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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那掌铁莲子一经出手,蓦地大片散开来,有如出巢之蜂,霍地直循春朱翠全身上下涌了过来。

朱翠出来之时,因听从潘幼迪之言,没有带剑,想不到却演变至此,若非她即时由对方手上夺来了这串链子枪,此番胜负可就难以预言了,最起码眼前这片铁莲子便是首先躲它不过。

此时大片铁莲子漫天幕地飞到,朱翠手上运劲一振,链子枪唰啦啦杀出一天光雨,只听得叮当一片声响,来犯的铁莲子全数磕飞在天。

矮个子姓秦名耐,人称“飞天鹞子”,他身边的那个人叫“两头蛇”楚昆,两个人过去在关外是­干­着杀人越货的买卖,自从投了曹羽当了皇差,每个人都补上了一份功名,此番气焰较往日又自不同。

“飞天鹞子”秦耐一心想着能够生擒了无忧公主朱翠,便是大功一件,哪里考虑到自己­性­命的安危,真是名利膺胸。

眼前乍见朱翠的链子枪扫开了铁莲子,生怕她伺机逃开,嘴里向身边的两头蛇楚昆招呼道:“老楚,拾下这个丫头,可别叫她跑了!”话声一落,霍地揉身而上,手里的三尖两刃刀,对准了朱翠腰眼就扎。

朱翠想不到自己一再小心,仍然是动了对方,等一会少不了又被潘幼迪奚落,尤其恨恶的是,这么一来常威父子必将受惊逃离,好不容易找到了他父子的藏身之处,以后又不知他们将藏身何处去了。心里越是恨恶,偏偏眼前越是不能抽身。

说时迟,那时快。秦耐的三尖两刃刀还没有递过来,另一面的“两头蛇”楚昆已飞跃而前。

楚昆的兵刃是两口牛耳尖刀,身子向前一扑进,两口尖刀霍地抖了出来,照着朱翠背上就扎。

朱翠冷笑一声,身子向左一侧,链子枪霍地反甩起来,飞出去撩向秦耐面门。

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楚、秦二人施的都是短兵刃,这类兵刃只有在进身贴近之后:才能发出十分的威力,只要被它一贴近可就危险万状了,反之如果不使它近身,便一点危险都没有。

眼前朱翠所以感到惊险万状,便是因为被他们贴得过近,但是她立刻就了解到这种情形的不妙,是以链子枪一经抖出,直取秦耐面门,后者在没有贴身朱翠之前,便不得不赶忙退出,饶是这样,链子枪的银­色­枪头仍擦着他的面门滑了过去,险些在他脸上留下一道血痕。

朱翠一招逼退了秦耐,毫不迟疑地侧身飞腿,直向楚昆心窝上踹去。

“两头蛇”楚昆向左一闪,就地一滚,霍地又腾身跃起,两口牛耳短刀,照着朱翠正面小腹上扎去,招式之猛看起来简直是在玩命。

这时,另一面的秦耐,却连响起了几声呼哨,只见眼前人影闪烁,一连六七条人影快速奔到了眼前,无数道灯光齐向朱翠身上集中。

立刻就有三人抖动兵刃,加入战局。

朱翠虽说艺高胆大,但目下到底情况特殊,第一众寡悬殊,第二是她没有称手兵刃,再加上各种心理原因,一口怒气难平,顿时就被困住,一时抽身不得。

“飞天鹞子”秦耐,眼看着自己方面人多势众,朱翠已被困住,他们几个大内武士,所以被曹羽留下来,自然并非为了保护常威父子,实在是旨在擒获朱翠。原来曹羽不愧老谋深算,他算准了常氏父子出卖朱翠,必不为后者所容,一定会来找他复仇,是以一面传出去自己返京的消息,好令朱翠与其友排除紧张心理,暗中却以保护“镇武将军”常威父子为名,将手下­精­锐八人留置常威身侧,密切注意朱翠之动态。想不到朱翠鬼使神差真的自行来到。

当然,秦耐等八人既负有擒捉朱翠之任务,显然技不止此。

事实上这么一闹,整个大方禅寺早已震惊。

在另一面负责刺探的潘幼迪一听见乱声,即知道不妙,当下匆匆由侧面暗中赶到。

潘幼迪身方临进,只见前院里一片灯火通明,无数盏孔明灯围成了一个圈子,无数灯光所聚处,只见朱翠以一敌众,正与四五个厉害的敌人战在一处。朱翠手上施展着的链子枪,虽说看起来勇锐异常,奈何对方人物个个凶悍勇猛,其势已是危险万分。她心里一急,顾不得以身犯险,猛可里纵身而出。

突的,就在这一霎间,脑后哧的想起了一缕尖风。

潘幼迪是何等­精­细的人物?一听脑后风声,即知有人暗算,身子向前一个抢仆,已闪开了袭来的暗器。

其实那是什么暗器,不过是一片树叶而已。那枚飞来的树叶劲道好猛,只听见“笃”的一声,深深地钉进了对面树杆。

潘幼迪一惊之下,不禁怒火中烧。她原是要抢救朱翠脱险,这么一来便不得不先照顾身后这个暗杀的劲敌。

怒火中,她霍地翻过身来,却只见三数丈外,一个瘦高身材的人影,正以潇洒的身法,拔上了一座亭子。

潘幼迪生平最恨人暗算伤人,对方虽然出手的暗器不过是一片树叶,可是观诸他出手的劲道,一旦中人也是不得了。对方出手之后并不后退,显然故示轻敌,潘幼迪便万难咽下这口气,一声清叱,腾身便起。

她身子快速腾起,手里却是不闲着,弹指间发出了一口柳叶飞刀。

一缕刀光,闪了闪已来至那人面前。瘦高的人影似乎嘴里发出了“呵”的一声轻笑,只见他双手倏地向前一夹,“啪”的一声,竟然以一双­肉­掌把来犯的飞刀夹于掌心之内。

这一手手夹飞刀,虽是看来极其惊险,其实也的确是危险万分,然而这个夜行人却施展得极其轻松自然,这等手法,确实武林罕见。

潘幼迪自从这人一现身以飞叶出手,就知来人身手不凡,这时见他施展了一手“贴掌”

的手法,便知这个人的确高明,只怕今夜遇见了厉害的对头。

潘幼迪外号人,称“燕子飞”,当知其轻功必然有特殊的造诣,这一猛扑上来,恰似燕子凌波,的确是快到了极点,身子向下一落,似乎发觉到对方有一张清癯的瘦脸,双目炯炯有神。

这张脸无疑对潘幼迪来说是陌生的。

随着潘幼迪的进身掌势,这个人已自亭子上倒穿了出去,双足登处,“哧”的一声,真个是疾若箭矢,这一蹿,足足出去有四五丈之远。

武林中尽管不少轻功颇佳之人,然而像眼前这人的轻功身法,还真不多见。

潘幼迪那么轻快,直似燕子的身法,竟然再次扑了一个空,眼看这个人倒穿的身子,已飞向高有两丈的墙头。

紧接着这人似乎向着潘幼迪微微点了一下头,倏地反纵而出。

潘幼迪作梦也想不到敌营之中,竟然会藏有如此厉害的高手,虽然情知朱翠刻下身处险境,却也不得不先照顾了对方这个厉害劲敌为首要之途,眼下便不假思索地紧跟着向外纵身追出。

是对现场确是一片急乱。

朱翠以一当众,确是施出了浑身解数,那杆链子枪舞上盘下,八面威风,已经接连伤了两个人。可是饶是她如此勇猛,却依然难于脱因而出,对方的打法显然是无论你怎么厉害,伤多少人,就是决计不放你脱身,一任她身子转向哪里,俱都被一群顽敌紧紧裹住。

八名大内卫士,虽然伤了三人,剩下的五个却是滑溜得很,而且一番激战之下,打出了经验,五个人以三人近身对敌,两个人却伺机休息,轮番上阵。时间一长,朱翠饶是厉害,却也显出后力不继。

这时,环绕在身外的敌人却是越来越多。

一名身着官衣的武职军官,正在忙里忙外地调度着,在他的指派之下,埋伏了厉害的火枪。

战阵里,朱翠长发披散,汗流满身,身上多处已见了伤,虽然已有些气力不继,却也余勇可贾。

她当然知道这样打法于自己大是不利,只是对方这几个大内武士,确是不易对付,这一套交相替换的打法更是早经预习,时间越长对自己越是不妙,她不得不急谋脱困。

她这里心念才转,一名留着小胡子的卫士已揉身贴近,手中双刀斜刺里直擦着朱翠左腿劈了下来。这一招当真惊险到了极点。

朱翠由不住惊出了一身冷汗,而值此千钧一发的当儿,另一个施镔铁拐黑胖子,亦乘机抢步上前,镔铁拐指中门挂两肩,好不厉害。

这一霎,朱翠稍一失策,便难免受伤,心里一急,一狠心,拼着受正面黑胖子一拐,也得脱身重围。

黑胖子手中镇铁拐虽是劲沉力猛,但是如非直接命中头部要害,其他各处着它一下,显然还要不了命,是以就在胖子拐势之下,朱翠仅仅闪开了头,却拼着受伤,把左面肩头让给了对方。

这群大内卫士虽然出手狠毒,那是因为朱翠太过扎手的缘故,不得不全力以赴,其实他们所负的使命是活捉对方,非万不得已不想伤害对方。

眼前这个黑胖子进招过猛,容到发觉手中镔铁杖已将招呼到对方的刹那之间,心里一阵子发慌。那是因为对方虽然是钦命要犯,到底是贵为千金的公主身分,自有其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仪,尤其是朱翠紧紧逼视着对方的那双眼睛,十足的有“逼人”之势。

黑胖子的镇铁拐眼看已将落下,忽然为对方那双明亮的眼睛一逼,便不禁陡地自心底生出了一片寒意,空中的镔铁拐顿时为之缓慢了半拍。

须知动手过招,要紧的决窍乃在乎一个“快”字。

黑胖子这一迟缓,便不啻失了制敌的先机。

朱翠自不会放弃这一刻良机,一声清叱,手中链子枪的尺半铁链已力扫而出。“叭!”

一声,正挥中在黑胖子的胖脸上。

显然朱翠对他留了一些厚道,没有用枪尖而用枪链,否则只这一下,黑胖子就休想活命了,虽然这样,对方却也受不住。

这个人嘴里怪叫了一声,随着朱翠的链子挥处,整个身子一溜子踉跄,向左面跄出,脸上鲜血立刻迸出,只疼得他“啊唷唷!”连声怪叫了起来。

把握着这一霎良机,朱翠蓦地腾身而起,纵出三四丈外,落向一条秘道。

是时灯火大作,渲染得这片地方宛若白昼一般,无数官兵捕役一个个持刀仗剑,严阵以待。

朱翠这般忽然自空而降,众人一阵大乱。

两名捕役猛地挥动钢刀就向朱翠身子扑过来,被朱翠挥起链子枪当场扎倒了一人。

这时的朱翠,看上去就像是一只脱困的兽,随着那名捕役的跌倒,朱翠已再一次地拔身而起。

就在她身子起自半空的这一霎,一人怒声喝道:“放!”紧接着,只听见“轰”的一声大响,一阵子黄烟起处,爆溅出无数铁砂子儿,直向空中­射­来。

现场情形相当错综复杂。

按说在这种火器抬枪之下,朱翠万难全身而退,但她还不该死,就在那名抬枪手扬枪待放的一刹那间,猛地斜刺里传出来一股沉厚的掌力,将这名抬枪手身子击得一个踉跄,枪虽然是放了,却是大大失去了准头。

朱翠侥幸没有被火枪打中,却吓了个魂飞魄散。

她原意还想着一不做二不休,闯进后殿搜出常氏父子,当场给他们一个了断,这声枪响算是惊醒了她的如意梦,当下不能再有所逗留,随即一路倏起倏落直向庙外翻出。她虽然逃出庙外,可是身后仍传出大片喊杀声;惊慌中不及回看,也不知到底有多少­阴­魂不舍的人在后面追赶,只觉得脚步声十分凌乱。

二十二

夜­色­正浓,四野萧然。

朱翠一口气奔出了不知有多远,下意识里仿佛感觉出身后的脚步声不如先前多了,然而并非没有,最起码还有一双脚,似乎就紧紧钉着自己,一点也不肯放松。

这么一来,便迫使朱翠不得不继续跑下去。

心里一急,她­干­脆施展出轻功提纵之术,当真是施出了全身的劲道。这一阵快速疾纵,少说驰出了五六十里,这么一来,好像已听不见身后的脚步声了。

朱翠不得不停下来歇口气儿。她哮喘着在一树下坐下来,回头看了看,身后黑沉沉一片,不要说追赶的人了,就连住家的灯火也不见一盏,远处山上的野狗与狼的吠嚎一声声传来,听起来倍觉凄惨。

朱翠放下了手上的链子枪,这才觉得身上多处疼痛,敢情很多地方都挂破了,心里又惦念着潘幼迪,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忽然,身侧传出了一声冷笑。

一条纤细的人影,有似幽灵般地自树后传出。

朱翠倏地一怔,不禁喜道:“是迪姐么,把我吓了一跳,你怎么先到这里?”

话声出口,却见那个人影并没有移近,也没有回话,透过并不十分明亮的月光,发觉到这人的轮廓,并不十分像潘幼迪,一惊之下,这才知道自己认错了人。

“你不是……”朱翠后退一步,吃惊地道:“你是谁?”

纤瘦的人影缓缓地道:“我们见过,你再想想看。”声音清脆,毫无疑问的是个女人,一面说肩头轻轻一晃,已飘前丈许。

朱翠本能地往后面退了一些。

她此刻惊魂未定,战志已消,突然间又杀出了一个人来,怎不令她吃惊?

“你真是好忘情,从庙里到现在,我紧紧地追了你一路,难道你不知道?”

朱翠一惊之下,这才知身后那双­阴­魂不散的脚步,原来是她,自己施出了全身力道,却未能逃开这个人的跟踪,而且人不知鬼不觉地反倒掩藏在自己前面,只是这身杰出的轻功就令朱翠暗中钦佩而自愧弗如。

“原来是你!”朱翠仔细地打量着对方:“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问得好!”一面说,这个人缓缓移步向前。

忽然间,朱翠看清了她的脸:“啊,原来是你!”

就是刚才在汤圆小店一起吃汤圆的那个女人,后来还看见她骑着小毛驴远远地赶过了自己,想不到却在这里遇见了她。

“你想起来了?我们刚才不是见过面吗?”

“可是我们以前并不认识。”

“那不要紧,因为我们现在已经认识了!”这个女人说话的口音很怪,大概是南方宁绍一带的人,虽然她是北方官话说出,却掩不住那种独特的口音。

一面说,这个瘦削­妇­人,两只灵活的眼睛已很快地在对方身上转了一转:“你虽然放下了装束,打扮成一个乡下人的样子,可是却瞒不过我的眼睛,我认识你!”

朱翠脚尖一挑,踢起了地上的链子枪,“唰!”一声扬起来,伸手接住。

“哼哼……这么说,你也是曹羽那个老贼一伙的了?”

朱翠经过了这一会的歇息,­精­神多少恢复了一些,对方既只是单身一人,正好趁机与她决一胜负,能够除一个劲敌自然是好。

瘦­妇­人冷笑道:“曹羽是什么东西!谁跟他是一伙的?我老实告诉你吧,你母亲与弟弟很想见你,所以我特别来带你回去。”

朱翠猝然一惊道:“啊,这么说,你是不乐岛上来的了?”

“对了,这一次你猜对了!”

朱翠不容她话声说完,早已忍不住一腔怒火,身子一闪已到了对方面前,链子枪哗啦一响,照着瘦­妇­人当胸扎了过去。

“且慢!”随着这声“且慢”,对方这个瘦削­妇­人已轻飘飘地闪身一旁。

朱翠链子枪向回一收,怒视着她道:“还有什么好说的?你虽不是曹老贼一伙的,行为却是一样,更卑鄙,既然你们已劫持了我的家人,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瘦女人冷森森地道:“小丫头好厉害的嘴,你要跟我动手,我当然奉陪,不过我们话可要先说在前面,我这次来就是要把你带回不乐岛。”

“哼,你休想,”朱翠道:“除非你赢了我,要不然小心着你的命吧!”

瘦女人点点头:“那就这么说了,如果我赢了你,你就得跟我回去。”

朱翠冷笑道:“你要是输了呢?”

瘦女人道:“如果我输了,也就听凭你的处置,你说什么都好!”

朱翠看着她,忽然一惊道:“说了半天,我还不知道你是谁?”

瘦女人道:“这么吧,你先别管我是谁了,总之,我要是败在了你的手下,我就把你母亲弟弟所有的人都放回来,要不然你就要乖乖地跟我回去,一切听凭我的发落,你看这样好不好?”

朱翠想了想,颇是有些犹豫,那是因为这个­妇­人既然胆敢与自己挑战赌输赢,必然是不可能轻视的人物,当然自己未见得就怕了她。转念再想,自己若是赢了,对方即答应把母亲弟弟放回,自是梦寐难求,万一要是自己输了,大不了随她返回不乐岛,仍可与母亲见面,反正自己只答应跟她去不乐岛,至于去了以后再出来,显然是自己的自由了。

瘦女人见她脸上现出了一番沉思,只是默默不语,不由冷冷一笑,道:“我早知道你是不敢,这样吧,你如果自认不是我的对手,脆下来给我叩个头,我也就放你回去,你看好不好?”

朱翠看了她一眼点头道:“用不着激将,好吧,我们现在就动手,只是怎么个比法,你却要划出道儿来!”

瘦女人道:“那很简单,我们以二十招分胜负,谁败了不许赖皮,大家心里有数。”

朱翠点头道:“很好,就这样吧!”一面说,她把手上的链子枪往地上一丢,抬了一下双手道:“请!”

瘦女人很快地围着她身子转了一转,站住点点头道:“好标致的一个姑娘,怪不得江湖上把你说成了天女下凡,果然不同!”

朱翠嗔道:“废话少说,你倒是发不发招呀?”

瘦女人身子站定道:“我已经准备好了。”

话声才住,朱翠已扑身过来。嘴里叫着“第一招”,两只手“呼呼!”带出两股疾风,向着对方脸上抓去。

瘦女人尖叫一声道:“好招!”

身子一偏,上下两截躯体硬生生地错开了半尺,这种身法果然武林罕见,而且出奇的利落。

瘦女人身子方自错开的一霎,朱翠娇躯忽然一拧,两只抓空的手倏地向后一挫,纤纤十指一齐弯起来,有如十把锐利的铜钩,反向对方瘦女人后腰上力按下来。

虽然是一招,却连带着是连环双式,的确防不胜防。

瘦女人显然是有来头之人,一身功夫堪称出神入化。就在朱翠的双手突然第二次递出的一霎,只见她身子霍地向后一收,看起来只是数寸之间的差异,偏偏朱翠的双手又落了个空。

朱翠发觉到招式落空,慌不迭地向后就撤,进如风,退如云,娇躯闪处,已出了丈许以外。她这里身子还没有站定,空中一片风声,对方瘦削的身子,已如神兵天降般当头罩压了下来。

朱翠慌不迭向左一闪。

对方瘦女人挟着大股风力的衣袖,已向着她脸上卷到,风力之疾劲,显示着此女内力之­精­湛。

二人这一搭上手,转瞬间已对拆七八招。

忽然两个人的身子猝然接触一团。

瘦女人左手下沉,施展了一招“玉女投梭”,朱翠用“金丝缠腕”的一招,去反拧她的手。

两人招式其实都是虚式,猛然间朱翠往左面翻,瘦女人往右面转。

朱翠冷叱一声,倏地劈出一掌,这一掌聚集了她全身功力,掌势一出,真有力开山河之感。

无如对方这个瘦女人确有神出鬼没的身法,迎着朱翠的掌势,她瘦长的身子宛若无物地狂飘了起来,整个人身看起来就像是一匹缎子般轻飘。

朱翠掌势方出,见状心里暗吃了一惊,慌不迭想把出手的劲力收回,却嫌慢了一步。

身边上只听见瘦女人一声冷笑道:“你输了!”

眼前黑影子乍然一闪,朱翠眼前忽然现出了对方那白皙清秀的一张瘦脸,当真是捷如电闪,交晃间已至面前,只觉得一双肩头已给对方尖尖十指抓中,一阵奇痛,仿佛肩骨都将要为对方抓碎,由不住“啊”了一声。

这只是奇快的一刹,紧接着肩上一松,眼看着对方轻快的身子突地已拔上树梢。

“你可认输了?”话声出口,随即轻飘飘地由树梢上飘身下来。

朱翠怔了一下,这才似忽然想到了是怎么回事,只觉得脸上一阵发热,真恨不能有个地缝让自己钻下去。

瘦女人冷笑一声,打量着她道:“看你的样子,好像你还不怎么服气似的!”

朱翠轻轻叹了一声道:“算了,我输了!”

“很好!我们可是有言在先,”瘦女人道:“那就跟我走吧!”

朱翠无可奈何地道:“你放心,我既然答应了你,当然会跟你去,不过……”

瘦女人一哂道:“你又在想玩什么花样?”

朱翠冷笑道:“你放心,我不会跑的,我只是有一件事急着要办,办完了马上就可跟你回去!”

瘦女人道:“什么事?”

“我要杀人!”

瘦女人立刻就明白了:“我知道了是镇武将军常威?”

朱翠奇怪地道:“你怎么知道?”

瘦女人眼睛微微打量起她来。

“我们早就注意你了,还有什么事情瞒得了我?”她随即点点头道:“好吧,既然你这么。说,我就给你两天的时间,事完之后我自会寻你就是。”说完点点头,随即退身而隐,真像是鬼舵一般,瞬息间已失其踪影。

朱翠略一分神,再想到与她说些什么,却已失其踪影。平白无故与人赌约,输了一阵好不懊丧,然而转念一想,若是随她转回不乐岛,正可与家人团聚,共谋对策,倒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心里这么盘算着,随即踏着淡淡月光,往来路上慢慢前进。

走了一阵,也不知前行多远,忽然面前人影一闪,扑向自己而来。

朱翠刻下已是惊弓之鸟,见状吓得忙自后退。

却听得眼前人影一笑道:“别怕,是我!”敢情是潘幼迪,只见她喘息急促,倒像是赶了百十里路似的。

二女见面甚是惊喜。

朱翠道:“我心里正惦着你呢!你可是从庙里刚出来?”

潘幼迪摇摇头道:“早就出来了,你倒是怎么出来的?可受伤了?”

朱翠懒洋洋地摇摇头,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

潘幼迪道:“今天晚上是透着有点邪门儿,咱们边走边谈。”

朱翠自忖着与方才那个瘦女人动手落败,说出来不甚光彩,却先问潘幼迪道:“你是怎么回事?我在庙里跟他们打得稀里哗啦,差一点把小命都送了,却也没看见你这位女侠客伸一把手帮帮我,你难道不知道?”

潘幼迪白了她一眼道:“还说呢,再没有比今天晚上更窝囊了。”

朱翠奇道:“是怎么回事?”

潘幼迪道:“你在那边闹事,我当然听见了,正想过去帮你一把,可是暗地里却出了一个冒失鬼,死缠着我不放,直到现在才摆脱了他。”

朱翠一愕,心说这可正巧得很,我叫人家欺侮了,你也没有逃过,当下急忙问故。

潘幼迪道:“这个人是我生平所遇见最厉害的一个人,一身武功高不可测。”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轻轻叹息了一声道:“幸亏他看来对我并没有什么敌意,否则真要动起手来,我只怕在他手里讨不了什么好。”

朱翠听她这么说,不免吃惊道:“啊!这个人是男的是女的?”

“是个男的,”潘幼迪脑子里回忆道:“是个老人,年岁很大的老人。”

看了朱翠一眼,她又接下去道:“我被他引出了庙,还赶了一段路,却是怎么也追不上他,我以为他是故意引我出来,好让你寡不敌众,刚要转回去,他却又回来诱我,就这么打打跑跑,一直歪缠到现在,等到我决计与他一较高低时,他却又跑了。”

朱翠听后闷闷不发一言。

潘幼迪见她不说话,于是问道:“你又是怎么回事?怎么好好地会跟他们打起来的?”

朱翠便把方才经过细细说出,至于自己败给那个瘦女人的事也不便藏私,照实说了。

潘幼迪停住脚步道:“这么说这就明白了。”

朱翠看了她一眼,像是在问:你明白什么了?

潘幼迪道:“原来他们是一伙的。”

朱翠道:“你是说故意把你诱出去的那个老人和这个瘦女人?”

“当然啦!”潘幼迪冷冷一笑:“我真是糊涂,居然会没有想到,原来是他们两个。”

朱翠这时心里也忽然明白了:“你是说,这个瘦女人竟是不乐岛上三位岛主之一的那个风……”她一时忘记了那位姓风的岛主名字。

“风来仪!”潘幼迪为她接下去道:“那个把我诱出来的­干­瘦老头就是高立,白鹤高立,想不到不乐岛的三位岛主竟然全都来了。”

朱翠呆了一下喃喃道:“怪不得他们本事这么大……”

潘幼迪打量着她道:“你真的要跟风来仪去不乐岛?”

朱翠默默地点了一下头:“也只好这样了,难道这其中有什么不妥么?”

潘幼迪摇摇头道:“这……我还不知道,也许不会,不乐岛上的这三个老怪物,虽然善恶不分,在江湖上名声并不好,但是他们却一向自负甚高,倒没听说过他们曾经用计谋陷害过谁,而且他们死要面子,尤其是对你一个后生小辈,大概还不至于用什么­阴­谋,再说你家人还在他们手上。”

朱翠轻轻一叹道:“就算他们安着什么坏心眼,我也顾不得了,哼!我就不相信,难道他们那个不乐岛真是铜墙铁壁,像外面传说的那么可怕,只能进不能出么?”

潘幼迪摇摇头道:“这个我也没办法告诉你,夜深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快回去吧。”

回到客栈里,点上了灯。

潘幼迪皱着眉道:“我活了这么大,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么厉害的人,那个姓风的女人固然我是不知道,如以白鹤高立这个人的身手来说,真是并世无双。”

朱翠听她把对方敌人首领赞誉得如此之高,心里大是不服。当下冷笑一声道:“那也不见得。”

潘幼迪看着她道:“你知道谁的武功又高过他了?”

朱翠冷冷地道:“最起码我就知道一个人的武功不会比他低。”

潘幼迪微笑道:“是谁?”

“海大哥!”脸­色­微微红了一下,她喃喃地道:“海无颜。”

潘幼迪怔了一下,半天没有吭声。忽然她冷笑一声,站起来走向窗前:“那你可说错了。”

朱翠原本是不好意思在她面前提起海无颜的,但又实在气不过潘幼迪长他人志气,这才把她心目中的第一强人搬了出来。当她说出了这句话,看见潘幼迪的表情沉重,心里颇是后悔,可是这时听见她这么一说,却又不由得代海无颜不服。当下不服地道:“我怎么说错了?”

潘幼迪冷冷一笑,道:“你以为你的海大哥真是天下无双么,哼哼!我虽然对这件事知道得不够清楚,可是却知道他曾经去过了一趟不乐岛,而且被高立打伤了,差一点还送了命呢。”

朱翠道:“事情并不是如你所说的那样。”

“那又怎么?你说。”

潘幼迪忽然瞪大了眼睛,那样子就像是要立刻与她翻脸的神态。

朱翠竟然未曾留意。当下她侃侃道:“这件事海大哥曾对我说过。”

潘幼迪神­色­蓦地又为之一变,面­色­雪白,冷冷哼了一声。

朱翠哪里会想到这几句话竟然会伤了对方,而且伤得那么深,只有在饱受爱恨痛苦折磨之后,才能体会出爱情的尖锐。

朱翠偏偏没有觉察到,继续说下去道:“海大哥告诉我说,当时在不乐岛是三位岛主合战他一人,才不慎受伤逃走。”

“哼哼,真的么?”潘幼迪蛾眉双挑,冷冷地道:“海大哥海大哥叫得可真甜,你这位海大哥倒是对你无话不谈哪!”

朱翠忽然觉出了对方语气不对,抬头望去,正好接触到对方那双锐利的眼睛,那种眼神儿情不自禁地使她打了个寒颤,一时悚然。

潘幼迪冷笑一声:“对不起,我实在不知道你们……”微微一顿,她强压怒容道:“既然你那个海大哥本事这么大,我这个姐姐显然是比他差得太远了,有他来帮着你,可比我强多了。”

朱翠想不到她竟然会对自己说出这种话来,一时大出意外,真不知要怎么回答才好。

潘幼迪看着她冷笑一声,忽然跺了一下脚道:“我走啦!”

朱翠一时大惊,赶上一步,说道:“迪姐。”

无奈潘幼迪­性­情古怪,说走就走,开门向外步出。

朱翠追上去拉住她道:“你这是­干­什么!我……又说错了什么?……”

潘幼迪冷笑一声,狠狠甩下了她的手,说了声:“再见!”当真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朱翠一个人愣愣地站在门前,发了好一阵子呆,忽然追出去,早已失去了潘幼迪的踪影。好没来由的一番懊恼。

返回房间以后,朱翠一个人闷闷地喝了一杯茶,和衣躺在床上;却是心绪烦乱,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觉,越想越不是滋味,竟然趴在枕头上痛哭了一场。

几乎天已经亮了,她才矇矇地睡着,没有多久却又被客栈里的噪杂声惊醒。

朱翠缓缓地拥被坐起,想到了潘幼迪的负气离开,心里颇不是个滋味,忽然心里一动,忖道:“她还有个随身的行囊在这里,昨夜不曾拿走,难道她不要了?”

那个随身的行囊,潘幼迪原来放在床侧,等到朱翠想起来忙去看时,显然已是不见了。

这一惊,使得她仅存的一点睡意顿时为之消失了个­干­净,这又是怎么回事?

她记得很清楚,昨晚潘幼迪负气离开时,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带走,她的刀连同那个随身草囊,都留在房里,何以一觉醒来,竟然不见了?

“莫非是被贼偷走了?”这个念头不禁使她顿时又为之吃了一惊。

然而转念一想,似乎又不对,如果真有贼人潜入,何以单单只偷走了潘幼迪的东西,自己的东西却丝毫未缺?

朱翠察看了一下自己的东西,包括金珠细软一样不少,所遗失的仅仅是潘幼迪的一个草囊。

“我明白了!”朱翠心里忽然想起来:“一定是她又回来过了。”这么想着,连忙趋前去察看窗户,果然窗扇虚掩,分明是有人进来过,再一回头,却见床顶帐帏上别着一张素笺。这便是了。

拿下那张纸来,上面果然是潘幼迪的留字。

翠妹:我之离开实有情非得已之苦,妹自珍重,后会有期!下款署名“迪姐”二字。毫无疑问自然是潘幼迪所留。

朱翠看着留书发了一阵子楞,苦笑了笑,随即把这张信笺叠好收起。

这一霎,她心里倒是出乎寻常的镇定,暗付着她走了也好,我反正也要去不乐岛,自己的事自己了,用不着拖累别人。

当下匆匆穿好了衣裳,暗忖着我这就去大方禅寺找常威那个忘恩负义的老贼去。转念一想,她不禁又犹豫了,盖因为昨夜那一闹,常氏父子必已震惊,防卫定然更为严谨,自己虽有拼死之心,却未见得能见得到他们,还是要定一定,另谋对策的好。心里思忖着,随即来至室外。

客栈正前方是一处茶馆,兼营早点生意,本地人的早餐食物,与川人甚是类似,除了烧饼油条豆浆之外,另有糍饭、米糕、麻花、棕子、豆脑豆花,林林总总,花样繁多,鄂人较诸川人更喜欢所谓的“摆龙门阵”,三五个人凑在一起边吃边谈,真是热闹极了。

朱翠由于已经改了装束,看来不过是一个普通小家姑娘,自不如以前之惹人注目。

茶馆地方够大,却也坐满了,想要找一个单人小座确是不容易的事,好在这种场合也不必过于拘礼,一个小伙计问明了她只有一个人,随即把她带到了一个座位上。

那张桌子上原本有个老太太带着一个媳­妇­儿,还有一个小孩,朱翠与她们凑合着一起坐倒也不算挤。

要了一碗豆腐脑,一团糍饭(糯米饭),刚刚想招呼伙计泡一壶茶,不意眼光扫处,意外地发现了儿个人,使得她准备的话忽然吞到了肚子里。

她眼睛这一霎所看见的敢情是一式衣衫的八条汉子,正巧坐在隔壁座上。

八个人虽然每人外面都罩着一袭青布大褂儿,可是大褂的里层,却是不折不扣的衙门官衣,朱翠只消瞟了一眼,便可马上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物。

由于昨天夜里那番惊天动地的厮杀,朱翠实在难望不被对方一眼认出了本来面目,可是事实上对方显然是没有认出来自己。

八个人只是大口吃着烧饼,大声地谈论着什么。

一个­操­着浓重本地口音的胡子大汉道:“真是她妈的泄气,被两个雏儿吓破了胆!他妈的,老子是没有碰见,要不然非把那两个丫头给留下来不可。”

朱翠心里一动,暗付着:这么说来,很可能昨夜这些人都不在现场了,这倒是巧得很,自己正愁无处探听常氏父子下落,难得有人送言上耳,这倒要仔细听听他们说些什么了。

听了那个胡子大汉话后,他对面一个浓眉瞠目的耸肩瘦削汉子嘻嘻笑道:“营座家里已经有了两个了还嫌少么?”

这句话一出口,引得座上其余各人俱都笑了起来。

朱翠不禁脸上微微一红,狠狠瞪了这个说话缺德的人一眼,即见那个胡子大汉嘿嘿一笑道:“我只怕还没有这个艳福!听说这两个丫头都是一等一的好姿­色­,只是只能看,却不能吃。”

另一个秃眉汉子喜孜孜地问:“那又为什么?”

“你问这话可就外行了!”胡子大汉道:“人家好不好还是个公主的身分,就是贱卖也轮不到你我的头上。你没听说么,两个雏儿本事大得很呢,要不然咱们主儿会被吓成这个样子?”

秃眉汉子道:“师爷也大胆小了,这一次是藏在庙里,再下一次不知道能躲到哪里?”

朱翠已知道一个大概,对方所谈到的那个“主儿”、“师爷”即是指的“镇武将军”常威,至于这些人的身分,个用说俱都是常威手下的武职人员了,那个胡子大汉被称为是“营座”,很可能是个营级军官。

是时对方座上一个黑脸矮汉子道:“老帅听说这次吓坏了,昨天夜里没睡。”

胡子大汉哼了一声道:“他一夜没睡没什么,我们手底下人可他妈的惨了。”

秃眉汉子道:“光沿途放哨,就好几百人,一天两天倒也无所谓,时候长了,真有点吃不消。”

胡子汉子道:“那有鸟的办法,谁叫咱们今天穿着这身号衣,哪天脱下来就轻松了。”

是时伙计又上来了几笼包子,还有小笼的扣­肉­,一副恭敬巴结的样子,想是对各人身分俱已清楚,才会有这些额外的接待。

朱翠一面吃着豆腐脑,心里想着:原来常老贼每天进出衙门,还有这番声势,这些人敢情是他放出的步哨,旨在暗中保护常威进出平安。这么想着,朱翠暗中向这几个人注意打量了几眼,果然看出他们都暗中带有兵刃。

就在这处茶馆前,是一条黄土驿道,而且是前往汉阳必经之地,朱翠由是联想到常威老贼很可能途经于此,是以他手下的人才会出现在眼前小店。

一念触及,不禁使朱翠顿时为之­精­神大振,想不到她与潘幼迪甘冒锋镝前往大方禅寺一探的结果,反而还不如目下无意中所得的收获为大,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毫不费工夫”。一想到常威的车驾可能由眼前经过,朱翠简直耐不住心里的激动。

这时就见那个胡子大汉放下手上的筷子,向外面张望了一下道:“时间差不多了,咱们得招呼着差事啦。”

他于是吩咐道:“老李老张你们先走一步。”

即席站起了两个人,匆匆拿起内装兵刃的包袱,马上离开。

朱翠注意到这两个人一出茶馆即顺着黄土大道向南面去,紧接着又有两个人站起来向北面去,两个两个一拨,最后只剩下了胡子大汉与那个秃眉汉子留在座上。

胡子大汉道:“我们这叫做白忙,大白天谁有这个胆子敢拦路行凶,我就不信这两个女人能有这么大的胆子。”

秃眉汉子道:“你,这可难说,老子不就是叫那个无忧公主给砍掉了一条胳膊吗?营座你可千万不要大意,见着了她千万不要硬上,我们借重神机营的东西来对付,就许能把这两个丫头给拾下来了。”

胡子大汉冷笑道:“包大勇那个家伙一直跟我作对,他那个神机营仗着上面的关照,可比我们神气多了,妈的,我就是不服气他,这一次我们要是能抓着了鄱阳公主,论功行赏,不但常帅那里面子上好看,说不定就许换换行头,调到宫里当差去啦,那可是露了大脸了!

兄弟,你说是不是?”

秃眉汉子咧嘴笑道:“秃子跟着月亮走,这可全靠营座你的宏福了,你老要是有­肉­吃,可别忘了给兄弟们也喝一口汤呀。”

胡子大汉嘿嘿笑道:“那还用说,走吧,咱们这就瞧瞧去吧。”于是吆喝伙计拿手个把儿。

胡子大汉关照那个伙计道:“我们走啦,关照掌柜的晚上给弄两桌饭,我们人多,一切开销写到账上。”

那个小伙计一连串地嘴里称谢,连连鞠躬打揖,才算送走了两位大爷。

他们刚离座,朱翠这里也坐不住了,吩咐伙计算账,顺便问那个伙计道:“你们这里可以赊账吗?”

那个伙计嘻嘻一笑,指着墙上“概不赊欠”几个字道:“对不起大姑娘。”

朱翠作惊奇道:“这就奇怪了,刚才我明明看见这桌上的几位大爷又吃又喝,最后临走却是一毛也没有付,说是写到账上,这又是怎么回事?”

那个伙计一怔道:“这……”上下打量了朱翠几眼,他趋前一步小声说道:“大姑娘,这话你可不能乱嚷的,要不然我们这个小店的生意就做不成了。”

朱翠冷冷道:“这又为什么呢?本来是你们不公平嘛。”

嘴里虽是与那个小伙计对答,眼角却是一直留意刚出去的那两个人,只见他们二人出店后先是左右张望了一阵,随后才徐徐迈步,沿着道边向前面缓缓踱去。

朱翠自信已把握了这条线索,倒也不过于惊慌,却想听听这个小伙计说些什么。

这个桌子上原先吃饭的老大太和那个年轻的媳­妇­及小孩都已吃完离开,说话比较方便。

小伙计被朱翠这句话一激,红着脸不自然地笑道:“大姑娘这你就不明白了,你当刚才那几位大爷是普通的老百姓、庄稼汉子吗?”

朱翠佯作不解地道:“怎么,难道他们还是跟皇帝当差的吗?”

“咳!大姑娘你还真猜对了!”小伙计道:“猜得八九不离十儿,他们当中还真有当差的,嘿,派头可大了!我们小百姓哪里招惹得起。”

朱翠假作吃惊地吐了一下舌头,才又道:“原来这样,那他们这些人到这里­干­什么,难道这个小地方还有什么事要发生吗?”

小伙计一面抹着桌子,大概这一辈子从来还没有跟像朱翠那么漂亮的女人说过话,乐得身子都酥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大姑娘。”说时他把头凑近了,一张嘴都快挨到了朱翠的脸上。

“是这么回事,大姑娘,我告诉了你,你可不许对外人说,要是有人来问我,我可是不认账。”

朱翠皱眉说道:“快说吧,我可要走了。”

这个伙计才道:“是这么回事,你听说过鄱阳王抄家这件事吧。”

朱翠心里一阵子难过,微微点了一下头。

“这就对了,外面是说鄱阳王虽给抓去砍了头……”

朱翠一瞪眼道:“你胡说!”

小伙计一怔,摸着脖子道:“这……这……大姑娘你可别发火呀,外面人都是这么说的嘛。”

朱翠一阵子心酸,差一点连眼泪都淌了出来。

“咦,大姑娘你怎么啦?”

“没什么!”朱翠说道:“你说下去吧。”

小伙计又是一怔,倒是看不出对方这个一身乡下装束的大姑娘,却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气质,说话的语气尤其是不同于一般。

“是是……”伙计还是真听话:“听说鄱阳王人虽然是死了,可是他家里的人皇上也要抓,娘娘、小王爷和公主都失踪了,这些人就是负责跟宫里下来的人联系,要把他们抓回去的。”

朱翠哼了一声道:“凭他们……”

小伙计道:“听说公主又露了面,所以这两天风声很紧。”

朱翠冷冷道:“难道他们知道鄱阳公主是藏在这里?为什么会来这里找呢?”

“这个……”小伙计笑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好像有个什么大官要在附近这里经过,他们防备得很紧。”

朱翠道:“什么大官,怎么会住在这里?”

“这……我就不知道了。”小伙计道:“反正每天早晚两拨人,定要到我们这个小茶馆歇脚吃饭……”

说到这里,只听见“笃”的一下,他的后脑袋瓜子上着了一下子,小伙计疼得“啊唷”

叫了起来。

一个小老头,拿着手里的旱烟袋杆子,狠狠地敲了他一下,看样子像是这里的掌柜的。

“妈那个巴子的,我敲死你这小子,这么多生意你不照顾,在这里穷蹭个什么劲儿,”

小老头圆瞪着两只鸭蛋眼:“要是再敢胡说八道,我扒你的皮。”

小伙计抱着头,一溜烟似地跑了。

朱翠自觉无味,遂离座步出。

一个驼背的老头在卖伞,天上正好在下着毛毛雨。

朱翠本来已走过去了,临时又走了回来买了一把油纸大花伞,她察看了一下背上的长包袱,一把青钢长剑就藏在里面。

※※※

天是灰濛檬的颜­色­。

忽然,她像是一种预感,觉得今天一定能见着常威父子,这个出卖长官,见利忘义的好官要是被自己找着了,非得亲手杀了他不可。

打开了伞,脑子里尽是父亲临死遇害的种种假想,心里之凄楚真非言语所能形容,天空中一群乌鸦低飞过去,传出一片“叭叺……”令人沮丧的叫声。

驿道上来往行人,都是庄稼汉子,多半肩上都挑着挑子,两边旱田里难得被雨水浸湿,农户们都赶着牛在忙着耕地翻土。

走着走着,朱翠就看出了一些名堂。路边上似乎每隔不远,就有一两个官样的便衣人物,这些人虽然身上穿着看来与一般人没有什么两样,可是就像是一个模子里浇出来的典型,逃不过朱翠的眼睛。

前面是一条岔道,道边生着几棵老榕树,一群人正在树下避雨。

朱翠借着花伞掩饰自己,来到了岔道前面,心里琢磨着:不知常老贼是走哪一条路?

一念方兴,即见四名身佩腰刀的官差一路喝叱而来,一路走过把一些在树下避雨的闲人赶开。

“走走走……不许在这里躲雨。”

“这里开道净街啦。”

一些避雨的人,如何惹得起他们?顿时纷纷走避。

朱翠见官兵把路人逐向正道,心里已猜知常威必将是走这条岔路了。她刚想转向岔路,却被横出来的一名官兵挡住了去路。

“不能走这条路!”这名模样神气的武弁指着另一条路道:“走那边。”

朱翠道:“不行呀,兵大爷行行好,我家在那边呀。”

这名武弁一瞪眼,正要发作,忽然接触到对方的笑脸,脸上立刻现出了微笑。

“大姑娘你可真会找碴,你家在哪儿呀?”

朱翠企起脚尖,用手指着老远的一些房子道:“呶,那不是么,就是那座红瓦房子。”

这个武弁可真是见­色­心喜,也忘了请示一下,随即自作主张道:“好吧,你就快走吧,可小心误了我的差事。”一面说,伸手就向朱翠脸上摸去,无奈朱翠早已防到了对方有此一手,身子一闪就躲开了,一溜烟地就走了。

这时另一名官差见状由后面赶上来道:“喂……”

先时的那个差官拦住他道:“算了,一个大姑娘人家,叫她走吧。”

朱翠耳中听见了二人的对答,脚下一路快行,生怕对方又改了主意,要自己回来。

快走了一程,忽然发觉到有几个身着蓝布大褂的汉子,正远远在一路岔口上站着。

朱翠顿时站住,心里忖着,自己要是这么走过去,保不住不为这些人刁难,万一出手可就露了痕迹,不如­干­脆就在这里避上一避。正好身边是一处秋收了之后的旱田,稻草堆一堆堆的比人还高。朱翠身子一转,就藏在了一堆稻草后面。

她心里盘算着,若是常威老贼的车驾由此经过,正好出手行刺,忖思着距离车道不过丈许左右,这个距离纵身可及。

正思忖间,身边上响起了一阵蹄声,两匹快马直由方才自己来处快疾过来。朱翠一望之下,已认出了骑马二人,正是方才在茶馆所遇见的那个胡子大汉与其同伴二人。

两匹马风掣电驰地驰过眼前,一会儿的工夫却又自前路折了回来,一阵风似地疾驰而去。

朱翠心里猜测着,大概常威快要出现了。

眼前这条黄土道虽然是一个岔道,倒也平整,道路两侧生着高高的白杨树,两两对生,看上去十分整齐。朱翠暗中察看了一下地势,选择了一处容易下手的地方,换了一个位置。

她决计要铲除这个出卖自己的好官,心里充满了愤慨,胆力大增,当下把自己收拾得十分利落,一口青钢长剑紧紧握在手上。

她想到了常威必然是乘坐马车由此经过,身侧护卫必多,略一耽搁定会为他逃逝无踪。

心念一动,遂计生出了一个主意,当下查看了一下前后无人在侧,便悄悄趋前,把附近道边的白杨树树身之上用剑砍下一圈深深痕迹。

她胸有成竹,这么做没有留下一些痕迹,就这样她一连在前后十株树­干­上动了手脚。

正当她完成了这项看似无聊的工作之一霎,远处传过来一阵杂乱蹄声。

朱翠身子一转,快速纵起,起落间已藏身在一排苇草之间。她身子方才藏好,大群马队已驰过眼前。

一列少说也有十名之多的骑马汉子,夹杂着身后的辘辘车声,浩浩荡荡直驰眼前。

朱翠紧握着长剑,仔细地打量着这列人马,只见马上汉子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每人一袭油绸子雨衣,头顶大笠,为首一个昂然汉子高高举着一面旗帜,上书着一个“镳”字。

这套障眼法,自是瞒不过朱翠,只是若非是她事先已知道一些来龙去脉,是否还能看出其中诈情,可就难说了。

十骑人马之后是一辆黑漆四马双桅的宽辕马车,车身漆得油光黑亮,双门紧闭,难望其中坐着的是否常威父子,不过仅仅凭着这番气派,料必无差。

除了车前的十骑人马,车后也有十骑同式衣着的人马,另外在车身左右,紧紧贴着马车前进的另有两个人。

两个人虽然一样的套着一袭油绸子雨衣,可是衣式­色­泽却与前后人马有着显著的差别,头上大笠呈六瓣形,看来十分威武。

朱翠在这群人马甫一现身当儿,已敏感地察觉到前道那十骑人马当中,随有两杆火枪。

那玩意儿长长的,套在一个黄布袋里,各由一名汉子背着,外行人自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朱翠由于连番遇险,几次三番地都差一点在这玩艺上送了­性­命,是以一看之下,由不住有些心惊­肉­跳。

她早先实在没有想到,常威的随行护驾人员竟是这么多,而且防守得如此严谨。

然而眼前朱翠却拼着­性­命不要,也要决计一试。

放过了前进的十骑快马,朱翠忽然袭身向前,只见她单手用力照着道边的一株白杨树上击去,耳边上“咔嚓!”一声爆响。

一株高有数丈的白杨树,带着大片枝丫,蓦地直向着车前倒了下来。

由于其势突然,倒下的树身,几乎当场压中前行人马,只惊得众马长嘶,尤其是套车的四匹健马纷纷人立前蹄,身后马车一掀丈许,虽未仰翻,却也已大大地为之震动不已,土飞石溅,声势端的惊人已极。

朱翠伎俩又何止如此?

紧接着第一棵树身倒折之后,第二棵三棵……俱为朱翠快速进身的连环掌式劈倒在地,一时间爆响连声,人翻马仰,众声喝叱喧哗不绝于耳。

正在奔驰的黑漆马车,经此一阻,顿时困在中途,前进不得,退亦不能。

朱翠一经出手,中途岂能自止?一声娇叱,奋身而起,有如穿云白鹤,“嗖”的一声,已纵身子对方车棚顶上,长剑挥处,“咔嚓”一声,已经把车门砍开了尺许一角。

就在这时,一个人倏地暴喝一声,自马上纵身而起。

朱翠方自认出来人正是随在马车左右的两名汉子之一,这人手上的一口闪电刀,已是搂头盖顶般直向着朱翠头上招呼下来。

朱翠一经现身出手,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是以手下也就格外的狠辣,毫不留情。

对方闪电刀到,她连躲也不躲,掌中剑迎着对方面门,霍地快劈了下去。

休看这一招无奇,其实却是至为狠毒之极,此乃是她所学剑术中最为厉害的三式救命杀着之一,这一剑名叫作“力劈华山”,其凶狠处,在于全然不顾自身安危,以身喂敌,却在最后的一瞬间,制敌以先机。

那名跃身而上的卫士,其实武功十分­精­湛,乃是奉令留守生擒无忧公主的八名大内武士之一,按常情而论,自然大有可观,无奈对方朱翠一上来即使出要命的杀着,这一剑“力劈华山”,妙在招式无奇而手法高异。

这名大内武士,只觉得对方剑身之上炫耀出一片异光,剑气所激处,冷森森浸入发肤,一觉出不妙,再想闪躲,哪里还来得及?

说起来,朱翠的剑不过比对方的刀枪快了半步而已,然而这后发居先的剑势端的非比寻常。

随着那名大内武士的一声凄厉惨叫里,左上自肩臂连带着半截胸腔,整个地被朱翠一剑劈了下来,这个人连一声也没有哼,一头便直向着车下栽了下来。

朱翠一剑得手,手下更不少缓须臾,身子向前一探,左足施出全身力道,脚向着车窗踢去,“哗啦!”一声大响,那扇车窗顿时被她踢了个粉碎。

车座里顿时发出了一片惊呼声。

透过破碎的车窗,朱翠发觉到那个卖主求荣的镇武将军常威,一身官带,赫然在座,他儿子常孟显然就在他的身边。

父子二人显然被眼前这番惊恐吓得面­色­苍白,尤其是当他们目光接触到朱翠的一霎,更是为之魂飞魄散。

朱翠瞪目怒叱一声道:“你这无耻的­奸­贼!”

话声出口,抖手一剑,隔着窗口直向常威脸上刺来。

这一剑本是非中不可,可是偏偏就有人忠心耿耿地在一旁护驾。

就在朱翠的剑几乎已经刺在了常威脸上的一瞬间,猛可里,斜刺里忽然劈出一刀,“当啷!”一声,及时震开了朱翠的剑。

敢情在车厢里面另外还藏有两名近身侍卫,想要一举手之间诛除常氏父子还真是不易。

朱翠身形一个倒折翻下车顶,正待施展全力攻开车门,就在这一霎,空中人影交晃间,已有多人拦在她前后左右。

一名身形矮壮的汉子,手里抡着两只银光闪烁的流星锤,大吼一声,飞起一锤,直向着朱翠正面出手掷出。

几乎同时,另一个用镔铁双拐的汉子却由侧面滚身而近,双拐上来着两股疾风,向朱翠侧面攻到。

这双锤双拐一时间带给了朱翠险象万端,无可奈何,只能暂时退开现场。

然而,她实在放不下车厢里面的常氏父子,而在身欲退前,反手发出了两口飞刀。

飞刀出手于俄顷之间,却也有十分的准头,两缕尖风夹带着两线白光,分别向常氏父子脸上­射­到。

常威惊呼一声,一时来不及闪躲,举手直向来物上抓去,哪里知道刀身的锋利,一抓之下,掌心立时划开了一道大大的口子,鲜血立时溢出,常老头虽是武将出身,然久居高位,早已失却了当年冲锋陷阵的胆力,这时手上负伤,几乎当场吓昏过去。

二十三

这一面常孟比他父亲也不见得好,他乍见暗器飞到,慌不迭闪身让开,却失之于动作太慢,“噗!”一声,直被对方那口小小飞刀­射­中了肩窝,深入没柄,痛得他全身打颤。

朱翠虽然暗器出手,却未能将对方杀死,心里一口怨气出不来,偏偏环身敌人如附骨之蛆,一时想摆脱颇是不易。

现场这么一闹,顿时情势大乱,呐喊声中,二十名马上卫士,顿时跃身下马,蜂拥而至。

朱翠一不做二不休,豁出一死,决计要与对方一拼到底。当下一剑在手,施展出全身功力,左攻右实,招招剑势俱皆凶狠猛厉之极,瞬息之间已为她砍伤了多人。

几名近卫刀剑在手,拱侍在马车四周,保护着车内的常氏父子,更有人叱喝着要用火枪来对付。

常氏父子在两名车内卫士搀扶下匆匆离开了马车,急欲改换骑马离开。

朱翠一眼看见,心里大急,只是身侧敌人却是恋战不舍,虽为她一连杀伤了多人,却是摆脱不易,眼看着仇人父子奔向两匹坐骑,在环身众多侍卫保卫之下,正待认镫跨马。

猛可里,身侧响起了一声清叱。一条人影,像是火星天坠,直由道边上一棵高有数丈的树梢上纵身而下。

这人好快的身法,身形一经扑下,随即腾起如鹰,起落之间已袭向常氏父子身边,陡然伸手抓住了常威身后衣领,反手间已把他掷了出去。

这一手大摔活人当真还不多见!眼看着常威偌大的身体,在这人振臂之间,就像是球也似地被摔了出去。

朱翠虽是与眼前各人纠缠打斗,可是一双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那辆马车,常氏父子离车待要上马之际,她眼看着不能脱身,内心之焦急可想而知,想不到却在危急一瞬间,半路杀出了这么一个人来成全了自己的心意。

猝然闪出的那个人手法好快,第一把抓住常威摔出,紧接着第二把就抓向常威之子常孟。

通过朱翠眼光所见,看见的只是此人一个背影,唯一可以断定的,对方是个女人。

这个女人显然有惊人的快速身法,出手之招式更是奇怪得很,她想要抓谁好像那个人怎么也逃不开。

眼前她一把抓向常孟,常孟竟然是无法躲开,被她一把抓在了背上,尖尖五指有如五把钢钩深深陷入常孟背心,显然她无意取他­性­命,否则在进手上只要加些力道或是改抓为击,常孟就得当时毙命,然而她却也饶不过常孟。

随着她抖出的手势,常孟整个身子跟他父亲一样,球也似地抛了出去。

这一先一后两个人似球被摔出来,恰恰好就落在朱翠身边不远。

朱翠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看见对方的正面之影,不过对方是站在自己这一方面,这一点却是毫无疑问,尤其是她明明可以出掌致死常氏父子,何以却仅仅把他们抛开到自己跟前,这又是为了什么?然而这个问题,不过是一刹那间,就使她得到了回答,原来对方敢情知道自己对常氏父子的刻骨仇恨,是以特地把常氏父子抛向自己,要自己亲手予以剪除之。一念触及,朱翠顿时为之热血沸腾。

这可是难得的一个机会,当下娇叱了一声,身子霍地跃身而起,当真是起飞如鹰,其势之疾猛确是出人意外,起落之间已扑到了常威身后。

常威活该有此一劫,怎么也想不到拐弯抹角仍然是落在这个丫头手上。他随行虽有许多卫士,无奈在此要命的关头,却是一个也来不及救他的命。

朱翠身子一欺,正好来到他身后,掌势一抖,噗一声正击在了他后胯上。

由于常威身子方自爬起,正是一个前进的姿式,是以这一掌的力量无形中化解了不少,尽管如此,常威却也大大吃受不起,“哇呀!”一声,一头栽倒地上,一张脸顿时为地上沙石擦得皮破血流。

他毕竟是习武出身,当此要命关头,也只有拼命自救之一途,腰上既跨有腰刀,当下在地上一个骨碌爬起,蓦地抽刀在手,霍地回身,一刀向朱翠身上劈出。

这一刀他虽是施出了全身功力,在朱翠眼中却是不值一笑,只是一伸手已捏住了他落下的刀锋。

常威一连挣了几下,未能把刀夺下,急得大吼道:“来人……快来人哪……你们这些死人!”

蓦地朱翠把手里的刀一松,常威一个倒栽葱反跌了出去,猛可里,嗖嗖嗖一连纵过来三条人影,呐喊着待向朱翠扑来。

朱翠心里一急,掌中剑脱手而出,这一招显然又是她救命的绝招之一,宝剑一经出手,带出了一道醒目的白光,只听见“噗哧!”一声,正中常威前胸,由于出手劲道极猛,直把他刺了个前后透明窟窿。

这位镇武将军嘴里发出了沙哑的一声嘶叫,身子一个前扑,就倒下来不再动了。

朱翠一连两个快速的扑纵,纵身而前,自常威身上拔下了长剑,待要回头再去追赶常威之子常孟时,身边人影闪动,已有四个人把她团团围住。

只见为首一个黑壮高大的汉子在大声嚷道:“将军被杀了,千万不能放她走了。”四下里传出了一阵子喧哗之声。

镇武将军被刺身死,当然不是一件普通的事,顿时所有各人俱都为之震惊。

常威之子常孟,这时乍听父亲被刺身死,不禁吓得双腿连连打颤,有心返回探看,却被身边两个侍卫拖着匆匆上马,三匹健马方自转身待行,猛可里先时那个云龙一现的女杀手霍地自空而降。

原来刚才这个女人匆匆一现,掷回了常氏父子随即隐身不见,却在常孟上马待逃的一瞬间,又忽地自空而降。树帽子“哗啦!”一响,带着这人纤细瘦削的身影,直直地由空中坠落下来,不偏不倚地正好落在了常孟的坐马之前。

由于这个女人突然的来势,三匹坐马为之大受惊吓,长嘶声中,纷纷扬蹄人立而起,马上的三个人一时无备,俱都由马鞍上仰身折翻了下来。

常孟早已是惊弓之鸟,这时惊叫着由地上一个骨碌爬起来,迎面所见的这个女人有着瘦瘦的一张脸,明亮的一双眼睛,一身黑­色­长衣,并非她所熟悉的无忧公主或潘幼迪二者任何一人,实在陌生得很。

然而这个女人却是他父子不折不扣的勾魂使者、要命煞星。

若非是这个女人方才的现身,常威自是不会死在无忧公主手中,是以常孟乍然见到她现身眼前,早已吓了个魂飞魄散,当下大吼一声道:“救……命!”

他身边的两位卫士,乍然见状,俱都奋不顾身地向着对方那个黑衣­妇­人扑了上去。

二侍卫一人手拿大环刀,一人是虎尾节棍,一声招呼之下同时向着对方偎了上去。

常孟把握着这一霎良机,霍地翻身上马,策缰待逃。

他可真是作梦也想不到,对方这个女人敢情出手之快,较之无忧公主更要快了许多,随着两名侍卫的刀棍双双挥下的一刹那,即见那个女人一双衣袖倏地向外一分一扬,乍开即合,两名持械的卫士,顿时像是被点中了身上的|­茓­道,一动也不动地僵立现场。

瘦女人好快的身手,一式分花拂柳,双双点中了二人的|­茓­道,身子却并不因此而略显缓慢,猛可里拔身而起,霍地向下一落,再一次迎向了常孟的马前。

常孟手上拿着一把剑,一声惊叫,霍地直向着瘦女人头上劈落下来。

这口剑眼看已经劈中对方脸上,忽地那个女人左手倏扬,只一下捏住了这口剑的剑身,略一连劲,“啪!”一声,一折为二。

随着对方的一只白皙瘦手,猛地向前一递,“噗”地一声,已把常孟当胸抓了个结实,紧接着她身形起处,不过是两三个起落,已扑到了朱翠与各侍卫混战现场,只听得她一声冷笑,倏地把手上的常孟用力抛出,扑通一声直落向朱翠面前。

常孟连惊带吓,再加上这一摔,顿时鬼也似地叫了起来,朱翠脚下一个上步,抢到了他身前,宝剑一吐,“噗!”一声,刺中了他的前胸,结果了他的­性­命。

是时围附在他身边周围的十数名侍卫,纷纷大叫着扑身而上,却被朱翠一连砍翻了两人。

猛可里面前人影一闪,那个黑衣瘦长的女人己来到了。她眼前。

朱翠方自认出来人正是日前邂逅的风来仪,不禁心里一惊,后者已欺身而近,大声道:

“还不快走,想死么?”

说话间,风来仪双手同时挥动,一连打倒了两个人,倏地拔身而起,有如一只冲天而起的巨鸟,起纵之间已拔身在道边大树之巅。朱翠料必她话中有因,不能怠慢,当时聆听之下、紧跟着她身后也施展一鹤冲天的轻功绝技,陡然拔身而起,落在了那棵大树上。

她身子方自踏向一根树­干­,未容站定,风来仪已蓦地附身而近,急唤道:“快!”紧跟着,她身子一个急转,已落向另外一棵大树。

朱翠不顾思索地跟着她腾身就起,她身子方自纵出的一霎,耳边上只听得“轰隆”一声大响,大片火光闪处,无数铁砂子儿飞向先前落足的大树,大片枝叶散飞得满天都是。

敢情是对方已发了火枪。

朱翠惊心之下,亦不禁对于这位不乐岛的女岛主暗存感激,若非她及时接引援手示警,自己即使能够杀了常氏父子,只怕也在敌人火枪之下丧失了­性­命。

朱翠一念之兴,对于自己侥幸捡得了这条活命,不禁大为庆幸,当下,哪里还敢多作停留。

一时间,只见风来仪在前朱翠在后,两条快速的身影有如星丸跳掷一般,倏起倏落起伏于群树之间。树下火枪更不迭连声发放,烟雾弥漫里,无数铁砂子儿轰向树梢,无奈对方二女的身法实在太快了,树下的火枪总是慢了一步,眼看着二女的背影一路腾纵如飞,倏起倏落消逝于视线之外,转瞬无踪。

在一阵亡命飞驰之后,前行的风来仪忽然立足于一座山神庙之前,略候片刻,朱翠方才来到了近前,却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成一片。

“小女娃子不知天高地厚,哼哼!”风来仪打量着她冷冷地笑道:“要不是我救你,我看你非但报不了仇,恐怕再多两条命也早就完了。”

朱翠原本对她心存感激,打算见面之后对她说上几句感谢的话,这时听她这么一说,激发要强好胜之心,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

风来仪说道:“怎么了,你还不服气么?”

“有什么好服的?”朱翠冷笑道:“你虽然帮了我个小忙,目的还不是希望我早一天跟你回不乐岛去!哼,你们不乐岛的伎俩,还当我不明白?”

风来仪倏地一挑长眉道:“好个丫头片子!”话声出口,霍地就像一阵风似地闪在了朱翠身边,蓦地一掌向着朱翠脸上打去。

这一掌劲猛力足,眼看着已将打在朱翠脸上,偏偏朱翠竟是不闪不躲,看看风来仪的手已将触及,忽然她却临时停住。

朱翠脸上含蓄着一片冷笑,分明并不惊怕。

风来仪奇怪地打量着她道:“你为什么不躲,难道你以为我真的不敢打你?”

朱翠冷冷地道:“我们已经打过了,不是么?”

风来仪哼了一声道:“你应该记住,从今天起你已是不乐岛的俘虏,可不是不乐岛的客人。”说到这里微微一笑,又接着道:“不乐岛上的规矩很多,这一点等你到了以后你就知道了。”

朱翠耸了一下肩膀道:“我就不相信不乐岛有什么了不起,我能进去就能出来,到时候倒要看看谁能阻挡得住!”

忽然风来仪身子一晃,快如闪电般已来到了她面前,朱翠不明她究竟何意,吓得怦然一惊,只觉得双肋上一阵发麻,再看对方时,风来仪却已退出两丈以外。

朱翠只觉得双腿关节处一阵发软,差一点坐了下来,不禁心里吃了一惊。

“你……­干­什么?”

说时她身子摇晃着,只觉得全身乏力,差一点又要坐下来。

“哼哼!丫头,这是我们不乐岛的规矩!”风来仪接着道:“凡是要去不乐岛的,都免不了的。”

朱翠这时只觉得两腿弯上一阵子发软,由不住膝盖一弯,扑通坐了下来。

风来仪这时候缓缓向朱翠走近,含笑道:“用不着担心,我只不过用一种特殊的手法,点了你的|­茓­道而已,一天半天你就能复原如初,一点关系也没有!”

朱翠咬牙忍着膝问的痠楚,心中燃着怒火,冷笑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风来仪道:“为什么?你很聪明,想一想也就明白了,我走了,晚上再来看你!”说罢身子一晃,已拔上了一棵大树。

朱翠心里一急,再加上填胸的怒火,抖手向着她背影发出了一口飞刀。

这口小小飞刀,一出手即化成了一道白光直袭向风来仪后脑。眼看着即将触及的一刹那,风来仪霍地一个快转,二指轻舒,其势绝快,只一下已将那口柳叶薄刃飞刀拿在了手上,紧接着她身形起落,一路纵跳如飞而逝。

朱翠娇叱一声,霍地跃身而起,想去拦住她,可是身子方自跃起,却觉得腿弯间一酸,情不自禁地又坐了下来,这一次由于力道用得过于猛烈,两腿弯间一时宛若针扎,只痛得连眼泪都落了下来。

一个人坐在野草地里,起亦不能,愈想愈气,拔出宝剑左右乱砍了一阵。忽然一阵心酸,趴在地上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她一直是要强惯了,想不到一连串的不如意事连番地打击着她,满以为此行前往不乐岛能相机救回母亲弟弟及家中各人,却没有想到这个风来仪手段如此毒辣。

看来她似乎已施展了特殊的手法,将自己双腿废了,年纪轻轻落成了残废,自是人生至悲之事!

想到恨处,朱翠真恨不能当时横剑来一个自了。

一个人正自伤心饮泣的当儿,忽然身前微风轻袭,以朱翠的经验,顿时测知有人来到了眼前,陡然吃了一惊,慌不迭地抬起头来,目光所接触处,乃是一袭蓝缎长衣,像是一整匹缎子那么的平整光华。

朱翠心里由不住怦然一动,因为这袭长衣是她所熟悉,她的心跳得那么厉害,紧接着她目光已接触到了那张她所熟悉并深深盼望着的脸。

“噢……你……海……兄……”

由于心里过于激动,太过突然,使得她张口不知所言,这几个字说得声音低到只有她自己才能听见。

站在她面前的人正是海无颜,正用着那双深邃的眼睛,仔细地打量着她。

“噢……海兄,你怎么来了?”

