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下的年岁,和另一位瘦长身材,授着精明干练,看来白皙的青年,恰恰相反,正是不同类别的两个典型。
史银周聆听之下,皱了一下眉,一旁那个细腰姑娘早已闪身而入,须臾,又步出。
史银周忙问道:“小主人现在怎么样了?”
细腰姑娘微笑道:“没有”事,宫嬷嬷在一旁服侍着,宫嬷嬷说小主人是吃坏了肚子,两个时辰不到,已经如厕了三次,所以才会啼哭。”
史银周轻叹一声,落寞地坐下来道:“宫嬷嬷也是太大意了,舟送之中,要特别注意小主人的起居饮食才好!”
细腰姑娘点点头,道:“我已经吩咐她了。”
“她怎么说?”
“她,”细腰姑娘挑了一下眉毛:“哼!她说这是她的事,不要我多管。”
史银周怔了一怔道:“糊涂,她太任性了,我去说说她去。”
细腰姑娘一笑道:“算了,大叔。”
史银周原要站起来的身子,遂即又坐了下来。
细腰姑娘道:“宫嬷嬷说,小主人是她从小照顾大的,若有什么差错,她用命来赔,你看,她说了这种话,我们还能说什么呢?”
史银周无奈地叹口气道:“这个老婆子。”
细腰姑娘挑了一下眉,又轻叹一声道:“不过,要说对于小主人的关怀,这多少年来,宫嬷嬷的确是无微不至,再说她那一身功夫,即使翠小姐也对她赞不绝口呢!有她在小主人身边,倒是可以放心的了!”
史银周愣愣地道:“但愿如此,只怕……”
微微一顿,他轻叹一声道:“翠小姐呢?”
细腰姑娘沉吟了一下,欲言又止。
史银周立时会意,目光一扫那两个身着青衣劲装的武士道:“马裕、杜飞,你们两个到外面去小心看着,有一点风惊草动,立刻来通知我。”
黑硕白皙的两名武士听聆之下,各自抱拳应了一声:“遵命!”遂即双双步出舱外。
史银周还不大放心地特别去到舱门前看了一眼,见马、杜二人俱在左舱两舷,距离颇远处设岗站定,忖思着舱内谈话绝不至为二人所闻,这才又转回来。
“好了,”史银周道:“新凤姑娘,现在你可以说了,其实我手下侍卫营的兄弟,全是忠心耿耿的勇士,足足可以信得过,你也未免太过仔细了。”
被称为“新凤”的那个细腰姑娘微微一笑道:“史大叔多疑了,婢子岂敢对史大叔手下弟兄有所猜疑,只是翠公主的脾气,您是知道的,她不愿意的事情,谁也不能勉强。”
史银周点点头道:“这话倒也不假,翠公主是不愿意要人家知道她那一身杰出的功夫,其实对于王府上下来说,早已有此传闻,已经算不上是什么秘密。这倒也罢了,姑娘还是快说出公主的下落吧。”
新凤点点头道:“翠公主午时以前已出去了,说是去探察一下可疑的敌踪。”
史银周一怔:“你是说,船开了以后,公主才出去的?”
新风点点头。
史银周脸色一变,喃喃道:“我早知公主一身武技不落凡俗,却万万想不到竟然会达到如此造诣。这么说,公主竟然能够踏波而行了。”
“这,婢子可就不清楚了。”
她说话时,脸上带着神秘的笑,虽未明言,事实上却也等于承认了。
史银周正待说什么,忽然一阵风过,半掩着的两扇窗扉忽然徐徐张开了。
就在新凤与史银周同时引目注视之下,一条疾劲纤细的人影,已然掠窗而入。
大舱内人影闪了闪,一个粉面长躯的俏丽佳人已站立当前。
史银周一惊之下,忙自起立躬身抱拳道:“卑职史银周,参见公主。”
新凤也上前行了个万福道:“小婢参见公主。”
来人少女敢情正是当今鄱阳王的掌珠,人称“无忧公主”,名叫朱翠的传奇人物。
二
宫样蛾眉,淡淡晚妆,一袭血色短披,衬托着她内里的湖色八幅风裙更显得风姿绰约。
只是此时此刻,所显示在她脸上的冰寒气质,足使原来郁郁秋水的一双眼睛为之黯然失色,即使不说一句话,也能够令人体会出她的失神与冷寞,更像是眼前遭遇到了极度的困窘与难为。
“你们不要多礼,请坐!”
说了这句话,她默默地坐下,史银周与新凤嘴里应着,却是碍着旧日之礼,尚不敢真的坐下来。
朱翠看了他们二人一眼,淡淡地道:“我已经说过多次,不要你们再称我公主,史大叔,你老是不长记性。”
史银周欠身道:“不是卑职记性坏,人前人后应有一定分寸才是正理。”
朱翠打量了他一眼,苦笑道:“人前人后都要一样称呼,史大叔,新凤,你们一定要记住,你们也许还不知道,这一次敌人是大举出动,实力是出乎意外的,唉,我真有点担心会出意外。”
新风张大了眼睛道:“小姐是说……大内府的那些鹰爪子……”
史银周也怔道:“翠小姐莫非说的是褚氏兄弟?”
“哼!”朱翠缓缓地道:“真要是那样倒好了,褚氏昆仲那点能耐,想必史大叔也能对付,这一次看来,所有的鹰爪孙都出动了,包括他们的头子。”
史银周为之一愣:“难道曹老头自己也出动了?”
朱翠点点头,沉吟半天才道:“除了曹羽之外,大概所谓的十三杰也是一个不少。”
史银周顿时不发一言。他久闻曹羽其人,乃当今大内第一高手,由于甚得“司礼太监”
刘瑾的宠爱,特于东西二厂之外,别立了一个“内厂”,这个曹羽,就是“内厂”的提督,手下一群所谓的“厂卫”无不精通技击,俱为曹氏就其江湖黑道上一般旧友所甄选充任,论实力实不亚于东西两厂,由于其本人未入官廷之前,出身子武林中极见希罕的“麻衣教”,曹氏即为“麻衣教主”。既精武功,大别于中原内陆,独创一格,当年麻衣教士在江湖,原就仗其特殊性质之武功,到处横行,而今曹羽摇身一变为负责皇族安全的“内厂”提督,做了官了,麻衣教也就无形中水涨船高,在江湖上势力大增,更加横行无忌,曹氏以官济私,用私辅官,两相运用,相得益彰,实在是当前最最炙手可热的一个厉害人物。
正因为曹氏有了这么一番显赫的离奇身世,莫怪乎“无忧公主”朱翠与史银周一经谈起,俱都吃惊不已,引为心腹大患了。
半天之后,史银周才缓缓地叹了一声,道:“只可惜,卑职手下的五百名勇土,不在眼前,未能及时效力,看起来……唉……”
他原本想说出“凶多吉少”,只是当着公主驾前,不敢造次,话到唇边,又复吞住。
无忧公主朱翠细长的一双眉毛微微一分,轻叹了一声道:“曹老头子三年前未入宫廷之前,曾与我有过一次遭遇,那一次我虽然并未透露身分,不过以他在武林中的资历,是不难干事后猜想出来是我的,我知道,在过去的这两年,他曾派人到处搜索我的资料,也许这一次才会多少存了戒心。”
史银周轻轻地“哦”了一声:“怪不得曹老头子既然亲自来了,却只派他手下褚氏兄弟之一前来刺探、行险,自己却躲在暗处按兵不动,原来他是对翠小姐您存了戒心。”
“我只是这么猜想罢了。”无忧公主朱翠转过了脸来看向新风说道:“我母亲可曾安息了?”
新凤站起来道:“娘娘……”但她立即又改口道:“老夫人早已安息了,婢子已去看过了好几次。”
无忧公主缓缓点了一下头,灯光下,她那双微微拉长的眼睛里,像是隐含着盈盈泪光。
史银周忖度着无忧公主这番情景,内心更不禁沉痛万分,一时慨然道:“公主,”立时改口道:“小姐。”
“算了!”无忧公主苦笑一下道:“改不了就照原来的称呼吧,只是当着人前可要千万注意。”
史银周应了一声,才道:“卑职要说的是,我们只要一到鄱阳,就可以集结二百名侍卫营勇士,我们仍有力量与那般奴才鹰犬一拼。”
无忧公主缓缓地抬起眼来,打量着这位为自己家族效命了三十年之久的侍卫统领,心里确是感慨万干,她只是觉得一向认为深谋远算的他,何以此刻竟然会变得如此幼稚肤浅,然而现在,她却懒得再去说什么。
冷冷地笑了一笑,她摇摇头,道:“鄱阳……史大叔,你真以为我们还回那里去么?”
史银周一愣,半天才喃喃道:“公主的意思是……”
“到时候我会告诉你的。”无忧公主转脸向新凤道:“我要你观察这舱里的那个人,你可察过了?”
新风脸色微窘道:“去过了,只是当时情形不便,所以婢子没有久留。”
“情形不便,为什么?”
“因为……”新凤喃喃道:“因为当时他正在洗澡。”
无忧公主微嗔地看了她一眼,史银周却道:“卑职倒去暗中观察了两次。”
“史大叔你认为这个人有什么地方可疑么?”
无忧公主眸于里,显示着过人的精锐,而在她的目光里,在在含蓄着细致与智慧。
史银周皱了一下眉:“要说这个人完全没有可疑之处,也不尽然,卑职只是奇怪,他为什么偏偏要上这条船?再说,他的病势看起来很是不轻,为什么不在陆上养好了再走?”
无忧公主道:“这些并不值得可疑,你们不必再去观察他了,就任他去吧,除非他现出了对我们的敌意,我们不可侵犯他!”
史银周道:“公主说得有理,卑职心里也正是这个意思。”
无忧公主微微把背靠回椅子,显出了一些疲态道:“天不早了,史大叔你也该休息一下了,一两个时辰之内,大概不会有什么动静。”
看了一旁的新凤一眼,又道:“你也去吧!”
史银周抱拳告退,转身向自己住所步入。
新凤却望着朱翠道:“公主你也该休息一下了!”
无忧公主疲倦地闭上了眼睛,向着她挥了挥手,后者不敢再说什么,遂即请安告退。
大舱内立刻变得异常的安静。
无忧公主斜身倚向着椅背,只觉得船行急速,因为风浪的关系,这艘大船动荡得很是厉害。
透过敞开的窗扇,可以清晰地看见疾流的水面。一层阴影,居高临下,自右侧方掩遮了过来,大船的船身,顿时被遮盖住。
无忧公主立刻有所警觉,感觉到眼前水道的转狭,这片阴影,正说明了右侧方有一座高山。
无忧公主一身武功了得,更有透剔玲珑的心思,一经见此,立刻直身坐起。
就在这一霎,只听见“哧!哧!”两声细小但尖锐的破空之声,陡地穿窗迎面而入。
两道白影不偏不倚地直向她一双瞳子上疾射过来,无忧公主手腕乍翻,已把眼前的暗器操在手里,只觉得分量力道极足,敢情是一双“蛇头白羽箭”,一种全靠手指劲道发出的暗器。
无忧公主朱翠一惊之下,睡意全消,几乎在手接暗器的同时,她已自椅子腾身掠起,“唰”一声,穿窗而出直向江心坠落。
所谓“踏波功”,乃是轻功中最为难能可贵的境界,行功人如无炉火纯青的内功境界,加以“闭息”、“提升”等各门杰出精功为辅,那是万万难以施展的。
以此再来观诸眼前的无忧公主朱翠身法,确是相当的惊人了。
眼看着她巧快的身子,有如平沙雁落般的轻巧,俟到一双足尖刚刚一触及水面时,却又倏地腾身而起,这一次却只斜穿出七八尺之外。
果然,就在她身子第二次转出之后的一霎,只听见“唰!唰!”一连两缕尖风,又是两道细白光华直向她原来落身之处射来。
无忧公主朱翠似乎早已经料到了有此一着,她的这一手以身诱敌,果然发生了作用,两支“蛇头白羽箭”全数射落入水,发箭人由于一时期功过甚,疏忽之下,非但不曾伤着了对方,反倒暴露了自己身形。
把握住此一刻良机,无忧公主双腕倏分,长吸口气,以“提升”的极上内功,配合着一式“海燕钻天”身法,倏地自水面斜窜直掠而起。
眼前大江水面虽然不算宽敞,可是距离岸边仍有两丈的间隔,水面上施功,万不同于陆地,能够跃起数丈,已殊属难能可贵,“无忧公主”朱翠竟然能斜穿出两丈有余,在一个练习武功的人来说,亦属不可思议的惊人之事了。
岸边窥伺的那个人,想系惊于“无忧公主”的离奇身法,多少惊得有些惊惶失措。无忧公主身子方一显落河岸之边,即窥见右前方一块巨大的岩石之后,“呼”地冒起一条人影,随着这人蹿起的身子,由他嘴里却响起了一声尖锐的呼哨之声,紧跟着这个人已投身子高可过人的大片芦丛之中。
朱翠当然放不过他。紧蹑着这个人前行的背影,无忧公主再一次地施展出她过人的轻功,一连两三个漂亮利落的起落,也随着那人身后投落于大片芦丛之间。
蓦地,面前芦丛哗啦哗啦一阵脆响,巨浪翻涌般地倒下了一大片,漫天飞舞的芦花里,那人出乎意外地竟然滚身而近。
随着这个人疾快的势子,“唰啦啦!”西瓜般大小的一团银光,连带着银蛇似的一条细长光影,直向着无忧公主身上砸卷了过来。不用说,这人施展的兵刃是“流星锤”了。
此时、此刻、此地,施展这样的兵刃,足以称得上“高明”,这就难怪何以这个人一上来就奔入芦丛了。
无忧公主朱翠在大片芦苇倒下的一霎,就已有所警惕,眼前目睹着这番惊险,倒也并不十分在意,冷冷一笑,身子已自拔空而起,“唰唰”流星锤由足下疾扫了过去。
这个人身手倒也了得,一记流星走空,紧跟着在芦丛里施展了一个倒仰的身势,却把手上剩余的半截长链再一次地抡起,“唏哩哩”倒迎着无忧公主落下的背影猛抽下来。
这一次可不允许他如意施展了。
眼看这截银光闪烁的长链几乎已经招呼到了朱翠当头,忽然间,这位公主的身子,竟然向左面移出了半尺左右,由是,这截劲猛力足的钢索,再一次地走了个空,等到出手者忽然感觉到招式用老时,再想撤招换式,已经慢了一步。
冷月下,无忧公主转动的势子极其潇洒,长发高高甩起,才显出了半边脸儿,已把对方抡下的大半截钢链子攒到了手里。
“铮锵”一声,钢链子绷了个笔也似直。
来人本可以乘势掷出手上流星去伤无忧公主面门,然而他却像是有意要在手劲上面迫使无忧公主就范,那条精钢长链在一阵颤抖之后,随即稳住。
然而,这只是很短的一霎。接着,这条长链子再一次地颤抖之后,持锤的那一方,显然已现出了不支。
月如霜。
月光下,无忧公主朱翠已把对方这个人打量得十分清楚,一身绛色缎袍,胸背处却用一根杏色丝条打了个十字结,一排白羽箭,一根根斜Сhā在当胸,紫黑的胸膛,浓眉,由左耳至右耳连腮处,生着一丛浓黑的胡子,个头儿甚矮,只是看上去孔武有力,像是有一身劲道。
饶是如此,在无忧公主纯以内气化为功力的劲道下,不过是瞬息之间,他已现出了败迹。
“公……主……开恩……小的……下次再也不敢了。”嘴里说着,一双闪烁着狡怯的目光,频频在四下转动着。
无忧公主右腕力带之下,矮汉子“噗噗噗”一连向前跄进了三四步,兀自拿不住势子,连连晃动不已。
“是谁叫你暗箭行刺的?那个人在哪里?”无忧公主缓缓地说着:“这里还有些什么埋伏,说出来我就饶你不死。”
“我……说……我说……”矮汉子大声地喘着气:“小人周平,隶属大内,在内厂里当差。”
“我不是问你这些!”无忧公主冷冷地道:“你的出身我当然知道,我只问你曹老头在哪里,这里有些什么埋伏?”
矮汉道:“这个……小人只是奉令行事,这里并没有什么埋伏……”
“曹老头子呢?”
“他……曹大人的行踪,小人哪里知道?公主……开恩!”
“这么说你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小人确是不知道。”
一面说,这个叫周平的矮汉,频频打躬不已,无忧公主眉头轻颦,正思忖着该如何发落对方,却不知这个周平乃是有名的暗器行家,全身上下皆有暗器的装置,就在他弯身打躬之际,耳听“咔!咔!”一连两声轻响,一阵黄烟升起,却有两颗雀卵般大小的硫磺弹丸直循着无忧公主站立之处发射了过去。
无忧公主想不到对方生命已在自己控制之中,近在咫尺却会有此一手,当下清叱一声,霍地腾身而起,身方掠起,即听得足下“轰”然一声大响,激起了丈许高下的大片火光。
无忧公主还是第一次见过这么厉害的暗器,起势虽快,却亦不免为硫磺弹飞星所溅,一粒极小的硫砂在她敞开的缎披间炸开,立时燃烧起来。
矮汉周平想不到对方功力竟是如此的高,在如此近的距离之内,竟然能躲过火弹爆射之威,话虽如此,却也未能完全免于波及。
把握住这刹那难能之机,周平一不做二不休,迎合着无忧公主腾起当空的势子,一声怒叱,霍地扬动右手,把手上西瓜般大小的流星锤直向着无忧公主当头猛掷了过去。
周平的流星锤不谓不快,手法不谓不准,念头也不谓不狠,奈何今晚,他所遭遇的这个敌人,实系出乎意外,身手之高,可以称得上为他平生仅见。
流星锤一经出手,还来不及看情是怎么回事,只觉得眼前人影一闪,对方已临面前。
由于无忧公主一领披风已为火焰引着,乍看过去,简直就像是一个大凤凰。
周平猝然感觉到一股平生从来也未曾遭受过的绝大劲风,这阵风显然是随着无忧公主袭进的身子一齐逼近过来的。
在这种风力之下,周平难以自持地向后打了个闪,惊骇之际,仿佛感觉到对方那张美丽面颊上所显示出来的凌厉杀机。
事实上,这也是周平今生今世,最后唯一所见的一张脸了。
随着无忧公主闪电出手,周平惨叫了一声,直挺挺地仰面朝天倒下去。
当然他并非是仅仅倒下去而已。他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一双眼珠。
周平惨厉地号陶着,在地上一连打了几个滚,顿时就痛昏了过去。
无忧公主痛惩周平之同时,已把后领为人势所燃烧的短披摘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一霎间,两股劲风,一左一右,同时向着无忧公主两侧袭到。
火光照射里,来犯者二人,各人都戴着一个娃娃似的面具,两口雪亮薄刃的锯齿长刀夹着尖锐的刀风直向无忧公主两肋劈到。
然而,当他们所面临的敌人,是江湖中只听传闻而绝少一见的无忧公主时,似乎这番伎俩便属多余之事。
黑夜里,眼看着无忧公主身上那领起火的披风,火龙似的一个盘旋,“当啷啷”一连串清脆的金铁交鸣声,两口锯齿长刀,已被双双抡向当空。
无忧公主紧接着侧身振腕,手上短披火势已熄,却被她权作兵刃,一片尖锐声扫过,右面那个敌人惨叫了一声,喉管已被割开了寸许长短的一道口子,怒血狂喷里,身子已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
左面敌人目睹及此,早已吓了个魂飞魄散,一声呼叫,拧身向外纵出。
隐约里,像是传来尖锐的呼哨声。
这人身子方才落下,无忧公主快速的身势如影随形地已经附了上来。
这人原本亦非弱者,只是无忧公主这个敌人武功太过高,上来就挫了锐气。这一霎,他由无忧公主随身的风力,已判断出敌人紧追身后,当下猛地一个快速旋身,吐气开声,双掌齐出,用“双撞掌”式,直向无忧公主胸前猛击了过去。
无忧公主轻哼一声,身形翩然的一个侧翻,右手已轻巧地递了出去。
动手过招,主要在于出手的时间与动作是否能配合到好处。这件事说来容易,其实可并不简单。
眼前这位公主,的确是个中高手,一次出手,都能恰到好处地把握住一霎良机。
“娃娃脸”汉子,双掌上用的是全身之力,奈何才撤出一半,即为无忧公主纤纤细手捉住了右手的脉门。
“娃娃脸”用的是实力,无忧公主用的是巧力。
“侧身”、“抖腕”,看来宛若一式,无忧公主施展时显然是那么从容轻松。
“娃娃脸”发出了一声吼叫,整个身子空中飞人般地已被掷了出去。“碰”的一声,撞在了山壁上,当场溅血而死。
无忧公主以快速手法一连伤毙了三人,看来兀自余怒未息。
她预忖着这片山陌岸边,一定还埋伏着对方的人,只是担心着坐舟的走失,不得不从速赶回,遂即施展身法,循着岸边一径快速赶下去。
所幸,这条沿江岸道并不十分难走,河道虽然狭窄,但江面上并没有别的船,追下去一程,已看见自己乘坐的大船在望,就在她顾盼前望之际,一艘快舟已悄悄涉水,自相反方向遁去。
无忧公主忽然发觉,正待追踪上前,可是一个念头闪过脑海,不禁使得她为之一怔,惊出了一身冷汗,当下再也顾不得追赶敌船,一径施展轻功,倏起倏落自岸边追随着自己那艘大船快速赶下去。
以她身法之快,自是不消一刻已追到近前,施展出“凌波虚渡”的极上轻功,赶到了大船,人不知鬼不觉地蹑入了大舱。就在她脚尖方一踏入大舱的一霎,已被跟前所见吓得呆住了。
原来这间严禁外人出入的大舱里,这时竟然多了两个持剑的红衣武士。
只凭背影一眼所见,即可认出来,来人正是隶属皇族的“内厂”武士。
无忧公主最最担心的事情毕竟发生了,刚才只顾着追伤敌人,却没有想到竟然中了敌人的“诱敌”之计,眼前一家老小,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这个陡然兴起的念头,只把她吓出了一身冷汗,以至猝然发觉到两名持剑武士的背影,徒然惊惶而不知所措。
站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才使她缓过了念头。
奇怪的是,那两个大内武士,竟然也同她一般模样,站着不曾移动,二人虽然手里都拿着剑.也曾作出了跨步前进的姿态,妙在那只抬起的脚,却只是停止在半空中,始终不见放下。
平静之后的无忧公主,立刻警觉到了事情的蹊跷。
再定了一下神,她确定面前的两个人敢情已不能移动,如非是存心做作,那么就只有一个结论:被人点了|茓道。
后一个念头一经兴起,更不禁使她由心底打了一个冷颤,当下身躯微闪,已到了二人身侧。
两名武士敢情真的被人点了|茓道:死|茓。
同一个显明的现象,眼睛睁得极大,脸色微微发黑,更特殊的是那双睁得又圆又大的眼睛,却是其红如血,显然已积有过多的血。
无忧公主内心的惊诧,自是不在话下,她试着向其中之一推出一掌,用了三成劲力。
掌风过处,左面直立的武士微微前倾,随即倒了下去,发出了“碰”的一声。
舱门开处,史银周倏地自内闪出,乍见此情,大惊失色。
无忧公主手指按唇,禁止他出声说话,接着转向第二具站立的尸身前,如法轻推一掌,那尸体一如前状,也倒了下去。
史银周表情更糊涂了。
无忧公主也不比他清楚多少,她身躯微闪,已进入内舱,一名衣衫深紫,头戴铜冠的长身武士,一手持着一口“厚背紫金刀”,另一只手正似在推动迎面卧舱的旁门。这间卧舱正是宫嬷嬷带着小主人所居住的那一间。目睹及此情景,无忧公主几乎全身发冷。
所幸,她的判断够明够快,虽然一顾之间,却已断定,这紫衣铜冠武士,也同前舱那两名红衣武士一般无二,多半是被人点了|茓了。
“天哪!”无忧公主由不住心里暗暗呐喊了一声,也顾不得察看这铜冠武士死活,立时趋向门前,试着椎了一下门,里面还上着锁,她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
当下试着在门上轻叩了一下,轻声唤道:“宫嬷嬷!”
门内立时应出了宫嬷嬷警觉的声音道:“谁?是公主么?”
无忧公主轻声道:“小主人可好?”
“好得很,睡得好极了。”
说着房门打开,探出了宫嬷嬷满头灰发赤红的头脸:“公主你还没有睡……”
才说了这么一句,一眼看见那个推门待进,手持大刀的铜冠武士,由不住吓得“哦”了一声:“公主,他……”
“哼!”无忧公主冷冷地道:“事情已经过去了,进去照顾小主人去吧。”
“这……”宫嬷嬷咽着唾沫,看着当门的铜冠武士发呆:“这……是怎么回事呀?……
他又是谁?”
“嘘,”无忧公主小声嗔道:“闭上你的大嗓门,小心惊着了娘娘。”
“是,是……”宫嬷嬷一面答应着,遂即收回了身子,关门下锁。
无忧公主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目光才转向面前的铜冠武士,只见来人有着一张长长的马脸,偏偏在长下巴上还留着一络山羊胡子,紫色长衣的左前胸处,佩有两枚闪烁着金光的金星。
出身王族的无忧公主,自然很清楚这种标志所代表的意思,那是当今大内的“二品”带刀侍卫,这种人品的侍卫,连曹老头在内,全部皇族不过才二十四人,每人无不具有一身杰出的武功,身上所佩金星,各以品级决定多少,星数愈少,品级愈高,一颗星为一品,两颗星为二品,三颗星三品,四颗四品,似乎只有四品阶级。这类有“品”的侍卫是不轻易出走江湖,以其品级大可高居州府发号施令,地方官鲜有胆敢不买账的。
正因为有了这番认识,才使得无忧公主心里格外吃惊,这一刹那心绪显然乱极了。
假想之一:来人必然武技高超,可以想得到,他已经奔入内舱,却没有惊动史银周、新凤、宫嬷嬷,以及外舱马、杜二卫士任何一人。
之二:这人手已触门,一旦入内,小王爷性命休矣,宫嬷嬷看来亦非其敌。
之三:到底又是谁在此临危之一瞬,人不知鬼不觉地救了朱家满门上下,这个人武功显然高不可测,未免有点出神入化了。
这么多的念头,一股脑地都涌了出来,使得这位一向秀外慧中、冰雪聪明的俏丽公主已有些心里忐忑,意乱神迷了。
一旁房门“吱呀”一声推开来。
新凤一只手扣着钮子,睡眼惺松地走过来,倏地目睹及此,吓得呆住了。
“公主……这是……”
“哼,好睡性,差一点命都没有了。”
说时,她闪身来到左面舱前,用随身钥匙开了房门,向里面探望了一眼,看见母亲高卧铜床,睡态安宁,两名内侍各居左右,也都睡态安宁,显然外面这些变故,里面的人是一个也不知道。
无忧公主一颗心这时才算是放了下来,轻轻关好了门,她向着新凤招招手。
新凤惊吓得趋前道:“公主……”
“嘘!”无忧公主小声道:“到前舱再说。”
新凤应了一声,匆匆向外面步出。
无忧公主打量了一下面前的铜冠武士,移步向前,伸手抓住了他的背衣,另一只手托向他的后腰,把他抬了起来,只觉得这个人身材僵硬,倒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僵尸”,遂即向外舱步出。
大舱里,史银周与新凤惊吓欲绝地发着呆,乍见公主步出,俱都自位子上站起来。
无忧公主把手上尸身放下来,看了史银周一眼道:“史大叔,你可认识这个人么?”
史银周应了声“是”,遂立即走向尸身,细看了看,顿时脸色一变,道:“啊!”
“这个人大叔认识?”
史银周面现惊吓地连连点着头道:“卑职认得,他是‘紫狐’玄化。”
“‘紫狐’玄化?”无忧公主思忖着点点头:“原来是他,我知道这个人!”
史银周大感不解地道:“他是曹老头跟前四名最得力的高手之一,武功很高,怎么……
怎么会……”
无忧公王脸上也不禁现出了讪讪之色,微微苦笑道:“我们部太大意了,尤其是我,只顾一时追敌,却没有想到会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要不是暗中这个人Сhā手帮忙,唉,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史银周更不禁惭愧得低下头来。
新凤纳闷地道:“暗中这个人?……公主是说暗中还有人帮着咱们?”
无忧公主瞪了她一眼,新凤立刻发觉到自己的失言,这句话,问得大多余太幼稚了。
史银周叹息一声道:“卑职一时失察,只想在床上养一下神,却没想到眼睛一闭竟然睡着了。”
无忧公主摇摇头道:“史大叔不要自责,这两天每个人都付出了大多的精力,过度疲累,自然一倒下就睡着了,新凤还不是一样。”
新凤剔了一下细细的眉毛道:“可是,外面都打起来了,我们怎么还睡得着?还睡得这么死?”
史银周喃喃道:“我也是这么想,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无忧公主冷冷一笑:“没有什么好奇的。”
她的眼神儿在二人脸上转了一转,自然而然地就吸引住了后者的目光。
然后,她才缓缓地道:“第一,这三个人都有一身很好的轻功,他们是乘我出去追杀的时候偷偷进来的,你们当时正在睡觉,他们动作既轻,你们当然不会发觉。”
新凤点点头表示同意,接着问道:“可是后来他们动手总应该有声音……”
“不是这样的。”无忧公主冷冰冰地说:“他们根本就没有动手,以我看,暗中帮我们忙的这个人,武功才是不可思议的高,很可能他悄悄进来,不过是一举手之间,就分别把这三个人给料理了。”
史银周慨然叹息一声,叹息中包含着无限惭愧。
无忧公主很遗憾地轻叹一声,道:“想不到船行大江之内,竟然还会遇见拔刀仗义的高人。”
说到这里,情不自禁地却被眼前一样物件所吸引住,身子微晃,翩然跃出,伸手由窗扇上取下一张布绢似的东西,迫不及待地注视之下,才见上面龙飞风舞般地写着几行字迹:
“无忧公主,小王命危,移掉而东,尚有可为。”
没有上款也没有下款署名。字是写在月白色的绸衫一角,一勾一撇俱见功力。看着这张留书,无忧公主脸上泛起了一片红潮。
这位目高于顶,一向自视极高的王族女剑客,虽然被暗中人首句戏笔所激怒,感到无限羞辱,看着手里的留字,默默不发一言,遂即转手把它递与史银周。
史银周接过来细看之后,转手又交给新凤,新凤看后再双手送还朱翠。
“真怪!这个人会是谁呢?”新凤直直地看着朱翠道:“公主,你知道么?”
无忧公主缓缓地把这截布绢收好身上,脸上不着表情地道:“无论如何,这个人对于我们总算是有恩。我们早晚会见着的,倒也不必猜测于一时。”
“可是,”史银周含有隐忧地道:“这个人主张我们往东去,公主明察。”
无忧公主朱翠轻轻哼了一声,道:“这也正是我的意思,其实一开始我就没打算去鄱阳湖。”
“哦!”新凤惊愣地道:“我们难道不要回家?”
朱翠直直的眼睛盯住她,冷冷地道:“只有你这种傻瓜才会想着回家。哼,家?你以为现在我们还有家么?”
新凤脸上一阵发红,心里却触发起无限伤感,当时低头不语。
“可是你记住,”朱翠叮嘱道:“这些话可不要在娘娘面前提起!”
新风点点头表示知道。
朱翠心里簇集着太多的事,想到了父亲的生死、母亲与弟弟以及自己此行的安危,内心顿时感觉到异常的沉重,她转过身子来,在一张椅子上缓缓坐下,新凤忙着去张罗给公主倒茶。
史银周打量着地上的三具尸体,请示道:“这三个人……”
朱翠一双澄波眸子缓缓地在三具尸体上转过,徐徐地说:“史大叔先慢着发落,我还没来得及仔细地看看他们。”
史银周应了一声,立刻把三具尸体仰面朝上地提到了无忧公主身前放下来。
朱翠仔细地看了三个人的脸面一下,道:“史大叔,请你验看一下他们三个人的额头,哼!我想这就是他们致死的关键了。”
无忧公主朱翠这么一说,才使得史银周忽然注意到,敢情死者三人有一个共同的象征,那就是三个人每人前额眉头都深深地蹙着,以至于形成了深深的一道痕迹。
当时聆听之后,史氏遂即动手验看其中之一,他轻轻分开了这人眉头,赫然发觉到一道浅浅朱痕陈现在这人两眉之间,状若“悬针”。他立即验看第二具、第三具,三人形状完全一样,每人两眉之间处,俱都有一道浅浅朱痕。
不需要再告诉朱翠,她已经看见了。
“我没有猜错!”朱翠缓缓说道:“他们果然是死在这种手法下的。”
“公主说的是……”新风端茶出,也留神聆听。
朱翠轻轻呷了口茶,模样儿显得有点儿疲倦,看了二人一眼,她才缓缓地说道:“这是一种神秘的功夫,名叫‘定海神针夕’。”
说到这儿,她的神色充满了惊异,接下去道:“这是一种极为玄奥的内家功力,比内功中的‘乾元一阳指’力,更要精进一层,运施这种功力时,并不须直接命中敌人眉心|茓道,身上任何一处|茓道部可以下手,因为施展的人本身有足够功力,可以借助本身所练的天磁真力,使对方全身血液聚集一处,炸开血脉因而致死。这种死症,唯一的现象,就只有眉心这浅浅的一道朱痕。”
新凤吓呆了。
“一掌飞星”史银周喟叹一声道:“好厉害的指力,若非是公主见解高超,卑职是万万认它不出的。”
朱翠冷冷地道:“据我所知,如今江湖上,也只有‘点苍’一派的‘齐眉老人’会这种功夫,但是老人自从当年被‘雷火姑婆’伤了左腿以后,好像已经没有再听到过他的消息。
莫非这一次他老人家亲自下山了?”
史银周心里不胜诧异,他无论如何也难以理解,像朱翠这样的一个王府千金,竟然全身负有如此功力,一如她久居深宫,却又对江湖中事了如指掌,实在是匪夷所思,心里想着,一双眸子便不禁现出了疑惑。
朱翠微微一笑道:“史大叔是奇怪我所知道的这些武林逸事和典故吧!”
史银周抱拳道:“卑职不敢!”
朱翠轻叹一声道:“一个拿起剑的人,很难再放下来,也许我一开始便不该习武,一旦我学会了武功,有了一身功夫,便很难再过于寂寞,这个家有时候便留不住我了!”
史银周道:“公主这么说就错了,这一次如非卑职亲眼看见,也万万不敢相信公主竟然会有这么一身了不起的功夫,如非有公主同行,这一趟,可就十分之危险了!”
朱翠苦笑了一下:“要不是我半年前出游金华,爹爹也许还不至于……”
史银周咬牙切齿道:“这完全是马永成、谷大用、刘瑾这几个奸贼的陷害,像王爷这等好人,竟然也会被诬上一个谋反的罪名,真是天理何在?”
刹那间,他义形于面,眸子里聚满了泪水,新凤也黯然垂下头来。
朱翠轻轻一叹道:“这完全是劫数,哼!朱泰这个皇帝想不到昏庸到如此地步,偏偏我爹爹一脑子的忠君思想,直到现在还没有清醒。”
才说到这里,却听得里面舱房传出一声轻轻的咳嗽,新凤立刻警觉道:“娘娘醒了。”
朱翠示意史银周道:“快把这些清理了!”
史银周以快速手法,匆匆把三具尸体拖到了自己房内,遂见隔断大舱之间的珠帘撩处,一个身材适中、眉清目秀、雍容华贵的妇人缓缓步出。这妇人虽然实际年岁已四十出头,可是也许身居富贵,平素又善于调养,看上去不过二十八九,顶多三十岁人。一身湖水色百结长裙,腰系碎玉绦,想系连日不胜舟车旅途之劳累,再加上心情的恶劣,略嫌清瘦的脸上染着重重的憔悴。
随着她身后,一个年轻女侍双手捧着一碗香茗。
朱翠忙趋身见礼,史银周、新风执礼甚恭地各自参见,中年妇人含笑点头道:“我只当你们都睡了呢,天还没亮,怎么都起来了?”
朱翠道:“风大,船摇得这么厉害,睡不着,干脆就起来了,史大叔他们也在,我们商量着这一趟该怎么走。”
因为娘家姓沈,在王府里,人家都称呼这位娘娘为“沈娘娘”。
沈娘娘点点头,看了近侧的史银周一眼道:“这一趟,难为你了,马裕和杜飞他们两个呢?”
“回娘娘的话!”史银周抱拳道:“他们两个在外面小心侍卫,娘娘放心!”
沈娘娘缓缓坐下来,一只手轻掠着前额的秀发,轻轻叹道。”“但愿这一趟皇天保佑,能让我们安全地回到九江,见着了刘健,也好探听王爷这一次被解晋京的安危下落。唉,这几天我寝食不安,总觉得像是有大祸要临头的样子。”说到这里,她语音凄楚,滚动着晶莹的泪水,侧过脸来,看了女儿朱翠一眼。“我一直在担心,你爹爹的脾气,谷大用、刘瑾这些小人,早就居心叵测,万一要是中了他们的计,我们这一家,可又怎么是好?”
朱翠强忍着心里的难受,赔笑道:“女儿想也许还不至于,娘娘还是保重身子要紧。”
沈娘娘看了一下窗户,转向史银周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史银周道:“寅时刚过,还有一会才天亮,娘娘还是回房再休息去吧。”
沈娘娘摇摇头道:“我睡不着。”转脸看着新凤道:“少主人睡得可好?”
新凤道:“少主人睡得很熟,宫嬷嬷一直在侍候着,娘娘请放心吧!”
沈娘娘总算安慰地点点头,道:“这孩子,这几天好像也乖得多了,平常也听不见他吵的声音,大概他也看出了家里发生了事情。”
朱翠道:“娘娘不要想这么多,天大的事情有女儿与史大叔他们来应付,女儿就不相信谷大用、刘瑾他们还能把我们怎么样!”
沈娘娘默默地注视着女儿,徐徐地道:“那一年你游湖失散,我和你父王只当你遇见了坏人,被拐骗走了,只以为这一辈子再也见不着你了,却没想到离家八年以后又回来了,却学会了这一身本事。更没有想到,我们家会有今天的巨变,你的这一身本事,倒是正好用上了,这一切就好像老天早已经注定了似的。”
说话之间,就听见舱外传来马裕的声音道:“报告统领。”
史银周立刻向沈娘娘、公主抱拳告退,急步而出。
沈娘娘一怔道:“什么事?”
朱翠道:“不会有什么事的,我看娘娘您还是回房里歇着去吧。”
一面说时一面向新凤施了个眼色,新凤立刻会意,站起来趋前道:“婢子扶侍娘娘进去吧。”
沈娘娘看着女儿微微一笑,道:“你这孩子,想是有什么事怕娘害怕是吧?好吧,天还早,我就再上床躺一会也好。”
新凤及两个侍女陪着沈娘娘转回卧舱,她们进去不久,即见史银周敲门而入。
朱翠了他一眼,问道:“有什么事么?”
史银周头微微一皱,道:“马侍卫发现有两艘大型快船迫近,不为道是什么路数,卑职一时也难以定夺,还请公主决定。”
朱翠轻挑细眉道:“啊!”
史银周已走过去,将接近后方的一扇窗户打开。
朱翠道:“慢着!”
史银周手扶着窗扇将开之际,聆听下忙行止住,即见朱翠双手同时微微扬出,悬挂在舱顶的一双琉璃吊灯,立刻为她掌风应势熄灭。
史银周睹状暗暗叫了声惭愧,自己偌大年岁,半生江湖,竟不及对方一个少女遇事之细心谨慎。心里想着,遂即打开了侧后临江的两扇长窗。
一片大江景色映入眼前,虽系夜晚,但当空秋月皓如银盘,流光似霜,渲染得大江内外更见俏丽,江水拍岸处另具肃杀。
不须史银周的指点,朱翠立刻发觉到那两艘认为是可疑的船。
那是时下颇为流行的平顶虎头快舟,船身颇大,绝不在自己等所乘坐的这艘大船之下,月色虽好,亦难以得窥全豹,只觉得二船左右沿江而驰,却在船头部位竖立着一尊高有半人的巨大灯座,还有孔明远射照灯,只是此刻并未亮起。
史银周注视着朱翠道:“公主以为如何?”
朱翠冷冷地道:“这还用说!不过,我们先沉住气,看看他们下一步要干什么?”
史银周应了一声,刚要抱拳告辞。
“史大叔!”朱翠眼珠子一转道:“我忽然想起来了。”
史银周道:“公主有什么差遣?”
朱翠道:“请大叔吩咐船家,就在这里下锚!”
史银周一愣道:“在这里停船?”
朱翠点点头道:“对,船泊江心。”
史银周想了一卜,立刻明白,应了一声,随即向舱外步出。
紧接着“扑通”水响之声,大铁锚抛向江心。大船在水上摇晃了一下,打了半个转儿,随即定住不动。
朱翠面向着后窗坐下来,远远地打量着那两艘大船,倒要看看他们采取什么态度。
只见两艘平顶虎头快舟,悄悄地泊向岸边,就像是彼此事先早就商量好了的一样,都不动了。
时值秋日,沿江芦花翻白,远望过去,宛若大片雪野,二舟奇書網電子書泊处,正当芦花深处,如非事先密加注意,无论如何也是难以认出。
“好狡猾的东西!”史银周直着眼睛道:“果然是冲着我们来的!”
朱翠点头道:“很好,我们就在这里停一会儿再说。”
史银周疑惑地道:“公主……”
朱翠一笑,打断他的话题:“史大叔不必多问,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她目光向辽阔的江水隙望着:“这么宽的水面,我想就算是曹老头轻功再好,有踏波而行的功力,也是难以施展,再说他们才在我和暗中那位朋友的手下吃过大亏,这一次绝不敢再轻易冒犯,我们只停上一些时候,对方人多,总会耐不住而显出一些痕迹的。”
史银周道:“还是公主设想得周到。卑职的意思,我们是不是应该过去瞧瞧?”
朱翠微微一笑道:“我也正在想这个问题,不过,一动不如一静,我们还是稍安毋躁的好。”
史银周应了一声,抱拳道:“卑职告退了!”
朱翠站起来道:“史大叔多费心了,我想马、杜二位也应该休息一下了。”
史银周应道:“卑职知道。”遂即告辞退出。
大舱里顿时显得十分寂静,因为没有点灯,显得异常的黑暗,只有皎皎月色映自水面的波谲鳞光,才仿佛有些生机,泛动的光蛇,又似含蓄着无限的神秘,点点滴滴地启发着人的灵性。
朱翠默默无声地倚身在一张藤椅上,尽量地把身心松弛,本意只是想练习一下吐纳功夫,静坐片刻,以却疲意,无如才调息片刻却自感觉到一阵浓浓的睡意。
自从家门猝生变故以来,这几天她根本就不曾好好地睡过一觉,双眼一合,立刻进入睡乡。
然而,像她这种身负奇技的非常人,即使在浓重的睡乡里,也都保持着几许的自觉。
原来大凡一个研习内家功力的人,在其本身功夫达到一个相当水平之后,都自然能形成了一种功能保护自己身体的气机,内行人称之为“游潜”,其功用要看本人功力之深浅而决定,这种“护身游潜”,主要在防护猝然加诸本体的攻击之力迅速地有所反应,也就是某些人所谓的“内力感应圈”。一般练武者,如非精于门槛,有名师指导,即使穷毕生之力,也难以达到如此境界,当然这是一种至高的内家功力境界。
朱翠显然具有这种功力境界,虽然在沉睡之中,也可保持着相当的自我。
随着她均匀的气息,本身的那个感应气圈,渐渐地向外扩大,到了一定的限度,才行自止。
短时间的酣睡,为她带来了精力的复苏。
忽然,一种尖锐的东西,试探性地正自向她护身的“潜力圈”有所突破。
朱翠蓦地一惊,睁开了眼睛。
一只肥大的老鼠,正自立在舱中,好奇似地向她打量着,鼠的感应力,在任何一方面来说,都是极具敏锐的,也许它对于发自朱翠本身那种离奇的气圈感到奇怪,正自试图突破,想不到却因此而使朱翠警觉。不待朱翠坐好了身子,那只老鼠已迅速地逃开一旁。
朱翠怦然一惊,倒不是惊于这只老鼠的出现,而是惊于自己的沉睡,大敌当前,些许的疏忽,就足以引发不堪设想的后果。
心念一动,她正想站起身子来。就在此时,身边仿佛轻轻响起了一点水花声,这个声音,如非她处身极静,再是所坐的位置过于接近窗口,万万难以听出。
朱翠本能地把身子向后倚了一下,使自己的身子恰恰遮掩着窗扇内侧,如此也就正好对窗外的景象一目了然,随着那片水花之后,一颗人头徐徐地自水中探出,由于双方距离过于接近,朱翠甚至于可以清晰地听见发自那人嘴里的喘息声。
月色下,并不能看清这个人是一副什么样的长相,却能辨出他闪露着炯炯凶光的一双眼睛。
朱翠所坐的这个位置,本可一举发出掌力,置对方于死命,但她却计不出此,倒要定下心来看看他到底是何居心。
这人想系受过严格的水功训练,由于外舱上有史银周与马杜二卫士的注意防守与观察,只要略现端倪,势必逃不过此三人的眼睛,而他却能一径地顺利接触来船,如非朱翠及时醒转,也几乎为他瞒过。
两方船舶距离既是如此之远,设非这人具有极深的水功,擅于长时潜水,那是万难接近到这艘大船近侧来的,能具有如此长时闭气功力之人,当然绝非是泛泛之辈,朱翠在未认清对方来意之前,更加谨慎出手。
随着水波拍打在船舷的起伏势子,这人并不忙于行动,一面喘息,一面转动着那双机智的眼睛,脸上随即现出了狡诈的阴笑。
大概他窃喜于自己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竟然来到了大船,尤其意外的是后舱的窗竟然是敞开着,不啻更予自己有可乘之机。
经过了相当时间的一番观察之后,才见这个人自水里探出了另一只手,两只手轻轻扳着船边,缓缓把身子升起来,直到整个身子平平地与船舷平贴为止。等到他做好了这个动作之后,如非事先即以注视着他的一切,连朱翠也几乎分辨不清。
渐渐地一双脚由窗外探入,接着双腿、小腹,进而全身,蛇也似地都进来了。
现在朱翠所处身的位置,恰恰就在这人的背后,彼此距离伸手可及。
朱翠在对方现身之始,早已经提聚内力,聚之于双掌,确信在一举手之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可置对方于死命,是以,眼前情形虽然大有迫在眉睫之势,她却并不惊慌。
那人一身黑色的油绸子水衣靠,两腕两膝处,俱都经过一番绑扎,是以看起来显得极其利落。
朱翠心里正自盘算着如何下手处理对方,却见那人已蹲下了身子。
他面前是一张摆设在大舱中央的方桌,正好用以掩身,在他背后紧紧Сhā有一柄薄鞘的细窄长刀。
这个人自一现身起,即处处显着机智,可笑他一心全意只是注意着前面的一切,对身后最以致命的煞星,却是未能顾及。
朱翠仍然耐心地等待着,倒要看他是什么居心。
这人在蹲下少事观察之后,随即探手入怀,须臾摸出了一个扁扁的盒子,又拿出了一根细细的管子,装接以后,即成一个可以口衔的喷盒。
朱翠禁不住心里为之怦然一动,暗忖着莫非这个家伙是想施毒还是用迷香之类的什么下流手段不成?一念之及,由不住大吃了一惊。
果然,这个人在装配好手里的小小喷匣之后,东张西望了一番,身子微微前耸,一个轻快的前窜之势,纵身七尺以外,已接近向内舱入口。
到了这个时候,朱翠自然是再也难以保持镇定,当下霍地自暗中站起身来。
虽然是一个不闻声音的动作,却足以使前面那个人有所惊觉,一腿前跨,翩然侧身,“唰”的一声,这个人已把身子转了过来。
当他猝然发觉到面前的朱翠时,禁不住大吃了一惊,足下一个踉跄,向后面退了一步,接着脚尖用力一点,猛可里直向敞开的船舱跃出。
朱翠一声轻叱,双掌同时向外封出。
她早已蓄势以待,双掌推出,虽然未必是十成功力,却万万非比等闲,随着她递出的掌势,整个船舱都为之大大震动了一下。
这人想是猝然领略到朱翠的掌力,感觉到难当其锋,身子就空一个倒折,落了下来。
整个大船再次起了一番震动。
这人忽然惊觉到朱翠的不可轻侮,发觉到不妙,右手后翻,已把背在后背的那口细长窄刀拔在了手上。
朱翠冷冷一笑,身子徐徐向前逼近了两步,即有大股的力道,自她躯体内逼运而出。
来人显然不是弱者,正因为不是易与之辈,才会在一接触朱翠身上所传出的无形力道之后,立刻发觉到大为不妙,那张原本就十分白的脸上,更形苍白。
“你!”说了这个字,他忽然口衔喷管,用力地吹出了一口。
黑暗中看不清他到底是喷些什么,总之,有大股烟雾由那个小小的匣子里喷出来。
也就在同一个时候,新凤恰恰由内舱奔出。
朱翠一惊道:“新凤注意!”
她原本想提醒新凤,要她暂时闭住呼吸,只是还来不及说出下文,新凤已着了道儿,顿时双眼一翻,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朱翠心惊之下,足尖飞点,快速把身子欺过去,那人却伺机把握注此一刻良机,身子再次腾起,直向窗外掠出,朱翠一个拧身,情急之下,再也顾不得心存厚道,右手撩出,竟然运施出久已不曾施展的“乾坤翻云手”来,掌势一翻,劲力十足,轰然大响声中,连带着那人一声凌厉的长嘶,“扑通”坠人江水。
朱翠赶向窗前,但见浪花滚滚,再也看不见那人的踪影,忖思着他必已沉尸江心,万万不会再有活理,心里未免有些悻悻。
她原意是想擒住对方一个活口,好问知敌方一切以及父亲真实下落,却想不到一时情急,仍然是送了对方性命,未免有些懊丧。
三
舱门开处,史银周急奔而入。
朱翠来不及出声呼止,双掌抖处,直向史银周猛击了过去,史氏大吃一惊,面对着朱翠充沛的掌力,还本知道是怎么回事,已被朱翠逼出门外。他身子一个踉跄,倒撞在舱板上。
面前人影一闪,朱翠双手托着新凤直挺的身子当门而立,叱了声快,随即率先向另外一间舱房转入。
史银周莫名其妙地被朱翠掌势逼出,这时见状更着了慌,快步跟随着朱翠进入,后者已把新风的身子平平地放在床上。
灯光下,新风面如金锭,牙关紧咬,全身兀自簌簌战抖不已。
朱翠试了一下她的鼻息,又翻开她的眼皮细看了看,轻叹一声道:“好险!”
说话之间,右手飞点,一连在新凤正侧面七处|茓道上各点了一下,新风忽然身躯一长,就不动了。
史银周惊道:“噢!”
朱翠转过脸,轻吁一声道:“她中了毒,大舱里遍布毒气,刚才我来不及告诉你,只好用掌力把你逼出。”
史银周一怔道:“毒气?”
朱翠道:“放毒的人已被我打落江心,多半是死了,史大叔先在这里代我看好新凤,她虽然已为毒气所中,幸好吸进尚少,毒气还未攻心,我已把她全身七处主要|茓道封住,只候所中余毒排出,才可以恢复知觉。”
史银周憾恨兼具地重重叹息了一声,心里却是想不透,敌人是怎么潜进来的。
朱翠道:“我现在要赶回前舱,把散留在空中的毒气处理干净,新凤如果有什么动作,史大叔只须待机点她的两处‘气海|茓’,她就又会回复平静。”
史银周愧疚地道:“卑职记住了,公主快去吧。”
朱翠这才匆匆赶回前舱。
她生怕毒气厉害,所以未进舱前先自闭住了呼吸,候到推门进入之后,却不禁为眼前的另一景象惊得呆注了。
原来她记得清清楚楚,离开大舱前,仅仅只有后面面对江心的窗扇是敞开的,其他中间的几扇窗户都是严密地关着,然而现在那几扇窗户全已敞开,由于空气畅通,不见先前散置当空的毒气云烟。窗外月白风清,时见鱼儿跃波。这一切,根本就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
朱翠下意识地感觉到,一定有人进来过了。这个念头蓦地使她惊出了一身冷汗,不假思索地迅速转向内舱,经过一番观察,证明母亲弟弟一切安好,这才松了口气。
当她再次回转前舱,燃起了灯,才发觉到桌上有人以指沾水写的几行字迹:
“九品红,剧毒,再弃母弟子不顾,二失也。”
朱翠心中一骇,情不自禁地坐下来,暗忖道:原来那人所喷的毒,竟是闻名已久的人间至毒“九品红”,怪不得这么厉害。
她知道,所谓的“九品红”,乃是荟集了世间九种最厉害的至毒,加以提精研粉相互参合,或溶于水,或搓为丸,只须芥子般大小,投以饮水汤食,即可置数十人于死命,倒不曾想到,竟然被用以为吹散散播空气之间。
留话人并无丝毫夸大其词,朱翠果然又犯下了个极大的疏忽,设非是暗中这个留话的异人代朱翠作了必要的现场消毒工作,自己虽或将幸免,时间一久,毒息难免不会自关闭的门缝,渗入内舱,那时,母亲与幼弟的生命,岂非大是可危?这么一想,朱翠由不住再次惊得怔住了。
桌上水写的字迹,经过比较之下,正与她怀中所藏的、方才那张留书的绢字一模一样,证明是一人所写,那是毫无疑问的。
船泊江心,水面至宽,又有什么人会来自岸上?
朱翠自信她本人一身内外轻功造诣已是当世罕见,如果要她不借助任何浮物,仅凭踏波之功,想要横渡辽阔十数丈的江面,她实在还没有这个把握,当今武林她也实在一时想不出还有什么人有如此功力?
那么,剩下的这个问题是……
这个人是从哪里来的?
或许他原本就在这艘大船上吧!
其实朱翠早就怀疑住在边舱的那个陌生人了,只不过自己还保持着一份自尊,不便无故登门拜访,现在有了眼前这番变故,她便不能再保持缄默。
把大舱几扇窗户反锁结实之后,她先走向新凤卧身之处,察看了一下她的情形。
史银周皱着眉头道:“刚才她曾睁开了眼睛,双眼血红,卑职只当她醒转过来,只是过了一会又闭上了,与她说话也无反应,现在又沉沉睡着了,看来她所中的毒还不轻呢。”
朱翠本想说出她所中的毒为“九品红”,只是想到史银周难免又是一番惊吓,是以话到唇边,又复吞往。
她与新凤虽是主婢,只是这个丫环却是她自小亲自挑选来服侍自己的,爱她的伶俐机智,朱翠倒死心塌地地传授了她不少功夫,几年的深闺相处,很为她解除了一些寂寞,也为她办了些江湖上的琐碎事情,名为主婢,其实论及私谊却是大有过之,现在眼看着她在痛苦中的挣扎,生死尚还不知,朱翠心里的伤感,自是可想而知。
史银周道:“她的伤势可要紧么?”
朱翠微微点了一下头,眼睛里一霎间聚满了泪水。
“记住,千万不要给她喝水!”她关照史银周道:“我所知道的仅此而已,是活是死,也只有看她的命了。”
史银周面上也不禁浮起了一些戚容。
朱翠沉寂了一下,脸上忽然闪出了一些希望:“现在我要去拜访一位朋友,也许这位朋友或能有办法救她一条命,一切只有看她的造化了。”
史银周心里一怔,正想询问,朱翠已闪身步出。
无忧公主朱翠一径地来到舱面之上。
这时天将透曙,黎明之前反倒更显得黑暗。大船在浪潮里不时地上下起伏着,深深寒气透着儿许入秋的寒意。
马裕、杜飞二侍卫各立一边船舷,严密地向着江面上注视着,不给敌人以可乘之机。
一见朱翠现身而出,二侍卫立时垂手见礼。
走在马裕身前,朱翠颔首微笑道:“辛苦你们了,可有什么动静?”
马裕肃手道:“启禀小姐,一切平静,看不见有什么不对。”
朱翠眼波在大船上一转,舵房里虽点着灯,但是已经下锚了,船家等三人乐得趁机睡上一个好觉,隔着这么远,尚能听见他们所发出的沉重鼾声。
另一侧,那间边舱,门窗紧闭,并不见丝毫灯光。
朱翠决计要去会见一下这个人,却不愿惊动任何外人。
“天快亮了,你和杜侍卫也该休息一会儿了。”朱翠小声关照马裕道:“你们下去睡觉去吧。”
马裕抱拳一礼,道:“卑职遵命,只是……”
朱翠道:“上面有我在,你们下去好了。”
马裕等早已震于这位无忧公主的种种传闻,敬之如神明,既然公主有令,自然无话可说。
二人相对打了个招呼,遵命退下。
顿时,舱面上再也不见闲人。
朱翠略微整理了一下仪容,一径直向着那个被称为教书先生所居住的边舱走过去。
她虽非有意放轻自己脚步,事实上仍落步轻微,在这起伏波动的船身上,可以说毫无所觉。
然而,对于某些所谓的“敏锐”人士来说,情形可就另当别论了。
朱翠一边前行,心里正自盘算着如何惊动对方,才不谓之失礼的问题。这个问题却立刻为之解决了。就在她前行到快要接近对方舱门前两丈左右的距离,那间边舱立刻现出一片灯光。
朱翠顿时站住了脚步。
“夜深露重,公主何来如此雅兴,小心受了风寒,还是下去休息吧。”
话声传自舱内,声音不大,却是每个字都听进了朱翠耳内。
这句话也就证明了此人的身份。
朱翠一听声音,立时也就可以断定出对方是用“传音入秘”的内家功力向自己发话,这么做的目的,显然是不预备惊动第三者。
“先生太客气了,两次相助,特来向阁下请教,面谢大恩!”朱翠同样施展传音入秘功力,几句话一字不漏地回送到对方耳中。
话声方落,只听见“吱呀”一声,两扇舱门无风自开。
透过敞开的门扉,对方舱房内一切摆设,包括主人,那个教书先生在内,一目了然。一几、一灯、一椅,另有一张书案,案上置有文房四宝,那个人,披着一头散发,背案半倚而坐,拖着半截长躯,远远地向着自己这边注视着,长长的蓝色缎质长衣,竟连他的一双足踝也几乎掩了。
朱翠倒不曾想到对方如此干脆,倒使她本来心存的一番顾虑,诚为多余了。
然而,这位雍容华贵的俏丽公主,自有她风华气质,眼看着这番异于常人的情景,她却丝毫也不显得意外慌张,唇角轻轻牵起一丝微笑。
对方虽然不曾再次发话,房门无风自开,自然旨在纳客,这一点是无可疑。
朱翠轻轻说了声:“多谢!”轻移莲步,随即直向对方室内行进去。
这番举止,显然不若表面上所看来的那般轻松。
双方距离,原本是两丈左右,容易接近于一丈左右时,朱翠立刻就感觉出有异一般的非常情形。
一种无形的阻力,明显地由对方敞开着的门扉传出来,起先不过是微有所感,而每当朱翠再前进一步,这种无形的阻力,相对的也就益形加大。
如是,三数步之后,已是“举步维艰”了。
朱翠免不了心中的惊讶,当然她了解得到对方的居心。
当今武林之中,她所知道的,并没有几人,能够练有这等功力,“聚气成罡”,那是极不同凡响的内家极上功力造诣,面前人霍然有些能力,这番“惊讶”,其实也未必,倒不如说“惊喜”来得恰当,惊喜的是,朱翠果然没有看错了这个人。患难之中,能够结识到如此一个能人异士,自然是可喜之事。
朱翠一经证实到来自对方的这股无形阻力之后,立刻站定了脚步。
少停片刻,她才又继续举步,一步步向对方舱房步入。
不可置疑的,朱翠所遭遇到的阻力必然惊人,这一点只由她后甩的长发,以及向后垂直立起不动的衣裙可以得到证明。
然而,朱翠依然不疾不徐地走完了这短短丈余的距离,轻轻道了声:“打扰!”她的一只脚,已跨进了门扉,接着全身进入。
舱房里显然由于充满了这种不可思议、过于强厉的气机,使所显现于表面原本属于“静态”的现象,都有了甚多的偏差。
譬如说,那盏灯的灯焰,原本在纱罩里,只是圆圆的一团,此刻却变得又细又长,高耸的火苗,甚至于已经超出了灯罩的表面,看过去长长细细的,就像是一根针那般的细,黄闪闪地悬在空中。
书桌上的书本纸张,原本应该是平铺在桌面上的,现在却像是着了魔术似地纷纷直立起来,薄薄的纸笺,以及砚边狼毫,更不禁倒悬空中,滴溜溜地直打着转儿。
朱翠已经进来了。
她面色看起来较先时显得有些红润,除此之外,别无丝毫异态。
背倚长案坐着的主人,依然是动也不动地向她注视着,他的这种见客方式,的确是前所未闻,透着新鲜。
朱翠虽然进来了,实在难以压制住内心的惊骇,正因为她身怀绝技,才更能领会到对方这番施展之杰出惊人。
四只眼睛注视之下,朱翠更不禁心中怦然为之一惊,为着对方目瞳之下紫黑色的瘀血所震。
也就在这一刹那,充沛在舱房内的那种凌人、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气机,忽然间为之消失。
朱翠固然大见轻松,其他各样异常的现象,也都一时还原如故。
轻轻拢了一下散乱的长发,朱翠脸现微笑:“阁下莫非一直这样待客么?”
“问得好!”高傲的主人仍然不曾移动他的身子:“正因为我生平鲜有客访,所以才不知如何待客,公主海涵!”
在他说话之时,朱翠注意到对方那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也就是这一点,使她打消了方才初初一见时对他所生出的阴森恐惧之感。
“请恕我冒昧,我可以坐下来说话么?”
“公主请坐。”
“谢谢你。”
三个字说得冷冰冰的,加上她半嗔半笑瞟向对方的那种眼神,显示出公主的兰心惠质,只是这些似乎对于目前的主人,并不曾有一些儿体会。
“公主深夜造访,想必有非常之事了。”
“小婢新凤为对方毒气所中,如今昏迷不醒,”朱翠注视着对方娓娓道:“先生既然知道对方所施展的毒气本末,想来也应该知道救治之法了,特来请教。”
“哼!世上事岂能本此而论,公主高见,恕我难以苟同。”
虽然仔细地在聆听,也很难猜出对方的真实口音。
朱翠眉头微微一颦:“这么说先生是不知道如何解救了?”
“我也没有这么说。”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朱翠微微含着笑道:“先生岂能见死不救?”
主人眨了一下眼睛道:“你很聪明,公主,在我此行之前,已久仰无忧公主的大名,人皆说,公主冰雪聪明,武技超群。”
朱翠道:“但是今天一见,你会觉得也不过如此而已。”
“不!”自称为“水先生”的这个人缓缓地道:“论武技,你比我想象的更高得多。”
“论聪明呢?”
“智慧极高,只是对敌经验却有嫌不足。”
“哼!”朱翠情不自禁地挑了一下细细蛾眉,却微微一笑道:“你太过奖了,还没请教你贵姓,我听说船上人称呼你为水先生,我想这也许并不是你的本姓吧!那么我应该称呼你是……”
“水先生。”
“好吧,水先生就水先生吧!”朱翠道:“关于小婢新风的……”
“她现在仍在昏迷之中?”
朱翠点点头。
“公主可曾暂时点了她的|茓道?闭住了她的|茓路,以免毒气攻心?”
“我已经这么做了。”
“这就对了!”水先生缓缓地道:“九品红为人间至毒,常人吸上一口,当时七孔流血而亡,即是有普通武功之人,也很难保住性命。”
朱翠一惊道:“你的意思是……”
水先生摇摇头:“我的话还没有说完,这位姑娘既然在中毒之后未曾立刻死亡,我想有两个原因。”
朱翠看着他未发一言,心里却已经有了一个结论,倒要看他是否与自己持同一论调。
“第一,这位姑娘曾经习过‘固磐’的内家气功,得有高人传授,最少有三年以上的功力。”
“第二呢?”
“第二,”水先生喃喃道:“这一点对于这位姑娘来说似乎不太可能,那就是她血液里本来就存有抗毒的因素,以前曾有过多次中毒不死的经验,这一次才会当场不死。”
朱翠道:“果然高明,小婢随我练有几年功力,尤其是内家‘固磐’气功,只是……这些恐怕只能使她延缓死亡的时间,却并不能免于死亡吧?”
水先生点头道:“不错!不过……她既然练有‘固磐’的功力,公主又曾为她封闭了|茓道,已有缓和之机,我可以保证救她活命就是了。”
朱翠喜道:“这么说,我就承情更大了,有一句话,我想问一下水先生,却不知当是不当?”
水先生道:“洗耳恭听!”
朱翠道:“你我素昧平生,也不曾听家父说过曾经结识过先生这么一位朋友,为什么你平白无故地要帮助我们?”
水先生轻轻哼了一声道:“武林中道义为重,公主这么说就错了。再说,我也只是适逢其会,如果这件事一开始我就知道,也许公主家运尚还不至如此,令尊或可免掉眼前一步危运。”
朱翠慨然叹了一声,道:“有关我父亲事,只怨我素日昧于无知,说一句不怕先生见笑的话,父亲到底为什么与当今这些权臣结下了仇恨,我虽然是他的女儿,竟然是一点也不知道。”
水先生冷冷地道:“‘伴君如伴虎’,令尊虽贵为亲王,一旦权势相仲,抑或无心开罪权小,受人离间,皆有生命之忧,何况当今皇帝,年轻无知,昏庸无度,试看他身边那群小人奸宦,如马永成、刘瑾、谷大用、张永、高风之流,哪一个不是好狡势利的小人,令尊此番落在他们手中,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朱翠被他这么一提,触及了父女之情,一时黯然无声,垂下头来。
良久,这个“讳莫如深”的水先生发出了冗长的一声叹息:“令尊最大的错误,是未能与‘宁王’朱宸濠及时取得联系,据我所知,朱宸濠在南昌颇有谋反之意,他的势力浩大,昏君也莫奈他何!”微微顿了一下,他才接下去道:“如果令尊能与朱宸濠取得联系,事先有所准备,也就不会上这一次的当,被骗入瓮被擒了,他自己生死事小,只怕坐令朱寿这个昏君势力增大,今后朱宸濠再想谋反,也就更加不易了!”
朱翠一惊,注视着他道:“我只以为水先生你是一个江湖奇侠异士,却想不到你对当今天下事也如此关心,了如指掌,倒是真正令我失敬了!”
水先生道:“五年前,也正当朱寿这个昏君登位之始,那时我本有除他之心,只是观诸当时大势,却又不能有所作为,延后二年,‘安化王’造反之时,我亦有意助他一臂之力,却没想到安化工朱寘番自不量力,兵力不足,不待我赶到,即为所平。”
朱翠忍不住淌下了泪,缓缓地道:“你说的安化王也就是我的二伯父,他与我父亲平日最是相知,兄弟感情也最好。”
水先生道:“既然如此,令尊就该早存戒心……唉……看来……这一切全系命定……”
朱翠冷笑道:“那也不一定,等我安顿好母亲与弟弟之后,还有机会救父亲出来,再图大事也还不迟!”
水先生摇摇头,未发一言。
朱翠吃惊道:“你的意思是……”
“太晚了。”
昏黯的灯光之下,朱翠只觉得他的一双瞳子异常的明亮。
“这昏君气数未尽,还有几年逍遥,只苦了天下苍生,至于令尊……公主你是聪明人,也就不须我这外人再多说什么了。”
朱翠呆了一呆,脸色刹那间变得雪白。
其实父亲的结局,她早已不难测出,只是昧于亲情,往往尚存希冀之图,这时为局外人冷静地一点,顿时如拨云见日,一切也正如洞中观火般的清楚,想到父母深情,忍不住炫然泪下。
水先生冷静地注视着她。
朱翠这一霎,竟然真情流露,泣之成声,等到她觉出失态时,已难掩狼藉之情。
“水先生请不要见笑,我是情不由己……太……失常态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况乎是父母之情!公主眼前不是伤心的时候,你要为大局多多着想。”
“你的意思是……”
水先生慨然道:“曹羽既然已亲自出动,情势危在旦夕,为公主计,你虽有一身杰出武技,只是所面临者,皆为久历江湖、胸罗险恶的穷凶大恶之辈,只怕稍有不慎,即将置身万劫不复之地。”
朱翠睁圆了眼睛,挑了一下细长的眉毛,可是紧接着,她却又似平静了下来:“那么,水先生的意思……莫非父仇就不报了?”
水先生冷冷地道:“谈到仇,普天之下又岂止是公主一个人与那昏君奸宦有仇,不过这件事却不必急于一时,眼前之计,公主应该先设法把母弟照顾妥当才是上策。”
朱翠紧紧地咬了一下牙,恨在心里却没有说什么。
水先生道:“害令尊性命的如其说是那个昏君,倒不如说是奸宦刘瑾,如今这厮,权可通天,非但作了‘司礼太监’,另外还提督十二团营,他的权力简直比皇帝还大,如今天下当官的,哪一个也得按月孝敬他的银子。”
朱翠微微冷笑,道:“这些我都知道,等到把母亲与弟弟安排好以后,我自然会去找他的!”
水先生摇摇头,冷冷地道:“眼前倒不是公主找他算账的时候,而是他放不过你们,哼哼……据我所知,这厮对于公主全家,抱着斩草除恨的念头,内厂提督曹羽亲自出马,就是最好的证明。”
朱翠蛾眉一挑道:“这个姓曹的我早知道他,据说他有一身很不错的功夫,是否?”
“岂止很不错。”水先生喃喃地道:“请恕我说一句长他人志气的话,当今武林,要想找出几个胜过他的,只怕还不容易。”
朱翠不禁暗暗吃了一惊,她虽久闻曹羽其名,知道他是刘瑾那个奸宦手下最厉害的一个人物,但是到底自己并没有见过,现在出诸眼前这个“水先生”之口,可就大大意味着不同一般了:“水先生的意思,这个曹羽已经蹑上了我们?”
水先生看了她一眼,显示了“那还用说”的表情。
朱翠道:“水先生大概也知道,后面紧紧跟着我们的两条大船了?”
水先生黯然地点了点头道:“不错,但是如果公主以此就断定曹羽就在那两条船上,那就错了。”
朱翠被他猜中心事,却是不服地道:“难道曹羽不在那两条船上?”
水先生脸上刻划出两道很深的笑纹:“对于这个姓曹的,我自信更比公主你认识的清楚得多,世上几乎无人不知狐狸狡猾,但是这个曹羽却远比狐狸还要狡猾得多,如果我们认定他不在船上,也许他真的就在船上,如果认为他在船上,那么他就一定不在船上。”
看了朱翠满脸置疑的表情,水先生接下去道:“只是有一点可以认定,他一定紧紧蹑着这条船,是无可疑的。”
朱翠道:“既然这样,他为什么一直迟迟不肯出手?”
“他已经下手了!”水先生冷声道:“只可惜两次手法都算不上高明而已。”
朱翠叹道:“说起这两次,要不是水先生你仗义援手,后果真不堪设想!”
水先生道:“事实也确是如此,公主对于这个人今后真不可掉以轻心,曹老头两次派出的人都有去无回,他应该也知道公主的厉害。”
朱翠摇摇头道:“其实厉害的不是我,应该是你!”
水先生微微摇头道:“这一点也正是我所要掩饰的,无论如何,不该让曹羽知道我在船上。”
“这又为了什么?”朱翠道:“难道你们曾经认识?”
水先生轻轻哼了一声:“如果他还有记忆的话,他不应该会忘记我。”微微顿了一下,他才又接下去道:“其实,在十年以前,我已经照顾过他一次了。”
“结果呢?”
“结果他还是活着!我也没有死。”
对于这件事,眼前这个水先生似乎并不打算深谈,可是往事却已把他带入愤怒之中,冷笑了一声,他才又缓缓地接下去道:“自从那次以后,我一直在留意着他的踪迹。”停了一会,又说:“当然,我知道,他也一直在留意着我。”
朱翠睁大了眼睛道:“这么说,你们有仇?”
“也可以这么说吧。”
“这一次你们总算见着了。”朱翠道:“说起来,我们正是同仇敌忾呢。”
水先生默默地闭上了眸子,轻轻叹息道:“不错,不过若非是遇见公主这件事,我还不打算与他见面,还不是我希望与他见面的时候。”
朱翠眨了一下眼睛:“为什么?”
“公主应该可看得出来,”水先生坐直的身子缓缓向后倚下来:“我目前的情况并不很好,我的意思是我现在身上有病。”
说到“病”字时,他情不自禁地喘哮了一声,接着道:“很重的病。”
“哦?”朱翠情不自禁地由位子上站起来。
水先生脸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道:“当然,还不至于会死,否则,我也就不出来了。”
朱翠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坐下来道:“你得的是什么病?”
水先生凄然一笑,摇摇头,似有不堪细述的苦恼,只喃喃道:“眼前不是与公主细谈的时候,天已不早了,我想那位受伤中毒的姑娘大概也该醒了。”
一面说时,他随手由身上拿出了一个扁扁的红木盒子递与朱翠。
朱翠接过道:“这里面是什么?”
水先生道:“这是我留存多年的‘化毒丹’,虽对于一般毒都有奇效,只是用于‘九品红’,恐怕效力就要差上许多,不过,无论如何总可以解除一半以上的毒性,那位姑娘既然已有‘固磐’之功,复为公主封闭了|茓道,我相信这个药足以救她性命的。”
朱翠聆听之下,十分高兴地道了谢。她随手打开了木匣,匣内共分有数十暗格,每个格内只容有一粒颜色碧绿的丹九,不过只有十数粒而已,其他格子全都空着。
水先生说:“只用一丸,放在舌下,自会溶解流入腹内,再送些热茶,就无妨了。”
朱翠道:“既然这样,我只拿一粒也就够了。”
水先生道:“公主不必客气,都留下吧,也许今后公主与对方还有很多接触,难免还会遭到对方施毒暗算,这化毒丹如能在发觉之始或事先含入口中,倒是十分具效的,公主还是留下以备万一之用吧。”
朱翠妙目微转,注视着对方:“可是你呢?你自己就不用了?”
水先生微微一笑:“我已经遭受过毒性的攻击,血质里早已凝有抗毒的因素,即是‘九品红’对我来说,也已司空见惯,所以我敢说,当今天下,再也没有任何一类毒能够对我构成伤害。”
朱翠情不自禁地又注视到他那一双眼泡下的暗红,发觉到他渐渐加剧的喘哮,一时内心油然对他生出无限同情,虽然她有更多的关怀,更多的对他好奇,只是正如对方所说,只有把一份感激,更多的关怀深深藏之内心,留待异日了。
收起了药匣,她站起来道:“我告辞了。”
水先生深邃的一双眼睛注视着她,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他本想起身相送,只是才站起了一半,却又不得不坐下来,似有不得不坐下来的苦衷。
朱翠一怔:“你怎么了?”
摇摇头,含着微微的苦笑,水先生喃喃地道:“这是我目前的隐秘,想不到还是被你看出来了。”
朱翠皱了一下眉:“很要紧么?”
水先生轻轻颦着眉,想是这种病早就开始折磨他了,以至于当痛苦来袭时,他都习惯地皱起了眉头,而致使他双眉之间留下了浅浅的一道痕路。
“没有关系!”他凌人的目光迟缓地投向对方:“公主,天不早了,你去吧!”
朱翠点点头回身步出。
然而,当她几乎已将要步出门外的一霎,却又转回过来,一径地来到了水先生身边,后者顿时一惊:“你?”
“放心!”无忧公主用微笑松弛对方的疑惑:“我只是放不下你。”
水先生冷漠地笑着:“我不要紧,你应该回去救那个中毒的姑娘!”
“不错!”朱翠眨动着她的一双大眼睛:“可是,你也一样需要救助!”
水先生倏地剔起了眉毛:“我不需要你,不需要任何人……”
“是么?”朱翠偏过头来,似笑又嗔地斜视着他:“你未免太倔强了。”
水先生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只是一瞬间,他脸上已布满了汗珠,伟岸的身形,情不自禁地向前佝偻下来。他似乎连说话的力量都没有了,只抬起手,勉强地向外挥了一下。
“你用不着赶我,在你痛苦没有减轻以前,我是不会离开你的。”
“你……”水先生再次用凌厉的眼光看着她,头上汗珠一粒粒滑落下来。
朱翠皱了一下眉,上前一步,走在他身边。
水先生轻咳一声,挣扎道:“走……走……”
朱翠抿嘴微微笑了一下,并没有理睬他。
她由袖子里抽出一条薄纱绣凤的丝巾,小心地为他揩着头上的汗珠。
水先生身子颤抖了一下,。
“公主……”他咬紧着牙道:“听我说……你一定要离开……那位姑娘……”
“那位姑娘的情形,比你要轻得多!”朱翠绷着有弧度的嘴角道:“她已被我点封了|茓道,最起码在一个时辰之内,是不会恶化的。”
水先生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事实上他确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只是想早一点把我支开罢了!”朱翠俏皮地打量着他:“这又干吗呢!即使你接受一些我的关怀与照顾,并无损你的自尊,是不是?”
“可是,我……”
“我明白你的想法。”
朱翠再一次为他揩去了额头的汗珠:“你的病势看起来可真不轻,你只是不愿意让我知道你的病情罢了!这又何苦?死要面子活受罪。”
水先生显然一惊,他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他方才过低地估计了对方,事实证明了这位公主确实是远比他所想的要聪明得多。
“而且,”朱翠和缓的声音继续地说:“我更可以断定出来,你得的并不是病……而是伤!”
水先生一双深郁的瞳子,顿时睁得极大。
朱翠微微一笑:“如果我猜得不错,你一定是为仇家、一个极厉害的人物所伤,身上受了很重的伤。”
“你……你怎么……知道?”
朱翠先不回答他,继续道:“也许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只是这些伤却一直缠着你,始终也没有办法根治,是吗?”
水先生面上浮现出一丝凄惨的笑,多半是被人猜中了心事,说中了自己的隐私,才会有这种表情。
朱翠同情地看着他,眸子里只有钦敬而绝无嘲笑:“如果我猜中了这一切……你的遭遇的确是深深令我同情。”
水先生再次现出了凌厉的眼光。
朱翠立刻抢先说:“我知道,你是一个厌恶被人怜惜的人,事实上我对你只有更崇高的敬意。现在,请你接受我为你的一些服务吧。”
她说了这几句话,不待对方答复,甚至于连对方有什么表情也不注意,随即伸出双手搭在了他肩上。
朱翠手法至为轻巧,况乎有见于先,是以双手搭下之处,却是不缓不急地已经拿住了对方|茓道,现在即使水先生心有不依也无能为力了,其实在如此痛楚的侵袭之下,水先生早已丧失了抗拒的能力。
以至于,他现在很轻易地就被朱翠抬了起来。
他的表情至为尴尬,也许在他过去所经过的那些日子里,还从来不曾有过一个人能够如此地接近过他,他也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夭竟然会被人近乎游戏地举在手上。
这一切对他简直太微妙了。
然而即使像他那般的倔强,却又怎能在面对着如此美丽、和蔼如朱翠的面颊之前,有所发作?
