一次礼貌的拜访,确实没有心存恶意。”

风来仪一笑道:“这么说你是手下留情了?”

蓝衣人冷笑道:“对于贵帮,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微微一顿,他立刻又接下去道:“当然该留的我已经留过了!”

风来仪一笑道:“听你口气,好像你与不乐帮有不共戴天的大仇似的?”

“也没有这么严重,不过我倒是自己心里发了一个誓罢了!”

“愿闻其详!”

“也没什么!”蓝衣人轻描淡写地说道:“只要我活着一天,便要与‘不乐帮’周旋到底!”

“哼,这又为了什么?”

“不为什么!”蓝衣人略似轻狂地道:“不乐帮一天到晚要别人不快乐,我也想让他们尝尝不快乐的滋味就是了,这是我私下里的一点心意罢了!”

“你以为你能做得到么?”

“做不做得到我不知道,不过我决计这么做就是了!”蓝衣人冷笑了一声:“我的最后宗旨是把不乐帮全数瓦解,彻底消灭!”

风来仪发出了一串颤抖的笑声。

“你的雄心壮志,确是值得嘉奖,听你口音,你的岁数不大,小伙子,来试试吧,想毁不乐帮,最起码你要先胜过我,要不然岂非梦想?”

“这话有理!”蓝衣人点了一下头道:“这也就是为什么今夜我冒雨来访的道理!”

风来仪冷冷笑了一声,道:“那一天在马王庙,我们不是见过面吗,为什么你走得这么快?”

“因为那个时候我还没打算与你见面!”蓝衣人脚下已轻轻在向后面移动:“今天见面不是比较恰当么!”

话声一落,他身子已如一只巨大的飞鸟,两只手倏地一张,腾身而出。呼噜噜,衣袂荡风声中,他已落身子楼前木桥。

雨势未己,蓝衣人身上早已淋湿了,只是却压不住他心里的火气。

紧随着他的转进之后,风来仪一阵风也似地飘身而出,落身在小桥的另一端。

两条人影虽然落身先后的顺序不同,可是所采取对立的势子却是相同的。

蓝衣人身形直立如前,透过他脸上面具,可以觉察到他亮炯炯的一双眸子,瞬也不瞬地盯向对方,似乎有立刻出手的意图。

风来仪在片刻伫立之后,忽然间如风摆残荷般地摇动了起来。蓝衣人慢慢地矮下了身子。四只眼睛彼此全神贯注着,情势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看到这里,朱翠忍不住纵身而出,正因为她猜出了那个蓝衣人是谁,心里才越加的为他担心,生怕在此一战里,失手于风来仪。只是眼前情势之将要发生,却是她无力所能阻止的。就在朱翠身子方自纵出的同时,木桥两端的两个人已经同时展开了身手。

两条人影几乎在同一个时间里,猛然向当中挤了过来,其势之快,简直令人来不及细辨。在极为短暂的一瞬间,双方已似乎交换了七八掌。

带着一声轻啸,蓝衣人身子戛然划空直起,落向荷池之尖。他的一·只足尖无非只在残荷顶端上点了一点,随即腾身直起,揍在了木桥的另一一端。

“果然高明,见识了!”

话声既落,再也不想在此多留片刻,身形再次拔起,却是一招“神龙升天”的绝妙轻功。沉沉夜­色­里,他身子足足拔起了六七丈高下,在紧接着吹来的一个风势里,立刻消逝无踪。

一旁冷眼旁观的朱翠,看到这里才算是喘了一口气。转过脸来再看风来仪,出乎意料之外地,她竟仍然还站立在木桥上。她在发呆。

朱翠目睹着海无颜的来去,本想唤住他上前说几句话,只是碍于风来仪的在侧,却不便如此。

甚久之后,桥上的风来仪才似警觉过来。她冷冷地笑了一声,目光转向朱翠道:“这个人你可认得?”

朱翠心里一动,以为被她看穿了心事,可是转念一想,觉得这想法几近无稽。

摇摇头,朱翠道:“我不认识,他不是戴着面具吗!”

风来仪一言不发地转身进入厅内,朱翠亦跟着进去。

忽然风来仪转过脸来,目光炯炯盯向朱翠道:“这个人一定与你有关系。”

朱翠一惊道:“怎么……”

风来仪冷哼了一声道:“因为他两次出现,你都在现场,这绝非偶然的!”

朱翠原本以为她发现了自己什么隐秘,听她这么说不禁放心,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你说些什么,这是我第一次见他,我真希望能够见识一下他的庐山真面目。”

风来仪这才想到上次这个蓝衣人出现时,适逢朱翠中计李妙真,昏倒在地,当然她不知道了,这么一想确实也不能断定她与那个蓝衣人暗中有来往。一想到蓝衣人那般杰出的身手,果真要是他立意与不乐帮为敌,前途还真是大有隐忧。

朱翠见她神态有异,心里多少也猜知了一些,当下试探着道:“那个蓝衣人武功真的很强么?”

风来仪看着她点头道:“他是一个我生平罕见的高手,哼……但是如果他凭此就认为可以与不乐帮一较高下,也未免太天真了!”