“我来了有一会儿了。”

“那你……”朱翠抓住了一株小树,想站起来,身子才站起一半,情不自禁地又坐了下来。

“看见没有?”朱翠红着两只眼睛,伤心地道:“我……我的腿……我已经完了!”

“哼!别说这种泄气的话!来,抓着这个!”说时,海无颜递出了手里的剑。那是一口连鞘的剑。

朱翠用力地抓住了剑鞘,只觉得剑身上含蓄着一股吸力,却是她从来也没有体会过的,手上略一用劲,已站了起来。

“腿上发软是不是?”

海无颜声音显得很低沉,但是却掩不住他的关怀情谊。奇怪的是,听见了这个声音,朱翠心里却有说不出的温暖,她渴望听见这个声音已经很久了。

“不是软,是酸!”一面说,她试着走了一步,身子一晃,嘴里“哎唷!”一声,差一点又坐了下来,幸亏通过了手里所抓住的剑鞘传过来的力道,总算稳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不要紧的,你只要紧紧抓住,倒不了的!”海无颜左右打量了一下,眼睛认定了前面不远的那个山神小庙:“走,我们到里面说话去。”

朱翠委屈地点了点头。海无颜一手握剑,用这口剑接引着她,缓缓前行。

朱翠侧过眼睛看了他一眼,喃喃地道:“是风来仪,不乐岛上的那个风来仪,她……”

海无颜点点头道:“我知道,我都看见了。”

“你看见了?”

“嗯!”海无颜似乎已猜到了她心里的疑团,“时候不到,我还不能见她,再说……”

二人目光接触,朱翠不知怎么回事,只感到脸上阵阵发热,心里一个劲儿地发慌,仿佛小说里所形容的那样,揣着一头小鹿似的。这种感觉是她以前从来没有感觉过的,她赶忙低下了头。

在海无颜这口剑的接引下,朱翠总算没有跌倒,当下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山神庙前。山神庙就是土地庙,小得可怜,两扇门半掩着,想是长久没有人来的缘故,其上结满了蛛网。

随着二人足步踏近,两扇虚掩着的庙门自然地敞开来,朱翠情知这是得力于海无颜­精­湛的气波内功,心里不禁深深为之折服。

庙里就只是一间小小殿房,除去了那尊山神像外,余的空处只是很小的一块地方。

有一方木制的神案,上面堆着稻草,不知何方的乞儿,曾在这里夜宿。

海无颜道:“你先等一下!”随即把供桌上的稻草清理­干­净,这才扶着朱翠坐下来。

朱翠感激地点点头道:“谢谢你,我中了风来仪的暗算,这双腿可能已经残废了。”

“还不至于吧!你先用不着担心,让我来看看!”

朱翠看着他苦笑了一下。

海无颜道:“我是听说了镇武将军常威父子被刺的消息才匆匆赶来,当时就猜想到可能是你所为,大白天拦路行刺,哼……你的胆子也太大了!”一面说时,他两只手已缓缓伸出,贴在了朱翠的两边气海|­茓­道上。

朱翠顿时觉得通过他的双掌,传过来两股温热气机,一经入体,随即蛇也似地顺着大脉向身上各处游去。她轻轻的呻吟了一声,情不自禁地扭了一下身子。

“我现在运施五行真气,试一试你到底伤在哪里。”海无颜微微一顿,随即接下去道:

“当时风来仪动手伤你时,我因为距离很远没有看清楚,你告诉我一下当时的情形是怎么回事?”

朱翠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真是奇怪得很,其实她武功比我高得多,随时可以杀了我,又何必出此下策,我只记得她点了我的一双气海|­茓­,腿一麻就走不动了。”说到这里,象是海无颜双掌所运施而出的气机触及了痛处,身子抽动了一下,轻轻哼了一声。

海无颜眉头一皱道:“是这里了!”

朱翠只觉得通过对方双掌所发出来那两股气机,忽然中途打住,那地方显然正是痛楚所在,一时只痛得花容失­色­,连声呻吟不已。

海无颜冷冷一笑,忽地收回了双掌,只见他双眉微蹙,沉思着什么。

朱翠痛楚稍失,看着他道:“怎么……你可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海无颜点点头道:“风来仪用‘太­阴­罡气’锁了你的下­体­十二处|­茓­道,手法险毒得很,但是你放心,绝不会有生命危险。”

朱翠心里一惊道:“太­阴­罡气……”

海无颜道:“只要你运功调息,半日之后,痛楚全失,看来与好人一样。但是这种罡气一日不消除,就一日潜伏在你身体之内作祟,这倒是一件头痛的事情。”

朱翠一惊,低头不语。

海无颜道:“看来这是风来仪迫你就范的一种伎俩,这么一来,你便不得不听她摆布了。哼,今天既然被我撞见,我就偏不让她称心如愿。”

朱翠心里一喜道:“你难道知道解救的方法?”

海无颜看了她一眼道:“这也是机缘凑巧,这几年来,我为了打通身上各处关节,不得不强习‘太阳罡力’,已有七成的火候,正是对方太­阴­罡力的唯一克星,这个隐秘,不乐岛上三个老怪物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朱翠听后心里自是高兴,当下连连催海无颜快些施展手法解救。

海无颜站起来舒展了一下身子道:“好吧,我到外面去看看,你不妨先运功调息一下等到痛楚稍失之后,我再下手也是不晚。”说罢他站起来,潜身外出。

朱翠只以为他所以避开,是要让自己从容调息,当下宽衣解带,就在这神案上盘膝坐定运功调息起来。

小半盏茶之后,她已全身炙热汗下,这才知海无颜所说果然没错,自己下半身多处|­茓­门俱已被一种无形气机锁住,虽然运功调息,试通关|­茓­,亦无能打开。

这一霎,只觉腹部酸痛,十分内急。

山神庙内自是不便,只得由后门步出,寻一僻静处行一方便。只见排出之物腥红一片,大是骇异。

当她再行返回小庙时,海无颜已然在座。

朱翠脸­色­微红,生怕他问自己上哪儿去了,这类事女孩儿家自是羞于启齿。

海无颜像是成竹在胸道:“你可觉得好一些了?”

朱翠点点头道:“好多了!”

海无颜道:“你可试过运气调息?”

朱翠点头道:“试过了,你说得不错,确实有很多|­茓­道被锁住了。”

海无颜道:“你可觉得腹痛,想要入厕?”

朱翠瞟了他一眼,奇怪他什么都知道,当下脸­色­微红地点了一下头。

海无颜道:“这就对了,如果你入厕时注意到排出的秽物如同血块,那便是身中‘太­阴­罡气’的证明,我才可以放手与你医治。”

朱翠很窘地看了他一眼,索­性­大方地点头道:“你真料事如神,都说对了!”

海无颜由香案上取下了一束香,打火燃着,Сhā在香炉之中。

朱翠奇怪地道:“­干­什么?”

海无颜道:“我在施展功力时,除了不得有外力­干­扰之外,最重要的是不能见风,即使一些微风也要避免,否则对你不利,这束燃香正是要测知风力的流向。”

朱翠注意燃香时,果见香端冉冉升起的白烟偏向一边,海无颜站起来过去关上了窗户,才见那缕白烟一线升天。

海无颜点点头道:“现在可以了。”

朱翠奇怪地道:“你要怎么来治呢?”

海无颜道:“太阳与太阳罡气,都可以透过­精­神的感应传入对方身上,你我只要四目相对,专心一致,我即可将功力传入你身体之内帮助你打开|­茓­道,并把留在你身上的大­阴­罡气驱出体外。”

朱翠听后大感奇怪,她武功涉猎颇广,只是像对方所说仅凭彼此注目,即可将功力传送的神奇方法却是以前闻所未闻,不禁大为骇异。

海无颜这时已在神案另一端盘膝坐着,朱翠与他对面相向,四只眼睛自然而然地对在了一块。

立刻,她就感觉到通过海无颜的那双眼睛,传过来两股奇热的劲道。

想到了海无颜刚才的关照,当下她忙即镇定心神,运用本身气机向内收缩。

这么一来,果然大生功效,顿时只觉得通过双瞳传送进来两股热热的气机,就像是小蛇也似地顺体直下,用不了片刻时间,已聚集体内,一时满身生热,顷刻间已贯彻上下,简直按耐不住。

二人这时自是全神贯注,意不旁属。忽然之间,庙外传过来一声­阴­森的冷笑。

虽然声音不大,只是在眼前这般情况里,听在二人耳鼓之中,却有似黄钟大吕般地给人以震撼之感。尤其是朱翠甫一聆听之下,身子由不住大大地摇动了一下,一时间只觉得遍体上下万针齐扎,痛得她花容失­色­,几乎失声叫了起来。然而她毕竟知道此举关系着成败至大,虽然在如此情况下,也不敢稍微大意,一时咬紧牙关,不使意念旁驰,却是险状万般。

海无颜目光瞬也不瞬地盯视着朱翠,冷冷地说道:“不要紧,这是找我的,你千万不可分神。”

朱翠心里虽急,无如她知道这一霎对于自己太重要,只得强自镇定。

却听得门外传过来一男一女的口音。

男的说:“海兄弟,有财大家发,­干­吗一个人吃独食?光棍不挡财路,把我弄走了,自己来个独吞,太不够朋友了。”

女的说:“哼,我们夫­妇­一直敬重你的为人,这一次你可­干­得太不漂亮了。”

男的又说:“你杀了那邵一子和瞎子这件事,我们也都知道了,哼哼,当真是手段毒辣得很,比我们夫­妇­高明上百倍不止。”

女的冷笑道:“要我们不说出去也很简单,只要把东西拿出来就行了,只是又要做人又要独吞,那可是休想。”

这一男一女像是说双簧似地一唱一答,却把­性­命攸关的朱翠吓出了一身冷汗。

蓦地她身边响起了海无颜的声音道:“立刻闭气调息,守住中宫,只要气机不散,便对你无妨。”

朱翠点点头。她立刻抱元守一改守中宫,果然情绪大为缓和。

耳边上又响起海无颜的声音。

“来人是青砂堡的澜沧居士童玉奇夫­妇­,武功很高,但我足可应付,此二人诡计多端,不可不防,你只不声不动,一切听我嘱咐行事就好。”朱翠微微又点了一下头。二人虽相对咫尺,海无颜却以“传音入秘”的功力将声音再送过来,显然是预防到为外人听知。

也就在他话声方住的一霎间,耳边上砰然一声大响,掩着的两扇木门霍地大敞开来。门虽敞开,却不见人影进来。

甚久之后,才见人影闪处,门外双双现出了一双白衣男女,男的四十上下,面相斯文,额下留有半尺左右的三络黑须,身侧­妇­人姿­色­不恶,只凭外貌,任何人也都会以为他们是士林人物,却万万想不到竟然是杀人不眨眼的黑道人物,当真是“人不可貌相”,来者二人果然是新近败在海无颜手下的澜沧居士童玉奇夫­妇­。

他夫­妇­二人,新败之余,再次找上门来,自然显示有几分“有恃无恐”,只是“所恃者何”?却显然又让人有几分费解了。

※※※

童氏夫­妇­乍然现身门口,对于里面的情形也像是全然不明,忽然发觉到“无忧公主”朱翠也在座,倒是吃了一惊。夫­妇­二人情不自禁地互相对看了一眼。

童妻“芙蓉剑”莫愁花立刻脸上堆满了笑容。

只见她细眉微挑,红­唇­轻撇,露出了瓤犀玉齿,含着微笑道:“唷,啧啧啧……真想不到,这可真是想不到,好亲热呀!”

童玉奇呵呵一笑道:“海兄弟,敢情外面传说你这‘苍海无情’是假的,但不知这位姑娘是什么人,能够得到一世奇侠海无颜的垂青,可真是不容易呀!”

这番话听在朱翠耳中,顿时大为激动,忍不住目光转移,向着童氏夫­妇­看去。

耳边上响起海无颜的声音道:“不必理会他们,我已将‘太阳罡气’尽其可能地都传进了你的身体,你只守住中宫,便可无害。”

朱翠原想点头示意她已知道,只是碍着强敌在侧,不便表示出来。

海无颜又传声道:“你原可闭目养神调息,但那么一来,敌人便有所戒备。”

微微一顿,他才又接下去道:“现在你我仍装成原样,敌人只以为我们­性­命相关之际,不能分神,必会有所蠢动,那时候便可出其不意地伤他们其中之一,这么一来,便容易对付了。”

朱翠又眨了一眼睛,表示会意,立刻目光直视着对方,不再移转。

童氏夫­妇­现身之初,已看清了眼前情形,心内大为兴奋,只以为对方处此要命关头,正是自己下手最佳良机。

原来他夫­妇­二人自从被海无颜逼退,将到手的宝图支出之后,表面上像似惧于海无颜的威势,不再二图,其实心里却是一万个不甘心,退回不久即再潜回。

二人知道海无颜厉害,不敢贸然再次出手,只是在暗中尾随不去,即使在暗中,他们夫­妇­亦不敢丝毫大意,生恐为海氏发觉,等到侧闻左瞎子与“剑花先生”邵一子先后死亡,才不禁大为吃惊震怒。

童氏夫­妇­不知下手杀害邵左二人的是不乐岛的白鹤高立,却直觉地认定是海无颜所为,只以为自己夫­妇­上了对方的大当,心里更生忿怒,无如海无颜实在过于厉害,终究不敢贸然出手。

直到海无颜进入了山神小庙,夫­妇­二人远远蹑上来略一商量,认为机会不可惜过。

原来童氏夫­妇­所习“澜沧门”之武功、以奇异之阵法见长武林,这时见海无颜入庙,正是下手良机,由是乃在庙外,按照本门最厉害的“九九生死吞合阵法”,在这座山神小庙外布下了厉害的埋伏。

他夫­妇­用心原以为海无颜过于厉害,如果在庙内动手,即使夫­妇­联手,只怕恐非其敌,所以才由童玉奇发声冷笑,只把海无颜诱出入阵,那么一来,夫­妇­二人再联合出手,加以阵势之威力,定可如愿以偿,将宝图逼交出来,无如冷笑之后庙内毫无动静,这才联合现身门端,向内探望。

这一望之下,不禁使得二人心花怒放,戒心大去。童氏夫­妇­自非泛泛之流,一看之下,即知海无颜正在运用本身纯阳内功,渡入对方那个姑娘身内,他们虽不知对方那个姑娘身罹何疾,但是却可猜知伤势不轻。他夫妻俱是内功高手,自然知道这一霎的­性­命攸关,这一霎不要说海氏无能向自己夫­妇­出手攻击,只怕说话声音略大,亦可令他心神失所,一个疏忽,气走玄关,即形成全身瘫痪,便成终身残废。

又他们哪里料到海无颜该是何等­精­细之人,眼前危机又焉能看不出来,是以海无颜在初闻童氏发声冷笑之际,已测知他夫­妇­到来,当时却是吃惊不小。

如果童玉奇冷笑之后立刻现身庙内向海无颜动手,后者便万万难与其敌,后果则不堪设想。无如童氏夫­妇­二人作贼心虚,发声之后等候甚久才入内查看,这么一来,便无形中给了海无颜从容防备的机会,只不过外表上仍然做出难以摆脱的模样,童氏夫­妇­初探之下,不及多想,自以为大是得计。

他夫­妇­发话探询,不见回答,更以为所料不差。”

童玉奇仰天一阵朗笑,其声嘹亮,声震屋瓦,这番笑声用意至为明显,自是旨在扰乱对方心神。

海无颜当然明白他的意思,眉头微皱,脸上现出了无限痛苦的模样。

童玉奇细察之下,更是大为得计,笑声一顿,立刻现出了狂傲形态。身形微闪,已来至海无颜与朱翠身边站定:“姓海的,想不到你也有落在我童某人手中的一天,可真是天从人愿。”

海无颜仍然目光瞬也不瞬地向朱翠注视着,一副意不旁属的模样。

童玉奇嘻嘻一笑道:“我们不妨打开窗户说亮话,眼前情形我想你老弟应该比我还要清楚,只要我童某人一伸手,准保就能使你二人死无葬身之地;可是念在你我过去多少还有点情谊的份上,我童玉奇不屑这么做,可是话得说回来,那可就看你­干­不­干­脆了。”

海无颜仍然是看也不看他一眼,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

眼前人影再闪,童妻“芙蓉剑”莫愁花现身眼前,冷冷地道:“这种人你又何必跟他多说,他怎么由我们手上把东西抢过去,现在要他怎么给吐出来,还有什么好多说的?”

童玉奇哼了一声,点头道:“海无颜,你可听见了,那卷布达拉宫的藏宝图,我们是要定了,你还是乖乖拿出来吧。”

“芙蓉剑”莫愁花一挑眉毛,尖着声音叱喝道:“说,那卷东西你放在哪里了?”

童玉奇嘿嘿一笑道:“只怕他有心回答你的话也是不能了,这叫做心有余而力不足,也只好由我们自己下手一搜了。”

说时身形轻闪,已欺近海无颜身边,探手摸向海无颜两肩。

海无颜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他此刻原可以猝然出手反击对方,无如心里却想到更为适当的时机,竟然掩忍不发。

童玉奇一双手掌搭在对方肩头上,眼见对方宛若木人,分明无能为力,正是大可畅所欲为,心里好不得意!

冷笑一声,他俯身在海无颜身边道:“对不起,童某放肆了。”一面说时,两只手再也不客气,向着海无颜身上摸索起来。他先摸向海无颜后背,继而两肋,再摸向海无颜身上革囊。

就在这一霎间,猝然感觉到海无颜的坐姿有异,不容他意念多想,海无颜的一只右掌已蓦地翻起,直向他前心兜击了上来。

这一掌至为沉实有力,根本不给童玉奇有想念的机会,给童玉奇的感触,简直有如翻江倒海之势。

一念之兴,童玉奇吓得面­色­惨变,哪里还顾得出手反击,挺腰顿足,霍地腾身就起。他身子虽说是腾起得快,无如海无颜这一兜心掌起得更快,巨大的掌力发自海无颜反扣的五指,有如一个吸盘,正是武林中难得一见的“乾元问心掌”。

这一掌更是十足劲道地扣在童玉奇前心,一任他铜皮铁骨,也是万万抵受不起,非得当场毙命不可,总算海无颜心存厚道,未曾施尽全力,却也未便轻饶,这一掌吐出了约有七成劲道、

眼看着童玉奇的身子,就像是一尾跃波的鱼也似地蓦地反弹了起来。这一弹足足弹起了有七八尺高,全身几乎与屋顶横梁相撞。

童玉奇身子一个快转,单手伸出去一捞当空横梁,把身子悬在了空中。悬是悬住了,却无助于他沉重的伤势,“噗”的一声,喷出了一口鲜血。

“好,海……”才说了两个字,由不住又喷出了第二口鲜血,霍地身子一个快挺,随着整扇窗户破碎之声,人已箭矢也似地跌了出去。

“芙蓉剑”莫愁花大吃一惊,简直作梦也想不到海无颜竟会在此要命关头出掌伤人。眼看着丈夫在对方贴心掌势之下受了重伤,一时心胆俱寒,尖叫了一声,霍地长剑递出,化为一道长虹,直向着海无颜身上卷了过去。

当然,她并非旨在伤人,剑势一出,身子霍地腾起,夺门而出,眼看着大夫一只手扶着松­干­,面黄如蜡。

“芙蓉剑”莫愁花顾不得再向敌人出手,慌不迭抢上去扶住了他,倏地眼前人影乍闪,海无颜已欺近身边。

莫愁花一声怒叱,掌中剑施足了力道,照着海无颜当胸就刺。

剑势方出,只觉得手上一震,掌中剑已吃对方两根手指捏住了剑尖。与此同时,眼前寒芒乍吐,海无颜另一只手上的一口剑已比在了童玉奇的喉结上。

这一手双招,确是施展得又快又巧,饶是童氏夫­妇­心存机警,却也无法避开。

莫愁花用力挣了一下手中长剑,无能脱开,眼看着丈夫遇险,吓得手足失措,一时僵在了当场。

海无颜这时只须剑势向前一推,童玉奇便无活理,也就是这样,把一双夫­妇­吓得宛若木偶,动弹不得。

海无颜目光炯炯地逼视着面前二人。

“童玉奇,你夫­妇­俩居心不良,竟然打算乘人于危,这是第二次犯在我手里,”目光一转,视向莫愁花道:“你们是想死想活?”

莫愁花嘴­唇­动了一下,虽然没有吐出声音,可是脸上神情不啻像是在求饶。

童玉奇终究是条汉子,目睹此情,长叹一声道:“我童某人行遍江湖二十多年来,还没有像今天这样丢过脸,罢了……姓海的……你就……给我个……痛快吧……皱一皱眉,不算是英雄好汉!”他内伤颇重,勉强提着气息说了这几句话,早已喘成了一片。

“芙蓉剑”莫愁花却没有她丈夫那般骨气,聆听之下,打了一个哆嗦,忙道:“不!你不能下毒手!海无颜,这件事怪你不义在先,怪不得我们!”

海无颜冷笑道:“你们莫非真的以为邵一子和左瞎子的死,是我下的毒手?”

童玉奇道:“是与不是,你心里有数!”

海无颜道:“我心里有数得很,下手杀害他们两个的,当然另有其人,抢走宝图的也是这个人,只怕你们两个都是招惹不起!”

莫愁花冷哼道:“谁?”

“不乐岛的‘白鹤’高立!”

童氏夫­妇­顿时为之一呆。

童玉奇冷笑道:“这是真的?”

海无颜道:“信不信由你,我这次姑且再饶过你们,要是再撞在了我手上,可就怪不得我心狠手辣了,你们请吧!”话声一落,松指抽剑,宛若清风一袭,已飘出丈许以外。

童玉奇呆立少顷,信疑参半地冷冷笑道:“这件事我不会就此­干­休的,如果你说的是实话,嘿嘿,就算他不乐岛上满了刀山剑树,我夫­妇­也要去闯上一闯,如果你姓海的玩的是花招,我们还有……见面的时候……告辞了!”转脸向身边的莫愁花道:“我们走!”

莫愁花一听说抢夺宝图的竟是传说中不乐岛上那个最难招惹的魔头“白鹤”高立,顿时心里凉了一半。

当下好不失望,眼前打既不行,丈夫又在重伤之中,面前这个姓海的,更是不易对付,若不见好就收,势将要吃大亏,只得忍气吞声,搀扶着丈夫,缓缓转身而去。

走前了几步,她忽然回过身来道:“这附近我夫­妇­布有厉害的阵势,说不得要劳你大驾自己动手来解开了。”说罢,搀扶着童玉奇,身子一连晃动了几下,随即消失无踪,海无颜运目四下观看了一阵,果见附近有些云气氤氲,料定莫愁花说的不是假话,他自信此道­精­通,并非门外汉,倒也不十分介意。

转回山神小庙,朱翠正践坐案上,只见她脸上汗下,像是方自运功完毕模样。

略一察看,海无颜脸现微笑道:“恭喜姑娘,你脱险了!”

朱翠试一运行,果然气血全通,由于方才自海无颜处贯入的气机与自己本身气机化合,元气大增,只觉得舒泰已极,当下十分高兴地向海无颜道了谢,又问起方才澜沧居士夫­妇­之事。

海无颜轻轻一叹道:“这件事说来话长,说起来竟然也与不乐岛扯上了关系,看来天下的坏事,到头来似乎都与不乐岛有些关系。”

朱翠好奇问故,海无颜遂将此一段经过详细地说出,直说到“西天盟主”邵一子与左瞎子为“白鹤”高立双双毙命,宝图为之劫走为止。

海无颜叙述完毕,微微苦笑道:“这件事我原是一时路见不平,有心想助邵前辈一臂之力,却没有料到后来的发展竟会演变至此,更没有想到,邵一子的千斤重担竟然会落在了我的肩上。”他轻轻一叹,接下去道:“我生平最重信诺,何况这件事又是邵前辈临终所托,简直推卸无力,也只有勉为其难了!”

朱翠十分气愤地道:“想不到不乐岛上的三个老怪物竟然这么横行,不要说那位邵前辈死前托了你,就是一个陌生路人遇到了这种事,也不能袖手旁观,大哥你莫非后悔管了这件闲事?”

海无颜摇摇头道:“你不要误会,我只是觉得这件事太重大了,只怕我担当不了!”

“你太客气了!”朱翠含笑道:“如果连你也无能为力,只怕当今天下武林再也没有人能管这件事了!”

海无颜看了她一眼,感谢她的激励与信赖。朱翠在对方的目神注视之下,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片真情。

两­性­之间的情愫原本就极其微妙,情话款款,两情欢愉,固然得畅情怀,默默互视,心有灵犀,亦未尝不佳,正所谓“此时无声胜有声”也。这一霎,二人目光互视,正不知已将无限心声彼此传送,即或刘桢平视,亦难抑无限相思。

渐渐地,朱翠风目含羞,微微垂下头,她虽然没有说一句话,却像是“不胜娇羞”,一霎间,脸上飞起了酡红。

海无颜陡然一惊,像是由梦中惊醒,慌不迭地移开眸子,却不禁暗自诧异:像自己这般定力之人,竟然有时也难免情难自己。

短暂的寂寞之后,海无颜道:“姑娘,你近来可好?”

不知怎么回事,他竟然间了这么一句,自己也发觉到多此一问。

朱翠点点头道:“还好!”

她缓缓抬起了头,看向对方道:“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海大哥,你可知道潘幼迪来了?”

海无颜微微一愕,点点头道:“我猜想她也应该来了,你见着她了?”

朱翠一笑道:“你猜呢?”

海无颜道:“你这么说,自然是见着她了。”

朱翠点头道:“不但是见着她了,而且我们还一路同行同住,结成了异姓的姐妹,你信不信?”

海无颜又是一愕,道:“这倒是我想不到的,她过去的­性­情不是这样的。”

朱翠白了他二眼,道:“你不信?”一面说一面捋起左袖,现出了紧束在腕子上的玉镯,在海无颜眼前晃了一下道:“喏,你看这是什么东西?”

海无颜抓住了她的手,细看了一眼那只玉镯,随即点点头:“这是她的东西……”

朱翠抽回了被对方握住的手、怪难为情地白了他一眼道:“想不到吧……”她接着说:

“人家都说她怎么怪,其实一点也不对……”

海无颜微微一笑,脸上不着表情。

朱翠道:“她是我这一生所见过最美的一个女孩子,也是本事最大的一个女孩子。”

海无颜道:“能够被你这么夸赞的人,的确是不容易的了。”

朱翠微笑了一下,喃喃道:“海大哥,你难道不想见见她?我想她一定也想见你呢!”

在她说这些话时,似乎发觉到海无颜有些心不在焉,心里微感奇怪。

果然就在她话声方顿的一霎,耳听得窗外一人冷笑道:“是么?只怕未必吧!”说话人分明是女子口音。

朱翠一听之下,顿时惊喜道:“迪姐,是你!”她功力已恢复,自是不碍行动,双手一按身下供案,全身蓦地拔空直起,箭矢也似地穿窗而出。

其时先她之前,海无颜亦已闪动身形,由正门快速纵出,二人一先一后,身法都称得上极为快速。

只是在朱翠来说,似乎仍然是慢了一步。

二十四

庙外一片清静,不要说潘幼迪了,就连海无颜也像是失去了踪影。

朱翠扯着喉咙叫了两声“迪姐”,听不见一些儿回音,正待纵身扑入前面树林,忽然面前人影连番闪动,现出了海无颜左闪右晃的身形。

那样子煞是奇怪,朱翠待要存心细看时,海无颜已满脸愤恚地站在眼前。

朱翠关心地道:“可是迪姐来了?”

海无颜点点头道:“就是她!”

朱翠一呆道:“那……那你们可见着了?”

海无颜怅恨地摇摇头,冷冷地道:“她对我仍然不存谅解,这倒也罢了,只是连你却也不睬,未免太过矫情!”

朱翠苦笑道:“她只是不好意思,你也不要错怪了她。”嘴里这么说,心里却也未免有些漠然,遂道:“我这就去找她回来!”说着就要纵出。

海无颜忽然横身拦住他道:“姑娘小心!”

朱翠道:“怎么?”

海无颜指了一下附近道:“刚才童氏夫­妇­在这附近布置了厉害的阵势,你不可大意,再说,潘幼迪早已潜行无踪,你又怎么能找得到她?”

朱翠想一想也是实情,一时闷闷地不发一言。

海无颜一笑道:“你又何必介意宁她只是对我心存不谅,若非碍于我在这里,早已与你现身见面,她个­性­外刚内柔,这一点你显然还不十分清楚。”

朱翠苦笑了笑,失意地道:“当然喽,谁又有你们之间那么清楚?”说了这句话,她就转身进了小庙。

忽然,一阵说不出的落寞笼罩着她,仿佛万念俱灰,独自个儿倚着神案,只是漠漠地看着小小的土地菩萨发呆。

庙外传过来海无颜的一声叹息,随即归于沉寂。

朱翠独自个儿发了半天呆,想想又觉好无来由,回过身来,向外看了一眼,才发觉到海无颜敢情已不在了。

心里一惊,赶忙纵身出去,果然已失去了海无颜的踪影,叫了两声“海大哥”,也听不见他的回音,心里一赌气,重重地走回小庙。

进了庙门又站住了脚,心想:“我­干­吗还回到这个地方?难道等着他们回来看我?”

想着想着,心里越觉得怪不是个滋味,仿佛无限委屈,眼圈儿一红,两行珠泪,情不自禁地顺着腮帮子滑落了下来。

忽然,她像是有所警觉,狠了一下心,擦­干­了脸上的泪,忖道:我这是怎么了?难道我真的爱上了海……这可怎么是好?

一霎间,她脑子里又兴起了潘幼迪的影子。

“不!不!我不能这么做。

这么做大对不起迪姐了,她以姐妹之情对我,我岂能对她……

可是,我怎么能舍下了海……”

一霎间,脑子里就像是置了一团乱丝那般地纠缠不清,从而海无颜与潘幼迪不同的面影相继不停地在眼前打着转儿。

她深深地垂下头,摇着,摇着,摇乱了满头的青丝。

※※※

一只蝴蝶噗噗用力地拍打着翅膀。

静极的时候,这是一种惊天动地的震荡。

朱翠吓了一大跳,循声看去,一只蝴蝶被蜘蛛网粘住了,夕阳的投影,懒散地在门外摆着姿态。

敢情一天将尽,又是黄昏时候了。

惊觉着时光的消逝,朱翠一个骨碌由地上站起来,虽然是一抹残阳,亦不禁照得她眼前金星乱冒。

记得来时,天上还下着毛毛小雨,曾几何时,雨过天晴,又复日出日落,世事人情,是否也如同天穹这般神奇地变幻不定、虚实莫测呢?思索是移不动地上石头的,有些事多想无益,既不能改变现有的事实,还是待事实来证明一切吧!

朱翠似乎已经想通了这个道理,决定去面对一切。

夕阳残照里,她步出了小庙,一树麻雀在喳喳吵个不休,一弯彩虹斜斜地挂在林梢。

她前行了几步,忽然又站住,心里想:我现在该上哪里去呢?又想:风来仪既已与自己约定去不乐岛,她当然是不会放过自己的。转念再想,既然自己决心去不乐岛拯救母弟,若不主动去找到风来仪,只是又上哪里去找她?

想着,朱翠就移步前进,足下践踏着落叶,一径穿过树林。走了一阵,忽然感觉到眼前景像十分眼熟,再一定神打量,暗吃一惊,才惊觉到显然还是起步时的那片方寸之地。忽然心里一动,想到了方才海无颜所关照的话,敢情这附近布置有阵势,自己一上来未曾料到,胡闯乱行,必然已入了阵门,这便如何是好?

朱翠乃是绝顶聪明之人,加以对各门阵法也曾涉猎研习过,如果一上来加以注意,这阵势多半难她不住,这也正是海无颜对她放心之故。只是却因她一时大意,上来未曾料到,俟到发觉不妙时,显然已深入阵内,此时再想破阵,却免不了更要大费周章了。

朱翠过后觉出不妙时,心里虽是吃惊,却并不害怕,自信­精­于此道,定能闯出阵外。她随即在这边树上摘下了一片树叶,顺风将树叶掷出,却见那片树叶绕了个圈子,落向一处。

朱翠便向着那片树叶落处纵身而起。

这方法原是一般破阵的不二法门,谓之“风叶术”,对于五行八卦的阵势,一上来即能导入正途,不至迷失了阵脚,无如朱翠上来已先错了一步,这时施展“风叶”之术,便失了效用。

眼看着她纵起的身形,方自向下一落,似有云雾一片随着她落下的身势霍地升起。

朱翠一惊之下,忽然悟出了“正反相克”之理,霍地一个倒拧之势,把身子再次拔起,饶是这样,却依然慢了一步。眼见着面前树木,以一生十,以十生百,陡然间仿佛置身子密菶的丛林之内,这一霎固是黑云蔽空,难辨天日矣。

朱翠一连向前方试图脱困了两次,两次却都被硬硬地逼了回来,心里一急,抖手拔出了长剑,迎面一连砍了几剑,才知竟是些虚幻的倒影。

这阵势乃是澜沧居士夫­妇­用尽心智的一番布置,十分厉害,一上来如能抓住了窍门,便可无惧,若是一时大意,踏入阵门,像眼前朱翠这样,容得阵势发动之后再行辨认,便十分困难。总算朱翠心有明见,情知阵势既已发动,便万万不可乱了脚步,否则一番­阴­错阳差,便更是万难出困了。

她因为有这番明见,便强自镇定心神,每一次突击不成之后,便立即转回原处站定,再观后效。这样三数次之后,虽然仍未能看破对方阵势的奥妙,对方阵势却也一时莫能奈何于她。

双方僵持了一会,朱翠渐感不耐。

她自负极高,却因上来不察,被困阵内,感到奇耻大辱,决计要将此阵破去,出一口心中闷气。

方才之稍事镇定,已使她略微认清了这阵势的虚实生克妙理。

当下她略一顾盼,霍地腾身而起,在空中头下脚上一个倒折,落向正北一角。忽然眼前一暗,随着朱翠的落下之势,眼前树石林木突地来了一个倒转。朱翠胸有成竹,蓦地随着对方倒转之势,就空一个倒折,这样一来,果然稳住了阵脚。

等到她落实之后,不禁暗中欢喜。这一步算是走对了,她却要再定下心来观察下一步该是怎么个走法?

就在这时,耳边上听见一个女子声音笑道:“这就对了。”

朱翠心里一惊,由对方口音里,她已听出是风来仪,不由抬头四下看望了一阵,却是看不见对方的身影。

风来仪道:“你现在当然还看不见我,你刚才所施展的身法很对,记住,这个阵是按小先天易数排的,如果你­精­通小先天八卦易理,便很容易破阵了。”

朱翠原本心里正在纳闷儿,吃对方这么一点,顿时大悟玄机,即见她身子霍地纵起,在空中一个倒翻斜出之势,紧接着一连几个快速转动之后,眼前天光大现。

耳边上即听得风来仪笑道:“好聪明的丫头片子!”

等到她身子站定时,眼前阵势已破。

却见风来仪正自笑哈哈地看向自己,两手交抱地坐在一堵山石之上。

“我只离开了半日,想不到这里竟然出了怪事,这个阵又是哪个设下来的?”说时,风来仪一面由那堵山石上缓缓站起来,两只瞳子里显示着奇怪。

朱翠若是要说,难免要扯出海无颜来,她当然知道海无颜昔年与不乐岛的旧恨,海无颜本人既不愿让对方知道,自己还是不要多嘴的好。

当下冷冷一笑道:“你倒会装,明明是你怕我逃走而设下来的,却反倒问起我来了!”

风来仪细眉一挑,原思发作,忽然一笑道:“我马上回来!”

话声出口,瘦躯晃处,电闪般地已隐身林内,朱翠自从与她一度交手,并着了她的道儿之后,情知她武技高不可测,这时见她轻功亦是这般了得,心里好生佩服,暗自庆幸自己还没有什么异图,否则,定然逃不过她的手去,反倒受辱,自非聪明。

心里盘算之中,人影再闪,风来仪已回到了面前。

朱翠不知她这一去一来是什么用意,一时只是看着她,暂不说话。

“这里前后并没有外人……奇怪!”说着微微一笑,看向朱翠道:“你以为这阵势是我设下来的,你可是大大的错了。”

朱翠料定澜沧居士夫­妇­已为海无颜重伤而去,眼前死无对证,风来仪就算再­精­明,也猜不出来,乐得拿她消遣一番。

朱翠看着她,翻了一下眼睛道:“那么又会是谁呢?”心里却在想:你要是能猜出来这个人才叫怪呢!

风来仪轻轻哼了一声道:“这个人我虽然没有看见,已猜着了八分,看他布阵的手法,多系八卦生克,­阴­阳互换,除了澜沧一门,外人倒是很少这么施展!”

朱翠心里不得不刷已假作不解地道:“澜沧门?我倒没听过。”

风来仪冷冷地道:“澜沧门原是武林中颇享重望的一派,尤其是他们第八代掌门人‘澜沧龙’丘池掌派以来,武功夫盛,只可惜丘池过世太早,这一门自他死后,近百年以来,就没有听说过再出现什么了不起的人了!”微微顿了一下,她接着又说道:“现在的掌门人澜沧居士童玉奇,倒也不是弱者,只是为人浮华,太重功利,又好意气之争,较之他的那位家师丘池比较起来,可就差得太远了!”

朱翠点点头道:“这么一说,莫非是这个姓童的来了?”

风来仪微微点头道:“看来极像,我只是没有看见他罢了,要不然,非得好好教训他一顿,倒要问问他是什么居心!”说罢看了朱翠一眼道:“你还有什么别的事没有?我们这就走吧!”

朱翠轻轻一叹道:“多谢你助我一臂之力,杀了那卖主求荣的常威父子,中原已无我依恋之处,我这就跟你去不乐岛好了!”

风来仪高兴地道:“好!”她似乎对朱翠猝然间生出了许多好感,一双眸子在她脸上转了转道:“不乐岛不是普通人可以随便去的,你只要不心生逃走之意,我担保不会有任何人亏待你,甚至于你的母亲和你的弟弟:我们也都会好好看待,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朱翠既已决定随她去不乐岛,索­性­心情放开朗些,对方既是当今不乐岛上的岛主之一,权柄可想而知,不如乘此一路与她套些交情,将来在岛上也可多得方便。

当时听她说罢,遂笑道:“人家都说你们那个不乐岛是去得回来不得,真是这样么?”

风来仪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原来你也听信这种传说,那只是一般人的说法而已。”

“事实真相又如何呢?”

“问得好,”风来仪看了她一眼:“因为到今天为止,除了我们本岛的人外,还没有外人去过不乐岛,所以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朱翠一笑道:“答得好!”看了她一眼道:“等于没有回答一样。”

风来仪一双深邃的眼睛在她脸上一转道:“调皮!”

二人边说边行,眼前已出了这座稀疏的树林,前面是一条迂回于山坡之间的小道。

朱翠站住道:“我们现在去哪里?我一天没吃东西,肚子实在饿了。”

风来仪点点头道:“你不提我倒没有想到,我也有点饿了,我们这就先去吃点东西吧!”

朱翠皱了一下眉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可是一点也不清楚。”

风来仪道:“你用不着清楚,一切只跟着我就是,保管你错不了。”

一面说,脚下放快,径向前面行去。朱翠不甘落后,也放快了脚步,紧跟上去。

风来仪笑道:“好啊,你要跟我比轻功吗,我们就来赛一赛吧!”说罢脚下突地加快,只见她上肩水平不动,仅仅足下迈动,这是轻功中最上乘的气波功夫。

朱翠虽知比不过她,却也不甘示弱,当下提聚真力,施展出师门中绝顶轻功“凌波步”

法,全力追赶。

朱翠、风来仪二人一展开绝顶轻功,简直就像是飘忽中的一双鬼影,瞬息间已是百十丈外。

起先朱翠倒也与她并肩而进,十数丈后才拉了下来,容得到达山下。

朱翠奋全身功力冲出面前石障,只见风来仪立在一排竹下,正在纳凉,不觉大为汗颜。

见面后,风来仪微微颔首道:“想不到你的轻功竟到了如此境界,……怪不得江湖上把你说得那么厉害,真不容易,假以时日,前途无可限量。”

“你这是在夸我吗?­干­脆不如夸你自己好了!”朱翠心里一气,­干­脆把头扭向一边。

风来仪细眉一挑,冷笑道:“娇宠任­性­的孩子!你还想胜得过我吗?”

朱翠嗔道:“为什么不能,你也是人呀!”

风来仪倏地睁大了眸子。

说真的,在整下不乐岛来说,谁不知道这位风三岛主最难说话,瞪眼杀人,偏偏她竟然会对于眼前这个年轻的姑娘一容再容,似乎对了脾胃。

“你今年几岁了?”说时,眸子缓缓在朱翠身上转动着,竟然现出了几许慈祥。

朱翠白了她一眼道:“你猜呢?”

风来仪也皱了一下眉:“你一直对人都是这种说话的态度么叶朱翠点点头道:“当然,难道在你面前我还会变了一个人不成?”

风来仪“哼”了一声:“任­性­!”

朱翠一笑,向着她道:“一个人自由自在生活在天地之间,原来就该无拘无束地活着,任­性­有什么不好?难道你就不任­性­?”

风来仪冷笑了一声,缓缓走向一边,举目向前面看过去。

朱翠心里很高兴,觉得自己跟她说话,居然处处都占了上风,虽然打不过她,口头上逞一时之快倒也不错,这时见她没有说话,心里大力得意。

“喂!我还忘了问你,”朱翠打量着她道:“你今年多大了?”

风来仪微愠道:“对于长辈不可以用这种口气说话!”

朱翠冷笑道:“你的话也许有道理,但对行为道德不像长辈的人,我却用不着客气。”

话声方住,蓦地眼前人影一闪,呼地一声,风来仪真像风也似地来到了她面前。

朱翠猝然一惊,霍地向后退了一步,不容她抬起双眼,一双肩头已吃对方尖尖十指紧紧抓住。一阵刺肌的奇痛,使朱翠仿佛感觉到整个肩头都要被她抓碎了。

“你胡说!”风来仪眼睛里充满了忿怒,说了这句话,两手一抡,朱翠只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内力将自己平空提起,霍地向外面抛了出去。这一下要是摔实了非受伤不可。

朱翠总算够机灵,身子骨够灵巧,随着坠下的身子,她本能的一个快翻,仅仅是手掌和右臂在地上沾了一沾,整个身子已旋风似地转了起来。

她侥幸没有摔着,却是吓了一跳。好汉不吃眼前亏,知道再逞口舌之利,更加不妙,当下向着风来仪怒视了一眼,把头偏到一边。

风来仪嘴里“咦”了一声,闪身来到了她面前。

朱翠只以为她要向自己出手,慌不迭比手待迎。

风来仪忽然一笑道:“用不着害怕,我不会打你!”

朱翠嗔道:“我才不怕呢!”

风来仪看着她微微皱了一下眉,摇摇头,似乎拿她没有办法。

“刚才你竟能够化解我的‘浪淘沙’手法,姿势很好,那个身法到底是谁教给你的?”

“谁也没有教过我,是我自己变出来的。”

“真的?”风来仪张大了眼睛道:“你再施展一次给我看看?”

朱翠一笑道:“为什么?”

话声方住,风来仪陡地欺身而上,和先前一样,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朱翠的两只肩头竟然又被紧紧抓住,一股巨大的气波力道,霍地又把她身子抛了起来,情形和先前一般无二。

这么一来,朱翠不得不重施故技,等到身子一经坠地,像刚才一样,一经施展已跃身而起。

风来仪因为这一次注意在先,是以看得很清楚。等到朱翠跃起站定之后,风来仪笑眯眯地连连点头道:“高明,高明,这一招施展得的确太妙了!”

忽然,她向朱翠注视道:“你师父是谁!”

朱翠扬了一下眉毛:“不告诉你!”

风来仪道:“你以为不说,我就猜不出来么,总有一天我会猜出来的。”一面说,她看了一下笑道:“我们已经耽误了太多的时间,走吧!”

说罢继续前行。朱翠一声不哼地在后面跟着。

“你知道,”走了几步,风来仪忽然定步回头道:“你实在是一块很好的练武料子!”

朱翠想不到她忽然会冒出了这么一句,当时却也不知怎么回答,只是看看她翻了个白眼儿。

风来仪说了这么一句,转过身来又继续前行。

眼前来到了一处江口。

朱翠倒没有想到,这个地方竟然会有这么一条河,河道虽不甚宽,却是流水湍急。

正前方岸上搭有一座芦棚,算是临时的一个渡口,这种小地方,谈不上什么商业贸易,有之则是些­鸡­鸭菜贩子而已。

这个时候,天近黄昏,更是没有什么人。

二人来到棚下,即见一艘小船远远摆过来,划船的是位堂客(­妇­人),头上戴着竹笠,远远地张着一张红嘴,笑着招呼道:“要搭船么?今天是顺风,快得很呢!”

风来仪遂招呼她停了下来,问明了这地方敢情叫“仙女山”。二女方才走了半天,便是仙女山的山脚,这条河仍然是“汉水”,风来仪目的是要去汉阳,只要顺路,倒不在乎她在哪里停船。

划船的­妇­人,出身渔家,丈夫是鱼贩子,她平日在家织网卖钱,偶尔摇船搭客,赚上一点零钱施用,想不到今天碰见了贵客,风来仪一出手就是二两银子,而且说明了只是顺江下去,找一个市城停下,去哪里都无所谓,简直喜从天降。

须知那时太平年月,这二两银子,足可养活一家人一月温饱有余了。

船­妇­庆幸今日碰见了财神­奶­­奶­,哪能不打起­精­神小心侍候。

小船炉子上,煮的是香啧啧的茶叶蛋和香茗,二女早就饿了,每人吃了两个茶叶蛋,手捧热茶,这一时倒也心旷神怕,自得其乐。

朱翠喝了几口茶,近看江水蔚蓝如碧,来去归舟渔歌互答,帆影片片,倒也自有其趣,默默中她不禁有些自怜起身世来了。

想到自己虽曾贵为公主,食邑万户,无奈一旦遭此变故,顿时家破人亡,萍飘天下,形若丧家之犬,未来情景更是难以判知,自是父亲,幼弟人影,一个个自眼前掠过。

一番伤感之后,又想到了方才匆匆一见的海无颜,不知怎么回事,自己对他却是一千一万个放不下,正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水花茫茫,舟行如矢,此一刻正所谓“晚来弄水船头湿”,虽不见“笑脱红裙裹鸭儿”

的江南娇媚,却也别有一番江上绮丽景致。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天已黑了,小船撑起了红白两盏灯笼,来去所见,五光十­色­,水面倒影更增情趣。

然而这一切,都似俱不为朱翠所见。

她的心已为海无颜装满,曾几何时这个人在她脑子里诚如其名地幻成了一片汪洋大海,涛涛巨浪一次次无情地拍击着她:“唉唉……沧海……沧海……”她对自己说:“当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么?”

猛可里,一片水花由她身边溅起来,朱翠躲不及被弄得全身透湿,“呀”然一惊。

一艘黑漆快舟,巨鲸般地自小船边擦身而过,耳边上立即听到风来仪一声低叱道:“小心!”

似乎船身一震,即与那艘黑­色­大船快速分了开来,身后的巨浪,把小船高高地涌起来,沉沉地压下去,划船的­妇­人见状,惊吓得“啊唷唷!”连声叫了起来。

这一霎忽见风来仪自船上站起,两足分踩前后,颠簸的船身,竟然在她的内力镇压下,渐渐平息了下来。

这番举止看似无奇,其实极为惊人。朱翠若非亲眼看见,简直不敢相信,想不到风来仪内功竟然到达如此境界,心内­奸­生折服。

果然风来仪在小船平稳下来以后,一声不响地坐下来暗中运功调息。虽然这样,她的一双眼睛仍然没有放过前面的那艘快船,朱翠也注意到了,刚才快速由身边擦过的那艘黑­色­大船,看来像似一艘官船,船面上除了两名舵手之外,不见外人,她心里难免有些希罕。

“你看见了没有?”风来仪似乎已经平息了下来:“我们被人给缀上了。”

朱翠奇怪地道:“是么?我却看不见一个人影!”

“多半是曹羽那个老畜生手下的鬼爪子,”风来仪慢吞吞他说道:“等着看吧,他们还会再来的!”

朱翠暗暗握了一下剑把,心中想着:那好,这条船真要再敢来这么一次,我可要给它个厉害。心念一动,却又忖道:“我现在既与这个老太婆同行,我的安危自有她来负责,我又何必多事,乐得放松了心情,来个天塌下来也不管,倒要看看她怎么来处理这件事。”

虽然风来仪外表看上去不过三十许人,不过她实在的年岁最少已是六十开外,所以朱翠下意识里仍然是把她当成老太婆看待。这么一想,她那只紧握住剑把的手不禁已松开了,偶一偏头,接触到风来仪微微含笑的脸,似乎自己的心意已被她看穿了似的。

“看起来他们对你还不死心。”风来仪慢吞吞地道:“你的运气总还算不错,这一次有我同行,他们要想动你,先要看看我答不答应。”

朱翠一笑道:“这么说我便可高枕无忧了!”

风来仪­唇­角带出了一丝微笑,点点头道:“往下看吧!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身后的船娘忽然道:“太太小姐,前面是二姑屯了,要不要靠岸?”

风来仪看着朱翠含笑道:“听见没有,二姑屯?这名字好像是为我们取的,好地方。”

转过脸来关照道:“好,就去二姑屯吧!”

船娘嘴里应了一声,刚刚转过了帆要把小船拢进眼前岔流。

身边上忽听见风来仪一声急叱道:“小心!”

船娘心里一惊,再一抬头,不知何时,敢情方才那只黑­色­快船去而复返,正以无比快速直向着小船迎头撞来。

朱翠正面坐着,对于这番情势看得最清楚。

原来眼前是条水道岔口,一条直放汉阳,一条是岔口,可通二姑屯,却在这岔道正面,耸起数丈高山石壁,形成一面水上石屏。

这艘黑­色­巨大快船,显然掩于短峰后背,俟到朱翠等所乘坐的小船来到面前,这才忽然闪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直向小船迎头撞了过来。

朱翠目睹此情,猝吃一惊,她虽有意作壁上观,当此生命关头,却也不能沉着,心里一急,顺手­操­起一只木桨,待向眼前快舟头上Сhā去,身侧的风来仪却又比她快了一步。

一技长篙倏地怒蛇般地飞点而出,“笃!”一声正中前面大船船头。

你看这小小一枝竹篙,所加诸其上的力道,何止千钧。大小二舟兑挤之处,眼看着风来仪手中这枝长篙变成了一盏弓的形状,在危机一瞬间,小船总算定住不动。

大黑船由于来势至猛,忽然吃风来仪手上长篙定住,奈何庞然大躯所带来的水势,却是无论如何难以压制得住,状若小山一般的巨大波浪,直把小船高高地打起来,像是要腾空而起。

大船两舷各立着两个身着劲服的汉子,原本打算以大吃小,目睹小船破碎时一场好戏,却万万没有想到一枝竹篙,就把行将相撞的危机轻轻化解,这一惊才知道不是好兆头。

原来船上四人,果然是曹羽手下配属常威之大内卫士,自从常威父子为朱翠刺丧之后,俱感责任重大,非抓住朱翠不足以向曹氏交差,此刻早已是绘影图形,水陆两遣散开了海捕公文,明察暗访,务必要把这个钦命要犯朱翠擒到手中,事情活该凑巧,想不到竟然会在江上遇见。

四卫士心知朱翠厉害,硬打硬拿不是她的对手,乃自想到了硬撞碰这个诡计,想不到这一伎俩临时却被风来仪给搅了局,功败垂成。

四人分别是“夜猫”方天,“没羽神箭”齐天化,“翻江鹞子”鲁平,“大力神”董江元。

没羽神箭齐天化站在最前面,眼睛也最尖,一看风来仪功夫了得,小船转危为安,情急之下,右手翻处“唰!唰!”一连掷出了两支白羽神箭。

他绰号“没羽神箭”,可知其暗器上必有高招。暗器一经出手,分向朱翠风来仪二人面门飞到,黑夜里更见惊险,一闪而至。

风来仪哼了一声,右手轻扬,已把迎面飞来的箭矢夹于二指之间,此同时朱翠亦把迎面箭矢拨打开来。

小船起伏的一霎问,风来仪已如同一只巨大的苍鹰,腾身直起落向对舟之上。

大船上四人乍吃一惊,哪里知道对方这个女人的厉害?

“夜猫”方天霍地拔出身侧“万字夺”,率先扑上,万字夺抖出一朵银光,照着风来仪心窝就扎。

风来仪原是气量狭窄之人,加以素日在江湖行走,黑白两道的人物多是对她望而生畏,日久天长早已养成了她唯我独尊的­性­情,这一次江上遇险,对方竟然毫不把她看在眼里,更不禁激起了她的无边怒火,决计要给对方一个厉害。

眼前“夜猫”方天这只万字夺分心刺到,她冷笑一声,不退反进,反手向对方兵刃杆上搭了过去。

方天一惊,心想:你这个女人可是来找死!

原来这种兵刃“万字夺”上,藏有两处暗刃,皆在杆柄两侧,施用时只须用力一抖一振,状若双翅的一双飞刃自会弹出,平常对敌对,用来封锁对方的兵刃最是有效,亦可作“方天戟”那般的施用。

眼前风来仪似不知,居然胆敢伸手,直向万字夺的杆子上抓来。

“夜猫”方天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容得风来仪这只手眼看着将抓住了万字夺柄的一瞬间,霍地用力一振夺身,眼前“铮”地一声脆响,突地由万字夺柄两侧跳出两口薄刃。

只听得又是“铮”然一声脆响。

风来仪的手依然抓了上去,只不过在危机一瞬间,改抓为拿,五指收处,紧紧拿住了对方万字夺上闪闪生光的刀锋。

与此同时,她的另一只手却已快速递出,“碰!”一声击中在方天的左胸之上。

这一掌看似无力,其实却极其惊人。显然是风来仪盛怒头上,这一掌暗聚真力,内力吐处,夜猫方天的身子就像球也似地被抛了出去,不容他身子落下,在空中先已喷出了大口的鲜血,紧接着头下脚上,连同着手里的那根万字夺“扑通”一声,栽到了水里。

风来仪决计要给对方一个厉害,一经出手势若疾风骤雨,脚下划动,一个快速的转移,已来到了“翻江鹞子”鲁平身边。

鲁平的兵刃是一对“分水蛾眉刺”,这时不假思索地照着风来仪两肋上就扎。

其他二人“大力神”董江元和“没羽神箭”齐天化,眼看着上来的这个女人如此厉害,只一招已将夜猫方天毙于掌下,俱都吓寒了胆,却也起了同仇敌忾之心,呼啸声中,全数向风来仪拥来。

大力神董江元施的是一柄雪花板斧,没羽神箭齐天化施的是蛇骨鞭,再加上鲁平的分水蛾眉刺,三个人自三个方向同时拥过来,声势端的惊人。

风来仪的身势怎么拔起来的,三个人可都没有看清楚,混乱之中,再听得一阵兵刃交击声。蛾眉刺、蛇骨鞭、雪花斧敢情这三样东西迎在了一块,叮当乱响中,击起一片火星。

空中的风来仪起得快落得亦快。

首先遭难的是“大力神”董江元,耳听得背后衣衫响处,却是连头也来不及转,即为风来仪的一双手掌击中在背胯之间。

大力神董江元虽说是自负神力,却难当对方双掌上所加诸的内元真力,脚下一个踉跄,一跤直向眼前摔了出去。

没羽神箭齐天化,翻江鹞子鲁平,一左一右同时快速转过身来,只觉得眼前疾风袭面,情不自禁地脚下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却另有一股尖锐的风力混杂其间,二人只觉得身上一凉,顿时就愕在当地,动弹不得,敢情是为对方点了|­茓­了。

这种隔空点|­茓­的手法,当今武林还极其罕见,四个人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见了这么一个厉害的对手,一举手之间,四名大内高手相继为之制服。

双方动手时,小船已错开一边,两者距离约在两三丈远近。

划船的船娘看着船上的这个女人如此神武,吓了个魂不附体,双手把着橹,只觉得全身上下连连打颤。

“这……这……位……小……小……姐……”她原意是想问朱翠怎么去把风来仪接回来,可是心里太紧张,只觉得两片牙骨上下直打战,说了半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忽然眼前人影一闪,风来仪去而复还,已好端端地站在了船上。

这个船娘只以为是见到了鬼,吓得“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连连地向着风来仪叩头不已……

“大仙……饶命……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朱翠看着不忍,一伸手,把她拉了起:“别害怕,这里都是人,没有神仙,快划你的船吧!”

划船的船娘惊魂甫定,再看看风来仪这个人确实与自己无异,当下真有点傻了。朱翠又连连催促,她才站起来把着桅舵,把小船驰进了原行的岔流。

好在二姑屯就在前面不远,一拐弯就到了。

风来仪与朱翠下了船,朱翠因见她吓成这个样子,安抚了她几句,又赏了她一锭银子,这个船娘才又转惊为喜,几疑身在梦中,二女上岸走了甚远,她仍然看着她们发呆。

※※※

这一天她们来到“肇庆”地面。

时令虽说是已到了初冬,但这里却暖洋洋的,感觉不出一些寒意。

经过了数十日的相处,两个人在行迹上早已不再拘束,看起来俨然就像是一对好朋友。

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看来而已,事实上朱翠在内心里却不能不防范着她,生怕再着了她什么计谋。

对于朱翠来说,广东这个地方她实在大陌生了,话更是一句也听不懂,所以打从一踏进广东地面,她简直就成了聋子和哑巴,有耳朵听不懂话,有嘴却说不通,实在是苦恼极了。

反之,风来仪却好比回到了家乡一样,哇啦哇啦,广东话说得流利极了。

才来到肇庆的当天,即有一位被称为高先生的老广东亲自来谒,经过风来仪的介绍,朱翠才知道这个高先生敢情是在肇庆开大买卖的,他手下有钱庄、客栈、绸缎生意,然而对风来仪却必恭必敬,像是唯命是从的样子,而风氏对他却是派头十足。

“这……小姐……是?”

高先生有意撇着京腔,一双小黄豆眼骨碌碌直在朱翠身上打着转儿。

风来仪点头道:“这就是鄱阳湖的无忧公主,你见个礼吧!”

高先生像是吃了一惊,嘴里啊了一声,后退了一步,连连向朱翠注目,一面抱拳道:

“久仰,久仰,失礼,失礼!”

京腔撇得又不标准,再加上有点大舌头,听在朱翠耳朵里真是浑身都不舒泰。

“这位高先生跟我们颇有渊源,在这里我们就扰他几天。”一面说时,风来仪向着高先生点点头道:“怎么样,房子可准备好了?”

高先生躬身道:“卑职已遵嘱备好了行馆,这一阵子粤江水浅,入冬以来海面上风大,岛主只怕一时半时还不能走!”

风来仪皱了一下眉道:“讨厌,要等多久?”

高先生赔笑躬身道:“等不了多久,最多三五天也就行了,卑职已经派人观望去了,水位只要一高,马上就能成行,再说……”眼睛向朱翠瞟了一眼,嘻嘻笑了两声,想是碍于她在眼前,说话不大方便。

“我知道了!”风来仪点点头:“有话回去再说,大爷和二爷可回去了?”

高先生摇摇头道:一大爷往南边去了,二爷说是去广西办点事,大概下个月初才可以回去,倒是吴少爷来这里住了一个月,已经回去了。”

风来仪看了朱翠一眼,点头道:“好吧,回去再说!”

高先生答应着,亲自陪着二人出了客栈,栈外停着一辆黑漆描金纯顶的崭新马车,马车门上漆着一只怪样的鸟,朱翠看了半天才看出来是一只猫头鹰,心里着实奇怪。

因为猫头鹰又名“枭鸟”,是一种不吉祥的禽类,却想不到竟然会被用来作为装饰门面的标志。

高先生亲自敞开车门,欠身说道:“请!”

风来仪点点头随即与朱翠相继登车,车把式向着二人深深一躬,跨上车辕,抖动车辔,马车即开始前行。

朱翠通过悬有薄纱帘的车幔,看见高先生骑着一匹枣骝红,随在车后,那匹马的配件十分鲜明讲究,在在显示着这位高先生是个很有钱的人。

当然,朱翠也曾留意到高先生上马的姿态,一按一旋,身轻如燕,只是这一手轻功,就不在自己之下。

看在眼里,朱翠暗存警惕,心里有了一个概念,不乐帮端的是大不简单,这位高先生明似殷商,谁又知他暗中在为不乐帮­干­些什么勾当。

车厢里摆饰得极为奢华。紫红丝绒的软垫,轻纱车幔,紫红檀木的活动长几,长度正好与坐椅一般平齐,上面置着­精­致的两个本朝仿宋青花窑瓷盖碗。

“口渴了,喝杯茶吧!”

风来仪揭开碗盖,散出来阵阵茶香,递与朱翠。

朱翠说:“不客气!”却把自己面前的一杯端起来,喝了一口,道:“好香!”

风来仪道:“这是我们自焙的八珍茶,便是当今的皇帝老子,也只怕享受不到呢!”

朱翠点头说道:“你们真的很会享受。”

风来仪道:“人生苦短,若不好好享受一番,死了又将如何?”

朱翠一笑道:“只是你们一快乐,别人就糟了!”

风来仪道:“这就是我们的宗旨,要别人不快乐。”说到这里微微一顿,道:“你大概注意到代表本帮的一个图案,是吧?”

朱翠想了一想:“你说的是漆在车门上的那个猫头鹰!”

风来仪道:“我们叫它‘宝禽’。”

朱翠道:“事实上它是禽类中一种最无情无义的鸟,宝禽这个名字不知从何说起?”

“这你就不知道了!”风来仪缓缓说道:“第一,它是我们岛上的特产,所见尤多;第二因为它的出现,天下武林望风披靡,为本岛带来了无限财富,所以称之为宝禽,应属无愧!”

朱翠道:“原来这样!”她微微一笑道:“至于让别人看了不舒服、不快乐,则更是切合贵帮‘不乐’的宗旨与涵义了!”

“对了!”风来仪嘉许地看了她一眼:“你越来越朗了我们了!”

朱翠暗忖道:“原来不乐岛惯以别人的不乐来取悦自己,我今后倒要注意,切莫着了他们的道儿。”随即又想道:“哼,你们要是让我不快乐,我就偏快乐给你们看,”想到这里,忍不住“哧”地笑了起来。

风来仪道:“笑什么?”

朱翠摇摇头,收敛住笑容道:“没什么,我只是想你们不乐帮这个规矩的确很好玩。”

风来仪白了她一眼,冷冷地道:“你这句话以后千万说不得,要是被大爷听见,你这条小命可就保不住要遭殃了!”

朱翠眨了一下眼睛道:“谁又是大爷?白鹤高立?”

风来仪哼了一声道:“就凭你这四个字,他就饶不过你,以后你要称大爷。”

朱翠摇摇头道:“那可要看我高不高兴了!”

风来仪忽然用力抓住了她:“你是我带来的,一定要听我的话,我可不希望你有意外,知道吧!”

朱翠一笑道:“好,看你的面子。”

风来仪一双菁华内蕴的眸子一刹那在她脸上转了几转,缓缓松开了紧抓住她的一只手,那双眸子里显示着一些少见的慈辉。

朱翠已是第三次领受她这样的眼神儿了,心里不禁大为奇怪。

“咦,你为什么用这种眼光看我?”

风来仪微微窘迫地笑了笑道:“那是因为……因为……”摇摇头,她把那句话又咽回肚子里。

朱翠一笑道:“你今天好奇怪,说话吞吞吐吐的,难道还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么?”

风来仪脸上红了一下。

朱翠一笑说:“算了,我不问也就是了。”

风来仪道:“告诉你也没什么,我有一个女儿,如果活着,大概也有你这么大了!”

朱翠道:“原来如此,这么说她现在是死了?”

风来仪点点头,慢吞吞地道:“是死了吧……”一瞬间,她脸上刻划出无比的怅惘,像是触及了无边的往事,那是极痛苦的一霎,然而很快地又从她脸上消失。

笑了笑,她打量着朱翠道:“你知道吧,你的眼睛长得特别像她,看见你这双眼睛就使我想到了她!”

朱翠一笑道:“既然这样,你以后就多看看我吧!”

车行至为平稳,车把式称得上赶车的第一流高手,以至于眼前停下来时,也直如未觉。

风来仪看了一下窗外道:“到了,下来吧!”

那位高先生亲自前来开了车门,垂手一边。。

朱翠随着风来仪身后下了车,发觉到来至一处深宅大院门前。

巨大的黑漆大门,门前左右各踞着一尊石头狮子,紫­色­如葡萄串儿的藤萝花,一串串地由巨大的门扇上垂下来、正门前方青­色­板路,打磨得光净净的,连片落叶都没有。

十名青衣小厮,分列在正门左右站立,虽然另有扇耳门却已启开了。

朱翠暗中赞了一声,这所巨宅虽不若自己鄱阳湖的故居那么排场,可是却也相差不远,再想到这里只不过是不乐岛驻在粤省的一处行馆,却已这等可观,那么其本岛的一切当是可想而知了。

当下朱翠随着风来仪身后,一径向正门步入,十名青衣小厮一律躬身为礼。

外面排场如此,里面更不含糊,在一片花树丛里,耸立着五座巨大的楼阁。

是时高先生趋前向风来仪请示道:“三岛主有什么嘱咐没有?大家伙已在候着了!”

风来仪摇摇头道:“没有什么好说的,让他们散了吧!”

高先生躬身道:“是,三岛主的行馆已布置好了,这就请吧!

风来仪点点头说:“你下去吧,有什么事我自会叫你!”

高先生又答应了一声,向二人分别见礼,随即退下。

朱翠看着风来仪道:“怎么,我们要在这里住很久么?”

风来仪摇摇头道:“不会很久,刚才你不是已经听见了,天旱水浅,再下一场雨也就行了!”说时,忽然闪电一亮,哗啦的响了一个焦雷。

风来仪一笑向天道:“说着说着就来了,要下雨了!”

绕过了一排冬青树,进入到一座朱红小楼,楼前有一池荷叶,枯黄残叶,看在眼里别具肃杀,将一座卧波的弧形小桥,衬托得别有诗情画意。

朱翠忍不住驻足看道:“真美!”