在一度像是忿怒的表情之后,他终于平静了下来。
这时,朱翠已把他伟岸的身子平平地放在了榻上,然后转身移过了灯。
水先生蓦地探身坐起来。
朱翠却轻轻地又把他按下来:“你请放心,我只是想用本门的‘五行真气’为你推拿全身|茓道一下,也许这么做,对你的伤势并没有多大帮助,但是最起码可以解除一下你眼前的痛苦,对你是不会有害的。”
水先生脸上再次现出了汗珠,那种痛楚料必如刺心锥骨的一般,以至于他连说话的力量都没有,全身上下像是一尾遭受“逆刮”鱼鳞的鱼,簌簌颤抖不已。
朱翠见状,更是由衷地同情。她不再多说,也不再期待着对方的允许,随即动手解开了对方身上那一袭像是整匹缎子的蓝色长披。
披风解开来了,里面是一袭白绸子长衫。
使朱翠感到惊讶的是,那件白绸子长衫居然已全力汗水所湿透,简直就像落入水池子一般的模样。
朱翠轻轻叹息一声,随即动手解开了他的长衫,这时她忽然觉得有些不便,心里由不住通通跳动不已,脸上情不自禁地飞起了一片红潮。
水先生似乎已不再抗拒了,只是睁着一双眼,直直地向她注视着。
朱翠红着脸轻叹一声道:“我将先由你的前胸一双肩井|茓道开始,然后再经会心坎,使你元气聚结,你可有什么意见?”
对方表情木然,未置可否。
朱翠随即将真力聚结双手,一面略似腼腆地道:“为了使我本身的真力不扩散,我只好脱下你的上衣,我想你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我这么做如有失礼之处,我想你当然会谅解我的。”
说了这些话,她几乎不能接触对方瞪得又圆又大的一双眼睛,随即动手把对方身上长衣脱下来。
长衣之内另有汗褂,倒是名副其实的“汗褂”,因为早已被汗水打湿。
朱翠不再征求他同意,把汗褂也脱了下来。
灯下,她看见了他颇具男性诱惑的胴体,如果只由表面上看,绝难看出他身上结实的肌肉。
他肤色白皙,但绝非像他脸上现出的那么苍白,其上已布满了汗珠,在那阵簌簌的颤抖里,使人联想到“死亡”。似乎一个将要死亡的人,最后就是像这样挣扎等待着“死”的来临。
朱翠小心地为他揩干了身上的汗,下意识里只觉得对方还在看着自己。“你可以闭上眼睛!”她喃喃说道:“这样我会觉得比较自然些。”
顿了一下,她掠了掠由于紧张而散置在前额的一络秀发:“现在,我要动手了,如果你觉出哪里不对,只要哼一声我就知道
水先生仍然未置一词,只是睁着那一双大眼睛。
朱翠忽然觉得不大对劲,转过脸来仔细打量着他,仿佛感受到他的眼睛有些怪,凑近过去仔细地瞧瞧,这才惊讶得怔住了。
原来他早已人事不省,昏死过去多时了。
朱翠一惊之下,摇撼着他,一连叫了几声,对方依然如故。
一阵辛酸,一颗仁爱侠心,她为他落下了热泪。
只可惜水先生昏迷中未能所见,否则必将感动不已。
朱翠现在不再犹豫了,她立时展开手法,把自己勤习多年的内元真力,借助一双掌心,徐徐贯入对方胴体之内,由前胸一双肩井|茓道开始,继而“气海”,依次一系列|茓脉,最后归入心坎|茓路。
水先生身上已泛出了大片温暖,那是因为他本身的热源,已为朱翠的功力所串联而引起的。
朱翠长长吁了口气,身上已见了汗,她终于达到了期望,在一阵目光眨动之后,水先生终于苏醒过来。
他发出了低微的呻吟之声,微微闭上了眼睛。
朱翠欣慰地道:“你醒过来了?这样就证明了我的方法很管用,现在我要把你身子翻过来,开始你背后的按摩。”
一面说,她轻轻地把水先生身子翻转过来。
忽然,她心里怦然一跳。
那是因为她眼睛看见了什么,一个梅花形状的紫色痕迹印在他背后“志堂|茓”上。
朱翠向印记注视了一刻,已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轻轻地吁了口气,喃喃说道:“好厉害的掌力。”
武林中对于厉害的掌力,有“一心、二点、三梅花”这样的称呼。
所谓“一心”乃是指出掌人以合拢的掌底接触到对方,留下的心形印记,“二点”乃是以中指中节接触对方所留下的“点”痕,至于“三梅花”乃是以合拢的五指指尖部分接触对方所留下的五点梅花状印记。
这“一心、二点、三梅花”,说来容易,其中任何一项,如果没有三十年日夕浸淫的深湛内力,再配合本人过人的精力、掌力,万难见功,因此一旦有此功力之后,定然会有“一掌见生死”之威。
当然,能够在这般掌力之下还能不死的人,便如奇迹般地未之闻也。
朱翠终于明白了对方致伤的原因,可以想知,能够具有这种“梅花掌记”功力的人,当然必是一个十分厉害的角色了。
眼前却没有时间让她多想。她又再次动手,由对方“关元|茓”开始,一直到“尾椎|茓”
为止,再一次地运功推按。
这一次足有半盏茶的时间,她才停住了动作。
水先生身上再次地聚满了汗珠,在她最后停止住动作时,她才发觉到,敢情在自己力道导引之下,使水先生全身|茓脉串通,他竟然睡着了。
一个像水先生这般具有如此不可思议功力的人,设非是到了极度疲态、不可抗拒的睡意侵袭之下,方万不会有此失常的情形。因为任何可怕的事情,都可能在睡眠之中发生,尤其是一个身怀武功的人,更不应该有此疏忽。
朱翠轻轻地松了一口气,把他身上的汗珠拭干了。
她有生以来,还从不曾像这样子接触过一个男人,尤其不可思议的是,对方不过是一面之交的陌生人。然而,这个陌生人却给她留下了这么深刻的印象,如果拿来与她生命里曾经相识过的另一个男人来比较,显然是一番强烈不同的感受。
一瞬间,她眼前浮现出那另一个人的影子,虽只是灵思一现,却也使得她心血沸腾,方寸失措。
紧紧地咬着那一口贝齿,用力地摇摇头,让情思、恨思也象是春天里的杨花一般被风给摇散了、飘散了。
灯蕊在晶罩里跳动着,不时地发出“噗噗”的声音来,朱翠才像是由沉思里忽然醒转过来。
她揭开了灯罩,小心地用一根晶莹的指甲把灯蕊挑起来,光度立刻转亮一些,透过左手的玻璃灯罩,她窥见了自己的憔悴芳容。
秀发散乱了。
花容疲倦了。
星眸黯然了。
她还是第一次发现自己这么“憔悴”,心里由不住怦然一惊。
也难怪,自从父亲失势被擒之后,这一连串的日子以来,除了伤心忧患以外,更无半点可资散心的喜悦,她忽然警惕到,自己已经有好几天没有睡过觉了。
看着面前人,水先生的甜蜜憩睡,一霎时也带给了她无限的睡意。
这一霎,她倒是由衷地羡慕起他来了,最起码,他还可以抛开一切的痛苦与烦恼,把握住此一刻而沉头大睡,而自己呢?
看着面前的水先生,那么一条魁梧的男子,彼此虽说是仅此一面之缘,认识不深,然而她直觉地那么肯定地相信这个人一定是个允文允武、重义任侠的好汉子,也正因她这么地对他认定,才不惜以公主千金之尊,来为他服务如斯。
缓缓由位子上站起来,拉过一张薄薄的被子为他盖好身子,再把那些为汗水所湿透的衣服理成一团,自己带回去了,叫人洗干净了再给他送过来。
“干吗我要这么服侍他?”
答案却是蒙胧的。
“他又为什么这么待我们?若不是他的一路相随,拔刀相助,母亲、弟弟,只怕都已遭了毒手了!”
“这样的一个人,难道不值得我的关怀与为他服务么?”
这么一想,她立时变得爽然了。
水先生一直持续着他均匀的呼息,他的沉睡如斯,使朱翠相信他缺乏睡眠的程度,较之自己更不知要超出多少。
想不到这间小小的睡舱,竟然会使她耽搁了这么久,现在,她却必须要立刻离开了。
四
轻轻拉开了风门,朱翠踱出舱外。
一阵大风,扬起了她散乱的长发,忽然间,她觉得自己清醒了不少。
大船底微微在动荡着,过高的桅杆不时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月色如银,映照着远近水面,像是洒下了数不清的银片那样地闪烁、灿烂。
蓦然,她发觉到左侧方的一叶扁舟。
正所谓“野渡无人舟自横”,那艘小舟确是横泊江心,与自己大船的间隔,不过只有三四丈的距离。
这个距离之内,对于一个轻功见长的人,那是丝毫也构不上威胁的。
朱翠心里一惊,信步前移。
她绕到了另一个角度。
终于发现出那艘小舟,并非真个无人,事实上现在正有一个头戴大笠的渔夫正在船尾伸竿夜钓。
朱翠注视了一刻,不见什么动静,便踱入舱房。
迎面看见“一掌飞星”史银周,史氏正闭目倚舱养神,听见声音连忙站起来。
朱翠道:“新风情形怎么样?”
史银周道:“还没有醒,不过中间曾有两次呕吐,含糊着要水,卑职没有敢给她,公主这半天到哪去了?”
朱翠不便瞒他,却也不便详告,只道:“我去察看了一下后面边舱。”
史银周一惊道:“公主可曾发现那个姓水的有什么可疑么?”
朱翠摇摇头道:“那倒不会,我相信他是我们一边的。”
史银周“哦”了一声,微微点了点头。
朱翠道:“外面有一艘钓鱼的小船,我倒觉得很可疑,大叔去注意一下,我这就去看看新凤去。”
史银周忙即步出,朱翠却向舱内步入。
朱翠步入新凤的舱房,觉得她脉搏宏大,心跳得很厉害,而且嘴唇干裂,一切的现象都显示她中毒甚深。
当下她不敢迟疑,一面取出方才水先生所赠送的化毒丹,小心地置于新凤舌桥之下,然后再施展推按之术,缓缓与她推拿身上|茓路。
果然,没有多久的工夫,新凤就发出了呻吟声,紧接着睁开了眼睛。
朱翠想不到水先生所赠送的化毒丹居然如此灵验,当时轻轻握住新凤手腕,嘱咐道:
“你已经不要紧了,但是现在还不宜说话,先好好睡一觉,休息一下,等一会我会叫人为你准备吃的东西,外面什么事都不要你来操心,知道吗?”
新凤见公主亲自服侍自己,一时感动得热泪盈眶,在枕上不时点头,以示感激之意。
朱翠又交待安慰了她一些话,这才步入里面舱房。
她实在感到有些倦了,可是外面事态的发展,却是一刻也不敢掉以轻心。
停船江心,只是一时的权衡,不能永远搁置下去。
朱翠回到了自己的舱房,显然是因为过于疲倦,她只觉得周身乏力,必须要休息一会才行。
她所居住的这间舱房,是选择靠外面的一间,有两扇窗户通向外面江上,她所以要居住这一间,是因为如有人从江上过来,欲图不利于其家人,必须要经过这间房子,先要通过自己这一关。
因此她在窗扇上端悬有一串小小贝壳所连制而成的风铃,只要有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使这串风铃发出响声,也就足以使她得到警觉。
熄灭了灯,朱翠盘膝床上,试着运行了一回坐功,她引气玄关,过“任”、“督”二脉,很快地行了一周天,遂即入定过去。
这一次入定足足有两个时辰她才苏醒过来。
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透过纸窗的一片殷红阳光,敢情天已经大亮了。
朱翠忙不迭地下了床,打开窗扇,正好看见地平线那一端的斗大红日,江上弥漫着一片蒸腾的雾气,可以想见今天必然是个大好天。
外面传过来轻轻的叩门声,是宫嬷嬷的声音道:“公主醒了么?”
朱翠吩咐她进来。
门开处,宫嬷嬷走进来,请安欠身道:“给公主问好请安!”
朱翠道:“旅行在外,过去宫里的那一套俗礼都免了吧,少主人睡得可好?”
宫嬷嬷道:“少主人睡得好极了,这会子吵着肚子饿,要喝燕窝粥呢!娘娘也起来了,史统领正侍候着在大舱里开饭,叫我来侍候公主梳头。”
朱翠一笑道:“这是什么地方,还有这些规矩,我的头一向都是自己梳,用不着你。”
宫嬷嬷笑道:“说的也是,我连自己的头都梳不好,哪能侍候公主呢,新凤那个丫头这会子睡得正香呢,史统领说她中毒要多多休息,所以也没敢叫她。”
朱翠点点头道:“对了,就让她多睡一会,你去给我打一盆洗脸水吧!”
“早打好了,”宫嬷嬷说:“就在外头,青盐漱口水也都准备好了。”
朱翠应了一声,立时步出,在廊子里洗了脸,又用青盐把牙齿擦洗干净,才来到了前面大舱。
大舱里各人俱都在座,圆桌正面上首坐的是娘娘沈氏,虽在旅途之中,她亦不脱雍容华贵,脸上薄施脂粉,一身粉红缎子百结裙袄,上面绣着凤凰,宫样蛾眉,郁郁秋水,长时间的养尊处优,加上她善于调养,看上去还是那么年轻。
沈娘娘左边座位空着,是留给公主坐的,右边座位上坐着那个年仅九岁,粉妆玉琢的王子朱蟠,他是当今蒙难的鄱阳王朱由贵唯一的子嗣,也是公主朱翠嫡亲兄弟。
沈娘娘对面座上,恭敬陪坐的是“侍卫营”统领史银周。另外,一个叫“秀儿”的年轻女侍,双手捧着香茗,站在她身后,马、杜二侍卫各据一方。
娘娘正在与史银周说话,就只小王爷朱蟠双手不闲着,满桌子抓吃的往嘴里塞,弄得一片狼藉。
朱翠出来,先向母亲问了安,史银周等分别见了礼之后,才坐下来。
宫嬷嬷赶过来为她添上一碗粥。
沈娘娘道:“刚才我还在跟史大叔商量,是不是该起程了,你史大叔说须要听你的主意,你倒是说说看,要是这么个走法,咱们半个月也到不了鄱阳。”
朱翠看了史银周一眼:“史大叔的意思怎么样?”
史银周道:“卑职的意思……为了避免敌人的跟踪,我们还是绕道而行比较好。”
朱翠点了点头,道:“我也正是这个意思,能够明天上岸最好,史大叔就张罗船家开船吧!”
史银周应了一声,立刻离座外出。
朱翠吃了碗粥,在母弟面前,尽量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抽空向窗外瞄了一眼,特别注意远处的芦丛,出乎意外的,倒是不见那两艘船再跟着了。
朱蟠吃了许多东西,吵着要到船外面去玩,沈娘娘怕把他闷坏了,就吩咐宫嬷嬷带他到上面去走走,宫嬷嬷却知道事情的危险,只是用眼睛去看朱翠,朱翠生怕引起母亲的多疑,也就欣然点头。
她离开座位道:“我就陪小弟到舱外面去走走吧!”
朱蟠听说姐姐要去,高兴得一跳而近,拉住朱翠就往外扯,嘴里嚷着:“叫他们给我们弄一只小船,我跟你到江里划船去!”
沈娘娘连忙说道:“可不行,不许胡闹。”
朱蟠说:“怎么不行,我以前就划过船,我还会扎猛子呢!”
朱翠沉下脸道:“你要是再胡闹,就把你锁在房里,永远都不叫你出来,也不想想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大江里,可不是在家里!”
在家里这位小王爷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两个人,一个是父亲,一个就是这姐姐,弄不好还真挨打,这时见姐姐生气,他也就不敢再吵了。
朱翠同他步出了舱面。这时船掌柜的老金和他儿子金七、小伙计毛五已经把帆升起来了,正在起锚预备开船。
史银周走过来道:“船老大说今天风向好,水面又平,在日落以前,就能到江阳府。”
然后他压低了嗓子道:“我们不是在那里下船吧?”
朱蟠跑过去看船上人起锚,马杜二侍卫在后面跟着。
史银周道:“昨夜卑职注意那艘钓鱼小船,到四更天才看见它离开了,以后也没有见它再来。”
朱翠点点头,说:“也许真是来钓鱼的也不一定,倒是后面那两条大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还不知道。”
史银周想了一下道:“钓鱼小船走了没一会,它们也就走了。”
朱翠想了想道:“这么说,他们还是一路的,哼,这个曹羽果然是老奸巨猾,我们真要对他十分小心才行呢。”
史银周皱着眉,深深觉得此行责任重大。
这时大船已经开动起航了。
船老大老金老远的请安,向史银周道:“小人还忘了回禀史老爷,船上的那位水相公已经走了。”
朱翠顿时一惊。
史银周也为之一怔:“你说住在边舱的那位水先生已经下船了?”
老金说道:“在天亮的时候,小伙计毛五给他送药去,门开着,人已经没有了,桌于上还留有一张纸条和一锭银子的船钱。”
史银周道:“什么样的纸条?”
老金说:“纸条上说那锭银子是给小人的船钱,另外有一封信要小人呈给朱小姐。”
朱翠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说道:“信呢?”
老金由身上摸出来,双手呈上,史银周接过来转呈上去。
朱翠接过了信来,先瞄了一眼信封上“朱小姐亲启”五个字,写的是工笔的隶书。
不知怎么她心里这一霎乱极了,仿佛像是失去了什么似的不宁静。
简单的几句留书,她却看了无数遍:
“顿舟安驿,小心曹贼,西山翠冷,苍海无情,此去两无牵。承情妙手,公主万福,海客顿。”
尽管看了许多遍,当中还有些茫然。
朱翠一声不哼地收起了信,只向船家老金点头道:“知道了,你去吧!”
老金叩了个头,站起来离开。
史银周只是看着朱翠,希望由公主嘴里得到些消息。
朱翠淡淡地道:“没什么,他只告诉我们要慎防曹羽这个人,还要我们提早下船,改走陆道。”
史银周说道:“公主以为这个人可靠么?”
朱翠点点头,心里却暗笑道:“他要是对方的人,我们这一家子的命早就没有了。”
史银周显然因为对于这个“水先生”还了解不够,才会有此一问,其实朱翠又了解他多少呢?
“我对他知道的并不比你多,只是有一点可以确定,”朱翠肯定地说:“他对我们绝无恶意,而且绝不是曹老贼那一边的,而且他武功出众,曾经两次出手暗中帮助了我们,只可惜……”
说到这里,她十分失望地苦笑了一下:“我原以为他会继续留下来帮我们对付曹羽的,现在他竟然走了。”
史银周由于与曹羽方面有过两次的接触,深深体会到对方的凶厉诡诈,下一步尚不知更待如何,自己这方面妇人幼儿略有失闪,自己即使是投江一死,亦无法洗却身后骂名,这么一想,脸上不禁浮现起一丝愁容。
倒是朱翠察言观色,看出了对方的隐忧。
“史大叔不必担心,”朱翠冷静地分析道:“我想曹老贼一连两次失败之后,应该心里有数,知道了我们的厉害,没有十分的把握,他是不会再轻易出手的,我们如能在他出手之前先到九江投奔刘大学士,打听出父王的真实消息,然后再定一切。”
史银周点头道:“公主说得是,刘大学士素蒙王爷眷爱培植,再说他与‘宁王’的关系极好,只要能到了南昌,我们就一切无忧了。”
朱翠微微一笑道:“这也正是我的打算。”
说到这里,只听见前面传过来一阵笑声。
敢情那位小王爷朱蟠耐不住舱底的寂寞,现在玩得十分开心,竟然爬上了桅杆,两只手吊在一根横帆柱上,当猴子一样的正在盘耍,老金等几个船家看得好玩,俱都发出了笑声。
朱翠嗔笑道:“真是个野小子!”
史银周道:“少主人这几天在舱里闷坏了,好在江上无事,就让他玩一下吧!”
朱翠点头道:“话虽是不错,可是敌暗我明,总是得十分小心才是。”
说话时,那位小王爷朱蟠已经攀上了一根横帆,爬上了丈许高的帆柱,兀自作势,还要往上攀登,杜马二侍卫吓得在下面前拥后护着,生怕他会跌下来。
朱翠见兄弟过于顽皮,正要出声喝止,猛可里就听得船舷这侧一声水响,陡地冒出了一颗头颅,紧接着那人扬起右手“嘶嘶”一连发出了两口飞刀,直向帆间现身的朱蟠身上飞去。
这一手实在过于突然。
朱翠目睹之下,一声清叱道:“不好!”陡地腾身而起,一径向距两丈开外的风帆上纵身过去。
于此同时,史银周也自发出了一声惊叱,探身出掌,打出了他仗以成名的暗器:一掌飞星。
水面现身那人,端的是滑溜到了极点,水功又好,飞刀一经出手,毫不迟疑地一个猛子又自扎入水中,史银周出手虽快,依然是落了个空。
只听见一阵咚咚水响之声,十数枚亮银丸全数打落水中。
另一面无忧公主朱翠身法称得上极快,只是较之出手的飞刀依然慢了一步。
总算这位小王爷命不该绝,他身子原是站立横帆之上,却是恰恰这时来了一个倒翻上仰的势子,无巧不巧,那两口出手的飞刀,就在这时打到,只听见“笃笃”两声异响,一口飞刀穿透风帆,打落江心,另一口飞刀,却是无巧不巧地,正好钉在了帆柱上,这个位置正是刚才朱蟠站立之处,除非是他身子忽然向上收起,这一刀定然贯穿他心腑,使他死于非命。
目睹者,眼看着这般奇险,都不由吓出了一身冷汗。
无忧公主朱翠足尖一点帆柱,一只手己把这个顽皮的弟弟给提了起来,紧接着飘身而下,一来一往,翩若飞燕,轻似鸿羽,只把现场的几个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倾慕不已。
朱翠无端被迫在几个陌生船家面前显现出了身法,自非所愿,当着生人也不好责备这位顽皮的兄弟,只用眼睛狠狠地瞪着他。
朱蟠哪里识得危险,还直嚷着好玩,涎着脸向朱翠道:“大姐姐,这一次我真佩服你了,原来你真是有本事,你怎么能一下子跳这么高呢?”
朱翠瞪着他道:“再胡闹我可真的要打你了!”
朱蟠嘟着嘴说:“最坏就是姐姐了,自己有本事了不起,就不教给人家。”
是时,史银周已自杜飞手中接过了那口飞刀,转交到了朱翠手上。
刀身七寸,却是双开口的两刃菱形,通体乌黑,只有两处锋刃现出白森森的光华。
朱翠只看了几眼,心中已不禁吃惊,递给史银周道:“史大叔小心收起来,这是淬过毒的,见血封喉。”
朱蟠仰着脸,一派天真地道:“什么是见血封喉?姐姐。”
朱翠拉着他转身进舱,即关照史银周道:“我们提前上岸,叫船家快点走。”
史银周应声而去。
朱翠拉着朱蟠一径进到了大舱,关照地说:“刚才的事别对娘说,知道吧,要不然娘会害怕,姐姐以后就不疼你了。”
朱蟠笑嘻嘻地道:“好,不过,你要教我刚才上帆的那种轻功才行。”
朱翠一笑道:“你现在还小,等我们找到了爸爸,回了家以后,我一定教你就是了。”
朱蟠笑道:“一定啊!”又伸出手指与朱翠勾了一下,表示守约,这才欢喜地跑进去找宫嬷嬷玩去了。
大舱里静静的没一个人,朱翠却胸有城府地守着窗缘边上坐下来。
其实从她刚才那件事一开始之后,她的一双眼睛就暗中没有离开过水面上,那个人虽然水功甚佳,但是绝不可能永远沉在水里,总会要露头的。
而在他方才潜水的一霎,无异已很明显地摆明了方向,所以循着这个方向,朱翠仔细地打量过去。
有几个渔夫,正在张网捕鱼,所乘坐的都是破烂渔船,双方距离约在十四五丈左右,除此之外,就不见再有什么别的船了。
那个人并不曾再露出头来,也许他已经上岸了,或是换过一口气之后,又继续潜行。
总之,那几条渔船也是十分可疑就是了。
有了这次经验之后,包括船家老金在内,都十分注意着水上的一切,生怕再有什么意外情形发生。
在舱房里,朱翠再次取出了“水先生”的留笺观看,看着那么简单的几句话:“顿舟安驿,小心曹贼,西山翠冷,苍海无情,此去两无牵。承情妙手,公主万福,海客顿。”
她细细地琢磨着这些话的内容,越觉得有些气馁,那“西山翠冷”四字,原是江湖上对无忧公主之高做冷漠,似乎对于任何同济不轻易假以词色的一句评语,句中“西山”,位在鄱阳湖畔,亦即是鄱阳王宫邪所在,“翠”字不用说自然指的是“朱翠”其人了。
朱翠对于江湖上给她的这四字评语,最不能忍受,曾为之生了不少闲气,她自认为并非如同外面传说的那种“冷漠无情”,然而人们对于一些仅凭“耳闻”而不深知的事情越是传说得起劲。
她自信自己习武之后,因出身王族,不敢为先人遗羞,是以事事谨慎,非万不得已绝不轻抛头面,也许就因为如此,才为她博得了“西山翠冷”这四字评语,其实对于绝大多数的武林中人来说,他们根本就没有见过这位公主的庐山真面目,人们的盲从无知,常常是这样的肤浅。
然而,朱翠心里不能谅解的是,这个“水先生”,为什么也拿这句话来消遣自己?那么,接下去的“苍海无情”与“此去两无牵”又作何解呢?
忽然,她像是想明白了。
关键在于落尾时的“海客顿”三个字上。
朱翠那张美丽的面颊上,立刻罩起了一片遗憾。
“原来他不姓水,姓海!”
“海无颜?”
几乎不假思索,她由心底呼出了“海无颜”三字,盖因为这个名字太响亮了,早已深植在她的心深处。
其实又何止是她,对于一些武林中自信不凡之人,“海无颜”这三个字,真有无穷的诱惑。
传说中的“海无颜”这个人,有着离奇的身世,痛苦而不幸的童年,他英俊萧洒,但是却又冷酷无情,著名的侠女“燕子飞”潘幼迪,曾为他消极憔悴,弃家出走。
武林中对于这个男女二人的传说,更是极尽渲染之能事,有人说,潘幼迪因为难获海无颜的终身陪伴,已于伤心之下,进入沙门,削发为尼。有人说潘幼迪已投身金陵燕子矾,殉情而终。还有人说,海潘二人早已结为秦晋,并鸾江湖,只是为掩人耳目,故意助长此偏激的传说。
无论如何,这当代最负盛名的一双男女奇侠,曾经那么脍炙人口地被武林中传说着。
这些冶艳但凄枪的传说,正如海无颜的“剑”,潘幼迪的“刀”一般的锋利。
海无颜的剑据说能盲目挥斩下堂前的“燕子”。
潘幼迪的刀也据说能封八面之威。
如其说他们的爱情故事绊丽缠绵,倒不如说他们的武技刀剑之术,已深入化境,两相辉映乃自会在江湖上得享大名。
英雄惜英雄。
同样是武林传说的“偶像”人物,深锁侯门的无忧公主却是那么私心景仰和爱戴着这两个人,渴望着自己能有机会和这两个当代的男女奇侠见上一面,她亦曾暗发誓愿,要以自己掌中青锋,会一会潘幼迪仗以成名的“玉翎宝刀”,看一看到底谁强谁弱。
“原来他就是海无颜……”
正因为传说中的这位一代奇侠,是那么的飘忽无常,冷酷无情,所以江湖上才赠送了他“苍海无情”四字戏语,倒是无独有偶地与“西山翠冷”结成了上下联。
“西山翠冷,苍海无情,此去两无牵。”
朱翠低低地念着书笺上的句子:“哼,看来他倒是真的名副其实的无情了,此去两无牵,他是不打算再跟我见面了!”
这封短短的留笺,想不到却带给她无尽的遐思,无论如何,她竟与这位传说中的盖世奇侠有过了一度邂逅,倒是事先所始料非及。
※※※
船泊汉阳,算一算时辰,差不多已近亥时左右时分。
船掌柜的老金,率领着儿子金七、小伙计毛五三个人十分小心地把船泊进了码头,靠了岸。
大船上的每个人都收拾好了。
王族的排场自非寻常人家所能比,虽说是逃难期间,却也大有可观。
十七八个雕花紫檀木、樟木大箱,再加上各式提篮,黑压压摆了一大片,几乎把半边舱面都铺满了。
沈娘娘身披着紫红色的缎披,暂时坐在一张藤椅上,新凤、秀儿两个年轻丫环也都穿戴整齐,紧紧地随在她的身后服侍着。
宫嬷嬷的责任最为重大,偏偏那位小王爷没有一刻安静,害得这位老嬷嬷是走一步跟一步,最后还是用“鬼”才把这位小王爷给吓唬住,乖乖地叫宫嬷嬷拉着手不动了。
有了上一次水面飞刀的教训,对于母亲弟弟的安危,更是时刻在心了。
一掌飞星史银周和手下得力侍卫马裕各据一舷,密切地监视着四周,凡是过往的行船,都特别加以注意。
杜飞先已经下船去张罗一切,一会儿工夫上来报告说,车已经雇好了,而且召来了十几个伕子,扛箱子行李来的。
一行人在老金打好的扶手里,缓缓扶着梯绳向岸上步去。
四辆马车等候在岸边,套车的牲口不安宁地刨着蹄子,不时噗噜噗噜地打着响鼻。
临上车以前,史银周特别举高了手里的灯笼,打量着随车的四个车把式。
第一辆车上,是一个躬背形缩的小干瘪老头,一顶破毡帽紧紧压着眉梢,身上穿着码头上特别规定的号衣。
史银周向他问道:“你姓什么?哪里人?”
干瘪老头咧着嘴,打着一口湖北乡音道:“姓赵,老爷,我是湖北人哪,您哪?”
史银周绕过他去再看第二辆车的车把式,一个十分彪悍的黑大个子,浓眉大眼,一脸络腮胡子,身上一样也是穿着号衣,只是小褂前面的扣子敞着,露出黑黝黝的一大片胸毛。
“你是干什么的?”
“赶车的,老爷。”
史银周怔了一下,发觉到自己的多此一问,遂沉下脸问道:“是哪里人?姓什么?”
“小的是陕西人,姓刘。”
“陕西人怎么会到湖北来拉车?”
“老爷,家里穷呀,不到外面跑码头怎么行呀!”
一面说,这位姓刘的陕西车把式一个劲儿地“哧哧”笑着,大毛手傻乎乎地擦着嘴角淌下来的口水。
史银周皱了一下眉,绕到了第三辆车前。
一个黑瘦高个于,却生着一副狰狞的嘴脸。
“你呢?”
“小人姓方,也是外乡人,是山西洪洞人。”
史银周点点头,一双眸子却注意着对方的脚下,姓方的忙把一双脚向后挪了一些。
史银周把灯笼绕到了最后一辆车子,一个黄脸蓬头汉子,睁着无神的一双睡眼。
不等史银周开口询问,这汉子开口道:“小的是本地人,在这码头拉车已有十年了。”
史银周点点头道:“好好。”
他随即退回岸边。
朱翠道:“史大叔发现什么不对?我看第一辆第三辆车都有点靠不住。”
史银周微笑道:“小姐真是好眼力!”随又转向杜飞道:“这四辆车,都是码头车号里叫的?”
杜飞道:“有两辆车不是的,怎么,有什么不对么?”
史银周冷冷一笑,轻声道:“错就错在这两辆车上。”
杜飞立时一惊。
史银周轻声道:“不要打草惊蛇,先上车再说。”
一面说着,他上前向沈娘娘欠身:“请夫人上车。”
于是在史银周与朱翠的安排之下,沈娘娘、宫嬷嬷、朱蟠、朱翠坐上了最后一辆车,新凤、秀儿押着部分箱笼坐上第二辆车。这两辆车也是朱翠暗中观察之下,认为不会有问题的两辆车。
史银周独个儿押着大批东西上了第一辆,马、杜二侍卫却上了那个黑瘦高个子赶的第三辆车。
一行车辆就这么浩浩荡荡出发了。
史银周有意让第四第二辆车走在前头,马、杜二人所乘坐的第三辆车走在第三,(奇qIsuu.com書)自己殿后。
那个干瘪小老头儿似乎并不介意谁坐他的车。
史银周攀着车辕,坐在这个小老头儿的身边道:“我就坐在这里吧!”
干老头儿呵呵一笑道:“不要紧,不要紧。”一面说,抖动缰绳,马车就紧跟着第三辆趟了下去。
四辆马车顺着江边一直趟下去,约莫走了有六七里的路程,只见沿江一带十分冷寂,一面是水湍流急的江水,另一面却是高大的榆木森林。
史银周在登车之前,已对这个小老头儿起了疑心,这时并肩而坐,更是对他越加留意,发觉到他持缓的一双手,竟是十分枯瘦,而且留着甚长的指甲,再者,脚下的那双鞋袜,更是十分讲究清洁。
虽然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落在史银周这个老江湖眼里,更加证实了自己的料想不差,那就是身边这个老头儿果然大有可疑。
史银周心里正自盘算如何对他出手:眼前趁其不备,猝然出手,虽可置其于死命,但是似乎过于草率,如果留其性命,又恐反受其害……心里正自盘算着此番得失,即听得身后一阵急迫的串铃声响,两匹快马泼刺刺已由身后疾驰过来。
由于这驿道过于狭窄,两匹快马行走得又是如此之急,四辆马车少不得一番张惶,辕下马俱都发出了惊叫之声。
说时迟,那时快,身后快马已自擦车飞驰而过,两名高冠长披汉子,各踞睦马,头也不回偏地飞驰了过去。
持疆的小老头儿嘴里一声叫道:“好家伙!”单手扣缰勒辔,身子向旁一歪,借着颠沛的车势,左手肘拐有意无意地直向着史银周前胸撞了过来。
史银周一心只在盘算着向他出手的问题,却是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主动地照顾到自己头上来,当下不由猝然吃了一惊。
顺着对方小老头儿的来势,史银周右手霍地向外一封,一声叱道:“大胆!”
借着车身一个颠动的势子,史银周身子已腾了起来,同时用右脚足尖猛地踢出,直向小老头儿眉心上踢了过去。
这么一来,伪装车把式的小老头儿再想藏拙可就不能了,好在时机已差不多成熟,嘴里一声怪笑道:“啊呀!”
身子一个骨碌,直往车下就倒,却就势把右手的一根长鞭抡直了,霍地直向史银周身上抽了过去。
这个老头儿敢情身手大非等闲,甩鞭、滚身、拉缰,三个动作看来是汇成一式。
陡然间这车定住了。
空中响出了大鞭子抽起了的声音“呼”的一声。
史银周恨透了对方这个小老头儿,身子乍然向下一落,两只手用“雁翅单飞”的奇快手法猛地直认着对方颈项之间力Сhā了下去。
乔装车把式的小老头,既然身形已败露,倒也不再隐藏,迎着史银周的来势,霍地飞起左足,直取对方面门,同时捏口打了一声呼哨。
也就在这一刹那,一阵乱蹄奔腾声,泼刺刺几十骑快马,直由前道疾驰过来,无数道孔明灯光直射眼前,四辆马车迎着这股来势俱都紧急刹住了车,受惊的头二辆马车的马,唏哩哩长啸着,各踢前足,整个车身都几乎翻了起来,发出连续的巨震之声,久久不能平息。
史银周乍见此情,暗道了声不好,哪里还有心与对方恋战,慌不迭一按车座,整个身子“唰”的一声腾了起来,直向着第一辆马车纵落过去。
是时第三辆车上的杜飞、马裕也都发觉了不妙,两个人不待史银周出声招呼,双双也都腾身而出,直向第一辆车身之前急速偎近过去。
黑夜里,简直看不清对方到底来了多少人马,总之,在数不清的大片强烈灯光照射下,对方的无数铁骑,早已团团把四辆马车围住。
史银周等三人一心念着沈娘娘的安危,三个人几乎是不差先后地同时逼近马车,身子方自走近,却见车门猝然敞开,那位天不怕地不怕的无忧公主已经当门站立。
“你们用不着慌,一切都有我在!”
像是平常一样,朱翠脸上只有忿怒却并不紧张,那双深邃的眼睛,丝毫也不为对方强光所慑,很冷静地在现场看了一瞬。
“史大叔!”她低声吩咐着:“烦你与杜、马二位紧紧守护着这辆马车,无论什么人都不许他闯过来。”
史银周是一口紧束腰间的细缅刀,杜飞是一杆“索子枪”,马裕却是一对“判官笔”。
三个人俱都有效死的决心,兵刃在手,一声喝叱,把马车紧紧围住。
是时,第二辆车上的新凤与服侍沈娘娘的侍女秀儿也匆匆赶来。
新凤擅武,倒也不惧,那个秀儿却是不曾见过这等阵仗,早已吓作一团。
新凤嘱咐她快快上车之后,自己也掣出了背后的奇形兵刃“鸠形短杖”,赶上一步,紧紧恃立在公主朱翠左前侧,共效必死之义。
打量着眼前乌压压的大片人马,一时也看不清对方到底来了多少人。
总之,来人都有一个鲜明的标志,每个人头上都戴着一顶尖尖的帽子,似乎每个人也都披着一领深色的披风,只此二端,已足以说明了他们是来自大内的皇家卫士。
对方人多马众,尤其是在第一圈,最接近朱翠等马车的那些卫士们,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盏桶状特制的强光马灯,灯光焦距之点,正是朱翠马车所在,算计着来人,少说也在四五十骑之众。
一阵短时的沉寂,对方阵营里并不见有任何人现身发话,只是马蹄的刨动与牲口的响鼻声,映衬着闪烁的兵刃寒光,在此明月秋夜中,更给人以凌厉的无限杀机之感。
然而这阵肃杀的气氛,紧接着就被另一阵清晰的马蹄声所打破。
“得得”的蹄声,显示着来人最多不会超过三骑。
果然是三骑人马,一白二黑。
当这三骑人马以不快不徐的轻快步来到眼前时,马队自然地让开了一道空隙,让这一白二黑三骑健马徐徐步入,在双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之内,来人才勒马站定。
无忧公主朱翠、史银周、马裕、杜飞、新凤每个人都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对方来人。
后来的三骑人马,显然正是对方首脑人物。
两匹黑马上左右各坐着一个紫色披风、头戴闪烁黄光铜冠的五旬左右人物,这两个人给人更鲜明的印象,却是每人别佩在左胸处的两枚闪闪金星,显示来人较诸其他各人更能代表杰出的显赫身分。
两个铜冠金星人物之间,不用说该是对方的首脑了。
这个人看上去总有七旬左右了,瘦削的一张脸,嵌着高耸的一双颧峰,细长如线的两只“风”眼,紧紧贴着细若女子的一双眉毛,斜斜地拉出去,脸上有很清楚的几条皱纹。
头上随便地戴着一顶紫缎子便帽,拉下来两根尺把长的风翎缎带子,却在帽心正中央结着一个四方晶亮的白玉结子,紫袍大袖,玉带围腰,虽然是一言未发,却有其凌厉昂然的气势。
立刻就有两盏高挑长灯来到了他左右。
紫衣老者转头向身边黑马上的壮叟之一说了几句,那人立时高举着手上一面黑色三角小旗,在空中摇了摇,一瞬间,四周围的灯光,俱都向后面移了开来,对于正中马车的几个人来说,顿时大见轻松。
手持三角小旗,头戴鲜亮铜冠的这名大内侍卫,轻策缰辔,坐马“得得”向前进了几步:“奉提督令,马车上的主人请出来答话!”
侍立车前的史银周立刻转身向公主请示,随即回身,踏前一步,双手抱拳道:“鄱阳公主有令,对方首脑出来说话!”
铜冠侍卫怔了一怔,脸上现出了两道怒纹,冷笑一声,正要发话。
“郭都卫!”正中白马上的紫衣人冷笑着唤了这么一声。
被称为“郭都卫”的那名铜冠侍卫立刻止住欲发之言,勒缰退回原位。
白马上的紫衣老人鼻子里哼了一声,沉声道:“本座曹羽,职掌内厂提督,奉有司礼太监刘公公、马公公与谷公公三位大人联合手令,着令肃清意谋反叛的鄱阳王全家大小,解京听训!请鄙阳公主当面答话。”
朱翠冷笑道:“我就是那阳公主,曹羽,我知道有你这么个人就是了,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曹羽其实焉能不知对方身分,只是故示机诈。凡此益见其好险老谋手段。
当时聆听之下,瘦削的脸上显出了两道深深的笑纹,一双细长的眼睛包过来,上上下下倒是着实乘机好好地打量了对方几眼。
微微抬起两只宛若女子的手拱了拱:“失敬得很,眼前与殿下见面,请恕有失恭敬,老夫职责所在,奉有三位公公转示上谕,官令在身,恕难从私,要是对殿下有什么不敬之处,公主万请海涵!”
无忧公主朱翠冷冷哼了一声道:“曹提督太客气了,方才阁下谈到奉有上谕捉拿我全家解京问罪,不知可有皇帝的令谕?还请出示一看才好。”
曹羽微微一愕,摇摇头道:“殿下也许错会了意,老夫说的是奉了刘、马、谷三位公公的手令!”
身侧右边,另一个跨坐在黑马上铜冠紫衣壮叟立刻滚鞍下马,双手解开胸前黄绫系带,将背后一卷手令双手呈上。
曹羽冷哼一声,伸手接过,“唰”一下抖开来,两手上下分持,掌灯的卫士立刻把灯就近。
“鄱阳王朱葆辰与叛逆前安化王朱寘番素称交好,来往有年,密谋造反事,罪证已由叛王口述在案,据查属实,奉今皇帝口谕,着令内厂会同各有关州县,慎密将那阳逆王全家满门即日押解进京听审,不得有误。司礼太监,提督十二团营刘瑾,左都督,掌锦衣卫事谷大用,右都督掌典诏狱事马永成印。”
难为了曹羽这个老头儿,倒有这番耐心,当时就着灯光之下,不徐不缓,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把卷手令念出。
“嘿嘿”冷笑了几声,他把手令转交给身边的那个“姜都卫”,这才抬目视向无忧公主道:“殿下可曾听清楚了,老夫这叫令不由身,公主请多体谅。”
紧接着他又低咳了一声,冷笑道:“如果老夫没有猜错的话,沈娘娘与鄱阳王嗣朱蟠,大概都在马车里面吧,很好,荒郊野外,事出仓促,一时倒也来不及找雇舆驾,就烦娘娘与王嗣公主你们仍然上原来车驾吧!”
他把一切都视为顺理成章当然之事,根本不视对方是否愿意听从,亦不给朱翠开口说话之机。
当下轻咳一声,转向姜都卫道:“这就起驾吧!”
姜都卫点点头,大声道:“赵简、方人象听令!”
人影一闪,两个人现身而出,一高一矮,一老一少。
“卑职在!”上前躬身听令。
高个子黑瘦狰狞,矮个子拱背形缩,若非是先前朱翠等对此二人早已留有印象,由于此刻二人已褪去了饰装车夫的那身号衣,倒也一时不易认出,原来正是前此伪装第一第三两辆马车车夫的老少二人,先时打斗之中,趁乱开溜,这时,听唤而出。
被称为“姜都卫”的那个人,含笑向赵、方二人点头道:“你们两个这一趟于得很好,一事不烦二主,还是烦你们两个当差,赶一趟车吧!”
赵、方二人齐口答应,随即转向朱翠车驾行走过来。想是仗着自己方面的庞大阵势,两个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走在前面的,也就是初时伪装第一辆马车夫的那个干瘪小老头儿,身后那个黑瘦子,也就是赶第三辆车、自称姓赵的那个山西人。
两个人摆出一副胜利的姿态,摇晃着走近过来,只是在即将迫近对方马车的一霎,前行那个叫赵简的小老头,立刻警觉地站住不动,后进的方人像也顿时感觉出不妙。
一股凌人的气机,强烈地由对方马车上传过来。
赵简的眼睛跳过了当前的史银周,立刻接触到直立车座前面的公主朱翠,后者脸上所显示的凌厉杀机,不由得使他打了一个冷颤。
“你们两个大概是活腻了!”朱翠轻启朱唇道:“想死的就过凡是内功有相当根底的人,对于这种所谓无形罡气,都不至于会感到陌生。正因为如此,身手颇是自负的赵简、方人象二人,才会霍然有所领悟,一时不敢造次。
朱翠再也不多看他们一眼,凌厉的目光直逼向白马上的曹羽,冷冷说道:“曹羽,你要是以为我会被你三言两语说动,可就错了!”
曹羽面色一沉:“哼,这么说,你胆敢抗旨了?”
“抗旨?哼!”朱翠冷冷地道:“我可没看见什么圣旨,仅仅凭刘瑾、谷大用这些太监的一纸手令,岂能叫人心服。曹羽,你既然也是官场上的人,当然知道这是于法不合,既然法有不合,也就不必自讨无趣,你们回去吧!”
曹羽冷森森地笑了笑,两道妇人似的眉毛微微地向上挑着:“朱翠,老夫知道你虽然贵为公主,却是身负奇技,江湖武林中对你的传说老夫也多能耳详,只是你要明白,这一次是老夫亲自出动,哼哼!公主你最好还是听令的好!”
“听令?”朱翠微微一哂,道:“堂堂鄱阳王族,岂能听令几个昏庸的太监?曹羽,你回去请领一份圣旨再来,我也许会答应跟你走一趟北京,这一次,恕不奉陪!”
说罢蓦地闪身辕前座,却向一旁的史银周道:“我们走!”
史银周应了声:“是!”
上前一步,手探辔镮,马车随即向前移动。
侍立马车两侧的马、杜二侍卫与新凤紧紧依偎车身,各人手持兵刃,大敌当前,竟然一副有恃无恐模样,端地气势凌人,自有其神圣不可侵犯一面。
然而这辆马车不过才前进了丈许,即为正前的马队所阻止,八名侍卫率先由坐骑上跃身而下,一横列地闪身车前,由于来势猝然,使得那匹拉车的马又自扬蹄惊嘶。
坐在前座的无忧公主,如非警觉在先,势将滚身摔下,车厢内的沈娘娘亦忍不住发出了惊呼。
侍立车前右侧的史银周,见状怒叱一声:“大胆狂徒,你们真是反了!”
盛怒之下,他竟然顾不得眼前敌我势力之悬殊,足下一个抢步,掌中那口细窄的缅刀蓦地抖直了,直向着当前一名大内卫士脸上扎了过去。
须知曹羽的这次出动,志在必得,所率武俱为大内菁英,人人都有一身相当不错的武功。
这名武士,迎着史银周的缅刀来势,霍地向后一收身子,冷叱一声,一口厚背鬼头刀倏地自左而右抡起来,反向史银周肩上力劈下去。史银周跨步抽刀,反卷起来的缅刀刀式有如一条银蛇,拦腰迎向对方的厚背鬼头刀。只听见“当啷”一声脆响,随着史氏扬起的手式,这名敌方武士竟然吃不住史银周凌厉的劲道,整个身子向后直倒了下去。
然而,就在一霎,身后陡地响起了一股金刃破空之声,一条人影夹着亮晃晃的一道兵刃寒光,直向着史银周背面当头落下。原来那正是先前伪装车夫的两名奸细之一,那个躬腰驼背的干瘪小老头儿赵简。
赵简一心想在主子曹羽驾前立功,好容易盼到了眼前这个背后暗算的机会,加上史银周与他有前番动手之恨,是以一出手即施展出凌厉的杀着,一口打磨得异常薄刃的鱼鳞刀,劈头直下,同时一双腿更用“鸳鸯跺子腿”的连环踢法,直向史银周后踢了过去。
这一刀双足一经配合,便见其非比寻常的威力。
史银周一经发觉,事实上敌人赵简已是紧贴背项,由于他一心正面对敌,疏忽了背后,等到他一旦觉出,再想抽招换式,背后拒敌,却已招式用老,这可真是千钩一发。
就在这要命关头,耳听得一声女子的冷笑之声。
高坐在车辕上的无忧公主朱翠,蓦地探出右手,似乎纤指微弹了一下,一缕极细的尖风夹含着极为细微的一线绿光,不过是闪了一闪,那个腾身在空、持刀意欲暗算伤人的赵简,蓦地鼻子里“吭”的一声,就空倒折了一个斤斗,一头直扎了下来。
全场这么多双眼睛目睹下,除了极少数敌方首脑人物之外,竟然不曾看出这个赵简是着了暗算。
赵简原本暗算人,却反倒中了人家暗算了。
这一个倒斤斗折下来,几乎所有在场的人俱都以为他是在卖弄身法,殊不知他一跤栽倒下来,竟是无论如何也爬不起来了。
这番出乎常情的举止,不禁使得所有在场者俱都惊诧不已,就连史银周在内也暗自纳罕不已。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赵简中算倒地的一刹那,另外两名大内武士已大声喝叱着双双直向史银周身上扑了过来。
双方就人数上比较起来,简直不成比例,是以冷眼旁观,高踞在上的无忧公主也就不能再保持着超然的立场,迎着那两名大内武士的来势,她再次弹动玉指,两缕尖风透空直射而出。
那是一种超乎常态的特制独家暗器,由于体积至为细小,平常只是藏在她晶莹玉洁的指甲之内,一经运用弹出,加上她精湛的内力,便成十分威力。
眼看这两名大内武士显然不知道暗中的无限杀机,就在他们身子双双扑到的一霎,蓦地被暗中发射的细小暗器正中眉心,双双仰面栽倒。不过是交睫的当儿,这两名大内武士又自摆平在地。
由于这番举止大出常态,使得眼前这群为数可观的大内武士俱都一个个惊愕当场,一时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空气就像忽然被胶住了。双方都保持住僵持的势力,气氛阴森得可怕。
五
一声冷笑,划破了眼前的沉寂。
“公主殿下,这招好厉害的‘十指飞针’!”
话声显然出自白马鞍座上的内厂提督曹羽,紧接着他更发出了一连串的笑声,听在耳朵里,只觉出无比的阴森。
“堂堂鄱阳公主,居然也会暗算伤人!”曹羽一双细长的眸子闪烁着凌厉凶光:“殿下这么做,岂非有失身分?更不怕传扬出去,为武林江湖中侠义同道所耻笑么?”
一语道破之下,在场各人才霍然有所警觉,无数道目光情不自禁地俱都向着朱翠身上集中过来。
朱翠并未被眼前阵势所震慑吓阻,相反地,表情却是一派泰然。
聆听下,她冷冷地道:“你这句话正好说错了,以阁下今日之所为,要是传扬出去,才会为江湖所耻笑,如果我没有记错,我父以前对你不薄,曹羽,你之所作所为,还要三思才好!”
这番话不谓不诚,奈何却听不进曹羽耳朵里去。
“鄱阳公主,这话你就错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老夫奉命行事,公主万祈海涵,有什么话等到了京城,你再面禀皇上好了!”
说到这里,他脸色一冷,向左右道:“郭、姜二位都卫,将鄱阳叛逆一干家属统统给我拿下,如有胆敢违抗旨意的,格杀不论!”
头戴铜冠的郭、姜二人,聆听之下,抱拳应了一声,随即下马,直向对方车前行进。
一掌飞星史银周大步踏前,迎住了二人来势。
被称为郭都卫的那个人冷笑一声,打量着眼前的史银周道:“足下又是哪个?当真找死不成?”
史银周道:“鄱阳王府恃卫营统领史银周,敬候赐教!”
郭都卫长方形的一张脸上绽出了一抹冷笑,由鼻子里哼了一声,点点头道:“原来你就是那个姓史的,小小一名侍卫统领,居然敢违抗圣上的旨意,先擒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再说!”
话声方歇,右肩轻抖,“唰”的一声,已把身上那领紫色长披甩向肩后,右足前跨,身子微微下塌了一些,亮出了一式颇为奇怪的招式。
“姓史的,你就上吧!”
史银周在对方郭、姜二人现身之始,已知道这两个人绝非易与之辈,这时与这个郭都卫近面相向,更见其目光精锐,神色沉着,便知来人必然有非常身手,一时心里忐忑不已。
然而限于职责,也只有硬着头皮与对方放手一搏,再者他为人忠义,主人鄱阳王既然已落入奸宦之手,他便于下意识里早已存下了效死之心。
当下见状,怒叱一声,掌中缅刀往空一竖,冷笑道:“姓郭的,你亮家伙吧,史某人接着你的就是!”
郭都卫那张四方脸上现出了两道怒纹,冷笑道:“凭你也配!瞧见没有!”
他扬了一下双手,嘿嘿狞笑着:“郭大人只凭这双肉掌,就能把你拿下来,不信你就试试!”
一掌飞星史银周有生以来还不曾被人这么当面羞辱过,聆听之下,怒叱道:“好!”
史银周掌中缅刀猝吐如电,直射对方面门。
郭都卫显然身负奇技,迎着对方的刀势,丝毫也不现出慌张神态,从容地后退了一步,却在足下后退之一霎,蓦地抬起右手,以拇食二指直向史氏手中缅刀刀锋上拿了过去。
这一手显然出乎史银周意料之外,只听得“铮”的一声,掌中缅刀刀身竟吃对方二指拿了个结实。
一股奇热复劲的力道,透过对方手指直传刀身,若非是史银周劲道十足,一上来只怕这口刀已落到对方手上,这一惊不由吓了他一身冷汗。
双方一抽一拉,这口刀竟然纹丝不动地定在了当空。
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像是双方力道均等,事实上却有极大的差别,盖因为史银周透过五指手掌,几乎称得上是全身之力,而郭都卫却仅仅只是拇食二指着力,相形之下自然强弱顿分,彼此心里有数。
僵持在空中的这口缅刀,在史银周一度力攀之下,微微被拉近过来,但在郭都卫的较力之下,又拉了回去,就像拉锯般的,一来一往,如此三度来回,刀身轻轻地颤着,就像是一条颤抖的银蛇。
蓦地,史银周一声怒叱,飞起一条右腿直向郭都卫腰间踢去,这一脚显然是史氏力图制胜的诀窍,算得上劲猛力足,大有“奋椎一击”一决生死之判。
只是,他却没有想到,眼前这个敌人,这个郭都卫实在较诸他所想的还要厉害得多。
原来这个郭都卫,人称“千手太岁”,姓郭名元洪,另一位被称为“姜都卫”的,姓姜名野,人称“铁臂神”,早年在江湖上,俱是名重一时,分执一方黑道魁首的人物,原是与曹羽互不相让的身分,惟曹氏得意于宦途之后,为了充实自己权势,亲自上门相邀,许以重金权位,乃得将二人分别罗致手下,以“二品特侍都卫”官位,在内厂当差,各人都有相当的权势,曹羽因有此二人倚为股肱,声势大增,也就更为跋扈。
千手太岁郭元洪存心要在头儿面前露上一手,乐得史银周自己送上,正合心意。
这时史银周一脚踢到,郭氏冷哼一声,身形半倚,右手原势不动,左手却斜着以掌缘向外切出。
史银周顿时就觉出一股尖锐的劲风由对方掌上劈出,距离约在尺许开外,已感觉出有切肤之痛,不由大吃一惊,再想收招换式,哪里还来得及。”
史银周到底身手不弱,躲既已来不及,不如硬接对方一招,猛可里气充足面,用“踢金灯”的足下招法,这只右脚在一连三个波动之后,非但不避,其势更加疾猛地向对方腰间踢去。饶是这样,他仍然逃不开郭元洪这一式“如意金切手”。
掌缘与足面接触,只是一奇短的一霎,像是“格”的响了一声。
史银周鼻子里“哼”了一声,身子霍地打了个哆嗦,随着他用力过猛因而失速的身子倏地向左面斜飞了过去,手里的那口细窄缅刀,自然而然的也就到了对方手上。
史银周虽然力欲稳住摔出的身子,奈何那只右足,早已不听使唤,只觉得一阵连心的奇痛,足下一连打了两个踉跄,“噗通”一声,跌倒在地。
千手太岁郭元洪一声阴笑,足下一个抢步,“跨虎登山”,右手平出,又把抢自对方手上的那一口细窄缅刀飞掷出手。一道白光,闪亮如电,直袭史银周前胸,以史氏张惶倒地的此一刻,有心躲闪也来不及。
坐在车座前的无忧公主朱翠,早已经觉察到了势态的严重性,于此危招一发间,她乃抖手打出了一枚乌黑净亮的六角石子,正是她素日擅以施展的暗器之一:“黑星子”。
黑星子不偏不倚地命中缅刀的刀尖,把这口出手的兵刃硬生生地击偏了三四寸的距离,透过冒起当空的一点火星,这口细长的缅刀擦着史银周肩头滑了过去,“叮”一声,实实钉在树干上。
史银周一反手把缅刀拔在了手上,连惊带气,更有无穷忿恚、羞愧!他真无颜再苟活下去,一咬牙横刀便向自己脖子上抹了过去。
车座上的朱翠公主,把眼前一切看得极为清楚,见状一声叱道:“史大叔!”
玉手振处,第二枚黑星子打了出去,“当”的一声,再次命中了史银周手上钢刀,刀锋一偏,几乎脱手而出。紧接着香车上的公主已飞身跃下,身法之快,有如夜蝙翻空,起落之间已到了史银周面前,右手突出,拿住了史银周的腕子。
“史大叔,你这是干什么?快不要这么糊涂!”手上一用劲,又把对方那口缅刀抢在了手上。
史银周目睹着公主的关怀,一时百感交集,双眼微闭,淌出了两行热泪。
眼前不是说话的时候。无忧公主朱翠紧紧咬了一下牙,冷笑道:“最起码,我们现在还不到该死的时候。”
说完这句话,她抬头用凌厉的眼神,打量着正面的强敌之一千手太岁郭元洪,冷冷一笑道:“用不着欺人过甚,我来会会你!”
千手太岁郭元洪一声怪笑,欠身道:“公主殿下请!”
其实此举,正合了他的心意,眼前如能一举把这个“扎手”的鄱阳公主就擒,不啻是奇功一件,更可在众人面前显出了他的威风八面。
无忧公主朱翠已忍无可忍,她预忖着今夜走已无机,出手在所难免,倒不如先拿对方这个扎手的三号首脑试试身手,败了固是劫数难逃,倘能战胜,或将可以逼迫曹羽亲自出手,一决胜负。总之,事已至此,避既不可,也只好速求一战了。
她缓缓地向前踏进了一步,凌厉异常的一双眸子瞬也不瞬地盯向郭元洪,郭元洪又何尝不一样?四只眼睛紧紧地对视着。
越是武功高强之人,在其动手过招时,越是意不旁瞩,四只眼睛一经交接,若非有极特殊的事故,休想能令他们自动分开。
千手太岁郭元洪虽然心里盼望着能有此机会与对方这个名动公卿而又近乎传奇的人物一决雌雄,然而他当然知道对方的不可轻敌。现在当此性命相搏之一刻来临之前,郭元洪一反常态,再也不敢掉以轻心。
足下像是踩着莲花碎步般,他一连前进三步,陡然停住之后,却又向右侧闪出了一步。
就在这一霎,他的一双手忽然左右分开来,双掌平伸,指尖上翘,左右两只手各腋下徐徐向下按动,一连串的骨骼响声,像是炒蹦豆般地自他身上各处散出来。这一霎,他的一双眼睛像是忽然明亮了许多。
眼前敌我人数虽然很多,却没有任何一点意外杂音,尽管人马交杂着里外三层,每个人的注意焦点,都注意着场子里的这两人。
千手太岁郭元洪在显示了他一手独门特技“按脐功”之后,一双原本睁得极大的眼睛开始渐渐地收缩,一直收到细细的两道缝,透过那两道细缝所传出深邃目光是如此的神秘、费解,那个站立在地上的壮健身躯,紧接着就像是胀了气般地慢慢胀大了起来。
把这一切看在眼睛里之后,朱翠心里已有了几分见地。
“姓郭的,报上你的名字来!”她冷冷地瞅着对方,眼睛里显示着她的一往孤高狂傲:
“过去跟我动过手的,都不是无名之辈,你也不能例外。”
郭元洪鼻子里哼了一声,百分之百的是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开口说话。
那是因为他此刻正在运用无上的功力,目的在使一刹那全身各|茓路一齐贯串敞开,从而运施一股气招行走其间,以便在动手三数招之始,便可以强大功力迫使对方败阵服输。
然而,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朱翠竟然向自己发问。
无忧公主表现得既是如此轻松自如,千手太岁郭元洪相形之下却未免太过紧张了。
为了表示也同对方一般“轻松”和“不在乎”,郭元洪就不能装聋作哑。
“郭元洪!”说了这三个字,他立刻吞住气息,定了一刻才又接下去道:“殿下耳朵里可能并没有我这一号,请吧!”
说了这几句话,他再也不愿旁生枝节,因为所运施的气招经此一泄,已将走失,再不把握住此一刻良机出手,无疑前功尽弃。是以,就在末尾的话声方一出口的当儿,他已迫不及待地奋起身形,有如狂风一袭,肥大的紫色长衣,带出了凌人的“呼噜噜”一阵疾风,在这个声势里,有如拍岸的浪花,直向着无忧公主朱翠身上卷拍了过去。
朱翠该是何等聪明透剔?
其实早在郭氏施展那手“按脐功”时,她已猜知了对方的功路,后来有意要对方出口说话,正是用心精明。
迎着郭元洪急雷奔电的声势,她不再少缓须臾,众人目睹之下,只见她娇躯侧转,闪动得那般伶俐快速,在同一个时间里,不知道是大家的眼花了,抑或是她的身法特别的缘故,总之,出现在他们眼前只是一个连续不断的影子。
朱翠显然早经运筹,要以这一手“隔墙花影碎”的绝快轻功来取胜对方。
一纤一壮,两条人影在一度迷失之后,终于接触,那也是绝快的一霎。紧接着双双又分了开来。
双方似乎在此第一回合里,都没有取得绝对的制胜优势。
朱翠步履轻灵。
郭元洪却大步疾猛。
一个前跨,一个后奔,势子却是一般疾快,在他们再次的对峙时,郭元洪只觉得一只右腕热辣辣的有些生痛,似乎在方才人影交错的一霎,为对方尖尖五指撩了一下,虽然仗着他运施多年的横练功夫,没有伤着了筋骨,可是皮肉之伤却是免不了的。
对于这位官拜二品的“都侍卫”大人来说,不啻是前所未见的奇耻大辱。
因此在即将的第二度交手里,他更不敢掉以丝毫轻心,黑壮的身躯霍地向下一蹲,两只手盘前照后,霍地腾身而起,长啸一声,直向朱翠掠了过去。
无忧公主朱翠早已洞悉了他的心意,她动手过招,一向都能保持十分冷静,不愿被动,常在对方出招之先便已测出了动向,然后抢取主势,以此为准,无攻不利。
正因为如此,千手太岁郭元洪在第二个回合里又自落了空。
“叭!叭!”两声清脆的击掌之声响起。四只手掌,在空中不期而遇的两次交接之后,双方的身子很自然地又自分向两侧错了开来。
朱翠显然已被对方激起了怒火,在她身子方自一沾地面之始,已窥好了出手的方位,决计要在这一次的出手里置对方于死地。
另一面的千手太岁郭元洪,显然在两度出手之后,已测出了对方不可思议的深厚功力,一霎傲气顷刻问为之瓦解冰消。
双方的一度火爆快速的接触之后,又复归于平静。
四只眼睛瞬也不瞬地互视着。
忽然白马上的曹羽一声狞笑道:“我等时间不多,这也不是看热闹的时候,姜都卫,命你立刻出手,会同郭都卫联合把叛逆公主给我立刻拿下!”
“铁臂神”姜野早有出手之意,却为郭元洪抢先一步,以他身分又不便向其他次一流的人物出手,心里正自懊恼,既然曹羽有令,正中下怀,嘴里高声应着,身形一杀,纵出丈许远近,落在了朱翠左侧前方,正好与右面的郭元洪一左一右,采取钳形的看守了朱翠前进之势。
朱翠顿时感觉到她面前的形势大为险恶。
这种全靠心灵领会动手之前的感应,常常是制胜敌人的无上先招,武功越高的人越是有此感应。
以无忧公主朱翠的绝世身手,对付像郭元洪这等大敌,或可取胜,只是要再加上几乎与郭身手相仿佛的姜野在内,胜负可就难以预料了。
当然,使她眼前更为忧心的事还不止此。
曹羽这么做,显然别有用心,分明是存心以郭、姜二人困住朱翠的身子,如此便可从而分兵,轻而易举地将沈娘娘呣子一干人先行拿下。
朱翠何等聪明,焉能会看不出曹氏用心!只是当前郭、姜两位大敌,确实又不容她掉以轻心,一个分心,便立即有丧命之危。
打量着眼前这番凶恶险态,素来沉着冷静的无忧公主,也不禁起自内心发出一阵兢惊!
这种纯系亲情的关怀,实在给她内心以无比的压迫,从而便不能保持住一份冷静的制敌先机。
郭元洪、姜野似乎已窥知了对方的隐忧,搭配得倍加谨慎。
郭元洪取右,足踏天罡。
姜野取左,暗踩七星。
好一式“天罡七星阵”,在这个进取的阵势之内,朱翠进身固难,退步更是不易。
朱翠不由内心发出一声叹息,强自定下心神来,先以“传音入秘”的内家功力,把自己的隐忧告知了史银周,要他会合马、杜二人守定马车,无论如何绝不能让敌人接近车厢,再传音新凤,要她会合宫嬷嬷,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背负沈娘娘与少主人先自逃命要紧。
这番传音说来容易,其实在当前两名大敌攻势之下进行,端的大非易事。
一番交待嘱咐之后,朱翠探手长披,把一口轻易不曾施展的长剑执到了手上。
郭、姜二人互看一眼,也都各自掣出了兵刃。
郭元洪是一对“五行轮”,姜野是一柄“万字夺”。
朱翠长剑在手,手领剑诀,目光深邃地注视着当前二人道:“你们注意了,我是轻易不出剑的,你们两个武功可能不错,只是要想置我于死命,殊为不易!”
姜野“万字夺”交向左手,却从容在右手戴了一具银光灿烂,像是柔细钢丝所编制的手套,这个手套显著的地方乃是看来极其锋利而具杀伤力的五根长长钢指甲。
“为什么?”他一面戴着手套:“公主你是聪明人,今夜的情势你应该看得出来……哼哼,何必呢!”
朱翠冷笑道:“既然你们两个不能置我于死命,你们活着的机会就不会太大,因为我所施展的剑法,招招狠毒,只要有一招得手,你二人不死必伤!”
这番话出自朱翠嘴里,说得十分慎重,加上冰冷的语气,果然给对方以无比震慑。
郭元洪冷哼一声,五行轮互错当空,发出了哗哗一阵子响声,显示着夺人的先声。
姜野一双三角眼益见阴森。
两个人左右各自发出了一个弧度。
白马上的曹羽发出一声轻咳,正要暗示玄机。
就在这紧张迫人的一刹那,蓦地空中传过来一阵清晰的笛音,吹竹人不用说显然是此道高手,娓娓的笛音,在甫一传出的当儿,即能紧紧地慑住在场各人的心神。
那是一种大多数人前所未闻的宫商格调,音韵之起伏顿抑,大出常格之外,然而却是那般动人,使人不得不全神聆听。
朱翠、郭元洪、姜野,三个即将出手的人,在笛音方自入耳的一霎,情不自禁地已大大缓和了凌厉的杀机。
白马上的曹羽,更似有所激动,神色霍地为之一呆。
月高云白,四野萧然,谁也不知道这醉人激人的笛声发自何处,听起来似乎觉得近在咫尺,却又像是远在天边,给人以扑朔迷离之感。
笛音实在太过玄妙了。在短短的这一刹那,那阵子笛音竟会起了无数次的变化,细时只是尖锐的一个单音,就像是一根针那么的尖锐,深深地刺入你的脑海,而猝然下来的音阶,却又似同高山滚鼓那般的激烈,令闻者为之心神荡漾。
总之,当你初闻笛声之始,已注定了你非听不可的命运,如果你聚精会神地听下去,绝难不为这种前所未闻的怪异音阶所干扰左右。
朱翠现在已领略到了笛音的厉害。
在她未能确实证实吹笛者是否对方一伙之前,最起码要保持住冷静,万万不能为笛声所乱。
偷眼一瞧眼前的郭、姜二人,也同自己一样,面上明显现出焦躁与不安的神态。
大敌当前,尤其是高手对搏,如无十分的把握,谁也不会草率出手。基于这个因素,现场敌对的三个人,俱都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弃攻为守。
那袅袅不绝的笛音一经传来,如泣如诉,似断又续,却没有立刻就要结束的意思。
似乎是江湖上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的传说,朱翠脑海里这一霎正在思索着这个问题。
毕竟她年事太轻,又以身处富贵王族,对于江湖中事设非与己有关,或是师门曾经道及者,确乎便昧于无知,眼前这件事,她确信曾听师门中人谈到过,只可惜当时并未留意,这时便难想起。
然而,对于白马上的曹羽,以及眼前郭元洪、姜野这等资深的老江湖来说,便是情形不同了。
这也就莫怪乎郭、姜两位在倾听之始,脸上就情不自禁地显现着那股神秘的震撼之色。
究竟何事令他二人如此震撼,象断肠的笛音,抑或是吹弄笛子的那个人?
想是笛音的过于个别,所有在场的人都免不了留神倾听,一经留神却又为其所干扰,一个个全像猝然为魔所乘,现出了一副傻乎乎的样子。
现场仍能保持着清醒的似乎还有一个人:白马上的曹羽。
然而,也许正因为他对于这个吹笛子的人了解得太过于清楚,他才越加地较诸其他各人更为担心。
迎着笛音的来处,曹羽策动着座下的白马,向前驰了十数丈。
在场的也只有他、朱翠、郭元洪、姜野四个人,似乎才能够准确地判定笛音来处。
是以四个人的眼光,也就不约而同地向那个认定的方向眺望过去。
夜色里只是一重一重的高大树影。
时值深秋,这些榆树的树叶,都已变成了白色,月色下银光灿灿,泛出了点点星光,在微风的波动起伏之下尤其好看。
笛声忽然停止,却有一个小小黑点疾若星丸跳掷般出现在银色光彩的树帽上,初现时只是小小的一点,不及交睫的当儿,已来到了眼前。
众人这才看清了,来人像似年岁不大,约莫在二十左右,生就白白的一张瘦脸,一身黑色长衣,眉毛很浓,五官倒也端正,只是看上去由于缺乏表情,而显得那么生硬、木讷。
在距离现场的最近的一棵树帽上,略一张望,只见他身形轻闪,快若飘风的已落到了面前。
现场顿时起了一番骚动。
这人手上拿着一枝白玉长笛,略一顾盼,向着白马座前行走过来。
白马上的曹羽冷笑一声道:“来人可是南海‘无名氏’驾前的‘招财童子’么?”
长瘦少年忽然站住了脚步,一双光华闪灿的眸子注定着曹羽,先扬了一下手上的玉笛。
曹羽会意地在马上笑道:“这就是了,‘见笛有如见人!’这是本座与令主的昔日交情,老夫明白,明白!”一面说着,仰首当空呵呵笑了几声。
然而,谁都听得出来,这种笑的声音,未免太过于牵强了。
长瘦少年聆听之下,频频扬动着一双浓眉,却将手上玉笛四下各指了一指,又横过笛身作出一副吹奏的样子。
曹羽顿时神色一阵黯然。
紧接着他嘿嘿笑道:“令主的意思我明白,这些人都是老夫的手下,请足下回去转告令主,今夜太迟了,不及拜访,错开今夜之后,老夫必当亲身造访……”
话还未说完,就见那瘦削少年一颗头像拨浪鼓似的一阵乱摇,曹羽只得中止住出口之言。
瘦削少年脸上神色忽然有些愤然,手中玉笛再次在嘴边比了个吹奏的姿势,并向四下各方指一指。
曹羽神色一惊,面色沉着地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老夫过去虽然与令主人有过这么一个默契,但是,眼前这情形特别。”
瘦削少年一阵摇头,手中笛四下一阵乱指,两只手频频挥动不已。
曹羽冷冷地道:“令主人这么作就未免太过无情了。”
少年神色一怔。
曹羽立刻轻咳一声,缓和地道:“这样好了,有些话与足下也说不清,请足下带同老夫共往拜见令主人面说一切如何?”
少年鼻子里一连串怪哼,频频扬动手中笛,一只手又在前胸拍了一下。
曹羽无奈地叹息一声道:“老夫明白你的意思,老夫明白,只是眼前……唉,这样吧,请你回报令主,如能优容一盏茶的时间?”
少年摇头断然拒绝。
曹羽神色一凝,正待要发作,但一想到翻脸之后的必然下场,立时把一腔盛怒又压了下来。
他苦笑了一下,无奈地环视了一下现场左右,黯然点点头道:“也罢,老夫既然与令主人有约在先,自是不便反悔,请返告令主,老夫遵命就是。”
少年脸上才现出了一片欣然。
曹羽面色一沉,却接下道:“只是,错过今夜之后,这件事令主人却不得再多Сhā手,再说他日老夫有用得着令主的时候,他也不要推却才好!”
那瘦削少年聆听之下,频频地点头不已。
曹羽在马上发了一阵子怔,慨然道:“罢,罢。”
遂即转向待与朱翠交手的郭、姜二人道:“二位都卫请传令下去,回去了!”
郭、姜二人顿时为之一呆。只是他二人在入宫之前,早就对所谓的“无名氏”有所耳闻,尤其对于该“无名氏”的诸多怪异传说更是知悉甚详,至于头儿曹羽与其之间究竟又有些什么默契,这就是他们所不清楚的了。
二人聆听之下,心里虽是颇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悻悻然转身上马。
白马上的曹羽怒视着一旁的朱翠一眼,冷冷一笑道:“今夜之后,老夫还要拜访,这就告辞了!”
言罢大袖一甩,胯下白马已泼刺刺当先冲出,一径消失于驿道尽头夜色之中。
现场人马,在郭、姜二人指挥下,紧紧跟随在曹羽之后,很快也就撤离一空。
转瞬之间,现场也只剩下了朱翠等一干人与四辆马车。
面对着这样奇特的怪异场面和这个奇怪的人,朱翠简直不知道如何来应付才好。但是,无论如何,对方解围之恩不可不谢。
朱翠上前几步,却发觉到对方少年瞬也不瞬地正在盯视着自己,不由点头称谢道:“谢谢你!”
少年霍地一怔,后退了一步。
朱翠道:“我虽然与你主人并不相识,不过这番解救之情,却是永铭不忘……眼前也许不是与令主人见面的时候,后会有期,我们先告辞了!”
说罢转向史银周等吩咐道:“我们走吧!”
各人也恨不得立刻摆离眼前多事之地,公主既然这么吩咐,自是唯命是从,当下各自领命跨上车辕。
却不意面前人影一闪,那个瘦削少年竟自横身拦于车前。
朱翠一惊,微笑说道:“你有什么事么?”
少年扬了一下手中玉笛,指了一下远处,又指了一下朱翠,然后退后一步,不再多言。
朱翠点点头道:“我明白了,你是要我去见你主人可是?”
少年咧着一张大嘴,连连点头不已。
朱翠微微皱了一下眉,道:“你主人在哪里呢?”
少年指了一下,越过大片树丛,是一片开满芦花的原野,白茫茫一大片,大概就是那个地方。
以朱翠轻功,自是用不了许多时间即可抵达。只是她眼前情形,却不便离开。
“实在抱歉得很!”朱翠微笑道:“我知道你主仆今夜帮了我们大忙,只是我眼前不便离开,这样吧,请把你主人住处赐告,这一两天之内,我必亲自上门道谢,好不好?”
想不到那少年听了之后,兀自摇头不已。
朱翠实在很是为难,想了一下道:“这样好了,既然你主人一定要跟我见面,可否请他移驾过来一下,我们在这里敬候他的大驾如何?”
少年重重地摇了一下头,再次用手中玉笛向前处指了一指,神色颇有不耐。
朱翠心中一动,有些不悦,却也不便发作,心中正在盘算如何应付,身边的史银周已怒声道:“公主已有交待,足下还请让开的好!”
一面说,他抖动组绳,马车便往前行,只见那少年偏偏不让,单手一探,已扣住了马口铁环。
这么一来,不禁激怒了在车前侍卫之人。
马裕首先一声喝叱道:“大胆狂徒,莫非你还敢拦驾不成?”
一面说时,足下大步踏前,一掌直向少年当胸推出。
朱翠道:“不可无礼!”
话声出口,却已不及。
只听见“碰”一声,马裕这一掌倒是不折不扣地打在了对方胸脯上。
以马裕的健壮,眼前少年的瘦削,这一掌既是打实了,后者如何承受得住?
事实上显然并非如此,尽管声音如此沉实,被击中的瘦削少年却丝毫没有退缩之态,甚至于一双站立在原地的脚步,连动也没动一下。
马裕的那只手仍然按在对方胸脯上,一不做二不休,当下就势一把揪住了对方的衣服,喝了一声:“给我闪开!”
这一次马裕可是用足了力量,他自幼即有几分蛮力,习武之后尤其曾抛弃过横练的功夫,这一抓一抛之力,怕没有近千斤的力道。奇怪的是,对方这个瘦削少年在他这般力道之下,依然和先前一般模样,人虽然瘦,那双腿硬像深深Сhā入地面的一双钢桩,不要说被抛起来了,简直连动也不曾动一下。
马裕连羞带急之下,赶上一步,两只手用力抓住对方一阵子摇晃,简直是晴蜒撼石柱,别想摇动对方分毫。
这番情景看在朱翠眼里,自然有非比寻常的涵义,正待出声呼止,对方那个瘦削少年已自不耐烦地出手还击,那只是奇快的一霎,仿佛他的手只是奇快的一探,紧接着就已向外翻出。
随着他的手,马裕偌大的身子,竟像是球也似地被抛了出去。
朱翠大吃一惊,自是不能再置之不理。当时双手在车座上略一力按,身子已巧燕沉掠空直起,起落之间,正好迎着了马裕落下的身子,朱翠不便出手迎接,只出一只手在他背上拉了一把。这一拉之力,却是恰到好处,正好为他解了一时之危,马裕乃得借力施力,就空一转,四平八稳地落下地来。
对于马裕来说,自然感觉到是一种奇耻大辱,恼羞成怒之下,正待反身向对方那个白皙瘦削少年扑去,却为朱翠横身阻住了。
“算了,”朱翠安慰地道:“好在没事,你就忍忍吧!”