朱翠道:“听他口气与贵帮仇恨不小,前辈你可知道他是谁?”

“现在还不知道!”微微一顿,她又接道:“不过我会查出来的!”

经此一闹,风来仪自然失去了先前的兴致。正当她想把背后的古瑟拿下来,忽然身边上响起了一阵奇怪的响声,像是有节奏的六种不同声音,却是一串传出,尤其在静夜里听得格外清晰。风来仪神­色­先是一怔,不禁冷冷地一笑。

朱翠奇怪地道:“这是什么声音?”

风来仪没有说话,可是紧接着身边上又自响了起来,仍是先前的一串音阶。

“哼,他居然还没走!”风来仪长眉挑了一下,甚至得意地道:“这一次他可是自投罗网,看他还怎么逃!”

一面说,她随即向着朱翠看了一眼道:“这小子误入阵门,如今阵势已经发动,敌暗我明,看他是无能逃生出去了,你可要跟我去看个热闹?”

朱翠为之一惊,心里记挂着海无颜的安危,点点头道:“好,我们这就去吧!”

话声才住,即见厅前人影一闪。

风来仪一声叱道:“谁?”

“三娘娘是我!”来人进来道:“莫青荷!”

说时分别向风来仪二人请安站起。

“有外人擅入别馆,现在在六音楼,已被阵法困住,高二管事已经亲自出手,他临走前要婢子报告三娘娘不必担心,他还可应付,请安心睡觉!”

风来仪点点头道:“高二管事是否已经看见了来人?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这个……婢子还不知道!”青荷道:“二管事已经亲自出手,还不是手到擒来!”

“哼!”但愿如此……”风来仪眉头微微一皱道:“这人要是无知入阵,倒也罢了,要是故意闯阵,可就不是容易对付之辈,我们这就瞧瞧去!”说完率先步出。

朱翠由于一心惦记着海无颜的安危,不觉信步跟出,心里却不禁暗暗责怪他的鲁莽,即使是他的武功超人,可是此刻身困阵内,如果再加上那位高二管事与风来仪的一旁助阵,这么一来想要从容进出,只怕是不易了,最起码要现出了本来面目,岂非是得不偿失?想着,她便跟随风来仪步出了大厅。

外面风雨依旧,三人穿过了木桥,只是这一小段路,已是全身水湿。

青荷慌道:“婢子来得匆忙了,竟不及与三娘娘公主备伞!”

风来仪冷着脸道:“用不着,一点小雨义算得了什么,没瞧见么,人家还不是说来就来说去就去!”

她一心只想着那个蓝衣人,尤其渴望着能把他困入阵内,只是当着朱翠的面,却故意压制着激动的情绪,不使现出表面。

前文曾经描述过这座别馆内的建筑情势,原来六座楼阁之间,都有一道回廊所连贯,是以三人一踏入楼廊之内,顿时就感觉到风雨势微,最起码身上再不会有雨水浸入。只见两个青衣小童,正在把悬挂在楼廊两侧特制的灯笼点着,一时间大现光明。

朱翠边行边自打量,黑夜里看去,这片院落闪烁着点点灯光,这些灯盏­色­彩既是各异,悬挂的地位,或高或矮,更是不一,加以连贯楼与楼之间这些回廊内的挂灯,形成了一片奇幻迷离。一个不知底细的人,贸然来到这里,只是这片灯阵已把他弄花了眼了。

朱翠看在眼里,情知这里阵势必已发动。那一天她与青荷外出时,曾经乘机观察了一下,当时尚觉不出十分奥妙,想不到一经发动,尤其是黑夜里看起来竟是如此奇幻,大非寻常。

风来仪故示从容地缓缓前行,一面向身边的朱翠冷冷地说道:“我们马上就可以看见这个大胆涉阵的人了。要是刚才那个小子,只伯这一次容不得他那么张狂了!”

说话间已来到了正中石楼,即见四名青衣抱剑弟子,并立门前,楼内悬满了灯,光度极强,朱翠猝然接触之下,真有点刺目难开,心里禁不住狐疑忖道:“这又是怎么回事?哪里来的这么强的灯光?”

四弟子乍见风来仪等三人来到,慌不迭地上前跪拜见礼,口呼三娘娘,敢情这里规矩甚严,较之皇宫内院亦相去不多。

风来仪冷冷地道:“来人可曾现出了身形?”

四名弟子中为首之人趋前抱拳道:“回三娘娘的话,敌人已被困在六光阵内,目前还掩身未出,不过……”

风来仪不待他说完,已向楼内踏入。

朱翠青荷随后跟入。

乍然一走进后,朱翠只觉得一阵眼花缭乱,仿佛自身涉入了波谲云诡的灯阵一般。

侍到她定下了心神,仔细打量之下,才算看清了眼前一切。敢情那些炫目难开的五­色­灯光,全像来自四壁的反­射­所致,而致使灯光反­射­的原因却是由于四壁间所镶铸的四面铜镜。

铜镜的形状凹凸各异,所影­射­的灯光,自然也就不同。这些反­射­出来的灯光,再经过高悬中厅的一个六角形的明珠折­射­,便形成了眼前如梦如幻,泛如置身星海的奇妙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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