风来仪已走上小桥,用手指了一下眼前红楼道:“楼下房子很多,你自己挑一间随便住吧。”说罢自去。

朱翠缓缓步上小桥,顺着桥走到另一端,见有一座红柱茅草小亭,不觉住步走过去坐下来。

不意她身子方一坐下,却把一个正在睡觉的人惊醒,蓦地坐了起来。

朱翠事先不知道这里竟然会睡着一个人,顿时吓了一跳。那人忽受惊吓,乍见朱翠似乎吃了一惊,一时还睁着两只眼,直直地向朱翠看着。

饶是朱翠艺高胆大,可是却被这番突然的举止,吓了一大跳。敢情是眼前的这个人太可怕了。

旧小说里形容的“头如笆斗,眼似铜铃”,可正应上了眼前这个人,看起来对方正是如此。一头黄发又长又乱,其中一些却已苍白,再衬着这个人满脸的于思,形容“其貌如鬼”

都不尽然,因为鬼也不会有这么丑。

这还是其次,最可怕的是暴露在此人灰布短长衫下摆的一双足踝,敢情已齐踝断去,剩下的两截小腿光秃秃的,那伤处说红不白,尖尖圆圆,就像是两根舂米的桩子,乍然看上一眼,却会令你情不自禁地为之打了个寒战,实在可怕得很。朱翠简直吓得差一点叫了起来。

“啊,你……是谁?”

那人却似朱翠一般好奇地打量着对方,聆听之下显然吃了一惊,慌不迭单手摇动,蛇也似地溜了下来,紧接着枯草丛里一阵子颤动,再看这个怪人已走在两丈开外。好快的身法:

荒草堆里,掩饰着一个地洞的入口。那人方待一头向地洞扎入,忽然发觉不妥,倏地掉过身来,又向朱翠打量着,脸上表情一片茫然。

朱翠简直傻了。她只是无比惊异地打量着他。

那个人也打量着她。

二人足足对看了好一刻,心情几乎都是一样的。

朱翠之惊吓离奇固不待言,那人之惊奇也似较朱翠并不少让。

二十五

一段长时间的对看之后,双方都比较镇定了。

“你……到底是……谁?”说了句话,朱翠倒觉得有些过于冒昧了,因为自己第一天来,分明是客,岂有询问对方的道理,似乎这句话应该由对方来问才有道理。

然而这个人的行为,显然说明了他绝非这里的居停主人,甚至连客卿的地步都谈不上,天下哪有让客人钻地洞的道理?

这个人显然看清了朱翠不是这里的人,胆子才放大了,忽然他身子一收,朱翠简直都没看清他是怎么个移动的,总之人已经又回到了亭子里了。

“啊!”一惊之下,朱翠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

再看那人敢情已坐在了板凳上。

他上下动作,极为轻灵,宛若蛇鼠,看在朱翠眼中,简直是不可思议,一个人岂能练成如此身法?更何况对方尚还是一个残废。

“小姑娘,你是这里的人?”口音太难懂了,分明百粤口音,却似又问杂着一些别地的怪腔,若非是这点怪腔,朱翠简直还听不明白。

“不,我不是!”一面说,朱翠摇了一下头。

怪人听到这里才像是松了一口气,橘皮般的脸上绽开了几道笑纹。

“你……”朱翠咽了一下唾沫喃喃道:“可是你又是谁呢?”

“嘿嘿……问得好……问得好……”怪人跷起了光秃秃的一只断腿:“你先不要问我,我只问你,你可是从不乐岛上来的?”

朱翠摇摇头:“你说错了,我不是从那里来的,而是要往那个地方去!”

“你要去不乐岛?”

朱翠点点头。

“那你是……”说时,他那双铜铃般的眸子现出了一片惊恐。

“你是说我是不乐帮的朋友?”

“你是么?”

“不不不!你猜错了!”朱翠似乎已经猜透了对方的心意,接着说下去道:“我不是他们的朋友,只是被他们捉住,逼迫前往而已!”

怪人脸上一瞬间转换了儿种表情,像是将信又疑。

朱翠现在对他惧心既去,剩下来的只是无比的好奇而已。

“你不必担心我会把你的秘密说出去,我不会这么做的。”

果然这句话立刻像是给怪人吃了定心丸一样,脸上的表情立刻不再是那么疑惑了。

朱翠随即介绍自己说道:“我名叫朱翠……”才说到这里,即见怪人表情有异道,“住声!”

他一面说,一面机警地向着亭外看了一眼,又转向朱翠道:“奇怪,今天园子里不大安静,除了你以外,还有其他的人来么?”

朱翠点点头道:“不乐岛的三岛主,‘妙仙子’风来仪也来了!”

怪人顿时神­色­大惊,一怔说道:“噢,你应该早告诉我,她也来了?哼哼……”

一面说着,那双铜铃怪眼越加的灵活,不时地四下转动,两只耳朵也更像猫似地耸动不已。

朱翠这才注意到对方穿着一袭灰白­色­的皮质长衫,多处都已磨破了,上无领下无摆,形式简陋,根本谈不上手工,一望之下即可猜想到是对方自己拼凑成的。

“既然这样,我走了。”说时,怪人单手接动,肚子微挺,蛇也似地就滑落了下来。

这一次朱翠特别注意他离开的身法,饶是这样,仍然是看不住他动作的关窍所在,只觉得他仿佛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肉­都在动,都是力道的源泉,就好像当一条大蛇在爬行时,你是不能看出来它何处着力的。

不过是眨眼的当儿,这个怪人已经出去数丈以外。像刚才一样,朱翠所能看见的只是草丛中一阵子蠕动,他已又来到了那个地道入口。他回过头来看了朱翠一眼,随即回身扎入,转瞬间已消逝无踪。

天上乌云密布,闪电频频,一个个的焦雷自空中劈落下,却只是不见雨点落下来。

朱翠已被方才那个怪人所带来的一切给弄得有些神不守舍,一个人只是愣愣地发着傻。

忽然背后传来了脚步声。

一个身着杏­色­长衣的长身少女踏上板桥道:“公主可要休息了?”

朱翠不由一惊道:“噢,我倒是忘了。”

杏衣少女上来向着朱翠行了个万福,站起来道:“婢子青荷,奉了三娘娘的口谕,来侍候公主的!”

“三娘娘?”朱翠听了怦然为之一惊,几疑身在深宫。

“啊!”青荷笑起来,嘴角微牵,倒是蜜甜的:“三娘娘是岛上对三岛主的称呼。”

“哦!原来是这样,青荷姑娘,”朱翠唤着她的名字道:“你以后不要叫我公主了,我已经……”

青荷一笑道:“不可以的,公主的大名我们早就听说了,娘娘与小王爷殿下在岛上也过得很好。”

“啊!”朱翠道:“你是说我娘和弟弟?”

“是,”青荷轻移莲步走过来道:“娘娘与小王爷开始不大习惯,可是现在已生活得很好了。”

朱翠喜道:“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在骗我高兴?”

“婢子说的句句实言,过几天公主到了岛上一看也就明白了。”

因为这是马上就可以看到的事实,朱翠极信不会是假的,心里顿时大为轻松,无形中对面前这个叫青荷的姑娘,顿生出无限好感。

“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朱翠上前一步拉起了她的一只手,略似亲热地道:“你姓什么?”

青荷后退一步,道:“婢子不敢,婢子姓莫。”

“莫青荷,嗯!这名字不坏!”朱翠坐下来,手拍坐处道:“来,坐下来说话!”

青荷说道:“公主不要回房去歇一下么?”

朱翠一笑说道:“我不累,又不是七老八十,天不黑睡的哪门子觉?我倒宁愿在这亭子里坐坐,跟你聊聊,你看这样可好?”

青荷笑道:“公主说好自然是好的了,这样吧,婢子已为公主备下了晚膳,既然公主喜欢外面,我这就端到外面来好了!”

朱翠笑道:“这样最好,”心里一动摇摇头道:“这样也许不好,你需先问过你们三娘娘再说,看看她的意思怎么样?”

青荷道:“公主放心,一切您自可主张,三娘娘早已关照婢子了,就是公主闷着想出去散一散心,也可悉听尊便。三娘娘要婢子侍候公主,若是有不周不敬之处,还要拿婢子是问呢!”

朱翠摇摇头道:“这就不敢当了!”嘴里说着,心里却有些纳闷,她原以为不乐岛擒拿自己一家人,全系为了向朝廷勒索银子,这么看来倒似又另有原因了。她久闻不乐岛之种种非法行为,颇是对他们不耻,自非对方对自己一家之嘉惠,便能改变初衷。好在这件事日后不难明白,眼前倒也不必打破砂锅间到底,再说对方不过是岛上一个婢子,也不见得就样样知道。

青荷见她不说话,随即福了一下道:“婢子这就张罗着开饭了!”

朱翠道:“慢着,三娘娘呢?”

青荷一笑道:“三娘娘刚二回馆,就被高桐请驾出去了,可能要一两天才能回来呢!”

“啊!原来这样。”朱翠奇怪地道:“可是我却没有看见她出去呀!”

青荷一笑道:“公主有所不知,三娘娘行馆共有三道门,可以直通内外各处,所以她进进出出,公主不能尽知。”

“这就难怪了!”

一听说风来仪外出要一两天才回来,她顿时大感轻松,对方青荷口齿伶俐,秀外慧中尤其讨人欢喜。

“那就麻烦你了,”朱翠一笑道:“我肚子倒是有点饿了。”

青荷道:“菜饭都现成,厨房早预备下了,婢子这就张罗去。”说罢裣衽自去。

朱翠这一刻心里十分舒畅,仿佛忽然间又回到了昔日鄱阳宫内。人生苦短,况乎年来受尽内外煎熬,身心俱疲,能有这个地方少舒愁怀,重温旧梦,萍踪略定,岂非一得。这么一想,朱翠也就暂把心事抛开,难得青荷慧心兰质,倒要与她尽一夕之欢了。

那青荷倒也行动快速。”

其实正如她说,饭菜俱已齐备,只见她来至厅内,伸手拉动一根特制的丝练,这根丝练通着户外一根铜丝,铜丝又接向厨房银铃,银铃声响,便是传膳的信号。须臾间,便有专人打点,专用一个雕笼锦盒,将佳肴细点置于盒内送上。

青荷这才笑眯眯的,提着锦盒送来亭内。

朱翠一见,大为惊奇地说道:“这么快!”

青荷笑道:“东西都是现成的,一传就到,公主您可要点酒?这里有岛上带来的‘二头芬’,味道很好!”

朱翠点点头道:“我只要一杯,为什么叫‘二头芬’?”

青荷一面在石头桌上铺铺摆摆,回头道:“上来第一口香到喉咙,喝完了以后,嘴里还香,所以叫‘二头芬’,公主您一尝就知道了。”

一面说她轻斟玉壶,满了一杯:“公主请!”

经她这么一说,朱翠兴致大增,走过来坐下,石几上四样菜肴:“藕片糟小鱼”、“青笋的百叶”、“扬州狮子头”、“黄闷栗子­鸡­”,青瓷盖碗里是一盅“雪菜黄鱼羹”,另一碟花卷,一钵香米饭,还有一瓮小米清粥,四样下粥的小菜是“熏鱼”、“笋豆”、“卤虾小黄瓜”、“龙须菜”,满满地摆开了一桌子。

朱翠摇摇头笑道:“太讲究了!”

青荷道:“公主玉食琼浆惯了,吃吃这个倒也新鲜。”一面说,一面请听朱翠用饭还是用粥。

朱翠看上了那四样下粥的小菜,就道:“吃粥吧!”一面拿起一个花卷来撕下一块就口嚼着,侧脸向青荷道:“你来一块吃些!”

青荷道:“婢子早用过了,这里规矩大,婢子也不敢!”

朱翠知道她说的是真的,也就不再勉强。

青荷笑笑道:“婢子回房一趟,这就回来。”

朱翠情知道她是有意回避,好让自己尽兴吃喝,略略点头,青荷即行自去。

吃了一碗粥,两个花卷,又喝了一碗汤,约莫着差不多够了。

她这里斜倚过身子来,将一杯“二头芬”就嘴沾着。

忽然草丛里一物蠕动,现出了先时怪人去而复返的一只大头。

朱翠几乎吓了一跳,道:“呀,是你!”

怪人睁大了眼睛,满脸馋相地道:“好香,好香!”

朱翠回头看了一眼,又察看一下左右,确实无人才道:“你要吃点么?”

怪人连连点头道:“好好!”

朱翠一笑道:“好!”

手筷轻翻,先将一条藕片糟小鱼掷出,随着怪人大嘴张处,正好落入嘴里。

“酒!”怪人说。

朱翠道:“小心了!”

玉腕轻翻,满满一杯“二头芬”形同一团冰奇+書*網珠,落在了怪人大开的嘴里。

怪人一口吞向肚里,咂着嘴道:“好酒!太妙了,太妙了!”

朱翠一连掷出了三杯,杯杯不落空,全进了怪人肚子里。

怪人酒过三杯,频频呼菜,竟将四个盘子吃了一空,又吃了两个花卷儿,才向着朱翠点了点头道:“好姑娘,有人来啦,我走了!”黄草轻翻,人已无踪。

朱翠再回过身来,即见青荷裙带飘飘地由小桥一端移步过来,见面一笑道:“公主吃饱了!”

“啊!”朱翠说:“太饱了!”一眼看见桌上盘­干­碗净,不觉心里一动。

青荷也似微微吃惊,一笑道:“公主想必是饿了!”

朱翠点点头未待说出,两只哈巴狗,忽然吠着跑来亭内。

青荷一笑道:“我说呢,敢情这两个馋东西在这里,都是三娘娘把它们给宠坏了!”

朱翠只是笑笑未说什么。

青荷一面把碗筷收拾妥当,为朱翠斟上了一杯香茗,再把两只小狗引开,这才笑眯眯地回到亭子里,看了看天道:“看样子今天晚上要下大雨。”

朱翠说:“你坐下来我们聊聊吧!”

青荷道:“是。”

回头看了一眼,才在一边落座。

朱翠道:“这里地方很大,人一定很多吧!”

青荷摇摇头道:“不多,平常只有二三十个人。”

“都是岛上来的?”

“不,只有高桐和婢子我是岛上调来的。”

“高桐?”

青荷点点头:“就是陪公主和三娘娘来的那个高先生,他叫高桐。”

朱翠点头道:“原来是他……”遂道:“这个高先生我看他不但会做生意,而且武功不错吧。”

青荷怔了一下,才缓缓道:“公主眼光真准,他的武功得自大爷亲授,很不错。”

朱翠一笑道:“还有你,一定也不错,谁教你的?”

青荷想是知道瞒她不过,再说也无须隐瞒,遂含笑道:“婢子的武功是三娘娘传授的,只是比起高桐来可差远了。”

“这是说,三娘娘的武功,不及大爷了?”

“那倒也不是,是婢子练功的时候短,也没有高桐那么专心。”

朱翠点点头道:“你可知三娘娘上哪里去?”

青荷道:“婢子不知道,这里的事一切都由高先生负责,婢子只是管里面的家事。”

朱翠点点头,道:“三位岛主都出来了,岛上没有了主人怎么成?”

青荷道:“不,还有刘公刘嫂。”

“谁又是刘公刘嫂?”

“刘公公是岛上的总管,”青荷接下去道:“刘嫂是他太太,也是管事的。”

朱翠点点头道:“这么说起来,这两个人的武功一定也是不错的了。”

青荷点头道:“刘公刘嫂是上一代岛主跟前的人,武功高不可侧,但他们对三位岛主却极为忠心。”

朱翠心里一惊,却把她的话记了下来。

话题一转,她又问道:“青荷你来这里有多久了?”

“婢子才来了八个月。”顿了一下道:“是随着三娘娘来的。”

“这么说平常你是专门侍候三娘娘的了?”

“是的。三娘娘顶疼我,到哪里都要我跟着。”

朱翠一笑道:“有几句话我也许不该问,但问问也无妨,你该说就说,不该说就不说,我不怪你就是。”

青荷点点头道:“婢子知无不言,不知道的也就不能说了。”

朱翠道:“这个自然,我问你,你家三娘娘为人怎么样,是好人还是坏人?”

“这……”青荷微微一笑,喃喃道:“这很难说。”

“不要紧,你说说看。”

“嗯!”青荷咬了一下嘴­唇­,喃喃地道:“她是个好人,不过你一定要顺着她的­性­子就是了。”

“你意思是说,她的好坏不定,­性­子好的时候就好,­性­子坏的时候就坏?”

“对,她就是这样的人。”

朱翠点点头道:“那她还是个坏人,因为人家并不能顺着她的­性­子过活。”微微一顿,她接下去道:“我听说她很喜好诗词,常常以此来作为生杀的取舍,可真有这件事?”

青荷一笑道:“怎么没有?光是我知道,就有好几次。”

朱翠微微一笑,暗思她对自己倒还没有这样,倒是未曾想到。

“好吧!”朱翠道:“我们再谈谈大爷这个人吧。”

青荷吐了一下舌头道:“我可不敢说了。”

“这里没有外人,你又怕什么?”

青荷道:“好吧,我说归说,公主千万不要对外人提起,否则我可就惨了。”

朱翠点点头道:“当然。”

青荷咬了一下牙,两弯眉毛挑了一下道:“大家都叫这位大爷是魔王,公主你也就知道这位大爷有多厉害了。”

“大魔王?”

“比魔王还厉害!”青荷像是惊吓地道:“不过,我也弄不清楚他就是了,反正瞪眼杀人,吃人不吐骨头,可怕极了,谁能惹得了他?”

朱翠道:“难道说就没有人能制得了他?”

青荷想了一下,叹了口气道:“现在是一个人也没有了。”

朱翠听出来她话中有病,遂问道:“现在没有,难道说以前有?”

“以前……嗯!”青荷点点头,喃喃道:“我也是听人说的,我可没见过。”

“谁?”朱翠颇为好奇地问道:“你是说,难道还有什么人的武功能够胜过这位高大爷吗?”

“现在是没有了,”青荷冷笑了一声:“以前可就难说,起码我就知道十年前有一个人的本事就比他大得多,而且是他唯一的克星?”

朱翠心里一动,想到了海无颜,想想又似不对,因为十年前的海无颜分明绝非高立的对手,即使十年后的今天,也未见得就能胜过他……那么这个人又会是谁?

“这个人……是谁?”朱翠忍不住问道。

青荷站起来,脸上显示着颇为后悔的表情,后悔她的多此一言。可是话既已出,想收口已是不及,再者,对于“白鹤”高立这个人她确实郁集着一种内心潜在的仇恨。当然,要追究这种仇恨的原因,可就把话岔开了。

“他是……”

“唉!”青荷叹了一声道:“我说出来以后,公主你一定要为我守口,否则大爷一定是不能留我活命,只怕三娘娘想保全我也是不能了。”

“我已经答应你了,难道你要我发誓么?”

“婢子不敢。”青荷上前一步,悄悄道:“婢子实在害怕会被人家听见,这件事,关系太重要了。”

朱翠道:“你是说这附近会有外人?我看不会吧。”

“很难说……”青荷提起内置碗盘的锦盒道:“婢子陪公主进房去如何?”

这么一说,不禁大大引起了朱翠的好奇,倒是非要一听不可了当下她点点头,二人踏过小桥,即见一叶小舟,方自由竹楼一隅撑过来。

一个白发皤皤的老婆婆坐在船尾,正在采菱角。

撑船的人,是一个白白瘦瘦的汉子,头上戴着竹笠,一眼看见二人,先是一愣,遂笑道:“是荷姑娘么,这是上哪里去啊?”

青荷笑道:“天快下雨了,还不陪你娘回屋里去,小心淋湿了衣裳着了凉。”

白瘦汉子笑道:“放心吧,娘说啦,越是雷雨­阴­天,那玩艺儿才出来呢。”

青荷一笑道:“敢情你娘又要抓黄鳝了。”

说时已同着朱翠进入竹楼。

朱翠奇道:“这呣子又是哪个?”

青荷叹了一声道:“公主问得好,他们是‘桑氏呣子’,公主你可听说过‘南剑’桑太和这个人么?”

朱翠想了想,似乎这个名字很熟,但是却想不起来这个人是谁。

青荷道:“你大概想不起来了,这个‘南剑’桑太和,据说当年是大爷很好的朋友,武功也很高,刚才那个老婆婆就是他的妻子,叫什么我可记不起来了,不过却知道她用一把泼风断肠刀,武功很了不起。”

“那个年轻人是她的儿子?”

“嗯!他叫桑平,武功得自他们桑家家传,也很不错。”

朱翠点点头道:“这么说,他们桑家一家人都住在这里了?”

“桑太和已经死了。”青荷微微顿了一下,轻声道:“据说他死得很不明白,有人说是大爷亲自下的手,至于为什么,婢子可就不知道了。”

朱翠一惊道:“那么桑太和的妻子怎么会又住在这里?”

“这就是婢子想不明白的地方了,不过,桑老太太自从她丈夫死了以后,好像变得疯疯癫癫。奇怪的是,大爷把她呣子送到了这里,他们在后院种菜养­鸡­,过着与人无争的日子,真是一对奇怪的人,婢子就是想不通他们……”

朱翠心里也很奇怪,想了想笑道:“这也罢了,我们还是谈谈高大爷这个人吧,你刚才说高大爷十年前怕一个人……”

“婢子是听一个人说的,这个人是大爷的贴身跟班,他叫吕昆。”说到这里,她的眼圈忽然微微发红:“就是因为他多嘴,说出了这件隐秘,所以……所以大爷把他的舌头给割了……现在已变成了一个哑巴,真比杀了他还厉害。”

朱翠一阵栗然,若非听眼前青荷道及,她真不敢想象天下真有这么狠心的人。

青荷终于淌出了眼泪。

她抽搐了一下道:“公主您也许还不知道,我们在不乐岛­干­事的人,都有不可告人的血恨,婢子的爹娘也都是这么死的。”

“怎么死的?”

“被大爷手下人杀的。”

“真有这种事?”朱翠一时怒火中烧:“这又为了什么?”

“不为什么……”青荷一面擦着眼泪:“只是岛上的规距,凡是在岛上工作的人,都不许有家人拖累,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例外,这几个人却也是今生休想踏出不乐岛一步……公主……”

朱翠摇摇头,脸上悚然,道:“太可怕了!”

青荷破涕一笑,轻声地道:“婢子太激动了,其实这些仇恨在婢子来说,应该早已淡然了。”

朱翠摇摇头道:“这是什么话,父母血仇不共戴天,岂能淡然?”

青荷轻叹一声道:“您不是生活在那个天地里的人,您是不能想象的,其实有关我父母被杀之事,也只是婢子引证旁测而悉知,婢子虽可断定为千真万确之事,但是却难能有其真实的凭证,日子久了,也就淡了。”

朱翠点了点头,道:“这也难怪,不过纸是包不住火的,早晚有一天,你们会了解真相的。”

青荷苦笑着摇了摇头。

朱翠想起来道:“你还没说出大爷所怕的那个人来,他是谁?”

青荷道:“他是大爷的……”

忽然竹楼一隅起了极为轻微的一声轻响,朱翠与青荷都听见了,因而青荷到嘴的话突然止住。

嘴里轻叱一声:“谁?”只见她纤腰轻拧,“嗖!”一声已纵身而出。随着青荷的两只手掌推处,两扇虚掩的门扇蓦地张开来,却在那里直直地站着一个人。

这个人想是正伸手叩门,却不意房门猝然敞开,把他吓了一跳。

朱翠这时也由位子上站起,看见进来的人之后,她才松了一口气。

原米是方才划船采菱的那个桑老太太的儿子。只见他一只手提着两串鲜菱,笑问青荷道:“荷姑娘要出门么?”

青荷又好气又好笑地瞅着他道:“原来是你,把我吓了一跳,­干­什么来啦?”

桑老太太的儿子提了一下手上的东西:“这是刚摘下来的‘老­鸡­头’(莲之一种,极鲜美),姑娘有客,所以送来给姑娘与贵客尝尝新。”

青荷接过来笑道:“谢谢你,你也许不知道三娘娘已经回来了,这院里,你们还是少来吧。”

桑老太太的儿子似乎吃了一惊,连连称是,看了朱翠一眼,抱抱拳正要告退。

朱翠忽然将身子一横,拦住了他的去路,笑道:“谢谢足下盛情,还没有请问尊姓大名号?”

桑老太大的儿子顿时显出一副怪模样,连连望向青荷道:“这……这位是……是……”

青荷道:“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无忧公主,还不见过?”

桑老太太的儿子顿时吃了一惊,立刻伏地就拜。

朱翠白了青荷一眼,怪她话说得太直,一面闪身让开,嘴里道:“不敢当。”

桑老太太的儿子抱拳道:“公主的大名,在下久仰极了,在下桑平,这就不打扰了,告辞。”说完又打了一躬,紧跟着双足顿处,一片彩霞般地飘了起来,极其轻巧地已飘身而出。

朱翠特别留意他的轻功身手,只见他一只脚尖轻轻在一片荷叶上一点,随即弹了起来,轻若无物地落向另一片荷叶,如此闪得儿闪,已隐入湖侧荷丛。

朱翠心里一惊,忍不住赞道:“好身手。”

青荷道:“他的轻功虽好,但是比起他母亲桑老太太来,却是差得远了。”

朱翠心里大为惊诧,她自付观诸方才这个桑平轻功身手,已与自己相去不远,如照青荷说法,那个桑老太太便不知深到何等程度了。

她越来越对不乐岛不敢等闲视之了,桑老太呣子、高桐以及隐身荒草的那个大头怪人,这么许多人,各有千秋,身分之玄妙、深奥,真个莫测高深。要想一一了解这些人,可又是煞费周章之事了。脑子里想着这些人,不禁傻傻地望着桑平离去的背影发起愣来。

青荷轻咳一声道:“公主。”

朱翠警觉道:“啊,我是在想桑氏呣子……”

青荷一面把剥好的­鸡­头莲­肉­,用荷叶托上道:“桑平的一番心意,公主您尝尝新吧。”

朱翠含笑取过一些就口尝着,果然入口甜­嫩­,昔日鄱阳湖湖鲜所产,总以王邸为先,这类湖产,每年都不曾错过,嘴里吃着脑子里“乱红秋千”憧憬着几许往事,真是别有一番感触了。

青荷一面把廊子里竹帘放下来,湖风穿廊,引得正檐角下那串风铃叮叮作响。

朱翠又似一惊,笑向青荷道:“你说下去吧,这一次大概没有人再打岔了。”

青荷道:“好,我去去就来。”说罢离座上楼,须臾下来,手里拿来一面锦缎长披。

道:“公主披上这,天凉了。”

朱翠一怔,认识这领披风正是自己随身之物,只是连同两具箱笼,都似忘记在旅邸未曾带出,何以会出现在此,心里大是奇怪。

“这……你从哪拿来?”

青荷笑道:“公主的衣物箱笼。高先生己派人取回来,公主人还没到以前,这些东两都已来了。”

“啊……”朱翠喃喃道:“原来是这样。”

心里却在想,所幸自己随身所带并无不可告人的隐秘,否则,岂不尽落对方眼底、她虽然心里这么想,表面上却是微微一定,不当回事地向青荷道:“你说下去吧。”

青荷道:“是。”

“据吕昆告诉婢子说,”她声音忽然变了许多道:“当初不乐岛的掌门大弟子,并不是现在的大爷。”

朱翠一怔道:“你是说当年金乌门的门主,除了现在的三位岛主之外,另外还有一个徒弟?”

青荷点点头道:“不错!那个人姓单,是当年云老祖的掌门弟子,据说这位单大爷一身内外功夫,尽得云中玉老祖宗的传授,武功要较今天的高大爷高多了。”

这倒是朱翠前所未闻的一件新闻,她不但不知道,就连海无须当日与她谈论起不乐岛一段始未事时,也未曾提到过,显然海无颜也不知道。

“他姓单,你可知他的名字?”

“这,婢子不知!”青荷摇摇头道:“除了三位岛主外,只怕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人,吕昆虽然知道一些,但也并不十分清楚。”

朱翠道:“这位单老爷子如今又在哪里?”

青荷苦笑道:“这正是婢子要告诉公主您的,听说他已经死了。”

“噢!这可真是太不幸。”

“详细情形,婢子不知!”青荷微微停了一下接下去道:“吕昆告诉我说,这位单老爷子出为贪好杯中物,而中了大爷的计,被斩去了手脚,已经秘密处死,详细情形婢子就不知道了。”

朱翠皱眉道:“高大爷为什么要这样做?”

“哼!当然有原因啦!”青荷挑动着一双眉毛道:“第一,要是那位单老爷子在,可就轮不着如今的大爷当家了;第二,那位单老爷子有数不清的家财,听说大爷是谋财害命;第三,他们师兄弟一直不和,反正,就是因为这些,大爷就把单老爷子给害死……”

朱翠低头在寻思着什么,忽似有所感触地道:“单老爷子真的已经死了?”

青荷点点头,忽然张大了眼睛道:“啊,对了,不久以前,好像有人传说单老爷子还活着。”

朱翠一怔道:“是么?是谁说的?”

“这个婢子就不知道了。”青荷喃喃道:“反正岛上很多人都在暗中这么传说,有人说那位单老爷子被砍了两只脚,有人说被砍了两只手,现在还活着,可是却没有一个人见过他老人家的面,只不过是这么传说罢了。”

朱翠想了想道:“这个人要是活着,今年有多大岁数了?”

青荷想了想道:“总有七八十了吧,谁也没有见过他老人家。”

朱翠微笑点点头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个隐秘,我倒是希望这位单老爷子如今还活在人世上,如果他没有死,如果真是高大爷谋害了他,这笔血海深仇,他一定会报复的,你等着瞧吧。”

说话之间,廊子外风势大起,黄豆大的雨点子已落下来。

青荷道:“下雨了。”说时她忙站起来,忙着去关窗户。

朱翠心里这一霎似乎想到了很多事,颇不宁静,就站起来道:“我也该回房问休息一会了。”

青荷道:“公主请随代来。”说罢迈出这间廊阁,只见正面一间雅室,湘帘低垂,她撩开帘子道:“请。”

朱翠迈步进入,鼻子里立刻闻见了淡淡的花香,只见正面白石长案上平列着一行石盆,盆子里种植着水仙,都已绽放,衬以室内其他摆设显得极为雅致,床是纯木­色­的,灯是贝质吊灯,衬以窗外的湖景古柏,真有几分仙气。

青荷点着了吊灯,朱翠才发觉那具别致的吊灯敢情是用二种不同­色­泽式样的海贝所缀制而成,映以灯光,尤其好看。

朱翠见自己的衣物,连同两只箱笼一样不少地都陈置在室内,这里琴棋书画无所不备,即使长此住下去,亦不会嫌得寂寞。

“看样子三娘娘一两天是不会回来了。”朱翠看向青荷道:“可是?”

青荷一笑道:“公主真聪明,三娘娘确是关照过,说是如果事忙,可能要多耽搁两天才能回来。”

朱翠一笑道:“她必定关照你陪我下棋了?”

青荷点点头一笑道:“婢子棋下得不好。”

朱翠坐下来点点头道:“我已经耽搁了你不少时间,你去休息吧。”

青荷道:“公主有事关照,只需拉一下这根绳子就好了,我就住在后面院子。”

朱翠含笑道:“今天,是不会有事了。”

青荷请安告退。

朱翠忽然道:“啊,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

青荷道:“不敢,公主千万不要客气,婢子奉命就是专门侍候您的,您请关照吧。”

朱翠道:“刚才你给我喝的‘二头芬’,味道很不错,如果有得多的话,请拿一瓶来可好?”

青荷应了声:“是!”转身退下。

须臾,她又返回,手中拿着一个白瓷小坛,一面笑道:“公主的酒量好,­干­脆我就把坛子搬过来,够您吃几大的了。”

朱翠心里暗道:你道是我喝么?傻丫头!

当时笑着道了谢,青荷又留下了一个青瓷小瓶,说是用来盛酒,便于携带,这才退下。

这时雷声隆隆,闪电频频,雨愈下愈大,隔窗向外看去,整个院落都在狂风暴雨之中。

朱翠和衣坐床,盘膝运了一会儿内功,全身上下十分通畅,再看窗外夜­色­已浓,只是不复再闻雷雨之声,大概雨已经停了。

她整理了一下身上,觉得有点冷,随即披上披风,信步步出室外。

※※※

整个楼阁,想必只有她一个人居住,显得那么静寂,倒是悬挂在客厅内的四盏别致的吊灯,散播出一片青霞流光,美固然美,却别有­阴­森之感。

她倒是很久没有这么静过了,睡觉又大早,又不便再把青荷找来闲聊,一眼看见一旁大理石案上置放的一樽焦桐,不禁触发了她的雅兴。

朱翠缓缓走过去,随便播弄了几下琴弦,其音郁然,颇有古味,再看那琴式样,竟是一樽古琴,这一来更触发了她必欲一试的兴头。

窗外骤雨初歇,细雨连续,尤其是落在荷叶上的声音,十分凄然,古人有“留得残荷听雨声”的绝句,足见可以激发思古之幽情了。

朱翠大家出身,小小年岁时,已涉猎琴棋书画,那时虽皆通晓,到底造诣不深,真正领会音韵之妙,当在十六岁随师深居高山之年。然而离师后这两年来,整日忙于凡俗,不思此闲情逸致久矣,这时睹物思昔,便感到非弹一曲不足以排遣旅邸寂聊了。

这么想着,便不自觉地坐下来,弹弄起琴弦来了。

窗外细雨声声,她的琴韵不期然地与之凑合,一曲《雨打芭蕉》,简直如应斯景,两者配合恰到好处,弦音飘渺,如缩天音。

一曲方终,朱翠已不能自己,正待一倾余兴再弹上一曲《悲秋》,就在这一霎,她仿佛看见了一条人影由窗前掠过。

朱翠一惊之下,手按石案,蓦地把身子拔了起来,起落之间,翩若惊鸿地已扑出门外。

一条人影,自楼栏间扑向荷池。来人胆敢跃身荷池,足见其轻功造诣极深,朱翠自然不敢等闲视之。她冷笑了一声,足尖飞点之下,疾若箭矢地纵身而起。

她在空中强收真元,提起了一口真气,轻飘飘地落向荷丛。她身子方自落下的一霎,眼中已窥见前面人影极其轻捷地跃上了岸边。

天黑,又下着小雨,朱翠实在看不清对方的身形,只能约略辨别出一个人的影子而已。

并不是一个十分高大的影子,似乎不像是一个男人的背影。

“难道是青荷那个丫头。”心里想着,决计要把这个人给截下来,倒要看看是什么人,对自己究竟又有什么企图。

一驰一追,眨眼间已是百十丈外。

方才两者之间的距离不过两丈左右,此刻反倒远了,约在三四丈之间。

这还像是对方故意示情,否则只怕两者距离将要拉得更远。

朱翠这一阵追赶之后,心里大为吃惊,敢情对方这身轻功是自己生平罕见的高,即以所知的海无颜、风来仪二人来论,亦不见得就能胜过对方。

大雨之后,小雨未歇,到处都是水淋淋的,由于出来过于仓促,未能来得及换上雨衣,这时已是全身透湿,行动越嫌不便。

更因为这样,她才决计不肯与对方­干­休,暗中咬了咬牙,俯展出。“凌波虚步”身法,连续几个起溶,向前快速欺进。

眼前来到一处僻静的院落。

前面那个人一头扎进了像是开满了藤萝花的花架,脚下早已放慢,正因为这样,才被朱翠自身后霍地欺近上来,这人迎着朱翠猝扑的身子,倏地一个急转,差一点与朱翠撞在了一块。

黑夜里看不清对方那张脸,却可见对方已呈花白的头发,朱翠一愣之下,还不及思索下一步的动作,对方这个人已欺身上步,蓦地抖出右手,一式“二龙抢珠”,直向她两眼上点了过来。

好尖锐的指上风力。

朱翠倒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向自己出手,暗吃一惊,当下右手用“分花拂柳”的一招,霍地去拨对方的那只手,同时身子滴溜溜一个快转,已到了这人左测,清叱一声,击出了一掌。

在内功招式上,这一招叫“吐气开声”。

这一招朱翠为的是测量对方功力深度,倒是用了八成的力道。

那人哑着嗓子一笑道:“丫头。”拧身错步,霍地劈出一掌,招式巧妙,大出常规。

朱翠心里一动,两只手掌已迎在了一块儿。

一股内劲之力,通过对方那只手直传了过来,以朱翠之能,亦不能不腾身化解,当下不假思索,霍地腾身掠起,飘出丈许以外。

身子一经站定,却见对方那个人好端端地站在花架之下,天虽然黑,但朱翠已略能窥清对方面影。

她心里怦然为之一动,真有点令人难以相信,敢情对方那个人竟然会是傍晚时分所见的那个桑老太太,当时她一言不发地在小船上采莲,只当她是个寻常­妇­人,虽然青荷没有对她介绍一番,到底令人费解,这时见她身手才知果然厉害。只是,彼此并无仇恨,何以她上来即向自已施以重手,却是令人难猜透。

“是桑老太太么?”一面说着,朱翠抱了一下拳道:“失敬了。”

对方愣了一下,哼道:“你怎么知道我姓桑?”

朱翠轻轻闪身,来到了她面前,再次抱拳道:“青荷已告诉了我你的一切,刚才也见过了令郎,贤呣子具有如此身手,令人佩服。”

桑老太太翻了一下眸子,嘿嘿冷笑道:“我就知道那个丫头最爱嚼舌,她都对你说些什么?”

朱翠道:“也没有什么,只是谈到你丈夫桑太和……”

她本来想说出桑太和被高立所害死事,但到底事属揣测,未便轻易出口,话到­唇­边,顿了一下又吞回肚里。

桑老太太上前一步:“我丈夫怎地?”

朱翠见她说话口气甚硬,心里未免不悦,只是到底来此是客,不便发作。微笑了一下,她接口说道:“桑大侠武功盖世,我很久就听说过他了。”

桑老太太“哼”了一声,道:“一派胡言,你今年才多大,居然会听过先夫的名字!”

朱翠倒是没想到这一层,被她两句话一抢,一时只有翻白眼的份儿。

桑老太大冷笑一声,踏进一步道:“说,你来这里­干­什么?”

朱翠见她这般盛气凌人,不禁心里有气,当下冷冷地道:“我的事又何劳你来动问?”

桑老大太碰了个软钉子,越加有气。“嘿嘿!说得是!”桑老大太眸子里闪烁着凶光:

“如果在你的鄱阳湖,我是管不着,亏你还是名门望族之后,竟然认贼作父,我倒是看错你了。”

毫无来由的一番臭骂,直把朱翠骂得火冒三丈。

“你胡说!”朱翠一时气得脸­色­苍白,大声道:“你凭什么开口骂人!哪个又是认贼作父了?”

桑老太太一双三角眼瞪得极大,聆听之下,沉声笑道:“事实俱在,还要狡辩,你以为有了风三婆娘撑腰,别人便不敢奈何你了,今天碰见了我,可是你八字排错了,先废了你这个贱人再说。”说时,陡地向前跨出了几步。

像是海无颜那般内功杰出之人一样,立刻就由她身上传出了大股的内力。

这股内力,宛如一面无形的钢箍,倏地紧紧勒住了她的四周。

二十六

朱翠顿时一惊,经验告诉她说,这就是动手出招的前奏,以朱翠个­性­,绝非欺软怕硬,只是平白无故被桑老大太误会,认为自己与不乐岛成了同路人,着了她的毒手,实在是有点划不来。

可是这件事亦非三言两语所能解说清楚,尤其是在眼前情况之下,更不容她分说。

桑老太太看样子像是要真下毒手,身子一晃,疾风般地袭了过来,来得疾,停得也快。

奇怪的是就在她身子霍地顿住的一霎间,朱翠却似当胸着了一锤般,身子一阵大晃,蓦地向后一连踉跄了三四步,尚未能拿桩站稳。

这种动手方法,显然是朱翠前所未闻,敢情桑老太太凭借着她的内功造诣,以所练经年的“无敌罡气”向对方猝下杀手。

朱翠因有备在先,早已提实真力护住了全身|­茓­道,可是尽管如此,亦不禁为对方桑老太大这兜心的一击,震得全身发麻,眼前金星乱冒,忖思着对方如果再来这么一次自己决计是当受不住。

桑老太太满以为凭自己苦心孤诣数十年所­精­练的“无敌罡气”,这么迎面一击一撞,对方不死必伤,最起码也当摔地不起,却是没有想到对方只不过后退了几步而已,由此足证对方内功不可轻视。

“好个丫头!”凌笑着,桑老太太第二次提具真力:“你再试试这一次。”这一次她功力运足,一时间白发齐开,身上那袭长衣也似突然间涨满了气机,变得十分肥大。可以想见的,桑老太太再次地一扑之力,必将是“石破天惊”的一击,朱翠万万当受不住。也就在这要命的一霎间,对面长草地里忽然吹过来一阵疾风,冷森森的,使得一树藤萝连连打颤地落下了一地。

桑老太太原已将要扑出的一霎,忽然顿时止住。

那股冷森森的风力,像是专为照顾她才吹起来的,一时间使她一连向后退了两步。

“你……”桑老太太睁大了她那双三角眼:“又是你这个老鬼“不错……”声音是随着那股子冷风,由长草丛中吹过来的。

桑老太太神­色­立显张慌,用力地在地上跺了一脚:“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个老鬼总爱跟我过不去,我们不是约好了么,谁也不管谁的闲事!你怎么又变了?”

起自长草地里的声音,沉声道:“话是不错,倒却要看看是什么事了。几年来,我老怪物像个孤魂野鬼似的,谁又理过我了?好容易今天交上了个朋友,你这老婆子却要下手取她­性­命,呵呵,你倒说得好,这个闲事我能不管么?”

朱翠心里一动,这声音她并不陌生,脑子里想到了一个人,却是拿不准儿,倒要看着眼前这个桑老太太如何化解。

桑老太太冷笑道:“这么说,你们见过面了?”

苍老声音道:“笑话,朋友岂有不见面的道理?”

桑老太太看了朱翠一眼,一脸愤怒地道:“这么说越加不能留她活命了。好吧,老鬼,看你的面子我不出手,由你自己动手好了。”

“放屁!”那人粗鲁地骂道:“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刚才不是跟你说过了么,她是我新交的朋友,有我在,你休想对她不利,走你的吧。”

桑老太太脸上表情是怒极了,一连变了好几次颜­色­,却强自忍着,想是知道对方的不易招惹,可是一口气却是无论如何咽不下去。

“老鬼!”她声音气得发抖:“你这一辈子落成了眼前这样,还不够惨的?怎么还想一错再错,再错一次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哼……”声音里充满了凄凉意味,却并无愤怒之情。

“老婆子别只顾说我,你也比我好不了多少,这几句话正是我要奉劝你的。”

桑老太太笑了两声道:“你眼花了,眼前这个丫头留不得,她知道得太多了。”

“我偏要说她留得,老乞婆,伤天害理的事作不得,”苍老声音道:“看我面子,你就高抬贵手吧。”

桑老太太似乎被这几句话勉强打消了一番盛怒,只是还有些不大甘心。

“要是我不给你面子呢?”说话时,桑老太太那双眸子频频在前面草地里搜索着,想是在搜索对方确切藏身之处。

“你最好还是给我面子的好。”声音里显示着那人的自信,“你虽然练成了无敌罡气,但是要想拿来对付我,还差得远呢,不信你就瞧瞧。”

话声一顿,立刻传过来一阵轻嘘之声,当此寒夜,这种声音一经入耳,真有点令人心惊胆战。

朱翠一直在冷眼旁观,她虽然仔细地观察着四周左右,却是怎么也找不着那个人藏在哪里。

眼前随着像是这人所发出的轻嘘之后,只见藤萝花架上的花叶纷纷四下离枝飞溅,散落了眼前一地都是。

桑老大太目睹之下,一时呆若木­鸡­。

“怎么样!你自信能胜得过我这一手‘古墓­阴­炁’,便可放手一试,要不然你还是卖我这个面子的好。”

桑老大太聆听之下,才似忽然惊醒模样,凌笑一声道:“我们也算是多年的邻居了,卖就个面子给你吧,不过我先告诉你,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说罢忿忿地瞪了朱翠一眼,倏地向后退出,但见她肩头轻晃,有如轻烟一缕,顷刻间便已消逝无踪。

朱翠目睹之下,心里着实吃惊,姑不论暗中发话人如何了得,只看这个桑老大太,已是她生平罕见的高手,眼前情形,设非是暗中这个怪人为自己缓颊,只凭自己绝非是她对手。

心里盘算着此番­性­命得失,不禁犹有余悸。

“用不着害怕了,她已经走啦。”声音仍然来自草丛:“回房去见面再说。”

朱翠犹豫一下点头道:“多谢相救,你老莫非就是那个断……”她原想说出“断腿怪人”四字,话到­唇­边,发觉不妥,连忙止住。

“不错,我就是,我就是那个断腿的老鬼……”

最后的两声笑,含蓄着无比凄凉:“这里是桑老婆子的地盘,回头她又要来惹厌,还是进去再说吧。”

朱翠自见他三言两语,即能将顽强如桑老太太般的敌人却退,足见其大非寻常,加以他离奇的身世,卒使朱翠不得不对他油然生敬。

当时聆听之下,向发声处抱拳道:“遵命!”随即施展轻功,像来时一般踏荷凌波,刹时间来到了居住楼阁。

推门进入,大吃一惊。敢情客人先已经到了。

暗淡的灯光下,那个蓬头散发,满脸于思的断膝老人,敢情已然在座。

入目相对之下,朱翠由于过于惊慌,一时愣在了当场,竟然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断膝老人现出了一片­阴­森:“怎么,你真当我是个鬼么?”

朱翠一惊之下,这才发觉自己神态失常。

“我……”朱翠后退了一步,喃喃地道:“对不起,我只是没有想到你老人家来得这么快。”

怪老人一笑道:“这还罢了,坐下说话吧。”

朱翠这时心情略定,加以双方已经有过两次交谈,倒也颇能自持。

当时点点头坐下来,又站起来道:“你要喝点什么?”

“酒。”说话时,这个怪人的一双眸子,早已直直地看向案上的酒坛子。

“好极了,这些酒,可是为我预备下的?”

“对了!”朱翠一面走过去斟酒,回过头瞅着他:“你怎么知道?”

“哈!”怪老人仰起下巴,笑了一声:“你是一个小姑娘,喝不了这许多酒的。”

酒递来了,他接过来,仰首喝了一大口:“好酒,”一双闪烁的眸子在朱翠身上一转:

“真是个好孩子,只为了这个就不在我对你另眼相看,你坐下来,今夜我的兴致很高,我们好好谈谈。”

怯意尽去,剩下来的,只是无限的好奇。朱翠在一旁坐下来,打量着他,微微含笑道:

“我已经大概猜出来你的一些身世,你可要听?”

怪老人又灌下了大口酒:“说吧!”

朱翠道:“第一,我猜出你姓单。”

怪老正自仰首,听到这里忽然停住,顿了一下,“咕噜!”又灌了一大口。

“谁告诉你的?”

“没有人告诉我!”朱翠得意地笑着:“把几件事情连贯在一起。一想也就明白了。”

“不错,嗯!算你猜对了。”

放下了酒盏,他舔了一下­唇­:“再来点怎么样?”

朱翠点点头:“可以。”

一面说着,她又为他斟上了满满的一盏:“我知道你的酒量很好,可是酒能误事,”朱翠盯着他道:“不要忘了,当年你这一双腿是怎么断的。”

她记得方才青荷所说,一时脱口而出,不意这句话有如一根尖锐的钢针,一下子扎进了对方心里。

怪老人仰首喝了一半,忽地中途顿住了。他脸上一霎间带出了极为忿愤的表情,突地一抖手,将手上青花瓷盏隔窗打了出去,“扑通!”落入水池之内。

“有理!不喝了。”

朱翠想不到他­性­情如此刚烈,倒颇为后悔有此一说。

怪老人脸上闪现出费解的神­色­,直直地注视着朱翠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朱翠神秘地一笑道:“你先静一下,听我说,看看我猜想得是否全对?”

“你说吧……”他显已经迷惑了。

朱翠喃喃地道:“第二,我知道你出身金乌门,算起来你应该是当今金乌门的第二代掌门宗师。”

怪老人“嗯”了一声,缓缓仰起头来。

“嗯嗯……金乌门……第二代掌门……宗师……”

“你可想起来了?”朱翠提醒他道:“现在金乌门的掌门人白鹤高立,其实只是你的师弟,对不对?”

怪老人缓缓点了一下头,脸上表情扑朔迷离。

朱翠道:“外面传说,‘白鹤’高立图财害命,暗中杀害了你,却没有想到你竟然还会活着。”

怪老人脸上忽然现出了几许­阴­森:“小姑娘,你果然知道得不少,怪不得桑老婆子要杀你。”

朱翠道:“那只是她的愚昧,其实我、她,连你在内,应该同仇敌忾,我们的遭遇其实大同小异。”

怪老人微微点头道:“你的眼睛已经告诉了我,你说的是真话,说下去,我喜欢听你说话,你的声音尤其悦耳好听。”

“谢谢你!”朱翠一笑道:“也许你还不认识我。”

“你是公主?”怪老人那双眸子在她身上转着:“为什么他们要称呼你是公主?”

“因为……”朱翠平静地看着他道:“我不幸出生在一个被称为‘王族’的家庭里。”

“啊!”老人那双眸子微微收敛着,但内含的­精­芒,却益为逼人:“这是一般人梦寐以求而不可得的事,为什么你却用‘不幸’这两个字来形容自己?”

朱翠微微苦笑着道:“你问得很好,那是因为我所出身的王族给我带来不幸的遭遇与苦难。”

“嗯!”老人点点头道:“这么说我明白了,难道安化王朱寘番是你的父亲?不……会吧。”

朱翠点点头道:“他是我的伯父。”

“这么说你父亲是……”

“那阳王朱葆辰。”

“噢,我明白了……”怪老人连连点着头道:“我知道了,当今的皇帝,还是厚照那个小孩子?”

“他已经不算小了,今年也有三十岁了。”

“这么说!他已经当了快十五年的皇帝了。”

朱翠咬了一下牙齿道:“他是一个昏君……我恨死他了。”

怪老人微微点了一下头,道:“大明江山的这几个皇帝,说起来简直都不是材料,比较起来,上一代的孝宗还算是好的了。”说到这里,他微微地叹了口气,显示着他如今虽是落得如此凄惨境界,却也并没有忘怀江山社稷。

“宦官当政,皇帝随喜怒乱杀人,这种事前朝屡见不鲜,你父亲不用说也定是遭遇奇惨了。”

朱翠冷冷地点了一下头道:“我听说他老人家已经死了。”

“嗯!”怪老人点着头道:“我风闻不乐岛上来了贵客,是一对呣子,被高立软禁着不许离开。”

“那就是我的母亲与弟弟。”

“这我就明白了……”怪老人连连点着那颗大头:“现在,他们终于又抓住了你。”

朱翠点点头道:“我很想我母亲。”

“当然……”怪老人冷笑道:“你非去不可,他们这一手的确很厉害……只是等你到了岛上……你就会觉得除非听凭他们的摆布之外,你没有一点办法……厉害……”

朱翠冷冷一笑道:“我不会就此甘心的。”

老人看了她一眼:“小姑娘……那时候就由不得你了……岛上的情形怎么样,你是下会知道的,我最清楚,不要说你是一个人了……就是一条鱼,只怕也游不出去。”

“真有这么厉害?”朱翠惊讶地道:“我简直难以想象……难道说岛上的人从来没有一个逃出来过?”

怪老人摇摇头道:“据我所知,确是没有……当然,除了我以外。”

朱翠心里虽然想到了海无颜,却没有说出来,因为这是一个到目前为止还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

“难道你老人家是逃出来的?”

“谁说不是……”怪老人脸上显示出微微的一笑:“对他们来说,这真是一个天大的隐秘,他们不会知道的,谁又能想到我这个老鬼历经百劫,至今还活着?而且就活在他们身边,在这里,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我的眼睛,就像是你!上天竟然会安排我见到了你。”

朱翠一惊道:“你……你……有什么打算?”

“我就是为我的打算才活下去的。”

忽然他话声一顿,倏地转向窗外,冷笑一声道:“你已经听了很久了,可以进来了。”

“正要拜访。”

语声一住,人影猝闪,一个白发皤皤、身材略矮的老婆婆已站在了眼前。

朱翠猝然一惊,认出了来人正是适才与自己动手,几欲要置自己于死命的桑老太大,心里一惊,蓦地站起,闪身一旁道:“是你?”

来人桑老太太双手抱拳,向着朱翠拱了一下,道:“鄱阳公主不罪,老身这里有礼了。”

朱翠怔了一下,还没想到对方何以前倨后恭,一旁的单老头子一声怪笑道:“好,这叫不打不相识,小姑娘,桑老太婆给你赔罪来了。”

朱翠这才弄清是怎么回事,当下呆了一下,向着桑老太太道:“不敢当,你老请坐。”

桑老太太重重一叹,­操­着一口鄂省口音道:“我老婆子这几年真个是老了,还不如这个老怪物,连朋友敌人都分不清了,真是该死,公主要是不原谅我刚才的鲁莽,我老婆子哪里还敢坐下。”一面说,犹自连声叹息不已。

朱翠一笑道:“老前辈这么说,我便更不敢当了,快请坐吧。”说时,闪身而前,亲手搀扶她坐了下来。这一次桑老太太便不再坚持了。

“恭敬不如从命,我老婆子这就坐下了。”

一旁的单老头嘿嘿地直笑道:“人家要是不给你这个面子,我看你老婆子这张脸往哪里放?”

桑老太太看了他一眼,鼻中哼了一声道:“我当是谁呢!敢情你这个老鬼今天也人模人样的像回事似的,你不说话人家不会把你当哑巴。”

单老头被她抢白了几句,出乎意外地竟自扬声大笑了起来。

这番笑声,端是惊人。

朱翠还没说话,一旁的桑老太太已惊得站起道:“老鬼,你这是怎么了,难道不伯别人听见么……”

单老头笑声一顿,一双眸子直直地视向桑老太太道:“哼哼哼……这还要你担心么。”

桑老大太道:“这附近虽无外人,青荷丫头听见了也是不好。”

“这还要你来说!这个丫头现在只怕作她的春秋大梦还来不及呢。”

这么一说,朱翠才明白了。

“你老人家莫非点了她的睡|­茓­?”

“那还用说!”单老头摇晃着他那一颗大头道:“不单单是她,里里外外的人,哪一个我老人家都照顾到了。”

说到这里看了看桑老太太一眼,一笑道:“别见怪,你儿子到底年轻气盛,所以我也顺便照顾了他一下,要他多睡一会。”

桑老太太愣了一下,脸上一红道:“难怪我说他怎会睡得这么死呢!原来是你这个老鬼施的手脚。”说到这里冷冷一笑道:“怎么,难道你连我儿子也不相信了么?”

“哼哼……这可难说,倒不是我信不过他,有些事不得不防着一点。”

“胡说,我儿子有什么好防的?”

“你儿子人品也许还算不错,只是­性­情不定,再说这一阵子,我看他跟青荷那个小妮子似乎走得很近,你这个老乞婆平常昏昏沉沉,我看你什么都不知道,可要防着点呢!”

“什么!”桑老太大睁大了一双三角眼:“你说我儿子跟青荷那个丫头……”

“不错!难道你还看不出来?”

“这……不会吧。”

“怎么下会,这个园子里,什么事又能够逃得开我的眼睛?哼哼。”

单老头眸子里闪烁着­精­光道:“你儿子暗恋人家己不是一天半天的了。”

“这……”桑老太太一时转不过口,冷笑一声道:“少年男女,彼此爱慕,理所当然,哼哼,我这个作娘的还没说话,你这个老鬼又管的是哪门子闲事?”

“闲事?”单老头冷冷地道:“这个园子,甚至于整个不乐岛,哪一件事我不能管?你那个儿子最近只顾谈恋爱,我看对你交待的功课反倒不当回事了。”

桑老太太一愣道:“原来什么你都知道了。”

“应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

桑老太太顿了一下,冷笑道:“你倒说说青荷那个丫头又有哪一点不好了,多了这么一个人,对于今后大事岂不是好么?”

单老头摇摇头道:“这只是你的看法,我看那个丫头心眼儿太活,虽然有反叛之意,却无反叛之心,这件事还要往后再看看,为了防她嘴上不稳,所以连带着也要防你那个宝贝儿子。”

桑老太太嘴里说“你太多心了”,却未始不把他所说之话仔细地记在了心里。

单老头看了她一眼,叮嘱道:“这件事我嘱咐你了,要是由于你儿子嘴上不稳,泄露了机密,哼哼……我老头子第一个可就饶不过他。”

桑老太太冷笑了两声:“我儿子的事我自己会管,用不着你这个老鬼多事,有一天他要是做了对不起祖宗的事,我这个娘第一个放他不过。”

“好!”单老头桀桀一笑,道:“可惜我戒酒了,要不然就为了你这句话也应该浮上一大白。”

桑老太太忽然发现只顾自己二人说话,把朱翠冷落一边,不觉笑道:“公主不要见笑,我跟这个老怪物是死冤家活对头,半年也见不上一面,一见面就是不欢而散,他倚老卖老,我老婆子第一个就不会含糊他。”

单老头桀桀笑着,这一次却是不再抢白。

朱翠道:“二位老前辈的身世,我已由青荷那听了一个大概,想不到竟能在这里见面,真是太巧了。”

桑老太太道:“不乐帮最近这几年越来越不像话,有些行为简直比打家劫舍的强盗还不如,我老太婆活着睁着这双眼睛,就是等着看他们遭到报应的一天。等着看吧,他们快活不了多久的。”

单老头哼了一声,道:“只凭你我这两个老废物,那是难成大事。”说时眸子转向朱翠道:“这副千斤重担,却在姑娘你的肩头上了。”

朱翠苦笑道:“凭你们二位前辈的武功,尚担忧难成大事,我又怎么成呢?”

单老头道:“不然。”

桑老太太点点头道:“老鬼说得不错,这几年我们挖空了心思,也难成大事,公主你来了,情形就不一样了。”

单老头哼了一声道:“你倒说说看情形怎么个不一样法?”

桑老太太瞪着两只三角眼道:“这个……我……你倒是说说看。”

单老头摇摇头道:“这个你无须知道,眼前你唯一可行的就是好好在这里待着,时候一到,里应外合,才可一举将不乐岛歼灭。”

桑老太太叹了一声道:“时候一到,时候一到,这句话我听你说了七八年了。”

单老头道:“不会太久了,这几年我也没有白活,他们在岛外的十七处跺子窑,我已经摸清楚了一大半。”

“噢!”桑老太太­精­神一振:“老鬼,这话我可是头一回听你说过,你说什么?他们在岛外有十六个跺子窑?这我可是不知道。”

朱翠心里为之一惊,“跺子窑”乃是一句黑道的术语,意思乃指的是“巢|­茓­”之意,她懂,想不到不乐岛势力如此浩大,除了在岛上庞大的基业之外,竟然在内地设置有十六处分舵,其组织之庞大,诚可以想知了。

单老头桀桀一笑,看着桑老太太道:“现在知道还不算晚,我有一分名单要交给你,该是我们下手的时候了。”

桑老太太猛地站起来道:“你这个老……鬼,你怎么不早说?……好好……是应该给他们点颜­色­看的时候了,名单呢?”

单老头冷哼了一声,道:“会交给你的。”说了这句话,他点点头道:“我该走了。”

朱翠本想留他下来,无如这个怪老头说走就走。这一次不是像蛇那么溜法,即见他两只手在椅子上霍地一按,身子箭矢也似地反穿了起来,人影闪了闪,已消失窗外。

桑老太太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道:“老鬼这身本事,真可说举世无双,只可惜他双脚折断,难以直立,要不然,哼,只怕高立也不是他的对手。”

朱翠亦感叹道:“这位老人家真是身世如谜,想不到双腿残废之后,仍有这样的身手,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了。”

桑老太太说到这里,微微一笑,看着朱翠,微点了一下头道:“说起来也是一件怪事,公主也许难以相信,这十年以来,这个老怪物,除了必要之时,才会现身跟我说几句话,我可从来没见过他跟别的外人交谈过,这一次对你居然破格相向,真正是奇闻了。”

朱翠微微笑了笑,却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桑老太太看了她一眼,慢吞吞地道:“这是你的机运,公主可千万不能错过!”

“我的机运?”

桑老大太点点头道:“一点都不错,公主你大概听说过‘金乌门’这个武林门派吧!”

朱翠点点头道:“我也是最近才听说过,今天的不乐帮,不就是这个武林门派吗?”

桑老太大道:“不错。”

“这是一门­精­深玄奥的武林秘宗,继承此一门派的三位岛主,哼!公主你当然也知道,他们每个人都有一身了不起的武功!”

朱翠点点头道:“我听说过,而且也见识过!”

桑老太太点点头道:“他们三个人当中,高立的武功最高,风来仪其次,比较差的是宫一刀。”

朱翠点头道:“你老人家的意思是在说高立已经深得金乌门武功的传授?”

“不错!可是,也只不过六七成左右而已。”顿了一下,桑老人太才又接下去道:“金乌门真正的传人,就是刚才公主你所见的那个单老怪。据我所知,他才是当年‘醉金乌’云中玉的衣钵传人,公主你若能相机得他指点,必然是受用无穷。我见他对你似乎格外垂青,你可千万不要失去这个机会。”

朱翠一笑道:“是么?”

桑老太太忽然由位子上站起来道:“我走啦,这两天有事我会再来看你的。”

朱翠道:“应该我去拜访你老人家才是!”

桑老太太摇摇头道:“千万不可以,你可不能小看了青荷这个丫头,万一要让她看出了什么来,在风来仪那个娘儿们面前露一点口风,对你对我都将是大为不利,千万千万!”

朱翠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桑老太太这才转身,飘然而去,身法至为轻快。闪了闪已落身荷池之上,转瞬已消逝无踪。

※※※

青荷笑嘻嘻地送上了一份­精­致早餐。

“昨儿晚上真是好睡!”她脸上微微带着一些儿红道:“从来没睡得这么死过,一睁眼太阳都出来了。”

朱翠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含笑道:“大概是太累了,这园子里只有你一个人么?”

“不!”青荷说:“还有几个人,不过他们都被关照过了,不能随便进来,这里什么都好,就是太静了一点,公主你在这里的时候,婢子还多少能跟你说上句话儿,要不然也只有一个人­干­坐着发愣了,有时候想想也真觉着怪无聊的!”

“三娘娘出门不都是你跟着么?”

“那可不一定啊!这要看是­干­什么事了。三位岛主的­性­情都够怪的。”青荷接着又说:

“他们很少一块儿出去的,都是单独去办事,各人­干­各人的,谁也不管谁!”

朱翠道:“他们彼此之间的感情可好么?”

青荷道:“也是怪得很,平常根本很少看见他们在一起,就是在岛上也是各人有各人的事儿,除非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很少看见他们三位在一块,就是说句话也是不容易。”

朱翠放下筷子道:“今天天气很好,如果你没有事,我们到外面走走可好?”

青荷笑道:“那敢情好,婢子也怪闷得很,我们这就走么?”

朱翠道:“太早了么?”

青荷摇头道:“不早、不早,只是我们去哪儿玩呢?也不能去太远的地方。”

朱翠道:“这里你比我熟,我跟你走就是了!”

青荷样子像是很高兴,一会儿就把朱翠吃剩下的碗筷收拾­干­净。她翻着眼皮儿想了一会儿道:“昨儿个我听说这附近马王庙有庙会,我们就去马王庙逛逛好不好?”

朱翠这时情绪已然安定,再加上结识了单桑二人,对于未来对付不乐岛事,无形中增加了不少信心,心里的压力大为减轻,也就乐得乘此空闲时,四下走走消散一下心里的积闷。

于是听青荷这么一说,她就立刻答应了下来。

当下就由青荷前导,走出了居住的这座楼阁,向院中步出。

※※※

昨夜雷雨之后,今天的天­色­看起来便显得十分晴朗。阳光不烈不柔,照在人身上暖烘烘的真有说不出的舒畅。

朱翠以乎觉得很高兴。

南国之秋,不似北地之寒,虽已入秋,除了池中荷叶,到处绿油油的一片欣欣向荣。

踏进了眼前这片碧茵的绿地,顺着一条花岗石铺地的迂回花径一直向外步出,便看见了来时所经过的大门。

朱翠边走边暗自打量着两旁景物,越觉不乐帮这处行馆规模庞大,气势雄厚,由于来时匆迫,又不欲被风来仪看出行藏,故未能仔细打量,此时心情不同,便细细地观察了一下。

只见在这片庞大的院落里,共有格式不一的六座楼阁,乍看上去各踞一方,各有一条专达的秘道通过去,并不像有什么特别的布置。

然而,朱翠却警觉到这里面是大有名堂。

首先她注意到每条秘道的形式都不一样,而楼与楼之间对映得更是十分有趣,尤其特别的是尽管每一幢楼的格式不相同,却有一扇相同的门扉彼此连锁呼应。再者,每一幢楼的顶楼瓦面之上,俱都装有一个晶光四­射­的珠子,乍看上去六点星光,尤其刺人眉睫。

朱翠虽然一时弄不清这其中包涵的用意,但却可以断定必有深奥的意境,心里不禁暗暗庆幸,所幸自己没有四处乱闯,否则保不住就许被困在这个微妙阵势之内,岂非自讨没趣。

思念中,青荷已带同她来到了大门。

一股猛烈的气势,直朝着二人面前逼压了过来。眼前明明是一条通畅的秘道直通门外,却偏偏给人“行不得也”的感觉。

朱翠心里一惊,已见前面的青荷绕了个弯儿,由两具石狮之间的小道绕出来。朱翠心里一动,学样步出,再踏上直出大门的秘道时,先前那股逼人的气势的压迫感觉便为之消失。

一脚踏出大门,青荷回眸笑道:“公主大概也看出来了吧!这里面步步都布着埋伏!”

朱翠哼了一声:“也只不过拿来唬唬寻常人,真要是有本事的人,只伯也困不住!”

青荷摇摇头道:“也不一定,是三位岛主用尽心血亲自布署的,不怕您见笑,婢子到现在为止,一个弄不好,还要出丑呢!”

朱翠道:“这么说,不乐岛上的埋伏就更厉害了!”

“谁说不是!”青荷一面说情不自禁地吐了一下舌头:“公主去了就知道了!”

朱翠道:“你可不能再这么称呼我的了!”

青荷一笑道:“好,那就叫你小姐好了!”