马裕不敢不遵,忍着气抱拳应了一声,退向一边。
朱翠自然也觉出脸上不十分光彩,她为人一向是外柔内刚,丢了的面子,无论如何,哪怕是拐弯抹角,也一定要设法找回来的。
当下,她含着微笑姗姗走向那个看来像系天哑的少年道:“你为什么始终不说一句话,莫非是个哑巴,还是会说话而偏偏不说呢?”
少年脸上立刻兴起了一片怒容。
依然是那两个手式,指指公主,又指指远处芦丛。
“我明白你的意思。”朱翠看来拗他不过,只得答应他道:“好,既然你坚持我要去见你的主人,我也可以答应你。”
少年立时面色大喜。
“不过,”朱翠显然还有下文:“你却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少年先是一怔,立刻横眉竖眼地看着她,像是期待着对方下文。
“刚才我看你出手不凡,功力大是可观,一时技痒,想请教一二,你可答应?”
少年顿时一呆,退后了一步,连连摇头。
“那么,请恕我不能从命了!”
这一手激将法,果然有用,瘦削少年先是皱眉想了一刻,然后才点头答应,却又比了一番手势。
朱翠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与我比过之后,无论谁赢谁输,我都会去见你的主人就是了!”
少年这才作出一副欣然同意的样子。
只见他把手里的白玉笛子往腰间一Сhā,空出两只手来比了一下,他伸出三只手指比了一下,又用另一只手的大拇指指了一下自己,神色一片昂然。
朱翠微微一笑道:“那可不一定,三招之内,我可以保证赢的绝不是你,请吧!”
足尖轻点,快若飘风已向对方少年袭了过去。
朱翠实在已看出对方虽然身分不高,可是暗中那人一个随从仆役,其武功境界竟是非比寻常,此所以暗中人才会放心命他代行一切,自己眼前出手,虽然表面看来,像是在为马裕找回面子,其实正可以煞一煞暗中主人的威风傲气,以此而言,就显然有其必要了。
是以,朱翠的出手,也就格外谨慎。第一招使出了“分花拂柳”。
少年用“蓝花小帘钩”的身法避了过去,并且反手按朱翠后腰“志堂|茓”门。
朱翠不容他得手,却不禁暗吃一惊,由对方不同凡俗的招式手法上看来,显然大别于中原招法。
人影交错的一刹那,朱翠已巧妙地避开了对方点|茓妙手,随即展出了第二招的“小钓寒江”。
哑少年因为朱翠这一式招法过于欺近紧迫,乃把身子快速后撤,就势一分双臂来切对方的双腕:殊不知朱翠这一手正是个诱式,见状正合心意。
至此,她甚至于已可稳操胜算,嘴里说了声:“承让!”退身、分腕,“噗!”一掌已击在了对方肩上。
哑少年大吃一惊,肩下一沉,已把对方掌上力道为之化消了大半,好在朱翠原来就无心伤他,对方也确实身手不弱,不容朱翠撤招,先已侧身纵出,借着外蹿的式子,总算把朱翠掌上的余力化解了一个干净。
也许是平素太以恃强好胜,哑少年此番在朱翠手上落败,一张脸实在是挂不住,顿时怔在了当场。
朱翠一笑道:“了不起,好啦,现在就请你带我去拜访令主人吧!”
哑少年这才转忧为喜,抱了抱拳,首先纵身而起,捷若箭矢也似地已落上了一棵高大的榆树之尖。
朱翠乃关照史银周道:“史大叔你暂时不要离开,我去去就来!”
说了这句话,她身子倏地拔空而起,有如轻烟一缕,极其轻巧地已落在了榆树帽上,尤其较对方这个哑少年更要高一筹。
哑少年这时才见到了朱翠的真功夫,嘴里虽然说不出,心里却是着实佩服,当下乃头前带路,一径翻腾起落,直向那片芦花原野扑纵过去。
前行了一程,哑少年定下了脚步。
朱翠顾盼了一下左右,道:“你主人呢?”
月白风清,阵阵凉风把芦花吹成了海浪一样的波谲,芦穗子像是打铁炉里的火垦子一样地四下飘着。
哑少年四下张望了一阵,脸上一片茫然,随即比了个手势,继续前进。朱翠无奈只得又跟上去。
两个人在深过一人高的芦花丛里前进着,哑少年一面用玉笛拨打着面前的芦花,前进速度无形中变得慢了许多。
走了一程,哑少年又定了脚步顾盼了一下,摸摸头,继续前进,朱翠却站住不再移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哑少年又转了回来,耸一耸肩膀。
“你主人呢?”
摇摇头,耸耸肩,脸上带着似笑不笑的表情。
朱翠忽然吃了一惊,陡地一怔,暗忖着糟了。
一念兴起,足下飞点着已猛地扑了过去。
哑少年却似早有防备,迎着朱翠的来势,身子一偏,以手上玉笛直向朱翠面门点来。
朱翠怒叱道:“好狡猾的东西,我要杀了你!”
哑少年早已领教了朱翠的厉害,一招出手,身子丝毫不再停留,足尖点处,身躯如大鹰展翅,霍地腾起,却向左侧芦丛中逃去。
朱翠一声清叱道:“好个小辈!”
待要将身子纵过去,忽然转念一想,顾不得再与他恋战,一径掉过头来,倏起倏落,直向来路上扑纵过去。
※※※
现场一片狼藉。
地上有明显的车轮痕迹,只是却失去了马车的踪影。
朱翠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差一点昏了过去。
仿佛掌灯不久,正是华灯初上。
“美人庄”边处销金窟,本地最具声色的“堂子”已经艳帜高张,照例地忙了起来。
大茶壶沙哑的一声:“客来!”声调里,老鸨子喜笑颜开,姑娘们卿卿喳喳,但只见两个衣衫碧绿的小厮,高高打着门帘,这时候,有钱的爷儿们熙熙攘攘,摇摇摆摆地叱喝着都进来了。
堂子里那分热闹,可就不用提了。
琉璃灯五光十色,滴滴溜溜地在空中打着转儿,姑娘们都穿红着绿,彩蝶儿也似地到处翩跹着,叫着,嚷着,哼着,笑着。
那两列红漆大板凳上,年轻漂亮的妞儿们还多的是呢,一个个拾掇得妖妖艳艳,弯弯蛾眉,粉粉香腮,樱桃小嘴娇着,嗲着……有唱的,有笑的。那一旁,香衫半解,斜倚着栏杆,嘴里嗑着瓜子,斜着黑油油滴溜溜打转的一双勾魂眼,她叫“小湘君”。
个头儿高高瘦瘦,发丝儿长长秀秀,未言先笑,总爱挑盾,她是“怜君”。
惯于贴腮温存,唇红齿白的,她叫“芳芳”。
“秀秀”的腮有颗美人痣。
“文君”皮肤最白,“黑芍药”黑里带俏。
“穗儿”脸上有两颗白麻子,笑起来最能传神,老玩家说的好:“十个麻子九个俏!”
穗儿真要是少了这两颗麻子,可就不“逗儿”了。
“陈ⅿⅿ”眼眯眯,这个娘儿们最骚,最嗲,个头儿也高,听说还“别有一功”,莫怪乎她是堂子里的大忙人儿。
“娇娇”的脚最小,名副其实的是“三寸金莲”。
“小红鞋、当然是爱穿红鞋,她就是不服气“娇娇”,瞧瞧两个妞儿这会子还正在比脚呢。
人人都在忙着,笑着,闹着。
比较寂寞的,该是坐在墙角落里的那个“老瞎子”,还有他跟前的那个年仅十三四岁,模样儿楚楚可怜的小孙女儿了。
瞎子拉唱似乎成了那个年头的定律,要不他凭什么活下去,人总是得要有个一技之能才好。
眼前这个瞎子也不例外。他手里盘弄着胡琴,只管拉可不管唱,因为他不能唱,十年前嗓子就“倒了仓”,现在是名副其实的“痰派”,一张嘴准能把客人都给吓走,所以无可奈何,只有把年仅十三的小孙女儿给拖出来搭档一番。
十三四的小姑娘能唱什么?无非是些应时的小曲儿,黄梅小调,四季歌,莲花小落儿什么的。
她那里:“春季里来百花开,蝴蝶儿成双成对飞过来……”尽管是韵味儿不差,却是没一个人听,当然也就没人叫好施钱了。
老瞎子不止一次地用脚去盘弄着面前的大花瓷碗,却仍是一上来姑娘们给的那几个制钱儿,期待着再次有钱落碗底的声音,却是渺不可期。
屏风后面抖颤颤笑ⅿⅿ地走出了鸨儿“柳大眉”,手里捧着白花花的一盘碎银子。“姑娘们领赏吧,胡九爷‘打茶围’啦!”
这一声咳喝,带来了更大的吆喝,瞧瞧吧!姑娘们儿这分子喜,这分子乐,笑着浪着。
银锞子满场狂飞。桌上,地上……到处都是银子。
角落里的那个老瞎子也不拉了,抖颤着站起来,两只手瞎摸一气,倒是他孙女儿还挺伶俐,一下子就拾了两块大的。
银子塞在了爷爷手心里,只喜得老瞎子张大了嘴,半天都合不拢来。
“胡九爷”该是副什么长相?一个茶围怕没有百八十两的银子,好阔绰的手面儿!
个头儿黑黑壮壮,肚子鼓鼓膨膨,一身蓝缎子衣裳,上面还绣有着竹子,所谓“无竹不雅”,奈何这棵竹子长在姓胡的身上,却是压根儿就看不出一丝雅气,非但不雅,简直更俗了。
提起“胡九爷”来,这个地方简直是无人不晓,谁都知道,他是干瓷器起家的,所以又有个外号叫“瓷大王”。
姓胡的家在汉阳,有几号大批发买卖,另外在九江有几个大窑,自己有矿山,手底下千八百个人,干的是独门儿的买卖,干买卖讲究“狠”,大鱼吃小鱼!姓胡的更狠,明里是钱狠,暗里人更狠,官面上也狠,谁斗得了他?
所以他发了大财。
今天胡九爷是存心摆阔。请的客人也都是一方财神,一个是“东楚”钱庄的大掌柜的侯三爷,一个是“大元米号”的掌柜的赵二爷,还有一个却是汉阳府“金狮”镖局的主人“铁算盘”左庄。
这几位爷儿们有个共同之点:钱太多,骚得发慌。所以一有空闲,彼此就凑在一块找些乐子,既是找乐子,当然也就离不开“酒色”二字,因此“美人庄”也就成了他们当然必来之处。
六
掀开了绿绸子的软帘,鸨儿柳大眉冲着座头上的四位贵客,笑得两眼眯成了缝:“九爷好赏赐,姑娘们快快谢赏来啦!”
一面说闪身让开,身后的姑娘们在一片莺燕声中,齐拥了过来。
胡九与他那三个朋友,乐得呵呵大笑,八只充满酒色的红眼,滴溜溜只是在姑娘群里打着转儿。
“四位大爷一来,姑娘们可都乐坏了!”柳大眉扫着眼前的姐儿们,尖声细气地道:
“看看你们谁的福气好,能够侍候四位大爷!还不上前请安问好去!”
胡九爷呵呵一笑道:“用不着,用不着,来来来,我喜欢这个眯眯眼,就是你吧。”
陈ⅿⅿ乐得娇声笑着,嘤然一声已投入胡九爷的怀里,侯三爷嚷着要找穗儿,他是看上了她脸上的两颗白麻子。
大元米号的赵二爷看上了有美人痣的秀秀,现在只剩下金狮镖局这位总镖头“铁算盘”
左庄了。
到底是练武出身的人,能够闯下今天这番事业门面,固然一半靠他的趋炎附势,见利忘义,到底手底下也不含糊,要说到几年以前,姓左的是惜身如命,这种酒色场合,他是不会来的。
今天“铁算盘”左庄的身价不同了,年纪大了,又有了钱,所谓“饱暖思淫”,就是这个道理,再加上他所结交的这几个朋友,不由他再想洁身自好,这秦楼楚馆也算得上有他一份。
尽管是大家伙瞎起哄,“铁算盘”左庄只是嘿嘿地笑着,一双精光闪烁的眸子只是在姑娘里面转动不已,可就是不指明挑选哪一个,显然是别有用心。
东楚钱庄的侯三爷嘻嘻笑道:“老左就是这些地方不干脆,来,我给你挑一个,我知道你是喜欢白的,过来文君,你去侍候左大爷吧!”
叫“文君”的那个姑娘,娇滴滴地应声,姗栅走到了左大镖头跟前,深深一福,嗲着声音叫道:“左大爷!”
姑娘们心里都有数,四位阔大爷中,就数这个姓左的最难侍候,虽然他来的回数不少,可是真正“玩儿”的次数并不多,而且姓左的别有异功,姑娘们私相传说,都怕了他了。
怪不得眼前这个“文君”在被侯三指名点中侍候左庄之后,脸上鲜见喜色却有“畏”色。
低低地叫了那声“左大爷”之后,整个身子像病鸡也似的直打着颤儿。
左庄一只大粗手盘着她的腮,瞅了两眼,鼻子里哼了一声,摇摇头。
“怎么样?”侯三爷一怔道:“你还看不上?”
“不是看不上!”左庄嘿嘿笑道:“美是够美了,只是身子不够结实。”
说罢纵声大笑了起来,声震屋瓦,确是气壮声宏,文君吓得打了个哆嗦,慌不迭地退开一旁。
胡九等三人听他这么一说,也都大笑了起来,要论及财势,左庄虽然也不含糊,可是却绝难与胡九等三人相提并论,只是左某人武功好,有“汉阳一铁柱”之称,手下人多势众,就凭着这些本钱,胡九等就不得不格外巴结。
胡九爷笑声一敛,直瞧着那个年当花梢的鸨儿柳大眉道:“听见没有,我们这位爷可有一身好功夫,你等要找上一个嘿嘿……你明白了吧!”
柳大眉“唷”了一声,笑眯眯地道:“好,那就芳芳吧。”
姓左的摇摇头。
柳大眉漫应一声:“再不就……”
“用不着,用不着。”左庄一双闪闪有光的眸子注定着鸨儿柳大眉:“我已经看上了一个人!”
柳大眉笑道:“那敢情好,是谁?”
“就是你!”
举座轰然大笑了起来。
柳大眉“唉唷唷”地娇叫了起来。
胡九爷击了一下掌道:“好!这才叫作‘高’!老左还是真有眼力啊,佩服,佩服!”
柳大眉嗲着声音道:“我的左大爷;你可别开这个玩笑,当着姑娘们,我可是臊得慌,这么吧,我再去给大爷你找一个,包管你中意。”
一面说拧过身子就走,她这里不过才跨出了一步,却被左庄一只巨大的手像捉小鸡似地拦腰给拿了过来。
柳大眉发出了一声似笑又哭的尖叫,姑娘们吓得哄然而散,接下去是柳大眉一连串的讨饶声,只是姓左的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依,死说活说,他今天是要定了这个人。
这一来可该着柳大眉发愁了,她虽是出身娼门,但如今已是有了“主子”的人,哪有鸨儿接客的道理,可是眼前这几位爷她却又实在开罪不起,只得耐下性子来好生看酒,再图后策。
一阵清晰的笛声,起自左面阁楼。
鸨儿柳大眉忽然挣开了左大镖头的手,拍拍身上道:“暖唷,光顾了照顾四位大爷,把另一位贵客都给忘了。四位大爷,我告个假,去去就来。”
一面说,柳大眉向着四人福了一下,转身就走。
“回来!”这一次说话的是胡九爷。
胡九爷脸上就像罩了一层雾似的:“我不是说过了吗,今天晚上你这‘美人庄’我胡某人一个人花钱定下了!怎么还会有外客?”
一看见贵客生了气,柳大眉可是打心眼儿里害怕。
“唷!九爷,你这是怎么说的,我们有几个脑袋敢不听九爷的吩咐?”柳大眉赔着笑脸道:“是这么回事,这位贵客三天以前就来了,一直就住在庄子里‘风来阁。’”
胡九爷也不等她把话说完,脸就拉了下来。
“什么,凤来阁?”冷笑一声,他喃喃地道:“那是我住的地方!”
“这……”柳大眉喃喃道:“九爷,您还得多担待,人家是三天以前就来了定下的。”
“胡说!”胡九爷一下子站了起来:“怎么,你这美人庄我姓胡的花的钱还少么?”
“九爷,您这话说错了。”
柳大眉笑着过去攀交情,轻推着胡九爷,嗲声道:“九爷,咱们这是多少年的交情了,听说九爷今儿个宴客,我们把整个‘楚湘楼’都腾了出来,那里地方大,四位大爷……”
“不要再说了!”
这一次轮着东楚钱庄的侯三爷不高兴了。
“没有什么好说的,叫那个人换过地方,凤来阁我们是要定了!”侯三爷冷笑道:“他是什么东西,也配睡凤来阁?叫他搬开!”
柳大眉皱着眉,为难地道:“可是人家已付了包银……我……怎么能……”
“钱?”胡九爷一声狂笑:“谈别的也许还不大好开口,谈钱就好办,你说吧,那家伙给你多少钱?我们加倍给你就是了!”
柳大眉怔了一下,叹了口气,只是摇头。
“这是怎么回事?”金狮镖局的左庄眼睛瞪得像鸭蛋那么大小。
柳大眉害怕得赔着笑,喃喃道:“那位大爷也是这么说,钱他是不在乎的,一来就付了五百两银子,四位大爷请想这个价码儿,就是他住上一年,我也不能撵人家吧?四位大爷,您们请多务包涵吧!”
四位爷儿们一听对方的出手,俱不禁怔了一下。
“好阔的手面儿!”胡九爷嘿嘿冷笑了几声:“这个人姓什么”叫什么?”
“这……不知道!”
柳大眉一副可怜样,眼巴巴地看着四位财神大爷。
“不行!”说话的是开钱庄的侯三爷:“老胡,凤来阁今天我们要定了!”
大无米号的赵二爷也拍了一下胸脯,大声道:“五百两银子,姓赵的照付,叫那个家伙搬!”
胡九爷一笑道:“哪能要你花钱,今天我是东道,这么吧,大眉儿!”
他嘻嘻地笑看着柳大眉,“得,难得今天我们左大镖头看上了你,你们今天是第一天圆房……”
哈哈笑了两声,他竖起一根指头:“一千两,算是我送给左大爷的贺礼,这笔钱也就算是凤来阁的包银,这下子你该没话好说了吧!”
侯、赵二人一听,俱都乐得大声叫起好来。
俗谓“鸨儿爱钞,姐儿爱俏”,一听见胡九爷竟然肯出一千两银子包下凤来阁,柳大眉的心可就活动了。
当下笑眯眯先向胡九爷福了一下:“谢谢九爷,我这就去张罗凤来阁去。”
一想到“凤来阁”现在住的那位主子,她却又有些担心,不由得有些发愁,只是冲着这千两银子的份上,她说不得只好走上这么一趟了,当下告辞而别。
侯三爷呵呵一笑,向胡九爷道:“老胡还是你行,对症下药,哈哈!这一千两银子,算是打动了鸨儿的一颗贪心了!”
才说了这么几句,脸上生有两颗白麻子的穗儿,已在他身上撒起娇来。
陈ⅿⅿ也抡着一双粉团儿的拳头,频频在胡九爷肩上捶着:“不来啦!九爷给人家的一赏就是一千两银子,偏偏对我们……”
胡九爷哈哈大笑道:“我就知道这又是给我自己惹了麻烦,好啦,好啦,要银子方便得很,那得看你的……嘻嘻!哈哈……”
一屋子人全都大笑了起来。
说话时,邻屋里已摆下了酒筵,过来请入座,当下四位大爷起身离座,走到了隔壁,纷纷入座,三位姑娘各自为自己主儿斟上美酒,猜拳的猜拳,撒娇的撒娇,好不热闹,却只有那位“金狮”镖局的大镖头铁算盘左庄还在盘算着柳大眉的迟迟不来。
想着想着,柳大眉就真的来啦。
来是来啦,脸上神态可是鲜有喜色,一进门就低下头。
胡九爷哼了声道:“怎么啦?说好了没有?”
柳大眉苦笑了一下,摇摇头:“四位大爷请多多包涵……这件事……我真的是没有办法呀!”
赵二爷哼哼冷笑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小子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能不买我们的账?”
柳大眉喃喃道:“这位大爷可是生来的怪脾气,胡九爷的意思我也转告了,只是他说什么也不肯让!”
胡九爷一拍桌子道:“混蛋!”
柳大眉吓得打了个哆嗦,赔着笑道:“九爷您多担待……这是……没有法子的事呀!”
“没法子也得想法子!”胡九爷一只手敲着桌子:“凤来阁我们是一定要,你听见了没有?”
柳大眉那副样子,就像是要哭了。
“我的九爷!这件事我是真没办法,我说您出一千两银子,那位爷他说他给两千两……
人家又是先来,九爷您看看我能怎么办呢?”
听她这么一说,在座的几个人可都愕住了。
“好小子!”侯三爷笑道:“这么看起来,这个人他是存心给我们别扭上了!”
大元米号的赵二爷大声道:“这小子叫什么名字?”
柳大眉摇摇头:“我问了好几次,他都没说,还嫌我噜嗦!”
“他们一共是几个人?”
“只有两个,还有一个是个哑巴!”柳大眉喃喃道:“看样子是他的一个跟班儿!”
胡九爷冷笑道:“这个人是本地人还是外乡客?”
“听他的口音像是外地来的!”说着这个柳大眉又自叹息了一声:“还有气人的呢!”
四位大爷不禁俱都一愕,一齐把眼睛向她集中过去。
柳大眉的一双桃花眼扫了四人一眼,慢吞吞地道:“怪就怪在这里,四位大爷看上的姑娘,他也看上了……”
赵二爷眼睛一瞪,大声道:“会有这种事?”
“可不是吗!”柳大眉说:“这位大爷指着名字要点‘ⅿⅿ’、‘穗儿’,还有‘秀秀’,而且还指明了要我热酒……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好小子!”胡九爷霍地拉下了脸:“不用说了,这是他存心找我们的茬儿,跟我们过不去!”
大元米号的赵二爷倏地拍桌站起来道:“好,过去瞧瞧去!”
东楚钱庄的侯三爷也霍地站了起来。
胡九爷大声招呼着他的跟班儿“柱子”,吩咐他集合四人带来的随从护卫,总有十来个人。
倒只有那位金狮镖局的大镖头左庄,却现出了少见的沉默,众人在摩拳擦掌之际,他只是不动声息地在盘算着心思,一只手玩着他嘴上的短髭。
大家所以这么有恃无恐,无非是仗着这个左庄有过人的功夫,这时见他不声不哼,都不禁有些意外。
左大镖头在目注之下,冷冷地说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各位先不要急,让兄弟称一称他的斤两!‘大牛’你过来!”
“大牛”是左庄手下一个得力的弟子,生得黑黑壮壮的,两手各有五百斤的力道,练过“铁扫帚”的下盘腿脚功夫,能腿扫“柏木桩”,在汉阳府,一提他的绰号“铁牛李”,那是无人不知!
左庄如今功成名就,早年打出来的一片江山固若铜池,现在什么事都不会再麻烦他了,天大的事派两名镖师,递上他左庄的名帖,也都可以迎刃而解,是以,他才能享如今逍遥之福。
铁牛李应声来到了眼前,恃手听令。
又黑又壮又高,二十四五的年岁,黑眉毛,小眼睛,大嘴扁鼻,一双太阳|茓都高高地凸出去,一看上去就知道是个“扎手”的货色。
“去到凤来阁,拜访一位外乡的朋友!”左庄一面拿出了他的名帖:“说是我们各位有请,请这位朋友与他的那位贵跟班儿务必赏光,这是我的名帖!”
铁牛李两手恭敬地接了过来,应了一声,正要转身。
左庄又道:“记着,眼睛给我睁大一点,有什么不对,回来再说!”
铁牛李咧嘴一笑道:“老爷子放心,没有请不来的客人,瞧我的吧!”说完转身自去。
胡九爷嘿嘿一笑道:“左老大这一手确是高明,这叫先礼后兵,请他过来可比我们过去又强多了!”
侯三爷坐下来恨声道:“要是这小子不买账呢?”
赵二爷冷笑道:“那今天就要他的好看。”
胡九爷摸一摸他的两络小胡子,也学左大镖头的样子,由身上取出了名帖吩咐他的跟班儿,到江阳府衙门里先去打声招呼,作好了一切准备。
“菜”上来了,龙凤梅花大拼盘。
各人少不得为此丰肴浮上了一大白。
忽然一个姐儿由邻室大厅揭开帘子跑进来道:“来啦,来啦,客人被李爷请来啦!”
各人都不由一惊,却见铁牛李笑嘻嘻进入大厅,又转过来道:“客人来啦!”
在座四位大爷平素无不“目高于顶”,只是眼前这个客人太过奇怪,最主要的当然是由于他出手的豪绰,引起了各人的兴趣,是以眼前各人一听说是他来了,俱都情不自禁离座站起,对来人投以注目。
大厅两扇朱漆大门开处,进来了两个人。
第一个进来的,也正是那位豪绰手面的“大爷”,各人少不得更多加注意。他身高六尺,相貌堂堂,紫面浓眉,鼻直目炯,颔下一络类似锺馗的胡子,不知是天生的还是加了人工,竟是碧绿的颜色,同他身上所穿的那袭袍子一个颜色,绿油油的鲜艳之极。时令不过是深秋的季节,来人头上却戴着一顶拖有长尾的水獭皮帽子,杏黄腰带上Сhā着那支白玉长笛子,足下却有一双黑得发亮的纯丝靴子,好怪的这一身打扮!
比较起来这位大爷身后的那个童子可就显得太瘦弱一点了,二十上下的年岁,白白的一张瘦脸,黑长衣外加绿披肩,唯一与他主人相似之处,该是那双又黑又浓的眉毛了。这小子冰冷冰冷的表情,进门就靠向旁边站住不动,像是立意旁观。
毕竟那位金狮镖局的大镖头左庄,是出身江湖的人物,江湖里的规矩礼貌他不能不懂,对方既然收下了自己的名帖,又亲自来了,证明是赏了自己面子,自己就不能疏忽了主人的礼节。
匆匆赶上了一步,左大镖头抱拳笑呼道:“赏光,赏光,左某荣幸之至,贵客请坐!”
来人那一双精光闪烁的眸子,在入门之初已迅速地转过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脸,这时再也不多瞧一眼。
聆听之下,鼻子里哼了一声,在铺有红丝绒的讲究太师椅上坐了下来。
四位大爷对看了一眼,对于来客这种托大无人的神态大为不满。
铁算盘左庄忍着心里的不悦,再次抱拳道:“足下大名是……”
来客鼻子里又哼了一声,炯炯目神注定着这位左大镖头,点点头道:“你大概就是金狮镖局子那个总镖头‘铁算盘’左庄吧!”
左庄面色一沉,答道:“不错,足下你……”
来人不等他话说完,眸子已转向其他三人:“幸会之至!”他微微笑着说道:“这位是东楚钱庄的大掌柜的侯腾金,侯三爷!”
侯三爷点点头,十分傲气地道:“不错。”
来人眼光依次掠向赵二爷:“米店的大老板,赵子方,赵二爷!”
赵二爷也是傲气十足地哼了一声。
“这位大概是有‘瓷器大王’之称的胡光,胡九爷了,幸会得很!”
胡九爷打了个哈哈,道:“好说,阁下一进门就报出了我们四位的名字,足证是有心人了,来来来,菜还没上,酒也正温,请陪我们共饮一杯如何,请请请……”
来客摇摇头道:“饭我是要吃的,只是时候还不到,你们先请吧,吃完我们还有笔买卖要谈!请吧。”
左庄怔了一怔,发觉到话中的词锋不对,其他三位大爷早已忍不住腹内饿饥,纷纷转回座上,再也不多瞧这个不识抬举的人一眼,待到左庄转回之后,四个人已大声吃喝起来。
在他们大吃大喝的当儿,来客却是轻轻地垂下了头,合下眼皮来,睡着了。
他醒来的时候,正好是对方四位大爷酒足饭饱的当儿,照前言,应该是谈买卖的时候到了。
四位大爷纷纷落座。
胡九爷咳了一声,端起了一碗香茗来喝了一口,大咧咧的道:“好呀,既然这位贵客有一笔买卖要跟我们谈,我们就洗耳恭听吧。”
绿衣人点点头道:“好说!”
一霎间,他脸上装出了一副微微的笑容。
“不知道各位曾经听说过没有?江湖上有一种‘不乐之捐’的名堂。”绿衣人缓缓地说着。
四人对看了一眼。
胡九爷怔了一下道:“不乐之捐!什么意思?”
绿衣人一晒道:“有人富而好施,被称为‘乐捐’!”微微一顿后,他又接下去道:
“有人虽富却是不仁,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但是却又非捐献不可,被迫捐金,就称为‘不乐之捐’。”
四个人被他这番话说得有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彼此面面相觑。
“我不说各位当然不清楚,”绿衣人慢吞吞地道:“这不乐之捐百数十年来,一直由‘不乐’所推展,每十年行走江湖一次……”
他那双眸子微微扫过金狮镖局总镖头铁算盘左庄时,面上表情亦庄亦谐地道:“这‘不乐’左大镖头应该听说过吧。”
左庄似乎在初闻那“不乐之捐”四字时,已有些陷入沉思状态,此时闻言,实似有所警觉。
“不错,我听过!”左庄总算想起了有这么件事:“‘不乐’远居南海,帮主好像是人称‘一心二点三梅花’的三位武林异人。”
绿衣人微微一哂,接道:“阁下到底不愧是出身武林,见识丰硕,不知道阁下对这三位老人家的平素行藏为人知道多少?”
左庄冷冷一笑,摇摇头道:“尊驾不要把话扯得太远了,这又与你我今天之会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绿衣人那双眸子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等一会,你们自然会知道得十分清楚。”
左庄挺了一下很不自在的身子,冷冷地道:“左某人虽听说过这三位武林前辈的大号,只是嘿嘿!遗憾得很,却始终没有与他们打过什么交道。”
“你不必遗憾!”绿衣人笑了笑:“因为你马上就将与他们打上交道了。”
左庄霍地自位于站了起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左大镖头稍安毋躁,请坐下说话!”绿衣人目光一扫其他三位:“我想这三位大爷还急于一听下文呢。”
左庄嘿嘿一笑,重重地坐下来道:“朋友,如果你想要拿这三位帮主的名字来压我左某人,那可就错了,左某人不吃这一套。”
绿衣人一哂道:“每个被‘不乐帮’找上的人一定都是不快乐的人,就像足下现在这副样子。”
左庄呆了一呆,高高举起右手,正要往茶几上拍下去,转念一想,却又放了下来。
立刻他作出了一副“并非不快乐”的样子。
绿衣人喃喃地道:“我想现在大镖头应该可以把有关不乐帮三位帮主的行径向你的三位朋友说一说了,因为他们好象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左庄偏过头来,正好看见了渴望一听其详的三双眼睛。
“老哥!”赵二爷忍不住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不乐帮,不乐之捐的,把我们都听胡徐了。”
左庄冷冷哼了一声,慢吞吞地道:“这只是江湖上的传说罢了,传说在南海地方有个不乐帮,这个帮派与其他武林帮派不同的地方就是他们倚仗强势,专门向全国各处强迫捐献金钱……”
“对了!”绿衣人脸上充满了笑靥:“所以才称作‘不乐之捐’。”
左庄看了他一眼,才又继续向其他三位伙伴解释道:“据说这个不乐帮在南海独处一海岛,那海岛也叫做‘不乐岛’,岛上居民全部都是帮中之人,人数众多,但是他们却不事生产……”
胡九爷听到这里嘿嘿一笑道:“那么他们一定会饿死了!”
左庄冷笑道:“按常情确是应该如此,但是事实上这不乐岛上的数千居民却没有一个饿死的,非但没有一个饿死,而且他们吃的穿的,甚至于日用一切,都反而比其他别处的人更为享受,好像他们天生到这个世界来就是为了享受一样。”
绿衣人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赵二爷一肚子的狐疑,眼巴已地看着左庄道:“这是怎么回事?”
左庄冷笑一声道:“就是因为那‘不乐之捐’。”
“荒唐!”胡九爷挺了一下肚子:“天下哪有靠捐钱来过日子的人。”
“但是不乐岛上的不乐帮,他们百十年以来,一直就是靠人家捐助来过日子的。”
左庄冷笑着接下去道:“据说那不乐帮的三位帮主,每一个人都有一种特殊的武功,行为怪诞,坏透了,他们专跟全天下有钱的人过不去。”
赵、胡、侯三个人的脸色,忽然都变了。
“刚才这位朋友也说过了。”左庄瞟了绿衣人一眼,接下去道:“这百十年以来,他们每十年就会到全国各地走上一遍,干他们‘不乐之捐’的勾当,被他们找到的,全都是富甲一方的大户。”
“嘿嘿!”笑了几声,左庄又接下去:“当他们找到有钱的对象时,就会给这些富户一张银色的……”
绿衣人忽然Сhā口道:“不,你记错了,是金色的。”
“金色的!”左庄重复着,满脸怒容接下去道:“管他是金色的还是银色的,反正他们是给一张捐款的单子,写上他们要捐助的数目,然后等着拿钱。”
“荒唐,荒唐!”胡九爷嘴里再一次地嚷着:“要是人家不肯捐呢?”
“不捐也不行!”左庄忿悉地道:“据说不愿意捐助的人,他们不是拿走他的一条腿就是一只胳臂,情况严重的,他们还可能拿走他们的脑袋。”
“啊,”这一次轮着侯三爷惊叹了:“有这种事?这……这还有王法吗?”
左庄冷笑一声:“在他们眼睛里,哪还有什么王法?”
侯三爷瞪着眼道:“这……这简直是强盗嘛!”
左庄道:“本来就是强盗,应说是比强盗还要可恶的一群东西。”
绿衣人一哂道:“大镖头说话的时候,最好不要太冲动,也不要意气用事,怎么能说是‘强盗’呢!是他们自愿捐献的钱呀!当然,也许他们捐献的时候,有点不大快乐,这一点倒是真的!”
绿衣人的话声一歇,大厅里包括鸨儿柳大眉在内,所有的人无不哗然,一时纷纷交头接耳,有的啧啧称怪,有的引为笑谈,俱都对这闻所未闻的怪异帮会组织谈论起来。
胡九爷大笑了几声,目注向绿衣人说道:“这个故事,我生平还是第一次听人说过。”
绿衣人道:“很多人都没有听过。”
侯三爷说:“真有趣。”
绿衣入道:“很多人都认为有趣。”微微一顿,他才接下去道:“但是奇怪的是,当他们接到了那张金色的捐献卡片账单的时候,他们就不再会认为很有趣了。”
胡九爷冷笑道:“故事讲完了么?”
绿衣人耸了一下肩,看向左庄,反问道:“完了么?”
左庄气恼地道:“你认为完了就完了,奇怪,这又干我什么事?”
赵二爷Сhā口道:“对不起,请恕我打个岔。”
绿衣人一笑道:“你看,你的故事还没有完吧,总会有人想多知道一点的。”
左庄一股怒气发不出,却迁怒午赵二爷的不知趣,狠狠地瞪过去。
偏偏这位赵掌柜的不能领会,仍然继续发问道:“难道各地衙门都不管了?”
左庄恨恨地道:“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他们眼睛里根本就没有王法,衙门里那几块料如何管得了?”
赵二爷道:“那总还有地方上的公理正义吧。”
“有什么正义?”左庄道:“他们一来山高皇帝远,再则,据说那三位帮主武功盖世,很多人都敌挡不了,都怕了他们。”
大家都怔住了。
绿衣人“唰”一声由衣袖里抖出了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
柳大眉巴结地道:“大爷,你觉得热么?”
八月天,已经很凉了,再怎么也用不着折扇子,绿衣大爷这种动作可有点反常。
绿衣人一笑,望着柳大眉道:“这你就不知道了,跟胡涂人说话是很热的。”
“唰!”一下,他又折上了扇子,那双炯炯有神的眸子注视向左庄道:“谢谢你说了这一大段,大体上来说,虽然当中有很多地方并不尽然,但是也差不多了,大概就是这么回事了。”
左庄冷笑一声,道:“我说完了,该你的了。”
胡九爷摇了一下头,气呼呼地道:“这故事虽很有趣,但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我们又要知道这些怪事?”
“一点也不怪,”绿衣人十分和颜悦色地道:“因为你们四位大爷,正是不乐帮看中的对象。”
四人顿时为之一愕,当然他们其中也不乏聪明之人,对此事已有所预感,只是这个预感一经证实,仍然使他们有震慑的感觉。
左庄用力拍案,发出了“叭”的一声:“哼,小子!”他实在忍不住了:“你的眼睛睁大一点,要是你打算拿‘不乐帮’的旗号来吓唬人,那你可是找错了对象,告诉你,我姓左的可不吃你这一套。”
绿衣人微微一笑,脸上神色,十分笃定。
“左大镖头,你说对了,实在说吧,吃这一套的人,我们就不找了,要不然怎么会叫做‘不乐之捐’呢。”
左庄神色一凝,那张脸一霎间变成了褐色。
然而前文已经说过,他如今身分已经不同了,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一听打架就捋袖子的毛躁性情了,如今他已经是“有钱人”了,有钱的人常常必须提醒自己,一举一动都必须要合乎规矩,要合乎身分,冲动不得。
胡九爷比较更合乎“有钱人”那种派头,摸着他的小胡子,嘻嘻笑道:“老弟台,对不起,我可不是有意要占你什么便宜,看你样子实在很年轻,年轻人有时候的确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不过,我要提醒你一声,我们几位在汉阳府,不错,钱是有两个,只是我敢保证,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叫我们‘不乐之捐’的,这一点你尤其要搞清楚!你要放明白一点,咳!”
侯三爷冷冷哼道:“不要说你一个人了,哼哼,就是真的什么不乐帮主来了,我们也不在乎。”
赵二爷一定也要说上一句:
“小子,你应该打听打听汉阳府我们的身分,嘿嘿!无论官私两面,你要想跟我们斗,哼哼……你就未免太不自量力了。”
绿衣人微微点了一下头:“你们话说完了没有?还有谁要说?”
胡九爷看了各人一眼,冷冷地道:“说完了,你要怎么样?”
绿衣人道:“那就该我的了。”
说到这里,他微微招了一下手。
远立门侧的那个黑衣哑童,立刻心领神会地抱拳应命,转过身来,把大厅的两扇门紧紧关上,并下了门闩。
大厅里各人顿时起了一阵哄动。
胡九爷大怒道:“什么意思,要把我们关在这里吗,混蛋,混账!”
绿衣人丝毫不现怒态。
他依然用着和悦的声音道:“在我们买卖没有谈成以前,包括我自己在内,谁也不能走出这间大厅。”
说话时,那个面色苍白的黑衣哑童,双手抱膊,十分懒散地站在门前,很明显地已在执行他主人的命令,不许任何人出入。
“铁算盘”左庄的确是沉不住气了。“我就是不信,什么人能阻住我左某人的去路!”
绿衣人一笑:“最好你非信不可。”
“我偏不信!”左庄脸拉得很长,转过脸看向他那个得意的弟子:“铁牛李,你给我出去一趟。”
铁牛李闪身而出,抱拳应了一声:“是。”
左庄再关照他:“记住,出去再回来,不要给我多惹事,人家让开就算了。”
铁牛又恭应了声,脸上现出不屑的冷笑,借着抱拳见礼的当儿,他有意地伸展了一下身上的骨骼,发出了一阵子骨响声。
姑娘们丛中立刻发出了一阵子惊叹耸动声。
老实说,虽然眼前气氛很紧迫,但是除了鸨儿柳大眉以外,这些妞儿们可是心里毫不担心,反倒暗暗窃喜着,有“乐子”可看的喜悦。
绿衣人简直连眼皮也不眩向铁牛李一眼。
铁牛李摇晃着身子,一副像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的样子,慢慢吞吞地直向大厅门前走过去。
姑娘们立刻闪身让出了一条路。
黑衣哑童仍然抱着他胳膊。
铁牛李借着前行的当儿,每走一步自丹田里提吸出一股内元之气,以之充实四肢,是以每下一步,都沉重出声,显示着他的功力确实不凡。
“小子!”他站在了黑衣童子面前:“你可听见了?快让开,二爷要我出去一趟。”
黑衣童子甚至于连头也不摇一下,苍白的脸上根本就不着表情。
“你听见没有?”
黑衣童子依然如故,只是面颊上多了两条“鄙夷”的笑纹。
铁牛李一心想在师尊与各位大爷面前卖弄一番,哪里又会想到对方这貌不惊人的小子,竟然全身负有惊人的身手。
他再也不愿与对方废话,一声叱道:“闪开!”右手一挥,直向着对方这个瘦削小子胸肋间扫去。
铁牛李曾经有“开碑手”的沉实掌功,这一挥一扫之力,看似无奇,其实却蕴有惊人的内力,“碰”的一声,击了个正着。
黑衣童子连眉也不曾皱一下,就在铁牛李掌下的刹那,自然而然,极其神速地自黑衣童子胸肋之间鼓出了一个气包,铁牛李的这一掌,恰恰正好的就打在了这个气包上。
铁牛顿时一惊。
“铁算盘”左庄看得更清楚,禁不住呆了一呆,这一霎他似乎忽然想出了对方这种异乎寻常的异功,暗忖一声不好,正想出声警告却已是慢了一步。
敢情铁牛李情急之下,紧接着再次出手,仗着他练有“横”功,有一身蛮力,决计要把对方生生扳倒,当时身子向前一伏,两只手同时递出,“噗”的一声,已分按在黑衣童子的两处腰侧之间。铁牛李这一次可是用足了力量,脚下是骑马单裆,双腕力振之下,喝了声:
“滚开!”
想象中,那么瘦单的人,如何当得起他的这般神力,然而事实上却又是大谬不然。
唇角兀自荡漾着那种鄙夷的微笑,身子却是压根儿丝毫也不曾移动一下,黑衣童子挺立如故。
各人目睹之下,都不禁紧张地站了起来。
眼看着铁牛李龇牙咧嘴连吃奶的力量都用了出来,一张黑脸由于用力过剧的关系,都变成了猪肝颜色,只是那个瘦削的黑衣童子,偏偏身子稳如泰山,固若磐石般屹立着。
“铁算盘”左庄大惊之下,才知道自己敢情是走了眼,原来这个貌不惊人的瘦小子,敢情身上有出乎寻常的功夫,铁牛李这般蛮干,必将要吃大亏。
心里想着,大声招呼道:“铁牛李,退下去。”
无奈黑衣童子可不是这么容人欺侮的,左庄话方出口,黑衣童子已快速地出手反击。
那么快的一霎,不知是怎么一来,黑衣童子的一只手掌已反贴在了铁牛李的下腹上,紧接着他扬起来的手势,铁牛李的身子就像是疾风中的一片云也似的霍地腾了起来。
“铁算盘”左庄大惊之下,足下用力一顿,身子快若飘风地已迎了上去,出掌拧腰,只一下,已把铁牛李偌大的身躯接在了手上。由于铁牛李下坠的身势过于沉重,左庄接是接着了,身子却禁不住打了一个踉跄。
大厅里立刻传出来一阵子乱嚣,胡九爷、赵二爷、侯三爷几位爷儿们哪里见过这个?一时,都吓得脸上变了色。
被放下来的铁牛李,再也不是“铁”打的“牛”了,看起来,就像是一个面条捏的,两只手捂着肚子,一时连腰都直不起来,他在那里一声不吭的蹲在地上,大颗大颗的汗珠子顺着脸直往下淌个不停。
黑衣童子却又似若无其事地站在原处,执行他看守门户的任务。
胡九爷抢上一步,眼巴巴地看向铁算盘左庄道:“这……这怎么办?”
“不要紧!”左庄沉下脸来道:“我倒要来见识见识这位小朋友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功夫。”
胡、侯、赵三人,平素对于这位左大镖头的武功,也是只凭耳闻,并没有亲眼见过,但是他们却深信这位大镖头必然身手了得,这时见他自愿出手,不禁宽心大放。
以堂堂声名,汉阳府首屈一指的左大镖头,亲自出手去对付一个对方跟班看门的门童,实在是有点小题大作,杀鸡用牛刀的感觉,然而情势的发展,却又使得这位左大镖头非如此做不可,他心里有说不出的别扭。
一直不曾多话,独坐位上的绿衣汉子,忽然冷冷一笑道:“左大镖头莫非还不死心么,我看不必多此一举了。”
左庄沉声道:“什么意思?”
绿衣人冷冷地道:“不乐帮派出来的使者,绝非无能之辈,你又何必要自取其辱。”
左庄呆得一呆,一双瞳子骨碌碌转了一转,倏地跨前一步,大声道:“好!既然如此,左某人候教了,请。”
一边说,一边向座上绿衣人抱拳拱了一拱,显然矛头已转向了绿衣人本人。
大家伙眼看着双方即将交手,一时纷纷向后退开。
偏偏绿衣人没有立刻出手的意思。
听了左庄说的话,他脸上浅浅现出了几线笑纹,摇摇头道:“大镖头也许错会了意,我来这里只是向各位执行‘不乐之捐’来的,可没有打算跟人打架,除非哪个人真的强到非要我出手不可的地步,否则……”
铁算盘左庄脸上一阵子发热,情不自禁地向前跨出一步,可是,他立刻就感觉出发自对方身上的一种无形内力。
前文曾述过,凡是武功达到了一个相当程度的定点后,其体魄之内则会自然而然地兴起一种所谓的内功游潜,左庄显然不是弱者,而且有见于此,因此当他一经有所领会之后,立刻大生警惕,跨出的脚步,情不自禁地又退了回来。
“很好!”左庄冷笑着道:“那么我倒要看看谁胆敢阻挡我的来去!”
他明知对方手下的黑衣童子必然会阻止自己出去,也明知自己必将要和黑衣童子动手,只是这么说,显然有“遮羞”的用意,因为以他今天的尊贵身分,去出手对付对方手下一个门童,一旦传扬出去,自将要落人笑柄。
然而,如果照他眼前这种说法,情形将是不同,因为是对方黑衣童子阻挡他的出路而被迫出手,那就另当别论。
绿衣人很明白他的这种矫情虚饰,不过置于一笑。
因为大凡一个人的武功达到了某一种境界之后,就像是绿衣人现在这种境界,他已经具有明鉴入微的功力。只凭对方的谈吐器宇,即可察知对方的功力虚实,眼前这位名重汉阳的金狮镖局总镖头,虽然名声很大,然而论及真实的武功,绿衣人实在还不屑于出手,乐得借手于手下小童杀一杀他的锐气。
左庄已慎重其势地向廊外步出。
胡、侯、赵三位忙自起身跟在他身后,他们三位大爷早已被眼前这种情势发展逼得透不过气来,早先的寻欢之意已荡然无存,巴不得能够离开眼前这片是非之地,是以一见左庄外出,立刻慌不迭地跟了上去。其他姑娘们的心情也是一样的,谁也不愿跟着蹚眼前这种混水,一时纷纷立起,跟在三位大爷身后。所有人都挤了过去,大家像一条龙似地排在左庄身后。
当然,大家的希望也都寄托在这位大镖头身上,只要他能闯过这扇门,大家都暂时得救了。
七
绿衣人若无其事地端茶自饮。
左庄的气势不小,身后跟着大群的人,只是这番气势,就非眼前小小一个门僮所能抵挡得住。
偏偏那个黑衣童子似乎也学会了他主人的狂傲,对于眼前这番阵势毫不心惊,只把一对白多黑少的眼珠子直直地盯着对方,身子却并不移动。
“铁算盘”左庄在距离对方三尺左右走下了脚步:“闪开,小子。”
一面说,起手一掌,直向对方童子迎面击去。
黑衣童子霍地抬起了手,两只手掌“啦”的一声,就空接在一块。
左庄鼻子里哼了一声,足下前跨一步,那只手用力向外再次推出。
黑衣童子由不住后退了两步。
左庄怒叱一声,紧接着左掌五指弯曲如钩,猛可里一掌劈出,直向对方胸腑之间击了过去。
这一掌,左庄是安心要对方当场出丑,掌势里聚集着凌人的内力,不要说真的被它击中万无活理,只要被掌风扫上一些也是不得了的。
黑衣童子可不是傻子。就在左庄递出凌人的掌势里,黑衣童子瘦削的身子霍地凌空直竖了起来,由是乎左庄充满劲力的这一掌,可就走了个空。
紧接着黑衣童子腾起空中的身子急速地落了下来,他左手斜出,疾如电光石火般反向左庄背侧间击出,左大镖头急切间反手一扳,两只手又自迎在了一块。
这么一来,两个人四只手便紧紧纠缠一气,一时分不开来。
纯就体态上来说,左庄实在要比这个瘦削的黑衣童子大得多。
这一霎,两个人显然较量上了内力。
张扬着双臂的左庄,完全是一副以大吃小的态势,两只大手凌空力接之下,其力何止千斤?
然而被他压迫之下的黑衣童子,却是并不含糊,别看他瘦得像人干儿似的,可是身子骨硬是挺得挺挺的,丝毫也不曾被左庄巨大的力道压下去。
“老鹰抓小鸡”样的左庄,一次又上次地抖动着他巨大的身躯,每抖动一次,必然自其双掌内输出一次凌人的力道,这样三数次之后,他所施展的内力堪称已达到了顶点,然而那个瘦弱的黑衣童子仍然是依然故我,并没有在他神力之下瘫软下来。反之,左庄本人却反倒显现出有些后力不继的样子了。
就在他第四次运施功力的时候,足下显然打了一个踉跄,一连后退了几步。
这一刹那,他脸上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怒容,忽然发出一声咆哮,整个身子霍地腾空而起,肥大衣衫衬满了疾风,在空中发出了噗噜噜一阵子响声,直向着一隅座头上的绿衣人当头直罩下来。
这一手确是出乎每个人的意外。大家怎么也不会想到,铁算盘左庄竟然在不敌对方手下一名跟班的情况之下,却反倒向对方主人出手,实在有点难以理解。然而了解到左庄的心情个性的人,此举倒也并非“不合情理”,盖因为一切的羞窘愤恨皆导源于现场的绿衣人,黑衣童子无非是听从其命令,供其使唤的一个奴才罢了。
左庄在恼羞成怒的心情之下,乃促使他不顾一切地猝然向绿衣人出手。
这一式,“金龟罩顶”确实既快又狠,双掌两足同时贯足了真力,居高临下霍地自空投下,宛若鹰击长空,看来功力至猛。
大家伙俱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举止吓得呆住了。
座头上的绿衣人此刻正自端茶自饮,猛可里见他右手振处,盖碗内的茶水茶叶一股脑地全数倾出,变为千百飞星反迎着左庄身上兜了过去。
双方的势子都快到极点。
任何人想不到,也万难相信,以左庄具有这身功力之人,竟然会被小小的半碗茶水给击退,击伤。
随着左庄发出的一声惨叫,他那张开四肢的巨大投影,蓦地在空中一个倒仰之势,接着即被四平八稳地倒摔了出去。
“噗隆通!”一阵巨大的响声,压碎了一张茶几。
左大镖头的身子,在地上折了个斤斗,霍地欠身坐起,只见他满脸鲜血,岂止是满脸,简直全身上下全都为鲜血所浸满,宛若一个血人似的,瞪着一双大眼睛,话不曾说出半句,顿时倒地昏死了过去。
大厅里所有人目睹如此,俱都被这番举止所镇住了。
绿衣人缓缓地由位子上站起来。
这个人实在是一个相当沉着、阴森而讳莫如深的人物,只看着他脸上含蓄着的那种笑,简直就难以判度他的下一步将要如何了。
胡、侯、赵三个人眼看他如此的神威,俱都由不住心里一阵发毛,一时不禁相继向后节节后退。
胡九爷退到了一张座位处,情不自禁地坐下来:“你……你想怎么样?”
侯三爷也开腔道:“告诉你,汉……汉阳府可不是好撒野的地……方。”
柳大眉以及一群野草闲花,更是吓得拥挤一团,人人脸上变色,抖成一团,较之先前的打情骂俏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胡九爷终于又回复了他的自信与尊严,用力地拍着椅子手把,打着官腔道:“你可要想明白一点,这里官私两面都有我的人,你要是敢心存……不轨!嘿嘿!你可是讨不了什么好的。”
绿衣人笑靥如故,只是端的是“笑里藏刀”:“你最好闭上你的嘴,还有你,你!”
三个“你”不用说,一定是代表了眼前的三位大爷,随着他手指之处,三位大爷果然就安静了下来。
绿衣人笑了笑道:“蜡烛是不点不亮,有些人天生的贱骨头,你的刀不架在他脖子上,他休想听话!就像你们阁下几位。”
侯三爷在位子上挺了下肚子:“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要急!”绿衣人慢吞吞地道:“刚才不是告诉你了吗,我们来谈一笔小买卖。”
胡九爷翻了翻眼皮道:“我们素不相识,有什么买卖好谈的?”
赵二爷转过脸看着胡九爷道:“胡兄,我看得请府台衙门的刘师爷来。”
话才出口即听得绿衣人一声朗笑,三位大爷顿时心头一寒,一齐注视过去。
“说得好!”绿衣人收敛住笑声,缓缓地道:“其实也不劳费心,下一步,我跟着也就会去拜访府台衙门,也许你们还不知道!除了府台衙门之外,我还有一笔大买卖要跟紫禁城里的皇帝大佬倌谈一谈呢!当然这是一笔很大的买卖,眼前与你们无关,也就用不着多谈了。”
三个人由不住又交换了一下眼光,心里像是着了一记闷棍一样的不自在。
胡九爷半天发出了一声叹息,频频冷笑道:“谁叫我们今天落在了你的手里呢,大不了捐几个钱吧,没什么了不起。”
赵二爷也寒下脸道:“既要人家拿钱,态度就要好一点。”
绿衣人一笑道:“所以我一直都是带着笑脸。”
“这不是笑不笑脸的问题!”侯三爷拍着他鼓膨膨的肚皮道:“钱的事情总得要人家心甘情愿呀!”
“那你就错了!”绿衣人半笑不笑地道:“真要你心甘情愿那就谈不上是‘不乐之捐’了。”
“不乐之捐!不乐之捐!哼哼!”胡九爷也挺了一下他的大肚子:“说吧,只要不太过分,我们给你就是。”
绿衣人皱皱眉道:“这可难说,好吧,我这就先向三位不乐之捐啦。”
一面说着他一面转过身来,走向原来的座位处缓缓坐下,回身招招手道:“三位请过来一下。”
三个人对看了一眼,一脸不情愿的表情。
胡九爷第一个欠身站起来,其他二位也只好跟着站起,三个人悻悻走过来:坐好。
眼看着一场兵争似已结束,鸨儿柳大眉才从骇慌惊悸中恢复了正常,她那善于讨好的一张脸,立刻布满了笑容。
堆着惊悸犹存的笑,她拍了一下手,道:“来呀,给大爷倒茶,侍候着,上烟!”
奈何那几个早已受惊的姐儿,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再凑这份热闹了,尽管是鸨儿频频拍着她那双粉团儿的玉手、却只是你推我我推你乱作一团,谁都像脚下生了根似的,再也走不动一步。
柳大眉正要装声作态地骂上几句,却被绿衣人异常明亮的一双眼睛制止住了。
“对了,鸨姐儿,你过来,这里也有你一份儿。”
绿衣人看着花俏的鸨儿,虽是笑脸洋溢,却有其不怒自威之处,柳大眉在他的目神里,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请坐下。”
柳大眉真的就坐下了。
这当口,只听得地上发出了沉重的出息之声,敢情先时昏倒在地的那位金狮镖局的大镖头左庄,已然幽幽地醒转过来。
铁牛李赶忙上前侍奉着,虽然他自己看上去也够狼狈的。
“哼,他醒的倒正是时候。”说话时,绿衣人的眼睛,直直地盯在了铁牛李的脸上:
“劳驾,请把左大镖头搀过来坐下。”
铁牛李不敢不遵,看看左庄一身血渍,却又有些害怕:“总镖头他伤得不……不轻。”
绿衣人点点头:“当然不轻,不过,放心,他还死不了就是了,死了我这个不乐之捐就捐不成了。”
铁牛李不敢不听,一面点着头,一面把受伤的左大镖头搀过来,扶着他坐下,又送上了茶。
左庄三魂幽幽醒转过来,睁开眼睛看了看眼前的情形,心里自然有数,只气得频频叹息不已,却是说不出一句话,勉强地喝了两口茶,摇摇头表示不想再喝了。
绿衣人看看铁牛李,冷冷地道:“你可以退下去了,我担保他绝对死不了就是了。”
铁牛李忙自退开一旁。
左庄伸手擦了一下脸上的血,圆瞪着两只眼,正想翻身站起来,忽然觉得当胸软麻|茓道上微微一麻,情不自禁地又向后软了下来。
却见绿衣人正用一只手指头指点着他,道:“你还是老实一点地听着好,何必自讨苦头呢。”。
说完了这两句话,放下了手,左庄才又失去了胸前那种麻软的感觉。
左庄顿时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似地瘫在了椅子上,他心里敢情有数得很;从刚才那番动作上判来,对方这个绿衣人明是内功己臻至极点的人物,表面上若无其事的几下指点,暗中却有“隔空点|茓”的秘招在内,很明显的正是暗示对方“还是乖一点的好”。经此一番示警,左庄可就真的不敢再有异动了。
绿衣人乃自慢条斯理地目注向距离自己最近坐处的胡九爷,含着笑道:“阁下的家财,颇是可观,本地有五处买卖分号,另外九江有三处大窑,买卖大得很,长江几省都有你的生意。”
胡九爷一怔,想说什么,却被绿衣人的手势止住了。
“你不必多说,我们的调查清楚得很,依阁下的家财,光只是现银,少说也有七百万两之数。”
胡九爷脸色又是一变,因为对方所报出的这个数目,显然把他摸得太清楚了。
“因此,我们向你开出的这个数目,还不至于让你为难。”
胡九爷挺了一下肚子,冷笑道:“多少?”
“一千万两。”
“多少?”胡九爷显然是以为自己听错了。
“一千万两!”绿衣人慢吞吞地道:“这个数目,你是一定可以拿得出来的。”
“荒……唐……”胡九爷大声道:“我的全份家财才不过是七百万两,你就要我捐出一千万两?”
“不错!”绿衣人道:“我说的七百万两,只是你的现金,并不包括你的那些房屋和存货。”
胡九爷大叫道:“难道你要我变卖产业,变成一穷二白?简直是荒唐!”
“不错,我们正是这个意思!”绿衣人脸上开始失了笑容:“你的那些产业,原本还可以值上千万两之数,只是急切间变卖,最少要打一个对折,所以只能算五百万两,你虽是标准的一个奸商,但是早年倒还刻苦过一阵子,剩下的两百万两银子,其中大半数还要用来解散手下的伙计,余下之数,如果你能节省一点、后半辈子应该还不成问题的。”
胡九爷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一个劲儿地冷笑着!“哼哼!你以为,我真的会照你的话这么做么?”
“你最好听话。”
“如果我不听话呢?”
“那就不太好了!”绿衣人喃喃地道:“只怕你得不偿失,因为那么一来,你将要失去另一只胳膊。”
胡九爷愕了一下,莫名其妙地道:“另一只胳膊?”
话才出口,即见绿衣人右掌隔空而出,凌空一击,随着他的手势,空中传出了猝然的一声尖锐破空声,紧接着隔座的胡九爷一声惨叫,一只鲜血淋漓的胳膊,竟自齐肩被切了下来。
这番举止,不啻大出在场各人之意外,俱都被吓得魂飞魄散。
眼看着胡九爷身躯一阵于战抖,鲜血直涌而出。
然而绿衣人的一切行动,皆出自事先的安排,从容得很,只见他右手猝抬,隔空一连指了几下,用“隔空点|茓”的手法,把对方|茓道止住,血液立刻止住了外溢,胡九爷身上的痛楚,显然也大为减轻,由于失血不多,痛楚不剧,虽然失去一臂,竟然没昏过去。
胡九爷抖颤得厉害,簌簌自椅子上站起来:“大侠……饶命……饶命……”
一边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我给……我给……只求你饶我这条命。”
“我不要你的命,记住,十天以后正午之时,在你府上见面,一千万两银子,分列十张银票,要各大埠通用的‘正通宝’银号的。”
“是是……我记住……记住了……”
绿衣人冷冷一笑,道:“现在,你可以走了!”
胡九爷叩了个头,抖颤着身子站起来,几乎是直着嗓子吆呼他的听差的:“张才,狗奴才……快来。”
张才应声跑过来,看起来比他主人更害怕,全身上下抖成一团。
“快……扶着我……叫他们套车。”
张才搀着主人哆哆嗦嗦地跑出去一半,胡九爷才想起还忘了拿他的那只断臂,又回过身来。
绿衣人笑道:“你还指望着这只断手能够接上去么?不过,带回去作个纪念也好。”
张才用衣服包着那只断手,主仆二人一般地颤抖。
“记住,半个月内日敷‘金疮散”不使流血,不能见风,再找伤科大夫好好瞧瞧,要不然你这条命可不容易保住。”
这番话出自绿衣人像是开玩笑般的口吻里,却把这位有瓷器大王之称的胡九爷吓得三魂出窍,一个劲儿地打着哆嗦,嘴里一连串地应着,在他那个跟班的张才搀扶之下,匆匆离去。
这一次看门的黑衣童子不再阻拦,等他二人离开之后,又恢复原来位置站好。
大厅内这一霎,真可算得上鸦雀无声。每一个人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尤其是侯、赵、左这三位大爷,几乎都吓瘫了。
绿衣人一双眸子缓缓地转向他所要“不乐之捐”的第二位,东楚钱庄的侯三爷。
侯三爷就像吃了烟袋油子似的,一个劲儿地抖个不停:“大侠……客……饶……命……
我……我……”
侯三爷差一点儿就快缩到椅子下面去了。
绿衣人点点头道:“你们四个人在汉阳城,论家当儿都有的是,吃喝玩乐真是享尽了人间福气,人不能一辈子老是享福,从现在起,我想就是你们受罪的时候到了。”
“我……大侠……要多少钱我都给……只求你……不要毁了我……”
绿衣人“哼”了一声,一笑道:“我很清楚,你的钱庄是专门放高利贷起家的,各大埠都有你的分号,你还有个外号叫‘吸血虫’是不是?”
侯三爷呆怔了一下,用力地摇摇头道:“不不……大侠客你千万不……要相信,我……
的钱庄生意再本分也没有……不信你可以问问他们……”
一面说,频频顾左右的赵、左二位道:“是……不是?是不是?”
只可惜他们两个人如今已是泥菩萨过江,各怀鬼胎,顾自己都来不及了,哪里还顾得了他?
侯三爷干挤着两只眼,那副样子简直就像是要哭了出来,显然这“不乐之捐”的滋味确是不快乐得很。
绿衣人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道:“我也给你十天的时间,八百万两银子,十天后午时,我会准时拜访。”
“八百……八百万两?呀!老天……”侯三爷杀猪也似地叫了起来。
“你拿得出来的。”绿衣人话声出口,右手倏地凌空而出,空中传出来一声尖锐的劈空之声,和先前的胡九爷没有什么两样,侯三爷一只左臂齐着臂根断了下来,紧接着绿衣人五指虚按,以奇异的“隔空打|茓”手法打中了侯三爷身上五处|茓路,为他止血、定痛,侯三爷再次杀猪般地叫了起来。
绿衣人唤来了侯的随从,把他立刻搀扶出去,他的眸子接着转向大元米号的赵子方赵二爷。
赵子方不等他开口,先自扑通跪倒在地,如丧考妣地哭了起来:“我的米号只值一百万两银子,大爷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不错!”绿衣人缓缓地道:“你的家当是比他们少了一点,但是你私藏的米却是很可观。”
赵二爷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哭着:“可是大爷……我一辈子没做过坏事呀……前年我还赈过灾,捐过米……”
绿衣人一笑道:“也许你说的都是实话,但是你告诉我这些又有什么用?我不是在审案子,这一点你先要弄弄清楚!五百万两,限时七天!情形跟以上两个人一样!你快回去准备去吧。”
赵子方知道多说无用,磕了个头,赶忙爬起来。
当他眼睛与对方眼睛接触的一霎,绿衣人奇快地递出了他的双指。
可真是惊心动魄的一霎,随着绿衣人的一双手指凌空挖处,一对鲜血淋漓的眼珠子已自赵老二的眼眶子里滚了出来。
姓赵的像冤魂附体地鬼叫着,一时频频打起转来,自有他的手下将他搀了出去。
“现在该你了……”绿衣人深湛的目光盯向左庄。
左庄前受巨创,兀在伤痛之中,只是他毕竟是习武出身,尽管面临着生死存亡的一刹那,仍有其“宁折不弯”的个性。
面对着绿衣人的炯炯的目神,他冷冷笑着道:“不乐帮的手段果然阴狠毒辣,今天我总算见识了。”
绿衣人微微一笑道:“那是你一直没有遇见过,我们的手法一向如此,百十年来并无改变。”
“可是,我耳朵里只听过贵帮的三位帮主,却不曾听说有阁下这么一位。”
绿衣人笑了笑:“你说得很对,过去的几次捐款,一向是由三位帮主亲自收取,只是最近因为三位老人家春秋已高,所谓‘有事弟子服其劳’,我不得不勉为其难了。”
“哼哼!”左庄气忿填胸,几乎为之气结地道:“这就难怪了……朋友,你报出个万儿吧。”
绿衣人一笑:“由于我出道太晚,到现在江湖上知道我的人还不多,有几个不耐烦的朋友,都管我叫‘无名氏’,也有人叫我‘不乐君子’,因为凡是我去的地方,人家都很不快乐,这倒也不是假话,随便你怎么称呼我都行。”
左庄勉强挺了一下身子,十分凄惨地笑道:“你们不乐帮这种行为,又和强盗有什么区别?”
“多少还是有些区别的!”绿衣人喃喃地道:“强盗喜欢杀人放火,比较起来,我们要文雅得多。”
左庄一直在大声地出息着,听到这里呼息声更大了。
“君子服人于德,小人服人以力……哼哼!”他徐徐道:“你……怎么配算为不乐君子?”长长叹息了一声,他无限气馁地道:“我活了这么大,确实还是第一次见过,天下武林中,竟然会有这么……一个帮派……嘿嘿,不乐帮……不乐帮!”
绿衣人道:“关于这一点并不稀奇,很多人都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左庄忿忿地一哼,道:“说吧,要多少钱?”
绿衣人那张笑脸,忽然罩上了一片铁青:“我们不要你的钱。”
“不要?”左庄冷笑道:“不要钱?”
“我要你的命!”绿衣人道:“天下没有人能嘲笑不乐帮,你更不例外。”
话声出口,陡地一掌劈出。迎合着绿衣人递出的掌势,左庄忽地发出了一声闷咳,呛出了一口鲜血、整个身子直向后倒了下去。
大厅内发出了一阵惊叫声,胆小的姑娘们都哭出了声音。鸨儿柳大眉只吓得两片手骨嗑嗑地直响,双腿一软,再也支持不住,顿时倒地昏死了过去。
汉阳府府台衙门花厅,午夜时分。
显然有什么非常之事正在讨论着,两扇厅门紧紧关闭着,十数名府衙的捕役一个个刀出鞘弓上弦,一副如临大敌模样。
曹羽与他几名得力的手下,一字形地排坐在铺有猩红缎垫子的太师椅上,比较起来,那位官居四品的府台正堂却反而屈坐下首,敬陪末座了,本来也是,在这群朝廷秘密组织特别人物眼睛里,一个知府又算得了什么?
官拜内厂提督的曹羽,不用说高高在上,身边左右是郭、姜两位都卫,另有两位身佩金星的蓝衣卫士分坐在郭、姜二人身边,看上去来头都不小。
汉阳府的知府刘华云,同着新领汉阳“神机营”的武官包大勇,各居下首,另陪未座的是师爷方松和“神机营”的“副将”马准。这等人聚集一堂,当然有非常重要的事情,看来气氛森严。
高居中座的曹羽,微微皱着一双浓眉,官气十足地道:“这件案子,我们原是不打算惊动地方的,现在既然在汉阳出了岔子,你们当然脱不了干系,你们要负完全的责任。”
知府刘华云拱手道:“大人请放宽心,卑职一定会同包大人尽力而为,短日之内将打探结果向大人回报。”
曹羽嘿嘿一笑道:“你有把握么?”
“这个,”刘知府一脸为难地苦笑着:“卑职尽力而为,想叛王家小,妇人幼儿,就算藏躲也是不易,卑职只要派人挨户严加检查,料必有蛛丝马迹可供搜索。”
曹羽点点头道:“这倒是一个方法,只是对方要是有意藏躲,只怕打探不易,无论如何,你赶快张罗着去办吧。”
刘知府又应了一声是,即抱拳道:“大人等一行来得突然,下属与包大人都不及趋迎,尚请海涵。”
那位神机营的千总包大勇也站起来抱拳道:“卑职与马副将迎驾来迟,五位大人请不要见责。”
曹羽冷冷哼了一声道:“去岁紫禁城八营神机秋校之时,本座亲恃御驾,亲眼见过这等火器的厉害,这一次说不定我要借重你的神机营用用。”
包大勇抱拳一礼,道:“卑职遵命,不过……”
曹羽道:“不过什么?”
包正勇轻咳一声道:“大人既是亲侍御驾秋校神机之人,当然知道神机营的官兵非有皇上的旨意是不便出动的!”
曹羽冷笑道:“本座这次前来,便是奉了刘、谷等大人转奉圣上的旨意……嘿嘿,包大勇,莫非你还要伸量一下这内厂提督的权力到底有多大么?”
包大勇脸色一变,后退躬身道:“卑职不敢。”
曹羽哼了一声道:“这就是了,从今天起,你的神机营要随时待命,听候郭都卫郭大人的调遣,万一调度不力坏了本座的大事,嘿嘿……包大勇,你这个‘千总’的官,可就别想混下去了。”
“是!”
包大勇惊吓得额角直冒冷汗,频频后退抱拳不已,忙自转向左侧的那位郭都卫,抱拳请示。
郭都卫似乎比他的主子曹羽更加地难说话,他铁青着一张脸,未开口先冷笑几声:“包千总!”
“卑职在。”
“赶明儿个,我要瞧瞧你的神机营到底有多厉害,就照着上次紫禁城演习的那个模样,也来上这么一次,也让我这个没见识的土包子开开眼。”
“这……”包大勇一时惊得愕住了。
“怎么,包大人你还有什么碍难么?”
“这……”包大勇的眸子转向刘知府:“刘大人!这件事施得么?”
话声未完,那位职领内厂二品都卫的郭大人,手拍椅把子,一声冷叱道:“放肆!”
包大勇后退一步,躬身拱拳,但却是圆瞪着一双眼,大是忿忿不平,一副敢怒而不敢言的样子。
一旁的刘知府却为之吓出了一身冷汗,他为官甚久,早已达练官场,对于这些大内侍卫的跋扈擅越早已清楚,更何况当今天下正是刘、马、谷等几个太监当家,曹羽等一干人,无异正是这些人最得力的一群走狗,一个闹翻了,那还了得?不要说包大勇的这个神机营干总的官儿保不住,自己的四品前程,怕不也为之连带动摇。
当下一见郭都卫发怒,慌不迭上前抱拳道:“郭上差请息雷霆,包大人新自震边卫调来敝府不久,有些事情还不大明白,待下官私下开导与他,他也就知道了。”
“嘿嘿!”郭都卫强收怒容,碍着身边的顶头上司在座,有些话不便出口,只是冷笑不已。
曹羽道:“这也是你们为朝廷立功的机会,要是能把叛王家属擒获,论功行赏,便是你们的福分。”
刘知府拱手道:“全凭大人恩典,列位大人多多关照。”
“哼!”曹羽的话还未说完,接着冷笑一声:“要是因为你们怠忽职守,不全力合作,坏了大事,论罪行罚,只怕你们也是担待不了!两者轻重,刘大人,包干总,你们自己衡量衡量。”
这几句话只说得知府刘大人与“神机营”的包干总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连连打躬称是不已。
曹羽冷着脸,微微点头道:“我们在这里暂时住上几天,有什么事可以就近联络,天不早了,你们先退下去吧。”
刘知府才算舒了一口气,目光一扫身边那位行伍出身的包大勇一眼,二人相继上前恭敬告退,带着他们的人,匆匆退了出来。
离开花厅之后,包大勇直眉竖眼地嘀咕着:“这几位爷儿们可真是难伺候,要依着我的脾气,就跟他们来个相应不理,除非有圣上的旨意!嘿嘿,看他们又能怎么样?真是欺人太甚。”
刘知府看了一下左右,苦笑道:“包兄这就有所不知了,这些爷儿们千万开罪不得,别说那姓曹的我们开罪不起,就是他手下那几个佩有星星的卫士,哪一个咱们也惹不起。”
说到这里,把声音有意放低,趋前一步,附向包大勇耳边道:“包兄也许不知道,这些东西过去出身不高,杀人放火什么事他们都做得出来,惹他们干什么,我们犯不着,好歹虚应声势,把他们侍候完了一走了事。”
包大勇先是一怔,随即嘻着一张大嘴道:“行,怪不得人家都说你有一手,看起来真有你老兄一套,只是,老兄,要是鄱阳王全家大小抓不住,我们岂能脱得了干系?”
刘知府嘿嘿冷笑了两声道:“这是姓曹的拿话来压我们,要是论罪他们才脱不了干系,我们也没有接到朝廷的一纸公文,只是面子上不得不敷衍他们罢了。”
包大勇连连点头道:“高明!高明!老兄不愧是两榜进士出身,比我这个拿枪杆子出身的人实在是要高明得多了,佩服!佩服!”
尽管狼虎当道,作官的硬是有他们一套,以不变而应万变,不得不令人佩服。
花厅里现在所剩下的几个都是自己人了。
千手太岁郭元洪郭都卫深深皱着眉毛,转向曹羽道:“大人真以为刘知府这些家伙能帮上忙?”
曹羽苦笑了笑:“老实说,我现在很是苦恼,我们现在所面对的,并非是鄱阳王的一家大小,而是十分棘手的一个江湖组织。”
“大人指的是不乐帮?”
曹羽黯然点点头,脸上显现着阴森的笑。
铁臂神姜野姜都卫冷哼一声:“如依着卑职之见,那一夜我们实不该轻易撤离,小小一个江湖帮派,难道还能与朝廷作对不成?”
曹羽冷笑摇头道:“别人不知道,难道你也不清楚么!这个不乐帮实在是极难应付的一个组织,我们何苦招惹!”接着他叹了口气道:“现在我只希望鄱阳王那一家人不是落在他们手里就好了,要不然那可就要大大费事了。”
“千手太岁”郭元洪道:“我就是想不通,不乐帮为什么要Сhā手管这闲事?”
姜野冷笑道:“这个你还会想不通,还不是为了钱么,说不定那三个老怪物一时心血来潮,想借着这批人质来给我们做一批生意。”
曹羽吟哦着点点头道:“有道理,唉!我当时竟然会没有想到这一点。”
另一位金星卫士,“双手飞石”夏元之,却是心细如发,试询道:“观诸那─夜情形,大人对那个‘无名氏’的态度甚是礼遇,莫非大人原来就与他认识?”
曹羽不大自然地“哼”了一声,却是不曾回答。
千手太岁郭元洪立刻岔开道:“果真要是无忧公主这些人落在了不乐帮的手里,我们下一步又该如何?”
曹羽叹了一声道:“但愿不是如此,否则那将是一件头痛之事。”
顿了一下,他接下去道:“不过,这个谜底我们很快就得揭晓,如果鄱阳王家室一行真的落在了他们手里,我预料下一步他们将要派人来与我们联系。”
话声方住,即听得厅外传来一阵子乱嚣,像是门卫的喝叱声,只是正当各人凝神倾听欲待喝间时,声音却又没有了。
曹羽目光一扫身侧的双手飞石夏元之,后者立时会意,足下一个垫步,已飞快地袭向门前,伸手拉开了厅门,厅门乍开,却与外面站着的那个人成了脸对脸地照了盘儿。
夏元之一惊之下,脚下一个踉跄,禁不住后退了几步,门外人却把握着这个机会,就势迈步而入。
白脸,浓盾,一身黑衣,瘦削的个头儿,这副长相,对于在场的几个人来说,都谈不上陌生,敢情他正是那夜树梢现身,“无名氏”手下的“报财童子”。
夏元之怒叱一声:“大胆!”脚下一个上步,用“双撞掌”的掌法,突地直向对方前胸击来。
黑衣童子当然不是弱者,迎合着对方的掌势,双掌同出,四只手掌交迎之下,夏元之身子已经飘飘倒退出丈许以外。然而,另一名金星卫士铁臂神姜野却自他身后疾扑过来,出掌如刀,一掌直向黑衣童子肩上劈下来。在如此两名大内高手的夹击之下,来入黑衣童子不得不侧面闪开。千手太岁郭元洪也快速迎上去。
“且慢!”曹羽一声喝叱:“你们住手!”
三位出招的高手各自收招后退了一步,连同厅内另一名金星卫士,“飞天星”桑斗,四个人各峙一角采取紧迫收缩之阵,牢牢把来入黑衣童子看在当中。
黑衣童子脸上并不现丝毫惊慌,上前一步,向着正面的曹羽拱了拱手,退后一步,即由身上取出一封函件双手递上。
曹羽伸手接过,看了一眼道:“原来你是下书来的。”
黑衣童子点点头,倏地转身待去,却被眼前的四名大内卫士紧紧看住。黑衣童子才自踏出一步,又觉出眼前情势不对,倏地又后退回来,双手平伸下搭,摆了一式中原罕见的奇怪招式,一双小眼睛骨骨碌碌只是在四人身上频频打转不已。
这时曹羽已看完来书,冷冷一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想不到贵帮的人居然吃到了我的头上,这一次你主人的用心看来是白费了。”
黑衣童子阴森的脸上,仍然是木讷不着表情,只伸手向外指了一下,又拍了一下前胸。
曹羽冷笑一声道:“我原本是可以让你回去的,只是令主无名氏竟然会用如此卑鄙的手法来对付我,说不得我曹某人要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了。”面色一沉,喝道:“给我把这小子拿下来。”
话声出口,姜野足下一滑,已暮然欺身过来,右手二指骈处,直向对方哑童关元|茓上点来。
黑衣童子想也知道当前这几位主子不是好相与,脸上显现慌张,嘴里哑叫了一声,己旋身右侧,双掌同出,直向当前另一武士飞天星桑斗一双肩头上力按下来。
他两手十指张开,活像是两把钢钩,十指尚还离着桑斗甚远,后者即觉出肩头上一阵疼痛难当,足见这少年童子十指上功力了得。
桑斗心里一惊,退身闪开,低叱一声,旋腿直踢黑衣童子下盘。
黑衣童子无意纠缠恶战,一心只想着离去。桑斗身子闪开,正中下怀,当下哑嘶一声,双足顿处,疾若箭矢也似地直向窗外纵出。
然而这一干大内高手都决计不容他再能脱逃。
黑衣童子身形方自纵落窗前,迎面的千手大岁郭元洪霍地一掌击出,这一掌端的力道十足,彼此距离又近,万万难以闪开,前者被击得一个倒仰,向后翻了出去。
猛可里又着了姜野一拳,黑衣童子身子尚未站定,再次地栽了出去,“碰”的一声,撞击在壁角,差一点昏了过去。
不包括曹羽在内的四名金星卫士,几乎是同时自四方进身逼上,死死地把对方看死在壁角里。
黑衣童子剧烈地喘息着,那副样子真象是急了,两只眼睛骨碌碌转个不已,只是一时却又无可奈何。
一旁的曹羽目睹如此,嘿嘿一笑,缓缓走过来道:“小子,你认了吧,这叫上天有路你不去,地下无门自来投,且把你先行拿下来,看你主人是要你不要?”