朱翠道:“最好什么都不要叫。”

说话时二人已步上一条街道,一个豆腐贩子扯着喉咙:“嗨,豆腐,豆花,豆腐脑。”

朱翠由不住站住了脚。

卖豆腐的是个白头老者,赶忙上前笑嘻嘻地道:“二位姑娘来两碗豆花吧,刚刚起锅,可好吃得很呢!”

朱翠看了青荷一眼,点点头道:“反正时间还早,我们就进去吃一碗吧!”

青荷一笑道:“不是刚吃过吗,您又饿了?”

说笑着已被那个卖豆腐的老人带着落座,只不过是马路旁边临时搭建的一个棚子罢了。

要了两碗豆花儿,朱翠觉得很开心,笑道:“我肚子是松紧袋,可以一天吃好几顿,三天不吃一顿也没关系!”

青荷一缩脖子道:“那我可不行,一顿不吃就饿坏了!”

经过两天的相处,两人的感情无形中像是拉近了许多,虽说如此,到底彼此立场迥异,朱翠在心里不得不留下几分仔细。

青荷看来确是童心未泯,吃了一碗豆花,直嚷着好吃,又叫了一碗,问朱翠还要不要?

朱翠摇摇头说饱了。就在这时,她看见一个身着素衣,头上扎着一方丝巾,看来神态雍容的­妇­人,双方目光交接之下,那­妇­人似乎愣了一下,立刻低下了头,随即匆匆离开。

朱翠就在与对方­妇­人照脸的当儿,心里禁不住动了一下,只觉得对方那张脸十分面熟,只是就不知是在哪里见过白白的脸,细长细长的一双眼睛。

忽然她心里一动,蓦地想起一个人,差一点脱口而出:“李妙真?”

“青霞剑主”李妙真。

一点都没错,就是她。想着立刻离座,跑出街上,四下打量了一眼,哪里还有对方的踪影,

青荷见她忽然离开,想是有什么急事,当下也顾不得吃,丢下几个钱,赶忙跟出道:

“什么事呀?”

朱翠好生失望地摇摇头道:“没有什么,好像看见一个熟人,出来却又不见了。”

青荷一怔道:“怎么会呢,我们找他去!”

朱翠摇摇头说:“算了!”心里却十分纳闷儿,如果刚才所见那个俗装­妇­人果然是白衣庵的“青霞剑主”李妙真,实在有点令人想不透。鄂粤两省,相隔千里,好生生的怎会来到这里?再者她原是沙门比丘尼,怎地忽又改了俗装?这又是什么原因?

那是因为“青霞剑主”李妙真这个人,前此已使她与潘幼迪二人大启疑窦,更令人深置怀疑了。

朱翠几乎认为是自己看错了,因为她怎么也想不通李妙真来到这里­干­什么?

心里盘算着这件事,不觉同着青荷步入眼前街道,这时早市已开,来往的客商虽然不多,但已不复先时之清冷,石极铺成之街道两侧,种植着生满须茎的榕树,在上午的阳光里,显得很有生气,就像顶盔戴甲的两列巨人伫立左右。

一群人围看着什么,二女不觉也偎上去,一看之下,见是玩猴儿把戏的。

青荷尤其是稚气未退,心里先自高兴道,“好呀,这是玩猴儿的啊,我们看看吧?”

这种玩猴的把戏,朱翠见过几次,倒也不十分起劲儿,主要她实在听不惯广东话,打算少观即去,但一眨眼工夫青荷已挤到了前面,还回过身来连连向她招呼。

围看的观众忽然发觉到两个漂亮的姑娘,尤其是朱翠那般盖世风华,俱不禁惊为天人,纷纷自动让开,让她们走到前面。

朱翠反倒觉得怪不自然的,想告诉青荷离开,场子里却响起了震耳的锣声。两只猴子各自戴着一个面具,蝴蝶穿花似地在场子里走着,其速极快。再看那玩猴的,一个瘦小的老头,大模大样地坐在一个木箱子上,手上着锣,脚也不闲着,脚趾间夹着一根鼓槌,一声声敲着小鼓,两只猴儿,听见鼓声就来回地翻着斤斗,人猴配合得极其自然。

小老头嘴里叨着根旱烟袋,一口口地喷着烟,两只黄眼珠子骨骨碌碌地转着。他身上穿着极为肥大的一件羊皮袄褂,越加显出他人的瘦小。

一阵子快翻斤斗,带来了满场掌声。小老头松下了手里的锣,扯着嗓子大叫道:“两个儿子都过来!”出口居然不是广东口音,倒是出乎朱翠的意料之外,像是很沉重的关中口音。

两只猴儿听得主人这么一招呼,立刻乖乖地来到了他的跟前。

小老头笑嘻嘻地道:“把脸子给摘下来?”两只猴子乖乖地就把头上面具给摘了下来。

“磕头,磕头!”猴子还是真听话,叫磕头就磕头。一时带来了如雷掌声,铜钱子哗啦啦洒了一地都是。

小老头一口口地喷着烟,两只眼睛只是在人群里溜着,满地的铜钱根本不放在心上,倒是对于朱翠与青荷姑娘十分在意,不时地侧目斜上一眼。

两只猴子像是被他训练得极为灵巧,叫它们­干­什么就­干­什么,地上的铜钱一枚也没有错过,都被它们拾起来,放进袋子里。

小老头嘻嘻一笑道:“拿了人家的钱,就得­干­点像样的给人家瞧瞧,别叫人家说鹅们不懂规矩。”

一面说着由木箱子里拿出了两把木剑,丢向两只猴儿:“就玩一趟剑吧。”

各人倒不曾想到猴子还会舞剑,何止是舞剑,两双猴子敢情身手还挺不错地对打了起来,四下里的观众情不自禁地叫起好来。

这一趟剑法打得十分热闹,看在朱翠眼里,尤其觉得奇怪。她原以为猴子对招,无非是瞎比划一阵谈不上什么身手,哪里知道细一留意之下,才发现敢情大有名堂,两只猴儿所施展的竟是一路“六合剑”法,虽然不似武林健者那般得心应手,但是一招一式却也并不含糊,猴儿有这般身手,主人可想而知丫。

这么一想,朱翠不禁吃了一惊,不禁侧过眸子打量了一下那个小老头儿。

小小的个头,似乎腰上还不大得劲儿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个练家子,然而朱翠却不敢小看了他。

一旁的青荷似乎也看出了一些端倪,偏过脸来小声向朱翠道:“我看这个玩猴的小老头儿有点邪门儿。”

话声未歇,只听见当空“呼”的一声,一条黄影疾若星坠般,直向着朱翠头上落来。敢情一只猴子手上的木剑,竟然向朱翠头顶上招呼了下来。

二女正在说话,根本就没注意到场子里的情况,四下里观众也没弄清是怎么回事,乍见此情,俱都惊叫了起来。

青荷一惊道:“公主小心。”

话声出口,方待向空中猴子出招,朱翠却已抢先出手自卫,只见她身子微微向旁边一闪,那猴儿手上木剑“呼”的一声已砍了个空。想必是这只猴儿得了主人的暗示,出手甚为快捷,一招不中,紧接着在空中“吱”的一声怪叫之后,身子一个翻腾,却用左手连同左腿,猛地直向朱翠脸上抓去。

四周观众乍见此情,又是一阵惊呼。

朱翠原不想在众人面前展示身手,可是一来事发仓促,再者这只恶猴竟敢如此欺人,决计给它一个厉害。

这只猴儿虽是快到了极点,奈何却难以伤到朱翠。就在它两只手爪落下的一霎,朱翠已滴溜溜地一个快转到了猴子的另一侧。

身边上,又是“吱”的一声猴鸣。另一只猴子想是见同伴没有得手,由另一个方向实地跃出,连身带剑,同时向朱翠身上落去。

四下里观众没有想到看猴戏居然还附带了这么­精­彩的节目,一时大乐。尤其看到朱翠展示身法,竟是这么美妙,俱都爆雷般地叫起好来。就在这声爆彩方自出口的一霎间,现场人猴交手的情况已起了变化。

原来朱翠心忿那个小老头竟然听任猴子伤人而不加管束,决计出手给二猴子一个厉害。

第二只猴子连身带剑猝然向下一落,在朱翠疾若飘风的快捷闪身之下,竟然又落了个空。

朱翠蓦地一个抢步,用“火中取粟”的招式,一下子已抓住了第二只猴子手上木剑,倏地往起一抡,已把那只猴子摔了出去。同时她身形右转,斜出一掌,直向第一只猴子身上劈去。

她施展的是凌厉的劈空掌力,掌势一出,距离着那猴儿尚有两尺左右,又把那猴儿劈得滚了出去,嘴里“吱吱!”连声怪叫不已。

朱翠掌势如果顺势击出,凭她­精­湛的内力,不要说全力击出,只要有六成力道,这只猴子活命之机也是微乎其微。

就在这紧张的一瞬,耳听得那个玩猴的小老人一声怪笑道:“哎唷!大姑娘饶命吧:“说话间他身子可是丝毫也不迟缓,一只手拿着铜锣,一只手拿着锣槌,那副样子就像是喝醉了酒般的,一个踉跄直向朱翠身前扑了过去。

脚下如此,手上可不含糊。小老头借着前进的势子,手上的一个锣槌,直直地向着朱翠头上招呼了下来。

朱翠右掌向上一封,用掌沿封开了小老头的锣槌,身子半侧着,滑出了尺许以外。

她已发觉出对方这个小老头大不简单,只是眼前这个地方不易动手,心中犹疑着,另一面的青荷已猛地向着对方这个小老头儿身后扑到。

“可恶的东西!”青荷嘴里这么嚷着,二掌同时递出,用双撞掌的进手招式,直向着小老头背上击去。

这可正应上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句话了。

小老头如果敢不回身,保不住可就伤在青荷的双掌之下。

“好家伙!”嘴里怪叫了一声,这个小老头霍地向前打了个踉跄,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倏地一个斤斗翻了出去,青荷的双掌乃至于扑了个空。

青荷一惊之下,才知道眼前这个小老头敢情不大简单,她冷笑一声道:“你哪里跑!”

往前一上步,正待用“夜叉探海”的一招,去伤小老头的面门。朱翠忽然唤住她道:

“青荷!”

青荷招式原已探出,便硬生生地收了回来,往旁一转,怒看着对方,跺了一下脚。

“公主,你……”

一想有语病,赶忙改口道:“噢小姐,”脸上一红道:“这个家伙好可恶,非给他点教训不可!”

朱翠只觉得全场所有各人的眼睛,似乎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确是怪不自然的。

“算了,别跟他一般见识。”

说话时只听见“咭呱!”一声,两只猴儿叫着,又像是要偎上来。

这一次那个小老头出声制止道:“给鹅都站住!”

他这声喝叱还真管用,叱声一起两只猴儿顿时就站在了当地,一动也不动地把一双黄眼睛珠子直直地向小老头注视着。

“罪过,罪过,敢情是贵客驾到!”

一面说,这个小老头连连向朱翠拱着手:“不知秆不罪,狱们父子真是有眼无珠,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二位您们请吧!”

朱翠想不到对方前倨后恭,转变得这么快,想必与青荷刚才失口叫出的那声“公主”有关,她自忖自己此刻是钦命要犯,朝廷早已行文天下,要缉拿自己全家归案,青荷这么一嚷嚷,只怕为自己惹上了麻烦。

可是转念一想,自己目前已是托庇于不乐帮,一切安危自然由他们负责,倒是看看他们怎么来保护自己,眼前大可坐山观虎斗,双方鹬蚌相争,自己正可坐收渔人之利。

想到这里,匆匆看了对方那个小老头一眼,也懒得跟他噜嗦,只向青荷道:“咱们还是回行馆去吧!”

青荷哪里知道她这句“行馆”正是在向对方透露消息,说了这句话随即走出场外。

青荷含怒地看了那个小老头一眼,冷笑道:“今天算是便宜你了,下次再看见你,哼,要你知道我姑娘的厉害。”

小老头只是嘿嘿笑着,连连的拱手道:“不敢,不敢,得罪!得罪!”

忽地一脚踹向二猴,骂道:“都是你们两个混蛋给鹅惹的麻烦,还不跪下给两个姐姐叩头!”

四周围的人听他这么说,俱都哄然大笑。

敢情这几句话,又被他讨了便宜。他日口声声吆喝两只猴子为儿子,现在却要“两个儿子”给“姐姐”磕头,岂非朱翠与青荷都变成了他的女儿?再者以披毛戴掌的畜类平称二女,寓意之刻薄毒恶,更属诬谚之至。

青荷娇叱道:“住口!”碍不住被朱翠的眼神儿暗示住,才没有发作出来。

在众人笑声里,两个人离开现场。

“太可恨了,这个家伙!”青荷一面走着道:“真恨不得好好地教训他一下才好!”

朱翠若无其事地一笑道:“你当这老头是好惹的么!我看他很有点来头呢!”

青荷奇怪地道:“也说得是,以前我就从来也没见过他,一个走江湖玩猴戏的能有这种身手,确实是不容易了!”

“你要是真以为他是走江湖玩猴的可就错了!”

“那他是……”

朱翠冷冷一笑道:“玩猴儿只是他的掩饰,哼,我看这个人不是公门里的捕快就是江洋大盗,反正绝不会是好人!”

青荷一怔道:“这么说,难道他是冲着公主你来的?”

朱翠摇摇头道:“这就不知道了!”

要是平常,朱翠一定会暗中留意,把这个人的底细摸清楚了,可是现在却大可不必。

倒是青荷听她这么一说,心里可就有些儿担心,因为风来仪要她照顾朱翠起居,虽说含有监视的意思在里面,却也附带着有保护朱翠安危之意,要是略有失闪,何以向这位三岛主交差?这么一想,青荷可真是有点笑不出来了。

“婢子看……我们还是回去吧。”

朱翠一笑,站住脚道:“怎么,你害怕了?”

“那倒不是,”青荷道:“我想回去给馆里递个讯儿,叫他们来这里盯上这个人。”

“那太晚了!”

“怎么会呢?”

“你不信再看看去,”朱翠冷笑道:“他一定不在那里了。”

青荷愣了一下,果然回身跑到了街口,往方才玩猴的地方看了看。可不是,只不过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对方已经收了买卖,围着的人正在散开,却已失去了那个小老头的踪影。

“怎么样,我没有猜错吧?”朱翠胸有成竹地道:“这么看起来更证明我的话没有错了,你小心注意一点,这一两天总还会见着他就是了!”

青荷道:“您是说他会到馆里来?”

朱翠道:“这就难说了,凭他一个人,难道还敢去碰不乐帮这块招牌?”

这么一说,青荷又放心了。

“那倒好!”青荷笑嘻嘻地道:“我倒是希望他来一趟,叫他尝尝厉害。”

朱翠笑笑没有说什么。

青荷又道:“我们还去不去逛逛庙会了?”

朱翠接道:“当然去啦,那地方远不远?”

青荷喃喃地道:“远倒是不远,我只是担心,怕万一刚才那个玩猴的要是对公主你不利……”

朱翠冷冷一笑道:“他不敢!”

青荷本是童心未泯,听她这么一说,顿时宽心大放,跳了一下道:“好,那我们就走吧!”

二十七

拐了两个弯,走了一会儿,就看见前面行人越来越多,马王庙就在街对头。今天正逢庙会之期,庙前特为扎着彩牌,各样零食小贩、杂耍,把庙前都挤满了。当然每逢这个时候,也是那些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媳­妇­跟姑娘们的解禁之期,一个个穿红着绿,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去进香还愿。因此朱翠与青荷的出现倒并不太惹人注意。

两个和尚在门口敲着木鱼,接受化缘,庙门两侧放着两个大箱子,接受各方布施。每个箱子旁边都站着一个小和尚,有人往箱子里丢钱,小和尚一定深深一揖,口喧佛号道:“阿弥陀佛。”

另有一个黑面头陀,一身穿着打扮,倒像是戏台上的“行者”武松那个样,手里拿着拂尘。

这人豹头环眼,就差脑门正中少了一个金钱印,否则真和武松一个样,只是他左手竖掌打着佛礼,右手的拂尘,照例对每一个进庙的人身上都拂上一下,嘴里还高声地叫着:“哈哧!”

被他这么一拂的善男信女,像是无限恩宠的,立刻跪倒地上,合十向着大殿一拜,再转过身向施礼的头陀一合十,嘴里连连念着“阿弥陀佛”,这才站起进殿。

朱翠以前在鄱阳湖也逛过几次庙会,倒还不见有这么一种规矩,遂转向青荷道:“这是­干­什么?”

青荷笑道:“这叫‘洗佛风’,说是被这个头陀拂尘沾上身子的人,主一年的好运,我们也去沾点喜气吧。”

朱翠摇摇头道:“要去你去,我是不去!我在这里等你就是了!”

青荷笑道:“好吧,我这就去,马上回来!”一面说着笑嘻嘻地走了过去。

那个头陀的眼睛似乎老远就注意到了她们两个,这时见青荷过来,单手打着问讯,高喧了一声:“哈哧!”随即用手里的拂尘向着她身上拂了过去。

青荷也学着别人的样跪下来,向着大殿拜了一拜,再转向和尚合十道:“阿弥陀佛!”

黑面头陀道:“阿弥陀佛,与姑娘一起来的那位姑娘,长的好相貌,怕有一品之尊的封造吧!”

青荷站起来笑眯眯地道:“是么,我倒是不知道呢!”

头陀笑道:“好说,好说,今天是十一的日子,敝寺诸佛都显灵了,二位姑娘好好进去求个签什么的;保定将来福禄富贵。”

青荷点点头道:“当然,我们原是来求签的!”

黑面头陀嘿嘿笑道:“那敢情好,那敢情好。”

一面说扭头便向站在殿前的一个灰衣和尚道:“悟明,你这就带两位贵客进去参见‘妙一’师太吧!”

灰衣和尚一愣道:“妙……一?”

黑面头陀面­色­一沉道:“就是护禅的金脸大师,你不知道么?”

那个小和尚被他这么一叱,才似忽然记起道:“啊……这我知道了!”

即转向青荷打躬道:“女施主请!”

青荷随即把他带到朱翠跟前道:“这位小师父要带我们进殿去参见一位……什么金脸大师……”

朱翠皱了一下眉头道:“金……脸大师?”

青荷道:“这……我也不太清楚!”

一旁的那个悟明和尚合十道:“金脸大师是专门来敝寺观法护禅的,大概三四天就要走了,二位施主这一次能见着了她,可真是三生有幸!”

青荷笑向朱翠道:“听见没有,我们运气真好,马庙的神最灵了,小姐,我们快进去见见吧!”

朱翠笑道:“好吧,我们就见见这位金脸大师!”

悟明和尚单手打着问讯道:“请!”转过身子带领着二人向大殿步入。

大殿里香烟镣绕,各方善男信女拥挤一堂,确是十分热闹。

朱翠早先随母亲在鄱阳湖也曾进过几次香,凡是入庙少不了要向神佛行礼,这时乃上前点着了香,同着青荷在神前行了礼。一殿大神,一一行礼,也耗费了不少时间。

却见那个悟明和尚走过来道:“二位施主运气好,金脸师父原已过累打下了帘子,听说来了这样的贵客,便特别予以按见,二位施主请吧!”

当下二女便随着他进入殿侧的一条小小通道,来到了另一座偏殿。

只见殿前垂着一­色­的木质素珠垂帘,由一个身穿灰­色­尼衣的中年尼姑在前侍立着。

悟明和尚喧着佛号道:“二位贵客来了,请这位师姐代为接待吧!”

那中年尼姑似乎也在等待着二人,这时含笑在二女身上转了一下眼睛,遂向那和尚道:

“好了,没有你的事了。”

悟明应了一声是,正要退出,这个尼姑又道:“慢着,师父关照她今天不见客了!”

小和尚应了一声是,这才转身退出。

中年尼姑随即转向二女一笑道:“师父今天一大早就已算出今天有贵客上门,要我好好候着,果然料事如神,二位施主请进来吧!”说罢转过身子,双手合十向着室内高声道:

“二位女施主来拜会师父啦!”

“阿弥陀佛!”室内转出一声佛号,道:“请二位施主进来吧!”

中年女尼应了一声,这才撩开了珠帘,作姿请二女进入,朱翠也就不再犹豫,同着青荷迈步进入。

这是一间布置得十分素洁的敝室,除了一些简单的家具之外,就只有一个厚圆的蒲团。

这时正有一个面罩金­色­面具,身着同­色­袈裟的人,双膝盘坐在蒲团之上。

“二位姑娘不必拘礼,”这人微微颔首道:“请坐,请坐!”

朱翠合十施礼,道了打搅,即与青荷就一旁木凳坐下。

若非是她们事先知道对方这个金面大师是个女的,只由外表上看还真弄不清是男是女。

原来在那个时候每当著名寺庙庙会或是对外开放,遇有大典之期,都有例行的借助别寺庙里的有道高僧高尼来到本寺短时驻锡,对外宏扬佛法,名谓“边禅”。这些所谓“边禅”

的高僧高尼,由于不是本庙的师父,来此只不过是短时的护法、讲佛,为了不致日后抢走了本庙的香火,所以本庙常常为他(她)们另起一个临时法号,本身更可易扮为各类佛相,有“以身代佛”的崇高意义在内。这类人物,自非身望隆重的佛门高弟而下为。眼前这位金面大师正是如此。

朱翠是明白这其中道理的,倒也见怪不怪,青荷却是第一次见过,不禁觉得甚是新鲜,一时频频向着这个金面女尼打量不已。

她虽是一再仔细打量,却也难以窥出对方的真面目。除了那张金­色­面具以外,这位师大头上还戴着一顶金冠,双手亦涂着一层厚厚金­色­,十根手指上俱都装着长长的金­色­指甲,再衬以那身金袈裟,如非事先知道她是由人所装扮,果真置身子殿上诸佛,任何人也难以辨别真假。透过这人金­色­面具之后,隐约可见她­精­光闪烁的一双眸子,此时正自向朱翠逼视着。

朱翠欠了一下身子道,“既来参拜,还请大师多多指点!感激不尽。”

金面女尼微微颔首道:“世人所求,无非功名富贵,这些在你来说,已是眼底浮云,你是享受过的人了,还有什么好求呢?”

朱翠心里一动,暗暗惊奇不置,双方第一次见面,她竟然把自己摸得这么清楚,倒也是怪事了。当下微微点头,轻叹一声道:“大师说得是,世事无常,所求越多越不可得,反不如平心静气,一切归诸天意的好!”

金面女尼喧了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施主兰心蕙质,诚是不可多得。对了,一切因缘花果,冥冥中自有安排,世人每喜求问,实乃庸人自扰。”

她说话时声音不快不缓,象是发自丹田,声音柔中有刚,却只是一个单音。像是在掩饰着什么,朱翠不免有些费解。

金面女尼话声一落,即以手指轻轻在桌面上敲了三下,发出“笃!笃!笃!”三声轻响。

方才所见鹄立门外的那个中年尼姑立刻探身进来道:“弟子在!”

“上茶!”

中年尼姑合十道了声:“遵命!”看了二女一眼,即向金面女尼身后的禅房步人。

朱翠道:“大师不必客气,我们这就告辞了!”

“不不不,这位女施主可有什么话要说么?”说话时,她眼睛转向青荷,倒使得后者一时有些忸怩不安。

“啊!不必了!我只是同着我家小姐来上香的!”

“是么?”金面女尼微微点头道:“施主你亦非久居人下之人,只怕眼前就有一步大运要应验了!”

青荷聆听下大为高兴:“真的?那我可真得跟大师您好好磕几个头了!”

说话时,那个中年尼姑已经姗姗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茶盘,盘子里托着两个白瓷盖碗。

“二位施主请用茶!”一面说,她分别在二人面前各自放置了一碗。

“这是三心茶,有清心静心定心之妙,是我们大师由普陀亲自带来的,二位施主不妨尝上一尝。”

朱翠一笑端起道:“这么说,我倒要尝尝了!”

说时便揭开盖碗,只见茶­色­纯碧,果然有一股扑鼻的异香,只是在碧青­色­茶水的碗底,置着三枚不同­色­泽的果子,也不知是什么东西。

朱翠轻轻喝了一口,只觉得入口有些儿甜中带淡,大异常茶,心中一动便不欲再喝。

这当口儿,却听得一旁的青荷忽然“呀”了一声,朱翠情知有异,霍地转过脸去,即见青荷蓦地自位子上站起,脸­色­苍白,手上一抖,所持茶碗“叭!”一声摔落地上,顿时摔了个粉碎。随着茶碗的摔落,青荷连半句话也不及说出,身子一歪,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顿时人事不省。

朱翠一惊之下,只觉得心里一阵发慌,怕是也要落得与青荷一般下场。

只见那个献茶的中年女尼哈哈笑道:“施主你也该躺下来好好休息休息了!”

朱翠乍惊之下,才知道敢情是着了对方的道儿。

“无耻。”嘴里叱了一声,霍地抖手将桌上茶碗直向座上那个金面女尼头上砸去。

金面尼姑一声冷笑,只见她右手猝翻,金­色­袈裟倏地翻空而起,迎着飞面而来的茶碗只一兜,已轻轻接住。

朱翠情知自己一时大意,多半误吞了对方含有毒质的茶水,所幸她多次经验之后,体内自然留下有抗毒的本能,还不致一时发作。无如对方这个乔装的女尼,似乎已摸清了她的底细,这一味所谓的“三心茶”便是特为她专门配置的,饶是朱翠具有强烈的抗毒本能,也不能完全免除眼前之一步大难。

因这时朱翠一面强自提聚真气,不令身中的气机扩散出来,一面怒视向金面女尼道:

“你这个尼姑好无来由,我们素不相识,为什么要用这毒辣的手段对我?”

金面女尼冷冷哼了一声道:“朱公主你也未免太健忘了,我们原是见过面的,你不记得了?”一面说时,抬手一杨,便已把戴在脸上的金­色­面具揭了下来,现出了素脸青瘦的本来面目。

朱翠一惊道:“你……青霞剑主……李妙真?……”

“施主你毕竟记起来了,好记­性­!”李妙真脸上出奇的冷,连一丝笑容也没有。

“其实今天早晨在大街上我们原是见过面的,想不到在这里我们又见面了!”

朱翠这时只觉得一阵阵恶心,有点神情恍惚,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李妙真,你好狠,怪不得迪姐说你内藏­奸­诈,我竟是看错了你。”

青霞剑主李妙真双手合十,轻轻念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贫尼岂敢对公主加害,你大可放心,我这三心茶,也只不过是让你昏迷一个时候,药­性­一过毫无伤害,贫尼不过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而已,公主还是少安毋躁的好。”说到这里忽然转脸,面向那个中年尼姑道:“你侍候公主睡下吧!”

中年尼姑合十欠身道:“遵命!”身子一转,倏地闪身来到了朱翠近前。朱翠不等她开口说话,嘴里叱道:“去你的!”一掌直向这个中年女尼脸上劈了过去。

这个中年女尼法号“慈一”乃是青霞剑主李妙真座下四大弟子之一。这一次随师而出,原就是有意对付朱翠来的,想不到得来却是如此之易。

想是得手过易,是以慈一并没有想到朱翠如此难以对付,这时见她一掌劈来,嘴里一笑道:“唷,好凶呀!”身子一个快转,已来到了朱翠左侧,猝然分出双手,向朱翠一双肩头上按去。

朱翠这时只觉头脑阵阵发昏,有点神情恍惚,知道药­性­已然发作,但是要让她现在就倒下,她可是一万个不心甘情愿。

这时见对面中年尼姑一双手向自己抓到,神态中大是不把自己看在眼里,便决心给她一个厉害。想念之中,身子霍地往下一蹲。

慈一双手落空,却不退身,嘴里道:“躺下吧!”

她这里正待以一手按脐力迫使朱翠倒地服输,却没有想到朱翠这一蹲之势正是旨在诱敌。中年尼姑慈一不察之下,再想后退,哪里还来得及?

暮然间,慈一女尼眼前翻出了朱翠一双雪白的手掌,恍惚中感觉到那双手上挟附着极大的劲道,仿佛整个上身的|­茓­路全在对方双掌控制之中。

慈一女尼一惊之下这才知道对方的厉害,只吓得三魂出窍,无如眼前彼此相距如此之近,招式已然用老,再想退身,哪里还来得及?

一旁观看的李妙真,满以为朱翠既已误服了自己­精­心调制的迷|药,无论如何抵挡不住,乐得让自己徒弟露露脸,显显光彩,却是没有料到有此一着。乍惊之下,未及出声招呼,身子已猝然腾空而起。

室内动手比不得野外旷野。

李妙真身手显然绝高,身子一经腾起,活似一只金­色­彩蝶,随着她张开的一双袖子,合分之间,禅房里骤然间起了一阵大风,起落间已抓住了慈一女尼的后背,霍地向后一抡,摔了出去。即使这样,慈一女尼亦不禁被朱翠双手间的内力挤逼得发出了一阵子大咳,当场喷出了一口鲜血。

经此一击之后,朱翠亦由不住药­性­发作,身子晃了一晃,缓缓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接着身子后仰,人事不省。

李妙真冷冷一笑道:“好倔强的丫头!”转向慈一道:“你为她内力所伤,不过伤势不重,回庵之后我自为你治疗,不必害怕!”

慈一女尼在位子上缓缓点了一下头,道:“谢谢庵主,若非你老及时搭救,只怕弟子已经……”

慈一女尼说着又发出了一声咳嗽,一面喘息道:“她们两个就要醒过来了,如何发落,还要请庵主早作安排才是。这庙里除了外面的乌面师兄以外,别人都不知情,要是被他们发现,只怕不大好。”

李妙真冷冷一笑道:“她们两个只怕醒不过来了!”

慈一女尼睁大了眼睛道:“莫非庵主在茶里下的是……毒!”

李妙真摇摇头道:“那倒也不是。”一面说,那双眼睛频频向朱翠身上转着。

忽然,她脸上笼罩起一片杀机:“去把我的剑拿来。”

慈一怔了一下道:“是。”

须臾,慈一持剑步出,面­色­微变地道:“庵主,莫非要杀了她们!”

李妙真接剑在手,微微叹了一声道:“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慈一一惊道:“可是曹大人不是亲自交待,说是最好要活口吗?”

“我知道,可是活的太危险,只要有她的人头也就不负姓曹的所托了。”

说时青霞剑主李妙真,已缓缓抽出了长剑。

“这……”慈一似乎不脱善心,喃喃地道:“可是,庵主这里是庙呀,佛门善地,总不好杀人吧!”

李妙真一言不发,冷冷地看了这个弟子一眼,忽然才悟出自己平时伪善的一番做作,竟然根深蒂固地早已种植人心,是以这位平日素称心腹的弟子,忽然间看穿了自己本来面目之后,难免内心忐忑,有些不能适应。

这也难怪,在慈一女尼心目中,只以为师父目的在帮助大内擒拿钦命要犯,此举虽然有悻师父平日为人,倒也勉强可以接受,这时眼见李妙真,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尤其在殿庙之内,竟图举剑杀人,这与她平日一心念佛,持戒教人的立场完全不同,莫怪乎慈一惊惶不置了。

“不必多说,一切我自有主张!”李妙真吩咐道:“我要你带来的油布呢?”

“在弟子房里。”

“快拿来。”

慈一答应一声,匆匆转入,随即步出,手里拿着一张油布,李妙真接过在地上铺好。

“两个……两个都要……杀么?”

慈一虽然随同李妙真练有一身武功,但是李妙真阳善­阴­恶,一切坏事全是独自秘密进行,像这种杀人的勾当,确是她以前从来也不曾接触过,几个字说得结结巴巴,看来已是魂不守舍。

“青霞剑主”李妙真看在眼里,心里自有主张,当下冷冷地道:“自然都要杀,这个丫头更是留不得活口。”

所谓“这个丫头”当然是指青荷了。微微一顿,李妙真冷冷接下去道:“她是不乐帮的人,再说这里接近不乐帮之行馆,一个风吹草动,哼哼,你我还能走么!”

慈一顿时吃了一惊,她久闻不乐帮之种种荒诞奇特罪行,想不到竟然会在这里碰见了对方的人,有关不乐帮三位帮主她自然也有所闻,平日避之惟恐不及,今天要是杀了他们手下的人,结下了这个梁子,那还得了。

这个慈一尼姑虽然练有一身武功,但平素只吃斋拜佛,确是胆小得很,这一霎间,只吓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不知如何是好。

“庵主,这……”

“你不必害怕,一切都有我在。”

“青霞剑主”李妙真一面说,缓缓向着地上的青荷走过去。就在这时,珠帘撩处,先前陪同二女前来的那个和尚悟明忽然探身进来,乍见此情景,脸­色­大变,嘴里“啊”了一声,慌不迭回身就退。

“青霞剑主”李妙真哪里容他从容退身,冷笑一笑,右手掌处,掌中剑已脱手飞出,白光一闪,正中悟明前胸,“噗!”一声刺了个前后贯穿。

悟明身子一连向前踉跄了四五步,一双眼睛瞪得又大又圆,无比惊恐迷惑地看着李妙真,终于倒卧于血泊之间。

这番情景,只把慈一女尼惊了个魂飞魄散。“庵主,你杀了他……”

李妙真冷冷一笑,走过去由悟明身上拨出了剑,先在他僧衣上擦了擦,随即转向地上的青荷。

※※※

慈一吓得身子连连打颤。

蓦地窗外传来一声冷笑,一个冰冷地声音道:“这可是天下奇闻,佛门善地,居然尼姑仗剑杀人!”

李妙真陡地偏过脸来,左手弹处,“哧!”一丝极细的银光,透穿而出,嘴里同时低叱一声:“谁?”

随着这声喝叱之后,两扇窗户霍地大敞开来。

窗开,人涌,一条人影极其快捷地飘身进来。

李妙真一见自己那等微妙的暗器“弹指飞针”,竟然没有伤着来人,便知今天遇见了厉害的劲敌。

她动手过招,一向采取主动先发制人,几乎连来人是什么样子都不及辨知。随着这人扑进的身子,猝然间迎合了上去,双手平推,连带着自己本身的劲道,形成了一面其力万钧的力墙,直向着来人身上拍压了过去。这是她与入动手时惯常喜爱施用的招法,称得上从来没有失过手。

这一次她真的遇见了厉害对手。

李妙真本人清晰地感觉出来,就在她本身内力方自向外乍吐的当儿,一股与自己本身所发出、甚为相似的劲道,忽然自对方身上传出。等到两股无形的劲道乍然一接触的当儿,李妙真心中一震,才忽然感觉出对方这股劲道,敢情要比自己所传出的强大得多。

这种硬碰硬的对碰,简直无能取巧!李妙真如果存心硬接,那她便非得眼前受伤不可。

肩头微晃了一下,她迅速地向后退开了尺许左右,借以缓和了对方强大的气压。饶是这样,仍然使得她感觉到一阵剧烈的心跳,两颊由于猝然充血之故,变得又红又热。

这一霎如果开口说话,保不住一口鲜血便将喷出。

李妙真当然懂得这个缘故,硬生生把这口气吞向肚里,却是闭嘴不发一言。

当然,这只是极短的一霎间事。在一阵面红心跳气喘之后,惭惭已恢复了平静。

既然有当中这一段时间的和缓,李妙真却也把对方这个人看得甚是清楚。

二十七八的年岁,高个子,白白的一张脸,身上是一袭蓝缎于长衣,其长几乎曳着了地面。

对李妙真来说,这张脸称得上是完全陌生的,她确实感觉到十分惊讶,因为就她所知,当今武林中虽然有几个人武功胜得过她,这几个人她却是印象深刻,多半也都是一些上了年岁的一派宗师,像眼前这个年轻人,却是她从来也没有接触过的。

更使得李妙真惊讶的是,双方自从全凭内力相撞一击之后,对方发自身体内的那股无形罡力,直到目前简直丝毫一点也没有消失。像是一堵无形的铜柱,紧紧地顶迫着自己的前胸,使得她在这一霎休想有所异图。

自从习武以来,也只有在西普陀“观涛阁”参见阁主雷音时,使她有过类似眼前的这种感触,战栗的感触!所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李妙真其实在方才颇具实力的双方内力一度接触之后,已确实地发觉出自己绝非对方的敌手。

“阿弥陀佛,这位施主你擅闯禅房,不怕菩萨降罪么?”

蓝衣人冷冷一笑,先不答话,身子微转,已移向朱翠身边,探下身来察看了一下对方的脸­色­,又缓缓探出一只手来把持在朱翠的手腕脉门之上。

按说这一霎正是李妙真向他侍招出手的最佳时机,只是她却宁可坐失良机,实在是对方刚才一接触间所传出的力道,已经使得她心胆俱寒。

“阿弥陀佛!”李妙真双手合十道:“施主现在总可放心了,贫尼对此二人,原本就没有存下什么恶意,只不过为人所托,忠人之事而已!”

蓝衣人眼睛里闪烁着隐隐的怒光,一面由身上取出了两粒丸药,分别放入朱翠与青荷嘴里,这才转向李妙真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大概就是江湖上人称‘青霞剑主’的李妙真了?”

李妙真微微一愕,随即单手打着问讯,喧了一声佛号:“正是贫尼,请问施主是……”

蓝衣人冷笑一声,说道:“我的名字还不打算告诉你,我只问你,你一个出家人怎会­干­出这般下流勾当?你方才所说受人之托,我倒要问问看,这个托你的人是谁了!”

李妙真欠身道:“阿弥陀佛!”等她身子直起来时,却已巧妙地转向另一个角度。

只是蓝衣人显然早注意到了,就在李妙真身子方一转向的同时,他脚下已霍地向前踏进了一步。

休要小看了这一步之进。顿时李妙真就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气机,迎面直逼了过来。李妙真说得厉害,她本人当得上内家高手,这一霎她如果想退,敌人强大劲道乘势力吐之下,自己非受伤不可,被迫之下只得将内力再次运出。

禅房里顿时充满了凌人的劲道,两扇窗户在双方内力冲击下张开又合上,房架子咯吱吱在响,整个房子似乎在震动着。

这番情景,直把现场目睹的那个慈一女尼吓得魂飞魄散,全身颤抖不已。

这种全凭本身真元内力的交接,最是耗人­精­元,且又是货真价实,丝毫做不得假。

李妙真虽然明知自己不是对方敌手,可是眼前情形却也不容她不全力以应。

短暂的一段沉寂之后,李妙真已觉得有些面红心跳,微感不支。

恰恰就在这时,对面那个蓝衣青年,竟然又向前踏进了一步。

李妙真身子大大地摇动了一下,身上那袭金­色­袈裟飕然飘向后侧,面对着敌人强大的内力之下,她不得不强自再一次提聚真力,将身子稳住。

整个掸房就像是猝然间遭遇到了地震那般,房架子咯吱吱得尤其刺耳。

一旁站立的慈一尼姑先时昧于无知,这时总算看清了双方的情势,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情知师父眼前已受制于对方那个蓝衣人,在对方那种前所未见的无形罡力钳制之下,只怕有­性­命之忧。她再打量对方那个蓝衣人,显然菁华内蕴,一副神­色­自若模样!

此时此刻,果真这个蓝衣人再向前踏进一步,李妙真必将要伤在他强大刚剧的内力之下了。

旁观者清,慈一女尼一念之兴,不禁陡然间兴起了救助师父的念头。她缓缓地把一只手Сhā进后胯长衣之内,悄悄地摸到了暗器,菩提珠。

这种沙门暗器也颇是不可轻视,名为“珠”,其实并非真的是全圆的,而是六角形状,端看发暗器之人手腕劲力如何,劲力充沛者亦能置对方于死命。

慈一心救师,哪里想到对方的厉害,就在她一只手触摸到暗器的同时,忽然一股极为罡劲的风力,直向着她身上袭了过来。这阵风力有如一面无形的力罩,陡地向着她当头罩落下来。

慈一女尼一惊之下,发觉到对方那双炯炯的目神仍然瞬也不瞬地盯着青霞剑主,似乎连自己看也不看上一眼。

“小尼姑你最好不要妄动,”蓝衣人缓缓说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那些暗器是伤不了我的,还是给我乖乖地站在那里的好!”

慈一禁不住打了一个哆嗦,这才知道对方这个长身青年敢情武功高不可测,自己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观察之中。当下心事被他点破,也就真的不敢再轻举妄动,那只已经摸着了暗器的手情不自禁地又缓缓收了回来。

短时的寂静,却在这一霎忽然被打破了。青霞剑主李妙真不得不把握着这一霎的先机,无论如何蓝衣人分出内力去照顾一旁的慈一,就分了心,随着她的一声冷笑,整个身子蓦地腾了起来。

看上去她的背脊几乎已经触到了屋顶的天花板,却是紧紧擦贴着一闪而过,活像是一只凌空下击的金­色­巨鹰,直向着蓝衣人扑了下来。

蓝衣人似乎在李妙真落招之前,已经有所觉察,雪白的脸上陡地兴起了一片怒容。

李妙真这一式“鹰搏兔”端的厉害。休看她这一扑一击,其中变化端是万千,随着她的两手、两足、连带着微微拱起的两时,同时向着蓝衣人全身上下六处不同要害猛然攻了过去。

蓝衣人眉毛一挑,双掌也同时向外推出。这一手看似不大显眼,其实却扎实无比,双掌之间挟附着极为惊人的内家力道。随着蓝衣人微微蹲下的身形,这股劲道排山倒海般地自他双掌内推了出来。

李妙真来势虽快,无奈被这股劲道正面一逼,却也不敢正试其锋,当下就空一个倒折,轻飘飘地由空中飘落下来。

李妙真当然不会就此­干­休,她身子方自在地上一沾,铮的一声,已把一口长剑撤在了手上。

剑出即落!一道银光,随着李妙真踏进的身势,直向蓝衣人当面劈落下来。这一剑堪称绝妙!

“青霞剑主”李妙真,若以剑术功力论,当今宇内实无多人能出其右。这一剑急切间亦不失其准头,随着她落下的剑刃,剑上青霞在她内力运施之下,爆开了一片光雨,连头带身直向蓝衣人全身挥落下来。

蓝衣人再不能原地不动了。似乎他对于李妙真剑上功力吃了一惊,随着李妙真落下的剑身,只见他肩头轻晃,一片云彩也似地已飘开一旁,落在了窗前。

李妙真一剑落空,左手领着剑诀,第二剑分花拂柳,随着她身势巧妙的一转,这一剑平心而出,直向蓝衣人前心刺来。

蓝衣人长眉一个挑,冷叱一声道:“好剑!”右手倏拂,一截衣袖龙蛇般地飞卷了出去,不偏不倚,铮然一声脆响,已卷住了李妙真来犯的长剑剑身。

李妙真一振手腕,倏地抽出了剑,第二次上步,掌中剑唰唰唰一连旋出了三团剑圈,名为“三环套月”,直向蓝衣人一首双肩三处地方削落过来。

蓝衣人身子向下一矮,在极为局促的空间,连闪了几闪,李妙真三剑竟然全数落空。

李妙真的伎俩当然不止如此,她心恨对方如此托大,竟然胆敢以一双­肉­掌来迎接自己的宝剑,心忿之下决计要给对方一个厉害。

就在她三剑先后落空的一瞬间,只见她身子向前霍地一塌,猛然向后一个倒仰,随着她后仰的身势,手上长剑蓦地反崩了回来。

这一剑施展得极其险恶!蓝衣人乍见之下,禁不住神­色­一凌,不容他心念转动,对方那口碧森森的长剑已然当头罩落下来。

李妙真果然剑上功夫了得,在她本身剑炁内力贯注之下,那口长剑上猝然传出了一一声龙吟,剑上青光直如长鲸喷水,直向着蓝衣人正面卷了过来。这一手显然出乎蓝衣人意料之外。

就在这一刹那,耳听得窗外传过来一声尖锐的轻啸之声,两线黄光并排着,直由敞开着的轩窗破空而入。

“叮!叮!”两声脆响,似乎全都招呼在李妙真的这口长剑上,紧接着又是叮叮两声轻响,先后坠落在地,敢情是一双青铜制钱儿!不要小看了这一双小小制钱的力道,竟然是其力绝猛,李妙真手中的剑竟被击得向一旁偏了开来。

现场三人都怔了一怔。尤其是蓝衣人神态之间,更保持着极度的警觉,向外探了一眼,立刻转身由另一,扇敞开着的窗户纵身而出,以他的轻功绝技来说,显然超入一等,况乎眼前这全力的一纵,像是一支出弦的箭,“嗖!”一声,已窜出七八丈外,斜斜地落在了马王庙最高最大的殿瓦之上。

阳光似金,照­射­在黄琉璃瓦上一片灿烂,蓝衣人飞纵而出的身子尤其出乎意外的玄妙,那么翩然的落向殿瓦,远远看过去就像是大漠落鹰,又似戏水的沙鸥,只是那么沾上一沾随即又腾身而起,已翻落向殿瓦的另一侧,不过是交睫的当儿,随即无踪。

就在蓝衣人方自纵出的一霎,却另有一个人纵入禅房。这个人无疑的正是方才发出青铜制钱的那个人了。

白白的脸,带点尖儿的下巴,瘦瘦高高的个子,虽然岁数可能不小了,却不失为标致,是个相当漂亮的女人。她穿着一袭紫红­色­的衣裙,腰间扎着一根银­色­的丝穗,越发显得身材瘦挺。

她进来的速度不谓不快了,可是蓝衣人似乎故意躲她,抢先一步去了,这一点不禁令她大大感到沮丧!

她仍然看见了消逝在黄澄澄琉璃瓦间蓝衣人的背影,那只不过是惊魂一瞥而已。

蓝衣人的杰出轻功使得她大为吃惊,若非是眼前情景不容她离开,她非得要追上去看个究竟不可!

心里这个疑团,一时却是难以解开,原因是面前这个强敌,李妙真不容她稍具轻松。原来她们双方并非完全陌生的,最起码曾经有过一面之缘。正因为这样,当“青霞剑主”李妙真第一眼看见了这个女人的来到,才情不自禁地为之大大惊心!她心里最怕见到的人,终于让她见到了!

“阿弥陀佛!”李妙真强自镇定地抱回手中长剑道:“风施主别来无恙,请恕贫尼失敬了!”

绰号“妙仙子”的风来仪一双深邃的眸子,似乎早已看见了地上的朱翠与青荷,尽管心里充满了愤怒,表面上却并不显著。

“李剑主久违了……哼哼!”

冷冷一笑,她随即轻移莲步,走到了朱翠面前,伸手探了一下她的脉搏,又看了一下她的眼睛,这才转向青荷,察看如刚。

“风施主大可放心!”李妙真面现尴尬地道:“贵介并无伤害,只不过是睡上一会儿而已!”

风来仪在探知朱翠青荷并无­性­命之忧,内心大为放宽,只是她却不能便宜了李妙真。

“李剑主,你这又是为了什么?”

一面说,风来仪缓缓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李妙真原以为风来仪上来必定会向自己出手,说不得要与她一拼生死高下,却想不到对方竟是这么好的耐­性­,对方越是这样,越是难以作答。

“无量佛,善哉!”李妙真那张看来慈祥的脸上,情不自禁地罩起了一片怒容:“朱公主是钦命要犯,贫尼为情所托,拿她归案,虽属分外之事,但亦不失善功一件。阿弥陀佛,还要请风施主念在同属武林一脉多多成全!”一面说,这位白衣庵主就着蒲团缓缓坐下,一口长剑亦落入鞘内。

“慈一,来,我为你引见一下,这位就是名震寰宇不乐帮三位帮主之一的妙仙子风帮主,还不上前见过!”

慈一原为一连串所发生的怪事吓得内心忐忑,这时一听来人竟是大名鼎鼎的不乐帮主,更不禁暗吃了一惊,庵主既这么吩咐,只得上前合十一拜。

“弟子慈一,参见帮主。”

风来仪一笑道:“不必客气!”眸子一瞟,视向一角倒卧于血泊里的悟明道:“这位大和尚又是怎么回事?剑主你敢情开了剑了?”

李妙真怔了一下,神­色­很不自然地点点头,道:“情势所迫,不得不如此,施主你见笑了!”一面说探手衣内摸出了一个羊脂玉瓶,一面站起来,打开瓶塞,用小指指甲在瓶内挑起了少许红­色­粉未,走过去到悟明尸身旁边,以手尖粉未轻轻弹向尸身伤处,随即回身坐下。

“施主见笑了!”

风来仪一笑道:“久仰阁下­精­解百家之毒,更擅炼制百药,这一回当是传说中的化骨散了。”

说话之间,只听得一阵轻微的“嗤嗤!”之声,眼看着悟明和尚身上起了一阵淡淡的黄烟,先是衣服溃烂,紧接着流出了一摊黄水,眼看着悟明的尸体渐渐缩小,最后终于消逝无形,地上只剩下一小摊绿黄|­色­的浓浓汁液。

风来仪不禁点头叹道:“果然高明,佩服,佩服!”

就只是这说话的当儿,眼看着那摊黄水亦变成阵阵黄烟升起,地上最后充其量只剩下了一些黄|­色­的痕迹罢了。这番情景不要说慈一女尼不曾梦见,就拿见多识广的风来仪来说,也是第一次目睹,她虽知江湖上流传有“化骨散”之一说,然而尸身上的发须衣着都是要加以善后处理,眼前这种情形如非目睹,简直是难以相信。

她久闻这位白衣庵主擅于调制秘药,却想不到手段如此之高,转念之间对于眼前的李妙真,却另有一番评价,暂时放在心里没有说出。

禅房里飘散起一阵腥臭气息,所幸时间不长,很快即告消失。

“好险,”风来仪冷冷地说道:“要是我晚来一步,只怕这两个人也将同那个和尚一样变得尸骨无存了!”

“阿弥陀佛,施主你言重了!”

李妙真看了一旁的慈一一眼道:“给风帮主献茶!”

“不用了!”风来仪冷冷地道:“我想她们两个大概就要醒过来了,我就再等她们一会吧!”

李妙真又喧了一声佛号,单手打着问讯道:“施主想必是已同意将朱公主暂时交给贫尼带回去了?至于错待贵门手下之事,改日老尼当亲自上门致歉!请多多海涵!”

风来仪轻轻哼了一声,清瘦的脸上蓦地罩起了一片怒容,冷笑道:“剑主未免异想天开了,想要把人从我手里带走可没这么容易。这么吧,在这里我还有两天逗留,我随时恭候大驾。”说时站起来走向朱翠,后者似乎已经醒转,睁着一双大眼睛正在发愕,风来仪来到,使她突然一惊,蓦地坐起来。

“你醒得正是时候,我们也应该回去了!”

朱翠乍吃一惊,站起来看了各人一眼,才似想起了是怎么回事,一时又羞又愤,忿忿地看向李妙真。

风来仪这时走向青荷,后者正处于将醒未醒之间,风来仪一只手轻轻在她身上一拍道:

“还不醒么?”随着她手掌中传出的真力,立刻使得青荷睡意全消,随着她落手之势,霍地坐了起来。

风来仪冷笑道:“丫头你­干­的好事!哼!”

青荷目睹着面前的风来仪,先是一惊,立刻想通了是怎么回事,一时骇得面­色­惨变。

“三娘娘,您回来了?”一面说慌不迭跪地行礼。

“算了,这件事回头再谈!”风来仪眼睛里交织着怒火,缓缀接道:“这都是这位李庵主特别照顾你,她总算对你手下留情,要不然,哼,只怕你现在早已尸骨不存化为飞烟了!”

青荷一时不明究竟,一双眼睛只是骨碌碌转着,脸上表情是惶恐不定。她深深了解风来仪这个人,更知道她怒时的威仪,如果这番盛怒果真冲着自己来,那自己这条小命多半是保不住了,想到这里,青荷一时就好像有置身冰窖的感觉,差一点为之失态。

风来仪冷漠的眼睛随即又瞟向朱翠,微微一笑道:“我们回去吧!”

朱翠原对李妙真心里充满了怒火,想要出手与她一分高低,无奈风来仪既然在场,这个架还不如留给她们来打比较更合适。这么一想,她索­性­表现得一派轻松,根本不当回事地点点头道:“好吧,这就走么?”

却把一双妙目注视向李妙真道:“庵主下毒施­阴­的手法果然高明,倒还要谢谢你的手下留情,不知还有什么见教没有?”

李妙真虽然情知风来仪是个不易对付的人,无奈眼前情形既然已把话说明了,反倒不能这么轻松的就容她把人带走。

“无量佛,善哉,善哉。”一面双手合十,眼睛里却交织着隐隐的怒光:“公主少安毋躁,贫尼既然答应了那位施主,眼前实不便再放你离开,还请多多包涵!”

朱翠秀眉微挑,双手一抱道:“这么说,你是一定不放我走了?”

李妙真道:“公主海涵。”

“好吧!”朱翠微微一笑道:“这件事我可就做不了主了,我原是答应同风帮主转回不乐帮在先,却不便再答应去成全你的人情,你看这又如何是好?”

李妙真口喧佛号道:“阿弥陀佛,”目光转向风来仪说道:“风施上诸多多成全!”

风来仪面­色­一沉,冷笑道:“这么说,庵主你是存心与不乐帮为敌了?”

李妙真又是一声“阿弥陀佛”道:“贫尼不敢,风施主多多成全!”

“我万难成全,庵主你又将如何?”

风来仪说话之时,霍地连施真力,在微微挺身的一霎间,这股真力已直向李妙真身上袭过去。

二十八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高手对招似乎一开始都是采用这种方式,这也是一种挑战的暗示。大体上本人内力的强弱程度也可在这个动作里传达过去,彼此当可知道对方的实力,用以衡量眼前自己的是否出手。

是以,眼前的风来仪这个动作,等于给了对方一个暗示,那意思是要她好好衡量一下自己。无如李妙真一来自己本身不是弱者,再者“不战而屈”对她来说,是前所未有的羞辱,基于以上两点原因,她眼前就绝不甘心眼看着风来仪把朱翠带走。

是以眼前风来仪内力一经运到,李妙真也就绝不含糊地立刻还以颜­色­。只见她脸­色­一沉:“阿弥陀佛。”

先是她那一袭金­色­袈裟,在风来仪迎面的劲力暗袭之下,整个地向后甩了开去,现在在她本身内力贯注之下,缓缓地收了回来。

她方才在对付蓝衣人时,虽然未曾施展全力,但在那一霎相形之下,显然已落了下风,这一次她决计不甘再受对方摆布。

两股内力真元甫一交接,李妙真立刻改守为攻,身子陡然向左一个快闪,霍地却向中锋抢进了一步。

在一般传统武功的打斗方式里,是难以看见这种动作的,其威力似乎也非局外人所能想象。

风来仪细长的眉毛挑了一挑,微微吃了一惊。她原以为凭自己功力与所代表的门户,对方万万不敢对自己轻举妄动,却是没有想到对方非但不买账,竟然抢先向自己出手,而且居心险恶,厉害无比!

即以眼前这一手急转中锋来说,当中所含蓄的凌厉杀机即有其不可思议之处。

原来李妙真这一式急转在内功真力交锋上来说,叫做“夹锋之刃”,威力至猛,大非寻常,如果时间部位配合得好,再加上施展人本身功力够强的话,只这一下即可置对方于死命。

风来仪自然是此道中的大行家,不过由于她事先没有料想到李妙真竟会对自己施展这种毒手,有失之意外,动作上便未免慢了一步。

只听见“哧”的一声,一片金刀劈风之声,直向着风来仪正面疾劈过来。

风来仪赶快向左一个快速旋转,同时运施内力霍地向外顶出。虽然这样,她依然是慢了一步,只听见“刷”的一声,疾风过处,把她上身左侧方足有半尺长短的一截衣角给平平地斩落了下来。

对于风来仪来说,这不啻是生平罕见的奇耻大辱,刹那间怒由心起,平素最重涵养的个­性­,这一瞬竟然也难以把持,一张脸变得雪也似白。随着她的一声冷笑,上身轻轻晃动,已如同一缕轻烟般飘出窗外。

显然地,风来仪是觉得禅室内地方过于窄小,难以施展得开身手,是以转移现场。

另一面的李妙真几乎与她抱持着同样的思想,她既然已向对方出手,自然只有全力之一图。一手得意的“夹锋之刃”,满以为在对方未曾料及之下,定然可以得手,却没有想到竟然被对方门过,这一惊较之风来仪更有过之。她当然知道风来仪这个人的不易招惹,更知道自己一战不胜可能遭致的下场,是以这一仗非得全力求胜不可。

高手搏斗,也许更较平常人注重制敌的先机。风来仪身子方自腾起,李妙真已尾随其后紧跟着闪身扑出。

那是一个颇算幽静的小小庭院,院子里除了数棵修竹外别无其他,这是庙方专为供应李妙真来此驻锡的住处,甚是静寂。虽然在庙会之期,亦不为任何噪音所­干­扰,然而这一霎却成了两位并世高手作殊命搏斗的战场。

风来仪身子还没有沾地,忽然间己感觉出背后的劲风袭项,已猜出李妙真自身后攻到。

一旁的青荷眼看着主人处危,不禁出声大呼道:“三娘娘小心!”

风来仪又何须她出声示警,随着身子的一个前俯,左手撩处,长长袖角,就像是一道倒卷的飞瀑,迎头挂脸,直向着李妙真上躯反卷过来。

李妙真发出了一声低叱,金­色­的袈裟卷起了一阵狂风,向着风来仪的来势迎了过去。

两股急迫的气流乍然在空中交接之下,发出了“嘭”的一声,其声虽然并不宏亮,可是力道却是极为猛厉,在场的各人,都能清晰地感觉出扑面而来的一阵疾风。

风来仪的进身势子极快,红影乍闪,已切近了李妙真正面。

“剑主看招!”随着这声清叱,她的一只雪白手掌,配合着尖尖五指,就像是一口利刃,陡然间直向着李妙真腹间刺了过去,动作之快,出人意表。

李妙真冷哼一声道:“好!”

金衣掀处,一只素手由肥大的长袖底层翻了出来,不偏不倚,与风来仪的个掌迎在了一块。

“啪”的一声,两只手忽然间就像是被胶粘在了一块,然而这只是极为短暂的一霎,紧接着双双分了开来。这么一来,双方功力的强弱立刻就分了出来。

风来仪在一震之下,不过往后面退了一步,李妙真却一连后退了三步,兀自频频摇动不已。

这一霎,朱翠、青荷、慈一三个人也都先后由房中跟出,李妙真自负极高,想不到今日一连失利,自忖当着面前各人脸上实在挂不住,再者她确实还有许多高明的招法不曾施展,就此落败万不甘心。

“无量佛,善哉善哉!”李妙真双手合十向着当前的风来仪欠身道:“久仰风帮主武技超群,天下罕敌,今天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贫尼不才斗胆还要向施主你请教几手高招,尚请不吝赐教才好!”

风来仪冷笑一声道:“你放心,我们这不是已经动了手了么!总不会让你失望的!”

“阿弥陀佛,”李妙真道:“风帮主真不愧是女中丈夫,既然这样,就请施主你划下道儿来吧。”

风来仪淡淡一哂道:“很好,只怕我划下的道儿大师你未见得喜欢吧!”

“阿弥陀佛!”李妙真冷笑道:“那也未必,贫尼是早已舍身为佛之人,善结四方之缘,施主你就不要客气了!”

这几句话已明显地交待对方,无论对方要怎么个打法她都奉陪。

风来仪点点头道:“这么说,恭敬不如从命了!大师你可练过提江过海的气功么?”

李妙真神­色­微微一怔,但是她正如风来仪一般,生平最是要强好胜,这两个女人碰在了一块,可真应上了“计尖碰上了麦芒”,谁也不服气谁!

所谓“提江过海”之术,乃是内功中极为上乘的一门功夫,又名“提呼一气功”,练功人如没有极为­精­湛的内功根基,根本就不得其门而入,待到开始人门练习之后,其中艰难更是与日俱增,功力越高阻力越大,而这门功夫较诸别种功夫不同之处,似乎是在于它的永无止境。当今武林固然不乏浸­淫­此功之人,只是还不曾听说哪一个使到了顶尖儿地步。

李妙真一听对方开口即要与自己较量这门功夫,心里焉能不为之暗吃一惊。好在在这门功夫上,她确实也下过一阵子苦功,对方既要与自己较量这门功夫,说不定要与她放手一搏了。她当然知道,这门功力的厉害,一旦动起手来,说不定就有­性­命之忧,对方指名要施展这门功力,可见恨恶自己的程度已是昭然。

心中转动着这个念头,一面早已运施功力,将一口内力上至祖窍下至丹田中经黄庭,一气贯通。

“无量佛,就依施主所请,贫尼候教了!”

话声一落,只见她芒鞋轻企,整个身子看起来猝像是提高了数寸,俄顷间之后移了尺许左右。

风来仪自然早已调度好了内力,见状长吸口气,足尖点处,轻飘飘地升起了四尺左右却落足在一棵盆景中的海棠花巅。

这一手功夫,使得一旁冷眼旁观的朱翠大为心惊。说起这种“提呼一气功”,她虽然也曾练习过,但论功力不过入门而已,比起眼前两个人来,实不能等量齐观,尤其这时目睹风来仪施展时,更是自愧不如。

说时迟,那时快。风来仪足下不过往海棠花上轻轻一沾,随即腾了起来,只是看上去不像是一个真实的人体,却像是一个轩飘飘的影子而已。然而飘起来的这个影子可真是太厉害了!像是一阵风也似的,忽然来到了李妙真身前,这一霎李妙真慌不迭地亦跟着纵了起来,如同风来仪一般,那么轻飘飘的,简直就是一条影子。

两个像煞影子的身体在空中乍一交接,彼此互换了一掌,李妙真的手掌直印对方前胸,风来仪的手掌却是拍向李妙真腰间。

那是极为奇妙的一霎,透过现场旁观者的眼睛所见似乎对方都得了手,双双都击中对方的身上,紧接着两条人影已交错着擦身而过。

像是一片彩云般,风来仪落身在一堵假山石上,眼看着她梦幻般的躯体在一阵令人眼花缭乱的快速闪烁之下,由虚幻而变为实在。

含着一抹似乎是属于胜利的微笑,她打量着对面的敌人李妙真。

李妙真的情形显然就不一样了。在一阵快速的疾转之后,她的身子终于站住了,只是看上去却颤抖得那么厉害,金­色­的肥大袈裟映着阳光闪出了片片耀眼光辉,相形之下,她的那张脸也就更加显得苍白。

“好,”半天之后,她才吐出了这几个字:“金乌门的武功果然奇妙,施主你好身手!

贫尼总算见识……”一面说时,身子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踉跄。

一旁的慈一女尼这才看出了不妙,敢情庵主多半是负伤了,当下慌不迭地上前赶忙扶住了她。

“庵主你……”

“个要紧!”

说话时她单手一分,慈一身子一晃,差一点摔倒在地,李妙真那双眼睛,含蓄着深深的仇恨,直直地向风来仪注视着。

“阿弥陀佛。风施个你们去吧,今后数月之内,贫尼定当还要拜访,面请教益,阿弥陀佛!”双乎合十,深深向着三人一拜:“请恕贫尼这就不相送了!”

风来仪冷笑一声道:“大师来访,不乐岛自当竭诚欢迎,只是为阁下今日盛誉计,哼哼,你还是不来的好,言尽于此,我们这就告辞了!”

李妙真直竖单掌,长长地喧了声“阿弥陀佛”,那张脸显然白中透青。

“就算是火海刀山,贫尼一定还是要来的,哼哼……”微微一顿,她才喃喃接下去道:

“当然,说不得,还有几位方外的老朋友要向施主等介绍!”

这话等于说明了,李妙真是绝对忘不了风来仪今日所加诸在她身上的仇恨,言下之意似乎是她自知不是风来仪的对手,但是此仇却非报不可,因此在下一次相会之时,她将要有几位方外朋友出手助阵。

风来仪当然明白她话中之意,聆听之下,脸上欣然带出了几丝笑容。

“那可是太好了!我们那个岛上样样都好,就只是太寂寞了一点,大师真要能引见几位武林同道朋友在岛上见见面,可真是皆大欢喜之事,我们就这么说定了,不乐岛随时恭迎大驾。”

转过身来招呼朱翠道:“姑娘,我们走吧!”

朱翠向着李妙真点头微道:“对不起,打扰了!”随即与青荷同着风来仪扬长而去。

目送着风来仪等三人步出了偏院之后,李妙真身子晃了晃,终于忍不住张嘴喷出了一口鲜血。

※※※

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一转,朱翠有说不出的一种惆怅。

撩开帘了向外头看看,黑沉沉的不见东西,倒是小桥那一端的一盏高架挑灯,在夜­色­恨光彩夺目,不过也只能照清那方圆两丈左右的地方罢了,再远一点也就啥也看不见了。

一阵风吹过来,飘下了一些细雨星子,敢情是又下雨了。

夜雨、孤灯,天涯羁旅……唉……

回来已经两天了,下了两天雨,哪里也没去,只是闷在房子里。

风来仪昨天还在说,江水已经大涨了,再下两天雨就可以出海启程了。

已经决定去“不乐岛”,朱翠倒是不再三心二意,确实定下了这颗心了,心里何尝没有慕亲的冲动?只是兹事体大,可不能由着­性­子,是以三番两次地把这件事想过,现在依然还是走上了这条路。

不乐帮的种种传说,江湖上传的多了,就自己所知,能够活着进去又活着出来的似乎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恩兄海无颜,再一个就是新近才结识的那个姓单的怪人。那地方既然被形容为只能进不能出,像是阎罗殿那般可怕的地方,自己却偏偏要往里面闯,也叫无可奈何。

一阵悦耳的琴弦声自楼上传出来,那个孤傲的女当家的风来仪又在自己作乐了。

只听风来仪边弹边唱,唱的是:

美人卷珠帘,

深坐蹙蛾眉。

但见泪痕湿,

不知心恨谁。

这二十个字李太白的诗句,出自她的­唇­齿,似乎别有意境,今夜听来,尤其感人。

朱翠随着音的猝然间为之神往。

她暗忖着:人闻风来仪喜爱诗词,直到今夜才领会到她的文采斐然,倒也难得。

弦声琤琮,和着窗外纷纷细雨,激发起一种起自内心的共鸣乐章。那弦音声声冰寒,似琴非琴,倒有七分像是琵琶。

她那里声声弦慢,­唇­齿送音:

寂寂竟何待……

朝朝空自归……

欲寻芳草去,

惜与故人违。

当路谁相假?