话声方歇,壁角的黑衣童子倏地发出一声怪叫,陡地掠身而起,背脊几乎与花厅的天花板接触,活似一只穿梁的燕子,直由千手太岁郭元洪头顶上掠过来,待向厅门穿出。
然而,曹羽却不容他如此。
本来曹羽还自持身分,不愿向对方出手,这时见状一声怒叱道:“你敢!”
双肩甫晃,出掌如电。黑衣童子的身法已具奇异,只是在这位曹老爷子眼睛里,却不能逞强,曹羽这一掌看似平常,其实却变化万千,黑衣童子虽诡异莫测,亦不能逃过。只听得“嘭”的一声,打了个正着。
黑衣童子身子就像球也似地被弹了出去,“咔嚓”一声,震碎了一扇窗户。
这一掌直把他打了个满脸发花,鲜血四溅。
然而这小子硬是有股不倒的劲儿,在连番中掌受击的重创之下,犹自不忘脱身逃走。随着他身子一个倒仰之势,陡地扬手打出了一掌五色石子般的东西。只听得一阵子劈啪声响,先是火光乍现,紧接着弥漫起满室彩烟,在场各人,虽然都当得上武林中一流身手的人物,尤其是曹羽更是自负了得的人物,奈何却被黑衣童子这一手障眼法儿所骗。
他们虽然在江湖甚而官场中都历练丰富,但是对于黑衣童子眼前所打出的这一掌奇怪物件,却是以前所不曾见过,怔得一怔,已失了先机。
曹羽首先觉出不妙,暗忖不好!身形乍闪,飘身而出,来到了厅外。其他四人亦先后冲出。
五个人先后来至厅外,但只见明月光字,夜凉如水,却已失去了对方黑衣童子的踪影。
曹羽冷笑一声,肩头轻晃,跃上了屋顶,其他四人也先后自不同角度跃起,相互在附近察看一周,依然是不见对方丝毫踪影。
一行人转回大厅时,才发觉那一排宫纱吊滴溜溜地直打着转儿,灯下站岗的四名官兵一个个瞠目结舌,敢情早就被人给放倒了。
曹羽打量着,只气得脸色发黄,却是一言不发。
郭都卫过去察看了一下,回头道:“是被人点了|茓了。”
显然是黑衣童子方才来时所为,五个人谁也没有再开白说话,心里的那股子窝囊可就不用提了。
郭元洪随即施展手法,把被点了|茓的几个人给解救了过来,一行人转入花厅。
花厅里兀自弥漫着仍未消逝的彩烟,五位声势显赫、身手杰出的大内高手,竟然会在对方一个不见经传的哑巴少年手里吃瘪至此,传扬出去,势将落人笑柄。
曹羽一肚子别扭,一句话也不说,径返住处休息去了。
※※※
夜店,青灯,再加上丝丝秋雨,给人无限凄凉的感觉。
公主朱翠如今是真正的凄凉了。她伫立在窗前,怅望着轩窗外的雨丝,一行芭蕉被雨水刷洗得绿油油的,“老福林客栈”五个字,分写在五个油纸灯笼上,串成一串,在夜雨里分外显眼,不眠的蝙蝠只是来回穿梭地飞掠着,衬以长巷外老是敲个不休的梆子声,这调调儿确实太寂静了。只是呆呆地向窗外看着,脑子里像是一团乱丝,要想在这么多的纠缠里清理出那乱丝的头儿,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即陷入到这种莫名、无奈的困境里,心情的愁苦,早已使她颊间失去了笑靥,那双惯于微微向上挑起、代表喜悦的双眉,也很久再也不曾挑动了。
整整一天,直到现在为止,她不曾吃过一点东西,“忧愁”竟使她忘记了饥饿,直到这一阵梆子声,才使她觉出了腹中的真空。
过去几天以来,她每常在夜深人静之际步出屋外,在这个专卖夜点的小馄饨摊子上来上一碗什么,一碗素面滴上点辣椒油,就着两条藕片糟小鱼,似乎很有个味道,最能合她的口味。今夜,她却有些懒得动了,只是禁不住那阵老梆子声声催人,似乎在催促她非去不可的感觉。
“去吧!一个人再闷下去,可真是要病了。”对自己说了这么一句,她懒洋洋地由衣架上拿起了一领披风,拉开风门,顶着迎面的小雨,步出了屋门。
长巷口,一列梧桐树下,支着两大块油布篷子,半里半外地摆着六七张桌子,十来条板凳,这就是“老吴”的面摊子。
老吴这个山西大汉,围着个油布围裙,脸上红得发亮,正在巷子里冒着雨敲着梆子。打量着他的座头儿,已有五六个客人,别看他的生意寒酸,不论天气阴雨,就算是腊月里下雪的天,也照常有客人照顾他的生意。老吴的面摊子,这附近五十里内外,硬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朱翠一走进摊子,老吴的梆子也不敲了。
“大姑娘好呀!”老吴嘻着他那张生满了黑胡子的嘴笑道:“我就是等着你来哩。”
朱翠在一个冷座上坐下来,老吴拾起抹布,先使劲儿地抹了一阵桌子:“味道可好啦,我特别给你留下了两只没敢拿出来。”
朱翠点点头,递上半个微笑道:“谢谢,那敢情好,我肚子倒是有点饿了。”
老吴嘿嘿笑了两声,挺了一下肥大的肚子:“我给大姑娘下一碗雪菜肉丝面,再弄两条小鱼,来上两酒驱驱寒,怎么样?”
朱翠摇摇头说:“我不会喝酒,就改成茶吧。”
“好!”吴胖子说:“那就来一碗西湖龙井。”
说着他就转过身子张罗着去了。
朱翠脱下了身上的缎子斗篷,里面是一身湖青色的八幅风裙,脚下是同色水面天青的一双缎子弓鞋,虽说是她特意避人耳目,挑最不起眼最不花俏的穿着,奈何大家如王族出身,毕竟是透着不凡,莫怪乎七八双眼睛都直了。
吴胖子一面下面,嘴里还不闲着:“噢!我倒是忘了,大姑娘你找着你娘了没有?”
朱翠摇摇头,说了声:“没有!”
越不想说话,对方的话还是越多。
端了两盘卤菜来:“正格的,姑娘你一个人在外面,可是不大好!这两天地面上可是不大安静。”
朱翠拣了一片藕,慢慢送入嘴里,一面细细地嚼着,乜过眼睛来:“有什么事吗?”
“赫!敢情可大啦!”两只眼睛左右瞟了一下,把头向前凑了凑,吴胖子压低了喉咙:
“我给你说这些,大姑娘你可别害怕,要是害怕,我可不说了。”
朱翠心里微微一动,只听见那边灶上“噗!噗!”连声,敢情是面开锅了。
吴胖子赶过去把面盛在碗里,又为一位客人打了酒,切上菜,这才又转回到朱翠座头上。
“是这么回事,”这一次他也顾不了对方怕不怕了:“听说汉阳府最近来了一伙子厉害的土匪,嘿!可厉害啦!”
朱翠用眼睛表示了她的疑问。
吴胖子压低了嗓子道:“南城的胡九爷,你听说过吧!论财势,嘿,在汉阳不数第一也数第二,你猜怎么着?唉!一只胳膊叫人给活生生剁啦。”
朱翠眨了一下眼睛:“为什么呢?”
吴胖子道:“为什么?还不是为了钱!听说叫什么“快乐帮’的人。”
“你说错了!”接口的是另一桌子上的客人:“不是快乐帮,是‘不乐帮’呀!”
说话的是四十上下的一个中年汉子。
一身宝蓝的夹袍子,白净的面皮,捋着两只袖子,里面是白绸子的汗褂,显然又是一个体面的人物。
吴胖子回头看了一眼,一脸惊喜地道:“是常爷,你老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招呼一声?”
姓“常”的脸上含着笑,打着一口冀省的口音:“是你这里来了贵客,哪会瞧见我?”
一面说,他那双深邃的眸子早已上上下下把朱翠打量了一个够,脸上愈加地现出稀罕之色。
吴胖子赶忙过去招呼着,一脸笑道:“常爷真会说笑话,这位姑娘是外来的客人,就住在对面街头上的‘老福林’客栈里,嘿!我这就给您上酒,唷!说到菜,您可是来晚了,好菜都没有了,给您凑合着切个小拼盘吧。”
姓常的一脸带笑道:“随便你呀,我只是一个人闷得慌,想来喝上两盅,先弄壶好酒来吧。”
吴胖子答应了一声,酒倒是现成,菜也现成,很快地就上来了,杯箸显然不同一般,像是专为姓常的所准备好的。
朱翠方才在与这个姓常的一照脸的当儿,就觉出对方器宇不凡,不像是个市井之流。
双方眸子再次交接之下,姓常的倒是挺有礼貌地欠下身子:“大姑娘你好。”朱翠微微点了一下头,轻应了声好。
吴胖子嘿嘿笑着走过来,向着朱翠道:“姑娘你或不认识,这位常爷就是世袭镇武将军常老爵爷的公子,人称常小爵爷,他的府第就在头里,呶,就是那个大铁门,可气派啦。”
朱翠心里微微一动,“镇武将军”常威她是认得的,一向是自己家里的常客,倒是他的儿子,眼前这个人,她却是第一次见到。
八
据她所知,常威为官清正,他这个将军之职,亦为父亲所节制,自己母女此次落难,原计划到他这里暂避一时,后来想到距离大近,又怕株连他全家大小,才临时改了主意,真是想不到竟然会在吴胖子的小面摊里碰见了他,双方如论及本是世交,只是眼前却不便明言,再者目下捉拿都阳叛王一家大小的流言,早已尽人皆知,人心隔肚皮,尤其是官场中只有利害而无道义,更不能不特别小心。朱翠心里这么思念着,情不自禁看了对方一眼。
这位常小爵爷要说是“小”可也不小了,总在三十七八、四十左右,军功世家出身,器宇自有其开朗不同凡俗之一面,白皙的脸上洋溢着“慷慨激昂”,给人以正直公义的印象。
“还没有请教姑娘贵姓?是本地人么?”小爵爷的一双眸子瞬也不瞬地盯向朱翠。
朱翠微微迟疑了一下,才吐出了一个“朱”字。本来她想随便编上一个姓的,可是不知怎么一来,还是说了实话。
果然这个姓,使得常小爵爷惊了一惊。只见他脸上立刻浮起了一片笑容。
“这是国姓呀,”常小爵爷含着笑道:“姑娘不是本地人吧?”
朱翠摇摇头。
吴胖子在一旁接口道:“这位姑娘是来打听她娘消息的。”
话才出口,却被朱翠略似责备的眼神儿给制止住了。
“怎么?”吴胖子一头雾水似地:“是这么回事吧。”
朱翠没答理他,却把眼光移向雨地。
常小爵爷笑了笑,举杯自饮了一口,却把一双眼睛移向了吴胖子道:“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吴胖子愣了一下,想起来才道:“哦,不是爷提起,我还几乎忘了,刚才跟这位姑娘正说到那帮子叫什么快乐不快乐的土匪,爷您就来了。”
常小爵爷点点头道:“这件事我最清楚,不是快乐是‘不乐”不乐帮。”
“不乐帮”三个字一经出口,立时使得那位落难公主缓缓移过头来,情不自禁地注视过去。
常小爵爷微微一笑,注向朱翠道:“姑娘可听见过?”
朱翠摇摇头:“没有!”
常小爵爷道:“这话也是,别说姑娘你,就是我活了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过,江湖上居然还会有这么一帮子怪人。”
朱翠杏目瞟向吴胖子,果然后者提出了疑问。
吴胖子迫不及待地拉过一张竹凳子坐下来,道:“爷,您还是说个清楚……什么叫不乐帮,这是一帮子什么样的土匪?”
常爷哼了一声道:“你刚才跟朱姑娘说得不错,南城的那个胡九,真的是叫人把胳膊给剁下来啦。”
吴胖子翻着眼,咽了口唾沫道:“这可真是……这事我也是听人说的,听说不只是胡九爷一个人,还有……”
“还有东楚钱庄的侯三,大元米号的赵子方……”常小爵爷一口气说出来:“就连我们汉阳府知名的金狮大镖头左庄,也在几天前遭了毒手,横尸在美人庄,哼哼,这一下子,汉阳府可有得好忙的了。”
吴胖子听到这里,就像一尊泥菩萨也似地呆在凳子上了,半天吭不了声。
“老天爷!”过了老半天,他才吐出了这么一句。
常小爵爷隔座举杯,向着另座上的朱翠道:“姑娘远来寻亲,单身在外,要多多保重,我敬你一杯。”
朱翠道:“常先生请不要客气,谢谢您!”以茶代酒,她也喝了一口。
常小爵爷放下酒杯道:“朱姑娘金枝玉叶,不像是寻常人家。”
朱翠心里一惊,表面却丝毫不现惊慌,摇摇头,浅浅笑道:“常先生抬举了,事实上我惯走江湖,倒也不是什么娇生惯养。”
常小爵爷“啊”了一声,像是有点不相信自己这双眼睛似的,那双充满了费解的眸子,只是在对方身上转动不已。
“常先生!”朱翠直言不讳地道:“你刚才说到的那个不乐帮,莫非是传说中来自南海那个不乐岛的一群人?”
“这个……”常小爵爷摇了一下头,道:“我倒是不清楚了!怎么姑娘也听说过?”
朱翠点点头道:“听过一点。”
常小爵爷哼了一声道:“这帮子人也未免太无法无天了,居然目无官府,公然勒索,真是太不像话了。”
朱翠道:“常先生可以说得清楚一点么?”
常小爵爷道:“详细情形我并不十分清楚,不过我知道这两天官面上很紧,听说……”
下面的话“呼之欲出”却又临时吞在了肚子里,顿了一下,他又接下去道:“姑娘也许不知道这些匪人作案的手法实在毒辣得很。”
吴胖子连客人都顾不得招呼,伸长了脖子专心的在听。小面店里其他的几个客人,也都听出了神。
常小爵爷似乎后悔有此一说,为了不使这么多人失望,只有一道其详了。
“是这样的,这些上匪听说每几年就要出来作一次案,叫作什么……不乐之捐……”冷笑了一下,他又接下去道:“他们作案的手法,是先找到一些有钱的人,然后开出价钱,定下日期,到时候对方照给也就罢了,要不然就杀人家性命,名叫‘不乐之捐’,真是荒唐极了!”
“老天爷!”吴胖子又叫了这么一声:“难道官府都不管?”
“这些子酒囊饭袋!”小爵爷想是多喝了两杯酒,更加地放眼无忌:“不是我骂他们,这些衙门里的东西,平常见了老百姓,厉害得不得了,真要遇见了厉害的人,他们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哼!”喝了一口酒,他放下杯子:“不过我听说‘不乐帮’的人都有一身好功夫,这也就难怪了。”
放下了杯子,常小爵爷发觉到太多的眼睛在注视着他,便推杯站起来,由袖子里拿出了一小锭银子放在桌上:“这位姑娘与各位座上朋友的账,由我付了。”
吴胖子一怔道:“爷,您这就走?外面还下着雨呀。”
“不要紧!”向着朱翠礼貌地点了一下头,起身外出。
雨地里立刻过来两个人张开伞迎着,小爵爷就这么头也不回地去了。
朱翠继续吃她的面,其他各人却有些受宠若惊站起来,在常小爵爷步出之时,一齐哈腰称谢。
吴胖子拿起银子,自语着:“太多了,太多了,用不了这么多呀!”再追出去,淋了一身雨也没追上,回来之后一个劲儿地摇着头,脸上却堆满了笑意。
“这位爷一直就是这个样,最体谅我们穷人了!得!各位算是白饶了一顿,反正爵爷请客,我再给各位加点菜。”
“用不着。”朱翠站起身来道:“我自己的钱我自己付,见了面请你代我谢谢常先生吧。”说罢,留下钱,冒雨而出,一径地走了。
※※※
朱翠出了吴胖子的面铺不远,即见一个打伞的长衣人由暗处迎过来。
双方尚距离甚远,那人即深深哈下腰来道:“姑娘好,我们公子请姑娘过府一谈,我这里侍候着您哪!”
朱翠眼珠子一拿,即见一隅墙角下,先时曾在面铺遇见的那位“常小爵爷”正倚立在墙下,身侧一人为他高高撑着雨伞,正在远远向自己含笑点头。
依照平常习性,朱翠是决计不会答理的,只是今天情形特别,显然她了解到这位小爵爷必有什么话要向自己说,再者,她也有心观察一下镇武将军的近况,因为这位将军到底是自己父亲的心腹爱将,刻下自己家人现正在危急落难中,如能得他在适当时机加以援手,自是有益无损。略一思忖,她也就不予拒绝,便在那人伞下,一径步向常小爵爷立处。
常小爵爷笑嘻嘻地道:“方才小食摊上谈话不便,我看姑娘此行似有难言之隐,如有在下能效力之处,在下很愿为姑娘尽力。”
朱翠见他面色诚恳,微微一笑道:“常先生太客气了。”
常小爵爷欠身道:“舍下就在附近,姑娘如不见弃,请来舍下一谈如何?”
朱翠艺高胆大,自忖即使他心怀不轨,却又能奈自己何,只是一个姑娘家,尤其像她这种出身,自有其一分矜持。
微微一笑,她即道:“那么就烦头前带路吧。”
常小爵爷如果够细心,只这一句“头前带路”,就可看出对方不同凡俗的出身,当下他道了声请,随即导引着朱翠一径步向那所耸立在巷口的巨宅之中。一个小厮立刻打着灯笼迎过来,带着二人穿过了一条长长的箭道,步向回廊,廊子里两列宫灯,照耀得异常明亮,几个高悬的鸟笼子都罩着黑色的笼衣,一些盆景摆设得更是浓淡适宜,醒目的黄菊,似乎一直在强调着秋天已然来临。
带路的小厮一直导引着来到了侧院的花厅,行礼退下。
常小爵爷伸手推开了空花雕刻的门扇道了声:“姑娘请!”
朱翠迈步进入,并无忸怩姿态。
双方落座之后,一个俏丽的丫环献上了香茗,退下。
将军府第自然有其庄严宏伟的气度,然而这一切看在那都阳公主的眼中,却又极其平淡了。
她始终保持着一份雍容和高洁的气度,在在使身为居停主人的常小爵爷心中纳罕,他可能有生以来第一次和贵为“公主”的异性接触,是以对方的气质仪态,是他前所未见,也就难怪他深深为对方的绝世风华和气度所震惊了。
“我想你必然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朱翠平视着他缓缓地道:“现在你可以说了。”
常小爵爷先是一呆,随即轻轻咳了一声。
“是……不是的……”他反倒有些拘束了:“刚才在小店初见姑娘时,即觉出姑娘你有异寻常,吴胖子又说到姑娘此行是在寻找令堂,是以……我才动了好奇之心。”
朱翠淡漠地笑了笑:“我什么地方又有异寻常了?”
“这……”常小爵爷微微一笑:“姑娘也许自己并不觉得,一个出身高贵和羁身风尘世俗的寻常女子,无论从哪一面看,都有所不同的。”
在他说这几句话时,一双眼睛很炔地已再次打量了对方一下,最后目光却落在了朱翠手扶椅搭的那纤纤玉手上。
朱翠立时心中升起了一些愠怒,然而她的不悦在自己眼睛接触到手腕上所戴的那只碧绿的翠镯时,立刻为之冰消。真是一大疏忽。她深深地自责着,寻常人家女儿,岂能戴得起这华丽贵重的饰物?
是昨夜她私下打点清理时,发现到母亲昔日所赠送的这只锡子,一时爱它光泽,就戴在了手上,原是藏在袖子里,一不注意,却又自腕上溜了出来,对方的一双眸子,偏偏就注意到了。
“如果我的判断不差,”常小爵爷面含微笑道:“姑娘只凭手上这只翡翠镯子,就只怕万金而不可得了。”
朱翠微微一笑:“寻常人家女儿,不见得没有一两件家藏至宝。”
“不错!”小爵爷紧接着一句道:“只是姑娘身上这袭碧湖青的苏缎宫帛,就非寻常人家所可购置了。”
朱翠往身上瞧了一眼,知道自己显然又疏忽了,她自忖所选穿的衣着,已是自己行囊里最最朴素的了,却不知落在对方这个颇精鉴赏的行眼中,一样地露出了破绽。
微笑了一下,她反问对方道:“你以为呢?”
常小爵爷呵呵笑了几声道:“由此看来姑娘非只出身望族,多半还是官宦之家,因为就我所知,只有一、二品的大臣,才能恩蒙圣上赏赐,得能衣着这类进贡的宫缎,这么看来,姑娘的出身也就可知一二了。”
朱翠心里暗暗吃惊,忖思着好险,如果对方换在官府当差,今天自己岂非又得面临险境了。
她心里惊讶,表面却并不显著,微微一笑道:“莫非你请我来这里,只是在刺探我的身世么?”
常小爵爷摇摇头回答道:“那倒不是,姑娘不必见疑,刚才我已经说过,我只是好奇而已。”
朱翠道:“我也有些好奇。”
常小爵爷怔一怔,道:“姑娘的意思是?”
朱翠道:“是关于你方才说的‘不乐帮’的事情。”
“噢!”常小爵爷一笑道:“我也只是由衙门里的几个管事嘴里知道而已。”
朱翠道:“令尊职掌襄汉军权,这地方西卫精兵,当在令尊管辖之中,有什么风惊草动,料难逃过贤父子耳目之中。”
常小爵爷又是一惊。
朱翠浅浅笑道:“果然那个不乐帮如此横行,汉阳府的几个捕役如何能是他们对手?只怕令尊这个将军府也要协调着拿人吧。”
常小爵爷先是面色一变,随即恢复镇定。
“姑娘有此一番见地,足见非比寻常了,”常小爵爷拱了一下双手道:“还请以真实身分来历赐告,才好继续说话。”
朱翠哈哈一笑道:“常公子不必多疑,我们终究是萍水相逢,互不相干的陌生人呀,莫非你还疑心我有什么意图居心么?”
“那……倒不是的……”半天,他的脸色才恢复了镇定,看了对方一眼,喃喃道:“姑娘说得不错,这几天汉阳府风声很紧,除了不乐帮这干匪人之外,另外琐事也不少。”
朱翠冷笑道:“朝廷的锦衣卫已大举出动,想必是有惊天动地的大事,常先生竟然当是琐碎的小事,这显然是语出不诚了。”
常小爵爷霍地站了起来:“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姑娘你到底是谁?”
“你太激动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使得常小爵爷立时压制住他的冲动,缓缓地又坐了下来。
朱翠微微一笑,接下去道:“你以为这件事外面还不知道么,那是因为这批北京派下的鹰爪子太招摇了,地方上早就传说开了。”
常小爵爷苦笑了笑道:“姑娘听见了什么传说?”
朱翠一笑道:“是关于鄱阳王被擒的传说。”
常小爵爷“啊”了一声,立刻站起来四下看了一眼,又踱向窗前向外顾盼了一下,走回来。
“这件事姑娘不可随便出口……须知隔墙有耳。”
“难道你在自己家中谈话,也要如此谨慎么?”
“唉,”常小爵爷轻轻叹了一声,坐下来道:“姑娘也许不知道……”
朱翠睁大了眼睛,急于一听下文,只是常小爵爷的嘴却未免过于谨慎,话到唇边又吞了进去。
“你怎么不说下去?”
“我,”常小爵爷忽然作出一副笑脸,摇摇头道:“我实在无可奉告。”
朱翠眨了一下眼睛,道:“可是因为令尊与鄱阳王过去的关系极深,所以你才有此忌讳?”
常小爵爷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朱翠道:“你又何必害怕?我又不是来自大内的那些鹰爪子。”
常小爵爷喃喃道:“可是你却似无所不知,姑娘到底是谁?哼哼!”
一刹那间,这位小爵爷脸上泛出了铁青:“如果姑娘今夜不说出实话,只怕你不易走出我这府第。”
朱翠一笑:“啊?那倒不见得吧,只要我能进来,我就一定能出去。”
常小爵爷哈哈笑道:“好狂的姑娘,你以为我这将军府第就这么容易进出么,只怕我不点头,姑娘你就是想走出这间花厅也是不易。”
“真的么?”朱翠冷下脸来道:“是不是这样,等一下就知道了,只是我现在还不想走就是了。”一面说,她脸上又恢复了先时的笑靥,一面由几上轻轻拿起香茗,揭开盖子,轻轻吹了一下,喝了一口。
常小爵爷不禁为她的这番镇定所惊住了,一霎间,怔在当场。
客人是自己请进来的,却想不到竟会弄到这么一种境界,实在是尴尬极了。如果这位小爵爷素行不良,见色起意,那么眼前机会正是求之不得,事实上他却又是个品行端正的正经人,对方姑娘要是真的撒起野来,赖在这里不走,可实在是个头痛问题,固然在一呼百诺的情况下,对付一个女流,应是轻而易举,只是一来与自己平常作风不同,再者对方的出身来历,以及对方刚才所放出来的口风,在在讳莫如深,实在摸不清这个姑娘的真实来历,莫怪乎常小爵爷一瞬也为起难来。
恰在这时,门外传过来脚步声。
常小爵爷一惊道:“谁?”
外面传出下人的口音道:“小的常福,将军过来了。”
“知道了!”常小爵爷显然有些不自在地道:“姑娘请暂避一刻,容家父离开之后我们再谈如何?”
朱翠一笑道:“既是令尊到了,我倒想见他一见。”
常小爵爷一惊道:“你……要见他?为什么?”
朱翠翻过眼来看着他:“不要忘了,是你请我来的呀!”
话还未完,却听得一行脚步声,由廊子里传过来,一人高宣道:“将军来了。”
常小爵爷一时慌了手脚,只望着朱翠道:“你……到底是谁?……要是你敢在我父亲面前胡言乱语,我父亲可不比我好说话,你还是先避一避吧。”
朱翠脸上带出了一抹微笑:“你用不着害怕,令尊乃明达事理之人,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你怎么知道?”常小爵爷顿了一下脚。
就在这时,花厅门开,湘帘高卷,在两名贴身常随的侍候之下,那个钦赐世袭子爵的镇武将军常威,已迈步进入。
瘦长的个子,长眉、朗目,唇上留着短短的胡子,虽然已是六十开外的人了,但头发不白,身子骨看上去也很硬朗。
一身酱色团花的夹袍子,手里握着一对玉核桃,由其行色上看来,像是由外面才回来,身上还沾着雨珠儿。
小爵爷见了老爵爷,不用说得上前请安见礼了。老爵爷哼了一声,一ρi股坐下来,显然不曾留意到一隅座头上的朱翠。只是当他再次抬起头来时,却发觉到了。
这一突然的发现,竟然使他愣住了:“噢,这位是………
常小爵爷欠身道:“这位姑娘姓朱,是一位外地来寻亲的。”
寻亲竟然会寻到将军府来了,这一点小爵爷只怕要费些唇舌才行了。
老爵爷哼了一声,伸手由一位侍从那里接过了玉烟袋,那侍从单膝跪地,熟练地用火石打着纸煤,凑过去给他点烟。一连三口,大股的烟雾由老爵爷嘴里喷出来。
“我说……”眯缝着两只眼,原是看向儿子,却不由自主地又移向那一隅朱翠。这一眼,却使他心头一惊。
事实上,当常老爵爷方自踏入花厅之始,朱翠的一双眼睛就没有离开过他。
这个人她太熟了,当她还是稚龄之年,就每每见他出入王邪,正是父亲一向倚为股肱的心腹爱将常威,那是毫无问题的。
常威原本靠向椅背的身子,忽然坐直了。
透过面前淡淡的烟雾,他细细打量了一下对面的这个姑娘……霍地转向儿子道:“这位姑娘是姓……”
“朱。”
老爵爷顿时只觉得头上轰的响了一声,神色大为慌张,立刻由位子上站了起来,上前一步,再次地向对方那个姑娘看了几眼,在朱翠雍容高贵的面姿里,立刻拾回了老爵爷旧日的印象,那种印象,由于习来有自,早已根深蒂固,不容他再为猜疑。
回过身来,向两名随从挥挥手道:“你们退下去,给我离得远远的。”二侍从惊愣着答应了一声,匆匆退出去。
老爵爷还不放心,亲自打开厅门,向外张望了一下,确定厅外再也没有一个外人,这才转回来。
朱翠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老爵爷抖颤着声音道:“姑娘你真的姓朱?”
“不错!”朱翠脸色极其庄重:“去年中秋之日,承爵爷造访,共赏明月,爵爷难道竟然会忘了?”
“啊!我……真是老糊涂了。”
一面说,他竟然向着面前的朱翠霍地跪了下来。
“公主在上,请受常威大礼参拜。”
说着,一连拜了三拜,朱翠忙即上前扶起,忍不住落下了一串清泪:“侄女现在是落难之身,担不起爵爷的大礼,你老人家,还请坐下说话才好。”
“好……好……老臣这就坐下来说……”
一面说着,他就抖颤颤地坐了下来,想是触及到伤心之事,虎目里情不自禁地滚下了泪来。
这一切看在了那位小爵爷眼中,简直如坠五里雾中。
“爹,这位姑娘……是……”看看父亲又看看朱翠,他简直糊涂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得失礼!”老爵爷凌厉地瞪着儿子:“眼前就是都阳公主殿下,我儿还不快上前见礼?”
常小爵爷“啊呀”惊叫一声,直直地瞪着面前的朱翠,一时作声不得。老半天,他才上前一步:“公主殿下,恕我不知之罪。”
一面说正待屈膝下脆,朱翠闪身一昂道:“常兄不必多礼,我们已见过了,再说,现在可不是多礼的时候。”
老爵爷点点头道:“公主说得不错,你就坐下说话吧。”
常小爵爷这才欠身落座。
常威喟然长叹道:“王爷东窗事发,事出仓促,这几天外面风声鹤唳,有人说娘娘与小王爷及公主殿下避难来到了汉阳,我天天差人明察暗访,竟然是没有一点消息,真把人急坏了,想不到公主竟然单身来到了这里,这又是怎么回事?”一面说,偏过头来看着儿子道:
“你是怎么见着公主的?”
常小爵爷道:“这……说来凑巧……公主在小店用膳,凑巧就遇见了。”
朱翠点头道:“情形正是这样,我本该早来拜访你老人家,只是外面风声太紧,既然巧遇令郎,趁机特来拜见,还请你老人家面授机宜才好。”
常威慨然道:“公主太客气了,老夫受王爷知遇之恩,不次提拔保荐,才有今天这个职位,王爷受难,竟不能随侍左右,更无能效力,说来真是惭愧!”说到这里,声调突然压低了,身形前倾道:“娘娘与小王爷玉体可好?现在又在哪里安身?”
朱翠沉默了一下,喃喃问道:“爵爷莫非还不知道我母亲与弟弟全家失踪之事么?”
常威登时一呆,反问道:“公主这话怎么说?”
朱翠轻叹一声,面现戚容道:“这件事,侄女正要向你老请教。”
“公主请道其详,这里没有外人,不必顾虑。”
朱翠黯然点了一下头,于是简单扼要地将那日路遇曹羽以及哑童,母弟因而失踪之事说了一遍。
“爵爷请想,这件事岂非也太离奇古怪了?”
“嗯!”常威一只手摸着唇上的短髭:“曹羽与我白天还见过面,倒不曾听他这么说过。”
朱翠紧张地道:“这么说,我母亲和弟弟并没有落在他们手里?”
常威点点头:“公主这一点大可放心,娘娘与小王爷绝对不会在姓曹的手上,老实说,他们现在对小王爷与娘娘以及公主是志在必得,天天逼着刘知府拿人,我看这一点不像是假的。”
朱翠心情略松地轻吁一声道:“这样我就放心了,只是……”冷冷一笑,她接下去道:
“这么说来,我竟是上了南海不乐帮的当了,看起来,我母亲弟弟全家人竟然落在了他们手里。”
常威黯然道:“这几天我为了这个不乐帮,也是寝食难安,娘娘与小王爷落在了这帮人的手上,对方的居心又是为了什么?”
朱翠道:“据我所知,不乐帮由于在不乐岛上,豢养的人数极为众多,每天消费甚大,是以到处勒索,名为‘不乐之捐’,莫非竟然念头动在了我们的身上?”
常威怔了一下,鼻子里“嗯”了一声,点了点头道:“公主这么一提,倒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王爷落难京城,至今下场不明,他们绑架了娘娘与小王爷,又能向什么人勒索巨金呢?”
朱翠心里一动道:“莫非不乐帮的意图是在曹羽等一干人?”
常氏父子先是一愣,紧接着俱都觉得有理,连连点头。
常威深皱着眉,有些疑信参半地道:“公主真以为这个不乐帮会有这个胆子?他们到底只是一些江湖帮会人,竟敢与朝廷为敌?”
朱翠摇摇头道:“你老人家也许还不清楚,不乐岛地处南海,据知岛上三位岛主的武功,俱是当今少见的高手,那夜我亲见曹羽老贼对来人之恭敬情形,料想这件事必是不乐岛上来人所为,至于那个化名‘无名氏’的人,是不是就是不乐岛上的三位岛主之一,就难以料想了。”
常威叹道:“公主既然已现身汉阳,这地方实在太危险了,我以为眼前公主要千万小心为是,我打算将公主接来家中暂住,总比在外面抛头露面,惹人注意的好,不知公主意见如何?”
朱翠思忖了一下,摇摇头道:“这样不好,第一你这府第进出人多,其中又多是公门中人,只怕一个走露了消息,爵爷你们父子也是担待不起。”
常威重重叹息了一声,垂首不语。
常小爵爷肃立道:“再不然明天由我护送公主先到我舅舅家去住些时日,只是那里太简陋了,怕公主您不能适应。”
“小爵爷不必费心,”朱翠冷冷地道:“在我没有获知我母亲和弟弟下落之前,我是不会离开这里的。”
常小爵爷道:“我叫常孟,公主以后直呼我的名字好了,只要能为公主尽力,在下万死不辞。”
朱翠道:“常兄古道热肠,我心领了,我现在忧心如焚,第一步就是要打探出母弟的下落,如果你们能相机打探一下,我就感激不尽。”
常孟道:“公主放心,汉阳府黑白两道上的朋友熟人我都认识很多,既然知道娘娘与小王爷殿下已落在了不乐帮的手上,那么第一步我们只要查出不乐帮的来人眼前在哪里藏身,这一点包在我的身上,不出三天,我就能给公主回音。”
朱翠含笑道:“那我先谢谢你了。”
常威点点头道:“关于曹羽那一方面,我想法子尽量地拖,总之,没有圣旨,他休想调动我的西卫精兵。”说到这里,他微微发出了一声叹息,气馁地道:“只是王爷那一方面,却是一点消息也没有,公主有没有设法子往朝廷疏通一下。”
朱翠摇摇头,伤感地道:“没有用,这个昏君现在早已为身边一群小人所包围,父王只怕是凶多吉少。”
她总算勉强克制着悲伤的情绪,没有失态,只是语音颤抖,秋水双眸里一刹那间聚集满了泪水。
抬起头,她苦笑了一下道:“一切就拜托伯父了,我走了。”
常威道:“今天已晚了,先在我这里住上一晚,明天再由常孟为公主找一合适住处,再走不迟。”
常孟道:“对了,外面还下着雨,公主千金之躯,还请多多保重才好。”
朱翠苦笑道:“你们把我也看得太娇嫩了,我现在就住在离这里不远的老福林客栈,有什么事只管来找我就是了。”一面说,她起身离座,向厅外步出。
常威道:“公主稍候,我叫人送你,外面还下雨。”
常孟接道:“还是由我来送公主回去吧。”
父子说话之间,那位位在公主之尊,事实上又兼具风尘侠女的朱翠已步出了厅外。
爵爷父子冒雨赶出来,只看见朱翠点首作别的一个背影,就像是一只冲天而起的燕子,起落之间,已窜上了花厅西侧面的高大院墙,紧接着再晃了一下就消逝无踪了。
常氏父子目睹及此,俱都惊吓得呆住了。良久之后,常威才吁出了一口大气道:“噢!
我几乎是忘了,我久闻这位公主幼随异人,练就了一身了不起的武功,只当是人们造谣传说,不是真的……真是难以令人置信,了不起……了不起。”
※※※
夜雨中,朱翠一径来到了客栈。
淋过雨水的瓦面屋脊显得格外的滑,但是在无忧公主的杰出轻功下,丝毫不显得吃力,蹿高纵矮如履平地,片刻间已来到了她所居住的舍房门前。
这间舍房,她是经过一番细心选择的,房间虽然不大,但独处一隅,黄花满篱,粉菊当户,名为“芳客斋”倒也名副其实,喜的就是这一分宁静,价钱即使贵一点,又有何妨?
朱翠轻巧地来到了舍前,确信人不知鬼不觉,由短靴统子里拿出了钥匙,启开门扇,走进去,突然,她蓦地止住了脚步。“谁?”发出了这声询问之后,她快速地向侧面飘开,贴壁而立。
“不速造访,公主海涵。”八个字虽是吐音清晰,却字字出自冷峻之口。
随着冷涩的话声之后,一团火光,由一只苍白的手上散发开来。立刻,这问房子里洋溢起一片光华。”
手持火折子的那人,一身宝蓝长衣,白皙、颀长,冷峻但绝非无情的炯炯目神,显然在手上火光之先,就已经向朱翠注视了。
“啊!是你……水先生……不……”朱翠立刻改口道:“海……无颜!”
也许是太过于惊慌失措,说了这几句话,她一时收住了口,反而变得沉默了。
“你终于悟出了我的真实姓名。”那白皙的脸上带出了一丝少有的凄惨笑容:“不错,我就是海无颜,一向被江湖上渲称为最没有感情的那个人。”
他的话,使得朱翠立刻想到了江湖上“沧海无情”的那句传说,显然这句话,正是因他而起。
“但事实上,你并非如此。”朱翠含笑上前,脸上兴起了笑靥,在她来说,这一霎能够看见这个曾经对自己全家有“救命大恩”的人;实在是无比的欣慰。
就着对方手上的火折子,点亮了灯,她好奇地打量着面前这个生命里充满了过多迷惑,传说中的武林异人,对方的出现,实在有点出乎意外。
“你真是神通广大,居然知道我住在这里。”朱翠心存好奇地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凭我对你的感觉。”说话时,他已把那枚小巧精致的火折子收到了身上:“如果我有心要找一个人,那个人即使掩饰得再隐秘,也难逃我的观察之中。”
朱翠转身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笑靥后情不自禁地现出了一丝凄惨:“那天你离船而去,到今天,我们发生了很多事。”微微顿了一下,她怯怯而又汗颜地向着面前的海无颜瞄了一眼:“这些事想必也难逃你的观察之中了?”
“你说的是有关令堂令弟等失踪的事么?”
“你果然无所不知。”
朱翠脸上再次泛起了一片戚容。她毕竟忍不住再一次地刺痛,低头落下了眼泪。抽搐着,她的头垂得更低了。
一段甚长的时间,双方都不曾说一句话。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朱翠抽搐着道:“一看见你,我就忍不住……要哭……我原来不……不是这个样的。”
说时,她用袖子抹了一下脸上的泪,强自向对方作出了一个微笑,然而所带来的却是另一次的滚滚热泪。
海无颜轻轻喟叹着道:“那是因为你心里郁积着过多的忧伤,即使最坚强的人,也难以忍受,如果你认为应该哭,那么痛快地哭哭又有何妨?”
听了他的话,朱翠果真伏在案上放声地大哭了起来,窗外雨潺潺,却非春意阑珊,而是秋的凄惨,这夜雨、孤灯、羁旅已是够凄离了,更何堪亲情的变迁,生离死别,铁石人儿也得动心。
只是那个人,却是够坚强的。
他只是用那双充满了坚定与智慧的瞳子,紧紧地盯视着对方,在那样的炯炯目神里,朱翠非只得到了同情安慰,难能的是唤起了她的坚定与自信。
在海无颜的深湛目光里,她终于止住了悲泣。
“唉!”海无颜发出了很长的一声叹息,道:“说起来我还比你更应该感到惭愧!”
朱翠眨了一下眸子,不太好意思的样子:“为……什么?”
“因为……”海无颜喃喃说道:“这一切的发生,我显然不曾错过,可是我却眼睁睁地未能阻止,说起来岂非较你更为惭愧!”
朱翠怔了一下道:“原来你都知道?”
海无颜点点头:“我都知道,这两天我把一切都打探清楚了!”
朱翠微微一震。
海无颜道:“我所以未能代你尽力,将你家人救出,那是因为……”
朱翠点点头道:“我知道,那是因为你身上的伤!”
海无颜黯然地点头,脸上浮现出无比的遗憾与怅恨。
朱翠早已对他的伤势心存好奇,只是见他如此,也不便再出言多问。
“那么,我母亲与弟弟如今是……”
“他们都已落在了南海不乐帮的手里了!”
“噢,”朱翠冷笑着道:“果然是他们!”
海无颜冷冷地道:“我真没想到事情会演变到如此地步,公主你应该听说过,这个不乐帮是目前江湖上最心狠手辣的一个组织。”
朱翠呆了一呆,苦笑道:“我虽然听说过一些,但是……还不大清楚。”
海无颜哼了一声:“那么你可听说过‘一心二点三梅花’这句话了?”
朱翠点点头,说道:“我听说过,这是形容江湖上传说已久的一种厉害的内功手法。”
“不错!”海无颜脸上充满了怅恨:“非只是三种厉害的出手,而且还代表了三个当今黑道上最负盛名的前辈人物!”
“啊,这……我就不大清楚了。”
海无颜冷笑道:“有关不乐帮三位帮主的传说,你可听说过!”
朱翠摇摇头,喃喃道:“我只知道不乐帮三位帮主武功极高,别的什么都不清楚了。”
“那就是了!”海无颜道:“一心二点三梅花这句话,正是形容不乐帮的三位帮主。说一句令人沮丧的话,直到如今为止,我几乎还不能确定现今江湖上还有什么人能够胜得过这三个人!”
朱翠愣了一下,喃喃道:“这么说,你一定见过他们了?”
“岂止是见过?”海无颜脸上交织着隐隐忿意,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你可曾留意到我背上的那一处掌痕?”
朱翠被他一提,显然为之一惊:“啊!你是说,那个……那个心形的掌印?”立刻她闭住了嘴,只是惊愕地向对方注视着。
“现在你总该明白了,”海无颜无限气馁地道:“那就是拜他们三位其中之一所赐,已经五年了,这五年来,每当伤势发作时,就会令我挣扎于生死之间,身受着常人方难忍受的痛苦,当然,也就更令我记起加诸在我本身这件永远也难去怀的仇恨!”
朱翠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
老实说,对于不乐帮,甚至于不乐帮传说中的三位帮主,她并没有十分看在眼睛里,满以为凭着自己这一身武功,足可制胜,现在由海无颜嘴里这么一经透露,怎不令她大为惊心!海无颜的一身杰出功力,她虽然并未全然了解,然而只观当日在大船上所表现之一鳞半爪,实在已深深令朱翠为之折服,那么,既然连他尚且败在不乐帮的手上,自己就更不用说了。
想到了母亲弟弟现在身处危境的下场,朱翠一时仿佛身坐针毡,再也把持不住那颗忐忑的心。
海无颜对她的感触,立刻有所知悉。
“公主不必惊慌。”他十分笃定的接下去道:“比较起来,你母亲弟弟落在不乐帮的手里,反倒更较诸落在那批大内鹰爪子手上要好得多了!”
朱翠喃喃道:“为什么?”
“哼!”海无颜道:“你当然知道令堂同小王爷一旦要是落在当朝那批太监手上的必然下场,只是落在了不乐帮的手上,情形显然便有所不同了!”
朱翠轻轻叹息一声,所谓“事不关心,关心则乱”,她原是一个极有智慧理智的人,然而这一刹那在涉及母弟性命关头,也竟然乱了方寸。
海无颜接下去道:“不乐帮之所以捉沈娘娘与小王爷,当然绝非是没有用意的!”
朱翠道:“你以为他们会用我母亲和弟弟作为人质向曹羽那般人进行勒索?”
“一点也不错!”海无颜道:“这就是他们的用心。”
朱翠蛾眉轻颦道:“那……曹羽肯付这笔钱么?”
“他一定会付!”海无颜微微冷笑,道:“因为他们还没有对付不乐帮的能力。”
“那么,不乐帮在接到这笔所勒索的金钱之后,会把我母亲和弟弟交给他们么?”
“这,”海无颜冷冷一笑,摇摇头道:“我以为不会,要不然他们也就不叫‘不乐帮’了,这是一个非常令人不解,可怕而狠毒的组织!他们所行所为,常常匪夷所思,令你无法猜透,这一次曹羽遇见了他们,可谓之遇见了厉害的对头,正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尚不知谁胜谁败呢!”
朱翠垂头不语,内心感触很多,却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海无颜道:“公主不必想得太多,我以为令堂与小王爷殿下落在了他们手上,远比落在曹羽一干人手上要安全得多,以我过去与不乐帮交往为敌的经验,他们对于所绑架的人质一向很好,况乎鄱阳王过去对江湖草莽人士一向优容爱护,不乐帮的人既是旨在为钱,对待王爷的家族必然不会苛待,这一点你不必担心。”
听他这么一说,朱翠倒是稍放宽心,缓缓抬起头来,一双澄波眸子注视着对方。
“那么,海……兄,你以为我们眼前应该怎么做才是上策?总不能让我母亲与弟弟一直落在他们手上呀!”
“公主说得是!”海无颜道:“现在最要紧的是,我们要设法打探出沈娘娘与小王爷殿下的下落,只是……这一点,不乐帮的人显然做得极其隐秘,我虽费尽了心力,却仍是未能探出。”
朱翠忿忿地道:“海兄对于不乐帮派来的这个使者认识多少?他可是三位帮主之一?”
海无颜冷笑着摇摇头,向窗前看了一眼:“现在还早,我干脆把不乐帮的三位帮主与眼前所来的这位使者以及岛上的一切,向你说个明白,以后你要是遇见了他们,也就心里先有个盘算。”
朱翠点头道:“我正想知道,你告诉我吧!”
海无颜道:“不乐帮在南海的不乐岛,那个岛去过的人极少极少,不过我正是那极少数之中的一个。”
朱翠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听他继续说下去。
“那个岛面积并不大,只不过约有百亩方圆,原来只是一个荒芜渔岛,后来有一干累次为官兵所追剿的海盗在走投无路之下盘踞到了岛上,从那个时候起,那个岛就被命名为‘不乐岛’了!”
朱翠奇怪地道:“难道现在的三位帮主,就是当年的海盗?”
“不是的。”海无颜道:“那时的岛主就是那帮盘踞在岛上的海盗头子,是一个天生异禀的奇人,这个人姓乌,单名叫一个雷,乌雷其实正和他的外表一样,据说这个人身高一丈,全身漆黑,声若洪钟,一发起怒来,简直石破天惊,就像雷公在打霹雳,自从他登上了不乐岛,岛上的居民便失去了自由,全数在他的控制之下了“从那一天起,乌雷和他一干手下海盗便住定了这个岛,并且还在岛上大兴土木,建筑了很多坚固的堡垒和宫室,乌雷和他手下由于有了这个坚固的根据地,便不再把官兵看在眼里,反而变本加厉地四出打劫,所得金钱宝物全数运来不乐岛,渐渐声势坐大了起来。”
冷笑了一声,海无颜又继续说下去:“也许是乌雷的作风太过明显,也许是基于乌雷昔年无心之过,总之,一个当年江湖上最厉害的黑道组织,金乌门,找上了他!这样一来,算是注定了乌雷覆灭的命运,却使得另一门远较他更为强大暴虐的组织在那个不乐岛上诞生了!”
朱翠眨了一下眼睛,显然被“金乌门”这三个字所迷惑,因为她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海无颜了解她心里的迷惑。“你大概没有听过‘金乌门’这个名字吧?”
朱翠点点头。
海无颜道:“在今天这个名字,确实是知者不多,可是如果换在当时,近百年之前,提起‘金乌门’三个字来,江湖上只怕无论黑白两道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地打上一个冷战!”
“事实上,”海无颜接下去道:“这个‘金乌门’也就是现在‘不乐帮’的前身!”
兜了一个大圈子,朱翠总算是听出了一些眉目。
九
海无颜一五一十地接下去道:“金乌门的门主,也就是当年黑道上第一煞星,这个人号叫‘醉金乌’,姓云名中玉,的确是个极难招惹的厉害人物,谁要遇上了他,算是注定了覆灭的命运,在一场海岛登陆逐死之战里,乌雷一干人全数瓦解冰消,不乐岛乃二度易主,成了‘金乌门’的天下。”
海无颜眼睛里交织出一种隐隐的忧伤,不可否认,其中更含蓄着几许仇恨。
“这个‘醉金乌’云中玉无异是极为可怕的一个人物,而他手下的三个徒弟,毋宁更是穷凶极恶,较乃师犹有过之!”
朱翠微微点头道:“这三个人必定就是今天不乐岛上的三位岛主了。”
“不错,就是他们。”海无颜喟叹了一声,又道:“你也可以称呼他们是三位帮主,因为今天不乐岛就是不乐帮,不乐帮也就是不乐岛,总之,不乐岛自从被金乌门盘踞以后,近百年来,在云中玉与他那三位得力弟子经营之下,称得上固若金汤,官兵虽然出剿了几次,每一次都惨败而归,只得听令他们坐大,而横行至今了。”
“原来是这样,”朱翠遗憾地道:“如果这些人心存社稷,有心铲除当今这个昏君与那群无法无夭的太监,该是多么好,偏偏他们……”
海无颜苦笑道:“我也是这么想,事实上,这数十年来,他们作的坏事也大多了,在他们历来勒索下手的对象里,固然其中很多是富而不仁的好商巨贾,却也多的是富而好施或为官清正的善良好人,这种不分善恶黑白一律施以毒手迫害的作风,实在是令武林正直门派所不齿,万难苟同!”
“但是,却没有人出来主持正义!”朱翠忿忿地道:“已经快一百年了,他们还在继续为恶!”
海无颜轻轻一叹道:“事实上并非如你所说,据我所知,这百年来,有很多武林正直人士前往不乐岛兴师问罪,奈何,他们一个个却是去而无还。”
朱翠一惊道:“你是说……”
“他们都是自寻死路!”海无颜冷冷地笑道:“我这么说,绝对没有一点是在长他人志气,事实上你是没有亲身去尝试过,他们实在是极厉害的一帮子组织,如果说有人曾经登上过不乐岛,亲手拜领过三位岛主的盖世神功而还能够活着回来的,就我所知,近年来只有一个人!”
“这个人是谁?”朱翠迫不及待的追问道。
海无颜微微一顿,漠漠地道:“那个人就是我!”
“啊,”朱翠一惊道:“这么说,你身上的伤……”
海无颜黯然地点了点头:“你猜得不错,我的伤就是在那一次不自量力身登不乐岛上所留下来的。”
朱翠苦笑了一下,很是同情地道:“也许我不该问这句话,可是心里实在很奇怪,因为据我所知,这‘一心二点三梅花’三种罕世的武林失传的内功手法,最歹毒恶,一经中人,这个人非死不可,万难逃得活命,只是海兄你……”
海无颜点头道:“你的见解不差,其实何只是你,我想在不乐岛上的那三个老怪物,也定然以为我已早就死了,事实上我之所以还能活在人世上,确是一个奇迹,当然,这也与我过去二十年来所练的功力有关,哼!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他虽没有明显地说出“总有一天”要如何,然而那双眸子里所隐现的湛湛神光,似可说明了他复仇的决心意志。
朱翠显然又明白了一件事。她缓缓地点着头道:“这么说,显然你不愿意在时机没有成熟之前与不乐岛上的人见面了!”
海无颜深湛的目光,缓缓移向朱翠的脸上:“我正是这意思,你知道为什么?”
朱翠道:“当然是怕他们对你的穷追不舍,可是?”
“你又猜对了!”海无颜苦笑道:“如果他们知道我至今仍然活在人世,必定不会放过我的。据知,当年他们初登不乐岛时,醉金乌云中五就曾经说过这句话,他们绝不容任何一个外人能够生离该岛,多少年来,他们始终贯彻着这句话,显然我是一个例外!”
朱翠眨了一下眸子:“那么,你打算什么时候再见他们?”
海无颜冷笑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你等着瞧吧!”
朱翠轻轻一叹道:“我真有点想不通,以海兄你这么杰出的一身武功,竟然也会……”
“这就正所谓是‘强中更有强中手’了!”提起这件事,海无颜似有无限遗恨,冷冷地道:“公主你也许对这三位帮主还不清楚,我确信如果单打独斗,我并不会输于他们其中任何一人,但是如果他们一经联手,施展出他们得自师授又复自创的那一套‘醉金乌’手法,可就所向披靡,无人能够抵挡得住了!”
“醉金乌?”朱翠显然还是第一次听过这个名字。
海无颜对这三个字却是熟悉的。
“这是一种极罕见极奇异的武术招法,发明这种招法的人,就是刚才我说过的云中玉,也就是现在不乐帮三位帮主的师父。”他继续说道:“谈到这套招法,确实称得上旷绝今古的奇怪招法,为当年云中玉身处大漠,每于日落时,见群鹰戏空,衬以大漠风沙海市蜃楼,才创造出来的一种奇怪招法,他的特点是,一经施展出来,只见晃动的人影,而不见本来的人身,实中有虚,虚中有实,令人防不胜防!
“我就是在这套招法之下落败负伤,险毙当场的!”他叹息了一声,怅怅地移目窗前:
“这已经是多年以前的事了,这多年以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思索着如何去破解那一套招式的方法,然而,直到如今,好像还没有什么具体的心得。”
朱翠奇怪地道:“你还记得对方的招法?”
“我不会忘记的,”海无颜苦笑了一下:“这些年朝思暮想,我确信我不会忘记当时动手对方所施展的任何一招,一套‘醉金乌’手法确是我毕生少见的高招,然而,总有一天,我会想通破解方法的,等着瞧吧!”
朱翠点点头道:“我相信你会的!腥!你还没有告诉我,关于那三位帮主的一切。”
“我现在正要告诉你。”海无颜脸上交织着沉痛与隐恨,喃喃道:“这三个人,说起来,如今都已是年过七旬的老人了,年龄最长的一个因为喜穿白色长衣,人又瘦高,轻功极佳,所以人称‘白鹤’,他的名字叫高立,这个人轻功之佳,举世罕匹,你若遇见他,要特别小心!”
朱翠重复了一遍自鹤高立这个名字,记在心里。
“第二个是个女的!”海无颜缓缓地接下去道:“这也是个可怕的人物!”
“你可知她的名字?”
“当然知道!”海无颜顿了一下道:“名字很怪叫风来仪,人长得很秀气,因为擅驻颜之术,所以已是过七十的人了,看起来还年轻,一头长发又黑又长,这人生平最最自负的倒不是她的一身杰出武功,而是她自认别人不及的文采。”
“这倒是件很特别的事!”朱翠奇怪地道:“这么说她的文学造诣很高了?”
“也许是吧!”海无颜微微一笑道:“有关她的传说,江湖上倒是时有所闻,据说她与人对敌之前,常喜卖弄一番文字,诸如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她好像无所不精,常常喜欢出一个题目考一考对方,对方如果能答出来,对了她的口味,那么她非但不杀对方,却常常还有恩赏,如果对方答不出来,或是答出了却又不对她的口味,那个人,就会为自己惹下了杀身之祸。”
朱翠一惊道:“天下居然会有这种事情,真是第一次听过!”
海无颜道:“正因为这样,所以她得到了‘妙仙子’这个绰号。”
朱翠微笑道:“这个人倒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海无颜道:“听来好像是这样,但是你千万不要因为这样就对她疏于防范,事实上正因为她有这种怪异的嗜好,才证明这个人更具有危险性。”
“这又为什么?”
海无颜道:“据说她文学根底深博,所擅诗词,很多是不见经传的前人枯涩冷句,以之示人,别人十九不知所云,为此而罹致杀身之祸,岂非是冤极,所以有人形容她是不乐帮三位岛主中最危险的一个,说起来一点也不过分。”
朱翠喟叹一声道:“如非是你说起,我真是难以想象,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了!”
海无颜苦笑道:“不乐岛,不乐帮,再加上不乐之捐,已经荒天下之大唐,怪在三位岛主的奇异作为,更有以过之,看起来未来天下武林势将为这三个荒诞的怪人搅得一塌糊涂,鸡犬不宁了!”
朱翠想了想道:“三位岛主,你才说了两个,还有一个又是谁呢?”
海无颜道:“最后这人也是一个难惹的魔头,这人姓宫叫一刀。”说到这里他长长叹息一声,苦笑了笑:“提起这个宫一刀,江湖上也有一项传说。”
“传说些什么?”
朱翠实在已被这三个怪人的离奇传说深深吸引住了。
“传说这个宫一刀,原本是一个非常顽劣不驯的少年,云中玉收入门中后,因为爱他的质禀不凡,因材而授,乃把他最为心爱的一种‘气波刀法’传授给他,无奈这个宫一刀自恃才华,却不肯虚心求教,刀法虽成,却不能神入其髓,云中玉痛心之下,自承失败,竟然砍下了他一条膀臂。”显然又是一件未曾听过的怪事。
海无颜冷冷接下去道:“云中玉斩下宫一刀一条手臂后,将之赶出金乌门,却不知这个宫一刀在失臂被逐之后,竟然触发了他的好胜要强之心,三年之后再入师门求师收留,已经练成了‘气波刀法’,深获刀中三昧,有一刀奔雷之势,由于他习刀时满腔悲恨,所以刀法上充满了杀机,以后行走江湖,更是下手毒恶,而且第一刀总爱断人手臂,显然与他当年自己所身受的断臂之苦有关,这个宫一刀我曾领教过他的刀法,确是一个狠厉无匹的劲敌!”
朱翠轻轻一叹道:“不乐岛上有了这三位厉害的岛主,难怪无人能敌了!”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乃向海无颜道:“海兄你可知道这一次不乐岛上来的人又是谁?可是你所说的三位岛主之一?”
海无颜摇摇头道:“不是的,这个人自称‘无名氏’,是一个年轻人。”
“他的武功如何?”
“很高,”海无颜冷冷一笑道:“据说三位老帮主因年事已高,正在加速培植手下的接班人,这个自称‘无名氏’的人,正是他们合力苦心所栽培出来的一个杰出弟子。”
朱翠恨恨的道:“看他出手狠毒的情形,也许比他三位师父更有过之,而胸怀机诈更有过人之处,我永远也忘不了他对我所施展的诡诈,哼,要是我有幸能够见着这人,非要他还我一个公道不可!”
海无颜道:“其实,公主要见他并不难。”
朱翠惊喜道:“海兄,你知道他的下落?”
海无颜点点头道:“这正是我今夜来拜访公主你的主要理由。”
朱翠喜道:“他在哪里?”
海无颜道:“在一处叫美人庄的校书院里!”
朱翠微微愕了一下,皱了一下眉:“原来这个人是个好色之徒。”
海无颜摇摇头道:“这倒也并不尽然,也许那个地方正好适合他借以掩身,公主先不要小看了他!”
朱翠咬了一下牙,忽道:“海兄你可知道这个美人庄在什么地方?”
“在东城‘三贝子大街’头上,一看就知道了。”
朱翠霍地站起来道:“好,我现在就去找他!”
海无颜冷冷地道:“公主去找他干什么?”
“咦,”朱翠奇怪地道:“就是他和那个哑巴设计诱开了我,骗走了我母亲和弟弟,我当然要去找他。”
“令堂与小王爷殿下,却不在他那里。”海无颜道:“就是你问他本人他也是不知道的。”
朱翠一时被他弄糊涂了。
海无颜冷笑道:“这就是不乐帮厉害的地方,在他们帮里,永远是神秘莫测,甲做的事乙休想知道,依我看那个哑童只不过是设计把公主诱开现场,而下手擒捉公主家人的,只怕又是另一伙人,说不定令堂与小王爷殿下等一行刻下已在押赴不乐岛的途中也未可知,公主你冒失不得!”
朱翠想了想道:“虽然这样,这个无名氏我也是饶不过他!”
海无颜道:“公主且莫要小看了他,我以为他在美人庄居留不去,可能别有用心,公主如贸然前去,着了他的道儿,岂不是大大地失策!”
朱翠忿忿地又坐了下来。
海无颜道:“眼前大内这帮鹰犬,显然已与不乐帮的人接上了头,我以为不乐帮绝不会把公主家人交给他们,双方势将有一场火并,为公主计,正好坐山观虎斗,看看最后结果,再定取舍。”
朱翠苦笑道:“要不是海兄你这么一提,我倒是没想到这一层。唉!我现在真是有点心慌意乱,失了主意,依你的意思,我们下一步应该如何?”
海无颜冷冷地道:“我现在正在密切地注意着那个无名氏与曹羽他们双方的一切,老实说,他们双方都称得上罪大恶极,我。不希望他们任何一方能够压过对方,能够让他们长此互相消耗,那才是上上之策。”说到这里,他缓缓由位于上站起来道:“我会随时与你保持联系,我走了!”
说到“走”字时,只见他转身向窗,奇怪的是当他身子转向窗扇的一刹那,那两扇原本关闭的窗扇,竟会霍然自行敞开。海无颜的躯体,就像是一只风中的纸鸢,双臂开合之间,已穿出窗外,眼看着他足尖借助于一行修竹,不过是轻轻一弹,随即消逝于霍雨夜色之间。
朱翠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里暗自折服。
※※※
一排人影出现在眼前这片山洼子里,算一算,共是十条汉子。
黑色的油绸子雨披,大笠,长刀,在隐约的灯光照射之下,一片油光水亮。
每个人的行动看上去都是那么利落,起落进退,行动如风,转瞬间已把眼前这片梅园踏觅一周,随即回身,分为两列,一边五个,雁翅也似地在眼前石亭正前方左右排开来。
一盏高挑长灯就Сhā在亭子前边。
青蒙蒙的灯光在夜雨里,分外显得凄凉,雨水洗刷着镶嵌在正面亭檐上的那一方大理石匾额,是以那“观梅亭”三个字,看起来也就格外显得清爽。
曹羽、郭元洪、姜野、夏元之、桑斗静静地都坐在亭子里,似乎内厂的几个顶尖儿的人物全都出动了。
曹老头子搭着一双长眉,寒着脸,说不出的一种不开朗神色,不时地抬起目光来紧紧地逼视着当前的那片梅林,似乎那里面包藏着什么神秘似的。
“大人!”郭元洪冷笑着说道:“别是我们着了那哑巴的道儿了呀!这里可看不见一个外人,岂不是透着有点玄吗?”
曹羽冷哼了一声,微微摇了一下头:“不会的,能赊的已经赊了,还能上什么当?很明显的,不乐帮今夜约我们来,是在跟我谈交易,讲价钱,放心吧,他们一定会来的。”
铁臂神姜野说道:“大人说得是,卑职也预料着,他们一定会来的,不过……”
他把声音忽然放低了:“大人,难道我们真的接受他们的敲诈?还是……”
曹羽阴沉的脸上忽然现出了两条怒纹:“就是那句话了,银子多的是,全在老虎背上,能拿就拿,拿不走可就得给我小心点!”
微微一顿,他偏过头看向另一位金星卫士双手飞石夏元之道:“元之,我要你安排的人都妥当了没有?”
夏元之抱拳道:“大人请放宽心,林子里弓弩、绳网、暗道里还有八十名杀手,就算下水,还有三十六个‘水鬼’等着他们呢!“
千手太岁郭元洪一笑道:“这一次倒要看看他们不乐帮的人是怎么个上天入地了。”
曹羽鼻子里哼了一声,打量着面前几个最得力的手下:“你们可千万不要小看这个‘不乐帮’,没有三分三,不敢上梁山,就凭着他们胆敢与朝廷为敌,吃到了我们头上,就可以想到他们有多厉害了,再说……”
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曹羽的话已到了唇边,却又临时吞到了肚里。
铁臂神姜野忍不住道:“大人像是与那个什么‘无名氏’以前照过盘儿,可是?”
“哼,”曹羽看了他一眼,似乎有点责怪他不该有此一问:“不错,有过那么一次!”
那是三年多以前的一件往事了,曹羽为了一件私事,私行两广,不意为仇家,即盘踞在苍梧山的‘苍须老人’,所困,性命相关危机一瞬间,却得力于“不乐帮”的忽然介入,乃得脱困。原来“不乐帮”与“苍须老人”结有宿仇,是夕大举出动,由不乐帮三位帮主之一的“白鹤”高立亲率岛上健者数百前往复仇,苍须老人是役惨死在高立之手!
高立为服曹羽,亲手挫之,遂令爱徒开释,彼此相约,今后凡是“不乐帮”有求之事,曹羽乃得无条件应允,当时曹羽眼见不乐帮声势了得,更震于高立杰出神技,只得含忿应允,乃得脱困返回。
这件事虽然事过多年,却一直深深藏置在曹羽内心,引为平生之大耻大戒,当然对于当日亲手折服自己的“白鹤”高立,更不禁惧恨兼具,想不到当年之因,却结今日之果,不乐帮的人竟然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劫去了鄱阳王的家人,使自己左右为难。
这一笔昔日之恨,被姜野一语道及提醒,想起来犹不禁怒火中烧。
这是他平生大辱大耻之事,自不愿说出让人知道,而眼前之一番部署,更显示出他意存对不乐帮的恨恶与报复。
时间在斜风细雨里溜走了不少。
正当大家感觉不耐之时,一阵婉转的笛声出自当空,随风飘送过来。
亭子里儿个人情不自禁地俱都站了起来,倒是曹羽还能沉住气,坐在石凳上不动声色:
“你们都坐下来,沉住气!”
听了他的吩咐,大家都重新坐好。
那阵子笛声,仿佛天乐飘临,随着斜风细雨,一阵阵飘送过来,打进每个人的一双耳鼓,立刻使他们回想到那一夜拦劫无忧公主时,所听到的笛声,正是一般无二。
顿时,每个人脸上就现出了不安宁的神态,频频向四面观察着,这阵子笛音来得好怪,仿佛来自天上,又似来自四面八方,简直弄不清正确出处。
曹羽毕竟有其过人之处。事实上在笛音方起的一霎,他那双精湛眸子,已直直地逼视向正前方梅林,似乎他已经确定来人必然藏身其间,神色间更显阴沉。
所幸,这阵子笛声不似前此那么冗长,绕了几个圈子,拔了个尖儿之后,陡地便停了下来。
紧接着一个生硬的声音冷笑道:“有劳久候,在下来晚了!”
话声甫落,人影乍闪,那个人已直挺挺地现身眼前。
双方距离约在三丈之间,那人直挺挺地立着他的六尺长躯,昏暗的高挑灯下,并不能十分地看清他的模样。依稀看见的是他一双浓眉和绿惨惨的一团络腮胡子,一袭碧绿色的袍子被风刮得猎猎起舞。
正是前此现身美人庄化名无名氏的不乐帮来使,显然他身边的那个报财童子这一次却没有同他一起来,倒是有点出人意料。
“苍梧一别,颇有年矣,曹大人可好!”一面说时,绿袍汉子迈动双足,一步步直向面前亭子走来。
几乎是同时,站立在石亭两侧的为首两名武士,不容分说,一左一右快同电闪般直向绿衣人正前两侧扑过来。
曹羽看得清楚,正待出声喝止,无奈,对方绿衣人出手之快,更是出人意料之外。
两名武士身形方自落地的一刹那,绿衣人的一双袍袖已雁翅般地分了开来。
那种速度真是快到了极点,令人目不及视,一开乍合,两名猝然进身的武士,却有如喝醉了酒般地相继打了个抖,踉跄着向后倒退下来。
石亭里的曹羽看到这里,情不自禁地挺身站起。
郭元洪、姜野等四人,亦不约而同奔出亭外。
众人注目之下,眼看着那两名进身的武士就像是面人儿般地缓缓软瘫了下来,更惊人的是,在他们倒地的一刹那,大股的鲜血由他们眼耳鼻口七孔中溢出。
千手太岁郭元洪打了个箭步趋前探视了一下,回身向曹羽报告道:“死了。”说了这句话后,郭元洪身子一拧已旋至来人绿袍汉子正前,怒声道:“大胆!你太放肆了!”
绿袍汉子呵呵一笑,面色凌厉地道:“足下又是哪个?”
郭元洪大声道:“内厂金星左都卫郭元洪,候教了!”
说到“候教了”,郭元洪抱拳拧身,不进反退,把身子错开三尺以外,这就是他高明的地方,所站立的这个地方,正是制敌先机部位,进可攻退可出,郭元洪这一进身拉架,绿衣汉子便不能等闲视之了。
“呵呵,果然高明!”绿衣人喃喃地道:“怪不得人家说大内高手如云,今天一看,果然名不虚传,不过,郭朋友现在就要向我出手,不嫌太早了一点么?”
郭元洪一挑双眉,正要说话,亭子里的曹羽已出声道:“元洪,你回来!”
郭元洪应了声:“遵命!”身子后退一步,侧身向亭子道:“大人……”
曹羽摆手阻止道:“你不要再说了,我都知道!”
由于绿衣人一上来,就施展杀手,毙了两名武士,内厂来人自然俱都面上无光。
铁臂神姜野,双手飞石夏元之,飞夭星桑斗,显然对于头子曹羽的示弱大感不满,就在郭元洪退后的一刹那,他们三个相继向前踏进一步,以姜野为首,三个人一进身,即采取了一个“三罡阵”,遥遥将来人钳在攻势之内。
须知郭、姜、夏、桑等四人,在大内内厂俱都是仅奇$%^書*(网!&*$收集整理次曹羽身分的人物,既然身佩金星,身手绝非等闲,是以,眼前之姜、夏、桑等三人一经摆出这式“三罡阵”,顿时苔集出大片内气罡力。
这股罡力陡然间直袭绿衣人正前,将他身上那一袭绿色袍子倏地狂飘起来,其势较诸巨风还更猛厉。
绿衣人鼻子里哼了一声,迅速向后退了一步。
曹羽恰在这时步向亭前。他不愧老谋深算,面面兼具的人物,所谓来者不善,善则不来,不乐帮那等势派,向以狠厉闻名江湖,其伎俩显然绝不只此,况乎眼前自己尚有求于对方,犯不着一上来就把事情闹僵了。
“你们不可失礼,给我退下去!”
三个人怒视着各自后退了一步,一步之差,已使得眼前凌厉的杀机大见缓和。
绿衣人脸上这才显然带出了笑容。
曹羽引臂石亭道:“请!”
绿衣人、曹羽相继入亭,郭、姜、桑却没有进来,每个人守着一个亭角,只要时机一到,即可随时向对方施出杀手。
绿衣人看在眼里冷冷一笑,面向曹羽道:“曹大人如此待客,倒是十分别致,见识了,见识了!”
曹羽冷着脸道:“足下一上来连杀我手下二人,难道就是待客之道?”
绿衣人挑了一下眉毛道:“好说,那更要先请问阁下了!”
曹羽冷笑道:“他们两个并无向尊驾出手之意,只不过是护主心切,足下竟然以杀手相加,显有失礼数,太过分了!”
“好说!”绿衣人那张紫色的脸膛上显示着一抹杀气,“阁下要以此见责,那么我倒要请教了,两国相争,不伤来使,前数日我那报财童子往谒各位,面送书信,却遭到各位联手怒攻,重伤吐血而回,如非及时救治,只怕早已性命不保,这难道就不是‘有失礼数’,‘太过分了’么?”
曹羽想不到他会有此一说,顿时怔了一怔,一时无言以答,冷笑一声,喃喃道:“贵价仗主势目无尊长,我手下不过略予教训而已,哼哼,果真曹某要有心留他下来,绝不容他还能活着回去了!”
绿衣人面色一寒,反唇相讥道:“这话倒也不错,三年前敝帮要有意留下尊驾,只怕曹大人也就没有今天的威风了!”
曹羽面色一红,凌色道:“你太放肆了!”
绿衣人嘿嘿一笑道:“放肆二字,阁下用得也太放肆了!”
曹羽神色一震,目光隐现杀机。
“朋友,曹某人身高位尊,不容你信口雌黄,你出来之前,贵帮帮主应该会告诉你些应对的礼节,否则这个生意只怕谈不下去了!”
绿衣人毫不为意地笑了笑道:“那可是悉听尊便,不乐帮作生意一向是这个规矩,叫人不快乐是最大的宗旨,否则也就称不上是什么不乐之捐了!”
曹羽脸色这一瞬变得雪也似白。
正如他所言,以他堂堂内厂提督之尊,多少人仰其鼻息,正所谓一呼百诺,何曾像今日这般地被人当面棱辱过?依他平日习性,万万不能容忍,然而今日之情势,却又是另当别论了。
“好呀!”曹羽深吸了一口长气,借以缓和内在的冲动情绪:“我们言归正传,贵帮的三位老人家可曾前来?”
绿衣人一笑道:“三位帮主野鹤闲云惯了,他们的踪迹可就不是我能预知的了!”
“哼!”曹羽冷冷地道:“这么说一切就冲着尊驾你一个人“也可以这么说呀!”绿衣人高高跷起了一条腿,架在石几上:“曹大人你大可放心,凡是我点头的事,不乐帮绝不会打回票,有什么话你就冲着我说吧!”
“好,”曹羽冷冷地道:“坦白一句话,我们要的人是不是在你们手上?”
“那还用说!”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就在我手上。”
“好呀!”曹羽冷笑着道:“开价多少?”
“一千万两!”
“什么?”
绿衣人笑了一下:“那我就再说清楚一点,一千万两!”
曹羽冷笑着点点头道:“这个数目,朝廷拿得出来的!”
“那很好,不过我得提醒曹大人一句,是黄金可不是白银!”
曹羽冷笑道:“这也简单!”
绿衣人一挑拇指道:“好,曹大人不愧是当朝一品,真是福大量大,快人快语,咱们就这么说定了,不过我这次离开之前,三位老当家的还有一个临时指点,这一点也可以算是一个附带的条件。”
曹羽道:“什么条件?”
绿衣人道:“这点其实最容易不过,只要你曹大人知会当朝一声,要他们通知海岸部队不要再骚扰不乐岛,其实他们这么做,有损无益,对你我双方都没有好处,这一点想必你曹大人不会不同意吧!”
曹羽哈哈一笑道:“这更是小事一件了!老弟台,你放心,这两个条件都包在我身上,只是,我们要的人……”
绿衣人由位子上站起来,微微一笑道:“不乐帮的规矩,收到捐款后十天之内,一定原物壁还,这一点曹大人就不用担心了。”说话之间,绿衣人已步下亭阶。
曹羽冷冷笑道:“尊驾还没有说出怎么付款的方法,一千万两黄金,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呢!”
绿衣人头也不回地道:“这一点,我自会与曹大人你随时联系的,阁下只管着手张罗去吧!”一面说,足下继续步出亭阶。
曹羽至此忍无可忍,一声冷笑道:“站住!”
绿衣人果真停下来不再前进,一面缓缓地回过身来。小雨继续在飘着,奇怪的是这些雨丝井未能正常地淋在这个人身上,事实上,在那盏高挑长灯照射下,尽管是霪雨霏霏,却在落向绿衣人时形成了一个无形的抗拒力道,以至于连雨丝也难以浸入。
曹羽可不是傻子,看在眼里,哪能心里没数。
他似乎微微呆了一下,然而却并不能阻止他向对方问鼎的雄心。
“曹大人还有什么吩咐?”站在雨地里的那个人好似早知有此一手,神态上丝毫不现慌张。
曹羽往前缓缓走了几步:“尊驾可看见了?我手下的几个人,显然对尊驾的作为有所不满,不乐帮的武功天下知名,尊驾既是不乐帮的使者,当然身负绝学不在话下,不知可愿一现身手,也让我们长长见识开开眼界,想必不会令我们失望吧!”
绿衣人哼了一声道:“好说,曹大人这是看得起不乐帮,干脆说吧,曹大人要单打呢?
还是……”
曹羽冷森森地笑道:“曹某人虽然身居官位,江湖武林之间的规矩却还懂得,对付贵帮好朋友,总还有些人情!”说到这里面色一沉,转望向亭外各人道:“人家可是划下道儿来啦,你们看着办吧!”
亭外的几个人,事实上也正是内厂里顶儿尖儿的几个高手,早就跃跃欲试。
若非鉴于“不乐帮”的威名,在对方一上来之初,就已下手对付他了。这时聆听之下,便不再迟疑,当下以郭元洪为首,率先跃身而前,其实几乎是四个人同时动作。
四个身子同时向下一落,显然是东南西北各占一位,却已把绿衣人看在其中,这一式其实也正是所谓“四极阵”,一经站定之后,八只眼睛死死盯住了绿衣人,一瞬不瞬。
绿衣人立刻就感觉出来自对方的无形压力,忽然警觉到对方的不怀好意,盖因为眼前之势,无论如何,自己已落入以寡敌众的情势。一惊之下,绿衣人身形快速向左一个侧转,向横跨出了三尺以外。
无如对方四极阵势,真是微妙,颇有牵一发而动全身之势,绿衣人身躯方一转动,连带着使得对方四人也跟着转动起来,前此所加诸在他身上的凌然压力,依然照旧。
绿衣人借着转动之间,已大致窥出了对方四人所布下这一联手阵式的微妙。
冷冷一笑,他那双锐利的眸子在四人身上转了一转,道:“堂堂大内高差,居然以多为胜,哼哼!你们不要看我孤身一人,真要讲打,只怕你们几个还不是敌手!”
话声方断,即见四人忽然向前一齐迈步,大股内力齐向绿衣人身上压挤过来。
当此一瞬间,四人中的铁臂神姜野,早已足下跨进,双手搓扬之间,一上一下齐向绿衣人胸腹之间猛力击打过来。这一手由于配合着四人的内力攻势,尤其具有无穷威力。
绿衣人肩头轻晃,旋身错掌,倏地向外一拧,在往常他这种变幻的身势,最起码可以撤出三尺以外,然而在对方四位内家高手联合牵制之下,显然已难以发挥全功,仅只不过错开了尺许左右。
无形无影的内力自四面八方紧紧拥挤过来,在这个内力压迫圈子里,休说是从容进退,如无足以抗衡的功力,简直连举手投足都大感困难。
绿衣汉子再次惊心之下,把先前的一番狂傲气质顷刻打消了一个干净。
不容他心存盘算,四人中的飞天星桑斗,却由另一个角落里陡然冲刺而前。
他施展的是一式专攻下盘的狠毒招法,左腿旋处,带起了一股疾劲风力,直向绿衣人一双足踝上扫去。
须知,凡是胆敢施展这类硬招法的人,其本人必然有恃无恐,多半是练有横练的功夫。
绿衣人显然了解到了这一点,虽然他本人也是同样具有横练之功,却并不打算与对方硬拼。
飞天星桑斗这一腿,真是雷霆万钧之势,却不曾料到,对方这个不乐帮的来人,非但是功力高超,见解亦有过人之处。
随着桑斗的腿势,绿衣人并没有中计后退,即见他身子向前一栽,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是脚下不稳,打个踉跄,事实上这里面却隐藏着厉害的杀手。
飞天星桑斗乍然警觉到不妙时,整个人身已在绿衣人钳形的双掌之间。
时间是瞬息万变,照眼前情形,桑斗万难脱身,然而妙在他们四人联手的那阵势,确是微妙得很,分明“牵一发而动全局”。
飞天星桑斗这边方一吃紧,彼此都似有了感应。
带着一声长啸,双手飞石夏元之蓦地自空而坠,一双脚尖直取绿衣人的双眼。在招法上,这还有个名堂,叫做“巧踢天灯”。
绿衣人在他猛厉的攻势之下,错身右侧,硬生生把即将得手的招式撤回来。
然而,他的机智在于紧接着的另一式杀手,右手侧翻之间,施展出一招不乐帮异乎寻常的妙手“醉蝙蝠”。
夜雨昏灯下,猝然间闪出了一只蝙蝠的影子,配合着一声蝙蝠特有的短鸣之声,绿衣人快速而酷似蝙蝠的一只右手,已狠狠的印在桑斗的左后肩上。
这一击力道万钧,虽说是所击部位并不是致命要害,却也够瞧的。
飞天星桑斗幸有阵力牵制,却也被击得如同旋风般地转了出去。
随着绿衣人“醉蝙蝠”的掌力之下,在他肩上顿时留下了深深的一抹血痕。
飞天星桑斗一身横练的功夫虽然没有就此被毁,聚集在本身的一股真气却被对方一击之力打散了,身子一个踉跄,直向前方倒了下来。
千手大岁郭元洪一眼看见,大吃一惊,一声惊叱,倏地自旁侧飞身而坠,一起一落有如飞星天坠,落身探掌,只一把抓住了桑斗衣领,用力一带,已把他摔出了丈许以外。
飞天星桑斗,总算在同僚关心之下,免除了绿衣来使再次加身的另一式杀手。
原来绿衣人所施展的“醉蝙蝠”手法,常常是反正各一,一手追一手,前者为阳后者为阴,双手配合施展,一经中人,必死无疑。
果然,就在飞天星桑斗身子才自摔出的一霎,另一声自绿衣人舌下的蝙蝠鸣,配合着一式阴手已经展出,五股尖锐的指风,擦着飞天星桑斗临去的背影,呼哨似地消逝于夜空之间,却为旁观者带来了无限阴森与恐惧的压迫感觉。
“飞天星”桑斗侥幸逃过了杀身大祸,幸未身死,可是他的负伤退身,无形中却把联手的此一“四极阵”为之解体,顿然涣散无形。
绿衣使者一声狂笑,把握住此一难能之机,倏地跃身而前,正迎着了“铁臂神”姜野的来势。
姜野情急之下,一马当先猛袭而进,双方乍然相遇,一连交换了五七式快速手法。
是时,“双手飞石”夏元之却由斜刺里猛然投身过来,一声怒吼道:“别让这小子跑了。”嘴里叱着,双手用连环掌势一连劈出了两掌,一奔左肋一奔侧胸,这一手连环掌势,配合着姜野的快速进身之势,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强力。
然而,对方绿衣使者,显然早已料到有此一式,事实上姜野的出手与夏元之的出手几乎是一样的快,四只凌厉的手掌交Сhā着直向绿衣人身上招呼的一瞬间,绿衣人已成功地递出了他的另一式杀手。随着他腾起当空的巨大身影,姜野、夏元之两个人的身子,各自打了个踉跄,一前一后地倒了出去。两股血箭,分别由此二人肩窝里急窜了出来。
绿衣人的两只手是那么的锋利快捷,有如两把利刃,几乎洞穿姜、夏二人的肩窝。他带着一声阴森的笑,就在姜、夏二人怒血狂窜的一瞬,绿衣人怒鹰般的躯体已高高地拔空而起,直直地向一株巨松之巅落身下来。
然而,另一个的身躯,却显然比他要快上一步。
“呼!”一团人影,连带着巨大的风力,也同绿衣人一般抢先直向树尖上坠下来。
这个人的身手堪称高明之至,较之四名金衣武上确是不可同日而语。
双方身形在空中甫一交接,已似动了手脚。紧接着,松枝大颤,双方的身躯似乎都有强落之意,耳听得“咔嚓”一声脆响,不堪巨力负荷的松杆齐中一折为二。
两个人,却又似风雨里斜翅分飞的一双劳燕,一个落向亭前,一个却远遁抚园。
落向亭阶的,赫然的是那个身为内厂提督的曹大人,他的一只右手紧紧握着拳,满脸怅恨表情。
遁向抚园的自然是绿衣人了。他一连向前抢了好几步,才收住了他疾猛的身势,显然由于过于吃惊,一张脸已变得苍白。他远远地拧过了头,眼睛里就像是喷出了火。
“好个老儿,不乐帮的这个梁子你结上了,我们走着瞧吧。”话声出口,眼看着他一个煞腰之势,箭矢也似地遁身入林而去。
郭元洪一声叱道:“追!”
飕飕飕飕!一连四五条人影紧跟着追了进去。
这当口儿,郭元洪才转身亭前,惊愕地打量着面前的曹羽道:“大人你可好?”
满脸怅恨的曹羽,忽然一声冷笑道:“好厉害的小子!”一面说时,他才把那只紧紧握住的拳头缓缓张开来。
却见他手里紧紧抓住一块掌形的绿色布帛,显然正是绿衣人那袭绿衣上留下来的。
“噢,”郭元洪惊喜地道:“大人原来已经伤了他,卑职这就继续缀他下去……”
“不用了!”曹羽冷冷地道:“这一掌我蓄力已久,原打算一掌就结果了他,却想不到他练有异功,竟然生生地把我掌力化解了一半,真有点不可思议。”
郭元洪叹息一声道:“可惜!”不过,他立刻想起来,激动地道:“大人可是施展的‘金豹掌’?”
曹羽黯然点点头,面色阴晴不定。
郭元洪立刻大喜道:“这样他必定为大人独门豹胎秘术所伤,不怕他不上门求医了。”
“唉!”曹羽似乎并不如想象中的喜悦,摇摇头喃喃地接道:“谁又知道呢?照理说,他在中掌之初就应该伤势发作,我所练的‘豹胎’之气,应是无孔不入,只是,看来他却像若无其事,无论如何,今后的十二个时辰,是他的要命关头,如果过了这个时辰,也许就不再会发作了。”
是时,负伤的铁臂神姜野、双手飞石夏元之、飞天星桑斗都陆续地来到了亭子里,这其中要算飞天星桑斗的伤势最重,整个左肩头早已隆隆肿起,很可能骨节碎了,最重的是他护身真力已被绿衣使者掌力震散,要恢复恐非朝夕之事了。
姜野与夏元之伤势也都不轻,上身染满了鲜血,虽然自行点|茓止血,可是,看过去却亦是痛楚难当,狼狈不堪。
曹羽分别察看了一下他们的伤势,对其中伤势最重的桑斗关照了一些疗治的必要措施,随即静坐一隅,等待着那几名追蹑绿衣人的卫士转回。
稍后,几名卫士回来了,却没有带回来有关绿衣人的任何消息。
曹羽紧紧咬着牙,这一霎心情至为复杂,无论如何与“不乐帮”之间的这个梁子已经结上了。
十
雨似乎下得更大了。
绿衣人全身水湿的一径来到了他所居住的“凤来阁”,在他离开之前,像往常一样,他在院子里布下了厉害的阵势,如非精于此道的行家,任何人休想能擅越雷池一步,一向自负骄傲的他,想不到今夜在对敌一群大内卫士之余,竟然险些丧命在曹羽之手。绿衣人的心情之沮丧愤怒可想而知。
先前他与曹羽动手时,不经意吃对方击中的一掌,虽然仗有“不乐帮”的异功“铁肤功”护体,当时不曾负伤,也幸而没有伤了筋骨,只是此刻在雨水浸泡之下,却有一种火辣辣的痠麻感觉,手摸上去热热的,这一个突然的发现,不禁使他暗暗吃了一惊,倒要好好地察看一下伤在哪里。
他一径的来到了楼上,推开了房门,只觉得房子里异常的黑,敢情哑童并不在里面,绿衣人轻轻唤着哑童的名字:“大雅。”“雅”、“哑”同音,显然连哑童自己对这个名字也很欣赏,一连叫了两声,没有动静。
绿衣人向前跨进一步,一种特殊的敏锐感觉,使他仿佛察觉到近处的呼息声,同时目光掠处,更似察觉到一个背向长窗的影子。
绿衣人当然不是泛泛者流,然而伏伺在暗处的这个人,显然心思较他更为细密。
就在绿衣人心念一动,还来不及采取必要的行动之前,一口冷森森的长剑已经比在了他的颈项之间。
出剑人所以有此一手,显然也是事先有所推敲,剑尖比处正当绿衣人喉结要害,先不说这口剑具有异常锋锐的刃口,仅仅只凭传自剑尖的内功剑炁,就足可制绿衣人死命于弹指之间。
绿衣人一惊之下,禁不住当场怔住。
那口极其锋利的剑尖不退反进,近到剑尖已与喉结仿佛有所接触。这个部位自然是致命处,即使绿衣人以超快的身法,能侥幸地逃开了对方的这要命的一刺,可是亦难闪对方接下来的“剑挂两肩”。这一手剑法名谓“封喉两挂”,一旦为对方封住了喉头,只有傻子才会想到脱逃之念。所以,绿衣人干脆也就不再动了。
一个娇嫩可人的女子口音道:“想死的话,你就动动试试看。”
“你是谁?”
“现在还不到你说话的时候。”娇嫩的声音却异常的冷:“到你该说话的时候再说也不晚。”
绿衣人喉结动了一下,觉得一种异常的刺痛,立刻发觉到对方已在运施剑炁逼人了,一股气势只消再前吐一寸,怕不立刻溅血当场。性命相关俄顷之间,绿衣人也只好暂时闭口不言了。
紧接着一只女人的纤纤柔荑蓦地翻起来,绿衣人只觉得上身三处|茓道上一阵发麻,已吃对方快速的手法点中了“麻”、“软”、“定”三处|茓门。
宝剑入鞘,铮锵作响,接下去一团火光,出自对方少女手指上,房子里立刻有了亮光。
出现在绿衣人面前的那个少女,有着“公主”一样的美丽气质,事实上她的确是一个公主,是无忧公主朱翠,只是绿衣来使却是第一次看见她罢了。
朱翠转过身来,就手点亮了几上的灯盏,顿时光明大作,这一刹那,绿衣人的眸子却看见了另一个人,一个和自己同样不幸的人,哑童:大雅。他直直地站立在窗侧一偶,腰身微拱,一动也不动,简直就像一具木偶。当然不用说,他也是被人点了|茓了。不用说点他|茓道的,也自然是面前这个少女了。
绿衣人忍不住冷笑了一声:“你好大的胆子。”他身子虽被定住,但是却不碍他的出口,那双骨碌碌在眶子里转动不已的眸子,更是布满了血丝,像是忿怒已极,加上被雨水打湿的头发、胡子,那分样子真是吓人。
“我的胆子比你想的还要大得多。”朱翠拉过一张椅子,在他对面坐下来,手里提起一面绿光晶莹的长形牌子,有意地出示于绿衣人面前,道:“这个东西大概是你的吧!”
绿衣人眸子睁得更大了,喉咙里哼了一声:“你竟然敢私翻我的东西。”
“不错,我的确是翻看过了。”朱翠冷冷地道:“原来你并不是真的没有名字,你名叫吴明,所以干脆就叫‘无名氏’了。”
绿衣人怒视着她,问道:“你到底是谁?”
“你真的不知道?”朱翠冷笑着道:“一个曾被你戏耍上当的人,你不应该忘记的。”
绿衣人缓缓闭上了眼睛,忍不住又睁开来。
“你知道了吧?”
“哼!”绿衣人道:“这么说,你就是无忧公主了?”
“请称呼我的真正名字,我叫朱翠。”
绿衣人身子震抖了一下:“失敬了,我们本该早就见面的。”
“不错,不过现在见过不算太晚。”
“你……想干什么……”
“我想你应该很清楚我的来意。”朱翠眼睛里凝聚着无限的杀机:“我虽然年岁不大,可是,也知道很多江湖里的事,也见过不少江湖里的人,可是,像你这种无耻、卑鄙的人,却是第一次见过,甚至于听说过。”
显然默认了叫“吴明”的绿衣人脸上一阵发紫,冷笑了一声道:“我总算钦敬了你的厉害,哼哼,我已经知道你的来由了。”
“那你就实话实说吧,”朱翠强忍住心里的怒火:“我母亲和弟弟以及全家人,你藏在什么地方?我要你马上带我去见他们。”
“太晚了。”
朱翠不禁陡然吃了一惊道:“你说什么?”
吴明冷笑道:“用不着害怕,他们都还活着,而且我保证他们活得好好的,日常生活不见得就比以前王宫里差,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朱翠总算松下了一颗心,怒视着他道:“你说的‘太晚了’是什么意思?”
“因为他们早已经离开了汉阳。”
“现在哪里?”
“在……在一个很远的地方。”吴明身子微微战抖了一下,试图运用本身气机冲向|茓门,想自行解开|茓道,但是并没有成功。
“难道他们已经被押回不乐岛上去了?”
吴明冷笑着,看了她一眼:“这一点恕我无可奉告。”
“这么说我没有猜错!”朱翠紧紧咬了一下牙:“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吴明一双眸子在她身上转着:“久闻无忧公主美艳绝伦,今天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他咧开嘴嘿嘿笑了两声,喃喃道:“你是我这一生所见过最漂亮的女人。”
“胡说!”朱翠杏目圆睁着:“你再敢胡说八道,我就杀了你。”
说时,她右腕微振,龙吟声中,长剑再次出鞘,剑光乍闪,已破开了对方的胸衣。
绿衣人吴明并不曾为这番气势所吓阻,一双赤红的眼睛闭了一下,竟然大笑了起来,由于他|茓道被封,气机不通,这番大笑,为他带来了极大痛苦,一瞬间眼泪鼻涕都淌了出来。
“我说你美,你居然要杀我。”吴明显然有恃无恐地道:“你只是吓唬着我玩罢了,你是不会杀我的。”
朱翠生气的道:“为什么我不会杀你?”
吴明嘿嘿笑了两声:“你当然不会杀我,你只是想留下我和哑童作为人质,目来交换你的家人,哼哼!”
朱翠“锵”的一声合剑入鞘,一时面若春风:“你说得不错,这正是我的想法。”这一霎她的气似乎消了不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你能说我的这个方法不好?”朱翠退后几步,在原来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吴明被自己眼泪鼻涕,弄得十分的难受。
“帮帮忙好不好?”他眸子里显示着痛苦:“为我揩一下。”
“这是你自作自受。”
吴明“吭”了一声,调侃着道:“人漂亮,就是生气的时候也漂亮。”
朱翠冷笑道:“你以为夸我漂亮,我就会放了你,哼!你真是作梦!”
吴明“哧哧”笑了两声道:“我这次出来,除了奉令为不乐帮办事以外,另外还要为自己办一件事,你可知道是什么事么?”
朱翠摇摇头说:“没有兴趣。”
吴明不以为逆的笑道:“我可以告诉你,我要为自己找个老婆。”
朱翠一时脸臊红了,想不到对方的话说得这么粗鲁露骨,真恨不得上前踢他一脚。
吴明那双显然闭血过久而发红的眼睛,无情地瞪着朱翠道:“不瞒你说,我的三师尊一直都盼望着我能早日成个家,可是唉……这一次看见了你……”话声未完,倏地身子震了一震,就不再出声说话,敢情为朱翠隔空点|茓手法点中了他的“哑|茓”,吴明这一下可就老实了。
朱翠狠狠地瞪着他,依她个性,真恨不能一剑刺他个透明窟窿,但是想到对方的利用价值,她就暂时吞下了这口气,不再与对方计较。
“哼!”打量着面前的吴明:“你的罪还没有受完,往后还有得受呢。”
吴明只能目光直直地瞪着她,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朱翠随即走向窗前哑童的面前,说道:“本来我可以放过你的,谁叫你上次骗我上当,现在也只好把你一块带去了!”她一面说一面用手掌向对方后颈上快速一拍,解开了对方身上|茓道,哑童似要呕吐地呛咳了几声,一口气还没有喘过来,却为朱翠另一式手法点中了身上软麻|茓道,顿时有如面团般地瘫在了地上,只是大声地喘息不已。
朱翠转过身来,再走到绿衣使者的面前如法炮制一番,后者一样地被摆平了。
可笑这个不乐岛上的特使,昔日是何等威风,即以其本身武功而论,也是蜱睨当今,然而一朝受制于人,却也只有任人摆布的分儿了。
就这么,朱翠一手一个提起来,冒雨穿窗而去。
※※※
绿衣特使吴明与他那个叫“大雅”的哑巴童子,直直地睡在两张绳榻上。
这两张床以及他们所被拘禁的这个石洞,显然都是经过事先准备好的。
石洞够大,光线也够好,只是想要出去却没有这么简单,因为两个人身子都不大方便,原因是他们的下身都被朱翠用她独门的点|茓手法所制,整个下身形成一种“半瘫痪”状态,是以可以坐,可以睡,可以爬动,或作极困难的直立移动,想要用力,或是别的非分之想,可就有点不自量力了。
石洞正上方顶部,开有一个圆圆的透明天窗,因此当那扇原有尺许的石头门紧紧关闭的时候,仍有天光自顶部射入,另外四壁都有特设的气孔,即使在天气最闷热的时候,亦有阵阵清风徐徐贯入。
石洞的后一半,接连着一道清泉,再一边是万丈峭壁,其险峻,足使人惊心动魄,堪称是飞鸟难登。想当年,这里原是一名武当修真之处,该修士羽化之后,废置至今,想不到却被无忧公主朱翠临时派上了用场,用此来拘禁绿衣使者吴明这等身负绝顶武功的人,实在是再恰当不过。
哑童大雅吃了一个红番茄,喝了半碗泉水,气吁吁地伏在石案上喘着气。
吴明却盘膝在绳榻上打坐运功,只见他全身汗下如雨,身上一袭短衫早已为汗水湿透,那原本一张绯红中透紫的脸,现在看起来却是那么的白,几乎就像死人的那种“灰白”颜色。
大雅似乎也注意到了,吃惊地看着他。
吴明运了一会儿内功,却有些力不从心,睁开眼他叹了一口气,沮丧地看向哑童道:
“给我一碗水。”
虽是恶难中,哑童大雅仍忠心耿耿地服侍着主人。聆听之下,他爬着为吴明斟上一杯清泉。
这里一切用具齐全,就是升火举炊也不是难事,一角堆置着不少野芋山薯,这些东西就是放个一年半载也不会发霉,看来对方是打算长时期地把主仆二人拘禁在这里了。
喝下了一碗水,吴明紧紧咬着牙道:“看起来,这个丫头是存心在折磨我们两个了。”
大雅比了一阵子手势,吴明黯然地点点头。
“你的忠心令人感动,唉……实在说,她恨我们也是有道理的……只是,我怕就要病倒了。”
大雅顿时吓了一跳,满脸惊吓模样连连地眨动着眼睛。
吴明哼了一声,苦笑道:“那一夜,我不小心中了曹羽老贼一掌,当时不曾在意,初来这里时也只觉得有点不适,想不到以后的几天,却像是打摆子一样地身子发冷发热……今天尤其是觉得不舒服……”
大雅又是一惊,慌不迭地伸出一只手摸了他一下额头,只觉人手冰凉,吓得他立刻又缩了回来,一时睁大了眼睛不知怎么是好。
“我随身的一个百宝囊里,收藏有我们不乐帮的‘妙仙丹’那是开帮祖师爷云中玉亲手炼制的,能治百病,去暑却寒,只是却也被姓朱的丫头拿去了,要不然就算不能药到病除,却也不会像眼前这个样子。”说着,他紧紧咬了一下牙,恨恨地道:“这个丫头心真狠,也亏她想得出来,把我们弄到这个地方,还弄瘫了我们的腿。”一面说,他大声地喘着气,状是无可奈何。
忽然他翻身坐起来,喘息道:“不行,我们得想个法子出去,要不然我会死在这里。”
大雅脸上立刻现出了张慌。
“来!你扶着我下床……”吴明喃喃着道:“让我们试试看,是不是能把门弄开……”
大雅摇摇头,失望地现出无助模样,虽然这样,他仍然振作着把吴明扶下了床。
“哼!”吴明狞笑着道:“这个丫头虽然弄瘫了我的腿,我还有两只手,只要我一天不死,我就能想办法出去,只是……他妈的,曹羽这个老贼打的我这一掌像是有什么名堂,怪不舒服的。”
大雅在他说话时,已用两肘膝之力,向门边爬过去。
吴明见状怒叱道:“混蛋,还不给我回来。”
大雅被叱得有点莫名其妙,只得又爬了回来、吴明见状更为生气地骂道:“我们不乐帮的人,岂能在地上爬着走路,要是给三位帮主看见,只怕不活活地打死你这个奴才。”
大雅被此一叱,打了个哆嗦,一时噤若寒蝉,只是他却实在也想不出还能有什么法子可以代步,被吴明这么一骂,只管傻乎乎地看着对方。
吴明冷笑着道:“难道你忘了本帮从《易经》中‘地天泰’所化解过来的身法了?”
大雅顿时一怔,霍地面现喜色,立时身躯拱起,双手着地,倒立了起来。
吴明点点头道:“对了,以后就用这个方式走路。”,他像是忽然得到了启示,也像哑童大雅那个样子,倏地双手按地,拿大顶似地站立起来。
这种“乾坤倒置”《易经》中卦示“地天泰”的身法,原有大大吉的评数,幻化为武功后,更是独成一家,对于练习气血功夫的人,大是有所稗益。
主仆二人就用这种方式一直走到了门前。
大雅返身坐好了之后,施展出双掌力道,用力推向石门,只是推了两三下就已气喘如牛了。
吴明仍然保持着倒立姿态,见状道:“蠢材,闪开来,看我的!”
原来他深悉运力之道,一个正常站立或是坐着的人,力量表面上看起来,虽像是发之掌臂,其实却得力于丹田,由于他二人均被朱翠以其独特定|茓手法封闭了下盘|茓路,是以整个下体已无能着力,然而此刻身子一经倒转过来,情形便大为不同,那时着力点便改下盘为上盘了。
吴明不愧是不乐帮第一弟子,其武功实已得三位帮主真传,非但如此,对于运功常识,一般武学理论,却也知悉其法,当下他悟出了这个道理,是以大雅方自退开,他即以双臂运行走向石门,以一掌按地,另一掌着力,霍地一掌直向石门上击去。
这一掌虽说是碍于现况,不能发挥十成功力,却也非同小可,掌力击处,发出了“轰”
的一声大响,整个石洞都像是为之震动一下,然而那扇紧闭的大石门,却像是铁打钢铸,休想移开分毫。
吴明于是掉换了另一只手,再次向石门力击,如此双手交替,一连击出了十余掌,山洞里空自回荡出一片隆隆之声,那石门却是丝毫未损。这一来,吴明才知道无懈可击,当下身子还原坐下,累得频频喘息不已。
大雅只是傻乎乎地看着他。
吴明喘息了一阵子,道:“不行,我们一定得想个法子出去,要不然,我们就会死在这里。”一面说,他霍地又倒过了身子来,用双手行到了壁边,只见他两只手一经搭向石壁,随即活似一条大壁虎般地一路向壁顶游去。
毕竟他下体血气不通,这种运行方式乃是一种极为消耗内力的行动,只能靠双腕上的力道,却要一气完成,实在是极为不易,以吴明之造诣,若非困于下躯之血气不通,即使再高上一倍,也难他不住,然而此刻,他却是有些自不量力了,眼看着已将接近壁顶,距离那洞顶天窗不远,却是气血不继,手一松直由空中坠落了下来。“扑通!”一声,摔得他满眼金星,一瞬间仿佛百骸尽废,简直全身都像是散开了一般。
大雅见状吓得嘶“哑”地叫了一声,忙自旋身过去,却见吴明一张脸其红如血,那样子就像是一个吹得又胀又大的气球,随时都像是要爆炸开来。目睹如此,大雅一时慌了手脚,当下两只手施展出内力,运用内家推拿法直向吴明的身上按去。
不意他不推按还好,这一推反倒出了纸漏,才推了两下,即听见吴明大吼一声,一时满脸汗下,当场昏死了过去。大雅见状,吓得三魂出窍,一时面色惨变,连声哑叫不已,两只手更是连连在他身上推动不已。
忽然自他背后传过来一声阴森的冷笑:“你要是再不停手,他可就死定了。”那是一种含有男人磁性的低沉口音,一经入耳,给人以无比镇定的感觉。
大雅乍然听见先是一愣,紧接着才像是忽然明白过来,倏地回过身来。这一看不由得使他吓了一跳。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那扇门竟然敞开,而且走进来了一个人。
这个人现在正直挺挺地站在他背后。他那么直直地站在眼前,一身蓝色缎子秋衣,衬着他白皙斯文的面颊仪态,有如“玉树临风”。
然而,当大雅再次定神看时,显然吃了一惊。原来这个人虽然称得上十足英俊,却显然并不健康,尤其是在那双隐隐光华的眸子下:那双眼睛,竟然像是郁积着伤后的瘀血,现出一种暗红的颜色,而且那张脸也似乎过于苍白,这些似乎与他高大伟昂的身躯,显得有些不称,然而却自有其威仪之一面。
大雅一看之下,禁不住心头为之一震,他虽然不能站起来,却也防备着对方的出手,两只手掌交错着往胸前一抱,以便待机出手。
蓝衣人鼻子轻轻哼了一声,对于面前的这个哑巴并不曾放在心上。蓝衣人道:“你先闪开来,让我看看他的伤势要不要紧。”
大雅聆听之下,一双眸子只是骨碌碌在眶子里打转,却没有遵言让开,显然对这个陌生人还有些放心不过,生怕他会对主人出手加害。
蓝衣人冷冷一笑,即不再与他废话,当下足步跨动,缓缓步近。
大雅顿时大为紧张,猛地向对方一连劈出两掌。他所施展的是劈空掌,虽然碍于下体气血不通,只有一半功力,可是却也不可轻视,一般人却也是万万当受不起。无如蓝衣人显然大有来头,武功之高,断非当前这个哑童所能窥其堂奥。
此时,大雅虽然运施功力,一连劈出了两掌,无如对方却像是毫无知觉,甚至于连他身上的那袭蓝色长衣也不曾轻轻地飘动一下。
大雅一惊之下,又待第二次聚积力道向对方出手,这一次倒是不劳他费心,显然对方已向他出手了,其实对方蓝衣人压根儿连手也不曾抬动一下,他只是徐徐地前进着,却由他前进的身势里,传过来一种有异寻常的力道来,大雅迎当下,整个上身都不禁被逼得向后方倒卧下来。随着蓝衣人前跨的脚步,这种力道更形加剧,直到大雅直直地睡平不再移动为止。
蓝衣人已来在吴明的身前,后者显然仍在昏迷之中,他缓缓弯下身子来,先翻看了一下后者双眼,再把持了一下他的脉门,脸上表情益见深沉。
侧过头来,大雅正在注视着他。
“你坐起来,我有话跟你说。”蓝衣人慢条斯理他说着,话声一落,大雅立刻就觉出先前所遭遇的压力顿时为之消失,他本能地也就随着对方的话坐了起来。
“你不必惊怕,”蓝衣人冷冷地道:“我若是有心向你们出手,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只怕你们无能敌挡,早就没命了。你主人伤势很重,如果我不救他,只怕他性命不保。”
大雅一惊之下,脸上显现出一片费解神色。
蓝衣人道:“我可以告诉你,你主人身上受有厉害掌伤,此刻伤势已然发作,你可知道此事?”
大雅想了想,忽然明白过来,当下翻身扑地,直向着蓝衣人连连叩头不已。
蓝衣人凌笑道:“你这个奴才也有想通的时候,且退开一旁,看看你主人有这个造化没有?”
大雅点点头不再多疑,移身一旁。
蓝衣人探出一只手,缓缓触向吴明顶门,忽然掌势一振,随着这一振之势,吴明倏地睁开了眼睛,蓦地坐了起来。
蓝衣人本能地后退一步,却见吴明身子晃了一下,霍地站了起来,原来他经过方才自室顶下落一震之力,虽然使掌伤因而触发,却因此将无忧公主朱翠的点|茓手法自行解开。
双方一照面,吴明一连打了几个踉跄,才把身子定住,他一身武功得自不乐帮三位帮主传授,毕竟不同一般,虽说是身上中有足以致命的掌伤,但在未能致死之前,却端的不可轻视。
“你是什么人?怎么会来到这里?”一面说时,吴明暗聚真力,强自把背后掌伤处附近几处|茓路强行护住,不令像似含有毒质的热气四下扩散。
蓝衣人似乎早已料到对方之不甘雌服,有心与对方一较身手,便冷言道:“你先不要管我是谁,我对你总算没有恶意,而且我知道你身上中有曹羽的‘金豹掌’力,此刻已然发作,以你内功,虽然勉强可以把掌上特有的毒恶控制住,但是这种伤势一经发作,却非功力所能制止,一旦发作,便有性命之忧。”
“哼!”吴明瞪大了眼睛道:“你怎会知道得这么清楚?莫非你是曹羽派来的说客?哼哼……我只不过一时不察为他掌力所伤。”一面说吴明霍地退后了几步,一双眸子骨碌碌直在蓝衣人身上打转不已。
蓝衣人冷笑道:“你先不必问我是不是曹羽的说客,总之姓曹的加诸在你身上的这种掌伤,凑巧我有方法医治,换句话说,也只有我才能救你活命,否则你在十二个时辰之后,必然伤势大发而死,如果你愿意死,我倒也无话可说了。”
吴明在他说话之时,早已一面运功调息,自信足可放手与对方一搏,而且他早已看见石门洞开,如能将对方制服手下,即可逃出洞外。当下冷笑一声道:“我为什么要相信你所说的话?”
蓝衣人道:“因为你非信不可,如果我不救你,你根本就活不过未来的十二个时辰。”
吴明在对方说话时,固然早已蓄势以待,却也暗中把对方观察得十分清楚,仅仅由对方神态器字上看来,已可断定绝非易与之辈,心中不禁留下了十分仔细。
“哼!”吴明向前跨出一步:“也许你说的是真的,但是我这个人生来的一副怪脾气,一生只信服比我强的人,如果你的功夫胜得过我,叫我干什么我都愿意,要是胜不过我,嘿嘿……”
蓝衣人脸上现出一抹微笑,却没有说什么。
吴明顿了一下,接下去道:“那么,你也就用不着来担心我的命了,还是担心你自己的命吧!”
蓝衣人冷冷一笑,微微点头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我久仰不乐帮武功天下知名,那就请教了。”话声一落,双拳微抱,那一双湛湛眸子,瞬也不瞬直向吴明逼视过来。
吴明已经感觉出传自对方体魄的凌人气机,心中暗自吃惊,一时大生警惕。他一面运功调息,将内力集中丹田,却十分怀疑地打量着对方道:“足下显然具有武林罕见的身手,想来不是无名之辈,请教大名上下怎么称呼?”
蓝衣人冷森森的道:“何必多问,只管放招过来就是。”
吴明“哼”了一声道:“好!”
蓝衣人道:“不乐帮武功,被称为江湖失传之绝技,足下既然身当‘特使’之任,又是三位帮主所调教出来的唯一传人,想来必然已得真传,何妨施展出来,看看我是否当得?”
吴明冷笑道:“那要看看你是否有这个本事,不乐帮秘功虽有,却也不能随便出手。”
蓝衣人道:“我候教了!”
话声乍落,只听见“呼”的疾风声响。只见他身上那袭蓝色缎质长衣,倏地涨满了气机,活像是吹满了气的羊皮筏子那个样,下摆两侧更像是被强力的风那样狂飘起来,只此一斑,已足可见其惊人的功力。
吴明鼻子里哼了一声,整个身子在这一霎也慢慢地蹲了下来,他双手平摊着向两侧分开来,却有一连串密集的骨节响声出自他躯体各处骨节。
四只眸子像是在这一刹那间,已紧紧互相吸住。
吴明左足向侧方踏出了半个圈子,右手却斜着由肩头缓缓递出,摆出了个“沙鸥别羽”
的架式。
蓝衣人冷笑道:“幻自‘大千门’的‘四禽式’,已不足取胜,你还是另外再换一种玩玩吧。”
吴明脸上顿时一惊,倏地收回架式,身子往左翻出双手下沉着,几乎已抄近地面上,眼看着即是一式腾身掠起的疾进毒招。
偏偏又为蓝衣人看出了来处破绽。蓝衣人又道:“婴喜氏的‘燕子出巢’,不施也罢!”
吴明怒睁双目道:“不错,就是婴喜的燕子出巢,你可有破解之法吗?”
“哼哼!”蓝衣人冷冷笑道:“信不信由你,这个招式在我十二岁随‘大方山人’习技时,已经学过了,当年山人指引,破此法不难,只出指天地而已。”
吴明一惊之下,立刻还原站好。“啊,这么说来,你是出自‘南普陀’大方老人门下了,失敬,失敬!”
蓝衣人摇摇头,又点点头,却是未置可否。
吴明眉头微蹙,心忖着:莫怪对方这等傲气,敢情是出自南普陀大方山人门下,久闻大方老人十数年前已坐化普陀,其功力过人处在于“沉寂”,这一门武功,当年三位师尊中之高立曾有详细说明,并也有应对之策。心中暗喜,遂即冷笑一声,重新拉开了另一架式。他的身子是那么无依地斜斜站着,上身缓缓向前伏,右手二指鹰啄般地弯曲向外递出。
这一招似乎立刻提起了蓝衣人的兴趣。
“对了!”蓝衣人眸子里散发出仇焰:“这才是你们不乐帮的不传之秘,只是倒也不是开天辟地的新招,依我看,大概是白鹤高立老头的杰作,哼哼!这老儿惯以旁取百家之长,略加幻化,即收入于他的百宝囊内,就拿你这一手来说,就有偷取‘黑狐董氏’门中绝技之嫌。”
在他说话时,吴明早已按捺不住,尤其是对方竟然口称大师伯高立为“老儿”,已是令他难以忍受,却又涉及大师伯有窃取旁门绝技之嫌,正是“斯可忍孰不可忍”。
蓝衣人话声未了,吴明已先行发难,即见他脚下一个垫步,已纵身上前,右手夹着大股劲风,迎面一掌直向蓝衣人脸上劈来。
蓝衣人似乎对于他的招式变化十分注意,一双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对方,这时见对方掌式来到,左手忽然抬起,不意吴明这式出手却是诡异多变,霍地向下一沉,两只手指活似一双钢钩直取蓝衣人|乳下“期门”|茓道。这一手既快又准,加上吴明精湛的内劲指力,不要说真的为他点中了|茓门,就只是为他指尖上的内力扫中一下,也是非同小可。
奈何,蓝衣人此番而来,正是满腹心机,决计“以身试招”而来,对方的出手,其实早在他意料之中。他冷峻的脸上,像是微微含蓄着一些“得计”的喜悦,即见他身形忽然一长,两只手恰当其时地忽然抬了起来,一上一下轻轻向外一送,吴明一双脚步霍地打了一个踉跄,向外一连荡出了三步,才行站稳。
一瞬间,吴明脸上充满忿怒,更多的疑惑困绕着他。“你,这一式招法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没有人教给我!”蓝衣人含着一些微笑道:“是我自己化解出来的!”
“那是不可能的!”吴明道:“不乐帮的绝技,至今还没有传到江湖,你怎么会研究出破解的方法?”
蓝衣人冷森森地道:“那是我的秘密,吴明!”
吴明又是一怔:“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可是立刻他就明白过来:“哦,是朱翠告诉你的?”
“不错!”蓝衣人冷笑道:“不乐帮武功既深又博,你又何必藏拙,我等着你的,再出招吧!”
吴明剔了一下浓眉,有些疑惑地道:“你口口声声要我施展不乐帮绝技,莫非你存有什么用心?”
蓝衣人心中微微一惊,却是表面上丝毫不露形迹。聆听之下,他冷哂道:“我确是存有用心,因为这个天底下的武术绝学,只有很少门派的武功我还不曾见识过,不乐帮的武功正是其中之一。”
“所以你想见识一下?”吴明冷笑着摇摇头:“不,由你出手看来,你不像是第一次见识过本门的武功,莫非你以前……”
蓝衣人冷哂道:“我虽不是贵门出身,却听说过江湖上的传说,因为据我所知,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活着的人曾经领教过贵门武功精髓。”
吴明刹那间脸上现出了杀机。“你说得不错,”他足下不自觉地已跨前两步:“你不是要见识我不乐帮的绝技么?我倒可以答应你,只是当你见过后,只怕也不能例外,你不后悔么?”
蓝衣人紧紧咬了一下牙,喃喃道:“我不后悔,只要你自信能胜过我。”
吴明哼了一声,点点头:“你这个人倒是一条少见的好汉子,要是易地而处,我们或可深交一下。”
才说到此,却为蓝衣人讳莫如深的一串笑声所打断:“废话少说,快出招吧,久闻贵门三位帮主以一套‘醉金乌’手法行遍天下无敌手。”
吴明一惊道:“你知道的果然不少,哼哼!莫非你想试试这套功夫么?”
蓝衣人冷冷地道:“梦寐以求。”
吴明点点头道:“好,我就成全你,也叫你好好开开眼,只是我可以确定的告诉你,这套‘醉金乌’招法,为昔日金乌门祖师云中玉于大漠酒醉斜阳时,无师自通,感天而悟,其微妙处,绝非你可想象,而且招式之中,有凌厉的杀着,每一招都足以致人于死命,哼哼!
只怕我这套招法还未曾施展一半,你已横尸当地了。”
蓝衣人表情异常沉重,也许正因为他当年曾在这套招法下死里逃生,由于如此,他才不以为对方所说有丝毫的夸大之词。事实上吴明之所以这么说,也因为他断定了对方的万无活理,否则这是他本门的隐私,万不会在一陌生人面前提起。
“就算我心甘求死吧!”蓝衣人冷峭地看着对方道:“把你们这套至今仍不为外界所知的罕世绝技施展出来吧。”
“好,我成全你就是。”
话声出口,吴明身子半侧着,邯郸学步似地已迈出了两步,蓝衣人一双眸子睁得滚圆滚圆。
蓦地吴明身子打了个旋风,只见他双手高举,交叉着自头顶盘过,石室里猝然间起了一阵狂风,那种气象,真有飞沙走石之威。吴明那张脸,在施展此一震惊武林、足傲江湖的本门不传绝技时,一霎间涨得血也似的红。
敢情这“醉金乌”招法,正如吴明所说,乃昔年云中玉酒醉大漠,目睹日落大漠,远方之海市蜃楼,忽发奇想而创出妙绝乾坤之九式奇招,当日云中玉酒饮薄醉,气血满涌丹田,他无意创始时,正巧将功力发挥无遗,这一连九式出手,全系只出不入,只攻不守的杀着,设非有十年洗骨易髓之深湛内功,根本就无能施展。
眼前吴明一经展出,正是集全身功力于一倾,大有昔年张良刺秦王于“博浪沙”时之“奋椎一击”之势,一经展出,端的是其势万钧,一发而不可收拾。
然而,蓝衣人却是那般的镇定。当他目睹对方的出手,正是自己近年来苦心思破,意欲践雪前耻的罕世奇功“醉金乌”招法时,内心真有说不出的感触,不知是悲抑或是喜?眼前的情势,已不容许他再有所深思,随着对方所展开的身体,吴明一双大手,就像是云中之龙,在一阵疾剧的劲风里,向他身上攻到。
恍惚里,像是扬起了一天的掌影,这种“醉金乌”手法,每一招每一式在在都显示着那个“醉”字,确是波谲云诡,令人莫测高深。
蓝衣人那双深沉的眼睛,忽然亮了很多,面对着对方这般猛厉的攻势,他不退反进。
双方像是交接了,却又分开了。
夹着大片风力,吴明的身子,已快速地扑到了石室的另一头,而蓝衣人却像是仍然停立在方才前进的一个“据”点上。
简直是不可思议。
吴明惊住了,从他研习这套“醉金乌”手法以来,说实话,他还没听说过,有人能在这套招法下苟能幸免,对方蓝衣人何许人也!
“这只是第一式!”蓝衣人好像显得很激动的样子:“我知道这套招法一共是九招,还有八招,你就一齐展出来给我瞧瞧吧。”
吴明背紧紧地贴在石壁上,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对方,聆听下,他益显阴森。“你到底是谁?”
“还不到我告诉你的时候!”蓝衣人目光炯炯地道:“第二招,第三招快过来吧!”
吴明鼻子里哼了一声:“放心吧,现在就是我想停手,只怕也不可能了。”说话时,他那原本看来已经够壮够大的身子,猝然间像是变大了许多,一双手臂徐徐地向前拱抱着。
蓝衣人脸上现出了冷涩的笑,却也有一番内在紧张。
暮然间,吴明已狂扑过来。那是一式妙绝古今的“长风一抱”绝姿,人影婆娑,衣衫缥缈,然而这消遥的身式里,却隐藏着凌厉的杀机,蓝衣人的感觉仿佛是全身数十处|茓道,猝然间都在对方凌厉而尖锐的攻击之下。
然而毕竟对他来说,是有前车之鉴可以追循,这几年痛定思痛,朝思暮想的岁月并没有虚掷。蓝衣人的身子,在对方这般凌厉疾猛的攻势之下,忽然间像是个纸人般打起转来。
看起来足足有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两个人的身子蝶恋花酣一般地纠缠着,又分了开来。
那么沉实有力的一双手掌拍空了。“啪!啪!”两声,石屑四溅,石壁上立刻留下了两个清晰的手掌印子。
吴明几乎愤怒了,咆哮一声,由石壁上再次挨起了身子,第三招第四招却是一气呵成。
真是石破天惊的一击,亦是鬼出神没的接触。
现场旋荡起大股的气机,这种气机纯系出自二人双方体魄之内,称得上是内在功力的结合,气机回荡之下,石壁上足足被刮下了一层碎屑,像是下雨般的,劈劈剥剥落溅得满处都是。
两条人影再一次地错了开来。
蓝衣人脸色异常的苍白,在他前胸边侧,一块衣襟已经被撕裂开来,对方的五指紧紧贴着他的肉身擦了过去,留下了五道深深的指痕,很快地鲜血就渗了出来。
吴明倏地由石室的那一隅掉转过身子来,触目见状,他发出了一声冷笑,“好本事,”
微微一顿,他喃喃道:“为什么你只守不攻?这样只怕你要吃大亏!”
“为什么?”
“因为接下来的招式,招招奇险,只怕你将会丧命在我双掌之下!”
蓝衣人整理了一下被撕裂开的前襟,惊心在所难免,却没有丝毫沮丧,到目前为止,起码已经证明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这多年来,他所苦心积虑幻想出来破解对方的招法,似乎已有了收获,虽然他并不能确知能否接得住下余的五招,但终须一试才知。
“放心吧!就算我死在你手上,那也是我自己找的!”蓝衣人揣摩着对方的即将出势,身子缓缓地蹲了下来:“来吧,我接着你的!”
吴明既忿怒又钦佩,更有无限好奇地打量着对方。就只是出了四招,已使他全身汗下,前胸后背俱已为汗水所湿透。接下来的第五招,将使他付出更大的体力,背部紧紧贴着石壁,他缓缓地举起双手,密集的一串骨节响声,显示着他的劲道已齐集双掌。
两个人都睁大了眼睛。
紧张的气氛,使得一旁的哑巴童子大雅也为之感染了,只见他瞠目结舌,傻瓜也似地向二人注视着。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现场却出了意外。
原先举臂向天的吴明,忽然像是中了风似地发着抖颤,起先还以为他是由于用力过剧连带着而发出来的,紧接着他双眼发直,嘴里更不禁淌下了口涎,身子一歪,“扑通!”倒在了地上。
蓝衣人只是一怔,可是立刻他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一旁的哑童大雅也看出了不妙,怪叫了一声,猛扑过去,用力的把吴明身子抱起来。
蓝衣人一惊上前,说道:“快放下他来!”
大雅只是抱着主人,直直地看着对方发呆。
蓝衣人略微探身打量了一下吴明,确定了一个事实,遂向大雅道:“他身上所中的掌伤已经发作了,怕有性命之忧,还不把他平放在地上,你是要他死在你手上么?”
大雅一听这才慌了手脚,慌不迭地把吴明平置在地,他本人下躯不便,经此一番动作,已不禁气喘如牛,忽然他转过身来,向着蓝衣人连连叩起头来。
蓝衣人冷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一切也只有看你主人自己的造化了!”他一面说一面由身侧取出了一个白色小瓷瓶,把其中仅有三粒丹药倒出来。
大雅连忙去撑开吴明的嘴,奈何他牙关紧咬,竟是难以张开,蓝衣人哼了一声道:“好厉害的掌力,这是因为他身上已染满了豹胎之气,中枢各经脉俱已失去了机能控制,这样情形只要再继续十二个时辰,他将全身枯萎抖缩而死。”
大雅聆听到此,心里一阵难受,由不住淌下泪来。
蓝衣人冷笑一声,接下去道:“然而这件事我既已管了,总不至于会糟到如此地步,还是那句话,且看他的造化如何吧。”一面说,左手探出捏住了吴明下巴,二指微微用力一按,“吱”的一声,已把吴明整个下巴卸了下来,当下把手上丹药全数放迸他嘴里,又把他下巴合好。
只见吴明脸色一片青黄,甚是可怖!
蓝衣人随即动手脱下他上身衣服,即见后肩伤处已然是一片青紫,原先所呈现的一个掌印,现在看起来竟然高高隆起,色作紫红,还有些透明。蓝衣人道:“这就不错了!”
大雅只管发着傻。
蓝衣人道:“这就是豹胎毒中体的现象,这个凸出的掌印一天不消失,就表示余毒没有消失。”一面说,他一面施展出一种很特殊的手法,一连在吴明身上点闭了十六处|茓道,这才退步一旁。
大雅仔细地打量着地上的吴明,见他仍然没有醒转,急得连连搓手,一脸焦急模样。
蓝衣人缓缓在绳榻上坐下来,脸色十分沉重。微微合拢着一双眼睛,打量着地上直挺挺的吴明。这一霎他心里却充满了矛盾,照理说,以对方所作所为,以及出身来历,真是万死不足惜,偏偏在此一刹那,在目睹着他的“去死不远”情况之下,内心竟然会充满了恻隐与不忍。然而,并非因为这点“恻隐”之心,他才对他加以援手救治的,事实上他所希冀吴明不死,当然另有原因,为着这个原因,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就此死了。
“你这里有水么?”停了一下,蓝衣人才转向哑童大雅这么问了一句。
大雅点点头,立刻旋身而起,正待往取。
蓝衣人摇摇头道:“现在还用不着,来,你过来!”
大雅依言走近,只是脸上表情仍然还有些犹豫,生怕对方会加害他似的。
蓝衣人冷笑道:“现在是你主人生死存亡的时候,你要不要救他?”
大雅连连点头。
蓝衣人道:“好,现在我需要你的帮助,虽然你功力不足,但是不要紧,我可以补助,你听着,从现在起,我一连串要报出许多|茓道的名字,这些|茓道都是双|茓,每当我报出这个|茓道时,我要你用全身之力,向这个|茓道一边发出掌力。”
大雅顿时一呆,一时不解地向着对方频频眨着眼睛。
蓝衣人冷笑道:“我知道你心里不解,可是现在情况紧急,我没有时间再向你解释这件事,总之,你大可放心,当你发出掌力时,我也同时发出了掌力,我当尽量配合,使所发出来的掌力,与你的掌力相当,如此就可免使你主人意外为掌力所伤,这样做,为的是把他身上的毒力自每一个路|茓强迫逼出,如果处置得当,加上我刚才与他服下的灵药,当可使他保住性命。”
大雅听他这么一说,才像是明白过来,一时连连点头不已。
蓝衣人随即道:“你记住,当你施出掌力时,一定要聚集全身的力道,不要怕会伤害了你的主人,一切都有我在,如果你心里害怕,不能用出全力,那么你的主人反倒要为此受害了。”
大雅又点了一下头,随即闭上眼睛,默默运施功力于右掌,那只右手顿时明显地看出了涨大,可见其功力亦属不弱。
蓝衣人点点头道:“想不到你在下身|茓道被封闭之后,仍然会有这等功力,很好,现在我们就开始吧!”他微微顿了一下,就开始一连串的报出了这些|茓道的名字。而每当他报出一个|茓道的名字之后,大雅立即运功出掌,一掌向该处|茓道上用力击出,与此同时,蓝衣人本身也施展功力出掌向同属该|茓的另一处|茓道上击去,由于他所报出的这些|茓道均属双|茓,是以二人所发出的掌力自然而然地在该|茓道之内会合,两股劲力一经会合,顷刻化为乌有,然而功力相对激荡之时,却已把瘀集于该处|茓道内的毒气逼迫而出,改窜到另外一处|茓道之内,然而接下来这处|茓道,亦为二人掌力所攻击的对象。
就像这样,在蓝衣人不停地口喧之下,他二人联合出掌,一连合击了吴明身上十二处双|茓。
“好了!”蓝衣人忽然制止道:“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你可以休息一下。”一面说,他一面运用双指分开了吴明的眸子,却见吴明掩藏在眼皮之内的一双眼珠似乎已有了转动。
紧接着吴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冗长的叹息,随即由唇角淌出了一溜紫黑色的血污。
大雅吃了一惊,嘴里嘶哑地叫了一声,正待扑上去,却被蓝衣人一只有力的手臂挡住。
“不要乱动!”蓝衣人道:“这是好现象,你主人已经有救了。”
大雅嘴里连连哑叫,双手比划不已,对于蓝衣人所说似乎有些难以置信,然而就在这一刹那,吴明却睁开了眼睛。
蓝衣人轻轻一叹道:“你总算醒过来了。”
吴明的眼睛很快地就看见了面前的蓝衣人,先是一愕,紧接着全身抽动了一下,正待翻身坐起,蓝衣人却制止住他道:“你现在还不能动。”
吴明喉结动了一下,冷声问道:“为什么?”
蓝衣人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旁的大雅已向着他快速地一连比了十几个动作。
吴明顿时脸上现出了一片难以理解的神态。他直直地看着蓝衣人道:“大雅说的可是真的?他说我方才掌伤发作,己临垂死边缘,幸而是你救了我。”
“不错,我如不及时救你,现在你已命丧黄泉。”
“哼!”吴明倔强地咬了一下牙齿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蓝衣人一哂道:“问得好,不为什么,就算我不愿意让你死吧。”
吴明眼睛里立刻流露出一番激|情,闭了一下又睁开来,忽然慨然叹息一声道:“我生平从来也没有受过人家恩惠,更不要说像你加诸我的这等救命大恩……我……唉!你说我要怎么报答你吧!”
蓝衣人摇摇头道:“你无需报答我,我要你活着,是要继续见识你的‘醉金乌’身法,如果你一旦死了,就没有人像刚才一样施展与我一开眼界了!”
吴明冷笑道:“你以为我会相信这些话么?”
“信不信由你,我确是这么认为。”蓝衣人向他点了一下头道:“听你口音,似乎你元气已聚、你可以坐起来了。”
吴明试了一下,果然坐起身来。他伸出一只衣袖揩了一下嘴角上的血渍,喘息一声道:
“这些血……”
蓝衣人道:“金豹掌厉害的地方是内含的豹胎气机,一经发作,瞬间潜伏于人身各处|茓道之内,必须要逐次清除之,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普通人一次清除一个|茓道已是难能可贵,因为你功力精湛,又有大雅在旁协助,所以我才大胆地一次清除了你十二|茓道,下余|茓道,候你内功恢复之后,再一次清除并不难。这些紫色的血便混有豹胎毒息在里,不过这类气息,一经见风,便化为乌有,不足以害人了。”
吴明在他说话时,暗中已自默默运功在身上各处试行一周,果然气机过处,有些|茓道畅行无阻,有些|茓道闭塞不通,显然对方蓝衣人所说全系实情,立时借其余力抖颤颤地由地上站起来,身子一跄,几乎又坐了下来。
蓝衣人睹状一笑道:“看你这个情形,显然今天是不能跟我再比划下去了,好好地调气养神,明天再来看你,我走了。”说罢转身自去。
当他身子才走向洞口处,吴明忽然唤住他道:“恩兄留步!”
蓝衣人站是站住了,却没有立刻回过身来。
吴明在他身后沉默了半天,才缓缓地道:“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么?”
蓝衣人道:“你又何必急在一时,早晚你一定会知道的!”
吴明怔了一下还想再说什么,蓝衣人却身形纵起,其速如风,“呼!”一声,已闪出洞外,紧接着那扇厚逾二尺的大石门“轰隆!”一声,已关闭了个结实。
十一
大风呼呼,蓝衣人身上那袭宽衣衫被山风鼓荡着猎猎起舞。出了石洞,他一径来到了眼前断崖悬壁,正前方是滚滚无尽云海,身后一排苍松,高可参天,伫立松下,面向云海,耳听松涛,正可以洗却多少人世沧桑烦恼。一阵悉索衣衫声,似有人影在松下晃动。
蓝衣人忽然发声道:“公主不必躲藏,出来吧!”
人影轻晃,一个窈窕人影出现眼前,正是无忧公主朱翠,一身淡淡的秋装,衬托着她亭亭玉姿,款款腰肢,更形婀娜多姿。
“我只当这一次可以瞒得过你,谁知道还是被你发现了!”一面说她款款前进,来到了蓝衣人面前:“海兄你好!”
敢情蓝衣人正是海无颜,似乎对方朱翠已发现了他的踪迹,对于这件事,她却心照不宣。
海无颜却一语道破说道:“当我进洞之初,就已发现了你的跟踪,后来你掩身子洞顶天窗,我也看见了,我想大概你是怕我把他们放了可是?”
朱翠一笑点头,道:“这只是原因之一。”
海无颜道:“另外的原因呢?”
“就算我是好奇吧!”一面说时,朱翠笑哈哈地在他对面一棵横出的松干上坐下来:
“说真的;我还不明白,为什么你对那个姓吴的这么好?以他的所作所为,就算是杀了他也不为过,你却反而替他疗伤!”
海无颜看了她一眼,摇摇头道:“以你的冰雪聪明,岂会不明白其中道理!”
朱翠眨了一下眼睛:“你是在施展怀柔政策?”
海无颜点点头道:“不错!”
“这……有用么?”
“应该是有用的!”
“哼!那可不一定!”朱翠道:“他既是不乐帮第三代唯一的传人,必然有不可轻视之处。”
海无颜冷冷一笑道:“正因为这样,所以更要这么做!”
“但,他是一个狠心任性的人!”
“我却以为,人的天性并不会相去很远的。”
“……”顿了一下,朱翠看了一下天,才喃喃道:“也许你这么做是对的。”
海无颜喟叹一声道:“在我见他之初,原本是没有对他抱持幻想,见面之后才发觉到这个人还不失是一个有血性的人,所以我临时改变了对他的态度。”
朱翠“哼”了一声,道:“可是我忘不了他抢劫我母亲弟弟的仇!”
海无颜深湛的一双眼睛注视着她道:“如果这件事你能分三个方面去想,你对他的仇恨之心就会减轻不少。”接着他冷静地分析着:“第一,决定绑架你母亲弟弟等家人的,是不乐帮的三位帮主,不是他,他只是负责执行命令的人。第二,如果你母亲与小王爷殿下,当夜不曾落在他的手上,而是落在曹羽等一干人手里,那么今天的情形必将是大为不同,说不定已解押进京,落得与令尊同一命运,也不一定。第三,令堂与小王爷殿下如今身在不乐帮,虽说是不至于受罪,但是一旦三位帮主发觉到他们利用的价值消失之后,便有生命的危险,如果能有这个吴明居中代为缓颊照顾,便好得多!”
海无颜微微一笑,又道:“你如果能从这三方面着想,对于眼前吴明的仇恨之心,便会减少了许多。”
朱翠脸色果然缓和了许多,她轻轻叹息一声道:“这些我不是不知道,我只是出不了心里这口怨气罢了,我要是真的想杀他,也不会把他留到现在了。”
海无颜冷冷一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留下他们来作为人质,以便交换你的家人。”
朱翠道:“这么做难道不好?”
海无颜摇摇头,说道:“这是下下之策。”
“为什么,”朱翠一惊道:“难道不乐帮的三位帮主忍心不顾他们这个唯一的传人?”
“那倒不会。”海无颜冷笑道:“让我再提醒你一句,你根本还不了解不乐帮的那三个老怪物有多厉害,就算是这个吴明落在了你的手中,他们即使痛心疾首,也不会甘心被人威胁,那么一来,只怕又将要另生枝节,须知道令堂和小王爷殿下俱是不擅武功之人,如果不乐帮决心选择他们为仇,那便十分可怕了!”
朱翠霍地站起来道:“哼!他们有什么更厉害的手段,我接着他们的就是!”
海无颜凌声道:“但是你不要忘了,他们也许选择的对象不是你。”言下之意,自然指的是沈娘娘与小王爷二人了。
朱翠一时无言以对,她忿忿地走向崖边,瞭望着面前云海,过了一会儿她才又转过身来:“那么,海兄,你的意思,要我怎么做呢?”
“放了他!”
“放他们走?”
“不错,只有这样,他才会对你感铭于心,这么做才不致挺而走险!”
朱翠缓缓走了过来,她总算想通了这其间的得失关键。她缓缓他说道:“好吧,我听你的话就是了!什么时候呢?”
“这就看你了!”
一线阳光透过了松枝,直直地射在了他的脸上,阳光下,他的脸色异常的苍白,那双浅紫色的眼瞳,显示着他的病弱,每当朱翠看见他这番容颜,内心就会情不自禁的对他生出一种关怀与眷恋,那是一种只能意会的微妙感触,就凭着这种微妙的感觉,朱翠又深深地对他种下了爱苗,只是她自己还不知道罢了。
海无颜缓缓地道:“我知道你心里的感觉,恨不能立刻与你家人团聚,但是这件事你千万不能大意,尤其是有关去不乐岛的事,你万万不可冲动、意气用事,知不知道?”
也许在年岁上来说,海无颜总以为要比朱翠大上许多,所以每当他跟她说话时,也就会不自禁地往往以长者自居,就像是一个长兄关照幼妹的神态。
朱翠一笑,翻起眼睛来盯着他:“有时候我觉得你的胆子很小,而且你……”耸了一下眉毛,她顽皮地笑了笑,接道:“算了,不说了。”
她本来已经把头转到了一边,却又情不自禁地偏过眸子来,一种少女娇羞的情愫使她那双眼睛格外显得美丽,更加明艳动人!
海无颜只当没有看见她,继续道:“你说我胆小也许确是如此,只有吃过亏上过当的人才会变得胆小,我绝不是小看了你,但是以你目前的武功,要是想去抗拒不乐帮的三个老怪物,的确还差得远。”
朱翠赌气地道:“哼,你越是这么说,我越要去闯一闯,等一天我上去了,救回了我母亲来,你就没话好说了!”
海无颜看着她赌气的样子,只觉得她还是个孩子,本来想责骂她几句,转念一想,对方以公主之尊,如今所遭受的一切苦难折磨,实是已够多了,何忍再怪她,转念一想,他脸上带出了笑容。
朱翠奇怪地道:“你笑了,真难得,我还以为你生下来就不会笑呢!”
海无颜道:“刚才我在石洞里与吴明动手过招你可看见了?”
朱翠点点头。
海无颜道:“你觉得我所施展的身手如何?”
朱翠想了想道:“你的身手很怪,但是,我并看不出它有什么威力。咦,你问这个干什么?”
海无颜道:“你不要小看了这几手招式,这些招式每一个变化动作,都是我殚精竭虑,苦心创造出来的结果,不相信你就试试看!”
朱翠一笑站起来道:“原来这才是你的本意,你想跟我比武,试试我的本事到底有多强是吧?”
海无颜点头道:“你猜对了,我不妨告诉你,我所施展的那几招身法,看似无奇,其实却包罗万象,我不要你胜过我,只要能在十招之内你保持不败,就很不容易了,那么,或许你已有能力去不乐岛,我也就不再拦着你了。”
朱翠脸上浮现出一片笑靥:“你说的可是真的?”
海无颜道:“当然是真的,只是你却要小心。一经动过手之后,只怕你难免摔跤,摔疼了不要气我就好了。”
朱翠扬了一下眉毛微微笑道:“哼,你也大小看我了,我就不相信在你手上连十招都逃不过,我们就比比看好了,你要怎么个比法呢?”
海无颜道:“我已经说过了,只比十招就足够了,我接着你就是了。”说话之间,他身子已后退了几步,双手平伸,缓缓抱向胸前,一双眼睛直直地注视着面前的朱翠。
朱翠立刻就感觉出对方这双眼睛和刚才所给人的感受大不相同,在他的视觉里,似乎让人不得不全神贯注,而且更像是有一种无形的压力紧紧地逼迫过来,使人浑身上下都觉得使不得劲儿似的。
无忧公主朱翠当然不是弱者,加以她生性要强,绝不甘心认败服输。嘴里发出一串笑声,身子已如同穿花蝴蝶般的转到了海无颜右侧,可是海无颜的身子竟像是与她一般的快捷,跟着转了过来。
朱翠身法却是够快的,她动手的绝窍,在于绝不予敌人缓和之机,只见她身子一转,已自腾身而起,两掌上挟起了凌人的巨大力道,直向海无颜两肩上拍抓下来,由于她知道海无颜身手了得,所以一经出手,也就绝不留情,十只手指上所聚集的力道,足可穿墙碎石,目的即在于攻破海无颜那一层防身的“罡气”。
海无颜站着的身子,忽然矮了下去。
同时间朱翠的十指像是抓住了一尾奇滑溜手的鱼,对方护身的罡气敢情是这般奇妙。心里一惊,她赶忙点步退身,“嗖”的一个反弹,娇躯已反弹出丈许以外。
就在这一瞬间,大片尖锐刚猛风力,在一阵呼啸声里扑体而来,恍惚间看见海无颜一只肥大的衣袖迎面扫来,对方像似施展的“铁袖功”,然而却较“铁袖功”要灵活得多。在猝然拂起的衣袖影里,一连拍出了三片掌影,一中二偏,一奔前胸,两挂双肩。
朱翠这才知道厉害,一惊之下,反身倒弹,施展出全身之力,娇躯一挺一弹,再次拔起了六七丈高下,随着她开合的双腕,活似一只凌霄巨鹰,陡然间循着一棵Сhā向当空的巨松上落了下来。
松梢上起了一阵子剧烈的摇颤,然而落身其上的朱翠,就像是双脚粘在了树梢上一般地结实牢靠,一任它上下左右乱动乱颤,却休能使她移动分毫。
海无颜脱口赞了声:“好身手!”
三字出口,身子箭矢也似地直射而起。
朱翠身子向下一沉,松枝跟着压下来,可是尽管如此,挟附在海无颜身上的巨大力量,却似乌云盖顶般地直循着她当头猛力压了下来。
“咔嚓!”一声巨响,松树齐腰被折断。
两条人影奔向松下坠落。
朱翠一身轻叱,身子已快速盘过来,陡地斜身切进,用“琵琶手”掌背向外,一掌直向海无颜前胸挥过来。她性急之下,惟恐落败,这一掌确是称得上劲猛力足,然而却万万想不到,对方海无颜眼前所展示的身手,正是为了对付不乐岛的不传手法“醉金乌”所特构的奇招异式,其微妙之处也同于“醉金乌”之“异曲同工”,正所谓“实中有虚,虚中有实”。
朱翠一招挥出,待到功力撤出后,才忽然警觉到情形有异,果然招式走空。这一瞬,她再想抽身,哪里还来得及,猛可里随着海无颜的一片袖影,随着那股子袭进的强大力道,朱翠整个身子陡地反弹了出去,“扑通!”坠落地上。
朱翠一个旋身再次纵起,一声娇叱,飞快地扑过来,面前的海无颜好端端就站在面前,朱翠进身挥掌,一正一反,直射对方两肋。
然而妙在对方那种掩饰的身式,显然又是假的。
朱翠双手挥出到一定的距离,霍然觉出不对时,却已再次地发觉上了当。和前一次一样,依然是慢了一步。
乍然间,海无颜的双手已结实地叼住她的双腕。
朱翠立刻就感觉到了一股奇大的劲力由对方双手传出来,随着这股劲力,她身子不由自主又摔了出去。“碰!”一声,撞在了一棵树上,树身一阵大颤,落下了大片松针。
朱翠脸色一阵子发白,只觉得全身发痠,差一点连眼泪也落了出来。偏偏面前的海无颜,并没有丝毫怜香惜玉的表情,只是站在原处,微微含笑地看着她。
海无颜的这番表情,情不自禁再一次地激发了她的好胜决心。
像是箭矢般地,朱翠第三次纵身过来,两只手施出“太阴分骨”手法,直向对方的两肩上切下。然而,明明看见的人影,临到头来却又像是走空了,朱翠一连上了两次当,这一次不甘再次上当,急切间抽招换式,临危一瞬间,把身子拧了过来。
海无颜的身子像是一阵风般地袭过来了。
四只手掌,偏偏又触在了一块。像前次一样,猝然间扬起了一大股弹力。
朱翠这一次虽是极力抗衡,兀自犹不住一连后退了四五步,“扑通”一声,坐倒在地。
说不出的一腔急怒,迫使她想跃身站起,哪里知道才站起一半,肩头一阵发软,却已被海无颜双掌搭上。
朱翠才站起一半,身子晃了晃,由不住“扑通”一声又坐了下来。说不出的一阵子急羞忿窘,一时热泪盈眶,挣了一下,却没有把对方的双手挣脱,反倒是对方那双感觉上绵软的双手,却似有千钧的力道迫使她再也休想异动。
“你,放手!”嘴里叫着,反手一撩甩,撩着了对方的肥大衣袖,用劲地一扯,“嘶拉”一声,扯下了一大片来。自此她娇嗔迸发,再也忍不住心里的委屈,忽然揽住了面前的人下躯,失声痛位了起来。
海无颜直立在她面前的身子一动也不动,显然落按在她肩上的一双手掌,此刻已失去了力道。
朱翠紧紧地抱着他,却是哭成了泪人儿似的。多少怨恨、无奈、伤心一股脑地发泄在面前这个人身上,紧紫地抱着他的身子,那张淌满眼泪的脸就贴在他腿上。
“你厉害……你凶,我打不过你总好了吧?”仿佛自她懂事以来,还不曾这么伤心过,也不曾这么失态过,设非是在她私心倾慕的人跟前,她也万万不会有这番真情流露……
面对着朱翠的一番真情流露,海无颜蜘蹰了。他那双沉郁的眼睛,缓缓垂下来落在了朱翠身上,眼神里,流露着一番激动,以他的强大,自有一番超乎常人的心理与克制功力,然而,这并不能说他是“无情”。
一只苍白的手缓缓抬起,落在了朱翠头上,缓缓地溜过了她乌油油的秀发,最后停在她的肩上。“记住,”他富有男性磁力的声音道:“你是一个公主,万人敬仰的‘无忧公主’,是不该随便落泪的!”
“我……我就是要哭……我不希罕这个公主。”忽然她仰起了脸孔,紧紧地握住了海无颜的手,无限依恋爱慕地把他的手贴在脸上,那只白手立刻为她的泪水染湿了、海无颜苦笑着摇摇头,示意她的幼稚,却又有几分怜惜,他像是忽然有所憧憬,苍白却英俊的脸,变得麻木了,泛有星光的那双郎目,也黯淡了。
“海……”朱翠仰着脸看着他,泪珠儿淌个不休:“答应我,别离开我……
海无颜另一只手缓缓地再次抚溜过她的秀发。
“你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
“真的?”朱翠终于绽开了笑靥:“你也这么认为?”
海无颜微笑道:“我的眼睛和别人一样能够辨别美丑,何况你是……”下面的话,被他吞在肚子里。
朱翠忸怩着晃了一下身子:“干吗只说一半话,叫人家心里瞎猜疑!”
海无颜淡笑道:“我要说的是,你是一个当世罕见的美人儿,很少男人能够不为之动心的。”
“哼!”一抹笑靥掩饰着她斜过的眼波儿,那张脸立刻烧红了。含着无限娇羞,她偷偷地打量着他。
“你骗人!”说了这句话,她再也没有勇气接触对方的那双眼睛,粉脸飞红地垂下了。
海无颜想说什么,嘴皮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出声,然而无论如何,面前的朱翠,确实已使他动心了。
对他来说,感情曾经痛苦地折磨过他,他也曾经一度坠入过爱河,只是自从不乐岛败北归来,负伤之后,他却像似变了一个人,感情非但不能再使他快乐,却反倒是他逃避的对象。因此这多年以来,江湖上才会对他编织了许多传说。事实又如何呢,这是一个隐秘,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而又难以启齿的隐秘,为了这个隐秘,他不得不远离昔日的恋人,甘受着对方以“负心”、“无情”见责,“沧海无情”这四个字贬语,也正是由此而起。
多年来,他于极度沮丧之下,那颗心确已“古井无波”,然而毕竟他并非真的是个“无情”的人,正因为他的“有情”,所以才会在感情“更上层楼”之时,不得不有所顾忌,而显示出他的“无情”。自此以后他就不曾再涉及任何儿女之私了。
直到此刻,这一刹那,通过那双深邃但沉郁的眸子,他友爱地打量着眼前的朱翠,似乎霍然使他警觉到自己那颗古井无波的心,竟然会有些波动了。心里,一阵子发慌,下意识地他往后退了一步,一向沉着的表情,亦不禁现出了一些异样。
朱翠警觉地看着他,正所谓“心有灵犀”,她慢慢地站了起来。
“你怎么了,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么?”
海无颜微微摇了一下头,转身走到一边树下坐下来;朱翠跟过去:“你怎么了?是不是旧伤又发作了?”
海无颜摇摇头,像是触动了他无限伤怀:“翠姑娘,哦,我这么称呼你好不好?”
“当然好。”朱翠脸上流露出无比的喜悦:“我喜欢你这么叫我,我讨厌公主这个称呼。”
“那是你身在福中不知福,来!”他拍了一下身边的树干道:“坐下来歇歇吧。”
朱翠点点头,半羞半喜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你猜我今年有多大了?”海无颜眼神隐隐透出一种伤怀。
“噢,让我来猜猜看。”一面说,她偏过头来,着实地好好打量了他几眼:“你看上去苍白、憔悴,但是年岁并不大,我想,只不过二十几岁吧?”
海无颜摇摇头,冷冷地道:“你真的这么认为么?不错,我因为身上一直背着这个致命的内伤,这几年来确是憔悴多了,事实上我也并不太年轻了,我已经三十八岁,转眼就四十了!”
朱翠怔了一下,再次打量了他一下,半笑地摇摇头:“我不信。”
“我又何必骗你呢,你今年多少岁了?”
朱翠一笑,两只手往胸前一抱:“也让你猜猜看!”
海无颜道:“我猜你十八岁了吧!”
“哼,把人家想得这么小!”朱翠眼睛白着他:“我今年已经二十二了!算算看吧,我是属小龙的,咦,你是属什么的?千万别属猪,脏死了!”
海无颜情不自禁地被她的稚气逗笑了:“真不巧,我倒真是属猪的,被你猜中了!”
朱翠“唉呀”一声尖叫,笑得前仰后跌,笑了好一阵子她才收敛住,那双水汪汪的眸子,柔情万缕地在海无颜身上转着:“信不信,我已经有很久没这么笑过了,尤其是我妈和弟弟……”一刹那,她却又触及了淡淡的伤感,默默地垂下头来。
海无颜道:“有关你母亲与弟弟的事,我想你无须为他们担心,以我判断,他们若能在不乐岛安身,确是比任何地方都来得恰当,这件事我自有安排,却也是急不来的,你理应往宽处着想,不要再愁着了!”
朱翠默默地点着头,一双含着泪的眸子,缓缓地视向面前人,心里一时也想不透,何以面前这个人,对自己竟能产生如此大的安抚作用,原本不宁焦躁的心,常常在他三言两语之后,即能得到镇定,敢情是自己的内心深处,早已种下了他的影子,莫非对他已是“情有所钟”了。一霎的警觉,使得朱翠芳心大大摇动了一下,一双瞳子再次向面前海无颜注视过去。
憔悴、冷漠、苍白,尽管是这层层障碍,却难以掩饰他本来的英俊气质,深邃的目神,早已不只一次显明了他的内在菁华。这种气质,正是朱翠所心仪的,只是在过去的岁月里,她却不曾遇着一个,她的高傲越加地使她孤立,而博得了“西山翠冷”这个亦雅亦谑的称呼。
“海……兄!”朱翠终于鼓足了勇气:“我能了解你多一点么?”
海无颜黯然地笑了一下:“是关于江湖上那些无聊的传说?”
“难道那些传说都是假的?”
“不,”海无颜有些气馁地道:“有很多都是真的!”
朱翠点点头,凝视着他:“我只想知道号称‘燕子飞’的潘幼迪,我对她实在心仪已久了……”
“潘幼……迪……”三个字由海无颜嘴里吐出来,就像是有人在平静已久的水池里,抛下了一颗石子,自此泛起了层层涟漪,海无颜原本深邃的眼睛,更像是着染了一片雾霾,越加地深不可测了。
朱翠一笑道,“告诉我一点关于她的消息好不好?”
海无颜摇摇头:“我已经很久没有她的消息了。”
朱翠道:“这是说她失踪了?”
海无颜道:“一个人岂能在天底下失踪、当然她还活着,因为,她还年轻,只是现在在哪里,我想,我跟你一样是毫不知情。”他轻轻地发出了一声叹息,包含着几许内愧与无可奈何。
朱翠道:“她的武功是不是很高?”
海无颜点点头道:“确是如此!”
“有多高?”朱翠一笑:“比起你怎么样?”
海无颜想了一下,道:“我们应该相差不多,她是用刀的,到目前为止,我确信没有看见过一个人的刀法比她更精湛、更变化多端,也许只有一个人的刀法能够胜过她,或许与她在伯仲之间。”
“这个人是谁?”
“宫一刀。”
朱翠轻轻哦了一声,才想起来道:“你说的是不是不乐岛上三位岛主之一的那个宫一刀?”
海无颜点了点头:“宫一刀的断臂刀法,杀气盎然,他由于心怀断臂之恨,刀法既狠又毒,而潘幼迪的刀法却是以气而行,她心怀仁慈,刀法上处处为对方留下活路,如果有一天她与宫一刀这个老头儿动手过招,可就难免要吃亏了!”
“他们以前可见过面?”
海无颜摇头道:“我想是没有,不过宫一刀早已对江湖夸下狂言,说是有一天他的刀要砍下天上的那只飞燕,并且一再激使幼迪出战,显然也是因为他自负极高,大概认为普天之下,也只有幼迪的刀法,差堪是他的敌手了!”他一连称呼了两次“幼迪”而不冠其姓,足见他们交非泛泛,而发人深省了。
朱翠焉能会听不出来,却依然保持着良好的风度,微微含笑道:“这一点我也听说了,传说她的刀能封八面之威,要是真的,那的确是极为少见了,过去我曾见过一个人的刀能封四面,已经是很了不起了!”
海无颜一笑道:“传说永远是夸大的,我想能封八面的刀功,这个天底下还不见得能找出一人,依我看她和宫一刀的刀功,大概都有封六面的功力……也许多年不见,他们的刀功俱都有了长进,但是,能封八面,仍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自从与他结识以来,朱翠还很少见他情绪这么开朗过,可见潘幼迪在他印象里占据着一个如何重要的地位了。
“海兄……”朱翠喃喃地道:“这位潘姑娘,她长得很美么?”
海无颜偏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好像我以前曾经回答过你这个问题。”
“那么你再说一遍又何妨!”
海无颜点点头道:“不错,她长得很美!”
“那么,你以为我呢?”说这句话时,朱翠面现笑靥,虽然带着一些羞态,但态度却是认真的,一双秀澈明媚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盯视着海无颜,期待着他由衷的答复。
海无颜那双俊朗的眸子情不自禁地移在了她的脸上。
朱翠脸色微微一红,微羞地道:“你怎么不说话?”
海无颜喃喃地道:“刚才我已经说过了。”
“刚才不算数!”朱翠噘了一下樱唇:“我要你现在再说一遍,可以么?”
海无颜微微一笑,点点头,说道:“如果这句话使你快乐,我当然愿意再说一遍。”于是他又重复道:“你是一个很美的女人!”
这么露骨单刀直入的赞赏,出自对方一丝不苟的神态,愈见有力,因而朱翠的脸再次绯红了。
“谢谢你!”朱翠面现浅笑地睬视着他:“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希望你实在地告诉我!”
海无颜道:“我知道你要问的是什么?但是我却无能回答。”
“为什么?”