知音世所稀。

只应守寂寞,

还掩故园扉。

这是孟浩然当年赠别王维的绝句,喜读唐诗的人无不能朗朗上口,只是却不同用于朱翠今夜之感触至深,似乎只有今夜此时,这个人,这张嘴才唱出了诗句中的那般凄凉,也似乎只有楼上人的那双手,才能拨弹那么恰当的音瑟声韵。

朱翠情不自禁地微微发出了一声叹息,想不到风来仪竟是如此风华气质,自己倒是看错她了。

窗外夜雨声声,冰弦声既是如此之低,歌声掩抑更非意在撩人,朱翠想要听得十分真切便感为难了,她­干­脆敞开了门扉,轻轻闪身楼外,原想攀上阁楼外站立廊下,倒要听个真切,看个明白。可是这么一来势将惊动了她,焚琴煮鹤,却是大煞风景。

雨点飘落在她头上、身上,凉凉的,冰冰的,仿佛作贼似的,自己对于自己这一霎的举动也觉得好笑,敢情自己还有这么一股傻劲儿,好傻、好痴。

她的傻,倒也岂非没有代价,因为紧接着楼上幽人却又传出了悲切的词儿。

以上两者是触景而发的唐诗,刻下的这一段儿,却非出于前人手笔,想是她自撰的,却是分外感人。

只听风来仪和着拍切,声声唱道:

一叶飘零至露初,

数载相依二心从,

岂意今岁终化鹤,

遂将长剑束高阁,

南湖水槛三秋冷,

赤岸松门一径封,

萧瑟秋风吹身冷,

凄凄素帐忆君容……

未后两句,她更反复地唱着,琵琶弦已冰涩,弹唱人亦已泪眼迷离。

朱翠在她弹唱未半时,已身不由己地腾身而起,轻轻地落身在廊一隅,忍不住轻轻向前掩去。她自信轻功绝佳,身形落下翩翩如骛,确实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然而却仍然惊动了房子里的那个人。

就在她身子方凑近窗前的一霎间,忽然眼前的那扇门扉倏地大张了开来。朱翠心里一惊,点身就退。

须知朱翠一身轻功,确实了得,眼前施展开来,真如当空夜蝙,两臂开合之间,翩若惊鸿地已落身在楼下阶前。

然而楼上那个女人风来仪却硬是要较她快上一步,朱翠身子不过方一着地,正待向房内扑进,猛可里面前人影乍闪,带着一阵子衣袂破空噗噜噜之声,风来仪已好端端地站在了她面前。只见她手里仍然抱着方才弹奏的琵琶,眸子里含蓄着不怒自威的神­色­,狠狠地盯着面前的朱翠。也许是方自由悲伤的情绪里惊觉,一时还难转过这个弯来,她只是冷峻地注视着对方,一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

朱翠愣了一下,既然为对方看破了行藏,索­性­放大方一点,当下一哂道:“刚才的琵琶是前辈你弹的么,弹得好唱得也好,我一时忍不住,所以……”

风来仪身子一闪,已飘身进入厅内。

朱翠才感觉到自己还站立在雨地里,当下身子微闪,跟踪进入。

厅内黑沉沉的,只有壁角的一盏小小琉璃灯,散发着略渗有绿­色­的光彩,整个大厅看上去­阴­森森的,衬以外面萧萧风雨之声,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感觉。

朱翠想过去点灯。

风来仪忽然阻止住她,说道:“用不着!”

朱翠听她口气不善,当下站住脚,道了声是,随即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风前辈请坐!”

风来仪轻轻哼了一声道:“这是我的家,还要你来让我的座位么?”一面说她也坐了下来。

眼前气氛似乎很尴尬,朱翠轻轻哼了一声道:“刚才我听见前辈所弹奏的曲子,唱的词实在凄凉感人,好极了。外面下雨听不真切,所以一时忘形上楼,尚要请你不要怪罪!”

风来仪冷冷地道:“你也懂曲子么?”微微一顿接道:“我是说你也会弹琵琶?”

朱翠点头道:“这……懂一点!”

话声才住,即见风来仪霍地把手上琵琶一抡道:“接着!”

“呼……”一道黑影,直向着她脸上飞了过来,朱翠突然一惊之下,伸手一托将来物接在手里,才知道敢情是对方个人的那个玩意儿。

她原以为一个空心的琵琶,不会有什么分量,哪里知道一接到手里,才知道敢情这玩意儿竟然不是琵琶,亦非木竹之器,通体遍平,上尖下圆,乍看起来像是琵琶,其实不是。概琵琶为四弦,这东西竟然有十来根弦子,通体上下看起来黄澄澄的,像是铜器,有一个圆乎乎,可以手握的把手,通体上下一式弯巧扁平,形状古雅,一看即知乃是古乐名匠­精­心所制。

朱翠出身大家,自幼王府即聘有工于此道的乐师。自己因为喜爱此道,便养成了日后的兴趣,但所弹无非一般乐器,举凡如七弦琴、琵琶洞萧,无不­精­通烂熟,而眼前这个乐器她却还是第一次见过,一时在手上把弄着,迟迟思索着它的名字。

风来仪一双眼睛一直都在注意着她,这时略似现出了几分神采。

“你现在还说这是个琵琶么?”

说时她那双眼睛微微收小了,脸上微微洋溢着几分笑意。

“这……”朱翠用手通体把这物件摸了一遍,心里思索着,已有几分知道,只是却不敢拿准。

“大概是太暗了吧,你看不清楚!”

说话时,风来仪已由身侧取出了火器,吧嗒一声打着了,亮起圆圆一团火光。

那是一个颇为­精­致的火招子,通体上下像是一根玉管子,却有一面斜削出来的管口,那股清清的火焰,即是由那个门子里喷出来的。

“现在你可以看清楚了!”

一面说,风来仪拨动那玉管底部暗置的弹簧,只听见“叭!”一声,自管内弹出了一团流焰。这团流焰有如黑夜流萤,在空中划出来一道弧光,“波”地一声轻响,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空中吊置的那盏吊灯里,顿时引着了灯蕊,全厅大放光明。

朱翠十分欣赏对方指法的巧妙与准头,微笑道:“真妙!”这才向手上那具铜制乐器注目。

“哼!”风来仪脸上显示着一丝冷笑:“你虽然贵为公主,出身王族,但是我确信你说不出这个东西的名字来,你服气么?”

朱翠经过一番盘算,确信对于手中物什已猜知了个八成,但是她仍然有些拿不准儿。

于是她试探说道:“我知道,这是一件古乐器,这三百年以来早已失传,是不是?”

风来仪微微呆了一下,含笑点点头道:“大致不差,你可知道它的名字与用处么?”

“这就是一般常听的‘瑟’!”朱翠由对方的脸上表情,已可断定自己是猜对了。

当下她微笑了一下,接下去道:“我所以没有马上说出它的名字,那是因为你这一把瑟和我所知道的形象略有不同。一般乐具,如是出自宫制,则形象虽千百年也不会更变,看起来这座古瑟,必是出自前辈世代珍藏,多半是私家独创的了!”

风来仪脸上绽出了一片笑靥,点点头道:“你能说出这一番话来,显然高明之至!”

朱翠道:“前辈夸奖,这应说这个瑟是出自你的传家之宝了?”

风来仪摇摇头,轻轻一叹道:“确是传家之宝,只是并非是我家的宝物,是……我…个故世的朋友……”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轻轻摇头叹息一声道:“这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朱翠注意到她的脸­色­在诉说这位“故人”时,一下子变得沉默了。

“是了……”她心里默默想着:“怪不得刚才那末尾一首歌词,听来像是吊挽友人的诗句,这样看来便不错了!”

风来仪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一双眼睛又重新落在了朱翠身上,微微点点头道:“你说得不错,这是一座‘瑟’,是江南柳家三十九世的传家之宝!”

“前辈说的是江南铁狮子桥柳家?”

“唉?”风来仪颇为惊讶地道:“你怎知道这家人家?”

朱翠一笑道:“铁狮子桥柳家我虽然无能拜访,只是有‘琴仙’之称的柳舒卷前辈,我是久仰极了,不知道你所说的柳家可是他老人家?”

风来仪脸上带出了一种欣慰又似悲伤的表情,听了她说的话甚久之后,她才微微点了一下头:“不错,就是他,想不到你小小年纪,阅历竟然如此丰硕,实在是难能可贵了!”

似乎她已经消除了方才不愉快的情绪,这一刻如沐春风,脸上显现出少见的和谐。

“这么说,你也会弹了?”

朱翠摇摇头道:“我不会,我只会弹琴!”

“好极了,琴瑟原是要配合的,你可知道两者之间的区别么?”

朱翠点头道:“知道一点!”

风来仪道:“这么说倒要考考你了,你可知琴瑟之分又在哪里?”

朱翠道:“琴声调高,瑟音调低,据我所知,瑟分两种,一种是多弦,又叫大瑟,分二十五弦,一种称小瑟,只有十五根弦子,就像这个……”

“还有呢?”

朱翠想了想,一一笑道:“堂上之乐首重琴瑟,但是却有琴传而瑟不传之说。其实,并非是瑟不传,重要的是很少有人学习这种乐具,千百年来便很少有人知道罢了。”

风来仪轻轻一叹道:“当今天下,懂瑟之人不能说没有,只是舍弃柳舒卷其人,再也没有那美妙如梦如幻的幽怨指工了!”

说到后来,她脸上显然又着染起一层伤怀。

朱翠道:“这也不一定,前辈你的造诣不也很高么!”

“我,比起柳……来,我差得太远了!”

忽然她挑了一下细长的眉毛,手指向厅内原置的琴座道:“听你说得头头是道,来吧,我弹琴你和瑟,我们来对应一回可好!”

朱翠想了想,其实她早已技痒,对方既有此情,倒也不再推辞,当时应了一声:“好,只是我弹得不好,拿不准儿!”一面说,便把手中铜瑟平置桌上。

风来仪点点头道:“这是你头一次合瑟么,你可知怎么合法?”

朱翠微笑道:“琴欲高张,瑟欲下调,所弹曲调其实一样,前辈你赐曲吧!”

风来仪见她这么说越加兴致高炽,当时一面移座琴侧,含笑道:“你能懂得这个便不差了!”

于是她先定了弦,便用右手空挑七弦,作了个“仙”字,又用左手无名指按住五弦的十徽,右手勾五弦,应了个“翁”字,这便是所谓的“小间勾”。

朱翠见对方已调好些弦子,不甘示后,立刻以右手空挑七弦,作个“仙”’字,左手大指按住四弦的九徽,右手勾四弦应了个“翁”字,乃是个大间勾。

这具铜瑟,果然作比等闲,音­色­苍古每有余韵,诚是不可多得之宝。

风来仪见对方果然是个知音的行家,一时大为欣似。

她嘴里报出了曲牌道:“来一段《七四》吧!”

朱翠一笑道:“遵命!”

于是这一瑟一琴便和将起来。

朱翠初弹还怕摸不甚清,谁知一段《七四》弹下来,指法已熟,原来这铜瑟虽是形样略异一般,但那十五根弦子用法一如焦尾瑶琴,朱翠以前五弦定合四上尺工为徽羽宫商角,即所谓琴中之中吕钧,次五弦如之,两手双弹,即两合字成仙翁音。

一曲既罢,双方已有欲罢不能之势,于是紧接着第二曲《玉宫赡》弹和得越为动听,一时间整个楼字便沐浴在琴韵之间,哪里又理会得窗外雨潇潇。

这一调《玉宫赡》情意绵长,弹和起来非得全神贯注不可。

一曲既终,双方已似到了“忘我”之境。

风来仪一双眼睛含蓄着罕见的慈爱,默默向朱翠注视着,甚久之后才微笑道:“我很久没有这么快乐过了,想不到你这么聪明,第一次合瑟就能把握住个中三昧,真是难能可贵,如果舒卷还在人世,看见你弹奏得这么好,不知他该有多高兴。”

无意中她说出了“舒卷”二字,不再冠以姓氏那个“柳”字,可见这个柳舒卷与她确属私交非浅了。

经过这番“琴瑟相和”,朱翠确实对于眼前的这个风来仪刮目相视,她原就感觉出她的气质不俗,这时便更为心存敬仰了。

一阵大风,揭开了窗前纱幔,带进了一些小雨星子,使得朱翠猝然有所惊觉。“错将大敌为知己”,这个疏忽可是不小,这是她一直暗中在提醒自己的。

似乎有郁雷在天上响着。

朱翠掠了一下头发,懒洋洋地由椅子上站起,双手捧着这具铜瑟走向风来仪道:“这真是一件难得宝贝,前辈你收回去吧,别叫我碰坏了!”

风来仪道:“你碰不坏的,也许你还不知道,这铜瑟正是当年柳舒卷的随身兵刃,他爱此瑟真是较­性­命还有过之!”

朱翠一怔道:“随身的兵刃?”

“怎么不是?”

说时,风来仪已就其手中把这具铜瑟接了过来,只见她右手向那个铜瑟的把柄上一握,“呼!”一声已抡了起来,一股巨大风力,夹着一团黑影,直向朱翠头顶上砸了下来。

朱翠一惊,倏地闪身纵开,风来仪却紧跟着她闪出的身子蓦地袭了过去。朱翠心里一惊,倏地一个翻身,右手猛地递出,想去抢夺铜瑟的把子,猛可里肩上一沉已吃铜瑟另一端搭在了肩上。不容许她另有行动,只听见“喀!”一声,铜瑟一端似乎搭下来了一个盘头,把她整个左肩头紧紧锁住,一时动弹不得。

风来仪哼了一声道:“你看如何?”

手上一振,“喀”的一声,瑟顶盘头又自松了开来,倒是朱翠不经意之下为对方制了先机,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脸也红了。

风来仪道:“另外的妙用还多得很,更可兼发暗器。”

才说到这里,似乎由一隅传过来一声轻微的冷笑,只是这声轻微的冷笑立刻为空中猝然传来的一声雷鸣所掩饰,紧接着亮出了一道刺目难开的闪电。

风来仪、朱翠相继为那声冷笑吃了一惊,不约而同地一齐扭脸望去。

闪电下,她们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停立在窗前廊下,闪电的光度,甚至于使她们清楚的看见对方这人穿着一袭蓝缎长衣,也许由于被雨水浸湿了的关系,在闪电下闪闪有光。

朱翠一眼之下,心中大为震惊,根本无需看清对方的脸,已可断定这人是谁,一颗心顿时为之忐忑起来。

对于风来仪说,这是前所未有的耻辱,尽管是惑之于风雨,但是对方欺身到近前咫尺,竟没被自己发觉,对于一个像她如此武功而又自负的人来说,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当然接下的反应,实在是够快的,随着风来仪扬起的铜瑟,手指已经拔动了一很特殊的琴弦,“哧!哧!”两股极为尖锐的破空之声,夹带着两支银光耀眼的银钉陡地飞出,直循着窗下那高大的蓝衣人身上­射­去。

蓝衣人显然身负奇技,这一点可以由他在风来仪暗器出手之后,仍然没有立刻逃开之意看出。

那是一种武林中罕见的收接暗器手法。随着蓝衣人撩起的右手,一上一下,只听见“叮!叮!”两声脆响,已把古瑟中飞出的一双暗器接到手里。

闪电乍亮。这一次风来仪和朱翠都看得很清楚。对方敢情脸上带着一面极其狰狞的面具,即使心知是假,亦不禁为之暗吃一惊。

风来仪一声清叱道:“你是谁?”随着叱声之后,身子已倏地腾了起来,起落之间直向对方蓝衣人身上猛扑了过去。然而,她的这种进身之势,立刻受阻于来人身上所发出的充沛内元罡炁。

当然这种抗拒是无形的。风来仪似乎未曾防备到对方有此一手。双方力道猝然一交接之下,她不得不中途落下,身子一歪,一拧,落身子现场一隅。

来人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冷冷地道:“我只当不乐帮三娘娘武功有什么惊天动地之能,今天一见不过如此,令人失望之至!”

对于朱翠来说,这个声音太熟悉了,“海无颜!”她心里呼叫着,差一点脱门而出,然而,对于风来仪来说,这个声音却是闻所未闻的陌生。

“你是什么人?”

吐出了这五个字,风来仪已向前踏进了一步。

两股内元真气立刻在空中交接顶撞起来,凭着风来仪数十年交敌的经验,她立刻就判断出对方这个高大的蓝衣人功力至强,是过去从未领受过的一个劲敌,这一惊使得她禁不住心头升起了一片寒意。

两股气机继续在抗衡着,只是从表面上看来,两个人却像无事一样的平静。

“你好大的胆!”风来仪冷笑着道:“这里岂是你随便可以进出的!”

“我想来就来!”蓝衣人用同样冷的声音回答道:“包括你们那个不乐岛在内,我只要想去谁也阻不住我!”

风来仪怔了一下,摇摇头道:“我不信,你只是口说白话而已!”

“那就算是空口白话吧!”

“你是谁?为什么脸遮面具?”

“这还不简单!”蓝衣人说得极其自然:“当然是不想让你看见本来面目!”

“这么说,我们以前见过面了?”

“也许是吧!”蓝衣人道:“我已记不大清楚了!”

风来仪在说话时,一面暗聚真力,好几次都想试图把对方护身真气突破攻入。但是每一次对方都似乎有备在先,一任她内力攻向哪里,那地方总似有了防备,两股力道交接之下,便使得她的用心白费。

风来仪一向目高于顶,然而这一次却是自内心对这个人生出了戒惧,哪里敢丝毫悼以轻心。

“尊驾贵姓?”

“我不会告诉你的!”

蓝衣人冷森森地接下去道:“不过你不必多心,今夜我来这里,只是一次礼貌的拜访,确实没有心存恶意。”

风来仪一笑道:“这么说你是手下留情了?”

蓝衣人冷笑道:“对于贵帮,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微微一顿,他立刻又接下去道:“当然该留的我已经留过了!”

风来仪一笑道:“听你口气,好像你与不乐帮有不共戴天的大仇似的?”

“也没有这么严重,不过我倒是自己心里发了一个誓罢了!”

“愿闻其详!”

“也没什么!”蓝衣人轻描淡写地说道:“只要我活着一天,便要与‘不乐帮’周旋到底!”

“哼,这又为了什么?”

“不为什么!”蓝衣人略似轻狂地道:“不乐帮一天到晚要别人不快乐,我也想让他们尝尝不快乐的滋味就是了,这是我私下里的一点心意罢了!”

“你以为你能做得到么?”

“做不做得到我不知道,不过我决计这么做就是了!”蓝衣人冷笑了一声:“我的最后宗旨是把不乐帮全数瓦解,彻底消灭!”

风来仪发出了一串颤抖的笑声。

“你的雄心壮志,确是值得嘉奖,听你口音,你的岁数不大,小伙子,来试试吧,想毁不乐帮,最起码你要先胜过我,要不然岂非梦想?”

“这话有理!”蓝衣人点了一下头道:“这也就是为什么今夜我冒雨来访的道理!”

风来仪冷冷笑了一声,道:“那一天在马王庙,我们不是见过面吗,为什么你走得这么快?”

“因为那个时候我还没打算与你见面!”蓝衣人脚下已轻轻在向后面移动:“今天见面不是比较恰当么!”

话声一落,他身子已如一只巨大的飞鸟,两只手倏地一张,腾身而出。呼噜噜,衣袂荡风声中,他已落身子楼前木桥。

雨势未己,蓝衣人身上早已淋湿了,只是却压不住他心里的火气。

紧随着他的转进之后,风来仪一阵风也似地飘身而出,落身在小桥的另一端。

两条人影虽然落身先后的顺序不同,可是所采取对立的势子却是相同的。

蓝衣人身形直立如前,透过他脸上面具,可以觉察到他亮炯炯的一双眸子,瞬也不瞬地盯向对方,似乎有立刻出手的意图。

风来仪在片刻伫立之后,忽然间如风摆残荷般地摇动了起来。蓝衣人慢慢地矮下了身子。四只眼睛彼此全神贯注着,情势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看到这里,朱翠忍不住纵身而出,正因为她猜出了那个蓝衣人是谁,心里才越加的为他担心,生怕在此一战里,失手于风来仪。只是眼前情势之将要发生,却是她无力所能阻止的。就在朱翠身子方自纵出的同时,木桥两端的两个人已经同时展开了身手。

两条人影几乎在同一个时间里,猛然向当中挤了过来,其势之快,简直令人来不及细辨。在极为短暂的一瞬间,双方已似乎交换了七八掌。

带着一声轻啸,蓝衣人身子戛然划空直起,落向荷池之尖。他的一·只足尖无非只在残荷顶端上点了一点,随即腾身直起,揍在了木桥的另一一端。

“果然高明,见识了!”

话声既落,再也不想在此多留片刻,身形再次拔起,却是一招“神龙升天”的绝妙轻功。沉沉夜­色­里,他身子足足拔起了六七丈高下,在紧接着吹来的一个风势里,立刻消逝无踪。

一旁冷眼旁观的朱翠,看到这里才算是喘了一口气。转过脸来再看风来仪,出乎意料之外地,她竟仍然还站立在木桥上。她在发呆。

朱翠目睹着海无颜的来去,本想唤住他上前说几句话,只是碍于风来仪的在侧,却不便如此。

甚久之后,桥上的风来仪才似警觉过来。她冷冷地笑了一声,目光转向朱翠道:“这个人你可认得?”

朱翠心里一动,以为被她看穿了心事,可是转念一想,觉得这想法几近无稽。

摇摇头,朱翠道:“我不认识,他不是戴着面具吗!”

风来仪一言不发地转身进入厅内,朱翠亦跟着进去。

忽然风来仪转过脸来,目光炯炯盯向朱翠道:“这个人一定与你有关系。”

朱翠一惊道:“怎么……”

风来仪冷哼了一声道:“因为他两次出现,你都在现场,这绝非偶然的!”

朱翠原本以为她发现了自己什么隐秘,听她这么说不禁放心,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你说些什么,这是我第一次见他,我真希望能够见识一下他的庐山真面目。”

风来仪这才想到上次这个蓝衣人出现时,适逢朱翠中计李妙真,昏倒在地,当然她不知道了,这么一想确实也不能断定她与那个蓝衣人暗中有来往。一想到蓝衣人那般杰出的身手,果真要是他立意与不乐帮为敌,前途还真是大有隐忧。

朱翠见她神态有异,心里多少也猜知了一些,当下试探着道:“那个蓝衣人武功真的很强么?”

风来仪看着她点头道:“他是一个我生平罕见的高手,哼……但是如果他凭此就认为可以与不乐帮一较高下,也未免太天真了!”

朱翠道:“听他口气与贵帮仇恨不小,前辈你可知道他是谁?”

“现在还不知道!”微微一顿,她又接道:“不过我会查出来的!”

经此一闹,风来仪自然失去了先前的兴致。正当她想把背后的古瑟拿下来,忽然身边上响起了一阵奇怪的响声,像是有节奏的六种不同声音,却是一串传出,尤其在静夜里听得格外清晰。风来仪神­色­先是一怔,不禁冷冷地一笑。

朱翠奇怪地道:“这是什么声音?”

风来仪没有说话,可是紧接着身边上又自响了起来,仍是先前的一串音阶。

“哼,他居然还没走!”风来仪长眉挑了一下,甚至得意地道:“这一次他可是自投罗网,看他还怎么逃!”

一面说,她随即向着朱翠看了一眼道:“这小子误入阵门,如今阵势已经发动,敌暗我明,看他是无能逃生出去了,你可要跟我去看个热闹?”

朱翠为之一惊,心里记挂着海无颜的安危,点点头道:“好,我们这就去吧!”

话声才住,即见厅前人影一闪。

风来仪一声叱道:“谁?”

“三娘娘是我!”来人进来道:“莫青荷!”

说时分别向风来仪二人请安站起。

“有外人擅入别馆,现在在六音楼,已被阵法困住,高二管事已经亲自出手,他临走前要婢子报告三娘娘不必担心,他还可应付,请安心睡觉!”

风来仪点点头道:“高二管事是否已经看见了来人?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这个……婢子还不知道!”青荷道:“二管事已经亲自出手,还不是手到擒来!”

“哼!”但愿如此……”风来仪眉头微微一皱道:“这人要是无知入阵,倒也罢了,要是故意闯阵,可就不是容易对付之辈,我们这就瞧瞧去!”说完率先步出。

朱翠由于一心惦记着海无颜的安危,不觉信步跟出,心里却不禁暗暗责怪他的鲁莽,即使是他的武功超人,可是此刻身困阵内,如果再加上那位高二管事与风来仪的一旁助阵,这么一来想要从容进出,只怕是不易了,最起码要现出了本来面目,岂非是得不偿失?想着,她便跟随风来仪步出了大厅。

外面风雨依旧,三人穿过了木桥,只是这一小段路,已是全身水湿。

青荷慌道:“婢子来得匆忙了,竟不及与三娘娘公主备伞!”

风来仪冷着脸道:“用不着,一点小雨义算得了什么,没瞧见么,人家还不是说来就来说去就去!”

她一心只想着那个蓝衣人,尤其渴望着能把他困入阵内,只是当着朱翠的面,却故意压制着激动的情绪,不使现出表面。

前文曾经描述过这座别馆内的建筑情势,原来六座楼阁之间,都有一道回廊所连贯,是以三人一踏入楼廊之内,顿时就感觉到风雨势微,最起码身上再不会有雨水浸入。只见两个青衣小童,正在把悬挂在楼廊两侧特制的灯笼点着,一时间大现光明。

朱翠边行边自打量,黑夜里看去,这片院落闪烁着点点灯光,这些灯盏­色­彩既是各异,悬挂的地位,或高或矮,更是不一,加以连贯楼与楼之间这些回廊内的挂灯,形成了一片奇幻迷离。一个不知底细的人,贸然来到这里,只是这片灯阵已把他弄花了眼了。

朱翠看在眼里,情知这里阵势必已发动。那一天她与青荷外出时,曾经乘机观察了一下,当时尚觉不出十分奥妙,想不到一经发动,尤其是黑夜里看起来竟是如此奇幻,大非寻常。

风来仪故示从容地缓缓前行,一面向身边的朱翠冷冷地说道:“我们马上就可以看见这个大胆涉阵的人了。要是刚才那个小子,只伯这一次容不得他那么张狂了!”

说话间已来到了正中石楼,即见四名青衣抱剑弟子,并立门前,楼内悬满了灯,光度极强,朱翠猝然接触之下,真有点刺目难开,心里禁不住狐疑忖道:“这又是怎么回事?哪里来的这么强的灯光?”

四弟子乍见风来仪等三人来到,慌不迭地上前跪拜见礼,口呼三娘娘,敢情这里规矩甚严,较之皇宫内院亦相去不多。

风来仪冷冷地道:“来人可曾现出了身形?”

四名弟子中为首之人趋前抱拳道:“回三娘娘的话,敌人已被困在六光阵内,目前还掩身未出,不过……”

风来仪不待他说完,已向楼内踏入。

朱翠青荷随后跟入。

乍然一走进后,朱翠只觉得一阵眼花缭乱,仿佛自身涉入了波谲云诡的灯阵一般。

侍到她定下了心神,仔细打量之下,才算看清了眼前一切。敢情那些炫目难开的五­色­灯光,全像来自四壁的反­射­所致,而致使灯光反­射­的原因却是由于四壁间所镶铸的四面铜镜。

铜镜的形状凹凸各异,所影­射­的灯光,自然也就不同。这些反­射­出来的灯光,再经过高悬中厅的一个六角形的明珠折­射­,便形成了眼前如梦如幻,泛如置身星海的奇妙世界。

二十九

原来这座大厅整个形状亦为六角形,每一面都似乎有一排同样形势的轩窗,只有一面敞开着,其他五面都垂着银光闪烁的筛幔。每一面都有一位身着长衣的弟子踞座看守。

被称为“二管事”的高桐,这时正自倚窗直立,与一名弟子向敞开着的窗外全神察看。

他全神贯注楼外,两只手把持着一个形若罗盘样的远照灯,­射­出匹练般的一道光华,正在小心地搜索敌人踪影。风来仪一直走向他身边站定。

高桐双手把镜,向风来仪欠身为礼道:“来人可能一个,卑职自信可以应付,三娘娘不必担心!”

风来仪微微点了一下头,一双眼睛向外面看着。

“你确定来人困在了六光阵里?”

“卑职可以断言!”高桐回答道:“这个人很狡猾,鬼鬼祟祟不知他的来意如何!”

风来仪道:“你可看清楚他是什么长相?”

“个子矮矮的,动作很快!”高桐道:“大概他没想到阵发这么厉害,有点惊慌失措,哼!卑职估计他这就要现身而出了!”

一听见对方个子矮矮的,朱翠算是放心了。

风来仪轻轻哦了一声,略感失望地道:“原来不是他,哼,“这就奇怪了!”

高恫不大明白她的话,怔了一下。

风来仪冷笑一声道:“我倒想要看看是个什么了不起的人,居然胆子不小!”

微微顿了一下,她催促道:“把他逼出来!”

高桐应道:“遵命!”随即转向身边侍立的那个长衣弟子吩咐道:“逼阵!”

这名弟子又应了声“遵命”,即见他将手上一面三角小小令旗扬了两下。顿时即见到由四面楼内­射­出了数道灯光。

这几道灯光却是全数集中正中­射­来。一时光华人盛,像是早已演习好了一般。灯光交集之处,正是高桐双手力握的那个六角镜盘,顿时幻化出百十道奇光异彩,万千点星光,一股脑儿地全向着当前院落内洒去。

阵势的威力,厅内各人,尤其是朱翠万难想知,只是被困于阵内的来人却是十分消受,想必是猝然遭到了凌厉的攻击。

猛可里,再听见一声十分凌厉的怒啸声,一条人影猝然间腾身而出。紧接着这条入影之后,吱吱两声尖叫,同时又现出了两条宛若小童的影子。

当然这三个影子,一经现身立刻无所遁形地即为四面八方所集中的奇异灯光紧紧慑住,敢情是一人二猴。

一个身材矮小却穿着肥硕的矮老人,和两只异常灵活的猴子,像是猝然来到了迷魂阵内一般,四下里一阵子急冲猛纵。可是每一次都受阻于面前变化诡异的灯光,俱都反弹了回来。

这个小老人以及两只猴子乍然现身,朱翠与青荷俱都情不自禁地交换了一下目光,彼此心里都有了数儿。原来这个冒险涉阵的小老人正是那日在街上她们所遇见那个玩猴儿戏的老人,想不到他居然把两只猴子也一并带来了。

使朱翠更吃惊的是,小老人身形一经现出,即为数十道光彩迷离奇幻的灯光所集中,只听见“波”的一声轻震,一点小小星光在他那件反穿的羊皮小袄上爆炸了开来,顿时引起了一片火光。小老头嘴里怪叫了一声,就地打了个滚儿,把上身的熊熊烈火在雨地里熄灭。可是不容他身子站起,嗤!嗤!一连十数点流动的碧光,全数向他身上击过来。波!波!波!

波!炸开了无数团火光,虽然在雨地里,这些气焰难以发挥出预期的效果,可是由于为数众多,看起来也情势逼人。

小老头一只手原来运施着一对判官笔,这时将双笔Сhā向腰际,却把燃着火光的一件上袄脱下抡在手中,四下不停地挥打着飞来的火弹。与他同行的那两只猴儿,更是嘴里吱吱连声叫着,有如冻蝇冲窗地四下乱跳乱穿不已。

看到这里,风来仪微微皱了一下眉,冷冷地道:“哼,原来是他!”

高桐道:“三娘娘认识此人?”

风来仪摇摇头道:“不认识,不过我知道他就是了,你没听过‘铁马钢猴’任三阳这个人么,就是他!”

高桐冷笑一声道:“卑职听过!”

他转过脸来向风来仪道:“请示三帮主如何发落此人?”

风来仪道:“还有什么话说,任何人未经许可擅入者,都按帮规处置,叫他作个糊涂鬼吧!”

高桐应了声:“是!”

即见他霍地自位上站起,道:“且容卑职亲手处置了他再来复命!”

风来仪微微点点头道:“速去速来!”

高桐躬身一叱道:“遵命!”反身拔出了长剑,身形霍地一长已自越窗而出。

眼前奇幻的灯光阵势,随着高桐的出战,立刻有了奇妙的变幻,似乎所有的灯光在这一霎间全部暗了下来。

朱翠由于对那个玩猴老人产生了好奇,也就对眼前事格外注意。

高桐纵身前的一霎,她注意到他身边那个长身弟子挥动了一下手上的旗帜,立时灯光全熄。

这只是极为短暂的一霎,等到灯光再亮时,显然高桐已现身当场。

现场的玩猴老人,早已按捺不住满腔怒火,偏偏对方这六光阵,高奥玄妙无比,一时竟是难以窥清堂奥,两只猴儿更是围着他身边乱跳乱闯,吱吱怪叫不已。

须知“铁马钢猴”任三阳其人,在江湖黑道上声望极隆,武功也颇不可轻视。这一次出道,原意染指“西天盟主”邵一子所藏宝图,无奈就此一事件险遭不测,遭遇到许多劲敌。”这一次无意间遇见了“无忧公主”朱翠,满打算可由朱翠身上发上一笔财,却是想不到误打误闯,竟然会来到了不乐帮的行馆这所阎罗殿里。他虽是久闻不乐岛不乐帮之种种不法离奇,只是却与他们素无交往,更不知在此滨海内陆,还设有他们的行馆,否则他岂敢造次。只是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认清眼前形势,更不知身陷何地,只是知道陷入了前所未见离奇布阵之内。

果真任三阳要是认清了眼前之特殊情势,见招转舵及早抽身未始不能,无奈他偏偏动了肝火,决计要硬拼到底,找回脸面,这就未免有些不识进退了。

随同他前来的两只猴儿,平素仗着任三阳的娇宠喜爱,更是不知天高地厚,前此虽在邵一子手上吃了亏,曾几何时又自故态复萌。

这一人二猴原在阵内被困得昏天黑地,虽是怒发如火,却是找不到发泄的对象,这时忽然发现高桐的闯入,自是俱把矛头指向了他。

高桐其人,武功绝高,称得上下乐帮中仅见的几名高个之一。因为一直处身不乐帮内,最近三年才调入内地,从事于不乐帮的财经秘密安排,对外绝少露面,是以任三阳不识其人。

这时随着高桐的乍然现身,任三阳倏地发出了一声尖啸道:“两个儿,给鹅摘下他的照子!”

“照子”即“眼睛”之意,两只猴儿自然省得。

随着任三阳喝叱,这双猴儿倏地腾起如飞,“吱!吱!”两声怪叫,齐向高桐身前飞纵了过去。

高桐既是­精­于眼前阵势,哪里又会把两只猴子看在眼里?只见他肩头轻晃,已闪向一旁。两只猴儿那么快的身法,竟然双双扑了个空,纷纷坠落下来。

“铁马钢猴”任三阳,一声怒叱,紧接着二猴之后,倏地跃身而前。

“老小子,你欺人大甚!”

随着他嘴里的这声喝叱,两只判官笔在手上“当”地互碰了一下,冒起了一点火花,一双笔锋霍地向两下一分,照着对面高桐的眼睛就扎。

高桐鼻子里冷哼一声,倒是存心要拿拿他的斤两,是以在他双笔来时,身形岸然挺立不动,容得任三阳铁笔笔锋几乎已经扎到了眼睛上的一霎间,蓦地抬动右手,长剑自腕底倏地翻出,其势如电,“当啷!”一声,已架住了对方的笔锋。

这一手“脱袍让位”高桐施展得不温不火,堪称“恰到好处”。

任三阳只觉得手上一阵发热,忽然才发觉到对方一口冷森森的长剑已然紧紧地贴在了铁笔之上,由不住猝然为之吃了一惊。

原来判官笔这类兵刃被贴上,在动手过招上来说,这叫做授人以先招。

任三阳吃惊之下,向后力挫双腕,以奇快手法将双笔收回。尽管这样,在高桐的剑势之下,亦使他饱受虚惊。随着高桐推出的剑势,一片霞光闪处,羊皮袍子上顿时留下了一道尺许长短的口子。这口剑只要再向前挺送一寸,任三阳可就非得落个血溅当场不可!

一惊之下,任三阳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脚下向前一个急跨,掌中双笔同时递出,直向着对方前心猛地扎了过去。

高桐第二次挥剑,袖影、剑身,搭衬得极见潇洒。这一剑看似无力,实则力道万钩,看似无奇,其实是奇妙绝伦,剑势一扬,任三阳只觉得眼前剑花缭乱,简直耀眼难开!除了剑光之外,眼前灯光更形逼人,原来对方熟悉阵势微妙,一现身便己站妥了有利部位,将任三阳诱入险地。

眼前万蓬奇光,正为主楼内那盘六角镜面反映而出,任三阳原本就有些情虚,这时吃眼前镜光剑势一逼,仿佛只觉得眼前金花乱冒,一霎间仿佛四面八方全是剑影,齐向自己身上招呼过来。这一手堪称厉害至极!

“嘶!”一声,右肩上先自着了一招。任三阳负痛之下,向外一个急闪,一片血光发自伤处,那地方敢情连衣带­肉­,给对方刺下了一大片,只痛得他一连打了两个哆嗦,脚下踉跄着向外退开。

高桐一剑得手,哪里肯就此饶过了对方。

“姓任的老小子,你留下命来!”

话声这才出口,身子平着向前一个快抄,掌中剑又一次向前递出,却是出奇的狠。原来高桐有意要在主子风来仪默察之下,展示他的能耐,决计要把任三阳立毙当场。

眼前这一剑迎合着四面岔集的灯光,更似有“个剑拱照”之势。

也就在这一霎,两只猴子护主心切,双双自两侧同时向高桐飞纵过来。

高桐这一剑原已递出,见状不得不分势先照顾这双畜生要紧,他冷笑一声,肩头轻晃,长剑力收乍扬,随着二猴其一所发出的一声凄厉鸣叫,为首落下的那只猴子,先自身首异处,随着高桐的剑势挥处,只把这只猴子自肩斜下,活活劈成了两片,“吧嗒”两声,坠落地面。

任三阳乍见此情,由不住发出了凄厉的一声怪叫,这两只猴子乃是他一直由幼猴起开始调教,寸步不离的­精­神伙伴,称呼它们是“儿子”,一点也不为过。这时眼见死在高桐剑下,焉能不痛澈心肺!

狂叫声中,任三阳已形同疯狂般地,蓦地向着高桐扑了过去。

高桐冷笑着肩头轻晃,影身子大片灯光倒影里。

他熟悉眼前阵势,进退左右无形中占了极大便宜,自是稳­操­胜券,任三阳哪里是他的敌手。

眼前任三阳身子方一扑到,猝然发觉到对方已在三数丈外,妙的是对方手上只有一口长剑,而每当他引剑挥动时,即像是有千百把剑影直向自己身上招呼过来,虽然明知是假,可是敌晴我明,待机出假中带真,险恶之极!

任三阳由于方才吃了苦头,一个不慎伤了肩头,这时早已是流血不住,疼痛难当!一袭不中,知道厉害,慌不迭闪身就退。他身子方自退后,尚还不及站定,耳听得后脑尖风刺项,凭着他多年临敌经历,立刻就断定这一次是真家伙,慌不迭向前一个抢扑,却是慢了一步。

高桐这一剑真称得上是神出鬼没!任三阳躲过了头可是躲不过背,剑锋走处,在他后背上留下了半尺来长的一道口子。

这一次可没有那么幸运了,剑锋走处非但把他身上那件老羊皮袄子划开了,连带着可也伤了皮­肉­。任三阳痛得“吭”了一声,一连向前跄了四五步才算站稳了脚步。

只觉得头顶上衣袂荡风之声,高桐灵活的身子,有似怪鸟一般由头上掠了过去。

任三阳发出了一声闷吼,右手抖处,判官笔有似出洞之蛇,“哧!”划起了一道黑影,直向着高桐背影掷去,紧跟着他身子拱伸之间,再一次地平窜而起,直向着对方背影扑过去。

按说任三阳出手不谓不狠了,无奈眼前受阻于这个所谓的“六光阵”,大大减低了他出手的威力,况乎敌人更是出奇的­阴­狠凌厉,神出鬼没,相形之下任三阳便只有吃瘪的份儿了。

四面八方岔集而来的灯光,简直令人眼花镣乱。

那个高桐恰恰正是站立于万千祥光彩气之中,但见他长袖猝扬,已把任三阳飞掷而来的铁笔卷上了半天。

是时任三阳已狂袭过来。一笔一剑,在极为短暂的一霎,一连交锋了三次,三式都极称狠厉!

高桐一张脸显示着无限­阴­森,杀机迸现。他决计要在这一霎取对方­性­命,是以就在第三式笔剑交锋的一霎,猝然抽回他的长剑,左手倏扬,“噗!”一掌击向任三阳后肩上。右手长剑倏地一震,幻化出千百剑影,随着他转动的身形,已将急怒攻心、气极败坏的任三阳围在中央。

任三阳这时气喘如牛,连番受创受辱,已使他难以保持镇定,恨不能把敌人一口生吞下去,偏偏眼前这阵势,竟是那般奇妙,为他生平所仅见,一个把持不住便有­性­命之忧。这时的任三阳可以说早已锐气尽失,容得他稍事冷静之后,急怒既去,便只有一腔战栗了。

在满空剑影炫光里,任三阳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跟随着神出鬼没的高桐身子打转,只是很短的时间已令他眼花缭乱。

就在这一霎,耳听得一声凄厉的猴鸣,敢情另一只猴子也死在了对方手上!

高桐人影修现,抖手打出了一团黑影,任三阳待笔一拨,打落在地,敢情是血淋淋的猴尸!

“鹅的儿……”

任三阳几乎抽了筋似地全身战抖着倏地扑向地面。

“鹅的儿……鹅的儿……你死了……死了……”

只是一具去了头的猴尸,看着,叫着,任三阳差一点昏死了过去。

然而就在这一霎,一口冷森森的剑锋已自架在了他的肩上,容得任三阳一惊抬头时,对方长剑锋利的剑锋,已经逼在了他的咽喉。

“你若敢动一下,我就割下了你的脑袋!”高桐脸上闪烁着得意的笑:“老小子你认栽了吧:“

任三阳眼睛里像是要喷出了血来,他身子战抖得那么厉害。

“好……小子……你报上个万儿来吧……姓任的就是死也作个明白鬼!”

“哼哼!”高桐倏地飞起一脚,踢落了对方手上那只铁笔、掌中剑一拧,改指向任三阳前心。

“老小子,你就作个糊涂鬼吧!”

说时,高桐手底用劲,抖动了一下剑身,正待向对方心窝里扎去。

一只手神出鬼没地竟由一边递了出来,却是不偏不倚地捏住了他正待递出的剑锋。

“啊!”

即使身为地主的高桐,也不得不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只怪乎吓得打了个冷战。

其实就那只手本身而论,实在是没有一点怪异之处,只是此时此刻的猝然出现,真给人“鬼手”的怪异感觉,莫怪乎连身为地主的高桐,也吓得脸上变­色­。

他本能地用力向后面夺剑,那把剑虽被来人两根手指捏着,却竟然力逾万斤,用了两次劲儿都是休想把宝剑抽回,高桐简直为之骇然!

顺着这人的手,他霍地转过身来。这个人敢情就与他贴身而立。六尺开外的个子,一身蓝衫,那张脸却是极见狰狞!雨水打湿了他头上的发,身上的衣,看上去越加地显现出冷峻­阴­森。

高桐一惊之下,说道:“闪开!”

这一次他可是施足了力道,左手握处,施展“流云飞袖”的铁袖功,整个袖角有如一片利刃,直向蓝衣人头上扫过去。

蓝衣人冷哼一声,竟在对方铁袖拂面的一霎,身子霍地跃起。身子虽然起来了,可是他那只紧紧捏在对方剑锋上的手却是没有松开,就凭着二指拿捏之力,偌大的身子就像是一只倒竖的靖蜒,直直地倒立在对方剑锋之上,这番奇异姿态不禁把现场目睹的任、高二人看得呆了。

不容高桐施展第二次身手,蓝衣人单手轻弹,轻飘飘已离地而起,落向一边。

“得罢手时且罢手,能容人处且容人。”他冷峻地道:“姓任的固然罪有应得,老兄也未免太狠一点了。”

高桐与他正面相对,这一次才算看清了他的脸,红里透黑、两颧高耸、鹰鼻子鹞眼,敢情是张面具,这人原来不欲让人知道他的真实面目,特别加以掩饰。

自然如此一来,对他就更加讳莫如深了。

高桐一惊之后,胆力继壮。他自觉有恃无恐的,一来这里阵势已然发动,自己­精­于阵路,进攻退守,想来要较对方方便得多。再者自己武技­精­湛,对方出手不凡,终不能以此就妄论输赢,况乎主子风来仪尚在一旁暗观,至不济就算自己落败,她焉能袖手旁观?

有了以上诸多自恃,高桐自是无惧于他。

“相好的,你报上个万儿来吧!”

嘴里说着,高桐已迅速地转向一边,这么做是有意把对方身形现向明处,以便发动凌厉的阵势来对付他。

哪里想到。对方显然是个大行家,偏偏就是不上当,高桐身子方自转过,这人也自跟着转动,妙在步法一致,快慢相若,高桐转他也转,高桐方停他也停下,仍然是先前未动前一般的架势。

“哼哼……”蓝衣人冷冷地道:“见面总是有缘,相逢何必曾相识,大管家的你就用不着打听了。”

语声一顿,他目光转向一旁的任三阳冷冷地道:“我们久违了,老兄半世为恶,照理说我是不应该管你的闲事,只为两害之间取其轻,也就不为已甚了。”

任三阳原已自忖必死,却没有料到竟会在­性­命俄顷之间来了这么一个救星。

所谓“行家伸手,剃刀过首”对方到底是什么斤两?任三阳焉能不识?成信他确是自己生平罕见的高人奇士,由不住猝然心生景仰,对方虽然口出不逊,对自己并无好感,到底总算是有救命之恩,为此­性­命危难之间,也只有暂托庇护了。

“好说……”任三阳面现苦笑,抱拳一拱,道:“阁下隆情,来日必犬马以报之。”

蓝衣人冷哼一声道:“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要想活命就得听我的关照。哼哼,你当这六光阵是好玩的么!”

任三阳虽然不认得此阵的奥妙,但“六光阵”这个名字他可是听说过的,聆听之下由不住吓出了一身冷汗,这才知道自己误打误闯,竟然来到了“不乐帮”的手里,只是不乐帮远在南海不乐岛,何以又会在此地?一时却是大惑不解。

然而,无论如何,他心里的这个闷葫芦总算打开了。

此时此刻,实在无能再逞强斗狠,如果不遵照眼前这个蒙面人的指示行事,只怕­性­命休矣!

一旁大敌高桐冷眼注视之下,已可感觉到对面这个蓝衣人的不是好相与。由于蓝衣人像是熟悉阵势,一上来即看破了行藏,目前所站地势,高桐若想出手即使无害于己,也休想占上一点便宜,倒是向任三阳发动出手,或可趁对方问答分神之际,取他­性­命也未可知。

高桐心里这么想着,表面上丝毫不动声­色­,忽然身子一晃快步抢向“巽”位。

这个位置一经站定,立刻对任三阳所立身的位置形成了锋利的一个死角。

任三阳忽然觉出面前光华大盛,还来不及看清一切,高桐已蓦地切身直入,掌中剑直劈中锋而下。

这一招高桐是衡量好了眼前情势才行出手,剑势一出,顿时幻化为一面光墙,直向任二阳正面全身劈压了下来,这一招显然是借助阵势的微妙与灯光的错觉所形成的厉害杀着。

任三阳方才已经领教过了厉害,猝然见此大吃一惊,本能地向后拧身,无奈由于身陷微妙的阵势之内,在高桐所攻的阵角之内,正好是一个死角,身子拧动之下,有如推山拔海,哪里能够动弹?眼看着对方长剑所幻化而成的一片光墙,形同巨海长波般地直向他身上卷了过来。

任三阳动既动弹不得,更迷于眼前玄妙的剑势,方自大吃一惊,猛可里一片衣袂闪过,蓝衣人竟然又在此危机瞬息之间来到了面前。

他的出手,似乎永远含蓄着鬼神不测!落身、展袖,看来是一个动作。大片的袖管是如何挥扬出去,简直难以看清,不过显然又是运施得恰到好处。

只听见“当啷!”一声脆响,长袖的一截袖沿不偏不倚地正好搭在了对方剑身上。

紧跟着蓝衣人喝叱道:“撒手!”

右手倏地向外用力一扬,一道剑光直飞当空,高桐“啊唷!”一声,身子倏地腾空而起,在空中一个凌厉斤斗,翻出了两丈以外,才自拿桩站稳。

这一霎他脸上罩盖着极度的惊恐愤怒,掌中剑虽然有赖全力把持,没有出手,可是由于双方所加诸在其上的力道过于惊人,高桐握剑的那只手竟然虎口破裂,鲜血染满了剑柄。

饶是这样,高桐却仍能紧握剑把没有松手,这分力道亦甚是可观了。

蓝衣人嘴里喝叱着“撒手”,却并没有使对方撒手。似乎微感意外,但是如此一来他也测出了对方功力的深浅,心里也就更有了主张。

任三阳原本自忖必死无疑,想不到在惊魂一瞬之间竟然又逃了活命,而且伸手救助他的仍然是眼前这个神秘人物,看来今天这个“情”不领是不行了。

蓝衣人一招出手,将高桐掷出数丈以外,眼前更是绝不怠慢,只听他冷笑一声道:“你得换个地方了!”

任三阳方自悟出对方像是在对自己说话,蓝衣人一截袖管已飞卷过来,其力绝猛,任三阳心中一惊,只以为对方向自己出手,吓得伸手就挡。不意他的手方自一伸,正好为对方袖管卷上,一股绝猛的吸力突地自那截衣袖上传出,以任三阳这般功力之人,竟然也不得不随着对方的力拔劲道,突地拔空而起,随着蓝衣人的转手之势落出了寻丈以外。

任三阳惊魂未定,身子方一落下,仿佛觉出身侧四周压力蓦地大为轻松。心中一动,这才暗惊蓝衣人敢情已把他救离了险地,最明显的感觉是眼前似乎已经失去了炫人眼睛的奇亮灯光。

紧接着面前风力响处,蓝衣人已站在眼前。任三阳心中既感又愧,叹息道:“恩人……”

“住口!”蓝衣人一双明亮的眼睛四下观看,一面冷冷地道:“你以为现在已脱离了险境?”

任三阳愣了一愣,无言以答。

蓝衣人目光一转道:“跟我来!”

身子一闪,时左又右,时高又矮,转瞬间已窜出了数十丈外,即在一处花架站定。

任三阳跟着对方身子疾进,只觉得眼前时明时暗,耳边风力疾劲,虽已站定还是有点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蓦地抬头,却发觉到对方那双光华闪烁的眸子正自注视着自己。

由于有了以上的一番接触,任三阳便由衷地对对方生出了感激,再者对方这身神出鬼没的轻功,更不能不令他敬畏,在对方这般深邃的目光注视之下,真有点令他忐忑不安,弄不清对方对自己是怎么一个态度?

“好了!”蓝衣人道:“总算暂时脱困了,想不到对方六光阵如此厉害,差一点把我都困住了!”

任三阳虽然仔细聆听,想由对方的口音里找出一些端倪,或可猜出他的身分,无奈在一番仔细聆听之后,他却不得不又失望了。

“唉!”他沮丧地叹了一口气,苦着脸道:“要不是恩人你仗义打救,鹅可就要……”

一连叹了两口气,他接着苦笑道:“……反正……什么也别说了,大恩不言谢,恩人你对鹅的这番恩义,今生今世鹅要是报不了,来生变犬变马鹅也……”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一阵伤感禁不住热泪泉涌,竟自呜咽了起来。

“哼!”蓝衣人一双眸子又回到了他身上:“那双畜生平素助纣为虐,死了也不冤枉,就拿你来说,这些年所作所为哪一件又能见得人?今夜能保住了命,已是托天之幸了!”

任三阳虽是心里惭愧,到底也是一大把年纪了,被对方这么当面数说,脸上很觉得挂不住。冷冷笑了几声,他喃喃道:“听口音恩人你年岁不大,想不到竟能练成这么一身神出鬼没的功夫,姓任的这么一大把子年岁真他娘的是白活了。鹅他娘的也不说什么了,”顿了一下,他又接下去道:“反正以后,走着瞧吧,鹅任三阳可不是没有血­性­的汉子。”

蓝衣人听他这么说,不觉微微点了一下头,正要说什么,忽然发觉情形有异,立刻转移了话题。

“现在不是说闲话的时候,对方的人来了!”

任三阳一怔,四下顾盼了一下,压低嗓子道:“在哪里?怎么鹅看不见……”

对于把“我”称为“鹅”这个字眼,蓝衣人还真是听不习惯,他每说一次“鹅”都令他皱一下眉,也叫无可奈何!

“你当然是看不见!”蓝衣人冷冷地道:“因为你不明白对方这个阵势的转动变化。”

任三阳哼了一声道:“可不是么,要是鹅弄清了他这个阵也不会丢人现眼,还要麻烦恩人你动手来搭救鹅了!”

蓝衣人冷声道:“其实说穿了也不是什么难事!你现在换一个方位,或是由左肩偏过头去看,情形就会好得多了!”

任三阳愣了一下,依言偏向左肩外看,顿时就觉得眼前一亮,情形果然大为不同。只见眼前十数丈外人影穿梭,十数盏高挑灯分由十数名长衣少年待着。

这一次任三阳算是看明白了,细算了一下持灯的人共是十二人,他们所站定的位置前后参差不齐,却是并足直立,丝毫也不摇动,再一推敲始知这些人是按照十二宫的位置布署站立,整个现场充满着氤氲云气,衬托在五颜六­色­的灯光里更显得无限神秘!

“嗯,他娘的,原来如此,好厉害的阵法!”

任三阳一面偏过头去看着蓝衣人,紧紧地咬着牙道:“你把阵法给鹅说说,让鹅进去杀他个措手不及!”

“哼!你想得也太美了!”蓝衣人目光炯炯地道:“现在可不比方才了!”

“为什么?”

“因为……”蓝衣人冷笑了一声道:“你再看看谁来了?”

任三阳依言望去,只见眼前彩光猝现,来自四面八方反­射­的灯光,一霎间照得他眼花缭乱。

一个身着粉红长衣的长发女子,伫立在巨大的雪松之下,这女子望之如三十许人,眉目如画堪称绝­色­,只是略嫌清瘦,且双颧高耸,一眼看去即可想知是一个慎细­精­明三刀六面的人物。女子手里拿着一柄玉柄拂尘,背系长剑,身上那袭红­色­长衣显然是一袭法衣,上面绣着云霞日月,更隐隐有八卦的图影,在她面前设有一个方案,桌上放着一个透明六角水晶球,四而八方反­射­过来的灯光,俱都集中在这个水晶球上,再经反映­射­出,更呈瑰丽的奇彩,夜暮下有如一天流星,休说置身在其间者难辨东西,即局外者如任三阳亦是眼花缭乱无限神秘。

任三阳虽然称雄黑道,一身内外功力也是相当不惜的了,可是像眼前这种奇妙阵势,却是他从来也没有经历过的,虽是勉强克制着心里的激动紧张,亦不禁面­色­迭变。

“噢,这个小娘儿们又是谁呢?好厉害。”

蓝衣人看了他一眼,道:“亏你在黑道上还混了这么久,居然连她也不认识,真是难以令人相信。”

任三阳咬着牙忍着身上的痛,嘿嘿­干­笑了两声道:“不怕你见笑,这个女人鹅是真的不认识。”一面说抬手搔了一下头,龇着牙道:“他娘的,经过今天夜晚之后,鹅才知道鹅他娘的真的是白活了。”眨了一下眼,他看着蓝衣人道:“她是谁?”

蓝衣人哼了一声道:“不乐岛上有三位当家的,你总该知道吧,这位就是其中之一。”

“噢,”任三阳显然吃了一惊:“难道她就是人称的‘妙仙子’风来仪?”

蓝衣人点了一下头:“你猜对了,就是她!”

任三阳顿时瞪大了眼,一时连身上的疼都忘了。

对于不乐岛上三位岛主的传说他听得实在太多了,现在猝然发觉到传说中人就在眼前,自然心里吃惊,两只眼睛骨骨碌碌在对方风来仪身上打转不已。

“原来是她,难怪这个阵势这么厉害,看起来,今天晚上是凶多吉少了。”

蓝衣人道:“那也不一定。”

任三阳心里一动,暗忖道:“是了,我竟然小瞧了这位主子,只看他方才在对方阵内前后穿行的模样,简直如入无人之境,分明不会把对方阵势看在眼里,也许他真有办法对付风来仪这个娘儿们也未可知呢!”

这么一想,便眼巴巴地看着蓝衣人喃喃道:“这么说……恩人你莫非还有什么脱身之计不成?”

蓝衣人锐利的目光在他身上一转道:“那可就要看你的了……”

任三阳挤着眼睛,一时还弄不清对方的涵义。

蓝衣人却是暂不理他,随即转过头来,仔细向现场观察着。

自从风来仪亲自出现之后,现场情势越加地现出凌厉杀机,但见风来仪手中拂尘不时转动,随着她手指之处,灯光自四面八方一齐集中。

妙的是一经灯光集中之处,必有五七名杀手,自暗中跃起,猝然向灯光聚集处挥剑砍下,无论中与不中,宝剑一落便腾身纵起,绝不迟缓。

中座的风来仪显然已是怒火万丈,决计要把隐藏的两名敌人逼现而出。只见她左手掐着咒诀,不时地动着,嘴里像是在作法似地念念有词,两只眼睛含蓄着炯炯光采,随着座前水晶球的徐徐转动,四下移动不已。

看到这里,蓝衣人轻轻哼了一声道:“莫怪乎不乐帮声名如此显赫,这位女帮主敢情如此了得,看来我们这个藏身之处也将会为她发现了。”

任三阳一惊道:“那怎么好?换一个地方吧!”

“太晚了!”蓝衣人锐利的眸子徐徐地在四下转动:“对方全阵俱已发动,妄动的必然遭灾。”

冷笑了一声,他继续接下去道:“如果我一个人,谅他们还无能阻住我的来去,现在加上了你,情形可就没有这么方便了。”

任三阳叹息了一声,脸上无限沮丧。

“你不必担心,”蓝衣人说:“我既然答应救你脱困,便不会说了不算,不过对方实在厉害,事情能不能成,也只有看你的造化了。”

“铁马钢猴”任三阳昔日在武林黑道上,该是何等厉害难缠的一个人物,想不到竟然会落到眼前托庇于人这步田地,是从何说起。尤其使他听不顺耳的是蓝衣人那种说话的口气,有心想顶他两句,无奈自己一条命还是对方所救,再若眼前对方真要是抖手一走,自己还是真的一筹莫展,这么一盘算也只有忍气吞声不吭气儿了。

蓝衣人一面观察着外面,一面向任三阳道:“对方所施展的是‘火雷七杀阵’,你可注意到其中的微妙之处?”

任三阳摇摇头苦笑道:“不瞒恩人说,鹅可是‘饼面杖吹火’,一窍儿也不通。”

蓝衣人冷笑道:“没有吃过猪­肉­,总也该看过猪跑吧。哼哼,看来你这个‘铁马钢猴’的外号,真是浪得虚名了。”

任三阳鼻子里哼哼了两声,一张黑脸臊成了猪肝颜­色­,心里那分不自在可就不用提了。

蓝衣人当然绝非口头刻薄之人,只是别有用心地故意折辱任三阳一番,以使他日后之改邪归正。这时偷眼察看任三阳脸上神­色­,冷笑一声道:“不经一事不长一智,经过今夜之后,你也算是有些长进了。”

任三阳嘴里不说,心里却在暗骂着,他娘的小杂种,老子不过是一时吃瘪,弄成鹅眼前这副窝囊相,你竟然门缝里看人,真把老子看扁了,嘿嘿,等一会机会来了,看老子不好歹地出几手绝招儿给你看看。妈的,你还真以为鹅老子铁马钢猴这个外号是拣来的么?

心里虽是这么哺咕着,表面上还真的不敢表现出来,只是独个儿地生着闷气。

蓝衣人却是心里明白,损归损总得还要对方心服口服。当下冷冷地道:“我现在就把对方这个阵势的奥妙告诉你,你记在心里,等一下突围时便有大用。”

任三阳嗯了一声道:“洗耳恭听。”

蓝衣人道:“五行生克之理你是知道的了?”

任三阳点点头道:“这个,略知一二。”

蓝衣人随即就眼前阵势,约略说了一个大概,其中特别指明了几处生门。至于哪处是暗卡杀门,以及可能藏有伏兵之关卡都一一说明。任三阳果然前所未闻,耳详目察,心里着实对对方大为折服。

说话之间,外面情形更已大变。风来仪由于施展“火雷七杀阵法”之后,并没有立刻奏功,心里大为忿怒。忽见她拂尘一收,一声吃道:“高桐你过来!”

高桐应声而现,趋前躬身道:“卑职在。”

风来仪怒声道:“这两个人我断定他们还藏在园中,你给我从另一面搜。记住,不可自乱了阵法,他们跑不了的,我要抓活的。”

高桐应了一声:“遵命!”手势一扬,即有四名长衣弟子同时现身而出,随着他同时闪身而去。

风来仪心怀忿怒,决计要将敌人逼出,就见她身子前倾全神贯注在眼前六角晶球上,忽然像是触及了什么,双手把晶球一连转了几下,一蓬白光匹练也似地直­射­而出。

看到这里,蓝衣人忽然一愣道:“不好!”

话声出口,即见他倏地闪身而出,极其快速地在眼前转了两转,左右各行四步,随即步回原处。

他身法至为巧快。就在他身子方自站定的一瞬间,眼前奇光刺目,对方晶球上反映出来的一道奇光,已­射­向眼前。

任三阳大吃一惊,正要蠢动。

“不要慌,”蓝衣人小声制止他道:“他们还没有看见我们。”

任三阳勉强镇定,心里却由不住犯着嘀咕,明明对方所发出的强烈灯光已照在了脸上,怎说没有看见?

果然那道晶球所反映出来的强光真的像似并没有发现什么,少作逗留随即又缓缓地移向一边去了。

任三阳松了一口气,打量着身边的蓝衣人喃喃道:“这可真有点邪门儿。”

蓝衣人轻嘘道:“噤声!”

话声方出,先时扫过面前的那片灯光自去而复返,又出现眼前。

人影一连闪了几闪,高桐与四名长衣少年,已自两侧纷纷现身眼前。

任三阳一惊小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蓝衣人炯炯的一双眸子瞬也不瞬地向当前注视着,冷声道:“准备你的家伙,随时都可能要出手。”

任三阳嘿嘿一笑,握紧了手里的判官笔。

蓝衣人小声道:“刚才我不及布阵,想不到为这个婆娘看出了破绽。哼哼……我原本还心存厚道,这么一来却是迫我非下杀手不可了。”

任三阳只是打量着面前不时来回走动的五个人,想找一个适当的人,在适当的机会出手。当然他心中最恨恶的就是高桐,一双眸子就跟着他身上转。

“这个人叫高桐,”蓝衣人轻轻地告诉他说:“武功颇是了得,我看你不是他的对手,还是把他留给我吧!”

任三阳冷哼了一声,心里可不这么想,第一高桐这个名字他从来就没有听过,显然是无名之卒,第二方才险些丧命在此人之手,不报此仇这口气实在难消,有了以上两点见地他势将要待机找到高桐报仇雪恨了。

这时高桐带着四名长衣弟子分在五个方位,仔细地在眼前打量着。

蓝衣人刚才为脱一时之险,不过是匆匆布了个障眼法儿,高桐又是­精­明­干­练,­精­擅阵法之人,眼前这一留神观看顿时为他看出了破绽。

“哼!”冷冷一笑,他随即发话道:“这位朋友敢情也是个会家子,不过眼前这一手三脚猫,也只能骗骗小孩,拿来这里显得未免过于儿戏了。”

话声一落,即见他倏地跃身而起,手起剑落,随着剑光闪处,又把正前方一截雪松的枝丫砍了下来。

就在这一瞬间,蓝衣人一拉任三阳道:“走!”

话声出口,蓝衣人首先闪身而出,其势翩若惊鸿,身子一经纵出,已飘身寻丈之外。

任三阳紧紧随着他的身后同时纵出,二人身子一经落定,面前倏地奇光刺目,显然已吃风来仪座前那个六角晶球内所映出的奇亮灯光照住。

也就在这一瞬间,两名长衣少年陡地现身面前,二少年一左一右,同时向蓝衣人正面夹击过来,各人手持一口长剑,劈面砍而下。

换在另一个人,当此千钧一发想要闪过对方这手杀着实是万难,然而蓝衣人显然胸有成竹,虽在对方强光照眼之下,亦不失其镇定。

随着他双手翻处,两截袖角,有似出云之燕,锵然作响声中,一双袖角已死死地缠住了对方剑锋,紧跟着他两乎向外一振,对方的一双长剑已脱手飞向当空。

蓝衣人脚下再跟着一个上步,随着方才出手的势力,两只手向外虚接了一下,发出了凌空掌力,虽不过用了六成劲道,那两个长衣少年弟子却已是当受不起,随着他发出的掌力,整个身子腾起半空,向两侧摔了出去。

就在这一霎间,他眼角已经窥见了高桐疾闪而前的影子,只见高桐身子一纵,即向空中拔了个高儿。当真是起落如鹰,身子一经下坠,掌中剑已挟着一阵轻啸,划出了一道长虹,直向着蓝衣人身后的任三阳身上招呼了下来。

任三阳是恨透了高桐,高桐又何尝不恨透了他。这一手分云剑法高桐施展得极见功力。

剑式一出,就着闪亮的灯光,这口剑顿时幻为一天剑影,似乎任三阳全身上下俱都在他的剑势照顾之下。

任三阳原本存心给高桐一个厉害,想不到对方竟然更厉害,先下手为强,一样地饶不过自己,惊慌之中乍见此情,禁不住吓得打了个哆嗦。

“他娘的!”嘴里骂了一声,任三阳手上的铁笔霍地向天上抡去。

他的铁笔方自抡起,就听得身边的蓝衣人一声喝道:“想死么!”

剑影阑珊里,递进了蓝衣人一只白皙的瘦手,“噗”一下已叼住了任三阳拿笔那只手的手腕子,紧跟着向上一使劲儿,任三阳身子就像是风筝也似地飘了出去。

蓝衣人虽然及时出手,救了任三阳,自身却被笼罩在高桐的剑阵之内,他显然有恃无恐,丝毫也不曾现出慌张神态,“唰!唰!唰!唰!”一连快速的四个转身,恰恰闪过了高桐的一连四剑。

带着一声冷峻的笑,蓝衣人身形猝起,已飘向任三阳身边。

“借你的笔用用!”说完这句话,任三阳紧抓在乎上的一只判官笔,已到了蓝衣人的手上。

“相好的,好俊的功夫,你还不能走。”

说话的正是这座行馆里的大管事高桐,想是他连番受挫于蓝衣人手下,已由不住激起了无边怒火。

话到人到,人到剑到。“唰唰唰唰!”一连又是四剑。

这四剑与刚才那四剑显然大是不同,高桐身了转动奇快,四剑难分先后,但由于出手太快,看起来简直形同一式,是以蓝衣人前后左右一下子俱都在对方剑势包围之中。

高桐显露了他杰出的剑法,使得亦在剑阵包围之中的任三阳大为惊骇,忽然感觉到自己即使与此人在平等正常的情况下单打独斗,亦怕不是他的敌手。

眼前可真称得上是高手大会串了。

蓝衣人的身手就是更比他高得多,蓝衫转处。这只铁笔“叮!叮!叮!叮!”亦是向四面同时点出,不偏不倚正正地点在了对方剑锋之上,顷刻间把对方凌厉的剑势化为无形。

高桐身子一个踉跄,身势为强烈的劲道逼得向后一连退了两步。他自信对付蓝衣人已经施出了全身的能耐,奈何对方功力显然是出乎意外的高,依然是休想能够占得了一些便宜。

眼前高桐若非及时退身,便难免为传自对方铁笔之内的凌人劲道所伤。

双方的势子一经摆开,蓝衣人已把握住适当时机,霍地向前踏进了一步,这一步之进,便使他立于暂时不败之地。至此高桐才讶然惊觉到,敢情对方对于自己这边的阵势亦是了若指掌。

人影连连闪动,六名长衣弟子,俱都扑向眼前。

高桐咬了一下牙,掌中剑直指中锋,怒目视向蓝衣人道:“朋友,你报个万儿吧!既然有如此身手,当然不是无名之辈,掩掩遮遮算不得英雄好汉!”

蓝衣人冷笑一声道:“我已对你破格留情,再要刁难,怨不得我不客气了!”

高桐已屡次在对方手下吃瘪,心里一口怨气简直无从发泄。对方这么说,更叫他无地自容,当下把心一狠,环顾左右道:“摆阵侍候!”

六名弟子似乎都已知道来人的厉害,虽然来势汹汹,却是并无一人敢猝然冒失出手,现在高桐这么吩咐,倒是正合了心意,当下一声吆喝,全数分散了开来,却是一个半月形状,将蓝衣人与任三阳钳于其中。

蓝衣人冷笑一声道:“六光阵尚且无奈我何,你这两手三脚猫就更奈何我不得了!”

高桐冷冷地哼了一声,一言不发地缓缓举起了手上长剑,其他六人见状亦相继学样的,各人俱都举起了手中剑。七口剑上光华,给奇妙的灯光一炫耀,顿时光华灿烂,眩目难开。

任三阳是时早已把另一只判官笔拔在手上,见状赶忙蓄式以待,是时身边上突然响起了蓝衣人的声音道:“你稍安勿动,这只是对方的花头而已!”

声音就像是贴着自己耳朵发出来的一样,心知是蓝衣人用传音入密的功力发出,当下点头示意,表示听见了。

是时以高桐为首的七把长剑,在高桐的领先发动下,幻化成各种奇异的式样,每一发动必然光华大盛,迫人眉睫,给人以无限杀招的感觉。

有好几次,任三阳简直感觉到对方的剑势已经压迫到头上的感觉,如非是蓝衣人通知在先,胸有成竹的话,简直由不住混身而入,与对方好好地厮杀一阵才称心意。

高桐想是为对方看破了心意,心里更形恼火,蓦地厉吼一声,倏地跃身而前,连带着身侧的六个汉子也一齐腾身过来。

七口长剑在灯光的炫耀下,简直是像有七十把剑,四面八方一齐拥了上来。

三十

任三阳虽然明知对方的剑势可能是幻景为多,无奈他早已是惊弓之鸟,当此景象,亦难免不为之心动。

他身子方自移动了一下,蓝衣人的一只手已经搭在了他的肩上。

并非这样就说明了对方凌厉的剑阵全属子虚,蓝衣人的那双眼睛事实上­精­明得很。即见他霍地扬起手上铁笔,就着眼前一片剑海中挥去。“叮!”一声脆响,铁笔一出即收,却连带着使得奋身前扑的高桐身子霍地一个踉跄,向后退了下去。

然而高桐不甘落败,立刻又挥剑冲了上来。满空全是剑影,耳边上亦不时响起哧哧的剑刃劈风声音,那景象简直让人误为对方是千军万马一齐杀了过来。

任三阳瞪大了眼,在密集的剑阵之中,找寻对方的空隙以便待招出手,他虽然借着蓝衣人的提示,猜出了对方的阵势虚多实少,却是无法像蓝衣人那么别具慧眼地一眼看出其间的真伪。

“不要紧张!”

显然又是蓝衣人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对方不过是虚张声势,很快就会黔驴技穷的,你只要听我的吩咐出手,便能立刻奏功!”

任三阳点点头,表示会意。

蓦地面前剑光大盛,一排剑刀直向着二人正面徘山倒海般地卷压了下来。

任三阳本能地向后就退,却为蓝衣人一掌托住。

“独劈华山,右面第三剑!”

随着这一声出口,任三阳只觉得身形一紧,已经被蓝衣人背后那只手掌用力推出。

任三阳心中一惊,身子已由不住被背后手掌推得腾了起来,脑中记着蓝衣人的关照,猛一抬头,看见了迎面的一排剑刃,却已没有时间再让他迟缓须臾,当下奋起右手全力,照着蓝衣人的关照,一招“独劈华山”,猛地直向着右面第三口剑影用力劈出。

哪里知道这一击,正是关窍之所在。

随着任三阳铁笔用力击处,只听见“噗!”的一声,像是击在了一个什么生硬的物什上面。

有此一击,对方的七人剑阵此时阵脚自乱。

只听见一人惨叫一声,一团黑影起自对方剑势之间,蓦地向着另一边摔倒了下去。

原来任三阳这一铁笔,贯足了真实力道,照着蓝衣人吩咐,一笔击下,却是不偏不倚击中在一名长衣少年弟子头顶正中。以任三阳之内力贯足了的手劲儿,自是其势可观,这名弟子当场被击得脑浆迸裂死于非命。

高桐眼前纠合六名弟子所施展的这个剑阵,名叫“七巧连环阵”,一经施展开来节节相扣。任三阳在蓝衣人指使下,虽然只施展了一招,却是微妙相关,非但当场毙了一名弟子,连带着使得这个阵势也将为之瓦解,逼得高桐等六人不及发招,便已败阵。

高桐盛怒之下,一声怒吼,叱道:“老小子,我宰了你。”

话声出口,即见他身子一连闪了两闪,其势极快地已然来到了任三阳正面。

任三阳一招得手心中大喜,见状不待蓝衣人出言指示,随即一拧右手铁笔“毒蛇出|­茓­”,陡地向着高桐前胸扎去。

高桐一声冷笑,左手一挡,五指箕开,蓦地向着对方判官笔的笔杆上抓去,“噗!”一声抓了个正着。

“老小子,你还想逃么?”嘴里叫着,掌中一口长剑猝然向前一递,已经贴在了铁笔的笔身之上。

任三阳大吃一惊,慌不迭向后就退。

高桐身子向前一紧,决计不放他逃开,掌中剑倏地卷起银龙般的一道白光,直取任三阳面首。这一招剑法称得上既狠又毒,任三阳只为了不肯兵刃脱手,想不到为自己带来了无限杀机。这时候再想闪躲哪里还来得及?

总算他命不该绝,就在这危机一瞬间,只听得“叮!”一小声脆响,一枚小小像是制钱样的暗器由侧面飞出,不偏不倚地正好击中在高桐剑锋之上。

不要小看了这小小一枚制钱儿,其力道端的是惊人已极!高桐那么猛烈的剑势,竟然在此一击之下当场缓得一缓,一条人影,带着蓝衣人疾若飘风的身子,蓦地来到了眼前现场。

落身,出手!只一招已制住了高桐的剑锋。

蓝衣人想是决计要给高桐一个厉害,左手一经拿住对方剑锋,右手判官笔已飞快点出,直向高桐眉心间点扎了过去。

高桐冷笑着,左手倏起,用掌边向着判官笔上用力封了过去。

无奈蓝衣人这一招原是诱敌的招式,不容高桐的手掌递实,蓦地向后一收判官笔,紧跟着向外一吐,这一吞一吐有个名堂叫做“分花弄影”,高桐识得厉害,无如招式已用老了,想要抽回左手时哪里还来得及?

猛可里,任三阳叱喝道:“小心。”

一条人影,翩若游龙,霍地自空而降,现出了身着红­色­法衣,长发披散的风来仪来。

风来仪的亲自出手,显示着她决计要给这个蒙面的蓝衣人一个厉害。

名家身手,毕竟不同于一般,随着她下落的身子,一只纤纤白皙瘦手,有如云龙探爪,直向着蓝衣人判官笔上抓了过去。同时随着她猝然落下的身子,形成了一股绝大的风力,连着她整个的身势,泰山压顶般直向蓝衣人当头直压了下来。

蓝衣人左手蓦地向空中一扬,发出了大股掌力,虽然这样,亦无能承当风来仪泰山压顶的势子,迫使得他不得不转移阵地。

“走。”

随着蓝衣人嘴里的一声喝叱,左手下盘已托在了任三阳的后背,蓦地向外一送,已把任身子推得一个踉跄向外跌出。

蓝衣人的走势美固然是美,险也险到了极点。身子方经闪开,风来仪已挟着雷霆万钧之势自空中陡然直落下来。

随着风来仪的下落,一蓬灯光,直向蓝衣人等二人身上照­射­过去,事实上眼前早已形成了一片光海,四面八方数不清的灯光,在风来仪身子站定之后,全数都已向二人身上集中过来。

“哼!这一次看你还怎么跑?”

风来仪一双光华毕露的眼睛,紧紧地向蓝衣人逼视着,同时手上的玉拂尘挥了一下,密集的灯光顷刻间便熄灭了一多半,仅仅只剩下了四点亮光,分别由四个不同的角落,向二人照­射­着。

蓝衣人的表情不得而知,只是那双光华内蕴的眸子丝毫也不曾有“示弱”的表情。

显然他发觉到,风来仪眼前这个阵势有些特别,一时看它不透。

“说吧,你到底是谁?”风来仪深邃的目光在他身子转着:“我们以前见过面么?”

蓝衣人看了她一眼,先不答理她,身子猝然向左面一个快速转动,抢先在一个位置上站住。然而,奇怪的是当他脚步站定之后才发现到眼前的灯阵竟然随着他的转动也有了改变。

四点灯光依然分自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把他紧紧照住,敢情眼前这个阵势,大不简单。

风来仪轻轻哼了一声道:“我不妨告诉你,这个阵势是出自我多年苦心,­精­心设置,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人能够破得了它,你可要试试看。”

蓝衣人一面暗自用心察看,一面点点头道:“我当然要试试看。”

风来仪一笑道:“很好,如果你破得了这个阵,你大可自由来去,我保证这里不会有任何人对你阻拦,只是如果你破不了这个阵,哼,只怕你们二位可就有­性­命之忧。”

蓝衣人一声朗笑道:“好!我们就这么说定了,风岛主你就请出招吧。”

风来仪笑了一声:“我再告诉你一声,这个阵势由我亲自主持,你所遭遇的主要敌人当然也就是我,你很难破得了,中途如果自知不敌,只要招呼一声,我或可对你网开一面。”

“多谢盛情,”蓝衣人冷峻的口音道:“你的确是太照顾我了。”

风来仪又是一声冷笑,手中玉拂尘往空中一挥,只见眼前蓦地灯光大盛,紧接着又是一暗,一明一暗间风来仪身形已然消失。

蓝衣人木然直立着,左右顾盼了一下,蓦地退向任三阳身前。

任三阳咬牙切齿道:“这个娘儿们欺人太甚,鹅就是不信她这个阵。”

话还没说完,已为蓝衣人凌厉的目光所止。他虽然脸上戴着面罩,可是露在面罩外的一双眸子却是炯炯有神,异样的灵活。虽然相处片刻,任三阳却对他目神的传达颇能领会,这时在他的眼神儿传达之下,便立刻缄口不言。

为了怕话声外泄,虽然二人对面站立着,蓝衣人依然用传音入密的口音向他发话:

“你记住!无论对方来势多猛,你都不可移动。”

一面说时,蓝衣人递上了他手里的判官笔,任三阳接笔在手,双笔在握,心胆顿时为之一壮。

蓝衣人又道:“风来仪有我对付,你只要不乱阵脚,敌人对你无可奈何,”

任三阳点点头道:“鹅知道了。”

话声才住,一股极大的压力,蓦地直袭了过来。

任三阳还没有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半惊半吓地向后一个踉跄,却吃蓝衣人一只手掌抵在了背上。

“你忘了我怎么关照你的?”

任三阳一惊之下才明白过来,身子一挺,站直了身子。那股绝大的内力,随即呼啸着扑面而过,敢情又是一次虚惊。

经此一来,任三阳更加深了对蓝衣人的钦佩,自己对自己的妄动甚为羞愧!活了大把子年岁,经历了半辈子,想不到事到临头竟然是样样无知!任三阳心里老大的不是滋味,这一霎的羞愧可就不用再提了。

蓝衣人安置好了任三阳,不得不提高警觉,全心全力来应付风来仪的进攻。

事实上风来仪时时刻刻都在他身边对他监视着,双方都心存必胜,出手更为缜密,以期一发即中,绝不予敌人缓手之招。

蓝衣人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已大致对眼前阵势有了初步的认识,对于风来仪的这个阵势,他不得不由衷地钦佩,的确是缜密周详,不可思议。

大敌当前,蓝衣人休敢心存怠慢,随着他一连三数个腾纵,落身在一堵花石正前。

他身子方自落下的一霎,蓦地当前人影一晃,风来仪有如鬼魑般地已来到了眼前,这一霎两盏孔明灯光突地亮起,匹练般的灯光直向着蓝衣人面前­射­到。

这般强光夺目,突然事出意外的来到,真正给人以恐怖凌厉的打击。

尤其厉害的是,风来仪的待隙而临。

像似一阵风,就在强光照向蓝衣人面上的一霎,风来仪的身子已陡然来到了面前,右手长尾玉拂尘霍地向空一扬,炸出了千缕银丝,有如万箭齐发直向着蓝衣人面门­射­来。

这一手尤其是配合着眼前的时间,便格外显得杀气盎然,以风来仪那般内力,这柄玉拂尘上所炸开的千缕银丝,缕缕都有如锋利的钢针,不要说蓝衣人的整个脸面,即上胸双肩,亦全在威力照顾之下。

蓝衣人冷笑一声,他的一双眼睛已无能在如此强光照­射­之下视物,可是凭着他敏锐的感触,以及心理的臆测,已可知道对方出手的方位,随着他右手挥处,一口紧束腰上的如意软剑,已然离鞘拔出。

“当啷啷!”

拂尘上的千条银丝,猝然间与雪亮的宝剑剑身交缠在一起。一个往上面挡,一个往后面抽,两股力道运施下,顿时拉了个笔直。

以风来仪与蓝衣人那般功力之人,加诸在这两件兵刃上的力道何止万钧?

他们显然并非有意要在力道上来一决胜负,是以在一度较力之后,风来仪身子猝然向前一欺,一声喝叱之下,左手已闪电般地探出,两根手指分开着,直向蓝衣人两只眼睛上点来。

蓝衣人身子猝然向前一探,风来仪的双指带着强劲的风力,贴着他的发际滑了过去,真是险到了极点。

蓝衣人心里明白,眼前情势对自己极为不利,第一件难以克服的即是当前的强光­射­脸,如不能尽快地脱离现场,转移阵地,决计万难逃开风来仪闪电般的连珠功势。

这一霎短兵相接,其势之凌厉真是难以想象,风来仪似乎也已动了真怒,决计要把对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神秘人物拿下问罪。

只是在一连两招闪电进攻之后,她不得不心里承认,对方这个神秘人物简直比她事前所估计的还要厉害得多。正因为这样她就更不能放过了对方,一面右手拂劲拉住了对方宝剑,左手霍地向后一带,用“分花拂柳”手法,直向蓝衣人后背项间拍点了过来。

休要小看了这一手招式,透过她那尖尖五指,蓝衣人背后三处|­茓­道均在她指力控制之中,以风来仪之指力,不要说真的被她击中,就只是力道扫上一些,也只怕当时就要闭了|­茓­道。

蓝衣人胆敢以身犯险,当然不是易与之辈。

“好厉害。”

三字一经喝叱出口,身形翩若游龙地翻了过来,不等他身子完全转过,右手己一掌击出。

两双手几乎已经接触的一刹那,风来仪倏地向后一放,冷笑声中,身躯翩若惊鸿般地拔空而起。

蓝衣人其时尚不能适应加诸面端的强烈灯光,他却知道这一霎是自己最关紧要的要命关头,虽是眼前金星乱冒,不辨东西,却不敢在原地滞留片刻,右足一勾,飞快地向侧面旋身而出。

可真是险到了极点,就在他身子旋出的一刹那,风来仪已如飞鹰搏兔般地直扑了下来。

蓝衣人因为有见于先,虽在双目不视的情况之人,逃开了对方极具威势的一式杀着,却亦禁不住惊出了一身冷汗。风来仪一只纤纤右手,紧紧擦着他的后背滑了下去,表面上留下了一道口子,连带着肌肤上也留下了一道血痕。

蓝衣人鼻子里哼了一声,就地一个倒折,把身子第二次挪开一旁。果然就在他身子方自转出的瞬息之间,无数灯光,倏地全数直向他方才站立处聚集过来,灯光照­射­下更可见风来仪一式漂亮的凌空下击之势,只可惜这一次她扑空了。

蓝衣人显然由于方才的受辱,心中大为愤恨,见状哪里肯放过这一刹良机。足尖点处,捷若飘风地已猛袭了过去,右掌探处“金豹露掌”一掌直向风来仪背上抓去。

风来仪足下一个前跄,猛地转过身来,两只手掌“噗”一声就空交接一起。这一次他们双方都用足了力道,两只手“噗”地一经交接,却有如弹簧般地霍地弹了开来,一个鹰飞,一个兔滚,双双向两边分开。

然而,这只是另一次交锋前的短暂缓息,紧接着两条人影骤然间地又自合到了一块,玉拂尘嗖嗖盘空,剑光影寒光闪闪,一瞬间已对拆了十五六招。

蓦地,风来仪一声轻啸,倏地拔身直起,紧随在她身后的蓝衣人两手握剑更有一剑擎天之势。随着凌厉的剑势,风来仪一截衣袂,已被剑锋挥斩下来,徐徐地向着地面飘落。

风来仪再次发出了一声喝叱,整个身子倏地一个倒折,成了头下脚上之势,她手里的那具拂尘,随着一声轻炸,成了万千银丝,兜头盖顶地直向蓝衣人当头罩落下来。

蓝衣人一抖手中剑,同时也发出了一声轻炸,摇出了一天剑影,反迎着对方的万千银丝兜上去,两条人影就这样纠缠着同时自空中坠落了下来。

陡然间,剑锋再一次和玉拂尘交接在了一块,当啷一声大啊。

风来仪猝收拂尘,身躯向下一矮,蓝衣人却拔了个高儿,拖着剑身上的一抹寒光,由她头顶上掠了过去,起落间已是两丈开外。

两个人脸对脸地远远互视着。

甚久,甚久,谁也没有说一句话,彼此的呼息,却显得那么急促。

表面上看来,两个人像是谁也没有占着谁的便宜,然而彼此都是心里有数。

蓝衣人哈哈一笑,收回了宝剑,似乎不愿再战。

“风帮主承让了。”

风来仪扬了一下眉毛,缓缓点了一下头道:“你可以走了。”

蓝衣人抱拳道:“多谢!既是这样,在下还要向帮主为这位玩猴儿的朋友讨上一个人情,一并离开才好。”

风来仪冷冷哼了一声,道:“你们走吧。只是这个阵势既已发动,却不是立刻就能撤开的。”

蓝衣人一笑道:“那就看我们的造化吧。”

一面说时,蓝衣人身形连闪了几闪,已自偎向一旁任三阳身边,单手一托任三阳后腰部位道:“走。”

声随人起,两条人影已猝起如鹰,起落之间已纵出三五丈外。

风来仪仍是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们。

忽地,高桐闪身而前道:“不好,他敢情已经摸清了阵法,这就要出去了。”一面说,正待往前赶去。

“不必了,让他们走吧。”风来仪慢吞吞地说着,脸上显现着一种凄凉。

这种情形看在了高桐的眼睛里,不禁大为不解。

说话之间,蓝衣人已同着任三阳连纵出十数丈外。

高桐大为情急地道:“三娘娘,他们走了。”

风来仪看了他一眼,喃喃道:“我知道,吩咐下去,阵撤了。”

高桐又是一怔,还待再说什么,风来仪已纵身而起,一连几个快速纵身,来到了正中六角楼内。

※※※

朱翠与青荷仍然还守在那里。

风来仪看了二人一眼道:“我们回去吧。”

朱翠应了一声,站起来向外步出。

青荷素知这位三娘娘的脾气,刚才的情形她与朱翠在楼上都看得很清楚,风来仪越是外表镇定,内心便愈难捉摸!凭着莫青荷跟随她甚久的经验,这种情况下就应该特别小心,一个弄不好可就会引发她无边怒火,自己可担当不起。

她有见于此,是以悄悄跟随在风来仪身后,不敢妄发一语。

风来仪一面走一面向身旁朱翠道:“刚才的情形你都看见了?”

朱翠点点头道:“嗯,都看见了。”

风来仪道:“那个穿蓝衣服的人你可认识?”朱翠一笑道:“你已经问过了,我也回答过了。”

风来仪忽然站住道:“你真的不认识他?”

朱翠心里一动,却硬着嘴道:“他始终蒙着脸,我又怎么会知道他是谁?”

风来仪道:“难道从他的动作和声音里,你一点都认不出来?”

朱翠不禁腹内暗笑,她当然知道蓝衣人是准,只是却不便说出,­干­脆装假就装到底。

“我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朱翠含笑地看着对方道:“你看他又是谁呢?”

风来仪一言不发地回身前行,朱翠跟在她身边。走了几步,风来仪忽然又站住脚,朱翠只好也停下来看向她。

“你知道吧!”风来仪道:“这个人是我近几年来所遭遇到的人中最厉害的一个……”

她的两只眼睛,在说到这里时,微微地拢合过来,变成了两道细缝。

“你可都看见了?”她继续思索着道:“他所施展的那些招式,都是武林中前所未见的奇异招式,其中还有一些是惊人的绝招,这个人真是一个讳莫如深的人物。”

朱翠听她这么激赏蓝衣人,心里大是受用,当下试探着道:“我倒也并不觉得他有什么特别了不起的地方,难道他的本事比岛主你还大么?”

风来仪看了她一眼,苦笑了一下道:“你以为呢?”

“当然不如你甚远。”

“那可……不一定……”

朱翠一笑说:“这么说他难道还能胜过了你?”

风来仪摇摇头道:“这个问题我现在还不能回答你,这个人绝不会无缘无故来到这里,我们一定还能遇着,也许下一次……”

她虽然没有率直地说出蓝衣人的武功到底如何,可是朱翠却已能由她的眼神儿里察探出她内心对于蓝衣人所持有的畏惧……这就够了。

风来仪脸上现出一种惆怅,忽然转向朱翠道:“我差一点忘了告诉你,我们明天一早启程,今天要早一点睡呢。”

朱翠心里一愕,风来仪已转身自去,她走了没有多远,却见她忽然又站住了脚步,伏身子面前的一块巨大假山石上。只见她两只手按在石面上,全身剧烈地抖动着,那样子像是在埋头哭泣,有点情发不已的样子。

朱翠心里一动,正想过去看个明白,却觉袖角上被人拉了一下;回头一看,见是青荷。

青荷向她努了一下嘴,摇摇头,意思叫她不要多事。朱翠听从她的暗示就没有移动。

却见风来仪独自埋首在那块远比她人还要高大得多的石前,盘桓了好一阵才离开自去。

“这是怎么回事?”她走了以后,朱翠这才忍不住问青荷。

“这是她的老毛病了。”

一面说,青荷领先缓缓走向那块巨石,凝神向那方巨大的假山石注视着。

朱翠跟过去,好奇地打量着道:“怎么啦?”

青荷向着她苦笑了笑道:“公主你还不明白,三娘娘一向就是这样,可惜了这块来自泰山的假山石。”

朱翠听她这么说,再打量那块石头,并不觉得有什么异状。

青荷道:“公主你只试着推上一推就知道了。”

朱翠心里一动,这才有些明白。当下向后闪开几步,试以劈空掌力向这方假山石上一推。掌力过处,那方大石并无异状,紧接着“刺!”一声,全数碎为齑粉,扬起了半天黄尘。

二人站处虽距离那块大石甚远,却也无能避免,被炸开来的石粉弄得满头满身都是,慌不迭忙自避开一旁。

“噢!”朱翠吓了一跳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青荷一笑道:“公主您还不明?”

朱翠想了一下,这才点点头道:“原来这样,她竟拿这块石头当成出气筒。”

青荷一笑道:“每次都是这样,阿弥陀佛,她老人家肚子里的这口怨气总算出了,要不然还不知道谁要倒霉呢!”

朱翠一声不响的走向先前那方巨石跟前,细细地打量着,只见先时那高过一人粗可三四人合抱的巨大花岗石,竟然自根而顶全数碎成粉未,可以想知所加诸其上的内力该是何等惊人!由此而推想风来仪本身的功力,又该当是如何骇人了。

※※※

夜静更深。

朱翠缓缓由床上起来,穿好了衣裳。

今夜她思潮起伏,难以入睡。

明天就要同着风来仪前往不乐岛了,此一行到底是福是祸,诚然还是个未知数,然而想到了即将与母弟见面,一家团聚,却又由不住心里高兴,真恨不能Сhā翅而至。

摸着黑,她来到了桌边,正想找出打火石把几上的灯点着,不意手方伸出,却被另一个人的手接住了。

这一惊,差一点让她叫了出来。

“啊……”

朱翠一惊之下,右手用力向后一挣,左手顺势向下一挑,用“穿心掌”式直向她犹未能看见的这人前心穿扎了过去。

她虽然猝然间未能看清对面这个人,但是凭着她多年来与敌人动手的经验,却可以断定对方所站立的方位,这一招出于也就八九不离十儿。

哪里知道对方这个人敢情竟是个大行家。朱翠的手方一递出,却被这人另一只手又接住了。

换句话说,她的两只手都叫对方抓住了。

“你……”朱翠情急之下,用力向后一挣,竟然没有挣开,这才觉出抓住自己双手的这个人敢情力道极大。虽然如此,这人却似乎无意伤害她,所发出的力道恰恰好不使她能够挣开来而已。

那是一双男人的手,大而有力。

朱翠简直惊骇了。

“你是谁,放开我。”

“是我,”对方用着低沉的声音道:“连我的声音你都不认识了。”

声音好熟好熟,朱翠一惊之下立刻惊喜地道:“是海兄么?”

“你猜对了,就是我。”说完这句话,他紧紧抓住对方的那双手便自放开了。

朱翠脸上一阵子红,欲喜又羞:“你……来了?”

说了这句话,只觉得一颗心通通跳动不已,渐渐地,她的视线已能清晰地分辨眼前的景象,当然也包括了面前这个人,海无颜。

“真的是你……”她紧张地说:“我先点上了灯。”

“用不着!”海无颜道:“是我把灯吹灭的,这样也许说话比较方便。”

朱翠心里一动,暗忖着自己可真糊涂,楼上住的就是风来仪,何以如此大意?

海无颜这时候已缓缓在桌子对侧坐下来。

“刚才情形特殊,请恕我不便与你见面。”微微一顿他又接下去道:“你的情形,我都清楚,今夜特别来看看你。”

“这……谢谢你。”

说话时她已注意到,对方敢情已经摘下了脸上的那方面具,现出了原有的本来面目。

室内异常的黑,朱翠才发现到四面窗上的帘子都密密地拢着,仅仅只凭着少许的月光,由侧面天窗上泻进来。

“是我把帘子拉上的,”海无颜声音很低地道:“我知道风来仪就住在楼上。”

“你想得很周到!”朱翠在黑暗里静静地打量着他:“也许你还不知道,明天我就要去不乐岛了。”

“我知道。”

微微停了一下,海无颜才接着说道:“这就是我为什么这个时候还来看你的道理。”

朱翠十分惊讶地道:“真的?你怎么会知道?我还是才知道的呢!”

海无颜黯然一笑道:“他们的行动,我一直都在暗中注意,我发现高桐已为她准备好了船,而且采购了很多远行的东西,我就知道你们要去了。”

朱翠点点头,脸上浮现出一些伤感:“你有什么话要告诉我么?”

海无颜点点头:“我有很多话要告诉你,只是时间不多了,我们就长话短说吧。”

朱翠听他这么说,心里充满了喜悦。

“不,我们还有很多时间,距离天亮还早呢。”

海无颜轻叹一声道:“不行,外面还有人等我,而且这里实在不太安全,风来仪太厉害了,刚才我只是险胜了她一筹而已,再打下去保不住不是她的对手。时候不到,我还不想跟她硬拼。”

朱翠听他这么说,想到即将来临的离别,心里一阵难受,缓缓地走过去坐下来。海无颜跟过去,在她对面一张桌子旁亦坐下来。

“你这一次去不乐岛,实在是个难得的机会。”海无颜注视着她喃喃地道:“我要关照你的是千万不要轻举妄动,而且,最要紧的是你要取得他们对你的信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朱翠一愕道:“你的意思是……”

“不要让他们发现你对他们潜在的敌意,尤其是白鹤高立这个人,你要千万注意,他是一个只讲现实而丝毫没有道义可言的人,你要是有一些蛛丝马迹落在他的眼里,就只怕你这条小命万难保全。”

朱翠聆听之下,情不自禁地为之打了一个寒颤。

“真的?他真的有这么可怕么?”

“他是我此生所遇见过最可怕的一个人,手狠心辣,再加上功力­精­湛。”

说到这里,海无颜由不住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老实说,我真有点为你此行担心。”

朱翠一双明媚的眸子在他脸上转了一转,微微含笑道:“我不会有什么事情的,有你这句话我也就感激不尽了。”

海无颜道:“我确信你不会有什么意外,不过你还是要自己当心,眼前你与风来仪相处得极好,这确是使我大出意外,也许在必要时候,她可以助你一臂之力。据我所知,白鹤高立对他这个师妹多少还存着一些戒心,也许正因为这个理由,不乐帮还能屹立至今。总之,风来仪在不乐帮算是唯一的一个例外了。”

朱翠道:“这么说风来仪为人还不算太坏了?”

海无颜点点头道:“她算是多多少少还有点义气,较之高立与宫一刀来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了。”

朱翠经过这两日相处,尤其自从悉知风来仪与“琴仙”柳舒卷昔日曾是一对爱侣之经过后,对于风来仪不禁平白生出了许多好感,这时再听海无颜所说,不禁对风氏又留下了许多好感。

黑夜里,房中既没有点灯,但是透过彼此的视觉,双方却能洞悉内外,心领神会。

“海兄,”停了一会儿,朱翠才喃喃道:“我们会很快再见面么?”

海无颜点点头,说道:“这正是今夜我要告诉你的,我也许暂时还不能去不乐岛。”

“为什么?”

“因为……”海无颜看了她一眼道:“我好像曾经告诉过你,关于西藏布达拉宫那件宝藏的事……”

朱翠一惊,问道:“难道有了什么意外?”

“还很难说,”海无颜略为思忖了一下:“问题是不乐帮既然已经意图染指,事情就比较麻烦。这两天我细细想了一下,决定先去布达拉宫跑上一趟,把这件事解决之后,再尽全力去对付不乐帮,不知你以为如何?”

朱翠点点头道:“这样当然好,不过!你有把握么?万……”

海无颜回答道:“这件事刻不容缓,如果我能走在不乐帮前面,我想应该不会有问题,如果走在了他们后面就比较麻烦,而且,你知道在事情没到最后关头,我还不打算让不乐帮的人知道我的本来面目。”

朱翠点点头,却又轻轻叹了一口气道:“说来实在惭愧得很,这半年多以来,我只是忙于个人的私事,像这样可以造福贫苦大众、维护武林正义的善举大事,我却是一点也帮不上忙。”

海无颜道:“你不要这么说,你及你家人的健在,就已经显示了正义的存在,要是有一天你们落在­奸­贼手里,那才是人间正义最大的失败。”

朱翠听他这么一说,确实很感动,眼圈一红,差一点为之泪下:“海兄,你太抬举我们了。”

海无颜点点头道:“姑娘不要妄自菲薄,老实说武林中人最近谈起你来,都心存敬仰,就拿你这一次单身入不乐帮虎|­茓­,对于整个武林来说,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之事,你之忍辱负重,尤其有不平凡的意义,我由衷地祝福你能够阖家团聚,快乐成功。”

朱翠微微点了一下头,眸子里含蓄着感激,微微一笑道:“谢谢你,你这么一说,我倒真像很了不起的样子,就凭你这番话我也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了。”

海无颜道:“你我同心协力,内应外合,一定能成功夫事。”

说到这里忽然面­色­一沉,身形一转,来到窗前,悄悄地伸手掀开了帘子,倏地推开一扇窗,向外打量着。

窗外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声音,星皎云静,玉宇无声,淡淡的月光洒在院落里,所看见的一景一物都像是涂了一层淡淡的雾。

“怎么了?”朱翠吃惊地道:“你看见了什么?”

海无颜微微摇摇头,目光却注视着那一片泛黄的枯草:“这里有狗?”

“没有,但有一只猫。”

“那就难怪了。”

一面说时,海无颜顺手关上了窗户,却向朱翠注视了一下,点点头道:“姑娘多保重,我走了。”

朱翠怔了一下:“这就走么?”

海无颜直直地注视着她,这一霎眸子里闪烁着异样的神采,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之下,朱翠甚至于有些胆怯,终于把眼睛移向一旁。

房门忽然敞开来,灌进来大片的风。

朱翠似乎已经想到了什么事情的发生,但她仍然还要证实一下,结果不出她所料。

海无颜走了。

一种异样的激动,像是失落了什么,朱翠缓缓走向门前向外眺望着。窗外是那么出奇的安静,然而她的心却是不再平静了。这样傻傻地,她站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转回身来。

关上门,她找到一张椅子坐下来,心里乱极了。

“嗤!”斜刺里传过来一声轻笑,真把她吓了一大跳。朱翠差一点由位子上跳了起来。

可是立刻她的目光就与坐在角落里的那个人影接触在一块,敢情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这间房子里竟然多了一个人。那个失去了一双足踝的怪人。大头,乱发,朱翠一眼就已认出了他是谁。

“单老前辈,是你?”

单老人一双银铃般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盯视着她,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刚才那个年轻人是谁?”

朱翠微微一怔,从容地笑道:“原来你老人家都看见了,他是我患难中所结识的一个朋友。”

单老人眨了一下眼睛,神情极为认真地道:“他叫什么名字?”

朱翠正想说出,转念一想,却又一笑道:“这位朋友很不愿意人家知道他的名字,老前辈还请原谅。”

单老人双手似乎在椅把子上按了一下,身子如同旋风般,“呼”的一声已来到了朱翠面前。他虽然失去了一双脚掌,却依然能直立在地,两只小腿有如一双木桩般Сhā立在地。

“告诉我他是谁?……说……”

朱翠很是为难地摇了一下头:“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这位朋友很相信我,我不能失信。”

单老人眼睛蓦地睁得极大,可是立刻又收小了。

“罢!罢……不说算了。”

一面说重重地出了一口气,身子一转,像是一阵风似的已落座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

“哼哼哼……”他频频地冷笑道:“你不告诉我就以为我没有办法知道了?哼哼……”

朱翠看他生气了,心里倒似有些过意不去,当下含笑往前走了几步道:“对不起,我只是不愿作一个失信的人罢了,你老人家为什么一定要知道他是谁呢?”

单老人在她说话时,似乎一直在发呆,聆听之下,并未作答,嘴里只是喃喃地在说着:

“我竟是不知道,我竟是不知道……奇怪……奇怪!”

说着他那一双瞳子注定向朱翠道:“你是知道的,我的腹气地行之功,来去无声。你这位朋友居然会警觉于先,真是我想不通的。”

朱翠一笑道:“原来这样,这么说刚才在窗外窥探的竟是你老人家了?”

单老人哼了一声道:“不错,就是我,我只是想了解一下他是什么来路,想不到居然被他发现,他行动快捷,轻功敢情也是不差,想不到如今武林中竟然会有这等杰出的年轻人,真是匪夷所思了。”

朱翠听他如此夸赞海无颜,心里着实高兴。

“今天晚上你老人家可是出去了?”

单老人一怔道:“你怎么知道?”

朱翠道:“这里打得天翻地覆,你老居然不知道?”

单老人睁大了眼睛:“这,你倒是说说看是怎么回事?这里发生什么事?”

朱翠随即将风来仪与高桐发动阵势对付任三阳,幸得海无颜中途Сhā手介入,才始脱困之一段经过约略道出,单老人聆听之下,显然大吃了一惊。

“这个人竟能破了风来仪的六光阵?好小子!”

忽然咧开了大嘴,呵呵笑了两声,得意地道:“风来仪万万也不会想到有此一天,啊!

听你这么说,姓风的贱人竟然未能战胜你这个朋友,只得眼睁睁地让他自去,这可是前所未见的奇事。”

忽然他又似很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唉!这么­精­彩的一出好戏,我竟然错过了,真是可惜,可惜!”

一想到风来仪受挫于人,他真是由衷的高兴,踢腿摇头,状如小儿一般。

二人又谈了一些方才发生的事情,单老人虽对海无颜感到极度的好奇,朱翠却始终守口如瓶,不作进一步介绍,话题随即转到了今夜单老人的前来。

朱翠遂道:“你老人家今夜来得正好,我正要告诉你,我明天要走了。”

单老人点头道:“我知道了,这件事我已有安排。”

朱翠一怔道:“什么安排?”

单老人一叹道:“这一次我随你去不乐岛,也不知还能回来不,几个熟朋友那里不能不去打一个招呼,这就是我晚上不在家的原因。”

朱翠吃了一惊道:“什么?你也要去不乐岛?”

“你不知道?”

“我……”朱翠实在有些糊涂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

“我跟你一块去,”单老人哼了一声:“错过了这一一次机会,只怕我再想去可就不容易了,所以,我就决定跟你一块去了。”

“跟我?……”朱翠睁大了眼睛:“你是说明天一早,打算跟我们一块去?”

单老人点点头道:“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可是风来仪那里?……”

“当然不能让她知道,”单老人点了一下头道:“时候不早了,你也该歇着啦,咱们就这么说定了。”

说走就走,就见他身子一缩已溜下了位子,等到朱翠注意看他时,显然他已遁身窗外。

朱翠想出声唤住他,却怕惊动了风来仪,话到­唇­边又忍住了。

这一夜她反复思索着这件事,却始终也不得要领,只待留诸明日来证实这件事情了。

※※※

午时三刻。

这艘金碧辉煌的大船,风帆饱张,正以无比的快速,乘风破浪地前进着。

倍大的船舱,似乎只有三个人,风来仪、朱翠与女婢青荷。当然,随行的六名家奴以及原来船上的工作人员不在计算之中。

时序已入冬令,但南国日暖,虽然航行在浩瀚的大海,却没丝毫寒冷之意,和风暖暖,海鸥翩翩,浪花一次又一次地拍打着船板,喷吐着泛白刺眼的银­色­泡沫。

在搭出舱面的五­色­遮阳棚下,风来仪、朱翠安详享受着香茗,她们已经用完了午膳。

“像这样速度,再有两天就到了。”

风来仪脸上洋溢着微笑,在海与阳光的衬托之下,她变得和蔼可亲,白哲的皮肤不见皱纹,洁白的牙齿编排得那么整齐,这一切似乎不应该在一个六旬以外的老­妇­人身上所能看见的。

朱翠懒散地靠在一张藤条编制的椅子上,这一霎看过去,她简直完全松弛了。似乎在一切尝试失败之后,她才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之下,接受了风来仪的建议,随她同返不乐岛。在一切都已成为事实之后,她倒也能安之如怕。既来之,则安之,往后的路诚然未可预卜,却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一只海鸥翩翩地飞上了船舷,引颈剔翎,白­色­的羽毛在阳光映衬之下,其亮如银。

朱翠喜悦地站起来,悄悄地走过去,伸手抓住了它,像是个小女孩子一般地笑了。

风来仪点点头道:“你竟然童心未泯,这样的鸟儿,我们岛上也有,那里各种珍禽异兽多得是,只怕你一经住下之后,可就舍不得离开了。”

朱翠松开了手指,劈啪一声,那只海鸥竟自飞到了她头上,在那里闪身振翅,逗得她格格地笑了。

这一切看在了风来仪眼中,不觉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多年来她出入江湖,为了执行不乐帮的帮令,大取不义之财,堪称杀人如麻,一颗心有如冬封之冰,确是不曾慈悲过。然而这一刻,面对着这个可爱少女的微笑,竟使她原已冰封的心激起了春融的涟漪,这样的感触对她来说以前的确是罕见的。

三十一

一声鹰鸣,响自当空。

船上人都不禁抬头望去,但见一只白毛细胸的鹰低飞掠空而至,这只鹰看来较一般常见之鹰要小得多,但当其低飞直掠时,却出奇得快,速度惊人。随着这声刺耳的尖鸣之后,疾若箭矢般的低飞直掠而过,一会就只剩下了一个小小的白点。

朱翠一惊道:“啊,好漂亮的一只鹞子!”

风来仪忽似想起了什么,面­色­微微一变。

就在这一霎,那只几乎已经消失于视线之外的鹞子倏地尖鸣一声,去而复还。

这一次较诸前一次的速度更快,剪翅间已来到了眼前。

风来仪一声叱道:“小心!”

话方出口,即见那只银­色­鹞子有如银星一点,势如箭矢般,直向着朱翠头顶上飞­射­过来。

朱翠在耳中方自听到这声鹰鸣之始,已然有些警觉,风来仪再一出声示警,刻使她觉得其势不妙。说时迟,那时快。紧接着又是一声刺耳的尖鸣,这只小小银鹞突然嘴爪齐施,自高而下向着朱翠脸上袭来。

朱翠一惊之下,身子向侧方一偏,右手二指霍地递出,用“金剪指”力向着鹰腹就Сhā。

她原以为凭自己功力,无需真的伤着了它,就只是指上风力招着了它一些,也必能使这扁毛畜生当场溅血而已,却是没有料到,这只银­色­鹞子敢情为人豢养,平日受过极为严格的训练,大非寻常。

眼前朱翠“金剪指”方一递出,即见当空鹞子一声短鸣,灵巧的身子就空一滚,蓦地下坠了尺许。

轻功上乘身法中“细胸巧翻云”之一招,所谓“细胸”正是指的眼前鹞子,可知其身法该是何等快捷犀利了。

朱翠一惊之下,才知道自己竟是过于轻视了对方,二指一招点空,眼前银­色­鹞子已临胸际。

这只扁毛畜生果真受过严格攻击训练,每有惊人之式。

由于双方近在咫尺,朱翠看得非常清楚。这只鹞子生就一身银翼,火眼金睛,嘴爪如钩,尤其是额上一撮角毛,状似一朵迎风绽放的银菊,的确是俊极了,却也凌厉极了。

一沉即起,夹合着“劈啪!”凌厉的一声振翅声,这只银鹞第二次升起来,却以尖削的一截翅尖,反向朱翠颜面上方扫过来。

朱翠想不到这只小小的鹰,竟然如此狠恶,一时不禁为它逗得火起,娇躯向后一收,两掌合夹,发出了六成掌力。

这只银鹞好­精­灵,就在朱翠掌力将吐未发之间,它似乎已经觉出不妙,一声啁鸣,猛力升翅直起,其势之疾快,出人意外。

虽然这样,却也为朱翠所发出的掌上力道扫着了些边儿,随着这只鹞子发出的一声尖鸣,空中炸开了一天的银羽。

紧接着又是一声尖鸣,在余音绕空之际,这只小小银鹞已箭矢般地直起当空。一串串凌厉的鸣叫声,随着它的低飞盘旋,兀自眷念着眼前不去。

朱翠几乎为之惊异了。

一旁的风来仪却像似已有所见,冷笑一声道:“我们大概有客人来了!”

话声方顿,即听见有人撮口为哨所发出的尖锐声音。一只亮顶方头的快船,正以奇快的速度,迎面驰来。

紧接着,第二声尖锐的哨音,亦自发出。

空中那只银鹞在第二声口哨发出之后,在空中应了一声,立刻翻转翅膀,一径向那只快舟上投身飞去。

风来仪看到这里冷冷哼了一声道:“停船!”

青荷把话关照下去,大船立刻停了下来,眼看着对面那艘快舟乘风破浪,像是昂行波面的一条海龙,瞬息间已来到了面前。

走得快停得也快。“哗啦!”一声,风帆放下来,快船在水面上打了个跄,顿时停住,双方间隔距离大概不足两丈。

朱翠这才看见,对方那般平顶快船的船头上一字平列着五个人,四个短装劲服青年,拥衬着一个皓首银发的白衣老者,老者左手上抬,让空中缓缓扇翅的那只银­色­鹞子落于其上,一看即知人鸟相处和谐,也就可以猜知这只鹞子必为其所豢养了。

风来仪兀自坐在椅子上没有移动,可是脸上神态已微有愁容。

“原来是这个老不死的!”她一面向朱翠招呼道:“你不必跟他噜苏,一切由我来应付!”

风来仪这边方自关照了朱翠,对船上那个皓首银发的老者,已自发出了老声老气的一阵子笑声。

“三娘娘,咱们总有十年没见了吧,哈哈,正要专程往谒,想不到却在海面上见着了,这可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了!”

话声不大,但吐字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为风力吹送过来,清楚地送进了每人的耳膜。

朱翠在与对方照面之始,已经预感到来者不善,这时聆听到对方的话声,才警觉到来人敢情功力绝高,只是这一手“千里传音”,想要把话声传送得如此清晰,声音聚而不散,如果没有极为­精­湛的内功,根本无能达到。她真是想不到连日来波折重重,邂逅能人无数,眼前这个老人更不知又是何方神圣驾到了。

风来仪仍然平静地坐在椅子上。

“原来是神鹰葛兄,真正是久违了,失敬,失敬!请过船一叙如何?”

白发老人一笑道:“遵命!”

话声略顿,点头向身侧左右道:“走吧!”

五人看来几乎是同样的动作,同时自快舟上腾身升起,有似一朵云彩般的轻飘,冉冉落身子对舟之上。

快船上的舟子,立刻把船摇近,然后打上搭头,使大小二舟联在一起,不致为浪花冲开。

号称“神鹰”的葛姓老人往前连走了几步,抱拳向风来仪笑道:“十年不见,三娘娘风采依旧,想必是养生有术了!”

“葛兄太夸奖了!船行大海,无以待客,一切简陋了。”

“三娘娘太客气了!”

说话时早有船上侍者,抬来了坐椅。

姓葛的老人拱了一下手,老实不客气地也就坐了下来,他左右的四名青年,显然是碍于辈分,不敢与老人同起同坐,依然分左右偎在老人身边坐下。

“这位是?……”

葛老人的一双眼睛其实早已经注意到了另一边座上的朱翠,到底忍不住开口询问。

风来仪一笑道:“葛兄岂有不认识这位姑娘的道理,显然是明知故问了!”

葛老人笑了笑摇头道:“三娘娘仍然是快人快语,葛某人这点心思看来是瞒不住三娘娘了!”

一面说自位子上站起,向着朱翠恭敬地抱拳道:“如果老朽双眼不花,这位想必就是名震当今的无忧公主了,幸会,幸会!”

朱翠含笑回答道:“不敢当,前辈是……”

姓葛的老人一声笑道:“老朽遁居世外,早已是化外之民就是报出万儿来,殿下亦未必知道。”

一旁的风来仪冷冷地道:“葛兄未免太谦虚了!”随即向朱翠介绍道:“姑娘可曾听说过贵州黄天岭的‘神鹰老人’葛白翎么?这位就是了!”

朱翠想了想,确实记不起曾经听说过这个人,为了顾全初次见面的礼貌,她依然点点头道:“久仰!”

葛白翎呵呵一笑道:“怎么样,我就知道殿下你没有听说过吧!”

风来仪微微一笑道:“曹羽这个老贼看来是决心跟我们不乐帮过不去了,居然连多年不问外事的你也给说动出山了,咱们是明眼人不说暗话,葛老兄­干­脆一句话,你这一趟是为什么来的?”

“神鹰老人”葛白翎脸­色­似乎不大自在,打了个哈哈,一只手轻轻摸着架在他左腕上的那只小小银鹞,眼角间拉起了几线皱纹。

“三娘娘真是­干­脆得很,好吧,既然这样,我们就直话直说,姓曹的不错和我葛某人是有过那么一点交情,话可得说清楚了,可是从前。自从他当了官,发了财,我可就没再见过他,这一次承他瞧得起,亲自找到了我葛某人的茅庐,说是有重事相托,拿着几十年交情的大帽子往下一压,老朽还真不能不管!”

风来仪微微一笑道:“什么事呢?”

葛白翎哂道:“这几年大家都知道不乐帮的买卖是­干­得越来越大了,我那位曹兄弟今天虽然是食官禄,却也知道买卖上的规矩,这件事因碍着三位当家的金面,所以他很难启齿,因为知道老朽过去承三位当家的抬爱,有过这么一点交情,所以再三情托,老朽也只好……

这叫无可奈何!”

“原来这样,我明白了!”风来仪嘴角拉出来浅浅的笑意:“这么说葛老兄是来众生意罗,那敢情好,什么生意还值得老兄亲自上门?说来听听吧!”

葛白翎伸出手摸着颔下的短须呵呵笑道:“抬爱!抬爱!”偏头向身边人招呼道:“来呀,把准备好的东西呈上去给三娘娘先收下!”

他身边四弟子之一立刻答应一声,上前一步,先把身上一袭黑­色­宽大的披风卸下,这才见在他背上背有一个红­色­四方漆箱。

这名弟子颇为谨慎地把这个箱子取下来,双手平托,上前几步道:“三帮主验收!”

“这是­干­什么?”

风来仪眼睛转向葛白翎道:“什么东西?”

“三娘娘不要见笑,”葛白翎嘿嘿笑道:“这份礼可不是老朽送的,老朽除了这身骨头之外,什么也没有,说得清楚一点,这是那位曹兄弟前此得罪了贵帮,特备的一份请求恕罪的薄礼,我看三娘娘也就给他一个机会,收下吧。”

风来仪先一霎还是面若秋霜,这一霎却又改了笑颜。

“啊,我明白了,葛兄这么说,我知道了,要是你老兄的东西,我还真不便收,既然是姓曹的送的,那可就另当别论了!”

“对了,对了,这是曹老弟专为孝敬三位帮主的!”

葛白翎眯着两眼笑得令人费解。

风来仪随即转向一边的女婢青荷微微点了一下头,后者立刻会意,上前几步伸出双手接过了那个朱漆匣子,显然那匣子分量极为沉重,青荷原先没料到,方一过手几乎坠了下来,第二次聚力,才平托而起。

青荷双手平托着这个四方匣子,一直走到了风来仪面前站住。

葛白翎一笑道:“里面是上好赤金一千两,请三娘娘过目验收!”

风来仪一笑,只在匣子上瞄了一眼道:“不必了,送礼的不嫌多,收礼的人岂能嫌少,请转告那位曹提督一声,就说他的礼物我收下就是!”

葛白翎一笑道:“三娘娘真不愧江湖本­色­,老朽这里代表我那位曹兄弟谢谢你啦,至于那笔买卖………

风来仪点点头道:“在此海上,只怕谈说不清。这么吧,就请葛兄转告那位曹大人,就说我们在不乐岛上恭候他的大驾,欢迎他随时造访,见面再谈吧!”

葛白翎一愕道:“这……三娘娘只怕是在说笑话吧,不乐岛人间仙境,岂又是我那位兄弟所能去得的?”

风来仪冷冷一哼,道:“这就是他的造化了,葛兄远道而来,如果只是为这位曹大人传送人情,使命已了,可以请便了。如果还有私人上的交往,就请入内少坐,容我吩咐看酒侍候。”

神鹰老人葛白翎哪能听不出对方这种下逐客令的口气?嘴里嘿嘿笑着,心里却由不住骂道:好个风婆子,你对别人这样。对我姓葛的也能没一点交情?上千两的金子就是这么好拿的么?

心里琢磨着呵呵一笑,道:“三娘娘好说,那可不敢当,老朽受人所托,忠人之事,承阁下看得起,收了我那曹兄弟一份薄礼,而且承蒙于邀我那兄弟岛上一聚,老朽总算不负此行,脸上有光,容老朽在这里先谢谢你啦!”

一面说连连拱了拱手。

风来仪一笑道:“这就不敢当了。”

葛白翎暗骂道:“好个老货,你还跟我装傻。”

心里琢磨着,呵呵一笑道:“能得三娘娘金口玉言,这件生意,八成儿作成了,这就请娘娘赏下一件信物儿,老朽总算受人所托,这也就可以回去交差了。”

“啊,这样……”

风来仪似乎才明白了过来,露出了细密的一嘴白牙,微微笑了一下,道:“老哥哥你大概是很久没有在江湖上走动了,要不然怎会连跟不乐岛上作生意的规矩都忘了。”

“什么规矩?”

“跟不乐岛作生意的人,很少不赊本儿的,要不然怎么叫‘不乐之捐’呢!”

葛白翎仰天打了个哈哈,笑声一顿,那双大三角眼睛里闪动着熠熠凶光,只是还勉强保持着脸上的笑容。

“老妹子,你可真会说笑话了,就算不乐帮算盘再­精­,吃遍天下,还能吃到老哥哥我的头上?呵呵,不行,不行,你得给我捎回些什么才成。”

一面说,这个老头儿可真没有要走的意思,非但没有走的意思,简直不退反进,两只手作势往前面挥了一下。

身边的四个人各自移动身子,向前面进了几步。

迎着他们的是船上四名黄衣弟子。

四弟子的突然出现,使得葛白翎一方面的人多少有些感觉意外,也就自然而然地停了下来,看起来简直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风来仪目睹及此,微微点头笑了笑道:“看来老哥哥你是不拿点什么凭证,就不打算回去了。”

葛白翎长笑一声道:“好说,三娘娘你是聪明人,为了几个局外人,可犯不着伤了自己人的和气。”

这话可是说得十分露骨了。一面说时,那双三角眼可就转向一旁在座的朱翠身上,这一眼也就等于说明了所谓“生意”是怎么一回事。

“说吧!”风来仪脸上仍然带着笑:“你要什么凭证,只要你能拿得去的尽管拿去就是了。”

葛白翎点点头道:“岂敢,三娘娘既然这么说,老朽也不能不识抬举。”

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干­咳一声,目光向着一旁的朱翠扫了一眼,怪笑一声道:“老朽对这位公主真是久仰之至,如能请到这位公主的大驾,过船一谈,三日之后由老朽专程送上贵帮,如何?”

朱翠聆听之下,忍不住倏地由位子站起,正要说话,风来仪却用眼睛制止住了她。

“这也没什么!”风来仪一笑道:“只是凡事有个先来后到,我好不容易请到了这位姑娘,家门未到,岂能又让你接走了,这件事你不觉得有点不大合适么?”

葛白翎嘻嘻一笑,深深向着风来仪打了一躬身道:“三娘娘多多成全,多多成全!”

一旁的朱翠聆听到此再也忍不住心里的忿怒,冷叱一声,道:“住口!”

一面说,倏地上前一步,杏目圆睁,道:“你是什么人?谁认识你?不乐岛是我自己心甘情愿要去的,你以为我会上你的当么,真是做梦!”

葛白翎先是愣了一愣,紧接着嘿嘿一笑。

风来仪见状却在旁笑眯眯地岔口道:“听见没有?这可不是我从中阻止,人家东主儿自己不答应,你可怪不得我,回去吧!”

“神鹰老人”葛白翎一生自负,在黔省黑白道上,称得上是首屈一指的人物,一身软硬功夫,更是罕见敌手,正因为这样,那位权倾一时的内厂提督曹羽,才会折节下交,亲人苗疆,许以重酬地把他请了出来。

曹羽满以为以葛白翎之古怪难缠,在江湖上之声望,即使是不乐岛的三位岛主,也必得买账三分,这才好说歹说地请他出来作个说客。

想不到葛老头儿第一次出面,满以为凭自己的面子,这位不乐岛的三岛主多少也得有个交待,哪里知道一千两黄金送出去,却像是丢进大海,连个凭证都没有,接下去又碰了黄毛丫头朱翠一鼻子灰,风来仪却也对自己下了逐客令。这一切,不禁触发了葛白翎的一腔怒火。

“朱公主,这件事只怕由不得你自己作主了。”

话声出口,右肩轻晃,落在肩头上的那只银­色­鹞子先是一声尖鸣,蓦地扇动双翅,直起当空,同时间他身躯有似一阵风也似地已经迫近了朱翠身前。

这一阵风力不啻是内功真元的化合,设非朱翠有­精­湛内功根底,只是对方这一冲之力,只怕也当受不起。

葛白翎显然技不止此,随着他前进的身子,两只手倏地张开来,往前微微探身直向朱翠一双肩头上按了下来。

朱翠右手轻起,一掌直劈过去,只觉对方随着两手环抱之姿,带来了极大的力道圈子,一时想要脱出,殊为不易,这才知道眼前这个老头儿敢情不是好相与。一念之后,正待施展全身之力,用“双掌开碑式”,拼着两臂为对方拿获之险,也要给对方一个厉害。

无如她这里方自动念,身侧疾风忽地袭来。耳边上响起风来仪的声音道:“让我来。”

一条人影蓦地切了进来,现出了风来仪翩然进身之姿。举手,进身,快速地已经取代了朱翠方才的位置。

表面上看来,似乎不足为奇,事实上随着风来仪的进身,却有凌厉的杀着,那递出了的一双手,双双点向葛白翎时腕之间,施展的是武林中极为罕见的“铁指金风”之术。即使葛白翎练有护体罡力,也当受不住这般“点力”的攻破。

一惊之下,葛白翎不得不把递出的双手向后一收,身躯后收,足足地退出了三尺开外。

面前的风来仪显然已经取代了朱翠方才站立的位置。一股冷森森的气机,由她身上传出,直袭向葛白翎正面,和对方所放出的真元内炁相互纠葛,迎在了一块。

“哼哼……大妹子你这是成心要跟老哥哥我过不去了,犯得着么?”

说话时葛老头头上那一给子白头发簌簌地颤动着,每一恨发梢上都像是注满了劲道,那双菱形的长三角眼里,隐隐现着凶光。

风来仪这一霎脸­色­变得雪白,对方的不识相已使她动了真怒。

然而,她当然也想到了对方这个人的不同一般,事情未到最后破裂关头,总要留一分情面的好。

“葛老兄,这件事你万万不该Сhā手,更何况是官家的事情,你更犯不着。姓曹的硬拉你下河,你不能不防,看在我们近三十年交情的面上,我劝你还是及早抽身的好!”

姓葛的发出了狼嗥也似的一声长笑。

“谢谢你啦,我的三娘娘,你这是叫我往边上站不是吗?你的好意我谢谢啦。”

“姓曹的事叫他自己来,你又何苦来?”风来仪脸罩青霜:“这件事不瞒你说,不是你我两人就能解决得了的!”

“老妹子,你这是存心给我难看,这叫‘羞刀难入鞘’,我已经划出了道儿,除非这个雌儿跟我走一趟,今天势将难以善罢­干­休。”

“哼哼哼!”

风来仪哼出了一串的冷笑,随着她两只手的平伸,身后的人俱都往后撤退开来,一下子就飞出了前舱整个的舱面地方。

葛白翎看在眼里,自然心里有数。

“好,老妹子你这是要跟我翻脸,我只有接着你的了。”

“但愿你能接得住。”

葛白翎一面说,也学风来仪方才那个样子,两只手缓缓向两侧平伸而出,大股的罡风随着他探出的手掌,迅速地向两边扩散开来。

原先站在他身边的四个弟子,一齐退向两侧船舷。现场只剩下了两个人对立的场面。

“咱们有话在先,”葛白翎冷冷地说道:“我知道你武功了得,可是多少年来,老哥哥我可也没有把功夫拉下,到底是人家的事,犯不着见真章儿!”

“一切都听你的就是了。”

轻轻的一句由她嘴里溜出来了,可是那双眼神儿,有如磁石引针,丝毫也没有离开葛老头身上。

“好极了,咱们就这么说吧,我要是败了,扭头就走,你要是输了,这个雌儿可得听我的。”

一旁的朱翠忍着一肚子的气,拿眼睛看风来仪,倒要看看她怎么说。

风来仪冷冷地道:“这件事恕我不能越俎代庖,那要看人家姑娘自己的意思才成。”

葛白翎点点头道:“好吧,只要你不Сhā手多事就行。”

风来仪脸上不着一丝笑容,点点头道:“好吧,就这么说吧!”

说时,她平伸向外的一双手,已缓缓地放了下来。

神鹰老人葛白翎肥大袖子的双手,看过去就像是两只展开翅膀的巨鹰,却没有收回来。

两个人的眼睛紧紧地对视着。

海浪似乎一次比一次猛烈地拍向船身,整个船身动得那么厉害,只是站在船板上的两个人,却像是打进地面的两根桩子,一动也不动地钉在那儿。

朱翠看到这里,心里已有数。

大凡高手对招,越是武技­精­湛者越不喜欢那些不着边际的“恋战”,常常却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酝酿心里已久的厉害杀着,三招两式之间使能决定了胜负存亡。眼前的风、葛二人,看来正是情形如此。

朱翠在细细地观察之后,尤其觉得心惊,他们越是迟迟不出手,越显得出手时的凌厉不同凡响。

浪花一波一波地拍打着,白­色­的泡沫引诱着当空啁啾的大群海鸟,阳光炫耀着散发出醒目的那种“白”。

朱翠乃又联想到,这些动与静,在一对高手如风来仪与葛白翎的眼睛里,都可构成出手的灵思来源,那种出招时的“决”,常常与鸿飞一霎的灵思混为一体,这其间的微妙确是只能意会而难以言宣了。

现场对峙的两个人看过去实在太木讷了,似乎周围所发生的一切都与他们没有关系。然而谁又能知道他们的心灵深处的动静又如何?谁又能知道他们不是在捕捉着一闪即逝的出手良机。浪花依旧,海鸥依旧。

大船一次一次地抬起来又沉下去,一声清晰的鹰鸣起自当空,在眼前的静寂里,这声鸣叫显得格外惊心,从而才使得各人想起来敢情天空中还留有葛白翎所豢养的那头银翎鹞子。

大家伙俱都由不住抬头向空中望去。

一点银星,笔直地由当空一直堕了下来。

朱翠旁观者清,一惊之下才看见了敢情那只银­色­白鹞于,正以雷霆万钩的奇快速度向下俯冲过来。说时迟,那时快,紧接着又是一声嘹亮的鹰啼,这只小小的银鹞,直向着风来仪头顶脑门上力冲下来。

“神鹰老人”葛白翎把握着这一霎良机,倏地一声冷叱,箭矢也似地直向着正面的风来仪身前扑到,其速之快简直与当空的银­色­鹞子混为一体。

这一人一鹞敢情早有默契,一个空中,一个地面配合恰到好处,堪称天衣无缝。

看到这里,在场每个人都由不住怦然一惊,俱不禁为风来仪捏上一把冷汗。

风来仪似乎在空中第一声鹰啼时,已得到了启示,她甚至于连头都不抬一下,一双瞳子仍如箭状地直直盯向对面的大敌,直到第二次鹰啼时,她才倏地出手,其动作竟然看来与葛白翎不差先后。

那么快速的一个迂回。

在动手过招上,这样的招式简直太离奇了,堪称前所未见,由于转动得过于疾猛,船面上旋起了大片的疾风,这个神妙的招式妙在不但躲过了当中飞鹞的下袭,也闪开了正面的强敌。

葛白翎当然技不止此,在他一经发觉到风来仪的迂回身法之后,紧接着向相反的方向一个快闪,施出了一招“反迂回”。

四只手掌,发出了“波”的一声互接。这一声接掌,声音并不大,可是所加诸在二人双掌上的力道必属惊人。

大船就像是忽然触礁了那样的大大震动了一下。

四只手一经交接,立刻回抽,一个往里,一个往外,像是鞭下的陀螺,旋转出两片疾风,神龙交尾般地直向着海面上落了下去。

大家伙看到这里,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呼叫。

朱翠也吃了一惊,不容她再多思忖,风、葛二人已作了第二次的交手。

内功中有所谓的“提呼一气功”,练到功力­精­湛时,仅仅凭丹田内一气提收,可以超波渡水,眼前二人显然似是熟于此功的健者。

第二次掌上的交接,显然是在海面上,看上去动作较先前舱面上的那一次要快得多。

水面上过招,当然不比陆地,而且最忌浊力,这一点两个人都很清楚。

阳光映照下的海水,泛出千万点闪目的金星。

两个当今武林中顶尖儿的人物,谁也不甘服输,风来仪三点金波,由侧翼欺身直上,葛白翎扇动大袖,借助风力跃波直起。第二次在海面上又凑在了一块,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快。

葛白翎的一式虎扑,显然扑了个空,风来仪的“雷火抄手”亦没有落实。看上去双方都像是险到了极点。

这一次失手,已使得他们丧失了继续在海面上逗留的机会。所谓“提呼一气功”,顾名思义是只凭着一口气的运转,自不能作长时的逗留。

是以在这次交手落空的一霎,两个人已同剪水的燕子,双双掠波直起。

大船上各人但觉人影飘忽,定目看时,二人已双双站立船头。

风来仪神­色­自若地一笑,道:“承教了!”说话时,她微笑的目光直直地看向对方下躯。

各人也都注意到了,葛白翎一双腿脚上显然已为海水打湿。尤其是脚下的那双靴子,湿淋淋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反过来再看风来仪情形就完全不一样,全身上下,包括脚上的那双鞋子在内,连一滴水珠儿都不曾沾上。

葛白翎把这番情形看在眼里,就算是再沉得住气,脸上也挂不住,顿时臊了一个大红脸。

双方动手过招,虽然没有分出胜负高下,可是这么一来彼此功力的深浅已是洞若观火,最起码在轻功上来说,风来仪已是领先一筹。

那只银鹞子兀自在空中辗转翱翔,不时发出尖锐的鸣叫声,一次又一次地低飞下抄,想是识得风来仪厉害,不敢造次攻击。

葛白翎捏口发出了一声长哨,单手往空中举了一下,当空鹞子随即翩翩下落,轻轻地落在了他的手腕子上。

“见识了!”他向着风来仪点点头:“这一次不算,改日我专程还要造访!”