“因为……”海无颜喃喃道:“就容貌上来说,你们确算得上一时瑜亮,难以比较,但是你应该知道,一个人的美丑,如果单单以容貌而论,那是很浅薄的表面认识……”
朱翠点点头道:“我很同意你的看法,那么你的意思是……”
海无颜道:“我认识幼迪已经很久了,对翠姑娘你却不能妄下评语。”
朱翠微微一笑道:“你回答得煞费苦心,也许你说的是真的,看来这位潘小姐在你心目中已立于不倒的地位,能够得到你如此由衷的赞赏,她必然是一个很出色的姑娘,我真希望有机会见到她,和她交个朋友,你看这可能么?”
海无颜一笑道:“天下美事莫过于此,如果你有这个心意,当然有此可能,只是这位姑娘的行径,倒与我有几分相似,怕是找她不易。”
朱翠道:“只要她在这个天底下,我想总有一天会与她见面的。”
海无颜微微点了一下头,他原想要说什么,无如身上的旧伤又发作,可能他已经忍耐了很久,直到这一霎才现出难以支持的神态,鼻子里轻轻地发出一声呻吟,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朱翠一惊道:“你怎么了?”
海无颜苦笑着睁开了眼睛,微微摇了一下头,随即又闭上,这一瞬,他脸上现出了一片红晕。对于这种每日必临的痛苦,他好像早已习惯了,然而在一个旁观者的眼睛看来,却是惊人的。眼看着这一刹那,他身子起了一阵轻轻的颤抖,脸上沁出一层汗珠,两只手紧紧地抓住座下的树干,出息声变得急促了。
朱翠一惊道:“啊!”因为有了前次在船上的经验,使她立刻想到对方很可能又是旧疾复发了,本能地离座向前,慌不迭伸出双手去扶着对方的身子。
海无颜蓦地睁开了眼睛,朱翠才警觉到对方那双眼睛红得可怕,随着对方身子一震,朱翠足下打了一个踉跄,几乎跌倒在地。
海无颜抖颤的身子霍地站起来,赤红的双眼直直地盯向朱翠道:“不要……管我……”
说了这一句,他随即全身瘫痪着又坐了下来,就见他那张脸青一阵红一阵,一连变了好几次颜色,足足有半盏茶的时间,才缓缓又睁开了眼睛。汗水已湿透了他的衣裳,像是大病新愈,他却又一次战胜了足以使他致命的宿疾。
朱翠几乎看得呆住了。由于她对面前人的关心过甚,目睹着他的痛苦,还比身受更甚,不知觉间滴下了同情的热泪,两汪泪水兀自挂在腮边。
四只眼睛对看之下,朱翠抽搐道:“你怎么了?”
海无颜脸上显示着一种坚毅的神态,说道:“你看见了,它并不能夺去我这条命,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是如此。”
才说了这一句,朱翠已忍不住扑向他身前,埋首在他肩上失声哭泣起来。那是一种纯洁的至情流露,即使海无颜“郎心如铁”,也不能不为之动容。
“你太……可怜了,为什么你要忍受这么多的罪?……为什……么……”朱翠低低地泣诉着,埋首在他宽阔的肩上。
海无颜冷冷地道:“你也许不会相信,像刚才那种情形,在过去的五年,每日都曾发作数次,当中曾经有好几次都几乎夺走了我的性命,但是现在我已能有效地控制它,非但可使它不再继续恶化,反倒有转好的现象。”
朱翠缓缓离开了他的肩头,痴痴地看着他:“可是刚才我看着你的样子,真是骇人极了!”
海无颜喟然叹息道:“已经好多了,所以说我的尚能生存,真可称得上奇迹,不乐岛上的三个老怪物作梦也不会想到,我仍然还活在世上,他们曾一再夸言天下,说是没有一个人能够在他们所谓的‘一心二点三梅花’手法之下逃得活命,哼,我偏偏就是一个例外!”
朱翠点点头道:“我曾经看见过你身上那一处梅花掌印的标记……真骇人!”
海无颜轻轻解开衣钮,袒开上胸,转过来道:“你再看看它是否已快消失?”
朱翠好奇地注视了一眼,只见前此在他后背所见的那一个明显的心形印记,现在看来却只是一个淡淡红色的圆圈,如非注意地去看,已很难辨认它的形态。她不觉惊讶地道:
“咦,真的,这又是怎么回事?”
海无颜重新穿好衣服,表情沉重地道:“这几年以来我日夕用本身的纯阳罡气,再加上几种内功心法,试图把中在身上的‘至阴’气质驱除体外,这是一种极难达到的愿望,在我数年努力坚毅的试行之下,终于有了长进,你也许还不知道,最初当我为白鹤高立击中时,这个梅花印记色作血红,足足有碗口那么大小,你看见的时候,已经收缩得很小了。”
朱翠高兴地道:“是不是有一夭这个印记消失了,你的伤也就好了?”
海无颜脸上带出了一丝凄凉,微微地苦笑道:“这是我最大的希望,我想正是如此!然而……”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话到中途,他又忍住了。微微顿了一下,他转向朱翠道:
“我们暂且不谈这个问题,我想要知道的是你预备怎么来对付眼前的吴明?”
朱翠想了想才道:“我原本要留下他来作为交换我家人的人质,刚才听你一说,我又改变了主意,觉得还是放了他好,可是,这个人实在很讨厌,我是不打算再见他了,一切请你代我处理吧。”
海无颜点点头道:“你这么决定,不失明智,等到他身上伤势好转之后,我就代你放他走吧。”一面说,他慢慢地站起来,接道:“我走了!”
前进了几步,他又停住了身子,缓缓回过头来,朱翠仍然坐在原地,默默地注视着他,见他转过身子,不觉站起来。
海无颜迟疑了一下才道:“你的仁慈留给我不可忘怀的印象,也给我极大的鼓舞,我不会说什么感激的话,但是我会记住你……永远记住你的!”说了这几句,他转身去了。
当时,朱翠只是痴痴地看着海无颜的背影,痴痴地看着。她像是有一种落寞的感觉,忽然俯身在树干上哭了。
※※※
是夜,朱翠在客栈翻覆难眠。耳听着远处的梆子声,声声迫近,每三下间以小锣一点,三更一点,好恼人的长夜。
秋风轻袭着树梢,摇曳出一片刷刷声,就着门前不远的那杆高挑纸灯笼所倒映出来的阴影,斜斜地倒倚在银红纸窗上,从而显示的那片阴影,变幻着诸多离奇。
朱翠既睡不着,干脆撩被下床,穿好衣服,开门步向亭阶,由于她所居住的这房子,特别讲究,独占一个跨院,里面布置花叶扶疏,地方虽不大,倒也雅静。独自个站在亭阶前,耳中却隐约听见传自前堂的阵阵丝竹与喝彩声。在平常,这种乱嚣叫闹的群聚之处,正是她深痛恶绝所极力避免之处,而今夜却予她一种深深的诱惑感,仿佛那闹嚣的场合,正足以弥补她此刻落莫的心情,耳朵里循着那阵欢笑声,脚下情不自禁地向外踱出。
前院一片灯火通明。
前文曾介绍过这“老福林”客栈,乃是本地有数的几家大栈之一,汉阳府地当水陆码头之要冲,南北客商自是云集,此类商旅多营丝绸布帛,或桐油麻茶,往返频繁,每多暴利,是以凡其居住之处,从其起居饮食,日用百货,无不取其昂贵精致者,比较讲究的几家大客栈,更设有赌馆茶楼,供客消遣逗留。
那片丝竹乱嚣声,便发自前院的一处“六角茶楼”。所谓“六角”者,“六脚”也。一色的红漆木柱,分峙在六堵粗可合抱的石柱上,那石柱深深打入水底,牵以回廊,垂以湘帘,便为有趣矣。
朱翠虽下榻于此,为避人耳目,性又喜静,故此出进皆走后院边门,有几次进出前门,亦是直来直往,倒不曾想到前侧院里竟然会隐藏着如此一个世界,却是出人意料。时间虽已接近午夜,这“六角茶楼”的生意却是出乎意外的好。通过水面那条曲折的长廊,茶楼里人影婆娑,衣衫缥缈,丝竹正酣,正是“唱出一片清平世界”。
两个青衣茶房,分立廊前左右,对进出茶楼的贵客一打躬问好,纳引甚为殷勤。
朱翠原打算在池边观望一阵,无如她的出现,立时引起了店家的注意,能够独揽一院居住的客人,自非寻常,何况她的雍容华贵与美丽姿容,更不知暗中慕煞多少浪儿,她的身世更是令人费解深思。客栈主人“刘大个子”,就对她最是费解猜疑,也是最巴结她的一个人。
在朱翠方一出现池边的同时,刘老板已惊为天人,受宠若惊地由茶楼当门处的座位上站了起来。他含笑对坐在柜上他的小妾“文文”招呼道:“小心地侍候着,我们有贵客来了。”一面说时,三脚并两步地向外奔出。
“嘻!今天是什么风,大小姐您居然也光顾小号茶楼了?”刘老板的腰都快弯到地上了:“请!里面雅座侍候。”
朱翠向着茶楼瞟了一眼,微微颔首道:“有卖唱的么?”
“有,”刘大个子嘻着一张大嘴:“大小姐你真有福气,汉阳府最红的一块招牌‘连宝云’正好来了这里,她的清平快唱,嘿!那真是没有话说,另外‘老刀螂’师徒两个的对口相声也很有个意思,大小姐您里面请!”一面向着隔廊大声呛喝道:“给大小姐看个雅座,请吧!”
朱翠听他报的那一套,竟是一点儿也不熟悉,不禁暗中有些惭愧,自己虽是出身王族,自幼习武,竟连江湖面貌一些儿也不清楚,对方嘴里的那个“连宝云”、什么“老刀螂”,自己竟是没听说过。心里盘算着,已是情不自禁地随着刘大个子的亲身前导,一径地来到了茶楼。
两个身着彩衣的姑娘,正在园子里表演杂耍,一个站在东角,一个站在西角,东角的姑娘一叠薄薄的瓷盘,一张一张地抛过去,西角姑娘却用两根细细的竹竿儿一一接住,身段儿固是婀娜多姿,手法更是美妙,一时引发起大声的喝彩与如雷掌声。
朱翠被引进到最雅致的一处“包厢”所在。
所谓“包厢”,乃是右前侧,面台侧水,三面垂帘的雅座,其间不过设有四五个座位,每个座位前置有一个黑漆矮几,上面置有四时鲜果,较之一般寻常座位显然大是不同。
朱翠被引进来时,包厢里还空无一人,她被安置在濒水的雕窗之边坐下来,茶房立刻上前请示要喝些什么茶。
要了一碗“龙井”,朱翠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前台的表演,然而她的目光却意外地被另一个人所吸引住了,似是另外的一个包厢,一个素面垂有薄薄面纱的女人,白净的脸、手,一身黑色衣裙,足下是一双半长的鹿皮快靴。这个姑娘腰肢款款,身材瘦长,尤其是拿着细细湘妃竹节马鞭子的一只纤纤玉手,看上去最是引人。
朱翠之所以猜测她是个姑娘家,那是因为由她的发式判断出来的,如果结过婚的女人,必将是“开脸分头”,对方却显然不是。
能够一眼就吸引住朱翠眼睛的人,当然绝非一般。而使朱翠心存好奇的,却是对方那个女人脸上的一袭面纱。
戴“面纱”的女人通常代表两种身分,一是名门闺秀,二是江湖女子,前者以深闺玉容不甘落入凡俗眼目,后者却因风尘奔驰,用以掩遮烈日风沙,自然除了这两种身分之外,还有其他的理由,像是居住西北塞外的女人,出身回族的姑娘,都有遮戴面纱的习惯。
眼前这个修长少女的身分,确是有些令人费解了。
两个玩杂耍的姑娘下去以后,有一段短暂的冷场,朱翠因而情不自禁地把眼睛又移向对面包厢,一回头,刘老板还谄媚般地站在面前。
“嘿嘿……大小姐,您有什么吩咐没有?”
朱翠摇了摇头,忽然想起来似地,向着对面包厢扬了下眉毛道:“那位姑娘是……”
刘老板缩了一下脖子,嘻嘻一笑道:“大小姐问得好,不瞒您说,我也正在纳闷儿,这位姑娘比大小姐您还玄……”
愣了一下,大概发现这句话里面有语病,连忙顿住,红着脸呵呵笑了几声,刘大个子搓着他两只手:“这位姑娘来我们这个茶楼总有十来回了,每次都是一个人,只有在看玩艺儿的时候,她才撩开一半,呶,就像现在这个样子,大小姐您别不信,她来咱们这里十几回了,加起来总共没说过五句话。”
“哦?是么?”这么一听,朱翠的眼睛可就情不自禁地又向对面包厢移了过去。
凑巧对方那个姑娘也往这边看,两个人四只眼睛可就对在了一块儿。怪不好意思的,朱翠连忙把眼睛瞟向一边,那位姑娘的眼睛也溜开了。
这一眼虽是匆匆一瞥,却留给朱翠很深刻的印象。对方有一双黑不溜丢的眼睛,下额略瘦,却难掩其清秀,唇边下不大不小的一粒黑痣,尤其给人以俏丽的感觉,然而事实上对方显然不是属于活泼那一形态的,一眼看上去给人以沉默端庄的印象。
刘大个子似乎被朱翠引起了好奇,他原本对朱翠的好奇尤过于那个黑纱少女,现在却莫名其妙地转移了对象。
“您信不信,第一次我问这位姑娘姓什么?她看了我上眼,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朱翠微微点了一下头:“后来呢?”
“第二次我见着她,请问她是住在本地呢还是外地呢?嘿!这次更妙,她连看我也没看一眼。”
朱翠“哼”了一声,淡淡地道:“你的话也许是太多了一点。”
“是……这个……”刘大个子一面摸着脖子傻笑:“大小姐责备得也是,不过干我们这一行买卖的人,不就仗着眼睛亮嘴巴说吗!”
朱翠呷了一口茶,轻轻唾出未沉的茶叶渣子,眉毛微微皱了一下。
刘大个子立时弯下腰来道:“这些个小子,我关照说给大小姐上最好的西湖‘冒头尖’,他们还是给弄错了,我这就给您换去。”说着就要伸手,朱翠按住茶碗道:“不用了。”
她只是关心着对面那个妙女郎,似乎连正在表演的台上节目也不屑一顾。
刘大个子察言观色的笑道:“如果大小姐想见她,我这就去请她过来,也许她看在大小姐你的面子上就过来了。”
朱翠摇摇头道:“不用,不用,我只是对她有点好奇罢了。”
刘老板道:“谁又不是呢,这位姑娘到底是干什么的可是谁也不知道,有人说她是从回子那边过来的,要不怎么会一天到晚脸上拂着纱呢。”
朱翠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心里却否定了对方这种看法:“她是骑马来的?”
“是,”刘大个子道:“可是好马,顶儿尖儿的一匹伊犁黄马,上一次我这店里住着一位贵客,在马房里一眼看上了,出到两百两银子,要我去给说说去,我硬着头皮去,才说了两句,这姑娘干脆扭头就走,也不说卖也不说不卖,嘿!这真是……从那次以后,我算是再也不敢去碰她的钉子了。”
朱翠从这位刘老板的嘴里,总算对对方姑娘了解了一个轮廓,其实正如她所说,纯粹不过是好奇罢了。
台上换上了连宝云的清平快唱,朱翠就暂把注意力集中台上,不再跟他答腔。
刘大个子本想套一番近,好把朱翠的来历身世摸一下,可是却也发觉到这姑娘似乎也不是好相与,自己站了一会儿觉得不是个滋味,也只好哈着腰告别退出。
朱翠倒是静静地听了这个连宝云唱了两段,意外地觉得很是有趣。
原来这个连宝云,亦不过是个与自己年岁相差不多的大姑娘,梳着两根大辫子,鸭蛋脸,柳叶眉,一身粉绸子绣花衣裙,出落得十分标致。她所唱的“清平快调”,无非是历代盛世一些才子佳人的传奇故事,通过她那清脆的嗓音,加上伴奏的古瑟二弦,确是很动听。
一曲方终,博得了如雷掌声,很多人嚷着再来一个,台上伴奏的两个老人,连连向四面打躬作揖,很多人往上面扔钱。
二老之一,随即拱手向着众多的茶客道:“谢谢各位贵客的捧场,不瞒各位贵客说,我们姑娘前次在兰州得了一场重病,嗓子也倒了,眼看着不行了,幸亏遇见了一位好心的女菩萨帮忙,不但治好了小女的病,还医好了她的嗓子。从那天以后,我这个姑娘才能又到处卖唱,有了今天这个场面,这一切都是那位女菩萨所赐。从那天以后,我们姑娘就自编了一首歌词,为了答谢这位好心的女菩萨,这首歌,我们姑娘是百唱不厌,还请各位大爷大奶奶少爷小姐赏音吧!”一面说时,这个老头儿目噙热泪地忽然趴在地上,通通通一连磕了几个响头。
满园起了一阵子骚动,俱都谈说起这件事来。
朱翠在老人诉说时,心里已不禁微微一动,这时见他跪下叩头时,下意识里更似略有所觉,顺着其叩头方向一看,正好发觉到那个面拂黑纱的少女,心里顿时雪然,再通过那位姑娘微微颔首表示喜悦的脸,她更明白了一切,敢情这个姑娘,就是老人嘴里的女菩萨。她必然事先嘱咐过老人全家,不得泄露她的身分,而老人父女感恩心切,却偏偏又有此一番表白作为,这就使好心善良的这位侠骨热肠的姑娘处于尴尬境地了。这是一种微妙的心理推理,虽然未经证实,但朱翠却相信是绝对正确的。
接着这位连宝云姑娘,随即唱出了她感人的歌词,确是情词并茂,赚人热泪。
朱翠耳听心想,竟然情不自禁地陪着落下了两行同情之泪。
十二
一曲方终,掌声如雷。
朱翠少掩悲怀,等到移目对面包厢座位上时,才赫然发觉到敢情那位神秘的轻纱少女竟然已经失踪了。这个猝然的发现,不禁使得朱翠心里为之一惊。由于她对这个轻纱少女已经留下了心,是以对方的一切也就格外引起了她的好奇。现在她既然已经走了,朱翠也就感到有些索然,她勉强地耐着性子把连宝云的演唱看完。
换上来的是老刀螂小刀螂父子的对口相声,父子两个满口黄腔,口无遮拦,逗乐虽是逗乐,朱翠却难以入耳。匆匆离座步出,却见刘老板正自慌张着往这边走来,一眼看见朱翠,忙自赶上几步,满脸笑靥地弯下腰来。
朱翠眉头微皱道:“有什么事么?”
“有有……大小姐!有贵客来看你啦。”他边说边弯下身子,身躯前倾道:“是对街的常小爵爷,敢情大小姐您认识常小爵爷呀,真是待慢,待慢,您这边请吧。”
朱翠心里微微一动,暗忖着他说的当是常孟,这么晚了他来旅邸探访,想必是有什么重要事情,当下一言不发,匆匆随着刘老板来到了前面饭店。
推开门,刘大个子哈下腰来道:“您这边请。”随即将朱翠带到右后侧的一个单间里,即见常孟衣冠楚楚地由座位上站起来,一脸笑容地迎上来道:“这么晚来打扰,还请公……”
一眼看见旁边的刘大个子,随即把话吞住,由袖子里抖出一锭银子,转向刘大个子道:
“一点小意思,刘老板你喝杯酒吧。”
刘大个子摇手笑道:“这这……小爵爷您大客气了,不敢当,不敢当。”说着频频后退着,双手接过银子,转身步出。
常孟等到他步出之后,这才转向朱翠道:“公主最近可好?”
朱翠点点头道:“还好,常兄你来找我,有什么事么?”
常孟道:“家父因挂记公主,对于王爷的安危更是时在念中,今天因京里来人,谈了些目前王爷的境况,也许公主有意听听,所以特要我来专程邀请。”
朱翠聆听之下,不觉眉尖微挑,道:“哦,这太好了,我们这就走吧!令尊现在府上么?”
常孟应了一声,道:“家父现在乡下,离城里不过二十里,那里家居安静,家父每隔十天半月总要去歇上几天!”
朱翠点点头道:“原来这样!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我们走吧。”
常孟道了声“是”,又道:“我已特地为公主备好了车,现在栈外,一切都很方便。”
朱翠点头一笑道:“常兄设想得太周到了,其实骑马也很方便,我们走吧。”
常孟不知如何,脸上却现出了一片迟疑,似乎有话要说,却又碍于出口,一时只是望着朱翠发呆。
“常兄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啊,”常孟才似乍然有所惊觉:“没有,没有……公主请。”
朱翠微微一笑,不再说什么。
当下常孟在前引导着,出了店门,却见那位刘掌柜的兀自站在门前鞠躬打揖十分礼貌,二人不再与他多话,一径向门外步出。即见一辆黑漆净亮的二马套车停在门左,由一个灰衣汉子所驾,另一边却拴着常孟的那匹黑马。
常孟快步走向车厢前,拉开车门,转向朱翠道:“公主请上。”
朱翠道:“常兄你呢?”
常孟欠身道:“我骑马,公主……上车吧。”
朱翠只觉得常孟今天说话有点言不由心,心里不禁有些奇怪,却也不曾想到其他方面,当下手拉长裙,正待向车上跨进,忽然一旁传来女子的口音。
“这位妹子慢着。”朱翠与常孟都不禁怔了一下,一齐回过身来,却见一个长身黑衣少女由斜边侧门走到眼前。来人头戴缎质宽沿风帽,一袭轻纱沿着帽沿轻轻垂挂眼前,由于她身材修长,这副妆扮越加地增加了她的飒爽风姿,尤其夜月街灯衬托之下,更似有仙女般的风韵。
朱翠乍见对方,心里一动,大为惊喜,敢情正是方才在六角茶楼所遇见的那个神秘姑娘,只当她已先行离去,却不意竟然会在这里遇见,而且主动地向自己开口搭讪。听她这么一唤,朱翠就停下身来。
黑衣少女一径走到眼前,向着朱翠拱了拱手,语音清脆地道:“敢问一声,这位妹子要去哪里?”
“这……”朱翠却是一时答不上话,却转向常孟道:“常兄,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常孟呆了一下,喃喃道:“这……去‘三里坪’。”
话声才住,即见对方少女微笑有声道:“巧得很,我正是要去‘七星桥’,到了三里坪,也就距离不远了。”
常孟一怔,还未及说话。
黑衣少女已向朱翠道:“我的马前面蹄子钉铁坏了,天晚了一时又找不到钉马掌的人,可是我又有要紧事,要去七星桥一趟,这位妹子要是方便的话,可否让我搭一程便车?”
常孟忙道:“这不行!因为……”
朱翠Сhā口道:“这也没什么不好!既然是顺路,多一个人又有什么关系。”
黑衣少女含笑道:“那就多谢了。”
朱翠看了常孟一眼,微笑道:“我正愁路上发闷没有人说话,难得来了个伴儿,”随即转向对方黑衣少女道:“这位姐姐请上车吧。”
黑衣少女点点头道了声谢,透过面前轻纱向常孟瞄了一眼,随即攀上了马车,进入车厢之内。
常孟一愕道:“这……”上前一步道:“姑娘如是有急事要去七星桥,我的马借给你就是……”
黑衣少女这时身子已坐下来,聆听之下,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道:“这位妹子已答应了我,足下又何必多此一举,再说我又不认识你,借了你的马却又怎么还你?还是搭一程便车方便得多。”
常孟面色一沉,正要说话,却碍不住朱翠一脸笑靥地道:“常兄你骑你的马好了,我上车了。”一面说已登上车座,与那位黑衣少女并肩落座,随手关上了车门。站立在车外的常孟一时却愣住了。
朱翠隔着车窗向常孟道:“怎么,常兄莫非认为有什么不妥么?”
常孟一笑,道:“哪里,我只是怕公……”
朱翠手指按唇,示意他不可吐出“公主”二字,常孟会意,立刻把下面那个字吞住不发,干笑了两声,才又接道:“……既然……这样,我们走吧。”说罢抱抱拳,向着坐在车辕上的灰衣汉子挥手道:“小心驾车,我们走吧。”
灰衣汉子应了一声,带动逼绳,前行了数丈远近,常孟已策马来到车外。
朱翠因碍于他在眼前说话多有不便,一笑道:“常兄你前面走吧。”
常孟闪灿的一双眸子,向二女打量了几眼,道了声遵命,随即抖动缀绳,一径地直驰奔前而去。
朱翠这才似松了口气,转向身边的黑衣少女道:“刚才在茶楼幸遇,只是碍于人多,不便上前见礼,想不到这么巧,竟然又在这里遇见了。”
黑衣少女双手前分,把遮拦在脸前的一袭面纱左右分开来,现出了甚是清秀的脸。听了朱翠的话,她微微一笑,露出了甚是白洁的一口牙齿,却把一双澄波眸子,只管留神地盯向朱翠脸上,看了一阵子才又把眼睛移向窗外,却是没有说什么。
朱翠由于先时对她存了好奇,不免也仔细地打量了她几眼,越觉得对方貌相清丽奇致,望之令人作“出尘”之思,自是不落凡俗!当下心里不禁暗暗纳罕,想不通对方这个姑娘到底是什么身分。
“还没请教这位姐姐贵姓大名?”
“我?”黑衣少女移过眸子来,微微含笑道:“我正想问你,你却倒先问起我来了。”
朱翠一笑道:“我姓朱。”
黑衣少女点点头道:“我猜对了。”
朱翠道:“你猜对了什么?”
黑衣少女一双澄波眸子,在她脸上转了一转,十分平静地道:“你叫朱翠,就是江湖上传名已久,却很少出现的那个‘无忧公主’,是不是?”
朱翠一惊,却镇定着,冷笑道:“你怎么会知道?”
黑衣少女微微一顿,再接下去道:“你父亲鄱阳王蒙冤在狱,生死未明。”
朱翠脸色微微冷了下来。
黑衣少女接着说下去:“如今你母亲与弟弟又被不乐岛上的人抢去了,只剩下你孤身一人……所以说,你的处境实在是危机四伏。”话声方歇,她立刻就感觉到一股凌人的无形气招传自朱翠身上,事实上这股劲道在甫一与黑衣少女接触之际,已将对方黑衣少女紧紧罩定。
双方距离是如此之近,一旦要动起手来,简直想闪躲都是不易。
黑衣少女眉尖微微挑耸了一下,并不在意地道:“你生气了?是因为我知道你这么清楚?”
朱翠点了点头道:“不错,我们以前并不认识,事实上到现在为止,我还不知道你姓什么,你把我的底细查得这么清楚,又是为什么?”
黑衣少女淡淡地笑了笑,朱翠敏感地觉察到她美丽的眼睛周围有几缕浅浅皱纹,一个像她这般年岁的少女,正当春花绽放,何以她却憔悴如斯?
“一个人要了解一个人,当然是因为他们并不认识,否则就不需要去侧面打听了,就像你!”黑衣少女深邃的眼波,掠起来定在朱翠脸上。
朱翠不明其意地道:“我怎么了?”
“难道你没有从侧面打听过我?”
“这,你……”
黑衣少女微哂道:“一个人要了解一个人,并非全是基于恶意,就像刚才在茶楼你打听我的情形是一样的,但我明白你对我的一切只是居心好奇,并没有恶意,只可惜你所打听的那个人却是对我一无所知。”
朱翠不禁脸色一红,原来她私下向刘老板打听对方的话,却未能逃过对方观察之中,被人当面点破,总是不大好意思,一时无言以对。
黑衣少女眨了一下眼睛,似乎对于朱翠的窘,有点心存歉意。她微笑了一下:“我说话很直,请你不必介意!但是有一点你却可以相信我,那就是我对你的关怀,全系出诸正义。
毋宁说对于你的遭遇,我万分同情。”
朱翠沉默了一下,她原来冰雪聪明,心细如发,自能由对方之言谈察出真伪,就像这一刻,她所能由对方脸上看到的,只是真诚、纯情,这就让她为之感动而释怀了。
“谢谢你!”朱翠苦笑了一下:“但是我并不气馁,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一定会反抗到底。”
黑衣少女点点头道:“我知道,事实上你的一切我都很清楚,而且我更知道,在你的背后有一位自命了不起的大侠客在帮你的忙,但是,请恕我说一句你不爱听的话,那位了不起的大侠客本身的麻烦更多,而且,他并不见得就是一个很负责任的人。”
朱翠不禁再次地为之一惊。
对方这个黑衣少女所知道的也未免太多了,居然连海无颜暗中Сhā手帮助自己的事情也知道了,的确是不可思议。
“你奇怪么?”黑衣少女微笑地看着她:“我们先不要谈这个了。”
朱翠道:“是有点奇怪,不过,我倒是看不出来那位大侠客有什么不负责任的行为。”
黑衣少女目光移滞地由她脸上缓缓扫过,只这一刹那,已使朱翠了解到她的孤独与落寞,她也必然是一个饱经感情所折磨过的人。
“有一件事就可证明我说的那个人对你没有尽到保护之责!”黑衣少女冷冷他说着。
朱翠一笑道:“我并不需要谁来保护我,我认为我自己的能力足足可以保护我自己。”
黑衣少女淡淡一笑道:“真的?我看并不见得吧。”
朱翠不高兴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黑衣少女道:“你的武功我绝对相信,只是对付你周围的这一群巨恶大奸之人,显然就不足以应付了。”
朱翠道:“你指的是不乐帮和曹羽那些人?”
“那只是你眼睛看得见的。”
“还有我眼睛看不见的?”
“当然有,”黑衣少女的眼睛掠向窗外:“谁知道呢!就像现在你安稳地坐在车子里,说不定外面早已布好了陷阶,等着你去送死。”
朱翠倏地一震,看了一眼窗外:“你是说……这一趟有危险?”
“一点也不错。”
“那常孟他……”
“他们父子已把你出卖了。”
“真的?”朱翠几乎要站了起来。
“你先坐下来,现在时候还不到。”
朱翠倚向车座,几乎有点难以置信,一瞬间她面前浮现出常威那张慈祥的脸,他一向蒙父亲器重,赖为肱股,岂能为了一己名利,对自己这位故尊之女加以迫害,果真如此,那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了。
“如果我判断不错的话,常孟必然已经离开了。”
朱翠探身窗外,向外顾盼了一下,看不见常孟的影子,就在这个时候,车行的速度忽然慢了下来。
朱翠冷冷一笑道:“也许你说得对,我上当了。”
黑衣少女道:“上不上当,现在还难下断语。”
话声甫落,就见她右手倏地向前一扬,“哧”地发出了一股尖锐破空声,紧接着前面车辕上传过来一声惨叫,一个人的身躯重重地由前辕处翻身落下,发出了“扑通”沉重落地之声。
两匹马乍然受惊,长嘶一声,正待发足狂奔,禁不住黑衣少女身手矫健,身躯乍探,有如洞底游蛇般已自车座后翻身而前,一只手适时地操住了马缰,马车很快地就被定了下来。
这一切由于事出仓促,以朱翠之缜密细心,也感到有些出乎意外。
然而朱翠毕竟不是弱者,黑衣少女的这一临时措施,顿时使她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暮然间,两股极为尖锐的破空声自外穿窗直入,朱翠长袖拂处“叮当!”两声,已将来犯暗器击落。她嘴里发出了一声清叱,双手猛地力击而出,只听见“咔嚓”一声暴响,整个车门为之破碎开来,把握着这一刹那,朱翠身躯已快速腾出,落向车外。
于此同时,车座上的黑衣少女也似燕子般的轻巧,由前辕上腾身掠起,轻若无物地落在了朱翠身边。
就在二女身子相继落地的一刹那,哧哧!无数股流焰划空而过,纷纷落向马车,立刻传出了一片轰轰爆炸声,马车顿时燃烧起来,天空中顿时弥漫起大片的硫磺气息。驾车的两匹马,当此惊吓俱不禁人立双蹄,发出长啸,只是蹄声未已,已双双倒地身死。
朱翠四顾了一阵,不见敌人踪影,正待窜向前面观察一番,却被黑衣少女一把抓住道:
“慢着!”
朱翠料必她当有所见,便停住不动。
现场火光冲天,燃烧的车厢发出一阵劈拍声,却不见任何一个敌人的踪影。
黑衣少女明亮的一双眼睛,很注意地向各处打探着,朱翠仔细地观察着眼前的形势。
眼前是一条荒凉的驿道,一面是高出来的旱地土坡,一面是斜下去的大片竹林,空出来的这条驿道,看起来分外凸出,就显得格外陡峻了。
朱翠感激中庆幸地道:“如非是姐姐的及时提醒,我简直还蒙在鼓里,谢谢你。”
黑衣少女看了她一眼道:“敌人的伎俩不止如此,等着瞧吧!他们原意是想把我们诱到更危险的地方,却想不到我们会临时停了下来。”一面说,她那双眼睛缓缓地移动着:“在我看来,这附近他们都设有厉害的埋伏。”
朱翠道:“我倒要看看他们到底有些什么伎俩。”
话声少歇,耳听着弓弦乍响,一排箭矢由高而下,直向着二女立身处射来。二女早已伺机待动,乍见此情景,不待招呼,随着来犯的箭矢,顿分左右,燕子般地掠了开来。
黑衣少女落向竹林的那一面,朱翠却是落向山坡的一面,她身法至为巧快,身子一经落下,毫不停留,接连着纵身再起,三起三落,已来到这面斜坡的顶端。
果然,就在她接连腾身的当儿,无数箭矢,纷纷射向她原立身处,设非及时纵起,简直难以躲闪。由于朱翠的进身之势奇快,迫使暗算者抽身不及,她眼明手快,随着快速的进身势子,手起掌落,另一掌已将迎面一个手持短弓的黄衣汉子劈落坡下。
这汉子嘴里发出了一声哑叫,由于翻跌的势子过于疾猛,只一拧已折断了脖颈,当场昏毙坡下。
于此同时,朱翠眼睛里已看见了另一条人影,正向着崖石后面移动,她于是第二次腾身而起,紧蹑着这人背后猛缀下去。那人心慌之下,倏地反过身来,一口鬼头刀照着朱翠脸上就砍,虽然如此,却也逃不过加身的横祸,随着朱翠的出手,“铮锵!”一声,鬼头刀硬生生地抛在了半空,紧接着朱翠的进身之势,一只纤纤玉手已实实在在地击在了这汉子的脸上,当场满脸开花,和先前那人一样下场,骨碌碌地翻下山坡,顿时命丧黄泉。
朱翠一连击毙二人,心里仍是积忿未消,正待继续搜索,看看还有多少这类箭手,猛可里眼前一亮,一道极为强烈的刺目强光,迎面射来。
这道强烈光华显然是发自一架特制的高架长灯,灯光为利用光华铁皮的反射作用发出,乍然人目真有点当受不住,朱翠本能地向边侧闪身让开。
她身子方自闪出,立刻就感觉到一股强风由身侧袭到,具力绝猛,猝然加诸身上,真有点闪躲不易,朱翠身躯一个快速闪躲,就势拧身斜穿出去,一下子拔起了三丈五六。
就在这一霎,一条人影迎着她正面猛袭过来。来人身着一袭大氅,随着他腾空的身子,发出了噗噜噜大片风声,紧跟着这人在空中双手猝出,发出了沉重无匹的掌力,以朱翠之功力,竟然感觉到难以匹敌,被迫于这种凌人的劲力直线壁落下来。
来人在一声阴森的冷笑之后,有如长虹卧波般,挟着一片呼噜噜的衣衫声,直向着侧方落下。
在两盏专人恭执的高挑灯下,朱翠总算看见了先后两次攻击自己的两个人,千手太岁郭元洪与巨奸曹羽。除了这两个劲敌之外,似乎对方阵营内的几个顶儿尖儿的人物都在现场,另有一个头顶战盔,一身武将打扮的人,紧紧依附在曹羽身边,这人手里拿着一面绣有金鹰的三角旗帜,显然是持以调动人马发号施令所用。
“朱公主,你大可歇歇,稍安毋躁,这一次我看你是Сhā翅难飞了。”说话的自然是那个职掌内厂提督的曹羽。只见他神态甚为从容,一双瞳子光华烁闪,在连番失利之下,可以想见他心情的沮丧,眼前这一次出手,他是绝不容许再生枝节,他的自信已可,由他那双眼睛里传出来的凌人光度得以证实。
“曹羽!又是你……”朱翠冷笑道:“看来你是非要对我们家赶尽杀绝才甘心了。”
曹羽嘿嘿一笑道:“食君禄,忠君之事,公主你是明白人,我们也就废话少说了,怎么样,是公主你自己受绑呢,还是本座代劳……哼哼……”
一阵子低沉的冷笑之后,他手势轻挥,身侧一干人配合着他本人的脚步,半圆状地向前偎了过去,却把无忧公主朱翠看在了当中。
朱翠若要想从容退身,看来似乎首先要攻开眼前这个状如“一弯新月”的封锁阵势了。
然而,朱翠已感觉到那是一件十分不易之事,第一个曹羽先就不易对付,更何况他身边郭元洪以次的一干金星卫士,哪一个都不是易与之辈。
朱翠有见于此,一面调整内力,却是按兵不动,拿蛇拿头,眼前敌人势众,势难兼顾,只有针对曹羽一个人说话了。
她乃集中内力,作“透点”式地向着当前曹羽逼出,果然此举有了效果,正在前进的曹羽一经与这股内力交接之下顿时停止了前进。
由他脸上神态所显示,他好像十分惊讶,大概没有想到朱翠竟然会具有如此功力。他阴森地道:“朱公主,你们全家虽是钦命要犯,但是念在昔日共事一主的分儿上,本座对于你们还是有一分人情,尤其是今晚之势,我想你应该很清楚,凭你一个人,哼哼!”说到这里微微一顿道:“我知道和你同行还有另外一个姑娘,哼哼!目前她虽然藏身不出,可是她也跳不出我的手心,这叫上天有路她不去,入地无门自来投,我看还是有劳公主招呼一声,请她出来自行受绑,要是无关痛痒的人物,本座对她自会网开一面,哼!她要是藏身不出,等一下可就悔之晚矣!”
朱翠冷笑道:“那位姑娘只是一个搭便车不相干的人,你们也放不过她么?”
曹羽道:“那要她先行受绑之后,再听凭本座发落。”
朱翠在对方说话时,一双眸子频频四下打转,暗中已找出了对方眼前包抄之势中的一个弱环,她霍地跃前一步,陡然出手,弹指间已将眼前这个人放倒地上。紧接着她足尖飞点,快速向外腾身飞出。
身边蓦地响起曹羽一声断喝,随着曹羽进身之势,一掌直向朱翠背上推来。
朱翠心知这个曹羽武功了得,借着回身之势,一双纤纤玉手霍地直向曹羽两处腕脉上搭下来。
曹羽鼻子里哼了一声,双腕蓦地向外一翻,倏地双掌合拢,身形往下一盘,当胸推出。
曹羽之功力了得,朱翠也不过只是耳听传闻罢了,这一与他交上了手,才猝然觉到对方的名不虚传,似较自己所想象的更为厉害得多。
由于朱翠眼前采取的是前进之势,曹羽双掌上所加诸的力道更为疾猛,迎面冲击过来,有如九天罡风,简直令人运气都难以透出。朱翠上来失之大意,只顾猛冲,这时觉出不妙,已略嫌慢了一步。
眼前形势,曹羽只要两只手掌往外一撤,便可将浸淫有年的全身内力一股脑子地击出。
猛可里侧面竹林子里一阵子爆响,像是有大片竹子一齐折断似的。随着这片竹折声,夜空里猝然飞出了百十支竹箭,势若疾风猝雨,没头没脸地齐向着这边飞射过来。当然包括曹羽在内,全在竹箭射程范围之内。
其实所谓的“竹箭”,无非是一些断枝残茎,然而稍悉内功真窍的人都会明白,愈是这类普通“落叶飞花”的暗器,越是不可小看,盖因为能够运施这类功力的人,必然是不凡之士,一个疏忽可就难免要吃大亏。
曹羽就绝对不敢轻视。他的一双手掌眼看行将撤出,以朱翠的功力,原是可以接下来,只是眼前在失之大意的情况下,可就难免要受到伤害。
眼前这一阵竹箭来得恰是时候,曹羽即使心有不服,却也不得不临时止住待出的掌势,就见他盘身掠掌,双手同时向外一抄,已将飞向面前的一双小小竹枝操到了手上。
那片竹林虽说相隔甚近,算算也有八九丈的距离,能够在这个距离之内,发出一般暗器伤人,已是不易,更何况落叶飞花,残枝败茎了。
曹羽手上抓握着这双竹枝,微微掂了一下分量,心里已是有数,由不住大生惊诧。只是眼前他一心一意只在无忧公主朱翠身上,能够拿住了她,其他人都可算无关紧要,冷笑一声,手腕一振,一双竹枝“哧”然声中,循着朱翠两处后肩|茓道上掷来。
朱翠虽没有力方才曹羽的双掌击中,却也由不住吓出了一身冷汗。
眼前曹羽暗器攻到,她身子急忙向前一伏,用力蹿出,同时回身翻袖,将一双竹枝卷落在地。
面前人影乍闪,千手大岁郭元洪与双手飞石夏元之双双攻到。这些人想是由于连番失利之下,俱都激发起无比暴怒,决计要将眼前朱翠擒到手上,必要时宁可下手杀害,亦绝不容对方脱逃,是以两名金星卫士刻下都持有兵刃,郭元洪是一双五行轮,夏元之却是一串闪烁着银光的十二节亮银鞭,双方乍一照面之下,双双齐向朱翠身上招呼过来。
朱翠这一霎才体会到敌人的不可轻视,自己只身犯险,只怕这一次难以幸免。
她劈手撩开了夏元之的亮银鞭,却难为郭元洪的一双附有极大响音的五行轮。原来这双兵刃的内侧刃口上各缀有两枚鸽蛋般大小的纯钢铃子,一经运转起来,即可发出极为刺耳的噪音,用以扰人听觉,实在具有意想不到的功效。
朱翠一上来确实被这双兵刃弄得心神不宁。
须知眼前与朱翠交手的几个人,简直没有一个不是厉害人物,曹羽功力自是不待多说,即论郭、夏等一干金星卫士亦无不是大内高手中顶尖人物,刻下联合向朱翠攻击,自是极具威力,更何况曹羽亲自出手押阵,对朱翠来说,称得上是腹背受敌,一瞬间便已乱了章法。
眼前朱翠虽然抄开了对方的亮银鞭,无如郭元洪的一对五行轮来得过于突然。朱翠原想施展“野马分鬃”的招法,拨开郭元洪的那对五行轮,可是发自曹羽手掌的强大劲力,蓦地自背后攻到,便不能不使她惊心肉跳,恍惚中略一分神,“哧”的一缕尖风扫处,雪亮的五行轮刃已把她左面裙角划开了一道三四寸长短的口子。幸亏她今夜穿着一双长筒护踵长靴,否则可就难免要挂彩,吃大亏了。尽管如此,五行轮的刃于仍然划穿了她的皮靴,在她右边玉腿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朱翠情急之下,一声清叱,顾不得那只腿或将负伤,迎着对方的五行轮一脚踢出,这一手败中取胜的招法倒是用得恰到好处,只听得呛啷一声大响,郭元洪手腕翻处,这只五行轮忽悠悠地直飞上了半天,整个上躯向后翻了起来,朱翠身势向下一杀,右掌平出,其势如电。她恨透了对方,才会在众敌环峙之下,冒险进招。
只听见“噗”的一声,尖尖五指,就像是五把极具锋刃的匕首,深深刺入到对方的腋下。忿怒之中,也不知道用了多大力气,总之,这一刺之力至为猛厉,只觉得五指之尖一阵发热,本能地使她感觉到Сhā入对方体魄之内。
郭元洪一身武功实在说已达到相当境界,尤其是所练的护体罡力,差不多的兵刃已难以对他加害,惟其如此,才更显示出朱翠指尖上的力道是何等惊人,随着朱翠五根手指拔处,鲜血像矢箭也似地喷了出来。郭元洪嘴里发出了一声哑叫,整个身子直挺挺地向后面倒了下来。
然而就在此同一时间之内,曹羽的身子狂风也似地袭到了她身后,不容朱翠再撤出第二招,右掌出势如电,“噗”的一把已抓到了朱翠后背。朱翠的感觉,仿佛是着了一把钢钧般的疼痛。曹羽倒非是心存厚道,事实上这时他只需掌力一撤,朱翠必死无疑,他是存心要留下朱翠这个活口,就在朱翠回身待发出掌的一刹那,曹羽的另一只手疾出如电,已经实实地扣住了她的左腕。
朱翠大吃一惊,一旁的夏元之却倏地抡起了手上的十二节亮银软鞭,唰啦啦盘住了她的双膝,二人合力之下,眼看着这位技高倔强的无忧公主即将成擒,然而好像夭公就是存心与他们作对,偏偏不让他们偿心如愿。
空中传出一声女子的清叱。一条女子的情影,有如西天流星般的蓦地自天而坠,拔得高,落得快,加以她奇快的出手,一双素手在乍然一照面的当儿,已劈了出去。
这一式出手,外表似无奇特之处,然而在当事者曹羽本身感觉起来,却有致命的威胁,敢情在对方少女的出手里。曹羽前心两处要|茓全在她掌上劲力控制之中,对方少女显然是内功中的杰出高手,双手距离曹羽甚远,已令他感觉出来那股尖锐的内劲力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曹羽只要少缓须臾,这条命便将丧在对方手里。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得松开了紧紧扣住朱翠的双手,倏地腾身向一边掠开。
来人少女身法极为轻快,一经出手绝不少缓须臾,双手在向曹羽攻出的一刹那,脚下也没有闲着,拧身挑足,已把双手飞石夏元之手上的十二节亮银鞭挑在了足尖,紧接着用力挑起踢出。这一手旨在救人,加以朱翠原本腾纵的势子,霍地拔起了半天,直向一旁坠落下来。
由于夏元之抓住十二节银鞭的手过于握紫,致使他五指破裂,鲜血四溢,伤势不轻。
朱翠身子一经落下,发觉到眼前已濒近竹林,她心衔曹羽加害之恨,正待回身找着对方一拼生死,猛可里身后疾风袭进,耳边上听得来人少女一声疾叱:“快进去!”
不容朱翠回过身子,她已先自腾起由朱翠头上掠过,一头扎入竹林之内。
朱翠直到此刻还未能与黑衣少女打上一个照面,不过却可由对方口音里听出正是与自己同车的那个黑衣少女,眼见她如此功力,心中好不倾慕。眼前形势危机,不容她少缓须臾,当下也不顾思索地紧跟着黑衣少女之后倏地窜身进入竹林。
她一头扎人竹林内,还没认清方向,却被先进来的黑衣少女一把拉住:“快趴下!”紧接着两个人扑通滚落在地上。
就在这一霎,林外火光闪得一闪,耳听得“轰”然一声大响,大片铁砂子配合着一天黄烟直发入林,耳听得林子里一阵劈啪唰啦大响,端的威势惊人。
伏在地上的朱翠,这才恍然感觉到是怎么回事,原来对方手上竟然控制有厉害的火器,若非是同行少女见机得早,及时将自己推进树林倒卧地上,后果简直是不堪设想的糟!她惊见于此,不禁对于同行少女感激入骨。
眼前端的是情势紧张。随着火枪之后,林外传过来大片凌乱的脚步声。
黑衣少女一拉朱翠道:“快走!”
两个人爬起来,摸着黑向前一阵快跑,只觉得脚下尽是残枝败叶,软一步硬一步,三数十步后,黑衣少女一推朱翠道:“趴下!”
有了前次经验,朱翠倒也听话,一听趴下,霍地向下就倒。
果然,二人身子自倒下的一霎,“轰轰!”一连两声爆响,火光明灭里,铁砂子儿就像是漫天的飞蝗四下流窜着,竹林子像前次一样传出一阵子劈啪乱响,飘落下大片断枝落叶。
二女伏身在地,只觉得背上像下雨也似地坠满了落叶,随着黑衣少女的招呼,两个人爬起来摸着黑又是一阵子快跑。三数十步之后,再依样趴伏在地,果然又是一阵火枪声,不过揣度着火枪的发射来势,显然较诸先前的两次发射失了准头,由此可证对方已迷了二女眼前方向。
朱翠这才略松下了一口气:“谢谢你。”
黑衣少女指指唇道:“嘘,先不要说话。”
两个人悄悄站起来,仔细留心聆听,感觉出格外凌乱的足步声有增无减。
朱翠小声道:“他们莫非也进来了?”
黑衣少女眨着一双黑油油的眸子,点点头道:“他们是不会放过你的。”
朱翠叹道:“要不是你救我,这一次只怕凶多吉少。”一面说她手抚前胸,少慰惊魂,只觉得自己眼前狼狈极了,背上和腿上伤势虽是不重,尽管是些皮肉伤,却也疼痛难当,只是当着对方少女面前,她却不愿示弱,自忍着不发一声。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适应,双方已能大概地辨别对方的方向。
黑衣少女向四外顾盼了一阵,摇摇头低声道:“这里很危险,我们再往前面走走。”说完,二人手携手地摸黑前进。
走了一程,朱翠站住道:“你可听见了什么没有?”黑衣少女仔细聆听了一下,点点头道:“嗯,你的听力比我还好,是有人进来了。”
二女仔细辨听之下,觉察到地面上传过来一阵极为轻微的悉索声音,如不留意细听,简直难以辨出。
朱翠被对方夸了一句,总算觉得脸上有了光彩。她仔细分辨道:“是一个人?”
黑衣少女道:“要是人的话,这人的轻功可太高了!”
朱翠同意她的看法,点点头道:“在这种情形下,摸黑前进,能够发出这么小的声音,确实不容易!”
“所以我说这个人轻功极高,比我们还要好得多!”
朱翠道:“咦!会不会是曹羽那个老贼?”
“不像!”黑衣少女摇摇头道:“他无需这样,而且他的轻功我刚才已见识过了,不会比我们更好。”
朱翠苦笑道:“你的功夫比我要高多了!”
“那倒不一定!”黑衣少女调侃地笑道:“我怎么能跟你比,你是千金之躯的公主,我只是江湖里一个孤魂野鬼,你因为缺少江湖武林对手的经验,倒不见得武功不如我。”
朱翠惭愧道:“你不过是在安慰我而已,事实上我感觉到样样都不如你!”
“乱说!”黑衣少女一笑道:“我不如你的地方太多了,譬如说,你年纪比我轻,而且也比我漂亮。”
朱翠道:“那也不一定,我就觉得你比我漂亮!”
黑衣少女凄凉地笑了一下,黑暗中斜睨着她,想要再辩些什么,忽然一笑道:“不跟你谈这些了,你可听见刚才那种声音?”
朱翠听了一下摇头道:“没有了。”
黑衣少女道:“大概是走了!”
朱翠道:“别是一条蛇吧!”
黑衣少女想想道:“这也有可能,蛇是最爱出没在竹林子里面的。”
“啊呀!那可糟!”一听有蛇,朱翠吓了一大跳。
黑衣少女斜睨着她,奇道:“怎么你还怕蛇?”
朱翠脸上一红,讯泥着道:“那倒也不是,只是看它软软的,怪别扭的。”
“那还不就是怕!”黑衣少女微微笑了笑,脸上现出一抹轻睨,朱翠约莫可以看见她微笑时露出的牙齿又白又齐,微微有光。
见她这样,朱翠不服地道:“难道你不怕蛇?”
黑衣少女冷笑一声:“我当然不怕!不但不怕,如果我看见了蛇,我一定会杀死它!”
朱翠啧啧了两声。
这两声“啧啧”,又使得黑衣少女不屑地看了她一眼:“哼,你是千金之躯,金枝玉叶的公主,当然不会体会出江湖行走时的种种危险。”微微一顿,她接道:“为了要活下去,你一定要狠着心,杀一条蛇又算得了什么!”
朱翠听她口口声声提到自己的身世,言下大有奚落,心里很不是味道,原想与她争辩几句,转念想到对方对自己的援手救助,共同患难的侠心义举,也只能任她奚落,不再回口。
“你杀过蛇没有?”见她不说话,黑衣少女又撩了她这么一句。
朱翠摇摇头,不大好意思地笑笑:“不瞒你说,我生平最怕蛇,一看见这玩意儿,我的腿就有些发软。”
“真没用!”黑衣少女道:“我教你打蛇的方法。你只要准备一根竹竿,照着它身上用力一抽,如能打在它七寸上,只一下就够了!”
朱翠往后面缩了一下,摇摇头道:“算啦,我不敢……”
黑衣少女道:“看起来,你的确很嫩呢!”
朱翠忍不住说道:“你也不要大小看了我。”
黑衣少女一笑道:“谁小瞧了你,我只是说你缺少江湖中历练罢了……咦,你怎么了?”
“没有什么……”朱翠皱了一下眉:“只是觉得背上很痛。”
“啊,”黑衣少女一惊道:“你不说我都忘了,你别是受伤了吧!”
朱翠微哼道:“一点小伤,算不了什么!”
黑衣少女一听立刻身子弯向前,两只手扳过她的肩膀,仔细在她背上看了一下:“啊,伤得不轻!”
“没什么,我还忍得住。”
黑衣少女看了她一眼,随即动手剥开了她的上衣。
朱翠往前缩了一下,喃喃道:“你要干什么?”
黑衣少女白了她一眼,继续打量着她的伤,用手摸了一下,冷冷地道:“流了不少的血。”
朱翠道:“不要紧,我……还忍得住。”
“为什么要忍?”黑衣少女冷笑一声:“有的事非要忍不可,有的事可忍可不忍,有的事根本就不要忍,忍有什么好处?只能为你增加痛苦!”
朱翠苦笑了一下,笑叹一声,道:“唉,真没办法,在你面前,好像我一下子变成小孩了!”
黑衣少女道:“你本来就是小孩!过来一点,让我看看你的伤。”
朱翠只得把身子向后凑近了一点道:“你好像什么都会!”
黑衣少女道:“有的也不会。”
一面说,她缓缓站起来道:“我到附近看看,马上就回来!”说时,闪身离开,须臾踏行一周,又转回来。
朱翠道:“外面情形如何?”
黑衣少女道:“曹羽老贼果然是老奸巨滑,他居然派人把这整个树林子都围了起来。”
朱翠道:“怎么个围法?”
黑衣少女一面坐下一面道:“看样子,他们大概调来了整营官兵,准备有数十杆火枪,等一下要看我们的造化了。过来一点,我这就瞧瞧你的伤吧!”说罢,她探手由身上取出了一样火器,“叭”一声,打亮了一团火光,向着朱翠伤处略微照了一下,随即熄灭。
朱翠道:“要不要紧?”
黑衣少女道:“还好,看起来还不太严重,我听说曹羽练有豹胎尸气,看来他是想留下你的活口,要不然,情形可就不妙。”
朱翠感觉到伤处一凉,也不知她为自己贴的是什么药,黑衣少女又撕开了一块布为她身上包扎了一下,又让她服下了两粒药丸。
“我们难道一直在这里等下去?”朱翠有点耐不住地道:“你怎么打算呢?”
黑衣少女道:“你觉得好点了么?”
朱翠点点头,道:“好多了,我们走吧!”
黑衣少女道:“你的剑呢?”
朱翠摇摇头道:“没带来,你呢?”
黑衣少女轻轻拍了一下腰上道:“在这儿!”
朱翠倒是没有看出来,想到对方所施展的当必是软兵刃。黑衣少女指了一下前面道:
“前面不远有一道岔路,可以通向后岭,如果能到后岭,就不必怕了,我们走吧!”说完,她率先前行。
朱翠容她在前面走了一段距离之后,才稍稍后随。她二人轻功极佳,一前一后没有带出什么声音。
忽然前行的黑衣少女一声低叱道:“小心!”
一条人影陡然自婆姿的树梢上跃身而下,竹帽子唰啦啦大向声中,这人手上一杆笔直铁棍,照着朱翠身上就打。于此同时,另一条人影也自前树垂直落下,手上双刀照着黑衣少女就砍。
黑衣少女双手同时递出,只一下已把对方双刀夺下,进步架时,向外一翻,正中对方心窝。那汉子鼻子里“吭”了一声,顿时倒了下去。
朱翠也于一照面之间,就攀住了对方的棍梢,同时进步穿掌,一掌击中了对方面门,这人也同他那个施刀的伙伴一样,鼻子里闷哼了半声,顿时倒地不省人事。
二女迅速聚集一起。
黑衣少女道:“原来这林子里早设有埋伏,这就难怪曹羽沉得住气了。”
朱翠道:“我们该怎么样呢?”
黑衣少女道:“既不能出,只有前进了,我们小心一点就是,不过……”她微微皱了一下眉,担心地道:“要是这里埋伏的有火枪,那就太危险了!”
话声才住,忽见朱翠抬头惊望道:“小心!”就在她抬头的一霎,似有火光一闪,不用招呼她们也都知道正是火枪待发的前兆。
有了前番的经历,她们俩当然知道这种枪的厉害,这时见状,俱都由不住吓出了一身冷汗,这当口儿就是想躲也已不及了。
黑衣少女嘴里惊叫一声,两个人几乎打的是同样的算盘,一左一右倏地向两侧分开。
虽然她们两个身法至为巧快,只是在这个距离之内要想无虑地躲过火枪子儿,却是几近幻想。瞧以往惯例,火绳一亮之后,紧接着的必然是轰然大响之声,可是这一次却是例外,尽管火光乍闪,却不见发枪之声,树帽子“哗”的响了一声,一条人影自空而降,“扑通”
摔落在地,翻了个个儿,即不见声息。
朱翠与黑衣少女惊魂未定下,乍见此情景,俱不禁大为诧异,等了一下,地上的那个人仍是动也不动,二人相互看了一眼,各自腾身而起,向那人落处袭近。
两个人心思都十分仔细,顾忌到敌人的诈术。
朱翠在掠身之初,首先扬动右手,向着那人原先所栖息的树帽子上发出了弹指飞针,顾虑到万一敌人有诈,还有余党守伺树帽,也必然逃不过自己的飞针。
黑衣少女也存着同样的心思,只是对象却在落在地上的那个人,想到他可能是故意诈死,伺机诱敌,是以在腾身袭近的一刹那,抖手发出了一口薄如纸片的柳叶飞刀,白光一闪,正中对方身上,却是一如前状,依然没有一点反应,证明这个坠地之人果然是死了。
这个人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一杆火枪摔落身前丈许以外。黑夜里虽然看不甚清,可是天公作美,却有一线月光穿过密竹空隙,正正地投射在死者脸上,使得二人清楚地看见这人的一副死相。圆圆瞪着一双眼,一脸鲜血,就在他正中脑门上,清清楚楚现出两个小小血窟窿,红的血和白的脑浆,就由这两个小窟窿里汩汩直淌出来。
朱翠本能的一惊,抬头四顾。
黑衣少女点点头道:“有人救了我们,真是想不到的事!”
朱翠打量着这人脸上道:“你看他头上的伤是为暗器打中的么?”说时她由不住打了个哆嗦,她虽是习武多年,也曾出掌伤人,但是像这么近地去打量一个死人,尤其是这般的死态,却是前未曾有过。
黑衣少女微微眯起一双眼睛,不可否认,她的风尘经历确实是比朱翠丰富的多。
“不是暗器,”她肯定地判断道:“是被人用‘乾元指’点中所致死的!”
朱翠一惊道:“啊!”
能够仅凭一双肉指之力,一下子贯穿前额脑骨,该是何等不易?以此推想这个暗中对二女加以援手之人当是一个何等奇妙的人物了。
黑衣少女一只手握住了死者小腿,翻过了这人身子,现出背后的一面,显然她也心存不忍,有“不忍卒视”的感觉。抬头打量着对方落下来的这棵巨竹,她身子霍地弹了起来,一掠数丈,单手轻挂,已把身子拉平了,极其轻巧地上了竹梢。略一顾盼,随即又落下来。
朱翠道:“可看见了什么?”
黑衣少女默默地摇了摇头。她个性极为要强自负,显然是由于暗中这个人的帮忙,扫了她的面子,她是一个轻易不愿受人好处的人。
“这人的轻功很好。”黑衣少女道:“能够在乱竹之间来去自如,逃过了我们的耳目,真有点不可思议!”
朱翠点点头道:“这个人好像不愿意被我们看见,他又是谁呢?”她脑子里想到了海无颜,只有他才会有这种神出鬼没的武功,只是他又何必故示神秘?显然是碍于眼前这个黑衣少女,才不愿现出行藏,她本要说出海无颜的名字,这么一想也就不再出声。
黑衣少女冷着声音道:“我就不信他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走,我们再往下面去!”
言罢,她率先往前面走,朱翠与她还是保持着一段距离,往前面走。
十三
林子里虽是黑如泼墨,惟二女一来视力本佳,再加以在黑暗中已处久习惯,略可适应,再者间歇地有月光自枝极缝隙间射入,可作照面之用,是以彼此都能清楚辨别,不致迷失踪迹。
朱翠原以为不过是小小一片竹林,待到眼前这一深入之后,才感觉到这片林子端的占地极大,如非黑衣少女头前带路,若是自己一个人乱走,保不住会迷失了方向,说不定走入敌人阵营也是难说。
前行约有数十步,蓦地黑衣少女往左边闪了一闪,回身道:“小心!”
朱翠也已察出前面树梢似有动静,听她这么一招呼,二人迫不及待地忙自向地上一趴。
果然就在二女身子方自伏地的一霎,左侧前方树梢头上,火光乍然一闪,正是火枪待发的前奏。然而端的是事出蹊跷,竟然和前次是一般模样,二女身子扑地的一霎,只听得“扑通”一声,像前次一样,一条人影,忽悠悠直由竹梢上坠落下来,摔落地上后翻了个身子就不再动弹。
黑衣少女一声清叱,她虽是伏在地,然而由于她极高的轻功造诣,几乎可以在任何角度与情况之下窜身而起,眼前她身势一经窜起,箭矢也似地直向着一旁另一排高大的竹梢上穿去。
一条人影怒鹰似地由这排竹子上拔起身子,宽大的衣衫衬满了风力,发出了呼噜噜一阵疾风之声,斜侧着向另一面树梢上落去。
黑衣少女决计要认清对方的面目,见他想退开,自是不愿。嘴里高叫一声:“喂,你慢走一步!”娇躯第二次腾起,用“白云飞”的身法,乍然腾起,一连晃过了两排林子,直向对方落身之处袭了过来,身法之快,较之鹰隼绝不失色。
暗中人鼻子里哼了一声,身形倏地一个侧闪。呼噜噜!衣衫大响声中,他身子已经又滑出了四五丈之外,依然是落向修竹之巅。
朱翠冷眼旁观之下,一时也为之心动,加以来人落身的地方,正是自己能力所及,当下冷叱一声,自另一个角度,用“龙形乙式”的身法,倏地拔身而起,直向着来人落身之处逼近过来。
这人一来是轻估了二女实力,再者没有料到朱翠的忽然出现,两相逼迫之下,顿时现出了一些慌张,然而毕竟他自负有非常身手,虽处于恶劣环境之中,犹能自顾。
眼前之势,朱翠当前,黑衣少女殿后,俱是一般快速。
暗中被迫现身的这个人,当此情势之下,自以攻破朱翠之来势为首要。只听他鼻子里哼了一声,一只手掌霍地向前平封而出,同时间一只肥大的衣袖倏地无风自起,挟着巨大的一股子力道,向着身后黑衣少女脸上拂来。
说起来二女对于这个人,只是心存感激,却无敌意,之所以苦苦逼迫,无非是意图一窥对方的庐山真面目,实在说绝无向对方出手之意,想不到对方情急之下,却反倒向她们二人施出杀手来了。
这样一来,二女吃惊之下,不闪躲便为不智了。
朱翠于恍惚中,方自一个快闪,对方已挟其疾快走势,呼然声中跃出数丈。
黑衣少女其实与朱翠一样心理,再怎么说对方是有恩与自己,自无乍然见面之下,就向对方施展杀手的道理,而偏偏对方在情急之下,竟然向自己出手,那呼然有声的一只大袖,看似无奇,其实却夹附有万钧之力,正是所谓的“流云飞袖”之功,不要说为他袖子真的扫中不得了,就是为袖角带上一些也不是好玩的。以黑衣少女之杰出造诣,当此一霎,亦不禁吓得一惊,度眼前情形便毫无犹豫地往后便倒。
黑衣少女轻功确是惊人,竟然胆敢在细如小指的竹梢上,施展出“老猿坠枝”身法。随着她猝然倒下的身子,只听得竹梢哗啦一阵大响,粗细仅如小指的一根竹梢,蓦地向下一弯,其势宛若钓到一尾大鱼般的颤动不已。黑衣少女一只脚倒向着竹梢,整个身子是头下脚上之势,然而这只是一刹那事,随着她向下一沉的身子,猝然间又自弹了起来,无巧不巧,正好迎着朱翠的来势。
二女甫一交合,立即飘身下落。黑暗中,再想追逐前人,已是不及。
暗中现身的这个人,好快的身法,不过是闪了一闪,已进入密林之间,二女所看到的仅是他身后的一片衣角,似乎还有一撮散发。
朱翠还待追上去,黑衣少女拦住她道:“算了,来不及了!”
朱翠喃喃道:“好快的身子!”
黑衣少女似乎有点怔仲,轻轻地拢着一双秀眉在思索什么。过了一会,她转向朱翠道:
“你可看清了他么?”
朱翠摇摇头:“没有,不过,我却可以断定他是一个年岁很大的人。”
“怎见得?”
“因为我看见了他的头发,已经是有些灰白颜色。”朱翠一面想一面说:“而且留得很长!”
黑衣少女点点头道:“这就对了。”
朱翠道:“什么对了?”
黑衣少女道:“你说的我倒是没看见,可是我看见的你一定也没看见!”
朱翠道:“你看见了什么?”
黑衣少女顿了一顿的道:“这个人只有一只手。”
“啊!”朱翠吃了一惊:“真的?”
黑衣少女道:“虽然这样,他的那只断手却能够施展流云飞袖的功力,可见得这个人是具有非常身手了!”
“啊!”朱翠由不住又发出了一声惊叹,声音的显示,好像是悟出了什么似的。
黑衣少女道:“我还看见一样东西!”
朱翠道:“什么?”
“一把短刀!”黑衣少女冷冷地道:“一把黑鞘奇异的短刀,紧紧地缚在他的后肩上。”
朱翠点点头说:“这就对了,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黑衣少女看着她道:“真的?”
朱翠冷冷地道:“他就是不乐岛上三位岛主之一的宫一刀!”
黑衣少女缓缓点了一下头道:“你猜对了,他就是宫一刀,除了他以外,谁又会有这么超人的功力!”忽然她的脸色显出了一些忿意。
朱翠在得到自己猜测正确的证实之后,心情也不禁现出了一些激动,盖因为母亲弟弟等家人现在兀自困身不乐岛,下落不明,此时此刻,这个宫一刀的乍然出现,其来意可真有点费解了。
黑衣少女看向朱翠道:“这个人的出现匪夷所思,你要特别小心他!”
朱翠道:“我只是不大了解,他为什么要对我们加以援手?其实大可不必!”
黑衣少女冷笑道:“对于不乐岛上的三个老怪物,你不能以常情来衡量判断,如果你真地认为他这么做是对我们讨好,那可就错了!”
朱翠看着她说不出话来,实在她也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
黑衣少女这时已纵身向地上尸身走近,她用脚尖把尸体挑得翻过了身子,和先前一样,这人前额正中留有两个血窟窿,一旁地上留有一把白木头把柄的火枪。
朱翠走过去操在了手上,又转回这人身上解下了弹药包,自己系好身上。
黑衣少女道:“好极了,你会打这种枪么?”
朱翠点点头道:“我家里过去有几杆这种枪,也曾经看他们放过,很容易!”
黑衣少女道:“你怎么早不说,既然这样我们也有了枪,就更不必怕他们了!”
朱翠端着枪四下里仔细地观察着,风过竹梢,一片沙沙声,她心里盘算着对方那个宫一刀,如果再看见他,说不得赏他一枪,就算他身手再快也快不过火药散发的枪子儿。
二女摸黑,继续前行。经过宫一刀现身这么一闹之后,使她们又多了一层警惕,现在不但要防范曹羽一方人,还得要提防宫一刀,行动更感碍难多多。
前行约有五六丈左右,忽地一只大鸟拍翅而起,以二女之行,动轻灵谨慎,可不致惊起飞鸟,一叶知秋,这只飞鸟立时为二人带来了意外的警惕。果然,鸟飞之后,树梢上立时有人影晃动。
黑衣少女刚要向朱翠示意,后者已迫不及待地亮着了火枪,轰然大响声中,只打得一片枝叶横飞,大片烟雾之中,一条人影直由高高的树梢上忽然坠落下来。
二女急趋前视,亮起了火种,只见死者咬牙膛目,全身上下被散枪子儿打得如同蜂窝般的密集,一杆白木火枪兀自紧抱身上。
黑衣少女一声不吭地由对方手上接过了火枪,四下打量着道:“想不到曹羽这老贼,居然在这里埋伏了这么多人。”话声未落,即听得一阵沙沙轻微脚步声传过来。
黑衣少女赶忙吞住话声,那脚步声似乎在前进了几步之后,猝然又停住不前。
二女对看了一眼,情知事有蹊跷,彼此打了一个手势,双双向两侧方闪开,隐于暗处。
短暂的一阵子沉寂之后,先时听见的那阵脚步声又自传出。渐渐地脚步临近眼前,似乎人数不只一人。
紧接着有人打动火石取火的声音,一团火亮起,照着了一张圆脸,现出一个头顶战盔的武职军官的身影,他身边另有一个手端火枪的高瘦汉子,也是一身武装。在他二人现身之后不久,四周陆陆续续有了响动,接着现出了六个手持火枪,头扎黑布的枪手,六名枪手现身之后,各自打了个招呼,随即向着那武职军官身边偎过来。
他们很快的就发现到了地上的那具尸首,立时起了一阵子骚动。
圆脸的军官嘴里大声骂着:“妈那巴子的、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对方也有枪吗?”
瘦子军官冷笑道:“总爷你还不明白,他是用咱们的枪来对付咱们自己!”
圆脸军官立时一愣,算是想通了,嘴里啊了一声,一只手摸着生满了胡碴子的下巴:
“妈巴子的,这个差事可不好干,没多大一会的工夫,我们已损失了好几个人,这怎么得了?我看,刘哨官,咱们回去!”
被称为刘哨官的那个瘦子军官,苦着脸道:“不行呀,总爷,回去交不了差呀,那个姓曹的有多厉害,总爷你不是不知道,连我们大人都不敢不听他的。我们要是退回去,那还得了?”
圆脸军官嘴里一连串的骂着脏话,又骂手下人是一群饭桶,居然连一个女人都拿不住。
他这里一顿乱嚷,旁边的二女自然听得十分清楚,照目前情形,朱翠只需要向现场各人发出火枪,如果黑衣少女也相互夹应,便能立刻将眼前一干残敌为之歼灭,只是朱翠却心怀恻隐,总觉得对方这些人,不过是听从上方指挥,一切行动由不了自己,如果俱予杀害,未免过于残忍了。其实这也不单是她个人的想法,对方那个黑衣少女,似乎也与她一般存着同样的心思。
说时迟,那时快。
就在那个圆脸军官话声方住,正待重新分派手下任务的当儿,黑衣少女陡地自空而降,一下子落在胖瘦二军官面前。瘦子军官大吃一惊,急切间来不及点火发枪,即以手上火枪枪柄蓦地向着黑衣少女身上就砸。黑衣少女眼睛里怎会有他这一号?玉手倏伸,只一下已把对方火枪抢到手上,瘦军官大叫一声,扑上来抢枪,禁不住黑衣少女纤指翻处,只一下已点中了他身上|茓道,顿时就直立不动。
另一旁的那个圆脸军官见状吓得转身就跑,可是才跑了几步,即为猝然现身的朱翠拦住了去路。圆脸军官顿时一愣,还没来得及想出对应之策,即为朱翠凌厉的隔空点|茓手法定在了当场。
现场一阵大乱。六名枪兵眼见自己长官在一照面当儿俱都受制在二女手下,无不大惊,手上虽然有枪却碍于有自己人也不敢妄发。正自不知如何是好,二女却已如同神兵天降般地现身眼前,不旋踵间,俱都被发自二女的点|茓妙手,纷纷点中|茓道,定在了当场。
二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乍然现身之始,已把对方一干人纷纷制服。
黑衣少女转瞬间,又来到了胖瘦二军官眼前,伸手解开了那胖子圆脸军官的|茓道,后者打了个跌,由地上站起来,一时哇哇有声地呕吐不已。
黑衣少女冷着声音道:“说,这林子里,还有什么别的埋伏没有?”
圆脸军官一阵子呛咳呕吐,鼻涕眼泪连连滴下不已,一面喘道:“原来你们有两个人,你们就算出了这个树林也逃不掉的,曹大人在外头等着你们呢!嘿嘿!”
黑衣少女冷笑道:“够了!”手腕乍翻,运施妙手,一缕尖风袭向对方身上,那胖子圆脸军官顿时打了个哆嗦就又不动了。
朱翠走过来,把地上尚在燃烧的灯笼踏熄,现场顿时变为一片漆黑。
这些人虽都被点了|茓道,但二女下手时,俱都存了厚道,所点|茓道,并非致命的重|茓,只不过禁其行动而已,用不了两个时辰,|茓脉自解,各人再少事休息之后,即可行动自如。
方才那圆脸军官虽然没有直接回答黑衣少女的问题,但是言下却几乎等于明说出竹林之内别无埋伏,二女乃得宽心略释,依然循着既定之路,一径前行下去。
果然这一路行下去,不再见对方火枪出现。这片竹林子在一度密集之后,也逐渐稀疏,由是月光射入,越显清晰。
朱翠打量着眼前,透过当空婆娑的竹影,已可见耸在正面的巍峨高山,忖思着不久将可出林。心情这一松弛下来,才觉出略微有些疲意。
前行的黑衣少女也自停下来。
朱翠把手里的火枪扔下,这一路行走,任你十分的小心,也难免衣衫狼藉,况乎她身上还带着一些伤,坐下来重新包扎一下。
黑衣少女走过来察看了一下道:“你觉得好些了没有?”
朱翠点点头感激地道:“谢谢你,血已经止住了。”
黑衣少女也把手上的火枪抛向一旁,朱翠恍然发觉到她敢情已脱下了头上垂有黑纱的宽沿缎帽,现出了本来面目,两根大辫子盘在后面,越加地显得俊俏,先时那顶宽沿大帽背在背上,看起来十分飒爽,她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似的,经过长时的疾行,并不显丝毫疲态,一双精锐的眸子不时地在附近搜索着,仍然保持着十分的戒备,毫不松懈的样子。看着朱翠的狼狈,她忽然一笑道:“你虽然武功精湛,到底不脱公主的娇嫩,看看你的头发吧!”
朱翠伸手摸了摸头上,才觉得前面的一个发夹脱了,一络散发搭到了面额,当下摇头苦笑道:“不瞒你说,我还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
黑衣少女姗姗来到她面前,递过了一柄小小牙梳。
朱翠接过来惊讶地道:“你敢情什么都有啊!”
黑衣少女苦笑道:“我们是苦命的野丫头,哪能跟你比呢,平常什么都得自己照顾。”
苦笑了一下,她打量着朱翠头上说:“不对,不对,不是这么梳法,来,我给你梳。”说完,由朱翠手上接过梳子来,梳了几下,把梳子咬在嘴里,一面端详着朱翠,由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
朱翠翻起眼皮道:“你怎么啦?”
“你真漂亮!”黑衣少女喃喃道:“早先我还觉得自己挺不错的,这会子看看你,觉得就被你给比了过去。唉!”一面说,她偏过脸来兀自打量着朱翠的侧面。
朱翠被她恭维得怪不好意思,抿嘴一笑说:“我们两个可真的相见恨晚,我看你漂亮,你又看我漂亮……这么吧,干脆我们就结为一双好姐妹吧!”
黑衣少女一霎间粉脸上起了采兴,点点头道:“好!”
朱翠高兴地道:“好,那我就叫你姐姐啦!只是,我却连你的姓名还不知道。”
黑衣少女吟哦了一下,目光里闪烁着一丝碍难。
“其实告诉你也没什么关系……我……我姓……”
眼看着那个姓已吐了出来,却又临时吞了进去。她窘笑了一下:“这倒不急,早晚你会知道的!”
朱翠道:“既然这样,你又何必不现在告诉我呢?要我心里纳闷着。”
黑衣少女慢吞吞他说道:“我现在不告诉你是有原因的,而且我绝无恶意。”
朱翠呆了一下,打量着她道:“你真是一个怪人!”
“是么?”黑衣少女脸上显出一片凄凉:“也许我真的是,可是过去我也和你一样,唉!一个人在经受过世事感情频频打击之后,是会有些改变的。”
朱翠喃喃道:“你是说,你曾经遭受过……”
黑衣少女摇摇头,娇笑道:“我什么也没有说!”
朱翠一笑道:“你真是一个有意思的人,好吧,我也不强人所难,你不愿说的,我不问就是了。只是我们现在还结不结拜了?”
黑衣少女笑道:“等以后你对我了解清楚了再说吧,要不然也许你会后悔的!”
朱翠怔了一下道:“哦!后悔?为什么?”
黑衣少女笑笑没有说话,继续为她梳头。头梳好了,她端详了一下赞道:“真好看,有这么美的一头秀发,你应该感到骄傲,可惜现在没有一面镜子,不然你自己也可以看看。”
朱翠听她这么一说,心情顿时为之开朗,真恨不能立刻取一面镜子来,看看她为自己梳的头是个什么模样。这一刹那,她竟然忘了眼前的疲累处境,变得往日一样的天真。
天空已有了蒙蒙的一些曙意,林子里不时传来一些鸟的啁啾,敢情天已经快亮了。
黑衣少女黑白分明的一双眸子瞅着她道:“你以前常常夜里不睡觉么?”
朱翠摇摇头,才忽然惊觉道:“啊,天都快亮了!”
黑衣少女站起来道:“闭着眼歇一会吧,曹羽不会就这么甘心的,说不定天亮以后还有一番厮杀,现在养养精神也好。”说时她便把背在背后的帽子戴好,放下了面纱,一个人走向一排参天巨竹坐下来倚好身子。
朱翠看着她道:“你为什么喜欢一直戴着面纱?”
黑衣少女似乎已经闭上眸子,聆听之下,缓缓地睁开来道:“一个在江湖上行走的女人,所会遭遇到的种种困难,不是你现在所能想到的,尤其不幸的是你拥有一张美丽的脸。
休息一会吧!时间不多了!”说了这句话,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朱翠把身子缩了缩,觉得有一丝凌晨的寒意,打了个呵欠,把头倚向身后的竹干,脑子里是杂乱的一团,起先还想东想西,不久便朦胧入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是一片光亮,耳朵里更像是有人开了八音盒子一样的热闹,所听见的是各种不同类的鸟鸣之声,真是热闹极了。朱翠恍惚中吃了一惊,赶忙睁开眼睛,敢情天已经大亮,一只翠毛鹦鹉就落在她脸前一根横出的竹枝上,偏着头在瞅着她。朱翠的忽然醒转,使得这只鹦鹉乍惊之下,一声长叫,振翅而起,翠绿色的羽毛,映着穿梭林中的阳光,十分惹目,眼看它一径翩跹入林,身后传过来一串尖锐的鸣声,却是惊人之至。
朱翠的一丝最后睡意,也完全消失尽了。她由地上站起来,发觉到黑衣少女已经不在眼前,心里一怔,暗责自己竟是睡得这么沉这么死。践踏着地上的落叶,缓缓向前走了几步,透过前道稀疏的林干,意外地发现到耸峙的一陌高山,敢情昨夜一阵死赶,已到了竹林尽头,只消再前进数十丈即可攀登前路山岭。
朱翠心里正忖思着是不是应该在此等候黑衣少女的转回,只觉得面前树梢一阵晃动,一条人影翩然落向眼前,现出了来人俏丽的身影,正是黑衣少女失而复现。
黑衣少女脸上现着一抹微笑,她已把自己清洗得明洁动人,手里提着一串生地瓜,却已是都削了皮,洗得白白净净,看过去清脆可口。“你大概睡够了吧!来,吃点东西!”一面说,就手把手上的一串地瓜抛了过来。
朱翠伸手接住,笑问道:“在哪里摘的?”
黑衣少女白着她哼了一声道:“摘的?你以为地瓜是挂在树枝上的?”
朱翠想了想,道:“难道还是埋在土里?”
黑衣少女摇摇头道:“说你是千金小姐,你还不高兴,居然连地瓜生在土里都不知道,真是!”
朱翠尴尬地笑了笑,却是无言以对。当下她吃了两个地瓜,只觉得清甜凉爽,可口已极,味道之美,竟是前所未尝,一时不禁赞不绝口。
黑衣少女道:“这只是你第一次吃罢了,如果天天给你吃,你就不会觉得这么好吃了。
那边有一处山泉汇集的小溪,你要不要去洗脸?”
朱翠嘴里答应了一声,心里却不禁暗道一声惭愧,自己往日一向自负聪明伶俐,却想不到在对方面前竟然变成了一个幼稚的小孩子。
吃完了地瓜,朱翠就同着黑衣少女一块出了林子。在林子里躲久了,乍然给天光一照,真有点眼花缭乱的感觉,面对着眼前高起的山陌,心情为之开朗了不少。此时,她耳朵里已听见了深深的流水声,黑衣少女轻车熟路,带着她转了几转,就看见了那道碧竹夹流的小溪,溪水浅到不及没足,却是异常的清冽。
朱翠真高兴得要跳了起来,她跑过去掬起一捧清泉,先喝了几口,才好好洗了个脸。
黑衣少女随身还带有小瓶的青盐,用盐轻轻擦洗牙齿,最能使贝齿明洁。朱翠经过擦洗的牙齿,看上去一粒粒都闪着光,珠圆玉润,更为动人。
太阳高高悬空,但时值晚秋,却无丝毫炎热,反而给人以暖烘烘的感觉。
朱翠在一块溪边大石上坐下来,忽然间有一种“浮生若梦”的感觉,仿佛一下子觉得自己置身子一片空白,既无过去,更无未来,眼前美景更像是虚无飘渺到完全不可捉摸,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触。站立在她身边的黑衣少女,宛若“似曾相识”,更似若即若离,直到她定了定神,这番虚幻才自消失。正当她要把这种前所未曾有过的幻觉说出来给黑衣少女听听,一个人的影子却已映入她的眼里。
这人就直直地站立在小溪的那一头,一身说黑不黑,说灰又不灰的长长缎袍,长得几乎已盖住了他的脚面,脚面所显示出的鞋子,却是灰缎子所精制的“福”字履。在阳光的照映之下,这人全身灰得发亮。其实就连他的头发也是灰色的,风起时,他脑后的那络散发和身上的袍子一并飘起来,真有点画上的仙人的模样。
朱翠起先还以为是看花了眼,等到定神再看时,对方那个人赫然已到了眼前。
屹立在溪流中一块凸出的石块上,乍然看上去就好像是站在水面上一样。
朱翠一惊之下,才忽然感觉到并非幻觉,本能地在石头上用力一按,飕然把身子拔了起来,落向寻丈以外。
再定神时,敢情不知何时,黑衣少女已经与对方在对峙了。
双方都置身子溪流之中,各自站在一块凸出水面的石块上,彼此只是聚精会神地打量着对方,却是没有说一句话,朱翠一惊之下,自难置身事外,身躯再转,翩若惊鸿地已落在了对方灰衣人侧面。
三个人所立的姿态,就像是一个“品”字字形。
这才使朱翠更清晰地看见了对方,以她的判断,对方大概是六十左右的年岁,长长的一张脸,五官尚算清秀,下颔上留有五六寸长短的一截灰白胡子。比较特殊的是他只有一只手,那不见了的另一只手,已无踪迹可寻,倒是空下来的那一截袖子,被风吹得劈啪乱响,猎猎起舞。
灰色的一截刀衣,紧紧扎在长圆形、雕有兽头的长长刀柄上。刀在背上。
透过薄薄的一袭面纱,黑衣少女的一双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地盯着对方,既已知道对方是强中强的高手,就不能有丝毫松懈,任何一点小的疏忽,都可能为对方带来可趁之机,为自己带来杀身之祸。
黑衣少女与朱翠都显然明白这一点。
灰衣人自然也明白这一点。是以在现身之始,就显现出格外的谨慎。
她们已可断言,这个人就是昨天竹林子里对自己二人曾加以援手的那个神秘人物。其实说神秘已未必尽然,因为她们已猜出来他是谁了,不乐岛上的三位岛主之一的宫一刀。
灰衣人眸子像是一开始就兼顾到了她们两个人:“久仰了!”口音中含蓄着浓重的晋北乡音:“二位姑娘!”
朱翠点了点头,道。“我们也久仰了,你大概就是不乐岛岛主之一,鼎鼎大名的宫岛主吧!”
“姑娘好眼力!”宫一刀徐徐地点了一下头道:“不错,我就是宫一刀,这位姑娘想必就是鄱阳的无忧公主了?失敬,失敬!”
朱翠冷冷地道:“用不着失敬,今天我已是落难之身,宫岛主你这一趟是不是要抓我回去?还是想用我母亲弟弟跟曹羽谈一笔生意?”
宫一刀面色立时像罩了一层雾一样阴森,他道:“不乐岛岂能干这些肮脏事,姑娘你显然还不了解本帮的作为。”
朱翠冷笑道:“我是不大了解贵帮的作为,不过我母亲和弟弟现在贵帮手中,宫岛主你老人家又岂能否认?”
“哼!我又何必否认,令堂与令弟以及贵府各人现在不乐岛纳福,平安无事,姑娘你大可放心!”
朱翠听他这么一说,心里着实放心了不少,神色立时大为缓和,可是她当然还有不尽了然之处。“宫岛主这么一说,我倒是放心了,只是,”她吟哦着道:“请教贵帮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哼,这件事说来话长……”微微顿了一下,他喃喃道:“姑娘你如果一定要问,那么我不妨告诉你,不乐帮这么做,是公私兼及,这话以后再谈,眼前宫某人此来,是专程向姑娘命驾,请你到不乐帮与令堂等团聚。”
朱翠冷冷一笑道:“宫岛主太客气了,我们素无来往不便打搅,还请念在大义,将我母弟平安送回,不胜感恩之至!”
宫一刀那张长脸顿时浮现一片不悦,鼻子里冷冷一哼道:“这么做对姑娘大为有利,莫非姑娘你还看不出来么?”
朱翠摇摇头道:“多谢宫岛主的好意,我们不便打搅!”
宫一刀嘿嘿冷笑了两声道:“这件事敝帮一旦作了决定,却非姑娘一人之力所能改变得了。”
朱翠冷冷地道:“宫岛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宫一刀尚未来得及说话,一旁的黑衣少女却冷笑道:“你也太糊涂了,人家宫岛主说的再清楚也不过了,意思是你若不愿意自动去不乐岛,人家可就要强迫你去了!”
朱翠蛾眉一挑,转向宫一刀道:“宫岛主是这个意思么?”
宫一刀那只独手缓缓抬起来,掠着下巴上的一络山羊胡于道:“如果你一定要这么说,也未尝不可。”
朱翠冷笑道:“那你姓宫的却要拿出点本领来让我见识见识!”
“对了!”一旁的黑衣少女帮腔道:“光说狠话没有用,宫岛主你就掣刀吧!”
宫一刀锋芒毕露的一双眸子在黑衣少女身上转了转,微微点了点头道:“失敬了,这位姑娘你又是什么人?”
朱翠冷笑道:“她是我一位路见不平的朋友!”
宫一刀冷森森道:“姑娘贵姓?”
黑衣少女道:“既然难免一战,又何必多费唇舌,宫岛主,我不妨坦白告诉你,既然有我在场,就不容你对无忧公主有所侵犯,我久知你刀上功夫不凡,今天就让我开开眼界吧!”一面说,她足下轻弹,已跃前三尺,仅仅以右面足尖轻轻点在一块凸出的溪石上,这一跃一点却使得她身子稳若泰山,大股气机无形之力,立时向面前敌人充斥开来。
宫一刀身上长袍立时为这股无名气机惊动得向后飘起,可是紧接着这袭被鼓荡而起的袍角,缓缓地又收落了下来。
“姑娘好功夫!”即使以宫一刀之尊傲,在诉说着这句话时,亦不禁面上神态沉重,深邃的眼神里显示着无比的震惊。
朱翠原有向宫一刀出手之意,却想不到竟然被黑衣少女抢了先,心里既感又愧。她固然心知黑衣少女功夫了得,却更闻宫一刀之不可一世,二强相争,必有一伤,若然是伤在宫一刀一方,自然无话可说,若是伤在黑衣少女这方,却是朱翠大感痛心之事,然而眼前情形发展,却使她阻止不及,情势之发展,显然一触即发,原先三人“品”字的立势,由于黑衣少女的跃前,已变为两者对立之势,无形中己将朱翠摒之战圈之外。
朱翠情知黑衣少女之自负要强,如果勉强介入,必将会遭致其不快,只得向后退开数尺,保持着一分警觉,以备必要时随时出手营救。她身子方自退开,宫一刀已起身如鹘,翩然落向溪畔沙洲,而此同时,黑衣少女的身子也与他一般巧快地落向沙洲,双方依然是对立之势。
宫一刀立时惊讶道:“‘观涛阁’的身法久已不现江湖,怪不得姑娘有此身手!”
黑衣少女微微一愣,才知一时大意现出了本门身法,对方宫一刀不愧是一派之宗,居然被他一眼看出,这么看来自己再想隐藏姓名已是不可能了。
果然宫一刀紧接着一声长笑,目光里显示着无比精锐,笑声一顿,缓缓说道:“姑娘不必再藏拙不露,宫某已知道姑娘你是谁!”
黑衣少女脸色一凝道:“这样更好,多年来我知道你一直在找我,现在我自己送上,总算了却你一番心事了!”
宫一刀道一声“好说”,那只断了臂的袖子,霍地向着肩后自行飞起搭落,同时另一只手已紧紧握住了颈后短刀的刀柄:“如果我没猜错,姑娘当然也是用刀的了?”
黑衣少女冷笑道:“你猜对了!”话声甫落,纤手便向腰际一探,一蓬霞光闪处,她手中已多了一口薄刃如纸,宽仅三寸许的软刀。这口刀通体雪亮,宛若玉质,一出手即发出了唏哩哩一阵脆响声,映着日光更激出了点点星光,在一阵疾闪灿颤之后,却似盘树之蛇,唰啦啦紧紧盘在了黑衣少女右腕之上。
宫一刀其实也与她一般的快。
黑衣少女软刀乍出的一霎,宫一刀的短刀也同时脱鞘拔出,一出即收,却是贴心而立,略呈直角的畸形刀尖,直直地指向对方。
双方一经出刀,立刻显示出甚大的不同之处。
宫一刀不愧是刀中圣手,这口刀一经拔出,瞬息之间已与他气神合为一体,那口刀已不像是身外之物,而像是与他的心灵早已联成一气,这种感觉黑衣少女与朱翠都能感觉出来。
朱翠在宫一刀方自道出黑衣少女出身观涛阁时,心中已不禁暗吃一惊,这时再见她拔出的软刀,心中顿时明白,由不住大大吃了一惊,这才知道这位黑纱拂面,与自己同行一路,多承援手救助自己的姑娘,原来正是江湖上盛传的“燕子飞”潘幼迪。看到了她,立刻不由自主地使朱翠联想到了海无颜,于是有关他二人的种种传说,一股脑儿地在朱翠脑子里升起,这阵突如其来的思潮,几乎使她为之松懈了眼前剑拔弩张的战志。
“潘幼迪,她就是那个痴情的潘幼迪。啊!这难道是真的?”朱翠的怀疑,在宫一刀的谈话里立刻为之排除。
“潘姑娘!”宫一刀喃喃地道:“久仰姑娘手上这口玉翎宝刀能封八面之威,宫某这里候教了。”
“燕子飞”潘幼迪右手缓缓递出,在她缓缓出臂的同时,缠绕在她右手腕上的那口玉翎软刀,却一圈圈地自她腕时间自行解开,徐徐展开,其势如灵蛇展趋。
这番动作看在宫一刀眼里,立刻就体会出对方刀上的极深造诣,正是“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长长的一口玉翎软刀,终于在她手里完全舒展开来,刀身笔也似直,直直地指向宫一刀面门。
潘幼迪长刀在手,身子向左面踏出一步。
宫一刀却向前快速踏上一步。
潘幼迪又向左踏出一步。
宫一刀也再进一步。
朱翠对于刀的施展,虽然称不上专家,但是他们彼此进退的步法,却是她所能理解的,宫、潘的这种步法,正所谓刚柔并济。在朱翠的认识下,潘幼迪的向左面闪开,乃是施展的以退为进的回身之法,而宫一刀的步步前逼,显然是至刚的直进刀法。
阴森森的刀气,立刻由现场扩散了开来,使得旁观的朱翠也能立刻感觉出那阵凌然的杀机。
她曾经由海无颜嘴里悉知对方二人乃是当今刀法中最为杰出的两个人,也曾听说过宫一刀扬言江湖,指名要与潘幼迪一决胜负的故事,现在似乎宫一刀已经达到了他的愿望。这些回忆的片段,瞬息间在朱翠的脑子里掠过,伫立在现场的两个人却已展开了凌厉的厮杀。
一片刀光由宫一刀的短刀上发出,朱翠无论如何也难以想通宫一刀的这一刀竟然是四平八稳地直直地由正中直劈下来,速度也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快,反倒是十分的慢。
然而,这一刀却是极其猛厉的一刀。冷森森的刀光,鱼鳞片状般一片片自刀身上旋转出来,这一刀似乎也只有当事者的潘幼迪才能体会出它的威力,她也就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潘幼迪由是挥刀而出,竟与宫一刀的刀势极其仿佛,这一刀也是慢得出奇,千百点零碎刀光有如星海泛滥在云层空际,点点发光,正与宫一刀所发出的鱼鳞片状刀光异曲同工。
总之这一长一短,一刚一柔两口刀在空中接触到了一块,铮锵一声脆响,声音之清脆悠扬,刺得人耳鼓生痛。
在震碎了的一片刀光里,宫一刀矮身右旋,潘幼迪却随着斜出的刀势电掣般地转出。
双方的势子看起来都是一般的快。宫一刀向右,潘幼迪往左。忽然间双方迎了个照面。
宫一刀的短刀随着他快速踏前的脚步,嗖嗖嗖嗖!一连旋出了四片光华,分向潘幼迪咽喉、两肩、小腹四处地方同时攻到。
冷森森的刀气,渗合着刀上的劲风,溅飞起地面上的大片沙粒、落叶。
这一切显示得异样模糊。
似乎潘幼迪的身势在作不定点的快速移动,“铮!铮!铮!铮!”四声脆响,软韧锋利的刀尖,分别从四个不同的方向封开了来犯的短刀,紧接着潘幼迪展开了凌厉的还击。玉翎软刀划出了一道长虹,有似玉带秋水,配合着潘幼迪进身的架式,身刀看来已似结为一体。
阳光、飞沙、黄叶、刀光、人身……这一切一旦结为一体,该是如何奇幻的一刻?
宫一刀发出了一声凌厉的嘶啸。蓦地,他单膝跪地,左手箕开,以虎口部位托住了自己短刀的刀锋,“苏秦现剑”,短刀平托而出,当啷啷,接住了潘幼迪的一刀。
两个人功力汇集的迎合,再一次激起了地面落叶黄沙,“颤”然作响声中,宫一刀霍地跃身而起,他依然保持着单膝下弯的姿态,短刀抡直了,一招“力劈华山”直循着潘幼迪顶门上直劈了下来。
“叭”的一声,潘幼迪一只纤纤素手,由侧面击中在短刀的刀身上,这一手大出旁观者朱翠意外,她眼见现场男女老少二人所展的刀功竟是如此难以想象的奇特凌厉,端的是生平仅见,内心真不禁大为倾慕。
说时迟,那时快,宫一刀出乎常情之外地被潘幼迪的手掌击开,宫一刀将错就错,施展他迥异的身法,当时连人带刀一并向斜刺里滚落下去。
潘幼迪却把身子掠了个高儿,配合着那口扯直了的玉翎宝刀,整个身子化为一道白光,在落叶飞沙影里,紧维着宫一刀的落势狂卷了上去。
宫一刀身子甫一沾地,潘幼迪连人带刀又自攻到。
这位不乐岛主像是已为对方激起了无名之火,嘴里再发出了喝叱。
场子里猛地扬起了一股风力。似乎这一刹那,刀光特别耀眼刺目。旁观的朱翠忽然感觉到那是一种少见的杀招。在一片嗖嗖挥刀声里,宫一刀、潘幼迪都似乎挥了若干刀。
宫一刀形状如虎、如狼。
潘幼迪其冷如冰,不知何时那两根盘结在脑后的大辫子也甩开了,飞起的两条辫影,像是飞舞在空中的两条蛇,辫梢会合处,正是刀锋落处。
两条人影恍惚中交相错过。
宫一刀拔了个高儿,身子不大利落地飘出去,落在了溪水间一块巨石上。
潘幼迪却是向左方侧步跨出,她的脸异样的白,那双大眼睛所显示的目神,较前更为冷峻,给人不可逼视的感觉。
朱翠心里的激动已到了顶点,凭她的观察,他们双方似已分了强弱胜负。
只是两个敌对的人,所显现的竟仍是那么强悍,这就令她十分纳闷了。
终于,宫一刀发出了一声浩叹:“我总算见识了名闻天下‘观涛阁’的不世刀法,果然名不虚传,我们后会有期,再见。”
眸子一转,看向一旁伫立的朱翠,颔首道:“令堂及令弟等在不乐帮一切平安,他们很希望能和你团聚,去与不去姑娘你自己拿主意吧。”说完双手抱刀,上肩轻轻晃动,“唰”
一声已掠身而出,待到他身躯已几乎坠地,第二次双手平张,硬硬地把身子拔起来,随即一路倏起倏落,直向着竹林内逸去,转瞬间已失去了他的踪影。
朱翠目送着他离开之后,再回过头来打量着潘幼迪,发觉到她的脸色异常的白皙。朱翠关心地问:“你怎么了,难道你受伤了?”
潘幼迪紧紧咬了一下牙齿:“还……好……”
朱翠立时趋前,吃惊地看着她道:“你真的受伤了?”
潘幼迪微微颤抖了一下,冷笑道:“我也并没有放过他,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的伤势应该比我的重得多,你可发现了?”
朱翠疑惑地道:“你是说宫一刀也受伤了?”
潘幼迪黯然地点了一下头:“我已伤了他的左腹,你不要看他眼前表现自然,一旦他松弛下来就难以当受,所以他必须要赶快离开,以免在你我面前现丑。”
朱翠听她这么说,再想到方才宫一刀之种种,果然有几分类似。
潘幼迪似乎正在运行一种内功,朱翠注意到她,始终不曾离开眼前那块方寸之地。
“我们与不乐帮的梁子已经结上了。”潘幼迪冷冷地道:“下一步是应该怎么设法登上不乐岛,救回你的家人。”
朱翠苦笑了一下道:“这是以后的事了,倒是现在我实在担心你身上的伤,你看该怎么办?”
潘幼迪身子微微晃动了一下,缓缓坐下来:“我知道,让我静一下!”她那双眸子缓缓在她面上搜索着,心里仍然记挂着宫一刀:“如果他被我伤中了腹部,现场应该留有痕迹,请你为我找找看。”
朱翠点头道:“好!”她身子循着方才宫一刀所曾站立处,一连察看了几个地方,最后终于在溪水中那块凸立的石块上发现到了几滴血渍。“在这里,血!”朱翠脸上闪烁着兴奋:“他真的受伤了。”
潘幼迪长长地吁了口气,像是心里终于得到了安慰。
朱翠回身来到她面前道:“他的伤很重么?”
潘幼迪道:“应该不轻,其实,那一刀我若再上挺一点,他就有性命之忧,我原来可以这么做的,只是想来这个人生平尚还没有大恶,也就对他留了一些情面!”
朱翠皱了一下眉道:“只是你……你的伤……”
潘幼迪道:“宫一刀的刀气很盛,这是我所不及的,他原想用刀气伤我心脉,幸亏我发现得早,乃先封锁|茓门,只是仍为他刀气攻进来了一些,现在气机不畅,只怕十天半月之内行动不便,总算不幸中之大幸了!”说到这里她苦笑了一下,接道:“这样一来,只怕我眼前帮不了你什么忙,却要你自己照顾自己了。”
朱翠原以为她伤势很重,听她这么一说,心里大为放心,含笑道:“你放心吧,来,我背着你,咱们这就走吧!”
潘幼迪摇摇头道:“情形还不至于糟到这个地步。”轻轻发出了一声呻吟,她站起来,收刀入鞘。原来那口玉翎软刀一直就藏在她腰间软带之中,刀身Сhā入,宛如无物。
朱翠回过身来想去搀扶她,却又为她拒绝了,朱翠才感觉出这位姑娘敢情比自己更要强,更倔强。既然这样,朱翠就走在前头,潘幼迪跟在后面。
二人穿过了面前稀疏的一片树林,已经开始登上了山坡地。空气格外的清新,阳光更给人温暖的感觉,仰看长空更不见一片浮云。山坡上生满了细细的柔软竹子,绿油油的十分可爱,这些竹子不像是先前林子里的那些巨竹那般高大,每一株看起来还不及一人高,细若小指,随着微风摇曳出一山的碧绿。
朱翠前行了几步站住脚,回过身来,潘幼迪随后跟到。
“你不必等我,只管往前面就是了,”潘幼迪喃喃地道:“这一段山路还长得很呢!”
朱翠道:“我知道,我是在想,曹羽那个老贼会不会在这里设下什么埋伏?”
潘幼迪点点头道:“很可能,不过他们已经尝到了厉害,应该不会再轻举妄动,只有一个可能……”
朱翠道:“你是说曹羽亲自出手?埋伏在这里?”
潘幼迪点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要不然这个脸他丢不起。”
朱翠道:“你以为我一个人能够应付得了么?”
潘幼迪略为迟疑了一下才道:“这很难说,如果他只是单独一个人,或许还有机会,要是结合大众,就比较麻烦。”
朱翠咬了一下牙齿恨声道:“他也未免欺人过甚了,我宁愿一死,也不会乘了他的心愿叫他活捉住!”
潘幼迪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如果我没有受伤,以我二人之力,不难突围而出,只是现在不敢预料,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朱翠冷笑一声道:“你放心,我们没有什么事情的,刚才你保护我,现在该我来保护你了,走。”说完朱翠毫不迟疑地转身前进,潘幼迪笑了笑在后面跟着。
穿过了这片岭陌,前面是一片山洼子,一眼看过去,染目的都是黄|色,到处都生满了黄|色的野菊,阳光下泛染出一片金黄。朱翠挂念着身后的潘幼迪,回过身来道:“你觉得怎么样?好一点了没有?”
潘幼迪苦笑道:“哪会有这么快?你只管走就是了。”
二女眼光相对,彼此微微一笑。
朱翠轻轻一叹道:“不瞒你说,对你的大名我实在久仰得很,想不到竟然会在这里遇见了你。”
潘幼迪一笑道:“传说总是爱把一个人或是一件事情夸大许多,这几年我亲身经验也让我感觉到谣言的无聊与可怕,所以有时候我觉得宁愿在人前面消逝还好些,只是……”摇摇头,她眉问轻轻泛起一些凄愁。
面前有一棵倒下来的枯树,她缓缓走过去坐下,朱翠跟过去在另一奇*书*电&子^书端坐下来。
“我曾经想到要作一个远遁世外的隐士,可是这个听起来很容易达到的愿望,一旦作起来却是十分的不易,我在尝试过一段时间之后,竟然失败了。”潘幼迪看了朱翠一眼,接下去道:“你猜我为什么会失败?”
朱翠怔了一下,有些尴尬地摇摇头道:“不知道,也许你心里还有放不下的事情。”
说了这句话,她立刻觉得有些后悔,后悔这句话说得有些过于露骨。
潘幼迪看了她一眼,并不以为有件地微笑了一下:“你这句话说得也并非不对,而最重要的是我的年岁还太轻,现在我终于体会到一个真谛,一个人的一生所作所为,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什么年岁该作些什么事情,更是天经地义擅越不得,退隐山林在我这个年岁便是行不通的事情,因此我也就不再去勉强我自己了。”
朱翠由她的话,敏感地联想到了海无颜,只觉得心里有些酸酸的感觉,她脸上礼貌地仍然保持着和蔼的微笑,心里却不禁有些紊乱。顿了一下,她含着微笑道:“这么说起来,外面对你的传说……传说你出家为尼是假的了?”
潘幼迪反问道:“你认为呢?”
“当然是假的了。”
“不!”潘幼迪道:“是真的。”摇摇头,脸上带着一抹凄凉的微笑,她喃喃地道:
“我的确出过家,但是只在庙里住了三十六天,就又出来了。息翠庵的‘雷音师大’所以要迫我离开,是因为她认为我在武学上的成就超过了佛业,终必不会是佛门中人,她虽然力赞我的定力过人,但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收留我,我只有被迫离开了。”
朱翠喃喃道:“那么,外面传说你在金陵纵身燕子矾的事……”
潘幼迪微微摇了下头,冷冷地道:“我还不至于如此轻生,一个人随时随地都可以死,但是却要看死得是不是有价值,最起码我现在还不想死。”
朱翠原本误会她是一个性格软弱的人,可是根据这段与她相处的时间对她的认识,发觉到她非但不软弱,而且十分坚强,就拿她与不乐帮那位帮主宫一刀比斗的一场来说,就明显地显示了她外圆内刚的个性。
宫一刀曾经不只一次对江湖夸口说他的刀法举世无匹,并且指着名字要与潘幼迪一分胜负,潘幼迪却一直地回避容忍,给人的印象是她真的怕了宫一刀,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在潘幼迪方才与宫一刀的一战里,她不仅挫了宫一刀不可一世的锐气,更重要的却是适当地显示了她“不屈不挠”的坚毅,在在地使人感觉到这位姑娘绝非是任人欺凌、听凭别人摆布之辈。
朱翠心眼里闷着许多神秘,但是到底与对方认识不深,碍难出口,有几次话到唇边便又吞到了肚子里。
一阵风吹过来,隐约地传过来一阵马嘶声。二女都由不住微微一惊。
朱翠道:“不好,他们好像来了。”
潘幼迪道:“还不一定,听刚才马叫的声音,距离还远,我们再往前面走一程看看。”
朱翠由于来时匆忙,没有带着兵刃,趁着刚才闲谈休息之便,临时拔了一根竹子,把枝叶去掉,成了一根结实的竹节杖,一旦与人动起手来,自然要比空着两只手强多了。
两个人践踏着地上的野菊前进,走了一程,山势渐高,山上到处都是发黑的石块,朱翠刚要攀上去,潘幼迪忽然拉住她道:“慢着!”话声方落,只听见弦弩声响处,嗖嗖嗖嗖,一连四支弩箭,平排着直向二女身上招呼过来。
朱翠心里一惊,倏地挥过手上长竹一下子即把四支矢箭全数击落在地,同时间,她已看清了箭矢来处,手上长竹霍地在地上一点,就着这一点一弹之力,整个身子蓦地拔空而起,其势如飞星天坠,忽悠悠已落身在一堵山岗之上。
这地方正是箭矢来处,是以朱翠身子方一落下,猛可里即见一人快速跃出,手上一口细长的斩马长刀,不待分说,抡圆了照着朱翠身上就砍。
朱翠身子向外快速一闪,对方这一刀,“咔嚓”砍空,由于刀口砍在一堵青石之上,一时间石屑纷飞,火星乱冒,这汉子一刀落空,平白震得两膀生痛,右腿向外一滑,再待回身起刀,却已不及。
随着朱翠手上长竿抖处,“噗!”一声正中对方太阳|茓上,血花飞溅里,这人发出了一声闷吼,顿时头下脚上,一头直向山下栽了下去。
朱翠长竿收时,眼中早就看清了石后另有异动,随着她身形起落处,长竿再抖,直取另一人正面前心。
这人手上施展的同样是一口斩马长刀,身法颇是快捷,迎着朱翠的来势,只见他就地一个快滚,不俟身子站定,掌中刀霍地向左后方挥出,“唰”一声,大蓬刀光,直向朱翠背上挥落下去。几乎与这人不差先后的当儿,另一人手持长刀,霍地由一堵大石之后闪身而出,正与朱翠取了个照面,二话不说,手上斩马长刀劈头盖脸一刀直向朱翠脸上砍落下来。这汉子赤红面膛,满脸虬髯,只见他双手拔刀,像是施出了全身的力道,一刀落下其势至猛,大有生死成败全然在此一刀。
朱翠手中竹竿施展的是“四两拨千斤”的一个巧势,竿势乍起,“当”一声,荡开了这人的刀锋,这汉子连人带刀猝失重心,霍地向前滑了出去,同时间朱翠手中竹竿的另一端不偏不倚地点中了背后向他袭击的那名汉子面门之上,和先前那汉子一样,带着一脸鲜血,这人惨叫一声,一头撞向面前青石,顿时作声不得。
这时那名虬髯汉子一刀落空之下,身子一连向前闪了几步,等到他待要反身抡刀之时,蓦地斜刺里飞起来了两枝竹签,其声啾然,响声未已,已双双射中这人眸子里。虬髯汉子怪叫一声,身形一个踉跄,一连向前跄了几步,却为朱翠手中竹竿就势点中前心,霍地仰身栽倒,当场就闭过了气去。
朱翠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一上来就打倒了三人,兀自余勇可贾,就在她竿伤第二人时,眼睛已看见了一名慌张箭手,正自攀登着巨石,欲往另一座峰头上爬去,朱翠自是放他不过,嘴里清叱一声,蓦地腾身跃起,一连三四个起落,已扑向这名箭手身后,手中竹竿正待向这人背上点去,只听见那人惨叫一声,摹地翻身,忽悠悠自空中倒栽了下来。
朱翠心里一怔,随即飘身而下,再看坠地的那名汉子,已是脑浆迸裂,死于非命,在他的一双眼睛里,却深深扎进两枝竹签,和先前那名虬髯汉子一样,死于这种名不见经传的暗器之下。
四名箭手原想暗箭伤人,却是没有想到,敌人没有伤者,自己四人却反倒赔上了性命。
潘幼迪这时也来到了面前,笑向朱翠道:“想不到你的本事这么大,我原想要助你一臂之力,却是没有机会。”
朱翠一笑道:“算了,你已经是够帮忙的了,这一手飞签伤人实在高明,可不可以教给我?”
潘幼迪道:“什么飞签伤人?”
朱翠一笑道:“何必装糊涂?呶,看看你自己的杰作。”一面说一面手指地上死者。
潘幼迪看了一眼,摇摇头道:“你弄错了,这不是我的杰作。”说时她上前一步,探手自死者眼睛里拔出一支竹签,看了一下,由签上血痕判断,显然射入极深,陷入脑髓,再看那枚竹签,不过是取自竹枝的一根分桠,以这样轻微的东西,抖手间竟然能取人性命,暗中这个人的功力,真是可想而知了。
潘幼迪虽然自信,如果自己在身体完全正常的情况下,应该可以有此能力,可是以眼前自己情况,却是万万不及,心里想着不禁大生疑索。她随手丢下了手上有血迹的竹签,转身前进。
朱翠也不愿在有死人的地方多停,当下顺手由地上拾起了一口死者所留下的斩马长刀,试了试倒是十分称手,最起码比现在手上的这根竹竿要强多了。
她追上前行的潘幼迪道:“真的不是你?”
潘幼迪答道:“谁还骗你?当然不是我!”
“那又会是谁?奇怪,”朱翠疑惑道:“难道是宫一刀?”
潘幼迪冷笑一声道:“他现在自己养伤还来不及,哪还有心来管这个闲事,当然不是他。”
“那……难道是……”
朱翠心里想起了一个人,只是当着潘幼迪面前,却不便出口。
潘幼迪心有灵犀地道:“我知道你要说的那个人是谁,海无颜,是不是?”
朱翠被她说破不便不承认,红着脸笑笑道:“我只是这么猜罢了。”
潘幼迪点点头道:“你也许猜对了,据我所知,也只有他才有这种罕世的武功,我们走吧。”说完继续前行。
朱翠敏感地察觉到潘幼迪对海无颜是存在着某种介蒂的,也许海无颜所以不现身出来,正是与此有关,令人尴尬的是她偏偏在这个时候,夹在他们两者之间,再加上她本人对海无颜已然发生的微妙感情,使得未来将要发生的局面,越加的复杂难以收拾。
十四
朱翠、潘幼迪二人默默前进,谁也不多说一句话,各人肚子里都有满腹心事。
前面小路的婉蜒,似乎又有了另一番转变,耳中却清晰地听见了一片淙淙流水之声。
等到二女转过了正面石峰,一道光华灿烂的银色瀑布已现眼前,然而就在这一霎,却有一行人影也同时出现眼前,这倒是出乎她们意料之外。
面现怒容的曹羽,一身蓝缎子长衣,居中而坐,身侧两旁雁翅般地排着两列大内卫士,剑拔弩张,分明一触即发之势。随着曹羽的手势,左右两排少说也在六十名以上的卫士倏地全数散开来,起势之快,加以落足处之层次顺序,显然俱经过一番事先安排。等到二女赫然发觉之时,显然已为对方俨然所设立的一个阵势包围其间。这一个突然的情势,就连一向填密细心的潘幼迪也感意外,深悔一时莽撞而中了埋伏。
此时天近正午,一轮秋阳高居正中,所出光华四下均沾,映照着眼前高矮不等的这些大内卫士手上刀剑,映射出点点银光,妙在这些反射出来的光华,在甫一射出时,俱都集中在眼前二人身上,一上来真有点令人眼花缭乱。
朱潘二女都非泛泛之辈,虽然上来还未能看出对方是哪一类的阵势,但是由于她们俱都精通这一类的微妙关窍,还不至于一上来就被对方唬住。
当时一看情形不对,两个人不待彼此招呼,一左一右倏地分纵开来。朱翠落足在一堵凸出的山石之巅,潘幼迪却紧紧倚偎在一株巨松正前。
然而对方所排列出来的阵势,显然是曹羽事先经过缜密研究的杰作,具有无比威力。二女身子方一落下,立觉两股劲风扑面袭到,其势虽非极为强烈,却也另有柔韧慑人之感。二人心里有数,立刻知道眼前阵势之人非寻常。
身边霍地响起曹羽阴森地冷笑,人影乍闪,那个身任大内厂的提督大人已飘身迎前。看起来,他似乎近在咫尺之间,然而只要稍具阵学知识的人都能立刻知道这个判断是不正确的,因为微妙的阵势,常常是虚实莫测,当你认为是最实在的时候,常常是虚幻的,反之却又是实在的。是以眼前的曹羽虽然现身咫尺之间,却不能因此判断他真的就在眼前。
“朱公主,你还是花了这条心吧。”曹羽阴森地笑着:“本座对你已是一再优容,你无论如何是逃不开我的手心的,何苦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时可就不漂亮了!”
朱翠冷笑道:“姓曹的你少作梦,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让你称心如意,哼!
你就等着瞧吧!”
曹羽狞笑道:“好,既然这样,就让你尝尝本座‘千面搜杀阵势’的厉害,还有你!”
眼光一扫,狠狠逼向潘幼迪:“你又是什么人?胆敢袒护钦命要犯!报上你的名来!”
潘幼迪不动声色的道:“曹大人大概年岁大了,还是现在官做大了,对于过去的事情都记不太清楚了,如果不是我记错的话,我们好像以前见过!”
“哼!”曹羽睁动着两只眼,细细地看了看对方,摇摇头:“我们以前没有见过!”
“你再想想看,”潘幼迪道:“七年前的中秋前后,曹大人你有没有去过西普陀山拜访过一位佛门修士?”
曹羽先是神色一凝,继而面色大变,接着一声冷笑道:“你说的可是西普陀‘观涛阁’的阁主雷女士?”
“曹大人总算记起来了!”潘幼迪用着轻松的口气道:“七年前中秋夜阴雨无月,普陀山道泥泞遍地,难得曹大人为了一件私人小事,竟然降尊纤贵三上普陀去拜访一位退隐红尘的佛门修士……”
曹羽不等她说完,神色一凝道:“观涛阁主乃是一代武林名宿,为本座敬重之人,这件事又与你有什么关系?”
“那件事自然是与我无关,只是说到了观涛阁主雷音女士这个人,却是与我有关。”
曹羽显然吃了一惊:“雷阁主是你什么人?”
“她是我授业的恩师!”
“啊……”曹羽脸色猝变。在极为短暂的时间里,眼看着他的脸色起了无数次变化,最后定型在无比尴尬之境:“这么说,姑娘你就是以一口‘玉翎宝刀’称绝武林的‘燕子飞’潘幼迪潘侠女了?”
潘幼迪一笑道:“曹大人过奖了,那一夜我正在师门侍候家师,正巧足下上门,如果足下不见忘,也许还记得有一位白衣姑娘在足下第三次上门时,为你启开阁门,并引导你直入观涛阁会晤阁主。”
“不错!”曹羽点点头道:“是有这件事。”
“那位白衣姑娘就是我。”潘幼迪冷冷地道:“只是那时曹大人显然没有注意到我这个人罢了!”
曹羽冷笑了一声,神色更见尴尬地抱了一下拳道:“失敬失敬,姑娘原来就是出身观涛阁的潘侠女,确是失敬了!令师一代武林名宿,更是本座敬重之人。”说到这里微微一顿,神色沉着道:“姑娘这么一说,足证本座与观涛阁曾有宿缘,看在这一点,本座不得不提醒姑娘一声,眼前这件事,姑娘你却是万万Сhā手不得,要不然后果可是不堪设想,不要说姑娘担待不起,只怕令师观涛阁主也难以担待。姑娘你是聪明人,现在抽身还来得及,姑娘要是有退身之意,本座可以亲自护送你平安出阵,怎么样?我这就等你一句话了!”
潘幼迪点头道:“曹大人总算还不曾忘记当年敝门援手之情,既是这样,眼前我倒也要向阁下讨上一个情面了!”
曹羽冷笑了一声,似已猜知她要说些什么。
潘幼迪指了一旁的朱翠道:“我要代她向阁下讨分人情,不知曹大人可肯与以通融?”
曹羽脸色微微一沉,摇摇头道:“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有关叛王以及其家属事,曹某人万难容私,潘姑娘为自身与贵师门着想,这件事还是及早抽身的好!”
潘幼迪冷笑了一声,摇头道:“武林中道义为重,曹大人虽是宦门中人,却也与武林多少有些关系,难道为了本身尊贵,竟不惜作出丧尽天良之事么?”
曹羽面色一沉道:“姑娘说够了没有?这件事你当真要管么?”
潘幼迪一笑道:“我已经管了!”
曹羽紧紧咬了一下牙,嘿嘿笑道:“好个倔强的丫头,本座无非看在当年与令师一点渊源分儿上,对你已是再三开导,偏偏你这个丫头竟是这般不知进退,难道本座还怕了你这个丫头不成!哼!既然这样,就连你一并拿下,然后再到西普陀去找你那个老鬼师父兴师问罪,看看她又有什么话说!”
潘幼迪其实何尝不知方才一番话纯属多余,无奈碍于早先与宫一刀对杀时,为宫氏刀气所伤,一路行走,虽已化开了不少,却仍有未通之处,一旦动起手来便有所碍难,是以借说话之便,暗中伺机频频运气调息,又自畅通了不少。
双方既已撕破了脸,便只有放手一搏了。
曹羽话声一落,霍地右手袍袖向外一挥,怒叱一声:“上!”
四下里各人齐声合应,人影交错互窜之间,此一“千面搜杀阵势”便即展开。只见人影交错间,数片兵刃寒光,已分向二女站立之处拥来。
朱翠在潘幼迪与曹羽对答之间,先已运用智慧默默察看了对方阵势一番,只觉得对方这个阵势,确实离奇古怪,阵内各人每一个都像处身子虚无飘渺之间,再察八方气势,虽不脱八卦奇门,却另有一番安排,就阵势排列论,这个干面搜杀阵势,诚然说得上是高明了。
虽然这样,却依然被朱翠看出了一些微妙诀窍,认定了曹羽立身之处是一个可以左右全阵的枢纽所在,于是她便排除万难,攻向这个认定的出口。
眼前一片耀目刀光霍地直向着她两侧劈来,刀风飒然,刀光刺目。朱翠虽然知道阵势内之一切,皆是虚虚实实,可是就眼前情形却不敢妄断是虚,心中一惊,斩马长刀一抡,刀柄刀身同时向左右磕出,叮当两声脆响,已把来犯的两人逼退。果然被逼退的两条人影,就地一滚,便即隐身暗处。
然而紧接着一缕尖锐的金刀劈风之声起自脑后,一口雪花长刀随着一名红衣矮汉的落身之势,连人带刀直向朱翠背后攻到。
朱翠心里一慎,直觉地认定这一人一刀也是真的,随即反身现刀,这一刀刀锋下压,嗖的一声,反斩对方下盘。
这人吃惊之下,吞刀滚身,“唰啦!”一下隐身一旁,朱翠点足就追,猛可里另有两口长刀直向她两肋疾刺过来,来势之猛,有如电光石火。
朱翠吓得忙即止步,犹豫俄顷之间,那双刀已自砍在了身上,只吓得她出了一身冷汗,待到惊魂甫定之下,才忽然觉得对方双刀中身,并无丝毫痛楚感觉,一惊之下,这才恍然悟出,敢情这一双刀影纯系幻觉,完全利用阳光折射刀光,间以控惚来去的人影所虚构而成,妙在给人以无比真实之感。
这番离奇虚幻只把朱翠吓出了一身冷汗,先时的一些轻视之心,荡然无存。当下,她清叱一声,霍地腾身跃出,表面上看来像是冲天直起,其实心里却留了仔细。
只见她身子方起即缩,目的却在于诱敌,果然她的起身之势诱发了进袭的阵势,四面刀光当头直落,然而在这当口,朱翠却快速地缩下身子,这一伸一缩间,即为她看出了虚实。
把握住此一瞬良机,只见她连着两个快速起纵,已扑出了两丈开外。
面前人影一闪,一条快速人影飕然来到眼前。朱翠急切间挥刀就砍,却被对方刀势架住,当啷!火星直冒。“是我。”敢情面前人竟是潘幼迪。
朱翠喜道:“原来是你,这个阵势我已看出了一些关窍。”
潘幼迪轻嘘一声道:“小声!”她一面说时,身子向前一探,右手玉翎刀“嘶”地挥出了一大片刀光,随着她落下的刀光,一个人倏地腾身而起,虽是起势至快,却依然迷不过潘幼迪鬼神不测的一刀。
一片血光闪过,潘幼迪的这一刀敢情已得了手,一只血淋淋的手腕自对方肢体上断落。
那人鼻子里发出了惨厉的闷哼,一个踉跄摔落,立刻就为两侧快出的同伴搀了下去。
朱翠却在一霎看出了窍门,一拉潘幼迪道:“快!”二女快速地向前抢进了几步。
站定之后,潘幼迪才忽然明白过来道:“原来你已经看出来了?我们只要稳扎稳打,步步前进,看他们又能如何!”话声才止,一股力道万钧的巨大风力,蓦地当头直压了下来。
二女赶忙向旁一闪,窥见了一块斗大的巨石,自空中泰山压顶般地直落下来。
朱翠身躯微侧,掌中斩马刀用了一个巧力“啪!”一声,将这块巨石拨向一旁,紧接着一连又是两块巨石自空飞坠而下,分向二女身上砸过来。
朱翠心恐潘幼迪体力未愈,难当巨力,当下迈进一步,运用内力贯注刀身,左右分扬,“叮当!”两声,分别将来犯的一双巨石拨开左右,由于是实架实接,却也觉得一双膀臂被震得连根生痛,自忖着再来这么一次万万吃受不起。
一念未完,即听得身后的潘幼迪一声低叱:“小心!”同时间,一掌直向朱翠背后击去。
朱翠心中一惊,脚下用力向前一蹬,只觉得潘幼迪所出掌力极为充沛,如非自己顺势前纵,保不住也许就会伤在她的掌力之下。由于她完全在无防之下受了潘幼迪的一掌,虽是身子纵出,亦感难卸全力,由不住在地上打了个滚儿,不待她身子站好,“碰碰!”一连几声大响,少说也有十余方巨石齐向方才她落身之处坠落,其势自如山崩地陷,石块互击,火花四现,碎石飞溅,端的是惊心动魄。
潘幼迪旁观者清,及时出手,救了朱翠一命,自己也在于钧一发之际,腾身掠开。
她身子方自掠出,眼前人影一闪,现出了曹羽的身形,只见他满脸怒容地瞪着潘幼迪:
“本座已经一再对你优容,好言开释,你却执意要与我为敌,既然这样,就怪不得我对你手下无情了!”说罢脚下一顿,两只大袖霍地向中间一收,汇集成一股极为撼然的巨大力道,直向潘幼迪正面攻来。
潘幼迪经过一番调息运气之后,功力虽没有全部恢复,却也有了八成进展,眼前既然到了放手一搏地步,也就不必再有所顾己
须知西普陀“观涛阁”武功,乃属当今天下仅余的五门秘功之一,奇异精湛,绝非时下所谓的一些武林名门所能望其背项,况乎潘幼迪又是该门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一名弟子,功力自属惊人。
曹羽当然知道这一门武功的厉害,即使对于潘幼迪本人,他也并不陌生,然而总以为对方是个后生小辈,江湖传闻难免有过其实。基于此,使得他下意识对眼前这个“观涛阁”的传人,仍是疏干警戒。不要小瞧了他这双袖子一挥之力,实则贯注了本身内力之菁英,差不多的人绝难抵挡,在内功运施上来说,这种功力名叫“铁扫帚”,即使有所谓横练功力如“金钟罩”者,亦不易抵挡得住。
潘幼迪当然知道对方这一手的厉害,如其这样,她才更要硬接住,措手不及地给对方一个厉害。眼看着这股发自曹羽双袖的凌厉风力过境,潘幼迪身子蓦地侧转过来,强大的风力,几乎裂开了她身上的长衣,地面上的土屑纷飞,足足地被这股风力削下了一层。潘幼迪把握住这最艰难的一瞬,右手骈指如刀,啾然作响地劈出了一掌。这一掌看起来并无十分出奇之处,事实上却暗聚着观涛阁的一式绝招“金波蛇跃”。
曹羽的“铁扫帚”袖功,称得上势大力疾。
潘幼迪的纤纤一掌,却是细尖奇锐。
曹羽作梦也没想到,由于自己一时的自信,现身欺敌,竟差点为自己带来了杀身之祸。
尖锐的响声方一入耳,曹羽已发觉不妙,忙自闪身,希冀快速踏入阵门,无奈潘幼迪的这一式“金波蛇跃”妙在逆风而来,其尖锐所至,正是追循着对方力道而来,曹羽即使快速闪身,也嫌慢了一步,只觉右肋下一阵奇痛,连衣带肉已被划开半尺许长的一道大血口子。
曹羽一声不吭地闪身入阵,却痛得脸上神色猝变,大股鲜血直由伤处涌了出来。
就算他再恃强好胜,当此重创之下,也不能不先顾自己要紧,怒哼一声,右手大袖挥处,按照着先时约定的口号,呼了一个“开”字,眼前这个“千面搜杀阵势”,迅速展开。
先是众恃卫齐声发出了怒吼,人影交错间,无数人影自空中掠身而下,刀光乍闪里,一排利刃直向着潘幼迪身上卷了过来。值此同时,另一方面的朱翠也遭遇到同样的压力,在大片喊杀声中,无数刀光有如一片骤雨,纷纷向着朱翠身攻到。
朱翠先时已多少摸清了一些眼前阵势的窍门,知道这个阵势之虚实莫测,实中有虚,虚中有实,确是不可掉以轻心,厉害的是即使你猜出它的虚多过实,却也不能不全力以赴,这样一来,在动手过招上来说,便浪费消耗了许多体力。她施展全力,挥出了掌中这口斩马长刀,刀风过处嘎然作响,竟然是落了个空。一惊之下,朱翠不由打了个寒颤,这才知道对方阵势之厉害,一招挥空下已使她门户大开,露了破绽,猛可里一股极高尖锐的风力直由身后刺到,朱翠正悔招式难收,却已闪身不及,当下施展出“错骨收肌”的身法,硬硬地把身子向里收进了数寸,算是闪开了后心要害。
饶是这样,对方那口冷森森的剑锋,兀自划破了她的左肋中衣,在她细若凝脂的腹侧,留下一道血槽。
朱翠一声清叱,旋身横臂,硬生生把身子转了过来,算是在千钩一发之间,解开了对方这一刀的致命危机。目光瞄处,却见一名蓝衣高冠的金星卫士手持长剑,正待撤身后退。
伤体之恨,使朱翠把对方恨之入骨,眼前无论如何也是容他不得,随着转身同时,手上的斩马长刀已风驰电掣地挥了出去。“噗!”一声大响,这一刀算是实实在在地砍在了眼前这名金星卫士的正面前胸,一蓬血光随着她落下的刀锋怒喷而出,眼前的蓝衣卫士怒目凸睛地直直倒了下去。
朱翠身子向左错了一步,探手向腰间一摸,湿濡濡的满手是血,尽管是皮肉之伤,却也是痛楚难当,一时花容失色,脚下打了一个踉跄。
面前人影一闪,潘幼迪实地现身眼前。然而,立刻呼啸而来了大股刀风,刀光剑影里两名蓝衣卫士急急切身而前,迫使得潘幼迪原待欺身而近的身子,不得不迅速地又自闪开。
乍然现身的两名蓝衣卫士,人手一口紫金刀,利用阳光的辐射,以及特殊的地形,微妙的阵法,在二女的感觉里,一霎间变成了四个人;四个同样衣衫的人,同样的兵刃,却在四个不同的方向同时向着朱翠递刀过来。
朱翠在紧迫的一瞬,先以特殊的定|茓手法,点了伤处附近的|茓道,止住了流血。以眼前情势论,就算她有一等一的罕世身手,也难在举手之间同时抗拒四面同时的来刀。
一惊之下,她也顾不得身上切肤之痛,两只脚用出了全身之力,猛然间拔身而起,跃起了七丈高下。
这一着本是无可奈何之下才兴起的逃走念头,却不知这么一来,却为她窥出了先机。就在她身子霍然拔起当空的一瞬,忽然间只觉得眼前一亮,仿佛另有气势,眼中所看见的一切,却与平地大有区别。先时自四方攻来的四个同样装束的蓝衣卫士,在空中看来,其实是一个人。
这人手持紫金大刀,高立在一块平伸高出的大石之上,另一只手上拿着一面具有许多菱形角度的银牌,正在不时运转着,显然是利用正午强烈阳光的折射原理,以诱敌以错觉。事实上,又何止他一人?在眼前方圆亩许大小这片地方,竟然高矮错综的站立着数十人,每人均都是一手持刀,一手持着特有的一面银牌,银牌式样形式不一,随着各人站立的不同地势,以及银牌的形状角度差异,泛射出来的光华也大有出入,这就难怪会使她们动辄感觉到千刀加身的威胁了。
朱翠如能在空中多停留一些时间,定然能多看出一些对方阵势的破绽,然而就此而论,已使她感觉到收益良多,对于敌人眼前阵势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随着她快速的下身势子,猛然袭向那名持有紫金刀的蓝衣卫士。这一霎,对她的感触无异千变万化,在她身子由空中猝然降到一定高度之时,霍然间眼前所见之一切又如前状,只是朱翠有了先见之明,不再被对方玄妙所蛊,随着她飞星天坠的身躯,掌中长刀划出了一道长虹,直向着她所认定的地方挥落下去。
立在石头上的那名蓝衣卫士,万万想不到自己所站立的地方,竟会暴露在对方眼前,想是原来过于自信,猝然发觉到对方的刀势来到,已有些措手不及,急切间猛然扬起左手,用手上那面银色光牌直向对方刀上架去。“当!”一声大响,火星四溅,这一刀朱翠虽没有得手,却被震得一只手连根发麻。
这名卫士待要用另一只手上的刀去斩朱翠下来的身子,已慢了一步。
眼看朱翠神龙天降的身子,猝然向下一落,左手向外一托,已抓住了对方手上发光的银盘,右手刀已顺势削出,“喳!”一声,一只持牌的左手连根被削下来。
这名蓝衣卫士嘴里一声惨叫,身子扑通摔倒,接连几个打滚,翻向一旁。却见两名黄衣汉子陡地跃身而出,将他搀了起来,迅速退开。
朱翠以迅雷不及掩耳手法,一出手削下了对方膀臂,就势把那面多角银牌抢在了手上。
最妙的是随着那名蓝衣卫士的跌落,她竟然顺理成章地站在了这块显然经过特殊移动布置的石块之上。
这一着,看似无奇,其实却给与了对方这个“千面搜杀阵势”极为严重的打击,朱翠的这一着胜利,不啻形同打入到对方阵势之内的一具木楔,顿时间使得对方局部阵法为之大乱。
原来这阵势,是由曹羽所特别甄选出来的四十九名大内卫士充为骨干。四十九名蓝衣卫士,各人都站立在一个特殊有利的地位,借助手上奇形银牌,配合着一定的节奏,作出一定角度的移动,彼此之间有极为微妙的连锁作用,无异是牵一发而动全局。
眼前朱翠猝然攻破了其中一环,便使得整个阵势立刻失灵,有了极大的改变。
正在阵内摸索的潘幼迪,忽然间便得到了启示,一声冷笑振身跃上一石,这石块上正有一名惊惶失措的卫士,眼见阵势之离奇变化而莫名其妙,潘幼迪的猝然攻入,更使他大力惊骇。
这名卫士一手拿着用以反射阳光的银牌,一手拿着一杆短短的三尖两刃刀,潘幼迪猝然来到,他便以手中短刃用力地直向对方脸上扎了过去,只是潘幼迪何等身手,岂能为他伤,刀光一闪,欠身、扬臂,两招汇成一式。这名卫士出刀不谓不快,却连对方身边也没挨着,即为潘幼迪锋利的刀锋划过了喉管,身子打了个转儿一头栽倒石下。
潘幼迪也同朱翠一样,看出了这阵势的关窍微妙,是以在右手出刀的同时,左手也已把对方紧紧抓持在手上的一面银牌抢了过来。
由于这个阵势在先后两个据点的猝然丧失之下,立刻显得大为凌乱。
一声嘹亮的哨音响过之后,剩下的四十六名仍然站立在石块上的大内卫士各自忙着掉换位置,显然企图改变成另一种阵式来对二女进行包围。
朱翠由于较潘幼迪先一步登上石台,有较多的时间用以观察,经过一段时间的分析观察之后,已大致对此一阵式进一步有所了解。这时在潘幼迪的忽然得手之后,对方阵式的一番凌乱里,立刻被她看出了关窍所在。当肘尖叱一声道:“迪姐快!”嘴里说时,娇躯乍闪,快若电光石火般地已经闪身纵向另一石台之上。
站立在这个石台上的那名蓝衣卫士,本已面现慌张,乍然见状,手上的一口青钢长剑照着朱翠脸上就砍,朱翠身躯微侧,却用“幼鹰现翅”的巧妙手法左手抡处,手上的那面银牌侧面“崩”一下砍在了对方背上,这一下看似无奈,其实却劲猛力沉,蓝衣卫士嘴里“啊!”了一声,连话也没有说一句,顿时翻身栽下石台,当场昏迷了过去。
朱翠这才知道对方看来虚实莫测的阵势,一旦被人攻破一个缺口之后,所形诸的一切,竟是如此脆弱。一朝得手之后她身子毫不停留,紧接着再次纵起,落向另一石台之上。另一面的潘幼迪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扑向附近的石台上,施展她杰出的点|茓手法,将一名蓝衣卫士点倒地上。
就这样,在二女连续快速的身法施展之下,竟为她们一连攻破了九处阵台,守阵的九名蓝衣卫士非死即伤,眼看着此一“千面搜杀阵势”即将为之瓦解。
忽然间,空中传过来一阵极为响亮的哨音,音阶一长三短。这一长三短哨音方自出口,下余的数十名蓝衣卫士立刻高应一声,随着手上的银牌向外翻处,汇集成一片奇亮刺目的光海,而此刹那间,这为数可观的蓝衣卫士已纷纷翻身下石,动作完整一致,待到身子一经落地后,立刻隐身子高矮错综不一的石块间,顷刻消逝于无影无形之间。
二女这时已汇集一处。
方才一番离奇幻景,自从阵破后又完全消失,只见地上横三竖四地陈列着许多尸身。
朱翠用手中斩马刀柱立在石上,四下观看了一阵,冷冷笑道:“曹老贼的伎俩也不过如此,我只当今天逃不出去了呢!”
潘幼迪将一口雪亮柔软的玉翎刀收回腰间,忽然看着朱翠吃惊道:“你受伤了!”说时她已快速移向朱翠身前,打量着她腰上的伤。“你怎么了?”
“不要紧。”朱翠咬咬牙,恨恨地道:“不过是皮肉之伤,算不了什么?”
潘幼迪还想细看,朱翠却倔强不肯示弱地率先前行,潘幼迪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由后面跟上。
朱翠快速踏出了这片乱石地,走向瀑布前坐下来。
面前是一大滩清澈的泉水。
潘幼迪走过来,水面上清楚地倒映着两个人的影子,显示出来的形象,是那么的狼藉。
二人就着清澈的泉水把手上的血渍洗干净。
潘幼迪轻叹一口气道:“想不到曹羽用心居然如此险恶,在这个地方竟然布置了厉害的阵势,真差了一点着了他的道儿。”
朱翠看着她苦笑道:“实在说,都是我拖累了你,我真不知道要怎么感激你才好?”
潘幼迪怔了一下,摇摇头道:“你用不着感激我,噢,我几乎都忘了!”
朱翠道:“什么事?”
潘幼迪看了她一眼,微有笑意地道:“刚才在竹林子旁边你说些什么?”
朱翠眨了一下眼睛,一时有些糊涂起来。
潘幼迪一笑道:“你不是说过要跟我结拜姐妹么,怎么,现在还有这个意思没有?”
朱翠这才展开笑颜道:“当然有。”
潘幼迪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瞋着她,微有感触的道:“当你听见我的名字之后,一定会联想到江湖上对我的种种传说,你也许知道,我是一个习惯于孤独而不大合群的人,连我自己也常常会感觉得到我大孤僻、骄傲,有时候冷酷得有点不近人情。”
朱翠听她说,心里充满了神秘,二人虽然相处了一日夜之久,到底有关她的一切,在朱翠心目里仍然还是一团谜,她渴望着能够对她多所了解。
潘幼迪把凌乱的头发重新整理,结成发辫,修长的躯体倚向身后巨石,让全身尽情地舒展开来,这一刻何曾像是刚刚经过凌厉的厮杀之后?现场的一切,包括二女在内,渲染着浪漫的诗情画意。
“对于你,原先我也只是仅听传说而已。”微微停了一下,潘幼迪才又接下去道:
“……经过这两天对你的观察,我发觉你这个人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对不起,我的意思并非是说对你原先的印象不好,而是习惯上,对于那些豪门巨户的千金小姐,我一直都心存轻视。当然,我的这个观念是不对的,也许这是自从认识你以后所得到的一个启示。”
朱翠尴尬的笑了笑,低头不语。
潘幼迪在结好的辫子上打了一个结,看着手上的面纱发了一会儿愣,忽然把它连同身后的帽子一并抛向池水。
朱翠一惊道:“不要了?”
潘幼迪看了她一眼,轻叹一声道:“我忽然感觉到,过去为人的失败,从今以后我将不再退缩,要接受任何情况的挑战,这样也就无须遮遮藏藏,你说是不是?”
朱翠点头,“嗯”了一声,心里却在想着她这句话的涵义。
潘幼迪那双澄波眸子,在她身上转了一转道:“我有个妹妹大概比你稍微小一点,刚才你叫我迪姐,声音跟她像极了,使我忽然间想到了她。”
朱翠说道:“你还有个妹妹?她在哪里?”
潘幼迪道:“在迪化,她名字叫小迪,因为我们姐妹三个都生在迪化。”
“啊,你还有姐姐?”
“我姐姐比我大三岁,她叫潘少迪,可怜她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
“啊……”
“她是因为生孩子难产而死的。”苦笑了一下,她又接下去道:“我把话说得太远了,好吧,我们现在已经结拜了,从今以后我就是姐姐,你是妹妹。”
朱翠一笑道:“这样就结拜了,我们还没有互换兰帖,跪下来磕头呢!”
“弄那些有什么用,只要我们两个人心里明白,知道这分情谊就够了。”一面说,她把手探进袖子里,费了些工夫才由腕子上摘下来一枚玉镯子,玉色纯白,却在正中一圈像是血样地留有一圈赤红斑点,白是纯白,红是赤红,晶莹剔透,一眼看上去即知道绝非是寻常之物。
潘幼迪把这只镯子取下之后,反复地在眼前看了几眼,抓过朱翠的手,把它戴了上去。
“这……你干什么?”
“这个就算是我们姐妹间的一样礼物吧!”
“这……怕太名贵了一点吧!”
“名贵?”潘幼迪冷笑了一声:“你居然还有这种思想,要谈到名贵,你是千金的公主之尊,我一个寻常女子又岂能与你同起同坐,更不要说结拜姐妹了!”
朱翠脸上一红,想到自己说错了话,只是一时改口却又不易,只尴尬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迪姐你千万不要误会!”
潘幼迪微微一笑道:“你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否则我也就不敢高攀了。说到名贵,这只镯子其实在我心里确实是名贵的,你猜怎么,这是我母亲娘家陪嫁的东西,三个姐妹当中,我妈最疼我,所以就留下送给我了。”
朱翠怪不安地道:“那你就更不应该给我了!”
潘幼迪笑道:“收下吧,已经给你戴上了,难道还要我再给你脱下来,再说,我觉得你戴着它比我更好看,因为你皮肤比我白。”
朱翠点点头道:“好吧,那我也要回送你一样东西。”一面说她背过身来,解开衣领,由胸前摘下了一面玉珮,看上去绿光莹莹,足有鸭蛋那么大小,却雕凿成一个小宝塔形状。
潘幼迪皱了一下眉道:“这个我看就免了吧!”
“为什么?”朱翠瞄着她:“太名贵了?”
潘幼迪看了她一眼道:“这大概也是你娘给你的吧!”
朱翠点点头一笑道:“还不是跟你一样,说是能避邪,你戴上一定很好看!”一面说,她就把这面翠珮为潘幼迪戴上。
潘幼迪低头看了一眼,笑道:“好吧,我们这叫谁也不吃亏,出去一样又回来一样!”
经过这么一来,两个人的情谊一下子就拉近了许多,彼此交换了一下年庚,又谈了一些彼此家里及师门的事情。时间就这样偷偷地溜走了。
朱翠忽然警觉道:“呀,我们只顾了谈话,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曹羽那些人……”
潘幼迪道:“不要担心,他们那些人已经走了,”
朱翠奇道:“你怎么知道?”
潘幼迪道:“你可曾注意到曹羽除了刚才中途现身一次之外,一直都没有再出现过!”
朱翠想了想点头道:“不错,为什么呢?”
“因他受伤了,而且伤得还不轻。”
朱翠问故,潘幼迪于是就把方才与曹氏动手,败中取胜以“金波蛇跃”的险招伤了曹羽肋下的经过说了一个大概。
朱翠惊喜地道:“原来这样,怪不得这个老贼一直都没有现身过,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一声,害得我心里一直悬着。”
潘幼迪道:“起先我并不觉得他会有多重的伤,可是现在想起来,曹羽他是练有童子气功的人,这么一来,他的伤势不会很轻了,所以我判断他最起码在七天之内不可能再来找你的麻烦了。”
朱翠道:“可是他手底下有这么多的人!”
“除了有限的几个之外,那些人都是些废物。”潘幼迪自信地道:“刚才那一场败仗,更令他们伤了元气,这一次曹羽是输定了!”
经过了这段时间的休息,尤其是暖烘烘的太阳照射之下,二人立刻觉得精神很爽,就连身上的伤也不怎么疼了。
潘幼迪注视着她道:“现在你预备到哪里去?”
朱翠被她一问倒愣住了,想了一会儿才咬了一下牙道:“一不做二不休,我打算到南海不乐岛去!”
潘幼迪摇摇头道:“我不赞成你这么做,不乐岛,去是一定要去的,但不是这个时候。”
“什么时候才该去?”
“这……”想了一下,潘幼迪才冷冷地道:“这一方面,也许我帮不上你什么忙,不过,有一个人却是经验丰富,如果他肯对你仗义援手,才是你最得力的一个帮手!”
朱翠兴奋地道:“是谁?”
“海无颜。”三个字轻轻由潘幼迪嘴边溜出,脸上出现一抹凄凉。
“据我所知,当今武林,能够活着离开不乐岛的,大概只有他一个人,但是他本人却也受了重伤,也许直到现在,他身上的伤还没有好。”
朱翠想不到她竟会主动地与自己提起海无颜来,一时有些不大自然。
潘幼迪一双澄波眸子似乎已经注意到她了。
朱翠只得点点头,喃喃道:“他身上的确受有伤。”
“伤势很重?”
“嗯,我想大概是的。”
“你可知伤在哪里?”
“我知道,”朱翠说道:“伤在背后,伤在他背后志堂|茓上,有一处梅花掌印。”
潘幼迪顿时脸色一变,黯然地点点头道:“这就是了!”然后她喃喃地念着:“一心二点……三梅花……这么说,他是中了白鹤高立的梅花掌了?”
朱翠由于已清楚了海无颜受伤的经过,是以并不表示出什么惊异,而潘幼迪却像是第一次了解到这个困惑了自己多年的隐秘。她的脸一霎间变得苍白,缓缓地低下了头。
朱翠一怔道:“迪姐你怎么了?”
潘幼迪摇摇头,苦笑道:“这么说,他可能无救了。”
朱翠一惊道:“为什么?”
潘幼迪失神地道:“难道你没有听说过一心二点三梅花,这三种骇绝当今武林的手法?
据我所知这三种手法一经中人之后,都将必死无疑。”然而她脸上立刻又显现出一些奇怪:
“只是,他却能在中掌后活到如今……”
朱翠道:“那是因为他有过人的功力,很可能他已经掌握了克制这种功力的绝窍。”
潘幼迪缓缓地点了一下头:“你说得不错,我相信他确是这样。”
朱翠本想乘此机会打探一下她与海无颜之间的感情,可是总觉得有些碍于出口,话到唇边又咽到了肚子里。
潘幼迪也像是触及了无限心事,只是低头思忖无话,两个人都显得心事重重。良久之后,潘幼迪忽然站起来道:“我们走吧!”朱翠默默无言地点点头。
二人离开了眼前这处山隘,走了一程,已可看见前边的村镇,远处有一排村舍,窝集着十数棵参天的老树。
潘幼迪仔细打量了几眼道:“这个地方叫‘黄家堡’,我以前曾经来过一次,我们可以在这里先休息一下,你的伤也应该先看一看。”
朱翠道:“我的伤不要紧。”
潘幼迪皱了一下眉道:“这也很难说,有些伤势要在几天以后才会发作,你还是小心一点的好,再说,我自己也要好好调息一下。”
朱翠听她这么说,也就不再多说。她心里始终还存着一个隐秘,那就是刚才义助自己,以一双飞签取人性命的那个暗中帮助自己的人,直到现在还不曾现出身来,很可能那个人就是海无颜,只是他为什么不现身?也许是因为潘幼迪的关系,他才不便现身出来,这又为了什么?心里盘算着,脚下可并不慢,不久,即来到了那个叫“黄家堡”的村镇。
首先接触眼前的是一家叫“黄家老坊”的豆腐坊,门前有两棵大枣树,两个小女孩在那里踢毽子,嘴里数着:“——上轿,二二二拜堂,三三三成亲……”
忽然看见了面前走过来的二人,顿时就傻住了,毽子也不踢了。
紧接着一个梳小辫子的女孩回头就跑,嘴里叫着:“爷爷,有客人来啦……两个女了,好漂亮……”话还没说完,已由坊里走出来一个猫着腰的老头,手里拿着一根旱烟袋杆子,一见二女先是一怔,继而眨着两只眼睛,上上下下看了一阵子,喃喃道:“二位姑娘……小姐……这是……”
朱翠因知悉潘幼迪有不大喜欢跟陌生人谈话的习惯,怕她说出不中听的话,多惹麻烦,当下忙含笑道:“我们是赶路来的,迷了路,看见了这个地方,想停下来歇歇。”
驼背老头随即展开眼笑着说道:“原来是这么回事!来来来,请先进来坐坐……”一面回过头来,对那个梳辫子的小女孩道:“去,跟你妈说,叫她盛两碗豆浆来,嘻!二位姑娘走累了,进来歇歇腿再说吧!”
朱翠看了潘幼迪一眼,两个人随即走进了豆坊。
这爿豆坊里面还真不小,除了磨豆腐的大石磨子以外,还有做豆腐干等的全套用具,再就是四五张八仙桌子,显然还做着外客的生意。
二人坐下以后,一个青布衣裳的中年妇人,手里端着两个粗瓷大碗,里面盛着满满的两碗豆浆出来,放在二人面前。
驼背老人露出发黑的牙龈,嘿嘿笑了几声道:“二位先喝碗豆浆吧,这是不要钱的。”
朱翠含笑道了谢,才说:“我们会给你钱的,老人家,你这里卖不卖吃的?”
老人笑道:“小地方,没有什么好吃的,二位想要吃些什么?我看就下两碗面吧!”
潘幼迪点点头道:“好吧,就两碗面吧!”
老人招呼着那个小女孩道:“去,跟你妈说去,下两碗饽饽面去!”
小女孩答应着跑进去以后,老人这才把旱烟袋杆子吹了吹Сhā到领子里,一面拉起了竹帘子,让一片夕阳照进来。老人问道:“二位姑娘这是从哪里来的?我看不像是本地人吧!”
朱翠才想开口,潘幼迪却先己道:“从汉阳来的,我们想去湖南投亲,半路上却遇见了土匪,抢了我们的马车。”
老人立时一怔,神色紧张地道:“噢,真有这种事,难怪这位姑娘身上带着伤呢!”
朱翠苦笑道:“不过还好,伤得还不重。”
老人眨了几下眼睛,思索着道:“倒是有好几年没听说闹土匪了,嗯,我想起来了,二位姑娘说的土匪,可是一大帮子人?”
潘幼迪立刻点点头道:“不错,是一大帮子人,怎么,你看见他们了?”
老人摇头道:“我倒是没看见,是我那个小孙女看见一大帮人,由一个穿蓝缎子衣裳的老头率领着,经过我们镇上,往南边下去了。”
二女顿时心里有数,彼此对看一眼。
老人又说道:“说是那个老头好像身子不大利落,到了我们镇上,还雇了一辆车,就载着他走了。”
朱翠生气地道:“对了,就是那个老头,哼,我要是再看见他,非得跟他算算这笔账不可!”
“唉唉……算了,算了,”老人连连摇着双手:“千万惹不得呀,他们是土匪,招惹上可是了不得呀!阿弥陀佛,他们总算过去了,我看二位姑娘就在这镇上先住下来吧,这里有个刘师傅,早先是干镖局子生意的,跑过镖,什么地方他都熟,我跟他还算沾上一点亲,等明天我去跟他说说,要他送你们上路,等到了地方,见着了你们家里人,多少开给他一点盘缠就行了。”
潘幼迪含笑道:“谢谢你,也许用不着麻烦,我们汉阳府还有亲戚。”
老人连连点头道:“啊,这就好,这就好!”
一会儿工夫面来了,是一种硬面打出来的面条儿,加上鸡蛋青菜,淋上麻油,要是平日她们可能很难下咽,可是今天实在饿了,居然吃得很香,两大碗面吃得精光。
老人只是在一旁抽着烟。
潘幼迪留下了一小块银子在桌上道:“这点钱你也别找了。”
老人摆着手说道:“用不了,用不了!”
朱翠道:“老人家你也就别客气,收下来吧,还得麻烦你指点给我们一个客栈,最好安静一点没有杂人的地方。”
老头儿挤着一双眼睛,忽然点头道:“有了,西头上新开了一家小店,也看不见什么客人,一排瓦房看上去倒是干净,现在闲着也没事,我就陪着你们二位走一趟吧!”
二女道了谢,老人又交待了一下他的儿媳妇,就领着她二人步出了豆坊。
门口拥挤着七八个小孩,老头那个梳辫子的孙女,正自指指点点地向他们说着什么,小地方平常生人都很少见,像二女这般衣着漂亮的姑娘,简直是绝无仅有,难怪左邻右舍都惊动了。驼背老人带领着两个漂亮大姑娘在街上这么一走,不知不觉间后面竟跟上了一大群人。
黄家堡,潘幼迪早先曾经路过一次,倒也不算新鲜,朱翠却是第一次来,有些好奇,不免左右打量一下。
这地方可真是够小的,总共就只有这么一条街,黄泥巴路,风一吹就飘起一片黄尘,一些商店买卖前面都搭着棚架子,这时候夕阳方下,却已浮现出一片沉重的暮色。
前行不久,来到了一处较为僻静的地方。
正前方是一口大古井,井口上绑着辘轳,地上是水磨石砖,却有两座大门正面相对,一方是“白衣庵”,一方是“清荷居”,显然后者“清荷居”这个地方,就是二女要来投宿的客栈了。
二女站定之后回头看看,敢情身后那群人还没有散,大姑娘小媳妇,嘴里吱吱喳喳,频频向着二人指点不已。
驼背老人见状嘿嘿笑道:“没办法,小地方就是这个样子,二位姑娘快请进去吧!”
进了“清荷居”,少不得又是一番接待,二女随即被安置在一问很宽敞的房间里。
谢过了老人,应酬一番之后,关上门,朱翠坐下来轻叹一声道:“想不到小地方这么烦人。”
潘幼迪道:“越小的地方越是招摇,真要是大地方倒也不会了。”
朱翠喝了一口茶,皱眉道:“这个茶实在难喝透了!”
潘幼迪白着她一笑道:“你将就将就吧,这可不是你的鄱阳王府,老实说,我还没想到在这个小地方竟会有这样的一家客店,已经不错了,将就着住两天,把伤养一养就走!”
朱翠打量了一下这间房子。四面粉墙一看就知是新的,窗户纸也是新的,床上被单枕头虽不是什么讲究货,倒都是新制的。她站起来走过去,推开窗子,透过窗前一株残柳的枝丫,目光正好接触到对面那座巍峨的庵院。
“这里居然会有一个尼姑庵,看起来还不小呢!”
“岂止是不小,”潘幼迪缓缓走过来打量着对面的庙庵:“这个白衣庵在江湖上大有名头,庵主李妙真,剑法精湛,人称‘青霞剑主’,你可听过这个人么?”
朱翠“哦”了一声道:“原来青霞剑主就住在这个庵里,我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潘幼迪道:“在我们都还没有出生以前,青霞剑主李妙真已闻名江湖,说起来她算是老一辈的人物了。”
“她的武功怎么样?”
“我不知道,”潘幼迪微微摇头,道:“这一点,的确是讳莫如深,有人说她武功高不可测,又有人说招式平平,不过据我所知,近几年来她确实是一心修禅,不再闻问武林中事了!”
朱翠道:“听你这么说,好像你认识她?”
“说不上认识,只是见过两面而已!”潘幼迪喃喃地道:“一次是在金陵附近的栖霞山,有一位武林名宿过寿,在寿筵上看见了她一次,还有一次是在苏州,探访已经故世的老剑客‘苍须子’,我们又遇见了!”
朱翠急于一听下文道:“然后呢?”
潘幼迪微微一笑道:“我所以去探访苍须子,是因为久闻他的‘秋萤剑’法十分神奥,而他老人家又与家师过去曾有交往,所以对我十分礼遇,承他指点了我许多武林秘辛,也许是这位老人家岁数太大了,因此他所显示出来的剑法,已不见得能胜过我。我们曾比试了三场,我这个后辈竟然胜二败一!”微笑了一下,潘幼迪又道:“这位前辈一直夸赞我,说是后生可畏,在我临别的时候,我向他老人家刺探是否仍有其他武林名家可供借镜,这位老人家乃告诉了我二位前辈,其中之一就是这个白衣庵的庵主李妙真!”
朱翠缓缓点了一下头,道:“这么说,你就应该来拜访她才是!”
潘幼迪道:“所以我就来了,这就是我曾经来过这里一次的理由,那时候这里还没有这家客栈,只是一片荒地……”
“你可见着了这个李妙真?”
“见着了。”潘幼迪哼了一声道:“只是这个老尼姑一个劲儿地跟我装傻,绝口不提武林中事,在白衣庵里我住了两天,每天听经论禅,最后我耐不住性子,月夜闯入到她的禅房,迫她出手,二人几乎为之反目,是我一赌气留书而退,从那次以后直到现在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朱翠道:“想不到你的性子这么强,这件事错在你,并不能怪她呀!”
“是呀!”潘幼迪轻叹一声道:“那时我刚刚出道,年轻气盛,所作所为确实有不尽情理之处,事后想一想也很是后悔,我又有什么理由强迫一个放下屠刀一心修禅的佛门中人拿刀动剑呢,然而在当时我却是没有想到这些,只是气她的孤做与故作神秘!”