一面说偏头向身后四名弟子道:“走吧!”

五条身影同时腾身而起,像是来时一般模样,一片云似地落在了方才乘来的船上。紧接着松下了两船之间的搭钩,这艘快船掉过了船头,一径乘风破浪而去。海面上,转瞬之间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

打量着对方这艘快舟的离去,风来仪的脸上并没有多少喜­色­,只是冷冷地吩咐道:“开船!”

就这么大船就起锚了。

※※※

夜­色­朦胧,水天一­色­。

月光轻吻着海面,海面泛荡着微波。

几只海岛兀自在船顶上盘旋着。

海鸟出现的地方,显示着距离陆地不远,也许在鸟类的心目中,“船”与“陆地”有着相关的意义,就那么眷念盘旋着舍不得离开。

朱翠伏在窗上,凝望着汪洋大海。

那么宁静,那么单调,然而却包涵着大多的神秘。自古以来,似乎还没有一个人能够揭开海的奥秘,让生活在陆地上的动物,得窥一些海的堂奥。

这真是一艘巨大建筑,装饰华丽的大船,内舱的布置亦极尽华丽为能事,一­色­紫红­色­的红绒筛幔,椅垫,加上红木雕塑的坐椅,就是皇帝出巡的座舟,想来也不过如此。

舱壁上悬挂着一张小小的横幅,所示的水墨丹青画面是一天云海的几座高峰,笔力超逸令人望之作出尘之思。

画面上的题字是“不乐山上快乐多”,下款不见落墨却留有一方朱印”,上面是“琴剑阁主”。不如何时朱翠的目光已由窗外移回了这张小小横幅,她不禁为这幅淡淡的水墨丹青吸引住了。好一个“不乐山上快乐多”,画上所显示的景象,当然是自己将要前往的不乐岛了,有了不乐帮才有不乐岛,现在又加上一个不乐山,加上三位不乐帮主,看来那地方的一切都被冠以“不乐”之名了。

江湖上囿于传说之种种,简直把这个传说中的岛屿形容成了人间地狱,其实真实的情景是否这样呢?

这个答案其实不难明白,只需看看风来仪所下塌的那个别馆以及现在所乘坐的这艘座船便知道了。

朱翠不禁想到了自己此刻所身负的任务实在太重大了,今后在岛上可是一点差错也不能出,而实际上自己所担负的使命却是要摧毁这个帮派,摧毁这个岛屿,这工作毋宁说实在太艰巨了。

她的眼睛随即又情不自禁地由那张小小横幅上移了开来,就在这时,她耳朵里听见了“咯”的一声。声音传自壁角,使得她吃了一惊。

壁角堆置的是她所携带的箱笼杂物,就在她眼睛注视之下,耳边上又是“咯”地响了一声。

这一次朱翠可听清楚了,声音传自那个大藤箱里。

“啊!”首先使她联想到的,是老鼠。

这只箱子自从被风来仪手下人取回来之后,她还从来没有打开过,要是里面藏了老鼠,八成衣服也都被咬坏了。这么一想,她就不顾思索地纵身而前,开了锁,霍地掀开了箱盖。

老鼠倒是没有,却有一个人。

一头花白的乱发和胡须,掩盖住这个人的脸,那颗头却是奇大无比,全身球也似地环抱着,独独少了一双脚。

“啊,是你?……”

朱翠惊得叫了起来,可是她立刻压低了声音,无限惊诧地说:“你老人家怎么来了?”

一面说赶忙观察舱门,所幸门是关着的。

箱子里的那个人,单老人,这才像是刚刚睡醒了觉似的,一面伸出胳膊,长长地打了个呵欠,弯腰坐了起来。

朱翠道:“喔唷!我的衣服……”

可不是吗,挺漂亮的衣服,都给压皱了。

“对不起,对不起……这……是,难道说到了不乐岛了吗?”

“哪有这么快,还在半路上呢!”

说话之间,单老人已蛇也似地由箱子里爬了出来。

朱翠注意到他出来的姿态确是怪异极了,虽然整个的身子压向箱边,那箱子却连动也没有动一下。

“真……”朱翠打量着他道:“你好大的胆,要是被他们知道那还得了?”

单老人打了个呵欠道:“他们不是没有知道吗,这地方好极了!”

朱翠笑了一笑,道:“我还在奇怪你老人家怎么个来法儿,原来你竟先已经躲在箱子里了!”

单老人这时已盘膝坐好,­干­笑了两声道:“箱子里怎么不好?到那里也不用我老人家走一步,跟坐轿子一样,动不动还有人抬着!”

说到这里忽然两只耳朵跟兔子一样地耸了一下,道:“不好!”

话声一落,两只长手在坐椅上倏地一接,“嗖!”一声纵起来,往下一落,已钻到了箱子里,紧接着反手盖上了箱盖。朱翠来不及过去为它上锁,即见自己睡房舱门倏地敞开来。

风来仪一身长披地站在门前,眼睛里充满了灵活的机智,想是对于眼前景象,多少有些意外。

“姑娘你还没睡?”

“噢!”朱翠生怕她进来,忙自站起来道:“这就要睡了……”微微一顿反问道:“怎么有事么?”

风来仪点点头,说道:“算了,没有什么。”

说罢回过身来,刚要离开,忽然又触及了什么,回过身来道:“再有两个时辰,船过‘石榴海峡’,那里风景很美,要是你能起来,最好不要错过,我们在那里会停一会的。”

朱翠答应了一声,看着她背影完全离开之后,才过去把房门关上,然后慢慢走向箱子旁边道:“老前辈,你可以出来了!”

“我已经出来了!”

可不是吗,人已经坐在梁柱之上了。

朱翠心里一动,暗自折服,这个老怪物真有神出鬼没的能耐。

“天不早了,大姑娘,你该歇歇了,我不打扰你,到外面看看去!”

话声一落,已由梁柱上飘身而下,紧接着房门微启,探头向外观看了一下,蛇也似地窜了出去。

朱翠摇摇头,确实也拿他没有办法,房里既藏了这么一个人,总是有点别扭,她可不能像平常那样睡去,只得先静下心来,在床上练了一阵吐纳。身边是欸乃的桨橹声,给人以无比的宁静与和谐感觉,很快地她就进入了无我的境界。

三十二

船过石榴海峡,确是风光无限,但见大小千百岛屿,星罗棋布地散落在广大的海面上,妙在这些纯属石质的大小鸟屿,­色­泽嫣红,吃黎明的天光一照,一座座状如琥珀、玛瑙,交织出一片五­色­缤纷。这等美景朱翠端的前所未见,由不住暂压愁怀,当下泊舟岛岸畅快地玩了一通。

原来这些石岛最大也不过两丈方圆,小者不过尺许,如其说是“岛”,远远不如说是“礁石”来得恰当,除了供人观赏,谈不到利用价值。人家不能居住,倒是引来了无数海鸟。

风来仪同着朱翠、青荷施展轻功把大小石礁踏玩一遍,由于水面雾气过重,连衣服都弄湿了。老少三人似乎都有些“童心未泯”,在这些礁石间尽情嘻玩了一阵,又捉了一些虾和螃蟹,用竹篓子装着,这才又返回大船。

大船起缆,缓缓离开时,风来仪指着海面上鲜红欲滴的这片琉璃世界由衷地赞叹道:

“现在太阳还没出来,如果映着朝阳,那景致更是美不胜收,即使是神仙世界,想来也不过如此!”

朱翠赞美一声道:“难怪叫做石榴海峡呢,看起来真像一颗颗的石榴子儿!”

青荷笑道:“现在时候不对,要是在春天,更好玩儿,这些石头还会变颜­色­呢!”

“真的呀!”

朱翠惊讶地叫着,好像孩子也似地笑了。

青荷道:“可不是么,我去年同三娘娘来过一回,这些石头有的变蓝了,有的变黑了,红的红,白的白,暖呀,可真美极了!”

说话之间,只听见“咕嘟嘟!”响起了一声号角。一艘双帆二桅,铁甲装身的快舫,由远方石榴海峡边划出了一个弧度,其快如矢地直向眼前驰来。

朱翠心里一动,暗忖着这一路上事情还真多,莫非又有什么人来找茬儿不成?

一念未完,即见对方快舟上,“呜嘟嘟!”又响了一声号角。

这一次朱翠看清了,敢情站立在船头上的那个人吹的不是什么号角,是一只大海螺。

这个人头上缠着金­色­的布,身上也是一派金光,除了他之外,倚立两舷船身还有多人,也都与他一般模样,金衣金帽,连带着高竖当空的一片三角形旗帜,也都是金­色­,看上去却是气象壮观之极。

朱翠心里想道:常听人说海盗打劫行船之事,莫非对方这艘来船,就是传说中的海盗船么?想着就偏过头来看向风来仪,看看她作何表情。

“这是我们的船!”风来仪一笑道:“也许你还不知道,一入石榴海峡,就算是我们的地盘儿了!”

朱翠这才想到,怪不得他们一个个稳若泰山,如此镇定呢。

想念之中,那艘银­色­铁甲快舫已风驰电掣地来到了眼前,八只快桨同时向外一探,同时抡起、落下,只一下已把疾飞快驰的船身定在了海上,距离朱翠所乘坐的大船只不过丈许左右,这等熟练的­操­舟法,的确令人叹为观止,折服十分。

由于船速过疾,停的势子又过猛,一下子涌起了丈许来高的浪头,哗啦一下泼上了大船的船头,整个船头都打湿了。

大小二船都在快速的起伏之中。

小船上立在船头的一名金衣汉子,倏地拔身而起,起落之间已来到了大船上,先是向着风来仪抱了一下拳,紧接着单膝下跪道:“巡海第九小队,属下侯腾参见三娘娘,三娘娘万福!”

风来仪点点头道:“起来吧!”

侯腾应了声遵命,这才打躬站起,再次抱拳道:“刘公算计着三娘娘快来了,特命属下与第七、十一、十三各小队出海接应,属下已在这附近守候了六七个时辰了。”

风来仪点点头道:“岛上没事吧?大爷他们可回去了?”

侯腾道:“大爷还没回来,二爷回来好几天了,岛上平安无事,三娘娘请放宽心!”

风来仪点头道:“很好,过来,我给你引见一位贵客,这位就是鄱阳湖的朱公主!”

侯腾神­色­一惊,立时上前一步,向着朱翠深深一躬道:“参见公主殿下!”

朱翠摇摇头道:“不敢当,请你不要这么称呼我!”

侯腾愕了一下,拿眼去看风来仪。

风来仪一笑道:“这里没有什么事情,你们先走吧!”

侯腾退后一步抱拳道:“是,属下这就在前面开道吧!”

侯腾说完话退后一步,紧接着身形一个倒折“嗤”的一声,有如金鲤穿波似地已回身到来船之上。

朱翠暗里打量这个侯腾,见他四十上下的年岁,矮黑的个头儿,生得浓眉巨眼,孔武有力,一看上去即可猜知是练有横练功夫的人,然而见他来去身段,敢情轻功也是不弱,由此心忖不乐帮里果然能人辈出,大是不可轻视。

眼看着不乐岛巡海快船消逝之后,风来仪这才命令开船,是时旭日东升,海面上泛染出万顷红光,附近海面上鱼群更为奇观。

朱翠与风来仪并坐船头,面浴海风,目览奇景,只觉得神清智爽。

青荷停立在朱翠身后道:“公主,你可喜欢这里?过了石榴海峡,再走上半天也就到了!看样子我们正好赶上回去吃午饭呢!”

风来仪看了她一眼,笑道:“怎么早饭刚吃过,又想着午饭啦!到时候别忘了把我们刚才抓的那些螃蟹大虾子拿到厨房,要他们弄点新鲜的吃吃!”

青荷笑着答应了一声。

说话的当口,只听见身后响起了“呜嘟!呜嘟!”的海螺声。

青荷跑过去,由一名船上人手里拿过一管千里镜,抽开来看了看,又回来向风来仪道:

“是我们的船,大概是巡海队上的!”

风来仪道:“傻丫头,这已是我们的地面了,还能有什么外来的船么!”

青荷吐了一下舌头,笑道:“不是三娘娘提起,我倒还忘了呢!可不是么!谁敢来这里撤野!”

朱翠嘴里不说心里却由不住晴自忖道:这个不乐帮敢情真是势力庞大为所欲为,居然霸海封疆,显然一方称雄,看来连当今朝廷也莫可奈何他们了。

这么一想,心里倒舒但了一些,才明白为什么大内曹羽以次的那些鹰爪子,竟然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自己全家劫走而无可奈何了!

是时艳阳高张,南海冬暖,时令虽已是到了寒冬,但这里却不曾带出一些儿寒意,海风拂面,只是令人有说不出的舒坦感觉。

紧接着身后的那阵子海螺声响,四面八方都跟着有了回音,一时此起彼应,相互有了联系。

风来仪笑向朱翠道:“不乐帮的规矩是从来不接待外宾。不怕你见笑,岛上至今为上,除了你们这家人家之外,还没有住过外人。第一次接待贵宾,看起来显得兴奋过度,也有些杂乱无章!”

朱翠知道她这话虽是出自玩笑口吻,可是多半却系实情,对方既然主动提起,少不得要探探内情。

“那我可是真有点受宠若惊了!”朱翠笑了笑,接下去道:“我久闻不乐岛并非无客,而是客人来得去不得,不知可是真的?”

风来仪哼了一声点点头道:“这话倒不假,只是这些来客先自居心叵测,也就怪不得我们特别的待客方式了!”

朱翠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下去。

风来仪道:“不乐岛如果不是这么紧紧地看守着门户,早已自绝江湖。哼!就拿刚才的那个老东西来说吧,你以为他是好打发的么!”

朱翠道:“这都是因为我而起,这与前辈你扯不上什么关系。

风来仪冷冷一笑道:“这话要看怎么说了,以前我管不着,现在你是我们不乐岛的客,情形就另当别论,不乐帮如今势力庞大,不要说武林中那股乌合之众,就是当今那个昏君,我们也不把他看在眼里,所以,姑娘你大可无忧地住着,我倒要看看谁敢把你们怎么样!”

朱翠当然知道,不乐岛之所以破格收留自己母女家人,显然并非基于武林道义,定是另有隐情,只是权衡眼前趋势,暂时居住在这个岛上,实比在江湖上处处涉险的好,况乎此行更负有秘密使命,对整个不乐岛进行破坏倾覆工作,自然是不能略露痕迹了。

为免让风来仪心中起疑,她不及多思地点头笑道:“这可不是我故意给你们添麻烦,实在是盛情不可却,只怕以后你们这个岛上太平的日子不多了!”

风来仪微微一愕,冷笑道:“那倒不见得,我就不信什么人能有这个胆子。不乐岛虽然不是火海刀山,却也没有这么便当容人随便进出。就算他曹羽势力强大,当的是皇差,也叫他来试试看。哼!姑娘你只管放心地住下来,我倒不信谁敢来强迫你们出去!”

朱翠一笑道:“风前辈这么说,我倒是放心了!”

说话间,只听见两侧水响,两艘银­色­铁甲快舟,在左右两侧各十丈的距离处,忽然放慢了下来,配合着大船前进的速度保持一致,继续前行。

朱翠因听刚才的侯腾报告,知道这些船只俱是不乐岛所派的巡海快船,这时暗中打量,果然颇具气派。放眼望去,更见有点点风帆,点缀在碧海青天之间。由这些船只的外面打量过去,似乎都是一般模样,都是比较小巧灵活的;首尾翅起的那一型,风帆的颜­色­,也是一致的那种蓝白颜­色­。

这些船只显然都是渔船,这时在艳阳高张下,纷纷撒网捕鱼,看上去倒也是乐融融。

朱翠用眼睛看了身侧的青荷一眼,后者立刻会意,上前一步笑道:“公主可是奇怪这些渔船是哪里来的?这都是咱们岛上的百姓,除了我们岛上的人之外,这里是不允许外船进入的!”

远处海面上现出了一片淡淡黑­色­陆地影子。

风来仪乎指着那个方向道:“那就是不乐岛了,以我们现在船行的速度,大概再有两个多时辰也就该到了,这一段路波浪很大,姑娘还是到舱里去歇歇吧!”

朱翠正有此意,点点头站起来道:“好吧,我们回头见了!”说罢起身离开,步入舱内。

她心里一直惦念着随行的那个单老人,是以一进来即刻走向箱笼,箱盖揭开,除了箱中衣物之外,并不见老人踪影。

“嗤……”一声轻笑传自身侧。

朱翠猝然…惊之下,蓦地转过身来。

单老人赫然大咧咧地凭窗据案而坐,面前放着一只杯子,另有一个白瓷的酒瓮,敢情他单个儿独斟自饮地喝了起来。

朱翠一惊,赶忙回身将舱门上锁。

“老前辈,你的胆子也太大了,这酒是哪里来的?”

“自然有人孝顺!”

一面说,单老人高高举起酒瓮道:“大姑娘你过来尝尝,味道还真不差呢!”

朱翠走过去一笑坐下道:“我明白了,你老人家一定是偷偷进入到船上厨房里去弄来的吧!”

单老人嘿嘿一笑,翘起了红通通一双少足的断腿:“那还用说,大姑娘你不要忘了,我才是真的不乐岛的主人,这些兔患于不应该孝顺我又孝顺谁?我现在已是酒足饭饱,倒有点想瞌睡瞌睡了!”他一面说时,两手伸天地打了一个呵欠。

朱翠这才注意到他两眼通红,说话时酒气熏天,敢情是真的醉了。再向地上一看,嘿!

竟然堆着六七个空的酒罐,另有许多吃剩的鱼­肉­骨头兜在一个布包里,看来非得自己为他善后不可了。

不过眨眼的工夫,椅子上的单老头已然打起了鼾来,一颗大头仰垂向后方,满头乱发垂散着,那副样子看起来简直像是一个鬼。

朱翠心里颇是责怪单老人的糊涂,这样鲁莽任­性­,岂能担当大事。

当下匆匆将一­干­酒具以及吃剩的骨头等物隔窗抛向海里,所幸船行甚速,朱翠掷罐时真力内注,虽是空罐亦深入水内,海水一经贯入,惧皆深沉海底不再现出。

单老人打了一阵子鼾,忽地仰身坐起来。

朱翠才松了口气道:“你可算是醒了,你当这是哪里?要是被别人听见了那还了得?算了,等到了不乐岛以后,你老人家还是躲着我远点,我们各行其事,免得被你牵连。”

单老人嘿嘿笑了一声,两只胳膊往天上一伸,只听见全身骨节克克一阵响。

“这是我近十几年以来,第一次喝醉,姑娘多多担待,以后保证我是再也不会了。”

一面说,向窗外细细注视了一番,一惊道:“已经到了星星海了,再有个把时辰也就到了。”

朱翠原以为他此番酩酊大醉,保不住睡上一天,还要闹出多少惊险,却想不到他竟然说醒就醒,脑子还异常清醒,倒也始料非及,当下心情略放宽松,微笑道:“我还指望着你老人家今后多照顾我呢,千万别再贪杯误事了。”

单老人哼了一声道:“信不信由你,我老人家原是沧海之量,就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喝醉的滋味,想不到这一次……唉,当真是岁月不饶人,看起来我可真是老了,老了。”

朱翠冷笑道:“你如果还有意收回不乐岛,便不能服老,否则这一趟你是白来了!”

单老人似乎被这句话说得一阵愕然。

“对!我是服不得老的,”他喃喃地道:“我是服不得老的。大姑娘,你说得好,这些话总要时常说给我听听才好。”

说完话神­色­间一片黯然,向着朱翠点了一下头:“时候还早。我要到箱子里去好好睡一会去。”身子向下一缩,极其迅速,像是一条蛇似地已隐身箱笼之中。

朱翠目睹他进出之功,心里大为折服,如果以此柔软功力而论,只怕当今天下无人能出其右,不禁想到今后虽然自己处身虎|­茓­,到底还有此人暗中接应,如果两者能够密切配合,倒也不容忽视,若然海无颜再能配合来岛,何愁大事不成?

心里这么想着,不禁把暗中的忧虑之情,为之减轻了不少。

当下走到了箱子面前,笑向箱内道:“对不起,你老人家在里面好好睡吧,我可是要上锁了!”一面说,随即把箱子上的锁锁好,她知道单老人已擅闭息之术,就算完全没有空气,短时之内也休想闷得死他,这一点可望无虑。

心里盘算着母亲弟弟的即将见面,确实是有一分难以抑制的激动。

一个人前思后想地琢磨了好一阵子,看看已是日头偏西,这才在榻上调息运神,耳边上却听见嘟嘟的海螺声自四面八方传过来,感觉到自己下榻的这艘大船忽然间慢了下来,倒是波浪较前变得大多了,整个船身动荡得十分厉害。

朱翠心里思索着莫非是地方到了?

揭开窗帘向外看看,才见眼前来到了一片海弯,高高的椰子树在和风里摇曳出一派南海风光,耳边上却闻得“轰隆隆!”连声的炮响,不禁使得她吓了一跳。

是时,门外传来了“笃笃!”一连串的敲门声。

青荷的声音道:“地方到了,三岛主请公主到外面说话。”

朱翠答应了一声,顺手拿起了一领披风披上,又把长剑佩好,这才开门步出。

门外的青荷是时亦加罩了一件猩红­色­的长披,满脸笑容,一团喜气,见面笑道:“大概岛上已得到了消息,特别鸣炮欢迎呢!”

说话之间,只听见隆隆炮声越加清晰震耳,当下随着青荷来至船头,只见风来仪直立前舱,看见未翠来到,含笑道:“过来瞧瞧热闹吧!”

朱翠道:“正要瞻仰!”

是时炮声较前更响,空气里飘散着浓重的磺硝气息,一团团的火光闪自海峡两岸石壁间,朱翠看了一眼,心里已是吃惊,晴付:怪不得多年来无人敢于向不乐岛侵犯,原来这里防守如此严谨,只是这两排岸炮,就使得来者不敢轻易犯境。

眼前只是往空鸣炮以志欢迎之意,设若这些炮管更是集中人力向泊近的来船实弹发­射­,情势如何,当是可以想知。

原来这处海口,正是不乐岛唯一进入的入口,两面峭壁高达千丈,左拥有抱,独独空出来正中三十丈方圆的一片海弯腹地。最先进入处的海峡之口,不过十来丈宽,亦是眼前朱翠等座舟行进之处,真正当得上“天险”之地。

全岛面积究竟有多大,眼前尚难全窥,大约可见的是四周围皆是高山峭壁,除此海峡入口别无入路,以此而忖,这处海岛多半是个天然的盆地了。

设若不是朱翠这次亲眼看见,真不敢相信在此南海之滨,竟然有这么一个天险的城堡存在。

两岸石壁间的岸炮一阵对空发­射­之后,随即在两列八艘银甲快舟的接引之下,徐徐向海弯驶入。

蓦地一艘平顶金漆快船迎面驶来。

风来仪向朱翠点点头道:“接我们的船来啦,这就过去吧。”

话声才住,即见对方船上蓦地腾起了一条身影,其快如矢,闪了闪已落在了大船之首。

朱翠看时,只是一个年过七旬皓首红颜,身材略胖的壮叟。这人身材不高,一身紫红衣袍,质料颇是讲究,满头白发挽了一个道士似的道髻,却在发中间Сhā着两枚牙签,再看这人面相,生得浓眉大眼,界隆嘴方,端的是一副魁悟相貌。

只凭这人简单的一式过船身法,已使朱翠心里怦然为之一惊,暗忖着对方老人好俊的身法,越加地使她相信不乐岛可真是“卧虎藏龙”之地,实在是能人辈出,今后可要万分仔细了。

是时,这个陡然现身的缎袍老人,呵呵大笑着上前几步,向着风来仪拱了一下手,道:

“老朽迎驾来迟,三娘娘路上可好?”

一面说,那双微微凸出的炯炯瞳子,向着一旁的朱翠扫视过去道:“这位想必就是闻名已久的无忧公主了?失敬……”

风来仪颔首,微微笑道:“你猜对了,”一面向朱翠介绍道:“我为你介绍一下,这位是人称‘神剑霹雳手’的刘老爷子。”

朱翠心里一怔,老实说,“神剑霹雳手”这个外号她的确还是第一次听过,不过前此由青荷嘴里获知岛上有“刘公”、“刘嫂”这两个人,想来眼前这个人就是那位总掌不乐岛一切庶务的“大管事”刘公了,想着随即抱拳还礼叫了一声:“刘老前辈!”

这声称呼使得刘公大为开心,一时呵呵大笑道:“不敢当,不敢当,姑娘一路辛苦,这就请上岸歇歇去吧,府上各人还在盼望着姑娘来此团聚呢!”说着又向风来仪抱拳道:“三娘娘请,请!”

说完转身一拧,平地一朵云似地已飘向来船之上。

风来仪、朱翠、青荷亦相继纵身而起,轻飘飘地落在了来船之上,这艘迎宾快船,在刘公举手示令之下,随即直向岛岸边上靠近过去。

朱翠随着风,刘二人来至船头落座,这才看清不乐岛入口的一个全貌。

两列十丈高下的椰子树左右把着,地面上显著地分出青黄二­色­,黄|­色­是滨水处的大片沙地,青­色­却是稻田与草地,这黄青二­色­事实上也正是整个岛岸的分野,看上去极为醒目,很是舒服。

迎宾快船把一行人带到了滨海而建的一座石楼旁边停下来。

这里早已声乐大起。

即见两扇金漆大门敞开来,一行人迈步疾行而出。

为首的这个人,一身灰­色­丝质长衫,中等身材,蓄着长发,长长的一张瘦脸,下巴上留着五六寸长短的花白胡子,看年岁约在六十上下。

使朱翠一眼认出他来的倒不是他的面相,而是那一只轻若无物垂下来的袖子,敢情他只有一条膀臂,那一只手竟是齐根而断。

这个形象,加深了她的印象,使她立刻就认出了对方是准,宫一刀。也正是不乐岛当今的二岛主。刀上功力出神入化,这一点由于朱翠曾经目睹过他与潘幼迪溪上决斗,留有极深刻的印象。

风来仪等一行数人是时已舍舟登楼,踏上铺有五彩斑斓的细草草垫。

宫一刀一行对面迎上来,老远向风来仪扬手招呼,风来仪快步上前,二人交谈了几句,宫一刀才又随着她转向朱翠面前走过来。

“姑娘久违了,路上辛苦了吧,令堂令弟与府上各人早就盼着姑娘见面呢!”

一面说,这个断臂的老人仰头呵呵笑了起来。

朱翠想起昔日对方力邀自己来岛,自己坚持不允,以致于双方武力相向,设非是潘幼迪在场相助,自己万非其敌,想不到如今自己仍然是来了。虽然说来是出于自己自愿,但到底追于无奈,这时听见宫一刀的笑声,倒像是暗含有讥讽之意,朱翠一时不禁羞红了脸。

风来仪见状冷冷一笑,向宫一刀道:“这位姑娘是我好不容易才请来的,是我们不乐岛的贵客,二兄要是胆敢开罪,休怪我反脸无情。”

她虽是面向宫一刀发话,那双眸子却把在场每一个人都照顾到了,显然也有暗示各人之意。

宫一刀聆听之下笑道:“三妹这句话显然多余了,朱姑娘以公主之尊,阖府屈驾,住在咱们这里,咱们欢迎尚且不及,哪一个还敢得罪,果真有这样事,我就第一个饶他不过。”

“二岛主这句话又说错了,要是真有这种事,我老婆子第一个就饶不过他。”

说话的是一个瘦容黄脸,表情木讷的老婆婆,一面说一面迎面走来。这婆子手上拄着一根怪样的藤拐,黄发蝇面,模样甚是惊人。

风来仪一笑道:“刘嫂别来可好?”

黄脸婆子点点头道:“托三娘娘的福,身子好得很,越老越硬朗。”

一旁的刘公大声笑道:“我这老婆子身体好得很,足可活上一千年。”

“刘嫂”听后绷着脸道:“老不死的,你这是在咒我,我活一千年,你就活一万年。”

所谓“千年王八万年龟”,他们夫­妇­这么彼此一斗口,倒是把大家给逗笑了。

朱翠因为前此由青荷嘴里听说了这么两个人,知道他们夫­妇­虽然在不乐岛名分为仆,事实上三位岛主却不敢以家仆视之,除了三位岛主之外,刘氏夫­妇­在不乐岛的权力最大,举凡岛内一切,事无巨细他们都可当得上半个家。

除了刘氏夫­妇­,另有郭、李、晏、娄四位“管事”,看来也都不是易与之辈。

一行人穿过了滨海而设的这座迎宾石楼,却有一道五­色­斑斓石子所筑的长长雨道,直通向内,道旁种植着高耸的椰子树,问以各­色­奇花异卉,人行其间,真有说不出的舒坦,洋洋暖风,更给人以置身江南之春的感觉。

朱翠一面行走,一面四下里打量着岛内的形势,心里禁不住暗自惊叹。

敢情这个不乐岛事实上真的就是一个由三面崇山峻岭所形成的盆地,整个岛内的面积并不大,不过三数百亩见方,可是建筑开发得已臻十分完整,除了正中核心一系列的高大建筑,画栋雕梁,碧瓦飞檐,有如深宫禁院。即使外围的岛民居处,也看来整齐­干­净。青一­色­的黄石建筑,间以青陌,黄沙,碧海,真个好一处蓬莱仙岛。

朱翠才注意到,自己等一行所踏行的这条五彩斑斓石子雨道,其实并非仅有的一条,只不过是同样的十二条秘道其中之一。十二条同样格式的雨道,呈放­射­状地向四面分开来,核心总结处,却是一座高大的红楼。

好雄壮气派的大楼。

阳光之下,楼面炫耀出一片五彩奇光,也不知其上镶嵌着些什么物什,反映出来的光彩,五彩缤纷,点点晶莹,令人不敢逼视。

朱翠心里其实早已激动莫名,想到了离别经年的母亲弟弟,真恨不能立刻见面,互话别情,只是她却不愿在风来仪宫一刀面前现出这番渴望,宁可把这番激动深压心底。

风来仪自然知道对方心里的感触,当下望向刘嫂道:“朱姑娘的住处可安置好了?”

刘嫂点点头,道:“这还用三娘娘关照么?”一面向朱翠道:“姑娘请跟我来吧!”

朱翠点点头道:“有劳!”说时目光视向风来仪,看看她有什么话说没有。

风来仪微笑道:“你们家人分别日久也该好好聚上一聚,刘公刘嫂负责一切,有什么事只管与他们两个商量就是,过两天我们再设筵与你接风。”

朱翠道:“这就不敢当了。”

当下遂同着刘嫂转向另一条横出的岔道,那风来仪等一行人仍是按原路前行。

刘嫂踽踽独行在先带路,并不与朱翠多说,后者默默在后跟随。这才见好一番建筑气势,敢情那十二道发自正中红楼的放­射­形道路,只是十二道主线。主线与主线之间却联系着无数支线,无不是花树相间,翠柏成行,这其间星罗棋布地点缀着无数楼阁,却是形状各异,无不坐拥花城,各擅胜场。

刘嫂看来虽是七旬之人,手上还拄着藤拐,然而却绝非老态龙钟,反之步履则刚健得很,她只管独自前行,却并不与身后的朱翠打上一声招呼。

这样反倒与朱翠一个静心观察的机会,她只当不乐岛为不乐帮巢|­茓­所在,必然暗藏阵势非常,哪里想到凭自己观察所见,竟然丝毫也看不出一些端倪。

前面的老婆婆刘嫂来到了一排亭子边站住。

面前哗哗水响之声不绝,敢情有两道喷泉绕在石亭左右向空中穿出,各喷丈许高下,洒向地面时,有如喷珠溅玉,汇成了大片浅水溪流。

那亭子亦设计得十分古雅,一共是三层,亭亭相衔,亭子那一头花开如锦,景致又为不同。

朱翠暗自感叹道:好一番洞天福地,人但闻“不乐”之名,想象中必是一片穷山恶水,哪里却又会知道竟是如此奇妙景致,三个老怪物居住此间,莫怪乎乐不思中原内陆了。

是时刘嫂面向亭前,正在打量着悬挂亭檐的一方翠绿匾额,似乎期待着朱翠的同观共赏。

朱翠忙快步跟上去。

浅水面上设置着一座座不同颜­色­的石踏,环绕着这排石亭,有如梅花数点。

朱翠一眼看去只觉得这些石踏设计甚美,却没有想到其他方面。

她于是快步上前,不意脚下方自一踏上去,眼前景象立刻有了变幻,倒像是这一脚并非踏在石踏而是踩在了流沙上,只觉得身子向下为之一沉。

这当口,即见亭前正在观望匾额的刘嫂,蓦地快速转过身来,眼前杖影一闪,“呼”的一声,这一杖挟满了风力,直向着朱翠搂头盖顶地直劈下来。

朱翠不禁大吃了一惊,怎么也没有想到刘嫂竟然会有此一手,一惊之下,她身子倏地向左面一个快闪。

眼前疾风扫肩而过,“呼”的一声,端是惊人已极。

那婆子一杖落空,一声怪笑道:“好身法,还有这个!”

话声出口,脚下更不迟疑,身形乍转,如影附形般又自袭了过来。

朱翠心中吃惊的是眼前这个亭子,仿佛是大有名堂,只是不容她细思慢想,刘嫂已经二次进招,掌中藤杖有如一条出|­茓­之蛇,吞吐之间,直向着朱翠前心上扎了过来。

这婆子端的力道­精­湛已极,藤杖上内力透梢而出,真有裂肤透骨之势。

朱翠由不住惊出了一身冷汗,眼前之势,已顾不了许多,对方既然莫名其妙地向自己施以杀手,自己也只有放手一搏了。刻下情势,她如果移身换势,保不住为阵法所困,如说硬接对方这一招,却是险到万分。

危机一瞬间,对方这根藤杖已至胸前,眼看着裂衣直入,真正是间不容发。

观此情景,想要躲开这一招,已是不可能,朱翠冷叱一声,左手倏地向外一分,噗一下已抓住了对方杖身,可是力道还不足以将杖势制服。猛可里,她身子向下一坐,右手就势扬起,两根手指倏地分开来“二龙抢珠”,直向着刘嫂一双眸子上力Сhā过去。

这一手确是厉害得紧,眼前情势自然是刘嫂占了优势,那根藤杖果真力Сhā之下,朱翠必将落得洞腹穿心而亡,只是刘嫂这双眸子也别想要了。

“好招法!”随着这声呛喝,刘嫂的身子蓦地向后一倒,就势藤杖力挑,朱翠也就变得借助她这一挑之势,整个身躯直拔而起,足足起来了两三丈高下,在空中“细胸巧翻云”猝然一个翻滚,四两棉花也似地落向一旁。

刘嫂这一挑之势,倒是把朱翠救开了眼前之险境,却也显示出了她超人的轻功绝技。

把这些看在眼里,刘嫂一时桀桀有声地笑了起来。只见她瘦躯拧转,“嗖!”一声已落向朱翠身边。

朱翠虽然眼前脱离了险境,却已是惊弓之乌,这时见状慌不迭双掌猝抡,正待以“小天星”掌力向外击出,刘嫂一声怪笑,瘦躯突地向后移出了丈许。

“对不起,对不起,姑娘不要见怪。”

刘嫂一面说这才走了过来:“因为姑娘在江湖上名气太大了,我老婆子这才失礼地伸量伸量,难得,难得!”

朱翠自一见面开始,即对这个刘嫂没有什么好印象,这么一来,更增加了对她的恶感,当下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刘嫂这才迈步向前,站在旁边,以手中藤杖指向前方道:“姑娘府上全家,俱都安置在前面翡翠谷中,那里不便打搅,姑娘请自便吧!”

朱翠点点头道了声,“谢谢!”前行数步,又行停住。

原因是这一排三座亭子内外埋伏的阵势,她还没有摸清楚,冒险步入便是不妙,只是素来要强,又不欲在刘嫂面前示弱,心中正不知如何是好。

刘嫂见状却在旁道:“这流水浮亭一阵最是奇妙,姑娘只怕破它不易,现我只告诉你‘尺’‘比’‘南’‘天’四个字,你自忖量一下,也就可以通过了,真要过不去时,我再来助你便了!”

说罢,便不再与她多说,随即转身自去。只是她却没有走离很远,立在一棵柏树之下,远远向朱翠打量着。

朱翠只是看望着面前的流水浮亭发愣。

刘嫂看到这里,嘴角情不自禁地浮出了一丝得意的微笑,又过了一会儿,正待出声向朱翠示警,却见后者忽然纵身亭前石踏,身子一连五六个快速闪动,又自消失彼岸。

看到这里,刘嫂才情不自禁地又为之连连点头暗自赞许。

翡翠谷内百花似锦,在一片占地颇大的山谷里,坐落着大小三座楼榭。花树之间每每以羊肠小径相连接,地面上是如茵的草坪,阳光下文织出一片碧光,可能这就是“翡翠”二字的由来。

朱翠心里真有无比的激动。打量着眼前这片美丽的山谷,想到自己一家人虽说不幸落入不乐帮之手,能够被对方这番礼遇,安置在眼前这块地方,到底也算是难能可贵了。

接着她又观察到,翡翠谷四周建有多座茅亭,亭与亭之间建有小径,植以时花,粉红黛绿甚是可人。看到这里,朱翠心里便有了个印象,暗忖着:不乐帮表面上似甚礼遇地把我们一家人安置在这片美好地方,看来与岛上别处更似隔绝,其实这里却设有厉害的埋伏,如非经过对方专人的导引,自己家人万不能如意进出,这一点只观诸方才自己所遭遇的“流水浮亭阵”即知。

想了一下,她遂向谷内走去。

眼前一道曲折长廊,廊顶覆罩着盛开的紫­色­喇叭花,阳光之下有如一条紫­色­卧龙。

朱翠这时已难抑制内心的激动,慌不迭纵身向廊,暗忖着这时午时已过,可能母亲正在午睡,自己倒不可一时莽撞,打扰了她的清梦,又想着自己来到了不乐岛不知道家人知不知道?

想着,足下正待跨前。忽地前道人影交闪,现出了两条人影,其中之一,长剑一指,正待出言不逊时,忽然,呆了一呆,继而脸­色­狂喜地趋前拜倒。

“卑职马裕,参见公主!”

另一人是时也扑地拜倒道:“杜飞参驾,公主金安!”

朱翠先是一惊,这时定睛再看,始认出了二人是家中侍卫马裕、杜飞,年许不见,二人都留了胡子,也许是长时的内心忧虑,看来较诸过去显得老了许多。

“原来是你们,”一霎间她心里充满了伤感:“快请起来,娘娘他们呢?”

二侍卫垂手侍立一旁。

杜飞道:“回公主的话,娘娘与殿下均安,我们已听说公主要来,却是不知详细时日,也不敢相信是真的,想不到,好了……这下可好了。”

马裕道:“娘娘与小王爷殿下想念公主,天天挂念,这次可盼望到了!”

朱翠微微含笑道:“家中各人都好吧,新凤这个丫头呢,怎么没看见她?”

杜飞道:“啊,刚才还看见她跟小王爷殿下在玩呢!卑职这就去叫她去!”

一面说抱拳躬身而退。

朱翠道:“这里就只住着咱们一家人么?”

马裕躬身道:“是的,不乐岛的人对我们很是礼遇,平日侍奉饮食都有专门的人,除了他们的总管刘氏夫­妇­偶尔来一趟,岛上人很少打扰。”

朱翠点点头,随即前行,马裕在侧边陪侍前行。

“公主这年来可好?老王爷的下落……如今是?……”

听了这句话,朱翠的脸­色­忽然一阵黯然。

马裕这才忽然觉出自己说错了话,赶忙止住了话头,­干­咳了一声道:“娘娘的行馆就在前面,卑职这就头前带路吧!”一面说便大步前进。

即听得一个幼童的声音大嚷道:“我姐姐她在哪里?快带我去……”

紧接着前道亭角里,忽然转出了一个稚龄的小孩,正是小王爷朱蟠,身后跟着服侍他的宫嬷嬷与女婢新凤。

朱蟠一手持弓一手搭箭,想是正在后面院中习­射­,听说姐姐回来便一径跑来。这时乍见朱翠,先是呆了一下,立刻扔下了手上的弓箭,飞快地跑了过来。

朱翠赶上几步,姐弟二人紧紧地握住了手。

“姐姐,姐……”

嘴里大声叫着,想是过于兴奋,朱蟠竟自失声痛哭了起来。

这一哭不禁触动了朱翠的伤怀,眼睛一红,情不自禁地也为之落下泪来。

新凤刚刚同着宫嬷嬷赶过来,见状都呆住了。

那新凤过去原是朱翠小时一块儿长大的玩伴,二人名是主婢,其实却有如姐妹一般的情谊,这时乍然见面,更似有千言万语,一时却又说它不出。

呜咽着叫了一声“公主”,新风己拜倒地上,宫嬷嬷也跪下请安。

到底是年岁大了,可不像小女孩那么好哭。宫嬷嬷见过了礼,狠狠地盯着新凤骂道:

“头片子,公主回来可是件喜事,咱们应该给公主道喜才是,你这又哭的哪门子,真是不懂事!”

她虽是嘴里这么逞强好胜,却也由不住有点声音发抖,再说下去也保不住穿了帮儿。

朱翠听她这么说,想想也是,随即转悲为喜,搀起了新凤道:“不许再哭了,娘娘呢?

快带我见她去吧!”

新风抹了一下泪,绽开笑容道:“娘娘刚才还记挂着公主,这会子想是午睡还没有起来呢!我去看看去!”

说着刚要转身,朱翠叫住了她道:“不用了,既然这样,等一会我再去,我们进去再说吧!”

新凤笑道:“您住的房子我早就整理好了,走吧!”

朱蟠拉住朱翠道:“姐,你这次回来,可不会再走了吧!新凤她不好好教我练武,我要你教我。”

朱翠看着他道:“一年多不见了,你还是这么皮,不过看起来身子骨儿倒像还不坏!”

宫嬷嬷笑道,“好说,小王爷可能吃着啦,顿顿都是三碗饭,力量可大着哩!”

一行人边说边行,直来到了一座楼头之前。

这座楼占地极大,院子里花叶扶疏,另有假石山、凉亭点缀其间,虽不若昔日鄱阳王都,落难时能有此下脚之处已殊是难能可贵了。

朱翠刚要踏步进入,却见一掌飞星史银周远远走来,抱拳恭声道:“公主回来了?”

一面说正要大礼参见。

朱翠赶上一步扶住他道:“史大叔不用多礼,一向可好?”

史银周道:“托公主洪福,贱躯粗安,公主请进去再说吧!”

一行人步入厅内,落座之后,新风献上了香茗。

史银周道:“不乐帮刚才派人送来了公主的随身行李,我这才知道公主敢情已经到了这里!”

朱翠心里倒是一直在记挂着这件事,主要是为藏身箱内的单老人担心。

“那些东西呢?”

“这就送来了!”

话声方住,即见两个小厮挑着几件行李,正自来到厅前,宫嬷嬷与新凤忙过去接过来,暂时搁在厅旁。

史银周叹了一声道:“那一天公主离开之后,我们就落在他们手里,以后辗转来到了这个岛,一住就到了现在,也不知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现在公主你也来了,总能知道这又是为了什么?”

宫嬷嬷也在一旁合掌念佛道:“阿弥陀佛,这个闷葫芦要是再不揭开,我可要疯了!”

朱翠很惊讶地看了他们各人一眼,这才发觉到他们敢情对眼前的一切竟是一无所知,她心里盘算着正不知要如何告诉他们。

宫嬷嬷又念了一声佛道:“这里的三位当家的也真奇怪,既然救了我们,平常却是又老不跟我们见面,这个地方可真静,连个闲人都没有,真把人给闷死了!”

朱翠原来想把不乐帮对自己一家人的­阴­谋道出,可是转念一想,还是暂时不要说出的好。

“他们对你们可好?”

“唉!”宫嬷嬷叹了口气道:“好吗是够好的了,一天三餐­鸡­鸭鱼­肉­,就是不跟我们照面,真是奇怪!”

朱翠一惊道:“这么说,来这里一年多,你们就没跟他们见过面?”

“可不是,”宫嬷嬷瞪着两只眼:“这里的头子,那个姓高的老头,来过一回,见了娘娘一面,大概也没说什么,后来听娘娘说起,只是叫我们安心住着,少什么东西只管关照,他们一定会送来,娘娘再问其他别的,那个姓高的老头只是笑而不答。公主您说,这又是为了什么?”

新风也纳闷儿地道:“有一回,我实在忍不住了,抓住刘嫂问,您猜猜她说什么?”

朱翠含笑看着她,道:“她又能说什么?”

新凤“哼”一声道:“说的那话可气人啦,她叫我们这辈子就安心住在这里吧!那个老东西!”

宫嬷嬷冷笑道:“哼,你还别说,那个老东西可厉害着啦,你我两个人加起来,也斗不过她一只手!”

史银周轻咳了一声道:“公主来了,这就好了,以卑职看,不乐帮这种情形有些反常,别是?……”

朱翠道:“大叔有什么话只管说!”

史银周点了一下头:“照说,人家把我们由虎口里救出来,我们是不应该怀疑人家的,可是这一年多我暗中观察下来,发觉很多地方不对,我看不乐帮对我们也未见得就安着什么好心!”

朱翠微微点了一下头道:“大叔这话说得不错,我们如今是墙倒众人推,大家还是小心着点的好!”

新凤一惊道:“这么说,不乐帮他们真的打算?……”

朱翠冷笑道:“情形不是你想的那么单纯,这里面很复杂,有好也有坏,我现在来了,大家慢慢再想法子,总不能坐以待毙!”

新凤笑道:“是啊,公主来了,就好喽!”

说时就见两名宫妆侍女现身门前,道:“娘娘来了!”

全屋子人俱都站起来。

朱翠姐弟听说母亲到了,赶忙迎出,即见身着素雅的沈娘娘已现身门前。

朱翠忍不住唤了声“娘娘”,已自扑倒母亲膝下,紧紧抱住母亲双腿痛泣了起来。

沈娘娘也忍不住落下泪来,一面轻轻抚摸着她的发梢,含笑道:“真是翠儿回来了,别是在作梦吧!”

小王爷朱蟠大声嚷道:“不是梦,是真的,娘娘看太阳还在天上呢!”

这几句话倒是把大伙儿都给逗笑了。

沈娘娘拉着女儿的手,把她扶起来,道:“娘一天到晚地念佛烧香,保佑你平安归来,总算把你给烧回来了,好孩子,来,到屋里说话去。”

她们呣子女三个进去,史银周以次各人俱都上前见礼,不敢打扰,静静退向厅外。大厅里只留下新凤、二女侍恭立在一旁。

沈娘娘落座之后,新风献上了茶。

“好孩子,你是多早晚到的,怎么不先来看看娘呢!”

沈娘娘一面说,那双明亮的眸子只是在朱翠身上转着:“瘦了,比以前瘦,这一年多大概吃了不少苦吧!”

“娘娘太记挂我了!”朱翠道:“我很好,倒是您看起来比以前瘦些了!”

“哪能不瘦呢!”沈娘娘说:“一个心分成了八份儿,想你爹,想你,想未来,还有咱们鄱阳湖的老家……”

朱翠心里也着实难受,眼圈一红差一点落下泪来。

“你刚从外面来,总听见一些消息吧,你爹他现在可有什么消息没有?”

朱翠不敢说出实情,强忍着心里的难受,摇摇头,眼泪夺眶而出。

“噢……别是……”

沈娘娘看着女儿这个表情,心里忍不住一阵子激动,蓦地用力抓住了朱翠的手:“别是你爹他……”

“娘娘……您……”朱翠终于泣不成声:“您别问……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什么……

也不会说!”

沈娘娘身子后仰,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眼泪情不自禁地汨汨淌了下来。

朱翠吓了一跳,趋前跪倒位道:“娘娘保重!”

朱蟠却睁大了眼道:“娘娘哭了!”

新风与两名女侍俱都跪了下来叩头道:“娘娘万安,娘娘保重!”

良久,沈娘娘才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用手绢擦了一下脸上的泪。

“其实我也猜出来了,你就是不说,我也应该知道。前一阵子,我老是作梦梦见他,有一次梦见他全身是血,我就知道这是不祥之兆,果然……孩子、这是多早晚的事?”

说时,两行们水忍不住又自汨汨地淌了出来。

朱翠缓缓地摇了一下头,泪眼模糊地道:“我也不知道,只是人家这么传说罢了!”

沈娘娘轻轻一叹道:“这就对了,那个昏君,他是不会留你爹的活命的,他是死了……

他是……死了………

想起了夫妻一场,眸子里的眼泪可就忍不住再次涌出。

“娘娘……你忍着点吧!身子要紧!”朱翠劝道:“您要是再病了,我们可真是活不下去!”

说着,她终于忍不住抽搐着哭了起来。

沈娘娘也哭了。朱蟠见状也大哭了起来。整个屋子里的人都哭了。

三十三

屋外仁候的史银周等人,隐隐听见传出的哭声,俱都吃了一惊,又不敢贸然进入,勉强在屋外盘桓了一会,直到堂内悲声渐歇,才敢上前叩门,新风抽搐着开了门。

史银周看着她惊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新凤忍着悲泣道:“是老王爷……不好……了!”

史银周顿时一呆,其实王爷被擒下场如何,各人肚子里雪亮,只是事情未经证实之前,总不愿往坏处想,听见新凤这么一说,史银周、马裕、杜飞都呆住了。

“唉!”重重地发出了一声叹息,史银周又重重地跌了一下脚,一时再也忍不住垂头哭泣了起来。杜飞、马裕也都低头落泪。宫嬷嬷更是不得了,这一哭真有惊天动地的趋势。

沈娘娘等好不容易止住了悲伤,被他们这么一引,又重起悲声,于是内外一体,沉陷于愁云惨雾之间。

穿着白­色­的沈娘娘像是一棵不染纤尘的水仙花。

朱翠也改了衣妆,除了白­色­的孝服之外,发上还加多了一朵白花。

这一家人一夜之间都改了衣着,虽非像一般丧家那样披麻戴孝,却也部全身缟素,任何人只要一踏进翡翠谷与他们一经接触,立刻就会为他们这种淡淡的悲伤情绪所感染。

客居在外,一切从简,对于故世的王爷,他们所能表示的哀情也只能如此了。

从母亲房里出来,回到了自己居住之处,只见史银周、宫嬷嬷、马裕、杜飞、新风等几个人都仁守在这里,每个人的表情都甚是严肃。

各人陆续向朱翠见礼之后。

史银周道:“今天我们大家来参见公主,就是要听凭公主的差遣,对于眼前今后的一切,还请公主给与指示才好!”

朱翠坐下来,向着各人微微含笑道:“你们大家都请坐下,现在我们逃难在外,同舟共济,实在不必要再有这么多规矩,都请坐下来!”

各人聆听之下,彼此对看一眼,史银周轻叹一声道:“公主既然这么说,我们就坐下来吧!”

各人这才领命,拘谨地就椅子边上坐下来。

朱翠点点头道:“既然你们都识大体,我还要请你们以后改一改称呼!”

微微停了一下,她才接道:“除了对娘娘的称呼更改不易之外,以后希望你们称呼我为姑娘,不用再叫我是公主了,这两个字一听在我耳朵里,就由不住使得我心惊­肉­跳,好别扭的!”

史银周怔了一下道:“这个……”

宫嬷嬷老泪纵横地道:“这可是万万使不得,咱们是什么样的人家儿?虽说是逃难在外,这主仆上下的礼却是废不得的!”

各人俱以为宫嬷嬷所说甚是,一致附议赞成。

朱翠颇不为然地道:“现在在不乐岛还看不出来,要是有一天流落江湖,只因出口不慎,可就有难以臆测的危险,与其那时涉险,倒不如从现在起就改过口来的好!”

史银周点头道:“公主说得甚有道理,既然这样,我等姑且从命就是,从今日起改过称呼就是。”

朱翠点了点头道:“还是史大叔识得大体,不但对我的称呼要改,对我弟弟的称呼也要改!”

史银周点点头道:“职等遵命,姑娘这次来了,对于当前的形势一定有所高见,卑职等这年来困于海岛一隅,真正成了井底之蛙,唉!说来真惭愧,如今可真是仰入鼻息,苟且偷生了!”

朱翠叹了一声道:“我们都是一样!但是我总觉得事情还有转机。”

说到这里,她微微顿了一下,转眼看了现场每个人一眼,安慰地道:“我知道,这一年多以来,你们的心情确实够苦的,但是到底我们还应该庆幸没有落在曹羽那个老贼手里,要不然只怕我们早已失去了­性­命……如今能够安然保住­性­命,还能在翡翠谷中有这样的享受,实在已是难能可贵了!”

宫嬷嬷念了声佛号道:“阿弥陀佛,敢情。不过公主,噢,姑娘……我就是想不透,不乐帮这三个帮主,把我们弄到岛上,又为了什么?”

朱翠冷冷一笑道:“这话实在难说得很!”

杜飞道:“最让人莫名其妙的是,他们既然救我们来了这里,为什么却连个面都不给我们见,而且,公……姑娘可曾注意到了?这里四面都有埋伏!”

朱翠点点头道:“我注意到了!怎么,你们莫非?……”

大家的眼睛俱都情不自禁地转向宫嬷嬷。

宫嬷嬷脸­色­发红地呵呵笑道:“公……公主,姑娘,是这么回事,这翡翠谷里,我实在憋得快发疯了,那个姓刘的老婆娘又再三地关照我们说是不要离开这片山谷,那一天我实在忍不住,想出去逛逛,谁知道这一逛……可就……”

朱翠道:“中了埋伏?”

“可不是……”宫嬷嬷红着脸道:“原来这四周围都设有厉害的埋伏,只能进不能出,我因为不知道,可被他们给整惨了,一直困在里面整整一天,要不是刘嫂把我给救了出来,可直……”

朱翠聆听之下,默默不发一言。

史银周皱了一下眉道:“从这件事看来,不乐帮又好像对我们没有安着什么好心,可是有时候看起来又不像,真叫人纳闷!”

朱翠苦笑道:“这件事我一时也不能确定,这里三位帮主每人都有一身了不起的武功,他们势力极大,据我最近所知,他们在江湖上共有十七处‘跺子窑’,专门­干­着营私舞弊、没有本钱的买卖,只从这一点看来,他们就像是对我们没有安着什么好心!”

史银周呆了一下道:“那我们就得快想法子离开这里!我看是越快越好!”

“当然得想法子离开!”朱翠慢慢地道:“只是谈何容易,除非能一举铲平了整个的不乐帮,这件事我已有了打算,你们只静下心来,只管留心保护娘娘与小主人的安危就是!”

史银周等原想由朱翠嘴里多少套出一些自己想要知道的消息,无如朱翠并无意道出,他心知这位公主一向缜密谨慎,事情不到绝对有把握的时候,她是不会轻易说出来的。这么一想,他也就不再多问。

当下朱翠又询问了一下别后经过,以及关照了一下各人今后职司,随即解散自去。

在睡房里俟到天­色­近晚,朱翠带好了佩剑,走出房外,新凤一眼看见,快步过来道:

“姑娘,你上哪里去?”

朱翠微笑道:“你跟我来!”

二人步出楼外,只见翡翠谷已笼罩着一片沉沉的暮­色­,像是有大片的雾气充斥着整个空间,因此使得寻丈之外的景物看过去都意态模糊。

“好大的雾!”朱翠道:“这里一向都是如此么?”

新凤点点头道:“差不离儿,有时候雾更大,对面不见人,只是来得快去得更快!用不了半个时辰,又都会退光了!”

朱翠怅怅的道:“这么看来,这翡翠谷可真是一处天险所在了。走,你陪我到四下里转一圈去!”

新凤点头道好,遂前行带路。

二人一径来到了一处山坡前,只见大片松柏翠叠云集,生得极为茂密,却有一个小小的尖顶茅亭,自翠障中露起一角。

新凤一径来到亭前,转向朱翠道:“这亭子古怪得很,公主你看看就知了!”

朱翠一脚踏进,四下打量了一阵,又自步出道:“你说的没错!”

新风道:“怎么啦?”

“这个亭子是有些古怪!”朱翠道:“好像暗晴控制着一个阵门,只是一时还看不出来,我们再到别处瞧瞧去!”

新凤答应了一声,继续前行,眼前遂来至一处山崖,只见哗哗水响声不绝于耳,敢情双崖将峙之间牵联着一道小小铁索软桥,一道瀑布斜挂眼前,水势虽然不大,也只到近处才能听见水响,却十分富有诗情画意。

两崖之间的距离,亦不过只有两三丈宽,只是看上去却险得很!有一行约数盏高挑长灯Сhā立在对面崖边,看过去颇具诱惑,在朦胧的雾气里,尤其有神秘的美感。

朱翠看了看,随即向那个铁索软桥上踏去。

新风追上一步道:“公主小心!”

朱翠回过头道:“怎么了?”

新风道:“山那边就出了翡翠谷了,刘嫂特别关照要我们不要过去!”

朱翠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在这里等我,我只到桥那边看看就回来!”

新风道:“我还是跟您一块去吧!这里静悄悄怪怕人的!”

一面说就向着朱翠身边偎近过来。

朱翠打量着她笑道:“亏你还练过功夫呢,我看你胆子比老鼠还小!”

新凤笑道:“不是怕……是……公主,这里黑黝黝的,咱们还是回去吧!”

朱翠听她仍是一口一个“公主”,情知她是从小叫习惯了,一时难以改口,也只有任着她了。

当下冷冷一笑道:“没出息的东西,既然这样你就回去等我好了!”

“不不不……”新凤道:“我还是跟着您吧!”

“好吧!”朱翠关照她道:“我只看看就回来,有什么害怕的,我就不信这个阵能有多厉害,真的就能把我给困住!”

新凤道:“还是小心一点的好。”

朱翠瞪了她一眼,新凤着实就不敢吭气儿了。

一阵风吹过来,铁索软桥嗦嗦地直打抖,站在桥上真像是有要被吹下去的那种感觉。

朱翠不知怎么回事,只觉得一身是胆,决计要去探一下对岸的神秘。当下轻轻招呼新凤道:“走!”

声出入起,有如一只夜莺般的轻巧,只一下已落向对岸,新凤原是不敢,见状也只得硬着头皮纵身而起,扑向对岸。

眼前是一列七盏高挑桶状“气死风灯”,婆娑的灯光,映照着眼前两股碎石小道。雾­色­迷蒙,这一切看起来都深具朦胧,有一种朦胧的美。

朱翠打量了一下眼前形势,微微一笑向新凤道:“我只当这里埋伏着什么了不起的厉害阵势,看起来也不过如此,你跟我走,绝对错不了!”

新风惊讶地道:“公主岂非已经看出了什么窍门儿?”

“当然!你放心跟我,包保没错儿的!”原来昔日朱翠在不乐帮行馆居住时,曾经目睹过那里的阵势奥妙,当日借助海无颜与风来仪的来去,然后她仔细深思,即为她想出了那阵势通行之法。这时,她目睹眼前景象,几乎和那夜行馆所见并无二致,于是联想到定然如出一辙,是以宽心大放。

“这是一个虚实于间的两仪阵势,虽然晴藏着生死的杀着,却是难不住我。”

这时,朱翠右手后盘,“唰!”一声,已把背后一口青铜长剑拔在手里。

新凤紧张过甚,早已把鸠形短杖撤在手上,睁着两只大眼睛,只管骨骨碌碌在四下里转个不停。

朱翠这时四下暗察了一遍,越加地认定所料不差,当下妙目微转看着新凤道:“你看看眼前一共是几条路?”

新凤看了一眼,立即答道:“当然是两条路!”

“哼,那你就错了!”

一面说,朱翠向前跨了一步,忽然纵身而入,她身法奇快,只见她轻灵的身势,在里面一连快速地三四个起落,像是采取四角跳跃之势,一连在四个角落里各Сhā上一足,最后手起剑落,只听见“咔喳!”一声,将一棵柏树尖梢一剑斩了下来。

紧接着朱翠的身子,翩若惊鸿般地,又自反折了回来,再如春风一袭,轻飘飘地又落在了新凤身边,看得新凤内心好不佩服!

朱翠身法站定之后,挑了一下眉毛,看向新凤道:“傻丫头,你现在看看是几条路?”

新凤内心狐疑地依言向眼前一打量,顿时大为骇异,敢情眼前景象竟然大异方才。刚才明明所见的两条羊肠小道,却只剩下了一条,那七盏明灯,却也只剩下了一盏,高高掩在道边。

新凤大为惊奇地道:“咦,是怎么回事?”

朱翠初试身手,即奏了功,心里大为高兴,得意地看着新凤笑道:“你当然不知道,刚才我们所见的是他们的障眼法,现在门户已现,更用不着担心,来,我们进去瞧瞧!”

话声一落,随身落向那条小道道口。新凤亦快速跟进。

二女身子一经落定,顿觉面前景象一变,方才消失的那条小道,又自重复现出,依然是七盏长灯一字形排开。

新凤吓了一跳道:“啊,这……”

朱翠虽自觉出与前番在不乐行馆所见显然不同,只是眼前情形已势若骑虎,不得不硬闯下去。

当下朱翠拔剑在前,新凤后随,二女匆匆前进。一径前进了十数丈左右,沿途所见,尽管是夜­色­朦胧,却亦能感觉出四面花光缭绕,景­色­可人之极!

朱翠只当是自己已经破了对方阵门,眼前大可毫无忌惮地长驱直入。

无奈一程沪了下来,算计着以二人脚程,少说也走了三四里路,可是二人停下脚来驻足观望时,才恍然为之吃了一惊!敢情折腾了半天,却从未能离开上来那片方寸之地。

这一惊,不禁使得朱翠大为骇然!

新凤似乎也发现了不妙,看着朱翠道:“怎么?……”

朱翠摇头道:“用不着担心,这点雕虫小技还难不了我。”

话声方出,只听得旁侧草丛里“哧”地出了一声冷笑。

朱翠猛一偏身,探囊取物,打出了一掌暗器“黑星子”。前文曾经交待过,她这暗器“黑星子”乃是六角状,通体黑亮沉实,一出手即呈梅花形状,随着出手的角度,渐次扩大,五外三中,那片地方丈许内外便会在照顾之中。

朱翠心里琢磨着即使是这人具有非常身手;能够躲得过自己这一掌暗器,可是他却势将非得暴露出身形不可,只要他一现出身子,自己就可给他一个厉害。

她这个想法确是甚合道理,无奈天下却偏多出乎常情之事。眼看着她手上八点暗器一闪而逝,紧接着草丛里劈叭一阵乱响,显示着这些暗器全数落了空,只是除此之外,却别无异音,甚至连一点风吹草动都没有。

朱翠心里可真有些惊讶了!

“哼,我看你往哪里躲?”

心里这样想着,她身子倏地拔空而起,紧接着飞星天坠般地往下落去。

在对手过招上来说,这一手叫做“占巢”,凡是施展这一手功夫的人,出手必然狠毒,否则就无能逼出巢|­茓­里的狐狼。

朱翠认定了暗中那个人必然还盘踞在原来地方,是以身子一跃落下,掌中剑猝然间舞起了大片光华,纯以剑上内炁向下挥斩过去。这一手果然厉害,暗中那个人似乎没有想到朱翠有此一手。“哈!”她出了一大口气,朦胧夜­色­里,猝地弹起了一团身影。

好快的身法,像是一枚弹子般猝然­射­向当空,只是这枚弹子未免太大了一些。

月­色­朦胧里,大约地看出了这人屈腿抱膝的一个轮廓。那么奇怪的身法,滴溜溜一路斤斗云也似地翻了出去,朱翠追上去的一剑虽说是够快的,却依然是落了个空,剑身紧紧擦着这人的臀部削了过去,依然是落了个空。

眼看着这个­肉­球也似的身子,一路翻腾出六七丈开外,霍地在空中展开了躯体,像是一只坠枝的老猿,双手同时向外一伸,已勾着了当空横出的一截老树枝丫,紧接着秋千也似地一个车轮打转,已骑身其上。

这般身法休说是武林罕见,即使是觅诸猴猿群里亦是难能。

朱翠几乎看傻了,新凤更别说了,简直就像是看见了鬼一样的惊骇。

那人身子在空中横枝上一经坐定,垂着两只腿,淡月稀星之下,朱翠这才霍然发觉对方双腿下端,敢情少了一双脚。

散发,大头,半长不短的布衫。

“啊,单老前辈!”

这只是朱翠心里的声音,“单老前辈”四个字还未出口的当儿,树枝上的单老人忽然“嘘!”了一声,仿佛向着朱翠这边摆了摆手,意思是要她噤声。

朱翠心中一愕,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眼看着高处树­干­上的单老人身子一缩,两手把树身子倏地平荡直起,“唰!”一声,箭矢也似地­射­了出去。这一次较诸前一次身法更快,身子一经落下,花草丛里不过一阵颤抖,随即消失无踪。

朱翠自然知道对方异诡莫测的“地堂功”,即蛇鼠亦无以过之。新风却是第一次目睹,简直就像是看见了怪物一样地吃惊。

“啊……这……公主,他是人还是……鬼?”

“别胡说……”朱翠轻声斥道:“当然是人,回头我再跟你说!”

说话之间,只看见远方灯光一闪,一道孔明灯光劈面直­射­过来。

朱翠一惊之下,拉着新凤猛的一转,纵出三丈开外。

她二人身子方自转开,即听得一阵弓弦响声,叭叭叭叭!一连发出了几样暗器,并非是箭,却是一种特制的弹丸,每一枚在空中却划出了碧森森的一溜绿光,其中一枚就擦着朱翠身边划过去,朱翠用剑一格,轰然一声爆炸开来。

只听得一连串轰轰爆炸声响,几枚弹子在附近炸了开来,由于距离尚远,声势尚不足以惊人,但是每一枚弹丸经爆炸开来所冒出的绿­色­火烟,却是二女前所未见的花招,大蓬火光一经窜起,照得远近都光亮十分,足足经过一段相当时间才恢复原状。

紧接着远方灯光乍现,一人居高现身道:“原来是公主驾临,失迎失迎,公主初来敝处,大概还不知道我们这岛上的规矩!”