朱翠微微一笑道:“经你这么一说,倒也引起了我对这个老尼姑兴趣,我倒想去见她一见。”
潘幼迪道:“当然可以,只是有什么理由呢?”忽然她心里一动道:“有了,我们可以上门去请她疗伤,想来她还不至于拒绝吧!”
朱翠点一点头道:“好,就用这个理由。”
十五
清晨,日出前后。
朱翠、潘幼迪两个人已把自己拾掇得十分利落,来到了白衣庵。
一位老比丘尼,十分虔诚地把二人引到了佛堂,合十道:“阿弥陀佛,二位女施主是进香拜佛还是商量佛事?现在时间还早呢!”
潘幼迪道:“我们也不是来烧香,也不是来商量佛事,是专程拜访贵庵的庵主来的,不知可方便么?”
老比丘尼怔了一下,脸上随即带出一片笑容,双手合十道:“这就不便了,我们庵主已有好几年不见客了,她老人家现在年纪也大了。”
潘幼迪一笑道:“这个我们知道,我与庵主说来也算是旧识,我这里有张名帖,请师父转呈贵庵庵主,见与不见,听她自决如何?”说时已取出了二女早先已撰好的一张名帖。帖上端秀的书写着“朱翠”、“潘幼迪”会拜字样。
老尼姑接过来看了看,又打量了二人一眼,含笑道:“这样也好,二位施主就请先用一杯清茶,我这就去里面拜问一声,再来回话。”
潘幼迪欠身道:“有劳师父!”
老尼姑合十还礼,随即转身步人。
佛堂里静悄悄的就只剩下了她们两个人。
朱翠道:“你看她会见我们么?”
潘幼迪点点头道:“她应该会见的,等一会就知道了。”
几只八哥儿在瓦檐上嬉戏飞跳着,发出刺耳的叫声,几缕袅袅白烟由香炉里散发出来,空气里飘逸着那种淡淡的香。
朱翠缓缓站起身来,走向敞开的门扉,看着堂前盛开的黄菊和海棠,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宁静感觉,又像是无限的落寞,想到了自身当前的处境,母亲弟弟的下落,只觉得无限空虚……人生是多么的无聊……她脑子里这么想着,一双翦水眸子却被墙角干的海棠花吸住了。
潘幼迪悄悄来到了她的身后,微微笑道:“你在想什么?人生苦短,还是想开一点才活得舒服!”
朱翠回转过身来,接触到她的一双眼睛。“迪姐,”她十分苦涩地道:“最近我常常在想,人生的快乐到底在哪里?”
“就在你自己的心里!”
“可是我的心很少快乐过!”
“呶!”潘幼迪伸手指了一下那朵盛开的海棠花,“就像这朵花一样,要在完全无助寂寞的情况下盛开,必要的时候何妨‘孤芳自赏’!”
朱翠喃喃地重复着“孤芳自赏”四个字。
“对了!”潘幼迪微微眯起了眼睛,脸上笼罩着大多的神秘:“与人相处之乐固然是可贵,只是那种快乐来得不易,常常是可遇而不可求,而真正属于自己的快乐,却在自己的内心,那要看你去怎么捕捉了!”她在说这几句话时,显然已不像是一个未出阁的少女,倒像是个饱经忧患、折磨、劫后余生的哲士了。
“我们的一切固然不尽相同,但是内心的感触却很多相似。”潘幼迪缓缓地接下去道:
“特别是一个拿刀动剑的江湖女子,在这个年头里所遭遇到的压力,那是十分沉重,这一点你和我应该都会感觉得到!”她缓缓地叹了一口气,接下去道:“我们都太要强了,其实作一个弱女子有什么不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有她的福气,而我们……”
朱翠一笑道:“我们是为女人争一口气呀!”
潘幼迪点点头道:“不错,是争了一口气,可是我们的收获又在哪里?”
“我们还年轻!”反倒是朱翠的口气变了:“未来的事谁又知道呢?”
潘幼迪看了她一眼,轻轻拍了一下腰间的刀,道:“有一天真能放下了这个,才能谈得上快乐,就像这个妙真老尼姑一样。”
“阿弥陀佛。”一声佛号响自佛堂,陡地使得二女吃了一惊,回身看见了方才带领二女入门的那个老比丘尼。
老尼姑脸上显现着难有的恭敬,双手合十拜道:“多有慢待,敝庵主有请!”说完再拜了一下,才回身前导。
二女对看一眼,随即跟随她身后缓步出佛堂。
佛堂外是一道蜿蜒长廊,原来木色的柱子衬着干枯茅草的顶于,显示着几许秋的萧瑟。
两个小尼姑正持扫帚在厅子里打扫着地上的落叶,看见二女来到,都不禁好奇地停下来向二人注视着,满脸希罕不解,却又显示着一些羞涩。
走出了这道蜿蜒的廊子,跨进了另一个院落,只见半池残荷,几乎占满了整个院子,却在滨池之畔,搭建着一个圆顶草舍。
一个白面细眉,形容消瘦的中年女尼,正自站立在舍前,朱翠立刻猜想着这个人当就是那个人称“青霞剑主”的李妙真了。就外表看来,她大概在五十二三岁之间,除了前额上有两道浅浅的皱纹之外,其他各处倒不显著,她身子很高,素履白袜,腰间紧紧系着一根杏黄|色的丝绦,两只白瘦的手,手指细长,骨节处凸出,尤其显得“力”的感觉。
“失迎失迎,二位贵客请里面用茶。”一面说,她侧身让路,把二女迎进了草舍。
老比丘尼献上茶后,李妙真轻轻挥了一下手,前者恭敬合十一拜,随即退下。
李妙真一双细长的眼睛在朱翠身上一转,落向潘幼迪道:“想不到潘施主会突然光临,真是难得,这位朱施主的大名,贫尼也是久仰了!”
朱翠含笑道:“前辈大客气了,我与迪姐突然来访,打搅了庵主的清修,还请不要介意才好。”
这位有“青霞剑主”之称的武林名宿,聆听之下含笑道:“施主太客气了,这几天,我风闻江汉道上有武林中人出没斗杀情形,莫非二位施主也不甘寂寞,来此参与一番么?”
潘幼迪冷冷地道:“我们身当凡人,自然免不了俗事的干扰,哪里比得庵主你跳出凡尘之外,对于任何天下大事,皆可充耳不闻,来得个心头清静!”
青霞剑主微微一笑道:“潘施主责备得甚是,这就是出家人的难处了。”
潘幼迪淡淡一笑,引开话题道:“三年前不告而退,庵主你还怪罪我么?”
“阿弥陀佛!”青霞剑主双手合了一下十,喃喃道:“贫尼从不敢怪罪施主,倒是施主对我不罪,这次还惦记着我,已令我十分高兴了!”
潘幼迪道:“在庵主驾前不便说谎,今天我们连袂来访,是求庵主力我们姐妹俩治伤来的。”
“是么?”青霞剑主轻轻挑动了一下细长的眉毛,道:“二位施主功术均臻极流境界,还有什么能劳动贫尼效劳之处?倒是令我不解了!”
潘幼迪浅笑道:“庵主大夸奖了,说到功术之境流,还有待庵主上评才能鉴知,我们身上的伤却是真的,想难逃庵主法目一瞥便知。”
青霞剑主微微含笑,徐徐点了一下头道:“那一年贫尼在西普陀拜见令师雷阁主,经她传授了许多内功菁华,至今受用不尽,令师神仙风姿,现仍记忆不忘,观之施主谈吐风采,倒与令师有几分酷似,令师近来可好?”
潘幼迪点点头苦笑道:“我倒有几年不见她老人家了,不过想来一定很好。”
青霞剑主一双细目转向朱翠道:“施主身上的伤势,虽属皮肉之伤,看来也是不轻,贫尼这里正有自炼的外敷药膏,倒也灵效,事不宜迟,请随我到里面房间去看看吧!”
朱翠自一见这位庵主,内心即对她存有好感,对方既有这番好意,当然只有拜领,当下看了潘幼迪一眼,点头道:“我先进去了!”随即与妙真女尼转入后面禅房。
这间房子里布满了佛经,正中横有一方竹榻,一面临窗,窗扇敞开,面对着一抹秋山,另一面竹架上置满了各式瓶瓶罐罐,一隅置有佛家打坐用的一个大蒲团,环境十分清静,除此之外,倒看不出什么奇特之处。
朱翠在“青霞剑主”妙真女尼的礼让下,就在正中竹榻上坐下来。
妙真女尼微微颔首道:“姑娘不要见外,这里没有外人,尽可以脱下衣衫,容贫尼细细察看后,再为你上药疗治,”遂又道:“如果贫尼没有看错,姑娘大概伤中左面腹肋地方可是?”
朱翠心里一动,含笑点头道:“前辈判断不差,我正是伤在那里,昨天很痛,今天像是好多了!”说话时,一面褪下上衣。
妙真女尼亦动手帮忙,为她解开了里面中衣。虽然同是女的,朱翠亦很不习惯,只觉得脸上阵阵发烧,再者她们到底是第一次见面,虽然由潘幼迪处知道了她一个大概,到底以前未曾相识,也不能对她过于相信。
由于有了“镇武将军”常氏父子的出卖此一教训,朱翠实在不敢再轻易相信人,眼前这个慈眉善目的女尼姑,虽是出诸侠心义举,看来也不能对她失之大意。
是以在妙真女尼与她动手解衣的当儿,她却暗蓄真力于右臂,以备在必要之时,猝然出手,向对方施以攻击。
朱翠的这番小心,显然是多余了。
妙真女尼确实发诸善心,只看她那一双出诸爱心的慈善眸子即可知道。“姑娘不必内蓄真力,这里不会有外人,”说时她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容:“这样对你的伤势也没有好处。”
朱翠心中一惊,脸上不禁微微发红,这才知道这个女尼姑果然大不简单,心中暗愧,随即收敛了内蓄的真力。
是时妙真女尼已解开了她系在伤处的布带,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冷冷地道:“是什么人对你下的手?”
朱翠道:“是……伤的要紧么?”
“嗯!”妙真女尼徐徐地道:“姑娘真是有福的人,来的恰是时候,如果再晚上一天,毒势一发,只怕是华佗再世,也难救得姑娘性命了。”
“啊,”朱翠吃了一惊:“毒!”
妙真女尼一面缓缓站起来说:“姑娘莫非还不知道?”
朱翠站起来道:“前辈是说,对方兵刃上煨有毒药?”
妙真女尼微微颔首道:“详细情形我不知道,不过伤处聚有剧毒,却是一看即知!”
朱翠心里打了个冷战,顿时怔在了当场。
妙真女尼道:“由毒性上看,这种毒是难得一见的‘九品红’。”
朱翠心里又一惊,缓缓坐下来,苦笑道:“是九品红,这么说是没有救了?”
妙真冷冷一笑道:“那还不一定。”
朱翠因过去由海无颜嘴里听过“九品红”其名,知道这种毒性的厉害,是以乍听之下,立刻觉出了不妙,可是眼前的妙真女尼却并不这么认为,一时大大令她不解。
妙真女尼这时自药架上拿下了一个竹质小箱,打开箱子,里面有一套银光闪烁的银器,一眼之下约计有银刀、银剪、银针、银钵等。
“姑娘先忍忍痛,待我将你伤处毒囊破开,吸出毒汁,再与你说话不迟。”
朱翠点点头:“庵主只管动手,这点痛我还忍得住!”
说话时妙真已动手把几枚银夹紧紧在她伤处附近夹住,同时指尖频翻,一连点了她三处|茓道,朱翠顿时只觉得半身一阵发麻,动弹不得。
朱翠心里一惊,想张口说话,无奈对方所点中的|茓道之一,牵连的有发声的哑|茓,是以暂时作声不得,这时如果妙真女尼心存歹意,只在举手之间即可制其于死地。她怀着无比的惊惧,打量着眼前这个女尼,倒要看看她如何施展。
眼前妙真女尼却是有条不紊,即见她迅速取出了几根上有药引的细细银针,一连在朱翠伤处附近Сhā入,又自药瓶内取出了一些淡黄|色的药粉轻轻在她伤处洒下。
朱翠原以为不会有什么太大痛楚,哪知一俟对方这些黄|色药粉洒下之后,顷刻之间,有如千蚁附体,简直是噬肤蚀骨之痛,刹那问只痛得她全身连连战抖,其痛楚为她生平仅见,朱翠那么坚强的人,亦感到有些克制不住,设非为半身转动不了,只怕要倒了下去。
所幸这一阵难当的切肤蚀骨之痛,并没有持续很久,然而在朱翠感觉里,却有再也忍耐不住的感觉。就在她万难忍受,开口大叫的一霎,蓦地身上痛楚大消,全身|茓路亦为之一时大畅,她的刺耳叫声,更像是冲破云霄一般的凄厉,为之爆发而出。一枚小小的红色透明血珠,倏地自伤处滚出,落入女尼手上的一面银盘之内。
“阿弥陀佛,姑娘你已无碍了!”嘴里一面说着,妙真女尼把朱翠按得坐了下来。
却见门帘微闪,潘幼迪已经现身在眼前。“怎么了?”一面说着慌不迭地闪身眼前,待看清了眼前一切之后,她才不禁为之松了一口气。
妙真女尼看了她一眼,微微含笑道:“这位朱姑娘敢情练有‘三元内功’,无怪中气如此之足,这一声吼,真有直上九天之势,想必有此一冲之力,|茓路均已自解了!”
朱翠不禁面现羞窘,当下试着站起来运动了一下,果然百骸舒适,就连肋间的伤痛,亦浑然不觉了,一时大感惊异,频频向妙真女尼称谢不已。
潘幼迪亦好奇问故。
妙真女尼才道:“这位朱姑娘大概以前服用过这类毒药的解药,是以身上毒性一时未能扩散开来。”说时她偏过头来,转向朱翠道:“是么?”
朱翠忽然想起前此在船上,初遇海无颜时,承他赐了几粒为解救施女新凤的灵药,自己亦曾服下了一粒,原意为防止曹羽的再次施毒,却没有料到事隔二月之后,竟然会在此意外地救了自己一命,却是当初始料非及。当下微微点头道:“庵主这么一提,我倒想起来了,以前我确是服过这类剧毒的解药,想不到事隔两月,药性依然有效!”
妙真女尼含笑道:“这就对了。”
一面说,她乃将手上银盘高高托起道:“二位请看,这就是饱含九品红剧毒的毒珠,如非这位姑娘事先服有灵药,就算她内功再是精湛,可以闭气聚毒于一时不发,却万难挨过二十四个时辰!我原以为姑娘只凭内功护体,使其不发,后来才知原来服有解药。”微微一顿,她脸色十分沉着地道:“不过,话虽如此,却也十分危险了!”
说话之间,即见盘中毒珠,忽然自行破开,渲染出一片红色汁液。顷刻之间,那面银盘内已沾满了毒液,原本是银光闪烁的盘面,瞬息之间变成了一片乌黑,并有一片淡淡的粉红色雾,缓缓向空中升起。
三人均是行家,不待彼此招呼,各人均闭住了呼吸。
妙真女尼拿出来一具精巧的打火器,“叭叭”地打出了一团火焰,这团火焰一经与空中淡红色烟雾接触,顷刻间燃成了一团碧色火焰。随着渐渐散出空中的淡红色烟雾,这团碧火一直连续不停地燃烧着,最后直到烟消火尽。
妙真女尼放下了手上的盘子,各人才恢复了呼吸。
朱翠惊吓道:“好厉害的毒呀!若非庵主高见,我还不知道呢!”
妙真道:“贫尼三十年前为一仇家所陷,那人在当时即为一施毒高手,但我命不该绝,为一空门异人所救,自那次以后,那位异人并赐我一部解毒真经,内举当今人世各门剧毒之毒性,以及解救之方法,贫尼在此一道上,曾下过多年研习之功夫,十数年来持以济人,倒也结了不少善缘。”
朱翠由是重新向她称谢道:“若非庵主施以妙手,后果真不堪设想,庵主实在是我救命恩人,请受我一拜!”说时便待向妙真女尼拜下,却为后者双手托住。
“这就不敢当了,姑娘不要客气,还请坐下说话!”
再次坐好之后,妙真随即为她敷上了浅浅的一层黄|色药膏,内铺以数片桑皮,用白棉布缓缓包扎,便大功告成。
潘幼迪十分析服地道:“我只当庵主一身武功剑法了得,现在看起来,敢情你还精于医道,真是我们万万不能及的!”
妙真女尼目光向她一转道:“姑娘太客气了,前此贫尼迟迟不肯应姑娘之请出手与你论招比试,便是贫尼有自知之明,观涛阁武学天下见重,贫尼万万不及!”
潘幼迪一笑道:“未经比试,庵主又怎么知道不及呢,庵主如有意,我倒愿向你随时请教。”
妙真女尼轻轻嘘了一声,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姑娘又在重施故技,迫我佛前现丑了。”她鼻中冷冷一哼,缓缓接道:“姑娘这番激将,对贫尼来说,实在是白费了心机,慢说是姑娘与我素称交善,即使是贫尼昔年的仇家上门,也只怕再难激起我争强好斗之心了!”
朱翠一怔道:“这么说庵主莫非今世已不再谈武了?”
“那倒也不是。”说时她与潘幼迪彼此俱都坐下来。妙真女尼缓缓招手,指指壁上道:
“这就是贫尼昔年惯用的那口‘玉池’宝剑,五年前把它高悬在壁时,至今日确实没有摸过它一次!”
潘幼迪道:“那又是为了什么?”
妙真女尼一双细长的眼睛,微微合拢起来。半晌,喟然叹息道:“这就是二位姑娘所不明白的了,你们应该知道人的一生是很短暂的,就贫尼而论,我的前半身,不幸卷入江湖武林,已经浪费了我大多宝贵时间,后半身虽有向佛之心,却仍然念念不忘武学之进讨。”轻轻一叹,她眼睛转向潘幼迪道:“这就是我为什么千里迢迢地走向金陵、苏州,甚至于上普陀进谒令师,目的就是一探深奥的武学之秘。”
潘幼迪道:“你这么做并没有错!”
“错了,”老尼姑微微摇着头道:“对于一个已经身入佛门中的人来说,的确是大错特错了!我方才已经说过了,人的一生是何其短促!”顿了一下,老尼才接下去道:“而佛道又是何等精深,有人苦心孤诣,少年人佛,穷其一生之力,犹不能顿开茅塞,贫尼又何许人也,焉能侈望自得于佛学武道,双途并进?”她深深地又叹息了一声,黯然自伤地道:“我错了,终于我想通了这个症结,将长剑挂起,便不在武学一途上求进了。”
潘幼迪叹息一声道:“听庵主言,我们真惭愧了。”
“那倒也不是!”妙真女尼一本正经地道:“武学与佛学一样,都是同样高深的学问,我的意思是除了至圣先佛以外,凡人极难双途并进,而至于极境。贫尼以为,我们只能择其一,楔而不舍。”微微一顿,她才又接道:“像是令师,她便是一位令我深深钦敬的前辈,我想她便是择武学一道而穷其毕生之力研讨钻进的一个例子。如果她像我一样晚年从佛,那武学一道便难精进更上层楼了。”
朱翠微笑道:“庵主所说极是,真是闻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了。”
潘幼迪点点头道:“原来这样,庵主你才不再出现江湖,虽经我苦苦哀求,也不再施展绝技了。”
妙真老尼微微点头道:“这是我的一点私心,万请姑娘成全。”
潘幼迪摇摇头,道:“我以为庵主这么做并非全对,一个人手拿劲剑,若是心中未存杀机,没有仇慧,也不会构成心里的孽障,庵主你以为可是?”
妙真女尼摇摇头,冷冷地道:“这句话似是而非,一朝剑在手,便不容你不过问武林中事,唉!这实在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当你一天拿起了剑,和江湖武林结下这个缘,便很难抽身了!”老尼满怀伤感地道:“过去数十年的武林生涯,给我的感觉像是一场恶梦,在武林中想要一直保持住你的尊严,不为别人打败,实在很难,然而你如果有见于此,半途思退,想要抽身,却是更难。”
朱翠不解地道:“这又为了什么?”
妙真老尼喃喃道:“因为别人不会轻易放过你的,就像潘姑娘,她只是以武会友,还算是好的,另外的一些人,却是居心叵测……”
潘幼迪一笑,道:“庵主这是在明责我的不是了!听你的口气,莫非另外还有人居心叵测,上门来找庵主生事么?”
妙真女尼黯然地垂下头,发出了一声喟叹道:“这就是我的难言之隐了。”笑了笑,她注视向潘幼迪道:“只顾了说这些,竟忘了你的伤了。”
潘幼迪缓缓探出了右手道:“请庵主试试脉搏,便知伤势如何了。”
妙真庵主微微点头,一只手捉住了潘幼迪的脉门,彼此都不再出声。稍停之后,妙真庵主松开了手指,看着潘幼迪道:“姑娘的伤势,在于目前五行不通,莫非是为人内气攻入不成?”
潘幼迪点点头,十分折服地道:“庵主真是个大行家,情形正是这样。”
妙真女尼喃喃道:“这股内气断非寻常气机,敢莫是发自金铁兵刃之上?”
潘幼迪又点了一下头。
妙真老尼喃喃道:“好险!这股刀剑之气,若是再前进一寸,便得伤了心脉,那时姑娘是否还能保住这条性命,便很难得知了。”
潘幼迪与朱翠聆听之下,都不禁暗吃一惊!尤其是潘幼迪私下里更为之捏了一把冷汗,对于宫一刀存下了深深的戒心。
“阿弥陀佛!”妙真女尼嘴里轻轻喧了声佛号道:“姑娘武功得自观涛嫡传,已是天下罕有敌手,这人却能以刀剑之气,攻入姑娘中腑,几乎伤了内脏,料想当是一功力极为杰出的穷凶极恶之辈,此人既然有如此功力,姑娘千万不可大意,要防他一防才是。”
潘幼迪点点头道:“庵主说得是,这伤要紧么?”
妙真女尼摇摇头道:“姑娘己识得厉害,防范于先,只须服药两次,每日早晚自运功力调息,便可复原如初。”一面说,她离开座位,自药架上取药包好,交与幼迪,并指示了服用方法。
是时院外响起了两声钟呜。
老尼随即自座位上站起,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早课时间已到,二位姑娘可愿随同贫尼至前殿共瞻佛光么?”
二女当下连连称谢,起身告辞。
妙真女尼送出禅院,合十告退道:“请恕贫尼不远送了。”
朱潘二女径自返回栈房。
朱翠道:“想不到在这个地方,竟会遇见了前辈高人,若不是她指出我伤处有毒,我还一直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潘幼迪自倒了一杯茶,默默无语地喝了一口。
朱翠看她一眼道:“你在想什么?”
潘幼迪摇了一下头:“没有什么,你真的相信这个妙真女尼的话么?”
朱翠微微一怔:“你不相信?”
“不是不信!”潘幼迪微笑了一下:“她为人很够义气,又对你我有恩,照理说我是不该对她怀疑的,可是我总觉得她有些言不由衷。”
朱翠道:“你是说?”
“我不相信她真如所说,是一个不再手摸宝剑的人。”
“那你认为她方才说的都是假的?”
“并非全假,起码有些言不由衷。”潘幼迪看了朱翠一眼:“你久处深闺,虽然学了一身难得的武功,到底历事不多,如果我这双眼睛没看错,眼前的这个妙真庵主……”方言到此,话声忽然一顿,猛地偏头向窗。
朱翠几乎与她不差先后的都感觉出了,就在潘幼迪偏头向窗的一霎,朱翠已腾身而起,双手虚接处,一双纸窗霍地为之大开。
就在这一刹那,一条纤弱的人影,蓦地腾身跃起,以朱翠之快捷身法,竟然未能看清对方之全貌,隐约中只看见了这人翩然翻起的一截衣襟!“唰”的一声,已隐向屋脊背后。朱翠先是一怔,随后想起,立即纵身跃起,一个快翻来到屋脊另侧,在间错的大片白杨树林里,早已失去了那人踪影。
身后人影微闪,潘幼迪现身眼前。“你看见了么?”
“嗯!”朱翠点了点头:“不过太快了,只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这人好利落的一身轻功!”
潘幼迪一双深邃的眼睛,投向对面杨树林里,神秘地笑了一下:“不要紧,我们早晚会知道是谁的。”一面说她翻身飘过屋脊,来到窗前。
朱翠也跟过去,二人细细地察看了一遍,看不出丝毫痕迹,甚至于连窗前地面上的一层泥尘都没有异样。
潘幼迪轻轻舒气道:“这人的一身轻功,绝不在你我之下。”一面说她头向上看了一眼,一截树枝斜伸当空。
“原来如此!”她嘴里说着,已经轻纵身而起,有手二指轻轻一捻,拈住了那截横枝的尖梢,整个身子随即腾在空中。她对朱翠道:“看见了么?”一松手,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那个人就是像这个样子偷听我们说话的。”
朱翠皱了一下眉道:“谁能有这种功夫?”
潘幼迪由窗户翩然进房中,朱翠也紧跟着进来。
“难道是那个老尼姑?”朱翠嘴里虽这么说,心里却难料其是真。
潘幼迪抬头看着她,微微笑道:“你猜对了。”
“什么!”朱翠一惊:“你真的以为是她?我看不见得吧。”
潘幼迪冷笑了一声:“当然不能就此认定,不过几乎已经可以判断是她了。”
朱翠仰起脸来想了想,心里很紊乱。
潘幼迪道:“你可注意到了那个老尼姑的颇多可疑之处?”
朱翠的确是没有这么疑心过谁,听她这么一说,仰起脸来想了一会儿,摇摇头表示不知。
潘幼迪道:“第一她那把挂在墙上的剑,其上不染纤尘,绝不像是经年久置的样子……
第二……”她缓缓探手入怀,摸出了一方丝帕。
朱翠奇怪地注视着她,不知道她是在弄些什么玄虚。只见潘幼迪缓缓把丝帕打开来,却在里面留神地拿起了一小片枯叶和一些小小的泥渣。她看了朱翠一眼,道:“你过来看。”
朱翠忙自凑过去,看了看不解的道:“这又是什么?”
“这是一小片枯黄的竹叶和一些红色的泥土,这两样东西都是你刚才跟老尼姑进去疗伤时,我在她的一双鞋子上采下来的。”
朱翠还不大了解地道:“这又有什么奇怪?”
“为什么不奇怪!”潘幼迪看了她一眼道:“因为这两样东西,显然不是黄家堡所有,你再想想看在哪里见过?”
朱翠被她这么一提,才想起来道:“你说那天我们摸黑经过的那片竹林?”
潘幼迪点点头道:“对了,除了那片竹林内外,我就再也没看过一株竹子,还有……”
她小心地由丝帕里拈起了一些泥渣,递向朱翠道:“你再看看这些泥土有什么特别之处么?”
朱翠皱了一下眉道:“你是说它的颜色是红色的?”
潘幼迪微笑道:“对了,这是最重要的,你再想想看,我们被曹羽阵势所困,那地方泥土的颜色?”
朱翠顿时明白过来,喃喃地道:“我想起来了,那地方的泥土,确实是红颜色的。”她把记忆中的泥土颜色,拿来与眼前的泥土互一对照,顿时心内雪然,对于潘幼迪的细心机智不禁由衷地佩服。
“现在你明白了吧!那你再想想看,我们在石崖初次遇见曹羽埋伏的时候,有一个人暗中以竹签救了你,伤了一人性命!你还记得吧?”
朱翠道:“我当然记得,我们当时不是猜是海大哥做的么?”
潘幼迪点点头道:“不错,当时我确是疑心是他,可是现在我可以断定,以飞签伤人的那个暗中高人,不是别人,就是这个老尼姑。”
朱翠微微点了一下头,吟哦着道:“你这么一说,果然有几分相似,这么说,这位青霞剑主对我们真是爱护备至了。”
潘幼迪讷衲地道:“我就是想不通这一点,她为什么要对我们这么好?”
朱翠也不解地道:“她口口声声已不再动武,但是在暗中却照样地施展,这又是为了什么?”
潘幼迪道:“她是在造给人家一个这种印象,来掩饰她背后的行为。”
朱翠道:“那么她的背后行为又是什么?”
“这就是她刻意掩饰,不打算让外人知道的秘密了!”潘幼迪冷冷地道:“我一定要把这个人摸清楚。”
朱翠道:“不过有一点我们可以断定,即使刚才我们所猜测的都是真的,这个老尼姑对于我们也没有丝毫恶意,这一点应该不会错。”
潘幼迪点点头道:“到目前为止是这样,以后就不知道了。”
朱翠轻轻叹息了一声,不再说话。
潘幼迪冷冷地道:“我生平最不愿被人利用,如果一旦被我发现这个老尼姑是在利用我们,哼,那我可是饶不过她!不过,到目前为止,我们还实在看不出她是在利用我们什么罢了。”
朱翠摇摇头道:“真是匪夷所思,不过,我实在不愿意再费这个心了。”
潘幼迪道:“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惦念着你的家人,急着去不乐岛,但这件事太重要了,千万不可失之大意,而且,我与你相处的时日已不多,我打算在这里再住三天,等到我内伤完全恢复之后,即返回普陀师门,以后在哪里碰上在那里再说了。”
朱翠听她这么说,一时默默无语。她们见面时日虽不多,总共不过三天,然而这三天的患难相处,却使她们彼此均在内心种下了深挚的感情,现在一听说潘幼迪要走,朱翠自然心里不是滋味,流露出依依不舍的情怀。
她虽然没有说一句话,潘幼迪却能全然领会她的心意,四只眼睛不期然地接触之下,潘幼迪微微地笑了。
“你放心,”潘幼迪盯着她道:“等我师门事情一完,我就会来找你的,只是我要告诉你,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有些事固然急如星火,有些事却是欲速不达,尤其是前往不乐岛这件事,我希望你还要多有准备的好。”
朱翠点点头道:“这个我知道。”
潘幼迪道:“时间还早,愿意到外面去散散心么?”
朱翠摇摇头含笑道:“我宁可一人静一会儿,我已经有两天没练功夫啦。”
潘幼迪道:“好吧,那我就不打扰你了,你好好练你的功,我出去转一圈去,咱们下午再见。”朱翠点点头,潘幼迪随即站起来向外步出。
屋子里只剩下了朱翠一个人,只是脑子里却依然难得清静,好容易压制住思想母弟的情绪,运功调息了一阵,等到才一空闲下来,却又想到了海无颜。“海无颜!”她低低地唤着这个名字,一时间心情更紊乱了。
※※※
海无颜正在聚精会神,极其缓慢地推出了最后的一掌。
这一掌不偏不倚地印在了吴明“气海|茓”道之上,吴明身子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之后,忽然大吼了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血色泛紫,紫中带黑。随着他的身子向前直直的一挺,七尺长躯已经站在了海无颜对面。
“完事了?”吴明直直地瞪视着面前的海无颜:“我想身上的毒大概已经全部解干净了吧。”
海无颜点点头道:“不错,全解干净了。”
吴明大笑了两声,在石室内前后走了一圈,陡地站住脚步,两只手向当空一伸,全身骨骼顷刻之间发出了一阵格格响声,紫黑的脸上倏地闪过了一片红光,这一霎似乎由于功力的恢复,又为他带来了无比的自信,蓦地,只见他身躯猝然腾起,有如旋风一阵,猝然间已扑向海无颜身前。
石洞里旋荡起大股的疾风。
吴明身子猝然向下一落,两只手掌已施展出“双撞掌”的手法,直向海无颜两肋上按去。海无颜双眉一扬,急切间不容退后,双手乍提,实实地接住了对方的双手。
在一阵凌厉的战抖之后,两个人立刻又回复了平静。
紧接着吴明身子摇了一摇,禁不住霍地向后退开了一步。在这一霎,他像是得到了一项证实。
“你的功力毕竟比我要高上一筹,佩服!佩服!”一面说时,吴明发出了颇为尴尬的“嘿嘿”笑声,脸上神色显现着无可奈何的懊恼。
“你错了。”身着紫衣的海无颜脸上并无丝毫喜悦:“我的功力,不是眼前你所能了解的了。”
吴明用着不解的眼神看望着他。
“不是我要说句让你泄气的话!”海无颜喃喃地道:“我的功力又岂止比你高上一筹而已?”
吴明身子一震,凌笑道:“你……你是说……”
海无颜一笑道:“你如今伤势是痊愈,功力即使不能发挥十成,应该也有九成了,你可同意我这种说法么?”
吴明点点头道:“有理。”
海无颜冷笑了一声,喃喃道:“但是我……你应该看得出来,我目前仍在伤势之中。”
经他这么一提,吴明才忽然像是明白过来,一双炯炯瞳子,频频在海氏脸上转着。他所看见的是海无颜那一张失去血色的脸,殷红而似瘀血的一双眼眶:“嗯,你果然像是中有很厉害的内伤。”
海无颜点点头道:“不错,这个伤已经缠了我好几年了,就只差一点要了我的命,我不妨告诉你,现在我所能施展出手的功力,只是我原有功力的七成左右,这一点料必你能够明白。”
吴明怔了一怔,随即呆住了。
海无颜脸上现出了一抹凄惨的笑,忆及起多年来的痛苦煎熬,他那张原本失血的脸上,甚至于泛出了一片青色,每当他想到了这里,总会激荡起无比的仇恨,从而激励他坚毅的决心。
吴明惨笑了一下:“你是一个怪人,我对你真的一点也不了解。”呵呵一笑,他又接下去道:“然而无论如何,我这条命总是你救活的,算得上是我的恩人,就凭这一点,我就应该感激你,说吧,有什么要我干的没有,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你言重了!”海无颜喃喃地道:“其实我对你要求不多。”
“说吧,只要你说出来,不是让我欺师灭祖,我一定会答应你的。”
海无颜冷冷地道:“你们不乐岛的‘醉金乌’绝技,我已经见识了四招,还剩下五招,现在是你施展出来的时候了。”
吴明先是一愕,接着狂笑了一声:“怎么回事,你脑子里还想着这个?”
海无颜道:“你不愿意?”
“不!”吴明道:“当然不是,我只是心里奇怪而已,不过,我既然答应了,当然会如你所愿,只是你是知道的,这套招法一经施展,便不能不全力以赴。”
海无颜冷笑道:“这个我很明白,我所要求的也正是要你全力以赴,你只管施展出来好了。”
吴明一双眼睛骨骨碌碌在他身上转着,脸上阴晴不定,忽然他硬下心来,点头道:“好吧!你既然一再地要我现丑,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过,恩兄,你可知道,这是有违我不乐门门规戒律的。”
海无颜微微一笑道:“你们不乐帮一向都在让人家不快乐,难得自己也该不快乐一下,好了,我等着你的。”一面说时,他双手平着向外微伸,整个身子已向后缓缓退开。
顿时间,这问石室里即充满了充沛的气机。
吴明脸色也跟着变得沉着了。
“大雅!”他眼睛盯向一隅的哑童:“你往后面退,我和这位恩兄只输然比划手脚,不关你的事,你只许看,不许Сhā手,知道吧。”
大雅当然明白,他虽亦属金乌门的门下弟子,可是像本门开山立门的绝技“醉金乌”手法,他却是从来还不曾目睹过,前此吴明与海无颜较技,曾经施展过这套招法的最前四招,因伤势发作而不止,已使他惊心动魄,这时乍听之下,慌不迭地连连点着头,急促退向一隅墙角,贴壁站好,不再移动。
吴明一霎间运气着力,却将大股丹田之气提聚双掌,那双手掌眼看着胀大了许多。他道:“这可是你自己一再要我施展的,倘或有什么误伤,恩兄,你可怪不得我。”说话时,只见他腹部频频收缩不已,每收缩一次,脸色就越见振住,一双眼睛亦更见明亮。
陡然间,吴明大吼一声,硕大的身躯,有如狂风怒涛般地扑到了眼前。打量着他眼前这般快速的身子,只以为一上来必将是疾风骤雨,一发不可收拾。而事实上却并非如此。这真个称得上是疾如马,静如山。
看起来,双方几乎已将迎个正着,就在这一刹那间,吴明的身子陡然停住。
大股的劲风,迎合着站立不动的海无颜,发出了“砰”然一声大响。这一声爆响,纯系来自两股凌厉空气的猝然接触,配合着吴明猛厉的进动身势,其势动人心魄。
难得海无颜那般的镇定。多年来,他昼思夜想,一直在思索着对这套醉金乌手法的突破,难得今朝得偿夙愿。面迎着吴明这般猛厉的攻势,他身子甚至于连动也不动一“下,然而并非真的就像他外表那样沉着,包括他全身每一根神经,都早已全神贯注。一股发自丹田,融汇四肢的充沛劲力,恰恰于吴明收住身势的那一瞬间猝然提升而起。
无巧不巧的,吴明也于这时.发出了他凌厉的招式。随着吴明的双手,推出了一种“半月”的形势,一股锋利如刀的风力,随着吴明的左手指尖猝然划出去,直取对方咽喉,那只收缩的右手,却在这时直出如许,当胸猛厉地直推而出。这一划一推,看似无奇,其实却包容万千,其中暗藏有熊伸虎经,极其凌厉的飞满雷动之势,正是醉金乌手法中的第五式“残月抱”。
海无颜脸上一霎间升起了无名的喜悦,他的喜悦来自他已证明了对于这一招式的事前种种揣测,全系正确无误。于是随着他的出手,乃形成了对方此一招式的克制,只见他左手忽地抡起,在略呈波浪状态的出手里,拇指与其他四指形成了一个拿捏的钳形姿态,妙的是吴明那么猛厉快速,兼具灵巧的左手半月攻势,竟是迷不开他的这个钳势,忽然被他拿了一个正着。
同时间,发自吴明猛厉的攻心一锤,却亦包含在海无颜右手无限春风的手掌之间。
两个人的身子,在甫一接触的当儿,顿时纠在了一团。
吴明必然是极力地在摆脱对方,随着他身子快速的一连几个打转,却苦于对方的一拿一贴,有如一个大吸盘那般的瓷实有力。
忽然,双方像是猝然分开了。
海无颜的身子“唰”地一下子腾了起来,在这个势子里,他施展的是一式“燕抄波”,随着他跃起的身子,蓦地向下一抄,一只右手,有如飞鹰搏兔般,向着吴明背上力抄了过来。
“叭!”一声,像是拍在了吴明的背上,然而在吴明快速的一个滚势里,又脱开了。
接下去的这一招,更显得力势惊人。
吴明身子跃起得那般灵巧,两只手左右交叉着直向海无颜腹下抄来。
两个人,却幻化出四个人的影子。
在一阵急促的接触声音里,吴明大声喘息着向左面闪开,海无颜却向有面掠出去。也许是限于眼前所能施展身手的空间过于狭小,他们两个人的身子,双双都沉重地撞向石壁。
海无颜的前腹两侧,已为吴明猝然挥出的双手戳了两个窟窿,吴明本人却未能占丝毫便宜,背脊上留有海无颜深深的一道指痕。
也许是这一道指痕,激起了吴明的“无名”之火:“好本事,还有三招,你就一块接着吧。”嘴里说着,脚下像是螃蟹那样的一路歪斜着趟了下去。
如果你为他眼前这一趟醉态可掬的步法迷惑或混淆,可就大错特错了。事实上,极其凌厉,无限杀机的一式杀着,正孕育其间,蓦地,吴明的身势,旋风般地狂掣而起。
他身子乍起的一瞬,也正是海无颜乍落的一霎。一个往天上起,一个却向地下缩。
吴明所施展的乃是极为猛厉的“醉扑斜阳”,在这个势子,他的双手两足,甚至于壮健的体魄上,都聚集着罡劲的功力,像是“金龟罩顶”,又似“云遮大地”,那么猛劲地当头直压了下来。
海无颜看来万难脱开对方这强势的一压。
事实上,吴明在施展这一招时,方圆两丈之内,简直可以说是不容许有任何异动。这种居高临下的招法,原是最易发挥功力的极致,称得上事半功倍,若以眼前吴明的功力论,简直是威力至猛,实在难以想象得出有什么万全的闪躲之策。
地面上就像是猝然起了一阵旋风,在吴明强力的体魄压势之下,扬起了大片的土屑,紧接着空中四肢齐开的吴明,已泰山压顶般地落了下来。
在“金乌坠”招式之中,这一手是属于第七式“大星陨落”,威力之刚足劲猛,简直是无懈可击。
随着吴明急劲的落势之下,两手、两脚、双膝,六个定点,再加上全身上下所带来的劲力,轰然一声大响,撞向地面,整个石室俱都大大为之震动,这一震之威,竟使得屋顶石块迸落如雨。石室里顷刻间漫延起大片灰砂烟雾。
吴明的身子在其全力一击之后,绝不少缓须臾,一沾即起,四肢箕开,大字形的躯体,腾起,只一下,又紧紧贴在了屋顶之上。这一霎,气氛出奇的宁静。
石室里由于激荡起过多的土屑灰砂,须要等待片刻澄清之后,才能有所辨别。
伫立一隅,始终不曾出过声音的哑童,这时也忍耐不住,被灰砂呛得发出了一连串的咳嗽。
背脊紧贴屋顶的吴明,一直静静地观察着眼前,使他奇怪的是,这么久的时间里,他听不见对方一点声音,甚至于连对方的身形也失去了。
灰砂渐渐消失,石洞里渐现清晰。
然而,包括了大雅的一双眼睛在里面,竟然没有能看见海无颜这个人的身影,他竟然消逝了。
吴明心里一阵发凉,脊背吸力一松,全身有如四两棉花一般地轻轻落了下来。
他身子方自落地,眼前人影再闪,海无颜也同时落身下来。
敢情与吴明一般无二,海无颜竟然也是贴身室顶之上,至于他是怎么上去的?何时上去的?吴明竟然是丝毫也不曾觉察出来。这一惊,使得吴明为之目瞪口呆。
“承教,承教,还有两招,足下你就不要客气,一并施展出来吧。”说话时,海无颜已一步步向着吴明眼前踏进过来。
吴明的脸先是涨得一阵子发红,紧接着有些渗青,蓦地一声冷叱:“好!”
盘腰运掌,一步步向前逼进。壮健的身躯,随着他前进的步子,不时地左摇右晃着,每走一步,晃上几晃,下只是身子在晃,他的足下也晃,四肢也在晃动,整个石室里,随着他晃动的身子,激起了一阵轰轰之声,较之前番,显然又是一种新的感受。
海无颜身子顿时站住不动。
这一霎,他那双睁大的眼睛,缓缓地收敛起来,成了两道细缝,每当他集中精力,运神凝思的时候,就会出现这种表情。他似乎已经感觉出来,最紧张要命的一刻已经到来。
多年来,他甚至于在睡梦之中,也会梦见这一招式,一想到此,他会情不自禁地为之热血沸腾,身上的暗疾,亦会隐隐作痛。从而使他潜生出一种激动,一种复仇的激动。然而眼前,他却不得不有所收敛。
透过他深邃的一双眼睛,面前的吴明,似乎正在玩弄一种小儿作耍的姿态,像是在变戏法,又似在玩魔术,渐渐地他的那个身子模糊了。
通过他舞动的双手、身形,原本的一个人,忽然变成了两个,两个变成了四个,四分为八,人影越变越多,这一霎,纷纷作扇面状地向外扩散开来。
这一霎,就在海无颜深深吸进一口气的当儿,吴明已如怒涛狂卷般扑了过来。
几乎和他不差先后,像是一般无二的,海无颜也摇动着他的身子。
如果通过第三者哑童大雅的眼睛里,所看见的形象更为奇怪。因为他们双方的姿态看起来简直是太相似了。
一条,两条,三条,四条,数不清有几条人影,总之,在吴明一系的人影扑上的一瞬,海无颜的一系人影也迎了过来。
这一刹那无异是快到了极点。
紧接着,这些人影一迎在了一块。属于幻像的终究是幻像,一连串的波波声音,随即消逝于无形,因此可以证明出,虽然这些人影是属于子虚的幻景,却亦已含着一分力道,因此在两力互撞接触的当儿,发出了“波波”之声。
像是一串小鞭炮般,发出了一连串的清脆爆破声,随之而后的即是人影双双消逝,然而,其中毕竟有真实的一个。
“啪!啪!啪!啪!”四只手掌,在四个不同方位接触在一块。再下去两个人像是扭股糖般地一阵之打转,而后忽然分了开来。
鱼跃而起的吴明,像是一头雄狮般的猛厉,随着震耳欲聋的一声大吼,再次扑了过去。
“醉金乌”一共是九招诡异身法,到此已全部施展完善。
两个人像是又缠在了一块,由这一头推向那一头,由那一头又推向这一头。像是用老了的一个拙笨的动作,只是其间却包藏了万千细节,数不清的千百动作。
在一阵劈啪连声的掌接时触之中,两个人似乎又掉换了一个方向。
忽然吴明由下面翻上的一只手,待要Сhā进海无颜的时窝,海无颜身子向左后方微微闪开了一些,在这个闪势之下,海无颜已抓住了那难能的千分之一。
这一霎,他的手如果如时地扳住了对方的手腕子,便可出奇制胜,施展他苦心殚虑之所得,将对方力毙手下。然而,他却不欲这么施展。在此,他留有深心。
他似乎已达到了比试的愿望,他已稳操胜券,但却无须在眼前逞能求胜,即使所表现的是相反的败象,却无违初衷。
海无颜已有足够的信心,可以在那一霎把右手尖锐猛厉的手指Сhā进对方的心窝,但是他却故意让自己又失去了这个机会。因此吴明在最后的一霎,获了胜。
抬起右手的吴明,在不能自己的情况下,尖尖五指反Сhā进了海氏的右肩窝下。即使有强韧的护体元罡,也难当吴明千钧的一戳。
海无颜脚下一跄,平身倒了下来。他当然心里有数,即使是存心负伤,也要表演逼真,因此当他身子直挺挺地倒下去时,真的就倒下去了。
一股血箭,由吴明手Сhā之处窜了起来。
海无颜打了个滚儿坐起来,右手力按了下,阻住了待势要窜出的再次热血。这一刻,他面色沉着,并无痛苦,实则却强掩着内心的狂喜,不使形诸于面。
吴明直挺挺地站在面前打量着他,全身随着急剧的喘息而频频起伏着。有说不出的感触,使得他一时欲语还休。在他的印象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无论如何他也难以想通,眼前这个人竟然能在“醉金乌”这套招法下,保持不死,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
“我终于见识了,佩服!佩服!”海无颜一面说时,缓缓由地上站起来,在他站起之时,随即施展特殊的点|茓手法,止住了伤处附近的|茓道,向着吴明微微颔首,向外踱出。
吴明惊魂甫定下,赶上一步,道:“喂!”
海无颜回过身来,道:“你还有什么事?”
吴明瞪着一双大眼睛,略似歉疚地道:“你知道,我并不是故意要伤害你。”
“这个我知道,”海无颜微微扬动了一下眉毛:“能够见识到这套‘醉金乌’手法的高妙,已是我最大的荣幸,一点小伤算不了什么!”
吴明不禁绽开了笑容,心情为之顿时开朗。
海无颜转过脸向着一旁的哑童又点了点头,这才转身向外步出。
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吴明对他已存下接交之意,只是他甚至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鉴于对方的冷漠,几次话到唇边,又吞回肚里,眼前这一刻,他却不能再失去这个机会。
“喂喂,恩兄!我还不知道你的大名应怎样称呼呢。”
海无颜站住脚,摇了一下头道:“我的名字,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这又为了什么?”吴明愣了一下,心里由不住有些生气,他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情,平常任何人的账他都不买,可是不知怎么对于目前这个人,却竟能百般忍耐,一容再容,这一点可能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海无颜回过身来,像是忽然想起一件事道:“噢!对了,我还忘了告诉你,无忧公主朱翠要我放你们回去,你们已经自由了。”
吴明挑了一下眉毛,大喜道:“好极了,她人呢?”
十六
海无颜摇摇头:“不知道。”随即向外步出。
今天,他心里实在有说不出的愉快。
多少年以来,他一直梦想着能够有破解“醉金乌”这套罕世绝技的一天,今天这个愿望终于达到了。只凭这一点,就值得他绽开笑颜,痛痛快快地干上一大杯。
于是他来到了眼前这家酒店:“白桑轩”。
顾名思义,这里倒真的种植有两行桑树,店主人用白粉把桑树的树皮粉白了,漆上“白桑轩”三个字的招牌,由酒店两侧左右排开来,看上去十分醒目,在正面屋檐下垂挂着两排鸟笼子,笼子里关的是八哥儿和画眉,不时地跳上跳下,发出咭叭聒耳的鸣叫声音。
海无颜选了一个侧面靠窗的位子坐下来,只须抬起头即可清晰地看见远山的落日和朵朵红云。
秋天的长空显得无限肃杀,偶尔过空的雁影,更为眼前增加了几许单调。
这里的桑堪酒最是出名,其色暗紫,喝起来甜甜的,可是后劲儿却不小,外来不明客,常常在畅饮之后不知醉倒,是以在酒店大门的两侧,准备有两列红漆板凳,据说就是专为这些醉客所准备的。
海无颜独自个喝了两角酒,要了一笼包子,慢慢地吃着。多年以来,他的心还不曾像眼前这么开朗过,那个紧紧压迫在内心的悬疑,终于得到了解答。那就是,他多年的苦心钻营,没有白费。
他所研究出来的招式,已经过证实,确能克制“不乐帮”的罕世奇技“醉金乌”手法,虽然在与吴明的交手一战里,他所表现的是个败绩,然而他心里有数,真正获胜的是他,而非吴明,如果他不是及时手下留情,吴明已在最后那一式交手里,丧生在他手下。
秋风飒飒,扬起了地上的桑叶,一团团在眼前打着转儿,一个落魄文士模样人,蹈蹈来到了店前。
这人一身青布长衫,肩上搭着银袋,像是走了很远的路,身后铃声当当,还跟着一头小毛驴,驴背上驮着一些东西。
像是个出门应考的举子,有些地方却又不大像,不过驴背上驮着的书倒不少。
这个人牵着驴,伫立在门前老半天,一个劲儿地只是打量着“白桑轩”这三个字的招牌。他白皙的脸上,满布着风尘之色,两道弯起的眉毛,有着几许愁苦与机智,显示着这人的不落凡俗,却并不十分得志。
看着看着,一个小伙计由店里走出来,过去与他搭讪了几句,他把手里的小毛驴交给了那个伙计,拍打了一下身上的灰尘,随即向着“白桑轩”店门走进来。
店伙计把他带到了一个临窗的座位,这个位子与海无颜只隔着一个座头。
放下了肩上沉重的那个布银袋,接过了一个伙计手上的手中把儿擦了脸和手,指点了几样菜,想是不太欣赏这里的茶,他由银袋里拿出了一小包茶叶交给店伙计,随即倚背向椅,不再多说,只是沉沉地想着心思。
海无颜对于此人的好奇,暂时止于此,随即把目光移向一旁。这一转移目光,却又被他发现了另外一件新鲜事儿。
一个玩猴儿戏的老人,也在这个时候来到了店前,这个老头儿,大概总有七十开外的年岁了,时令虽当深秋,他却在身上裹着厚厚的一件老绵羊皮背心,人既瘦小,衣服却是这般肥大,给人不大谐调的感觉,更何况他背后还背着一个既大而又十分沉重的箱子,以致于他原本就有些向下弯的腰看上去更弯得厉害了。这样的一个人,已是十分的累赘,偏偏他手里还牵着一双猴儿,那双猴儿,只是滴滴溜溜地在他身前打转,模样儿显得极其不安宁,猴子一转连带着老头儿也跟着转,不待猴戏上场表演已是十足的逗乐了。
玩猴戏的老头嘴里吆喝着:“喂喂喂……你们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这么一闹,可是要了你爹的命喽!”
口音里夹杂着浓厚而刺耳的晋陕味儿,每个人都被他这种外乡口音引逗得侧目而视。
只见那两个猴儿一个往左一个往右同时打转,弄得老头儿顾此失彼,简直不知照顾哪边是好。好不容易,这个老头儿才把猴儿给弄顺了,就在酒店正中的一张桌子上坐了下来。一个小伙计过来帮着他想要把背上的箱子拿下来,却被一只猴子跳过来举爪攻击,把这个小伙计的裤子都抓破了。
这个小伙计嘴里“啊唷”怪叫了一声,吓得急忙退开一旁,大叫道:“啊唷,啊唷!好厉害的猴儿!”
老头儿呵呵笑道:“鹅(我)这猴儿厉害得很,你不要想去碰它。”一面说,他这才松下了背上的箱子,把猴子一个一个拴在两只木凳上。
那个险些被伤的小伙计,赔笑在一边说:“帮帮忙,你老人家,把猴儿拴到院子里去好不好?”
玩猴的小老头抬了一下眉毛,老气横秋地道:“什么,你要鹅把猴儿拴到院子里去,简直是岂有此理,实在告诉你吧,这两个猴儿就是鹅的儿子,听话得很,你们不惹它,它们乖得很,不信你看看!”一面说,这老头儿一只手拍着一条板凳大叫道:“大儿,你上来,给鹅乖乖坐好。”右边猴子听他这么一招呼,果然尖叫一声,身子一耸就跳上了椅子。
小老头又拍了拍另一条板凳道:“上来上来,鹅的二儿!你也给鹅乖一点,学着你哥的样。”另一只猴子聆听之下,也一跳上来,坐着不动。
小老头嘻嘻一笑道:“对了,对了,这才是鹅的乖儿,比起这些孙子来可乖多了。”
原本看热闹的一些酒客,听到这里俱都停住不笑了,敢情无缘无故地都被这个小老头儿给骂上了,成了孙子了。
擦了一把脸,小老头又拿起茶壶,分别在两只碟子里倒了些茶水,分送到两只猴儿面前道:“来来来,喝茶,喝茶,喝足了以后好干活儿,听见没有?”两只猴子倒是听话,他怎么说怎么好,聆听之下,各自低下头来滋滋有声地把面前碟子里的茶水吸得一干二净。小老头自顾自地乐得拍手哈哈大笑,一副旁若无人模样。
海无颜在对方这个小老头乍一现身的当儿,就已经留意到对方的几点非寻常之处。
这时待机好好打量对方一番,只见他生就一对招风耳,一副猴头猴脑样子,简直与他所牵来的那双猴子是一个模样。这个人虽然一副乡下土佬,打扮成行走江湖耍猴的卖艺人模样,可是海无颜却不能就此认定。
第一,虽然从外表乍然看去,土固然是土矣,可是如果细细观察,却是生得并不粗鲁,手脸皮肤俱都细白干净,尤其是双手十指,都留有甚长的指甲,只这一点就不像是行走江湖的粗人。第二,这个老头儿那双眼睛里含蓄着隐隐菁华,一双太阳|茓更是较常人要凸出许多,分明是一个内功有了相当基础的练家子。以上两点,虽然在外人眼中,毫无可惊可奇之处,可是却万难逃过海无颜一双精锐眸子。
甚至于,那个早来一步,一身青衫的文士,也对他发生了兴趣,不时地向他瞅上一眼,脸上表情阴晴不定,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海无颜缓缓地饮下了一角酒,凭他精确的判断、过人的见解,他立刻猜测到,这个地方极可能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他生平最不喜爱管人家闲事,倒不是他缺乏正义感,而是围绕在他本人身边的事实在已是够多了,这是其一;其二,这些江湖事实在也是理不得,一经涉足其间,本身便实难脱开干系,演变到后来、常常成仇,甚至于终身化解不开。正因为如此,所以一些身负奇技的江湖杰出人物,常常把管闲事引为生平大戒,非万不得已,绝不Сhā手其间。
海无颜起先发觉牵驴的少年,认为不过出于偶然,还有几好奇,然而现在当他再次发觉到牵猴子的老人,就不能再认为是一桩“偶然”事件了。
由袖子里拿出了一小块碎银子,海无颜正待吩咐小二算账,却没想到,就在这一霎间,又被他看见了另外一件新鲜的事儿。
辘辘车声,夹起了大片尘土,蓦地来到了面前,就在白桑轩的正门前,陡地停住。
车把式是个黑圆健壮的小伙子,嘴里吁了一声拉住了马缰,即见车门开处,由里面走下来一双白衣男女。
这双白衣男女的乍然出现,使得原待要站起来的海无颜,忽然止住了待要站起的身子,脸上顿时显出了一番惊疑。敢情来者二人他是认得的。下意识地,他随即把身子向着面前石柱移了移,借以遮住了半边面影。
来人这个白衣男士,一身白缎长衫,其上绣有整棵修竹,其人鼻正口方,颊下留有络黑须,约有半尺左右长短,黑亮的眼珠子,顾盼生威,头上的一顶同色便帽,却在两侧垂有两根风翎,显然是一个风流调搅的潇洒人物。
那个与他同行的女人,看上去三十六七的年岁,生得姿态雍容,落落大方,宫样蛾眉,郁郁秋水,一身白衣,其上绣有大片梅花,白底红花,衬托得这个人更形娇艳动人。
这样的两个人,分明是富贵中人,忽然在这个小店出现,自然使得各人为之私下猜测不已。
是时由车厢前座又跳下了一个模样儿清秀伶俐的小跟班儿,急趋向前,伸出一手,让那个看来雍容华丽的妇人将一只纤纤细手搭向其上,三个人直向白桑轩酒店进入。
酒店里原本是乱哄哄的,就在这对夫妇乍然进入之时,立刻显出了异常的清静,每个人的眼睛都睁大了,显然对于进来的这三个人,产生了极度的好奇。
一向只是坐在柜台后面拨打算盘珠子的掌柜,居然也由不住自位子上站了起来,三脚并两步跑过来侍候客人。
白衣男士打量着面前的店掌柜的,微微点了一下头道:“这里就是七里铺的‘白桑轩’么?”
掌柜的立刻赔笑道:“不错,不错,这里就是七里铺,白桑轩就是小店。”
白衣男士点点头道:“带路。”
还带什么路?迈步就进来了。
掌柜的亲自把这一双望似贵宾的客人让在了上座,两个店小二招呼着上茶的上茶,送手巾把儿的送手巾把儿。无如却被那个看来清秀漂亮的小跟班儿一律给挡了驾,即见小跟班儿由身后拿下了一个箱子,打开来是一套漂亮的景泰蓝瓷器,另外取出一个茶叶罐子,里面是上好的茶叶。他随即吩咐店家道:“我们老爷夫人只喝自己带的茶,杯子碗筷,也用我们自己带来的。”
掌柜的愕了一下,随即弯腰连声称是,将东西接过来,转身吩咐身后的伙计一番。
这时,座上那位白衣男士轻轻发出一声低咳道:“还有这里的掌柜的呢,你把他给我叫来。”
掌柜的一笑上前道:“小人就是,这位客官有什么差遣么?”
白衣人轻声一哼,上下看了他一眼,点点头道:“很好,你原来就是这里的掌柜的,有件事我要你帮个忙,你贵姓?”
掌柜的哈腿赔笑道:“不敢,小人姓侯。”
“侯掌柜的。”
“不敢,您大爷……”
“没有什么,你这个地方不错,我想在这里挨上些时候,可能半天,可能一天,也可能两天三天。”
“噢,”侯掌柜的发了傻:“只是,小店开的是酒店,只卖吃食,却没有客栈。”
白衣人道:“这你就不管了!”一面说,这个体面的白衣人把折起来的袖子翻开来,两根手指头拈起黄澄澄的一片金叶子,足足有二两重。
“呶,这个先付给你,算是今天全部开销。”
侯掌柜的两只手接过来,立刻两只眼睛笑得都眯成了一道缝了:“我的大爷,这可是金子呀……这是……您大爷和宝眷要吃些什么呀……就是给您老上燕翅全席,也使不了这么多呀!”
白衣人朗笑一声说道:“燕翅席怎能合我的口味?吃什么,我的跟班儿会招呼你,简单清爽,这个,用不着你操心,倒是……”微微一顿,他的一双眸子缓缓扫过食堂内各人:
“只是你这里太杂了。”
“这……是么!”侯掌柜的搓着两只手:“七里铺是小地方,因为临江靠岸,所以南来北往的客人是杂了一点。”
白衣人点点头道:“这个我知道,但是从现在起,希望你不要再接待一个客人,你明白吧!”
侯掌柜的喃喃道:“这……您大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白衣人芜尔一笑道:“很简单,从现在起,你这店里的客人是只准离开而不准增加,你明白吧!”
“噢,原来是这样……”侯掌柜的呆了一下:“这这……”
“除了刚才那块金子以外,我另有赏赐,这一点你要务必给我做到!”
侯掌柜的顿时笑逐颜开,一连串地应声答着,随即招呼身旁小三道:“谢三,把客满的牌子给挂出去,这位大爷已把所有座位给包下了!”
叫“谢三”的小伙计,高声答应着,转身就往外跑,不经意却与一个戴金箍的高大道士撞在了一块。
敢情是那个道士正往里面走,谢三往外面跑,一个有心一个无意,就这么撞在了一块。
道士身高体大,谢三却是又瘦又小,一撞之下,蓦地反弹了出去,“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哎唷……你这个人……”嘴里哎唷着,谢三半天才由地上爬了起来。
“我这个人怎么样?”道士打着一口湖北官话:“你们是开店卖饭,酒家是来吃饭的大爷,哪一点错了?”
一听是来吃饭的,谢三立刻跳起来摇着双手:“对不起,这位道爷请到别处去吧!”
道人挑动着一双浓眉道:“胡说,明明有的是座位,怎么叫客满了,来!给道爷倒茶,好茶!”嘴里说着,这个道人一只手提着沉重的一只冰铁禅杖,就往里面走。
看到这里,居中而座,那个玩猴儿戏的小老头儿,忽然呵呵笑了:“这可好,有乐子看了,小二,来酒!”两只猴儿也像它们主子一样的凑趣,拍桌子打碗,嘴里咭叭乱叫。
白衣夫妇似乎在进门不久,已把在座每一个人都观察到了,单单只是忽略了一个人,即海无颜,因为他半边身子被一根大柱子遮住,只能看见他半边背影,既然这样也只能把他当寻常客人了。
侯掌柜的一看后来的道人耍赖,心里好生为难,他好不容易巴结上了眼前阔客,满打算大把银子到手,却没想到会忽然杀来了这么一个不识抬举的道人,他这么一搅可难免把自己到手的银子给弄飞了。
“咦,这位道爷,你这是干什么!”侯掌柜的三脚并两步跑过去:“道爷你请吧,我们这里的座位,已先被人家包下了!”
道人一声狂笑道:“放狗屁,刚才我老远看见还有客人进来,怎么说是已经被人给包下了?”一面说时,抬手指向白衣秀士那桌道:“呶,就是他们,我明明看见他们进来,怎么,是嫌我道爷付不起酒钱吗?岂有此理!”
侯掌柜的心里一急,也顾不得三七二十一上去就抓他的铁禅杖,嘴里大声道:“不行,道爷你不能无理取闹!”
他想象中那根冰铁禅杖不会有多重,哪里知道两只手一抓上去,使出了很大的力气,才刚刚提了起来。
道人浓眉一挑,一声狂笑道:“就凭你这样的废物,还想赶我出去?去吧!”说时大手霍地向外一翻推向侯掌柜的前胸,不过是轻轻的一下,侯掌柜的已当受不起,脚下一个倒踩,一跤直向后翻了出去。
猛可里,却另有一股力道霍地发自侯掌柜身后,将侯掌柜待要倒下的身子蓦地托住,侯掌柜的原已摆出了一副四脚朝天的翻倒姿态,猝然为背后风力一顶,居然把倒下的身子给稳住了,自己也感到奇怪,倏地回头过来看看是怎么一回事。
他所见的是,那个一身白衣服阔客人正由座位上缓缓站起来。
眼神里聚集着隐隐的怒,白衣人那双眸子瞬也不瞬地盯向那个道人。
“道爷你来晚了,这位侯掌柜的说得不错,这个地方确实是被人包下来了,道爷你还是请吧!”白衣人声音低沉,但是每一个字都字正腔圆,内行的人只需要略一留意,即可知道几句话纯系发自丹田,而听受者那个高大的金冠道人,更是另有感受,对方这短短的几句话,每一个字音,都有如黄钟大吕那般震人耳鼓,足以发聩感聋。
道人脸色微微一怔,冷哼一声道:“你我都是同样来吃酒的,哪个要你管闲事?你说这家饭店已被人包下来,你把这个人找出来我与他说话,看他容得下容不下我来?”
白衣人道:“他容不下你。”
道人大声道:“为什么?”
白衣人淡然一笑:“因为他嫌你太臭了!”
他此话一出,顿时惹来哄堂爆笑之声。
金冠道人鼻子里冷哼了一声,两道浓眉张开来又皱回去,一只右手似在微微颤抖之中,晴中着了几许力道。
“嘿嘿……”一连串的笑声,发自他那张已为绕口黑须所掩满的嘴里:“小子,我知道你有两手,用不着跟道爷我过不去,有什么道儿,你划下来,道爷接着你的就是!”
白衣人道:“只怕我划下的道儿,你接不住!”
“笑话!”金冠道人一声狂笑道:“没有三分三,不敢上梁山,道爷能够大摇大摆地由武当山走下来,就不会偷偷摸摸地回去丫来吧,我接着你的就是了!”
白衣人点点头道:“这么说足下想必是武当山的‘铁肩道长’了?”
“呵呵……”道人仰天大笑了两声,一双眸子里像是要喷出火来:“不错,我就是铁肩道人,难得贵客你还知道有我这么一号人。”说话时,他手由桌上筷子笼里抽出了一双竹筷,笃笃有声地在桌面子上敲打着。
白衣人唇角飘起了一丝冷笑:“大家的眼睛都很亮,铁肩道兄,我久仰你领袖一门的武林威望,只是眼前这件事,最好你不要Сhā手。”
“哩嘿……”铁肩道人道:“这个意思是因为足下你已经Сhā手,所以不许别人再Сhā手了?”
话声出口,白衣人还没有答话,却听得另一桌上一个人怪声怪气地道:“那还用说吗,人家是什么来头,你鹅又是什么来头,认栽了吧老小子!”
道人与白衣人都情不自禁地被这几句话惊得侧目而视,却看见了当中玩猴儿的那个小老头。
两只猴子像是很能给主人帮助,只要小老头一开口说话,它们俩必然敲鼓以应,嘴里咕哩叭啦怪叫着,四只猴儿手拍得桌面上盘飞碗跳,好不热闹。
小老头话说完了,手嘴可也不闲着,大筷子夹菜,大口喝酒,再也不向当事者俗道二人多看一眼。
这番举止,明眼人当然是一看即知,白衣文士与被称为铁肩道人的道士,显然都是大有来头的人物,玩猴的小老人这番轻薄,他们焉能不知,只是眼前情势却是无暇分神再去顾他罢了。
白衣文士冷冷哼了一声道:“在我来此之前,已想到了这里是卧虎藏龙之地,看来是不假了。”冷笑了一声,他目注向对方道人,接下去道:“我这是一番好意,道长你最好返回你的武当山去,要不然只怕眼前事你就难以担待!”
铁肩道人瞪圆了一双眼道:“足下好狂的口气,报上你的万儿来!”
白衣人冷做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忽然另桌上的那个小老头儿,用一只筷子敲着隔座的猴儿头道:“儿呀儿,你连澜沧江上的主人夫妇都不认识,还敢出来撒野,怪不得要吃亏了,鹅要是你,干脆就滚回花果山去当你娘的猴子大王去,用不着出来再现这个眼了!”
这番话谁都听得出来是另有用心,铁肩道人听在耳中先是一惊,紧接着不禁勃然大怒,用力地一拍桌于,倏地扭过头来,怒视向那桌上的玩猴老人,偏偏那个小老头却是不与他照面,只顾逗着他的猴于哈哩叭啦叫个不休。
道人嘿嘿一笑,目光凌厉地逼视道:“老小子你少在道爷前给我装蒜,等一会我们再算账。”
话声一顿,他转向白衣文士冷冷地道:“原来阁下就是澜沧居士,贤夫妇的大名我久仰了,能够拜会尊驾的身手,倒也不虚此行,来吧,贫道接着你的!”说时,这个道人霍地自位子上站起来,由于站起来势子过猛,哗啦啦把一张桌子弄得几乎翻倒过来,道人索性右手向外一推,直把面前木桌推出丈许以外,差一点与邻桌撞在了一块,吓得那座上的客人纷纷离座逃避,整个食堂里为之哄然大乱。
白衣文士见状亦似被激起了无名之火,冷笑一声道:“只怕你接不住吧!”话声出口,陡地向前踏进了一步。
也就在这时,对面的铁肩道人倏地抬起右手低叱一声:“着!”一股尖风响处,两只竹筷并排着,其快如矢,直向被称为“澜沧居士”的白衣人一双眸子上直飞了过来。
道人能以一双竹筷当作暗器,当然显示他的功力不凡,这双竹筷一出手,极为尖锐的两股风力,其势如电,闪烁间已临近白衣人面前。奇怪的是就在竹筷的尖端眼看着已经接触到对方眸子的刹那间,兀地像是碰见了一面隐形墙般地,“笃”地响了一声,双双反弹在地。
这番情景,一经落人在场各人眼中,不禁使得所有目击者,俱都为之暗吃了一惊。
正因为现场不乏能者,才格外地为白衣人罕世身子所震惊,虽然白衣人到目前为止,连手也没有抬起来一下,可是明眼人心里有数,那双疾飞如电的竹筷,当不会无故自落。
这里面暗藏着一门极为深奥的武林秘功:眦眦功。
看到这里,半遮在木柱之后的海无颜,眉头微微皱了一下,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他不但深悉此功,更深悉此人,也许他并不以为对方白衣人在此刻此地展露神功,取悦市井为然。
一个精于武功的人,尤其是一个深精武功真髓的人,绝不会随便轻易地在人前现技,即所谓“侠以武犯禁”,正是这个道理。
眼前这个白衣人,显然具有武林中罕见的一流身子,焉能不知道这个禁忌?如此看来,他的人前现技,想必是有所用心了。
铁肩道人一双眼睛睁得极大,他当然不是瞎子,对方白衣人所施展的“眦眦功”他固然是前所未见,却也并非无闻,悉知是一种精湛的内功结合。
原来这门功力,须以无上内力集中丹田,再提吸“黄庭”、“祖窍”,运之双瞳,一经视人,可伤敌于无形之间,当然,要能练到这个地步,即非全不可能,然亦是极难极难之事。
眼前白衣人看来亦不过方称“入门”而已。
据悉,这是一门极耗元气的功力,可以在一霎之间,耗尽全身菁华,是以即使具有如此功力之人,也不会轻易施展,眼前白衣人所以这么施展,若非是别有用心,便诚然不可理解之事了。
除开海无颜之外,这间小小饭店之内,显然还有不少武林高手,当他们目击着白衣人所施展的这一手眦眦功之后,俱都情不由己地现出了一番严肃。
正中桌上的那个小老头也似乎不再那么嚣张了,只是嘿嘿冷笑不已,一面低头喝着他的闷酒。
铁肩道人目睹及此,先是怔了怔,随即脸色大变。良久之后,他鼻子里哼了一声,缓缓地抬起两只手抱拳道:“贫道今天算是开了眼了,想不到淫浸武功半生之后,到今天才看见武学的精华,佩服,佩服,见识了!”
白衣人一双闪烁瞳子只是紧紧地逼视着他,瞬也不瞬一下,他脸上甚至于看不出一丝怒或是一些儿喜,足见他是一个工于心计,讳莫如深的人物。
铁肩道人说完话,无限失望地发出了一声叹息,随即由桌旁拿起了他的那根冰铁禅杖,大步向店外踏出。
对于在场各人来说,他的这个举动确是出入意料,“大丈夫能屈能伸”,想不到这个道人来时如此狂傲咆哮,退时却“掩鼓息声”,一点儿也没有羞惭表现,的确是大家始料非及。
当下眼看着这个高大的道人,提着他那根远比他人还要高出的冰铁禅杖,大步向店外步出。
他几乎是与白衣人擦身而过。
陡地,道人左肩向下一沉,甩身回首,手上的那根冰铁禅杖有如一条怒龙般,挟着极为疾劲的一股劲风,直向白衣人后脑上直捣了过来。
铁肩道人这一手暗伏,委实有失他一门宗师的身分,手段之狠,招式之毒辣,确实凌厉威猛之极,显然他已认出了白衣人不可正面交手,忿恨之下,才会出此下策,企图一举手之间,将对方毙之杖下,论其心地之卑劣亦是无以复加。
原来道人在武当数十年间,练成了一路“风火杖”法,这“九九八十一路风火杖”法,事实上也正是他仗以开山立门的功力,一经展出威力无匹。眼前这一手“神龙摆尾”,便是功力疾劲,随着他甩出的杖梢,其上聚集着无比尖锐猛厉的罡风,其势威猛至极。
铁肩道人这一式出手,端的是阴狠至极,无奈他的敌手所谓“澜沧居士”的白衣人,却是深不可测。
道人的铁杖“呼!”一声来至白衣人脑后,其势如电光石火,眼看着已触及对方后脑,蓦地白衣人那颗头颅却忽向前平垂了下去。
“呼!”一声,挟聚着无比的劲风,铁肩道人的冰铁禅杖擦着他脑后的发梢滑了过去。
道人的伎俩当然不只如此,他一杖捣空之下,脚下用力地向地面上一踏,吐气扬声道:
“嘿!”右手霍地向后一拧,原已递出的铁杖之身,霍地又拉了回来,斗大的鸠影杖首,反兜着复向白衣人脸上砸了过来。
这一进一退,一收一缩,显示着铁肩道人惊人的腕力,其用以付诸杀伤人之能力,当是不在话下。
白衣人果然诡异莫测。随着铁肩道人硬拉回来的那只铁杖,白衣人的一颗头这一次却是向后面仰倒了下来,“嘶!”冰铁杖梢擦着了他的鼻尖拉了回来。
一杖走空之下,铁肩道人恍若大梦初醒,这才知道对方澜沧居士果然负有不可思议的功力,深悔自己行动孟浪,一举不成只怕为自己罹下了杀身之祸。
一不做二不休。铁肩道人嘴里“嘿”地低吼了一声,掌中铁杖再一次地拧动之下,两只铜锣“哗哗哗”地发出了一阵噪耳的呜声,足下一上步,正待再施一手拨风盘打的招式,用铁杖搂打对方腰身。
这不过只是他的如意算盘而已,事实上白衣人却已先他一步出手。
白衣人的这一式出手,施展得维妙维肖,但见他左手倏起,翩然如展翅巨蝶“噗!”一下已紧紧搭在了对方铁杖之上。蓦地,那只冰铁禅杖就像嵌在了石缝里一般结实,休想扳动分毫。
铁肩道人足下一连跨进两步,一只右臂施出了全身之力向后一带,铁杖就像是焊住了,仍然是一动也不动。
白衣人脸上现出了一丝冷笑。
“牛鼻子,这一下,你总该死了心了吧!”
铁肩道人心里一虚,单手握杖,整个身子蓦地跃起,呼呼,踢出了双脚,直取白衣人双眼,企图能够败中取胜。
白衣人已容不得他再行撒野,就见他左手倏起,“啪!啪!”两声,左右击出,不偏不倚拍中在铁肩道人双脚足面上。不要小看了他这轻轻一拍之力,耳听得铁肩道人嘴里“啊”
的痛呼了一声,身子就空一个倒折,直向后面翻落而下。
白衣人显然居心并不仁厚。
随着铁肩道人落下的势子,白衣人快速的一个上步,其势如影随形,右手倏伸,“噗”
的一掌已接在了道人看来厚壮的胸脯上。同时间,白衣人另一只手却如点水蜻蜓般地弹起,两只手指分开着,直向道人双瞳间落去。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一隅旁观的海无颜,看到这里,眉头微微一皱,正思出手。蓦地,食堂里响起了一声极尖锐的猴呜。
猿猴呜叫声,即使在空山旷野听来已感到刺耳,更何况小小食堂之内。每个人都不禁为这声突如其来的猿鸣吓得一惊。
一条黄影自正中座上倏地腾起,连带着它颈后亮光闪闪的一条锁链疾如流星般直向白衣人后颈上扑袭了去,这猴儿显然知道对方白衣人的厉害,身子虽然扑了过去,却不敢以身相犯,两只前爪抡处,却把颈上那一根亮光闪闪的细长钢链直向白衣人当头猛抽下来。
同时间,正中座上的那个小老头却大声叱道:“啊唷!鹅的儿,你要死喽!”嘴里嚷着,矮小的身躯,有如星丸跳掷般地就空弹起,直循着那只猴子身后追去。
现场这一霎真是乱到了极点。
白衣人掌伤铁肩道人。
猴儿却向白衣人出手。
玩猴子的小老头却在追他的猴子。
表面上看起来,像是乱成一气,其实却是有条不紊。
白衣人居心甚为狠毒,原思一举手之间,将对方道人一双瞳子挖出来,却没有想到节骨眼上竟会杀出来一只猴子捣蛋。
以白衣人之罕世身子,自然不会把一只猴儿看在眼中,只是他想生挖道人双眼的这番企图,却不得不就此打消,那只递出的右手,只得硬生生地抽了回来。
虽然这样,他那另外一只左手,却已结结实实地印在了铁肩道人的胸脯上。
“碰!”像是击实了。道人偌大的身躯,就像一个大球般地弹了起来,直直地飞出门外,“扑通”摔了个四脚朝天,手上的那根铁杖碰然一声大响,砸向地面,一时间石屑纷飞,其势惊人已极。
铁肩道人身子抽动了一下,缓缓由地上欠身坐起来,才坐起一半,即由不住“噗”地喷出了一口鲜血。
正前方人影略闪,白衣人已经当门站立。
铁肩道人一只手抚着前胸,良久才算平下了那一口涌起的丹田气机,只见他面黄如蜡,向着当门站立的白衣人微微点了一下头,正待开口说话。
白衣人冷笑一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明年秋后我在澜沧江等你,随时恭候大驾,你走吧!”
铁肩道人再次开口,却由不住发出了一声咳嗽,赶忙又闭住了嘴,但见他脸色极为狰狞,抱了抱拳,随即掉头而去。
白衣人冷笑一声,倏地掉过身来,目光逼视向正中桌上的那个小老头。
原来刚才所表演的那一手猴子把戏,虽然表演逼真,却瞒不过在场这些老江湖的眸子,一眼就看出了他是何居心。
在白衣人凌厉的目光逼视之下,小老头站起来抖了一下袖于,嘻嘻一笑,向着白衣人抱拳道:“对不起,大人不见小人怪,以尊驾的身分,当然不会与一个畜生一般见识吧,鹅这个主人就代它赔个不是吧!”
白衣人微微点了一下头道:“我当然不会跟畜生一般见识,正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看起来你这个儿子还要多多管教才是!”
小老头聆听之下,不禁顿时一呆,白衣人唇边牵出了一丝微笑,随即转身回到位子上坐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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