说话者由于距离甚远,尚不能看得很清楚,约莫可以看见的这人的一张瘦削雷公脸,尖嘴猴腮,其貌不扬。这人一身火红­色­半长不短的衣靠,手持一面朱­色­胎弓,身上另外的配件甚多,口音尤其难懂,似百粤口音,又有些不尽然。

朱翠想不到被对方一上来就看破了行藏,甚是后悔有此一行,对方这人是谁,她也不认识。

一旁的新凤偎近过来小声道:“这家伙叫郭百器,最是可恶,全身上下都是暗器,公主可要防着他一防!他是这岛上的管事之一。”

朱翠并没听过这么一号管事,心中正盘算如何对付。

郭百器却呵呵笑道:“在下郭百器,在岛上贱称火器营管事,负责全岛安全巡夜工作。

嘿嘿!朱公主你是方来不知道,除了本岛各职司外,这里是有宵禁,一般人是不可随便出入的,尤其是公主所居住的翡翠谷内外,为本岛严格管制之处,环谷四周都设有厉害的禁制,是不可任意进出的。”

朱翠冷笑道:“是么,这一点贵岛风三岛主并没有事先告诉我,失礼了!”

她语气不亢不卑,有意施展“千里传音”将语音传出,每个字都清晰地传进了郭百器耳膜之中。

原来这个郭百器出身绿林,原是海南地方恶迹昭彰、打家劫舍的一名巨盗。其最大的长处,在于擅施兼制百家火器。也正是因为这点被不乐帮看中,以为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因而留用岛上,担任了一面的专职,他为人­阴­险狡诈,善于察言观­色­,顺风转舵,每年两次借故采办火器原料之名入走中原,大事搜刮财物,犯案累累,事后潜逃海岛,官军亦无可奈何。

这一次拘禁鄱阳王家属于岛上翡翠谷,郭百器早已动念榨财,无奈岛主有令,除有专门使命经认可者,余者皆不许擅入。郭百器不得不遵守规令,然则内心却天天动着擅入之念。

今夜他是巡夜之便,又往翡翠谷外刺探,却是无巧不巧正逢着朱翠主婢越谷刺探。他在朱翠来时先已在暗中见过,是以一眼即能认出,不禁心花怒放,自以为天赐良机,正可人财两得。

他原来没有把朱翠一个姑娘人家看在眼中,直觉地认为即使她会一些武功,也不过是些花拳绣腿而已。直到此刻朱翠以“千里传音”的内功,将话声清晰地传向耳边才使他略觉意外,只是好不容易等着了这个机会,他可不愿意就这么轻易放过。

聆听了朱翠之言,郭百器嘿嘿一笑道:“好说,好说!”

一面说即见他身势微微摇动。

透过朱翠与新风目光所见,只见这个郭百器人影有似鬼魑一般地连连闪动了几下,似乎时东又西,形同幻影一般地令人难以捉摸。

朱翠自然知道,这是对方借助阵法的奥妙才有以致之,心念未动,正思细观,眼前灯光乍现,对方郭百器已霍然站在眼前。双方之间的距离,不过一丈五六。

朱翠这才发现,眼前的这个郭百器非但是生就的一张雷公脸,而且红发红髯,相貌实在怪极,尤其是尖起的头顶与尖出的下巴,一经对称,简直就像是一枚红皮的橄榄,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再看看他那一身披挂,更是式样齐全。除去各式怪样暗器火器配备之外,在后颈上还Сhā着一盏琉璃六角灯,散发出黄澄澄的光华。

“朱公主!”郭百器笑咧着一嘴发黑的牙齿道:“你是才来乍到,大概不清楚这里的规矩,嘿嘿……”

一面说,他那一双眼睛溜向了新凤,耸了一下肩头,冷冷地道:“这位姑娘可应该清楚得很,说得再明白一点,你们可是明知故犯。哼,如果依照岛上的规矩来说,可就是格杀不论。”

朱翠冷笑道:“原来这样。那就请便吧!”

说时,长剑微起,向前一指,剑尖上透出了一股凌人的冷森森剑气,直指向对方。

郭百器立刻有所惊觉,倏地后退一步,面­色­微微一变,随即嘿嘿笑道:“很好,很好,在下久仰公主一身武功了得,恨是无缘识荆,既是公主有心赐教,倒要讨教了。不过有言在先,在下的花样很多,要是冒犯了殿下,可怪不得我!”

朱翠乍观对方其人,已种下了恶劣印象,尤其是此刻对面谈话,见他狡诈神态,一副油腔滑调神情,更增恨恶之感,巴不得立刻与对方一个厉害,这时听了对方之言,实在万难再忍,当下冷笑一声道:“郭管事请吧!”

话声一落,脚下倏地一个快速抢进,掌中剑霍地舞出了一个“乙”字,这一剑妙在上下兼顾,“平肩”“削腹”直向郭百器身上削了过去。

郭百器冷哼一声道:“好招!”

收肩,收腹,一招“老子坐洞”,腰弯得像个大蛤蟆,朱翠的剑擦着他的身边划了过去。

正当朱翠第二剑待要挥出,面前的郭百器身形一摇,背后那杆高挑琉璃灯,忽然光华大盛,像是加大了好几倍那样的明亮耀眼。俟到朱翠定目瞧时,对方已退出了数丈之外。这种身法大异寻常!

朱翠这才忽然明白,敢情是对方借助于阵法的安排,才会这般进退自如,相形之下,自己自然是吃了大亏。无奈既已出手,少不得也要与对方见上一个真章儿。

郭百器虽然觉出朱翠剑法惊人,但是仗着自己熟悉于眼前阵法,既可灵活运用,最后必能制胜对方。待将对方制服之后,还不是予取予求,要怎样便怎样!这么一想,顿时勇气百倍。

朱翠一招落空,眼看着对方势若飘萍般地闪向一隅,其实她不知道这只是阵法下的一个错觉而已,事实上郭百器就在她身边咫尺之间。

她这里正待向着幻觉中的郭百器身边纵去,忽然右身边一股尖锐刀风扫过来。

朱翠虽说是困于眼前的阵势,一时还不易弄清,但是她本身内功­精­湛,敌人一经近身,便立刻有了感觉,以眼前情形来说,几乎无须回答,即可猜知对方兵刃来袭的准确部位。

她身子快速向前一俯,掌中剑倏地弹起,“当”的一声脆响。两般兵刃,猝然在空中交接之下,溅出了几点火星。

也亏了这一次的兵刃交接,才使得朱翠了解到对方的真实藏处。紧接着,朱翠“唰”地一个快转,霍然发觉到近在咫尺的郭百器,左手倏翻,运指如电直向郭百器一双眸子上用力点了过去。郭百器显然是吃了一惊,身子往后就倒。朱翠一声清叱,长剑一收,正待运施剑炁功力,将一片剑雨向对方身上绞去。

岂知这个郭百器果然­阴­险万分,全身上下真是包罗万险,什么怪名堂都有。

就在朱翠身子方一欺近的当儿,郭百器弯下的身子已蓦地折起,随着他翻出的一只衣袖,“轰”的一声轻响,即由其袖管里喷出了大股火光。这片火光直向朱翠头脸上喷来,其势至猛,由于事发突然,简直连闪都已不及。

朱翠一惊之下,吓得花容失­色­,自付着必将被火势所的,烧得面目全非。

蓦地,由斜刺里袭来一股强风,不偏不倚地正好按在了这股火焰尖峰上,两下里一迎,火势顿时熄灭无形,连烟都没有冒上一缕。

原来这股火焰只是经郭百器所配制的独特玩艺儿,看起来唬人,并不像真的火焰那般的人,见风即熄。想不到郭百器第一次施展,即吃第三者看穿。

郭百器并不知这股风力来自暗处,只以为幻术为朱翠看穿,心里吃惊不小,更加不敢对朱翠小看。

当下冷哼了一声,脚下滑动,颈后长灯配合着他巧妙的步法,幻出了一长串的灯光,借着灯光的掩饰,郭百器已遁出二三十步以外。

朱翠在对方退身之始,多少已看出了一些幻术,当下急步上前,撩出一剑,却没有能伤着对方,为此却也使得郭某大存戒心。

郭百器一声狂笑,用手里的长刀指向朱翠道:“大胆的丫头,你私闯禁地,郭某已对你手下留情,你却还不领情么。嘿嘿!你要知道,你们主婢­性­命此刻全在我郭某人的手里,姓郭的要你们死,你们便活不了。嘿嘿!丫头要死要活现在看你的了!”

一面说只见他身子连连转动,一连变幻了几个地位,随即将眼前阵势发动。

原来这阵势出自当年金乌门主“醉金乌”云中玉设计,内涵极丰,前此未见。如今岛上习得此法者,不过三位岛主,以及其嫡传弟子、刘氏夫­妇­等数人而已。

郭百器因为负责岛防巡海任务,经高立认可,才经刘公把阵法传授与他,这时才得如意施展。

朱翠过去从师,虽然习过阵法之观变破解,无奈眼前这个阵法大过玄奇,想要破解大是不易。

这时阵法一经发动,朱翠等二人立刻就感觉暗含的压力,仿佛整个脚下所站地面,都向一边偏斜过来,二人一时由不住都乱了脚步。

新风拉住朱翠的手,失­色­道:“公主,咱们还是回去吧!”

朱翠冷笑着道:“沉着点气,死不了的!”

话声才住,忽然肩上一紧,竟吃一双怪手紧紧抱住了肩头,身边上响起郭百器桀桀笑声道:“大姑娘,你认栽了吧?”

利用着阵法的掩饰,郭百器确实占尽了便宜,一时得意忘形,居然动起“禄山之爪”。

朱翠几乎为之当场气昏,只觉得对方手触之处两处|­茓­脉上既软又麻,才知为对方拿住了|­茓­道。

新凤就在身边,乍见公主被擒,既惊又怒,一声娇叱,奋不顾身而起,掌中鸠形短杖搂头盖顶点向着郭百器当头犹打了下来。

郭百器原思就此把朱翠擒住,一番轻薄之后,再软硬兼施向对方榨些油水,眼前新凤,他却是没有放在心上。无奈朱翠虽为他拿住了双肩,本身功夫并未失,一扳之下竟然丝毫未动,新凤杖势又到,只得暂时松开双抱,反身纵入阵内。眼看着灯光一连闪动,竟然又被他遁出了五六丈外。

朱翠在他双手乍离肩头一霎,忙自提气活血,右手抬处,发出了一枚弹指飞针。

郭百器哪里料到对方在失势之际竟然还有此一手。像是被虫咬了一下一阵疼,这枚小小飞针,已中在他左肿侧后。

郭百器只觉得伤处一麻,立刻如常,并无异状,越是这样,他才越知不妙,当下赶忙运指一点,定住了后肿伤处|­茓­道,不使血液逆流人心。可是这么一来,左面半肩便失了灵活。

经此一来,他才知道这位公主敢情不是好欺侮的,把原先企图染指对方的心意大大打消了一个­干­净。­色­心既去,恶意更张,郭百器恨得狠狠地咬着牙,身子一连串地打转,隐身子严密阵势包围之中。

“好,你居然敢暗算我!”郭百器手中长刀指向朱翠道:“我不叫你跪下讨饶,谅你也不知道我‘毒手神弹’郭百器的厉害!”

说时,右手挥处,一连串发出了几颗大如雀卵的光亮物件,直向二女立身之处掷来。

朱翠情知对方­阴­险,前此已几乎上当,这时见状哪里敢粗心大意?当下慌不迭打出了一掌暗器“黑星子”,迎着空中飞来的一串暗珠击去。

两般暗器一经交接之下,耳听得劈拍一阵爆响,炸开了一天流焰,火星四­射­,其势端的惊人之极!

朱翠与新凤看得大为惊心,论及对方这些奇奇怪怪的暗器,却是令人防不胜防。

眼看着这一连串爆炸之后,对方郭百器身形闪动之间又复隐于无形。

现场只剩下Сhā在郭百器颈后的那一盏灯,即使这盏灯,也变幻莫测,转瞬之间变成了一串飘忽不定的光影,只管滴滴溜溜围绕着二女四周打转不已。

朱翠心情十分懊丧,她确是没有想到眼前这个阵势如此微妙,一任自己仔细端详,却也是无能破解得开。眼前情形可真是一筹莫展,虽不见得有­性­命之忧,可是万一惊动了风、宫等人,总是自己脸上无光,早知这样,自己实在应该听从新凤之劝,不该单身涉险。

心里这么想着,朱翠便深为悔恨,还不得不全神贯注,生恐对方又施暗算。

正当她自期自艾的当儿,忽然耳边上响起了一声轻笑,像是有人附­唇­她耳上道:“傻丫头,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呢!”

朱翠心里一震,这声音好熟,立刻使她想到了断膝的那个单老头儿。

“用不着担心!”暗中声音道:“有我老人家在这里,谁也不能奈你何!”

一点都不错,正是单老人的声音。

朱翠顿时­精­神一振,忙自向四下运目观察,哪里又能发现单老人藏身之处。

“你用不着找我!”单老人的声音道:“我看得见你你看不见我,你只听我的话,照我所说出招行事,就保险你万无一失!”

他这里话声方住,只见正面一排灯光猝然现出,共是一串七盏长灯,并且现出了七条人影。七个人看来如同一人,正是“毒手神弹”郭百器。只见他手中长刀,向朱翠冷冷笑道:

“姓朱的丫头,你听着,要死要活现在可全听你一句话了!”

朱翠正要出言骂他,耳边上忽然响起了单老人的声音道:“问问这个猴儿看他打的什么主意?”朱翠只得依言,冷冷道:“说吧,你想怎么样?”

毒手神弹郭百器嘿嘿一笑道:“三位岛主早有明令,任何人擅闯禁区,格杀勿论,眼前我要杀你,可真是方便得很,即使三娘娘对你有爱重之意,嘿嘿,人死不能复生,碍于帮令,她老人家也不能编派我的不是!你说是不是?”

朱翠冷笑道:“少说废话,你到底打算怎么样吧?”

郭百器冷森森地笑道:“好说,听你口气,现在倒像是开了些窍。这样吧,谁叫我们在这里见着了呢,多少应该有些交情。”

在他说话时,朱翠极力的想辨别他的立处,无奈神奇的阵法显然有“分光移影”之妙,致使透过朱翠新凤二人目光所见之眼前景象,虚实莫测。七盏灯,七个人,看来一般无二,由于七个人站立七处,简直无能辨出何者为真,何者为假。

毒手神弹郭百器自忖此阵出自不乐岛“大师祖”云中玉手创,变幻万端,有鬼神不测之妙,更妙的是阵内即使吵翻了天,阵外也休想有一些知觉,自忖着自己正可为所欲为,不愁为任何第三者所察觉。有了这个“定心丸”,郭百器才敢这般放肆!

当下,他冷笑了一声道:“大姑娘,你是见过世面的人,心里还会不明白么,府上的金子宝贝多得是……这个……大姑娘你就说个数目吧!”

朱翠心里一动,暗然吃惊,忖思着原来这个郭百器竟是动着这个念头,居然背着主人,暗中向自己诈起财来了,这一点倒是她想不到的。

心里这么想着,朱翠却是不动声­色­地点点头道:“原来足下是这个意思,哼哼!足下你也太瞧得起我们寡母孤儿了。”

郭百器竟佯装听不懂对方话中挖苦之意,打了个哈哈道:“本来是嘛,像瘦了比骆驼总要胖些吧,姑娘你那里松松手,我们可就受益不浅了!”

“你说吧,要多少?”

“不多!”郭百器竖起了个手指头:“就一个整数吧,一千两!”

朱翠冷笑了一声,说道:“这个数目不大!”

郭百器一笑道:“当然,这是第一次嘛,总还有些交情,也许下次嘿嘿……”

朱翠正不知如何对付,所幸这时耳边响起了单老人的声音。

“这小子真是财迷心窍,也罢,”单老人的声音道:“今夜就借着你的手,送他回西天吧!”

说到这里,单老人话声微微一顿,随即道:“这个阵乃当年先师手创。哼哼,布施这个阵势之时,我也曾在场,是以前后内外我都清楚,这小子述要在我面前卖弄,岂非是不知死活。废话少说,现在第一步,你先要把他背上的那盏灯打破了再说!”

毒手神弹郭百器见对方不发话,只是作沉思状,只以为她已答应,心中正自后悔,应该刚才开价高一点才好。又以方才为对方暗器所中,当时一麻即失去了知觉,哪知现在却又有些隐隐作痛。他一生在暗器里打滚,却没有料到会为人家暗器所中,自是大感面上无光,眼前之感觉立刻使他想到对方所发暗器之大异寻常,有心想出口向对方询问,又有点碍难出口,生怕为对方以此要挟,心里正自盘算着如何开口,是以没有吭声。

朱翠既听单老人传声相告,便自全神贯注,以备随时出手。

是时单老人传声又道:“这阵势之内是以七数为杀着,每一正必有一反,又按先天小八卦乾坤排列,至为微妙,今夜传你自是已来不及,好!现在你听我说,对方七个形象之中,另有第三个乃是真身,现在你马上以暗器破了第二只灯,立刻向第三个身子出手进攻,便可收功!”

朱翠听他这么说,自然心里有数,当下冷笑一声,假意向郭百器道:“你所开的价钱,我可以给你,只是眼前第一步,你却要先把这阵势撤了才可!”

毒手神弹郭百器好不得意,“哈”地笑了一声道:“朱公主,你说得好轻松!”

一面说时,他身子轻轻一晃,七具形象同时移动,向朱翠身前落去。

郭百器自忖有阵法掩护,又以七具形象中,只有一个是真的,对方万万看它不透,是以才毫不经意地跃身朱翠近侧。

哪里知道朱翠得了单老人暗中传声秘告,已经认清了他的伎俩,只是故意出声要他分神而已。

郭百器不知进身,正好中了朱翠的智谋。当下即见朱翠一声清叱,扬手先自发出了一枚暗器黑星子,直向着当前第二盏明灯上打去。

“波!”的一声,灯光应手而灭,由于暗器出手的劲力过大,将那一盏琉璃灯打了个粉碎。

郭百器真是作梦也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看破了眼前形象,当时大吃一惊,慌不迭闪身就退。

朱翠既得单老人事先关照,当然放不过他。

眼前就在她暗器方一出手的同时,身子已霍地腾起,一式“飞鹰搏兔”,直向着郭百器掩身七具形象中的真身扑过去。这一势朱翠因为有备在先,早已蓄好了势子,灯盏乍破,郭百器惊魂未定之际,朱翠又乍然临近,长剑翻处,形成了一片剑雨,兜头直向郭百器挥斩下来。

郭百器一声怪叫,仓惶间横刀就架,朱翠自是放不过他,剑身一偏,用“微风燕子斜”

一招,锋利的剑锋,像是打了一道闪电般的明亮,闪烁着直由郭百器左肩挥落下去。“嚓”

地一声,血光溅处,郭百器的一只左臀竟吃朱翠这一剑连肩劈斩了下来。

毒手神弹郭百器一生为恶横行,心毒手辣,想不到现在碰见要命的克星。

这一剑好厉害,几乎要了他的命!随着朱翠的剑势走处,郭百器一只左臂倏地飞出了丈许以外。大股的血,直由郭百器断臂伤处直喷了出来。惨叫了一声,郭百器思忖着生死存亡的一霎,顾不得所受伤势何等严重,蓦地往地上一倒,一个骨碌直向外面翻了出去。

虽然在如此情况之下,郭百器却仍然忘不了出手暗算敌人,随着他滚动的身势,右手转处,却把一口长刀倏地直飞了出去。这口刀划出了一道银虹,匹练也似地直向着朱翠前心扎了过来。

这种情形下,自然难望伤人,朱翠横剑一击,“当啷!”一声,已把来犯的刀击落在一边。

妙在总不过这么一霎间的耽搁,竟然已失去了郭百器的踪影。

朱翠正待压剑前追。耳边上响起了单老人的传声道:“这小子是用阵法里附带的七巧掩身之处,暂时掩藏住身子,你只要守定眼前,就不惧他Сhā翅而飞!”

听他这么一说朱翠就按步不前。

单老人随即又传声道:“这家伙失了身后那盏灯,阵法已无能控制,加以他刻下身负重伤,定难逃开,你可以亮起灯光搜上一搜,他就无影以遁了!”

朱翠一听有理,随即向一边直了眼的新凤道:“你身上可带着千里火没有?”

新凤摸出来道:“有,在这里!”

“快亮着了!”

新凤答应一声,手里千里火迎风一晃,“叭嗒!”一声顿时亮起了栲栳大小的一片灯光,黑夜里附近两丈圆内外一时便全在观察之中。

朱翠道:“他跑不了的,我们搜!”

三十四

新凤自然知道的一让对方逃脱了的后果,心里也是发急,听朱翠这么关照,立时答应了一声,一面将手中千里火高高举起,向前大步就走。

火光照处,附近景象立时清晰出现眼前。面前是一行花树,一片岩石,另有一道曲径通向前面,新凤照了一下,正要向小径上踏去。

“慢着!”朱翠仔细聆听了一下,似乎为她发现了什么,随即关照新凤道:“到石头上面瞧瞧去!”

新凤依言折回身子,——面高举千里火,正待向当前的巨大岩石上纵身上去,蓦地,当头石上“轰”地一声大响,一蓬火光冒起,无数火丸兜头盖顶直向朱翠新凤二女全身猝然­射­落下来。

朱翠原来听视之觉至为灵敏,方才留心细听之下,发觉到头顶岩石之上有沉浊的喘息之声,立时有所警觉,心里先已存下了仔细,这时见状蓦地一推新凤,双足着劲,施出全身之力,倏地向外纵出!

二女身子方自纵出,只听得身后一阵劈啪响声,爆发出圈圈赤火烈焰。

火势乍明之下,一条人影乍然由岩石上纵身而下,头也不回地直向着那道曲折小径上扑去。

朱翠只由这人影上立时察觉出正是那个毒手神弹郭百器无异,原因是他少了半边臀膀,自是一看就知。

郭百器想是知道自己身处危境,方才由于存心想向朱翠行诈,恐为外人所见,是以把手下各人悉数遣开,此时再想召集已来不及。他这时忍着断肢残身的奇疼,只想要暂时脱身,哪里还敢再作逗留?却没有想到身后那个要命的女杀星硬是放他不过。听见了身后脚步声,郭百器真的是亡魂丧胆。

这个人当真是鬼计多端,身上附件更是无奇不有,随着他回身一现的同时又自抛出了一把物什。

只听见“哧哧!一阵响声,一阵白烟由地上升起,立刻阻拦住了朱翠、新凤前进的视线。

郭百器想不到最后这一手居然奏了效果,自恃着总算死里逃生。

他又哪里料到,生平作恶大多,天地鬼神难容,逃过了一关,又来一劫。就在他发步狂奔的当儿,忽地一阵风吹向眼前,现出了鬼擅也似的一条人影。郭百器根本连这人的脸面是什么模样都没有看清楚,仿佛只看见一个大头散发的老人,忽地现身眼前。对郭百器来说,现在早已是惊弓之鸟,还来不及容得他看清是怎么回事,已吃对方这个大头“鬼影”迎面一掌击了个正着。郭百器“啊唷!”一声,一个倒栽,摔了出去。

紧接着这个大头鬼影,轻若无物地已自升空直起,轻飘飘地落在了暗处一隅。

郭百器被对方这掌打了个满脸发花,在地上打了个滚,方自欠身坐起,已为朱翠自后面赶上,起手一剑中后心,一命呜呼!

面前人影一闪,那个已消逝的大头电影又复现身眼前,正是藏身箱笼,为朱翠掩饰携来同往的单老人。

双方乍见,朱翠有见于先,自然并不惊奇,新风却吓了一大跳。

单老人一声怪笑道:“­干­得好!这家伙的尸体可是留不得。你杀人,我来移尸,去去就来!”说时单手一拎,已把郭百器的尸体抡了起来,暗影里只见他前去的背影一连转了几转,随即消逝无踪。

新凤惊吓地看着朱翠道:“公主,他是谁呀?”

朱翠道:“回去再告诉你!”

一面说朱翠拉着新凤掩身暗处,不大的工夫,即见单老人去而复还。

双方才一见面,单老人即说:“你们得快点回去了,想不到这个老厌物还活着,我可不愿意见着她,快跟我来!”

说罢身形一转,已纵出三数丈外。

朱翠听他这么说,情知他必有所见,当下不敢迟疑,忙自向新凤一打招呼,施展轻功,快速纵身过去。

即见前行的单老人身法至为怪异,时东又西,时左忽右,有时明明前进,有时却又故意后退。朱翠情知他熟悉阵法,是以紧紧相随,新凤又紧跟着她。一阵紧跟之后,朱翠这才发觉到跟前这个阵势,敢情大有文章,若不是由单老人前导,自己就算是再费心神也难以猜透,由是大大存了戒心。

且说二女在单老前导之下,一阵蝴蝶穿花似地穿行之后,忽然眼前一亮,已来至一处涧谷。眼前是潺潺流水,两岸之间牵以铁索飞桥,正是二人来时所经。记得来时不过一瞬间的事,却竟然绕上了这么一个大圈子。

单老人这时坐身桥前,向着二女点头道:“你们快回去吧,有人问起只当不知就是,我可也要走了,免得给那个老贫婆看见又自生厌!”说罢,身子霍地向下一缩,随即蛇也似地消逝于草丛中不见了。

朱翠忙即示意新风,二人快速纵身铁索桥上,匆匆赶回彼岸,来到翡翠谷内。忽然身后传来了轻微的声音,朱翠立即警觉到有人来了,当下一拉新风,二人双双掩身子于一方岩石之后。身子方自藏好,只见眼前人影连闪了两下,现出了一男一女两个人来。其中那个女的,黑发蝇面,手持着一根藤拐,正是不乐岛总管之一的刘嫂,那个男的四十来岁,生得又黑又瘦,两只眼睛里却是­精­光四­射­。

只见二人现身后,那个中年男子向内张望了一下道:“奇怪,没有人呀!”

刘嫂哼了一声道:“你太多心了,除了三位老人家以及我们有限的这几个人以外,谁还能来去自如?只是,郭管事既然发动了阵法,他本人却不在这里,未免太大意了!”

黑瘦男子冷笑道:“姥姥,不是我说,这巡海火器营的任务这么重要,交给他来负责,未免……哼,姥姥往后看吧,早晚要闹出事来!”

刘嫂道:“怎么,莫非郭百器这个人靠不住?”

黑瘦男子耸了一下肩,冷笑几声道:“这个……姥姥往后看吧,外面对他的传说很多,去年我同大爷走了一趟,听见了很多关于他的传说,奇怪,难道大爷会不知道?”

刘嫂嘿嘿一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是郭百器这两年来弄的油水不少,你看得眼红了,是不是?”

黑瘦汉子嘿嘿一笑道:“姥姥这话说到哪去了?想咱们哥儿几个能够在岛上当差,还不全靠姥姥跟刘公大力关照,只是……”

刘嫂不等他说完,哼了一声道:“别说了,我懂你的意思,过两天有个机会,要选几个人去一趟西藏,你要是愿意,我就把你报上去。”

黑瘦汉子只是一怔,继而狂喜道:“姥姥是说往布达拉宫……”

刘嫂斥道:“小声!”

黑瘦汉子忙以手遮口,连声道:“是是是!”四面打量了一眼遂又道:“还好,这里没有什么外人。”

刘嫂冷冷地道:“你心里知道了就好,这一趟可是肥差,岂不比在岛上混要强得多,只是……”

黑瘦汉子得意地缩了一下头,嘿嘿笑道:“姥姥的意思,在下省得,万一事成,兄弟当然有一番孝敬……”

刘嫂哼了一声:“这是后话,一切就看你的心了!”

说罢转身自去。

她仍是按来路铁索软桥回去,黑瘦汉子躬身抱拳,满脸笑容地打了一躬,这才得意洋洋地退身自去。

容得二人走后,朱翠才与新凤现身出来。

新凤吐了一下舌头道:“好险呀,差一点就被这个老婆子看见了!”

朱翠道:“这个刘嫂武功绝高,今后对她可要千万提防,倒是那个黑瘦的家伙又是谁,你可知道?”

新凤点点头道:“知道,他叫娄空,也是这岛里的管事之一,连同刚才死的那个姓郭的,还有两个人,一共四个人,外号叫‘四毒蝎’,谁都知道这四个人是刘公刘嫂手下的死党,坏透了!”

朱翠前此由风来仪女婢青荷嘴里听到了一些,悉知不乐岛上除了刘公刘嫂这一对总管事武功惊人之外,另外还有郭、李、晏、娄等四人武功俱都不弱,那个郭百器自己已识过了,确是险狠难当,若非是单老人在暗中相助,说不定早已遭了他的毒手,其他三人既然与他也是同一伙,又联称为“四毒蝎”,可以想知亦是穷凶极恶之辈,今后遇见这些人却是要格外仔细小心才是。

当下主婢二人返回居处。新风自然忘不了适才现身的单老人,朱翠便将结识单老人的一番经过,以及单氏的出身经历,大致地说了一遍,只把新凤听得目瞪口呆,真是又惊又喜。

朱翠特别告诫她有关此事,不许在任何人面前提起。

主婢两人又说了一些今后的计划,新凤这才辞别朱翠自去。

※※※

由于有了方才一番生死格斗,朱翠暂时不便再到处闲逛,倒是刚才刘嫂与那个娄空一番对话,其中提到西藏的布达拉宫这件事,不禁使她联想到了海无颜将要着手的那件任务。

海无颜曾说过,他将要在布达拉宫解决一桩私藏的宝藏纠纷,井说此事不乐岛已Сhā手,白鹤高立势在必得,这时证诸刘嫂的话,看来是一点也不假了。

由方才刘嫂话中所透露,大概可以猜知,白鹤高立虽然武技超群,然而在他着手夺取这件宝藏事时,必然发觉到了相当的阻力,是以才会想到“搬讨救兵”,向岛内传令支援。

朱翠忽然心里一动,觉得这正是一个倾覆不乐岛难得的机会,大可以趁白鹤高立以及几个­精­锐人物不在岛内时,对不乐岛内部从中破坏,以期消灭岛上的实力。只是,朱翠却觉得这项工作施行起来太难,首先克服自己心理上的障碍即不是件易事。

一阵微风吹过,窗外的平台上落叶萧萧。落叶声中,夹杂着轻微的一丝异声。

朱翠霍地有所觉察,口中叱道:“是谁?”

门外人声一笑道:“除了我老人家,半夜三更又会是哪个?大姑娘,我可以进来么?”

朱翠立刻听出来,道:“是单老前辈么,等一下!”

一面说遂即开了房门,单老人就像一阵风似地,嗖一声钻了进来。

他一进门呵呵笑道:“过瘾,过瘾,来,大姑娘,给我来碗茶吧!”

朱翠答应着,忙自亲手为他斟上一碗,不免奇怪地道:“你老人家这是从哪里来?”

单老人先不说话,把倒好的一碗茶拿起来一饮而尽,咂了一下嘴道:“杭州三十六号小龙井,好茶!好茶!”

朱翠由暖壶里又为他斟上了一碗茶。

单老人接过来呵呵笑道:“看起来你们在这里日子过得很不错,只怕高立那个老兔崽子回来以后,就不同了。大姑娘,你可要心里先有个提防,以免到时候措手不及。”

朱翠冷冷地道:“这个无需你老人家关照,我知道!”

想到了刚才单老人暗中救助之功,遂即当面向他感激。

单老人道:“用不着谢我,我这是在为自己清理门户。哼!这些小子们平素无法无天的行为我听得多了,往后谁也跑不了,一个个拿他们开刀!”

朱翠道:“你老这是从哪里来?”

单老人笑道:“刘老婆子自以为了不起,在这里作威作福,我刚才开了她一个小玩笑,她虽然追了我半天,到底没有让她摸着一点根底。”

微微一顿,他才接下去道:“话虽如此,这个老太婆一身轻功,倒也着实不可轻视,姑娘以后要是遇着了她,可要千万仔细!”

朱翠随即将日前来时与刘嫂的一番邂逅道出,轻轻一叹道:“看起来这里阵势,比起肇庆那别馆来,还要厉害得多!”

单老人点点头道:“你说得不错,因为这里的阵势是我那云老恩师亲手布置,自是千奇百幻,厉害无匹,肇庆别馆里的阵势,却是出自后人之后,当然要差上一截!”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目注向朱翠道:“你道这阵势厉害么?”

朱翠点头道:“实在厉害,今夜若非你老人家现身引导,只怕我一辈子也转不出来!”

单老人点头冷笑了一声:“你这话倒也并非夸张,据我所知,先师云中玉当年为建立此海外基业,不受外力所侵,一共在此不乐岛前后布署了十一堂阵势,这些阵势布署之时,足足花费了他老人家三年时光才行完成,自那时以后再也不虞为外人所侵,这也就是为什么至今不乐岛仍能屹立不摇,胆敢横行天下的主要原因!”

朱翠吃惊地道:“照你老人家这么说,莫非当今就没人能破得这些阵法不成?”

单老人冷笑着摇摇头道:“难!很可能正如你所说,只怕当今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能破此阵。当然,除了一人之外!”

朱翠一惊:“谁?”

单老人冷冷地道:“那人就是我!”

“啊,那可太好了!”

“只是姑娘,”单老人冷笑道:“你如果指望我会亲手来破这些阵势,那可是梦想。”

朱翠微感失望的道:“这……这又为了什么?”

“不为什么!”单老人道:“这是先师仅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一些东西,我身为他嫡传弟子,也只能在有关的几堂阵势里畅行自如,到了三位岛主本身所居住的地方,便不得其门而入了!”

朱翠道:“原来这样!”

她不禁心里想到,怪不得外面把这不乐岛形容得那么可怕,不乐帮更对外扬言,没有任何人能活着离开此岛,想来必是种因于此了。

单老人顿了一下,讷呐地道:“再者看吧,第一步,我得光把你教会,让你能自由通行自如,这一点说来容易,只怕也得要花上你一两个月的时间,还得用心苦记才行!”

朱翠怔道:“要这么久?”

“哼!还久么?”单老人冷冷地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白天人多,进出不便,只有晚上,以后每天晚上这个时候我来找你,咱们实地走走,时间一长,你就自然熟悉了!”

朱翠虽然心急如焚,恨不能一下子即把不乐岛都摸清楚,但听他这么一说,却也知道事情是急不来的,只得点头答应。

单老人遂又说道:“以后如果有什么事,我会主动来找你,你用不着找我,你也找不着我,我们就这么说定了,我走了。”

说到这里,正待起身离开,忽然神­色­一凝,道:“嗯,有人来了!我得先避一下!”

一面说时,身形一个倒折,有如飞天蝙蝠般,整个身子已倒翻了起来,紧跟着他手膝并用,向天花板上一贴,唰唰一阵游行,活似一只大守宫般地,已隐向一根巨梁之内。

这种身法的施展,朱翠确信以前不曾见过。

她的惊奇还没有来得及平息,身边上已听见了极为轻微的一丝异声。

根据朱翠的经验,她确信有人来了。使她更惊异的是,这个人的轻功显然极佳,与先前单老人来时一样的轻微。

朱翠居住的地方至为宽敞,卧室之外,另有会客专用的内厅,廊外是一方露台,两侧左右联结着抄手游廊,此刻,朱翠就坐在廊内。

不容她起身察看,内厅的两扇门扉,忽然地自行敞了开来,一个长身女子飘然进入。

随着她进入的身势,两扇廊门又自合拢,门扇的一开一合,显示此人高超的内元真力。

来人正是本岛岛主之一的“妙仙子”风来仪。

朱翠没想到她意会忽然在此时此刻来访,弄不清是怎么回事。由于方才自己杀了对方手下一人,一时心虚,只以为对方是兴师问罪来的,心里未免有些忐忑不安,忙自位上站起。

风来仪一身随便家居衣着,长发一束斜垂胸前,黑­色­的及地长裙外罩着一件天青­色­的短披,脸上神­色­并无不悦,反倒一派轻松自在。

“翠姑娘你好,怎么,这个地方你还住得惯么?”一面说,她笑嘻嘻地执起朱翠双手,上下打量了一眼:“对不起,你知道我不在岛上的这段时间,上上下下许多事都有待我返回料理,所以这两天没来看你!”

朱翠听她这么说,心里略为放松,道:“前辈太客气了,这里一切都好,家母与舍弟亦看来健康,多劳费心,实在愧不敢当!”

风来仪松下了她的手,一面坐下来道:“不要这么说,既然这样,你们就在这里住下来吧!这里不比肇庆行馆,人多事杂,难免有照顾不周之处,你有什么需要的东西,要是他们照顾不过来,你只管跟我说,我可以吩咐他们马上送过来!”

朱翠摇头道:“你太客气了,这里什么东西都不缺少!”

风来仪笑道:“那就好,令堂的心情可好?你要多多开释她,再怎么,住在这里是安全的,曹羽那帮子人无论如何也到不了这里。”

朱翠微微一笑道:“话是不错,可是风前辈又为什么要这么厚待我们?我们在这里要住到什么时候呢?”

风来仪先是没有吭声,过了一会儿面­色­微寒地道:“这你就不要­操­心了。”

忽然她自位上站起来道:“我今天晚上来找你,是要你到我那边去坐坐,我填了一首新词你看看可好!”

朱翠原是不想跟她走得太近,可是转念一想难得有这个机会,倒不如好好地把这岛上情势观察一下,这么一想也就欣然答应。

风来仪似乎很是高兴,瞅着她道:“有机会我会好好带你到各处去走走,这里好玩的地方很多,你看了以后一定会觉得这里虽岛名不乐,其实人民生活却很是快乐,咱们走吧!”

说完转身向外步出,忽然在壁边站住,两只眼睛注视着壁上,忽然回头一笑道:“倒是想不到,翠姑娘你还练有这门功夫啊!”

朱翠听得吃了一惊,兀自镇定道:“怎么?……”

风来仪含笑着一指墙上道:“啊!你看,这是什么?”

但见她手指处的墙壁,现出了两个清晰的掌印,由是一路而上,直达屋顶,正是方才单老人施展壁虎游墙时所留下来的。那掌印并非染有泥迹,只是掌心湿润所留下的正常纹路,只在某一个特别的斜度之下才得现出,正面而视反而难以看见。这一点点珠丝马迹,亦难逃风来仪观察之中,足见其人凡事之细心了。

由于那掌印只是中心的一小部分,看上去实不易辨别男女,这才使朱翠略放宽心。

心念微转,她杏目微乜,向着风来仪浅浅笑道:“以你所见,我这又练的什么功夫?”

风来仪芜尔道:“你考我不住的!你所练的这门功夫,我们叫它作‘守宫盘龙戏’!”

一面说两只手掌霍地向着所现出的掌印上一按,整个身子向前一吸,已自贴向墙上,遂见她掌膝互施,一阵瑟瑟声已爬向室顶。朱翠正自担心她会看出单老人藏处,却见风来仪手掌轻收,飘飘然已自屋顶落下地来。

“了不起,了不起。”

一面说时,风来仪满怀诧异地目光频频在她身上转着:“想不到你的内力气功,竟然练到如此­精­湛地步,佩服!佩服!找一天倒要与你好好印证一下!”

朱翠听她这么说,心里总算松下了一口气,倒也不得不佩服单老人暗中掩藏的巧妙。

说话之间,二人已步出凉台。蓦地,一条人影快似奔电般地来到了眼前。

这人一身长衣,满头白发,个头儿不高,看上去矮胖矮胖的。

朱翠先没有看清,容到定目再看时,才认出了来人正是不乐岛上的那位大管事刘公!

刘公乍见风来仪一笑道:“原来三娘娘也在这里!”

一面说随即也向着朱翠抱了一下拳道:“公主万安!”

朱翠回礼,尊称了他一声:“刘老前辈!”顿了一下随即请示道:“深夜来此,可有什么事么?”

“这个……”刘公笑了笑道:“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是例行巡视一下罢了!”

一面说,只见他移向风来仪面前小声地向风来仪诉说了一些什么,后者面­色­微微一惊,随即又恢复原状,接着风来仪又关照了一些什么,刘公遂退下。

遥遥向着朱翠举手为礼,但见他矮胖的身躯,有如一缕轻烟也似地倏地升空而起,随着当空的一袭微风,他身子有如斜风中的燕子那般轻巧,翩翩然已落身子数丈外的大树之梢。

夜­色­昏暗里,刘公身躯再一次地拔起当空,随即掩没于沉沉夜­色­里瞬息尤踪。

朱翠目睹之下,不得不由衷地赞佩这个刘公,好俊的一身轻功。

风来仪似乎已看出了她的感应,当下微笑道:“你看他这身功夫如何?”

朱翠点头道:“高不可测!”

风来仪道:“实在说起来,他的一身功力,并不比我差,尤其是一身轻功,只怕连我也望尘莫及!”微微一笑,看向朱翠道:“以后你要碰上了他,动手过招时可要千万小心,以后你就知道了!”

朱翠心里一动,含笑道:“他为什么会跟我动手?”

风来仪道:“你才来也许还不清楚,这里的规矩很多,谁要是不小心偶有所犯,他职责所在,便不得不出面­干­涉了!”

朱翠点点头道:“原来这样,我将尽量不冒犯他就是!啊!对了,刚才他来这里,莫非是发生了什么事?”

风来仪一双眸于在她脸上转了一转:“是发生了点事,我们这里的一位海防巡营管事,忽然失踪了!”

“噢,”朱翠心里动了一下,脸上力持镇定道:“失踪了。”

风来仪目光茫湛地注视着她,接下去道:“也许是我们这位大管事太多疑了,竟然以为他死了!”

朱翠微微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她知道这个风来仪心细如发,只要一句话对答不当,或是神­色­有异,必将会为她看出破绽,倒不如什么也不说的好。

朱翠的这一点心思,果然发生了效果。风来仪实在在她脸上看不出一丝异态,逐轻轻含笑道:“来,我们去吧!”

朱翠是怕她继续追问下去,迟早会露出马脚,见她中途打住,也就不再多说。

当下二人步出楼廊,肩并而行。夜­色­里,翡翠谷­嫩­致如画,点点灯光明灭搂阁,给人以无限神秘之感,风来仪脚下放快,一径来到了前面亭子站住。朱翠跟过去,发觉到这个亭子正是方才与新凤去过的那个亭子,当时只是发觉出有些古怪,并不知其奥妙,既然现在风来仪主动带她来这里,倒要问问她看看内中藏有什么奥妙了。

二人先后走进了亭子。风来仪抖手亮起了火折子,就着亭内正中所悬挂的一盏灯盏点燃,一时光华大盛。

朱翠左右看了一下,说道:“这亭子好怪!”

风来仪含笑点头道:“你居然一眼就看出了这亭子的古怪,这就证明了你的阅历不同一般,你倒说说看怪在何处?”

朱翠站起来走下亭子,在外面观察了一阵子,又走上来向外面看了一阵,摇头苦笑道: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看起来像是控制什么阵势的一个总坛所在!”

风来仪一笑道:“这就很难得了!”

“是么?”朱翠好奇道:“可是这阵势太神妙了,我竟然看不出一些端倪!”

风来仪冷冷地道:“你说得好轻松,我不妨告诉你吧,当今武林,只伯识得这个阵势的人还没有几个。”微微一顿之后,她才又接下去道:“除去本岛的几个首脑之外,我还不知道谁能有这个本事看穿这些阵势的微妙,你来看!”

一面说时,只见她双手比着一个奇怪的姿式,向着亭子四面各自比划了一下,忽然向后退开一步。

朱翠暗中记下她这几个动作,见她单足在地上跺了一下,顿时眼前一花,定神再看时,敢情亭外景象已较前大不相同。虽然是在夜晚,朱翠却能清晰地辨别出环绕着这个亭子的四周,共显现出八处通路,俱足以亭子为中心,向外发­射­直出。

风来仪一笑道:“你可看见了?”

朱翠道:“八卦两仪阵?”

“你猜错了!这是‘青奇八象’!”风来仪一面微笑着:“这个名字你大概以前也没有听过吧!我们现在所要走的是第一条路!”说罢一拉朱翠衣袖道:“快!”

俟到两个人双双纵身而起,落向第一条道路上时,朱翠本能的回身一看,显然景象全非,敢情那方石亭虽然屹立如故,只是除了自己眼前所踏行的这条路以外,其他七条道路全然无踪。

夜­色­沉沉,除去自己二人行走的这条道路依然清晰如故之外,四周别处就像是蒙上了一层大雾一般地混淆不清,濛濛然无从所见。

经此一变,朱翠才算是真正地认识到这个阵势的奇妙厉害,凭自己多年来于此道的认识,对于眼前所显现的一切,竟然是“不着边际”。有此一见,不禁令她大失自信,益加地感觉出未来道路布满荆棘,想要把这个岛内的所有十一堂阵势全摸清楚,实在是大非易事,想到这里,真是打从脊梁骨向外直冒凉气。

眼前这条路去势极长,其间并非全然畅通,只是风来仪轻车熟路,行走起来极见轻巧,差不多每走上一小段皆有特殊步法与变化。

朱翠先还是留心紧记,可是一程走下来,不得不知难而退,打消了紧记的念头,敢情这些步法与变化太复杂,若非是别有窍门,仅凭紧记简直是不可能之事!

二人一前一后,瞬息之间已前进了百十丈远近。

风来仪停步在一道溪流之前,只见隔溪对岸,是一片青山,树障重重,杂花满目,可惜是夜晚,只见花树而难见其美,只是那背山面海的超然景­色­,亦不难想见是何等一番气势!

至此,朱翠耳中已隐约听见澎湃的浪潮声,夜深人静,甚至于听得见海鸥戏潮的啁啾声,心胸顿时为之大为宽阔。

风来仪站定之后笑向朱翠道:“你可喜欢这里?”

朱翠还不及答话,即见风来仪东西各比了一掌,纵身跃过眼前溪流。

朱翠忙自跟进,身子方一跳过,眼前顿时又自一亮,皓月下一楼如画,背山濒海而建,却有一道极尽迂回的石板小道婉蜒而上,直指楼前,小道之间点缀着不同式样的茅亭,共有七座之多,每亭之内皆悬有明灯一盏,看过去有如一串明珠,闪烁在夜­色­之间,尤其醒目好看!

风来仪指着那座楼道:“那就是我住的地方了,来吧,我们来活动活动一下身子吧!”

话声乍落,她身子已如同风飘桐叶般地拔了起来,随着她开合的双臂咕噜噜一阵风声,已落身在为首第一座茅亭之上。

朱翠这时也施展身法,蓦地拔身而起,向着风来仪所落足的茅亭之上落去。

她身子方自一落下,风来仪已第二次拔身而起,向着第二座茅亭落去。两亭之间距离甚远,风来仪竟然只凭着一次纵身,就落向对面亭上,这等轻功,的确是当世罕见!

朱翠情知对方这是在伸量自己轻功,明知自己轻功比对方不及甚多,却也不甘心示弱,当下强自由丹田提吸出一股真力,施展出“巧燕穿云”的轻功绝技,连续三个起落,一直扑上了第三座亭子。

她确实没有想到,自己轻功竟然会有如此造诣,虽然暂时没有让自己丢人,却已是­精­疲力尽。

站立在第三座茅亭之上再向前一打量,才发觉到风来仪敢情早已到达了尽头,高高站立在最后那座茅亭顶尖,正自向着自己点手相招。

朱翠暗暗地叫了声苦,更发觉到余下的四座茅亭敢情每一座距离看来都长短不一,越向后距离愈远,起先不过是五六丈距离,到达最后怕有八九丈之远,如此距离,就算是自己再苦练经年,也是万不能及!

把这些看在眼里,朱翠不禁心里有气,暗忖着:好个婆娘,你明明知道我武功不如你甚远,前此早已较量过,何以现在硬要我当面出丑。

本想由亭上飘下来,­干­脆走过去,可是无奈她生平好强惯了,尤其在这种节骨眼上更不能认败服输。无如以自己能力实在无把握飞越过八九丈的距离,况乎又是在夜晚,即使勉强能达到这个距离,若非能一次落足在茅亭顶尖之上,否则亦将难免出丑。

这一霎,她可真是举棋不定,不如如何是好了。

却见远处亭尖的风来仪扬声说话道:“翠姑娘,不必勉强,这也实在是难了一点!”

朱翠听她这么说,更不禁激发了好强好胜之心。

当时她一面打量着对亭落脚之处,一面在运功调息,正待拼着出丑也要试上一试,忽然耳边响起了一丝笑声。

“你放心吧,有我在这里你出不了丑的!”

一听这声音,马上就认出了是谁,想不到在这个节骨眼上,单老人竟然又出现了。对于朱翠来说,这可真是个意外的惊喜!

然而,她立刻又想到,这个时候单老人是千万不宜现身的,风来仪何等人物,一个不慎为她看出了破绽,那还得了?

这么一想,朱翠不禁暗自为他担起忧来,心里由不住暗自责备。

暗中的单老人,却传声嘿嘿笑道:“大姑娘你只管跳吧,用不着为我担心,我暗中助你一臂之力就是!”

朱翠惊心少定,又怕风来仪生疑,当下强自提起一股真力,运出全身劲力,陡地直向对亭上纵身落去。两亭之间,距离约在七丈之间。朱翠这一奋身直跃,确实没有把握能够跃上亭尖,然而她却是意外地达到了。待到她足尖落实在亭顶圆珠上时,由不住紧张得出了一身冷汗。

远处风来仪笑赞道:“好身法,翠姑娘,还有三个亭子,你何妨都试试看?”

她的话声方落,耳边上立刻又接上了单老人的传音。

“她要你怎么样就怎么样,一切都有我呢!”

朱翠听他这么说,只得把牙一咬,倏地纵身而起,直向对亭再一次纵身过去。她身子方自纵起,蓦地后面胯骨地位一紧,被一股莫名其妙的风力硬生生地顶了出去,这股力道显然甚大,以致于除了朱翠本身力道之外,还足以把她推出丈许以外。

就这样,朱翠便轻飘飘,极其从容地落在了第五座亭尖之上。她身子方自站定,身后一股强大的疾风又自袭到,使得她不得不向着第六座茅亭上纵去。和前次一样,她继续跃向第七座,也就是最后的一座亭子。

这一连串的轻功施展,看来一气呵成,丝毫不带牵强,看在风来仪眼中,的确惊讶极了,以她对朱翠的过去认识,万万想不到她的轻功造诣,竟会是如此之高,简直较诸自己也并不差。一惊之下,风来仪几乎愕在了当场。

良久之后她才感叹着点了一下头道:“翠姑娘,你好一身轻功,以前我竟是没有看出,真是失敬了!”

朱翠随即由亭顶上飘身下来,心中有愧,却是连一句客气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向着风来仪神秘地笑笑而已。

殊不知这一笑,却又令风来仪大感讳莫如深,心中盘算道:看来这位公主轻功既属一流境界,别样功夫也差不训哪里,何以竟会向我轻易认败服输?难道说她之来到不乐岛,还会存有什么异图不成?

然而,转念再想,以不乐岛如此神奇阵势,高手如云,对方孤单单一个单身少女,纵然智艺超群,在自己监视之下,又能如何?况乎她一家老小生命,全在不乐帮掌握之中,岂又能兴风作浪不成?

这些问题略一过脑,风来仪随即一笑泰然。

“你看,”她手指着渐次高起来的石阶道:“这里是一百零八磴台阶,走完之后就到了我所居住的‘观海搂’了!”

朱翠在她说话时,已自感觉到冷冷天气,耳中亦不时听见澎湃的海涛声,顺着风来仪的手指向上望时,讶然惊觉到敢情二人所立处,已将是一峰之巅,风来仪所谓的“观海楼”,事实上已是一峰之顶,只是这一带峰峦起伏,层层相叠,非到近处是难以窥知罢了。

夜深如水,当空明月冰盘也似地悬在天上,如银月夜映照着眼前一切,几疑处身子琼瑶月宫,确是令人心旷神怡,流连忘返。

朱翠看在眼里,心中确是暗暗折服。

如此居家环境,如非是她亲眼看见,简直是难以想象。风来仪能够居住在这里,日夕感染此大自然钟灵气质,焉能不智高灵敏,实在令人由衷钦慕。

能够居住在这里的人,当然绝非凡夫俗子。

下意识里,朱翠便又对于风来仪这个人倾生出无限敬慕之心,在她想象里一个居住在如此环境里,而有高超意境的人,似乎不应该是个杀人越货的坏人。这种感触似乎早已不只一次地在她脑子里滋生,她真怕这样下去,有一大也许就会消蚀了对于她甚至于整个不乐帮的敌意。

风来仪微微一哂:“你在想什么?”

朱翠一惊道:“啊,没什么,我只是忽然发觉出这个地方太美了!”

风来仪道:“是么,那么等一下你会更觉得美,我们走吧!”

话声一落,她身子已自轻盈地纵了起来,直落向石阶之下,朱翠也即纵出落下。

二人并肩而立。

风来仪一笑道:“这里台阶虽然总数一百零八级,但是你要一级级地走上去,却是求快不能,你信不信?”

朱翠也不答话,倏地举步,越级向上直跨过去。

说也奇怪,她虽是大大向上跨出一步,可是俟到她脚步落下之后,才发觉到此身仍然停留在原阶之上,所不同的是站立的位置略有偏差而已。

一惊之下,朱翠倏地纵身直起,再一次向上落去。

她身子才自纵起,就听见身边的风来仪一声叱道:“不要……”

紧跟着朱翠的身后。风来仪突地拔身直起,直向朱翠身后袭去。

朱翠身子方自纵起,只觉得眼前景物似乎全数倒转过来,而自己落身之处,却是漆黑一片。心中正自吃惊,耳边上已听见了风来仪呼叫之声,同时间只觉得右腕上一紧,已吃风来仪紧紧抓住。紧接着又吃风来仪硬生生地把她身子拉了下来,感觉着就像是螺丝儿般地一泻直落了下来。

容到二人落地之后,朱翠再一打量,才发觉到敢情还是原来第一阶石级,真有点令人匪夷所思。

风来仪这才道:“刚才我要不是拉你一把,现在你必然已经困于阵内,这个阵势较诸刚才我们来时所经过的那个阵义要微妙得多,就是我通晓阵法,能把你救出来,只怕你也难免要受到伤害。”

朱翠由于前此已见识过这里阵法的厉害,听她这么说并不认为她是夸大其词,心里既惊又愧,尽管她生­性­要强好胜,也不得不暗自吃惊,未敢造次。

风来仪见她寻思不语,面有羞­色­,哼了一声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也未免太好胜了,你以为这里阵法如此容易被人认出来么,果真这样,不乐岛也就毫无神秘可言了。”

朱翠冷笑道:“瞧你这么说,难道就没有人破得了啦?恐怕不见得吧!”

风来仪挑了一下眉毛:“话当然不能这么说,不过我确信目前还找不出一个能破得了这个阵势的人!”

朱翠摇摇头道:“我不相信!”

风来仪一笑道:“随你怎么想吧,怎么,你还有兴趣到我那里去看看么?”

朱翠道:“正要拜访!”

风来仪道:“你不必懊恼,只要留意我前进的身法,三五次以后也许你就知道怎么走法了。”

朱翠心里着实懊恼,聆听之下未置可否,却听得身边又传出了单老人的声音道:“大姑娘,这个机会可不能失去,不只你要用心学,连我也要瞧瞧,你只留意她的动作,我会随时提醒你就是了!”

听见了这些话,朱翠心里算是踏实多了。

是时风来仪己开始了她离奇的步法,只见她两只手缓缓向两侧平伸而出,身子风摆残荷般地摇了几下。

朱翠留意到她脚下的步子左四右三踏了七下。

就在这当口儿,她身子已轻轻纵起,拔上了数尺之外。

朱翠学样儿地双脚也踏了七下,随即缩身而起,果然起势如鹰,只是到一定的高度,忽似有一阵天旋地转的变动,便又落了下来。

身子落定之后,朱翠才发觉到,敢情寸步未移,仍然站在原来位置。

风来仪咯咯一笑,道:“这事情是急不得的,你只不要贪功太切也就是了。来,再试试看!”

朱翠只觉得脸上一阵子发热,仿佛连耳根子也都红了,所幸天黑,看不见就是了。

“这步法叫‘量九论七’,要想迈上七步,须往九步处落身!”

自然声音发自单老人,朱翠正在连思这个问题,听对方这么一提,顿时大为领悟,当下再次重来,左四右三两双脚一连踏了七下,霍地拔身而起,却向第九瞪石阶上落了下去。

这一次果然发生了妙用,她身子一经缩起,只觉得飘若燕子,极其轻灵,徐徐飘动,已然落在了风来仪身侧旁边。

风来仪似乎甚是惊讶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道:“果然聪明,只是……奇怪,你怎么会知道金乌门的‘内三元身法’的呢?”

朱翠心里登时一怔,随口道:“你说的是‘量九论七’步法?”

这句话不过是才刚刚由单老人嘴里听到,一时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风来仪一听之下,似乎又为之一怔,却是没有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她脸上才又带出一丝微笑,点点头道:“很好,你既然知道这种步法,看来眼前这个阵势,你应可通行无阻了!”

朱翠苦笑道:“你未免把我看得太高了,老实说,我可是一点头绪也抓不着,还是请你带路吧!”

风来仪微微一笑,心里想到:哼,你以为这一次有这么方便,我倒要看看你这个丫头又能­精­到哪里去?

想着点头道了声好,身子有如蝴蝶穿花般地向上升去。

三十五

百十磴台阶,不过转瞬之间,已为她升到了尽头,回头向着朱翠点点头道:“你试试看吧,除了你刚才所说的‘量九论七’以外,这里面还有点别的身法,我想你已经留意到了!”

朱翠思虑着未曾出口,却听得耳边上单老人的声音道:“她说得不错,除了刚才量九论七之外,这里面还掺了‘七巧’身法。哼哼,我这个小师妹她是故意的在考你,这是我们金乌门不传的绝技,我如果告诉你怎么走法,反倒要引起她的疑心了,那时逼问你如何知道,就糟了!”

微微停了一下,单老人才又接下去道:“不过,当然我们也不能丢这个脸,什么七巧你姑且不论,只听着我说的步法往上就是!”

朱翠听他这么说,心里才算安定了下来。

风来仪见她沉思不语,得意地说道:“怎么,你要是看不清楚,我再走一次如何!”

朱翠摇头道:“不必了,你这种身法实在太难了,想必是贵门独特不传之技,我自然难以窥出,不过,我也许可以试试看!”

话声一毕,随即施展“量九论七”身法,向上缩起,落身于当前石阶之上。

她身子方自落下,耳边上已听见单老人传声道:“行了,这身法只适用于起步之时,再下去可就不灵了,你学过轻功中的‘云中三影’身法没有?如果学过,就举手掠一下头发!”

朱翠依言掠了一下长发。

单老人笑道:“这样就好,开始之时你就施展这种身法,当中怎么出步,只要听我关照就是!”

朱翠聆听之下,身躯向下一矮,随即施展出“云中三影”身法。只见她身躯摇处,瞬总之间幻变出三条不同身影,耳中却听得单老人关照道:“左五右三,螳螂步,一中、跳,两翼飞!”

这种“读招指数”身法,朱翠昔年在师门时,亦甚熟悉,练习时只由师父报出身法名目,便能自解触化为手眼身部。正因如此,现在经由单老人口中报出,便立刻会意,当下毫不犹豫地施展开来,瞬息之间已揉升了三四十级石阶。

单老人并不迟疑地立时又接报下去:“半吞一吐气长虹,犹似刘海戏金蝉!”

“刘海戏金蝉”亦乃上乘轻功步法,朱翠自然习过,当下依言施展而出,其中间合着“量九论七”的身法,果然轻便伶俐,霎时之间,便又上升了数十阶。

她身子才一站定,即听得耳边上单老人嘿嘿笑道:“好身法,想不到你如此聪明,一点就透,最后这几级石磴,只须以左右交叉身步,配合量九论七身法,便可上升至顶!”

朱翠依言缩身,只见她身子一阵左右摇晃,升至顶上石阶竟是出奇的轻松。

风来仪目睹之下,微微颔首道:“你竟能举一反三,混合运用身法,实在难能可贵!我倒是没有想到,以如此简单身法,也能通行无阻,可见你心思灵巧,甚明通变之理。”

说到这里微微点头道:“实在说起来,你是我从未见过的最可爱的一个女孩子,我发现越来越喜欢你了。来,我们到屋里说话!”

一面说,随即转过身来,向楼内步入,朱翠这才注意到眼前已是来到了高峰绝顶之处,阵阵天风冷入肌骨,声声海涛发自谷底,与峰上松啸汇集成一片悦耳乐章,听在耳中绝无烦躁,只是和谐的节拍,单调中涵蓄着某种启发,一次次探讨着什么。她的智灵在这一霎间,似乎得到了补充,思想变得尖锐而敏感多了。

星皎云净,月­色­如银,皓月下这里的一切益见分明,两弯回廊,一拱石门,庭院并非深阔,只是看来幽静雅致,两盏长燃灯分置在大门两侧,透过影遮的云母石片,火光流离,宛若颤金,足行其上,仿佛踏金而行,萧萧山石木影。原该是几许­阴­森,只因为这里天光特别好,明月当头,海波在侧,两相映衬之下,只见美的一面,那­阴­森反倒变得可爱而雅致了。

二人通过石门直驱而前,忽听得“咭”地一声,一点黑星,直向朱翠脸上袭来。

朱翠还未能看清来的是什么玩艺儿,即见身边风来仪一声叱道:“快闪开!”

说时迟,那时快,这点黑星,有如一粒弹丸般地已向着朱翠头上­射­来,星月光辉中约莫看出是一只硕大无比的蝙蝠。

由于来速太快,朱翠简直难以闪躲,听见风来仪呼声,右手倏地骈中食二指,直向着这只蝙蝠身上点去。

虽是仓促之间,她运施在手指上的力道却也不容忽视,指力一探,耳听得那只大蝙蝠“吱”的一声尖叫,倏地斜过翅膀一泻如箭般地直向左侧黑如墨染般的涧谷中直坠了下去。

然而似乎这只是一个开始。

就在这只蝙蝠投身落涧的一霎,空中又有一连几声尖鸣,五六点黑影,自不同的四面八方一齐聚集过来,作交相投­射­状,直往朱翠身上­射­来。

朱翠这一次由于有了心理准备,两只手左右同时向外一分,各自发出劈空掌力,两侧来犯的巨蝙,首先吱吱怪叫一声,被击得两侧分开。

而此其时,风来仪已纵身而起,起落之间,快若飞隼地已落身朱翠身边,霍地运施双袖,回身一转,已将来犯眼前的众蝙全数击开眼前。

耳听得空中响起一阵凌厉的蝙鸣之声,大团的黑影簇拥着,皓月下有如一片黑云,却夹杂万­干­闪烁的荧荧碧眼,这么大片的蝙蝠群,却是朱翠从来也不曾见过。

她的心这一霎陡然潜升起无比寒意,脚下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

风来仪一动也不动地静静向空中注视着,以她这等功力,脸上竟然也显示着无比的惊惧之­色­。

两个人只是向空中注视着。

这时四山齐应,全在尖锐凌厉的鸣叫声中,朱翠从来不知道这蝙蝠的鸣叫声,竟然是如此惊人心魄,一只蝙蝠固不足畏,众多蝙蝠便足吓人了。

空中这大片黑云般的蝙群,由其眸子所显示的点点碧光,少说也在数万之数,果真是向着二人一举全数发难,就算二人武功再高,也是万万难以抵挡。

偏偏那大片蝙云,只是停空,并不移动,数十万只蝙翼所煽出的风力,更形成一股巨风,上下充斥,其音轰动。

朱翠有生以来,还没有见过这等阵仗,简直看直了眼,两只脚禁不住又向后退了几步。

面前有几只蝙蝠,交叉着散飞过去。

风来仪转视向朱翠,微微笑道:“你最好不要动,过一会也就没事了!”

朱翠不便显示出自己的情怯,只向着她微微苦笑了一下,再次向天空中注视过去。

那片黑云,总算缓缓向一边移动了。

风来仪这才像是松了口气,道:“你以前可曾见过?”

朱翠摇摇头,再向空中望时,那片蝙蝠云显然已向海面上空移去。

“不要说你从来没有见过,我也是生平第三次,”微微一顿,她才又接下去道:“想不到这群畜生,竟然来了这里。”

似乎她忽然触及了什么,脸上的那一片笑容也为之消失,暮地眼前人影闪了一闪,现出了一条人影。

这条人影好快的身法,只晃动间,已来到了眼前,现出了来人,长脸,独臂,一身灰白长衣。

朱翠先是一惊,定目再看,始认出了来人竟是此间三位岛主之一的宫一刀。

“噢,原来朱公主也在这里?”

乍然发现朱翠在场,似乎有些意外。

“宫岛主!”朱翠以武林规矩,向他行了一个抱拳礼。

宫一刀后退一步,单手竖掌道:“草野村夫,不敢当!公主太客气了!”

风来仪点头道:“二兄你来得正好,方才情形想必你也看见了?”

宫一刀嘿嘿冷笑道:“当然看见了,就是为这个来的,你看这……”

风来仪笑道:“我们进去再说!”

三人陆续进入。

有了前此的见识,朱翠满以为这里定然较前更为华丽,谁知却并非如此。

石堂里布置得出奇的简单,除去两列石板长座外,就只有一个圆形的蒲团,倒是四面轩窗,各垂细竹软帘,看上去既雅且美。

通过这间堂屋,两侧有双廊环抱,可以各通楼阁,却在沿廊两侧摆置着百十盆各式的奇花异草,整个厅堂里散放着郁郁清芬,给人以“神清智爽”的感觉。

风来仪、宫一刀与朱翠三人,各自在石座上坐下来。

宫一刀冷笑了一声道:“想不到先师的偈语,竟然真的应验了,这批畜生又回来了!”

风来仪道:“这件事天亮以后要好好调查一下,看看它们确实栖息之处再定方策,否则贸然动手,只怕对我们不利!”

宫一刀点点头道:“三妹说得不错,就这么办。刚才我立在峰上,看见它们似乎是向西北方移动,那里群岛散立,尚不知还有多少藏匿其间,事不宜迟,我这就同刘公走上一趟了!”

风来仪点点头道:“你能亲自走上一趟,我就放心了,不过千万小心!”

宫一刀已经站起来,听风来仪这么说,不禁“哈”的一笑道:“吃一次亏,学一次乖,上一次险些丧命,这一次是万万不会再上当了!”

一面说,他遂向朱翠竖掌作别退出,前行几步,忽然转向风来仪微微颔首,后者微微皱了一下眉起身跟过去。

二人在门外石阶处低声说了几句,宫一刀匆匆退下,朱翠虽没有能听见他们说些什么,但是察言观­色­,却知道必然发生了些什么。

须臾,风来仪转口,神­色­自若,微微笑道:“你喜欢我这个地方么?”

朱翠道:“嗯!实在不错,这么大的整幢石楼,莫非只有你一个人独住在此?”

风来仪道:“可不是么,我这个人生­性­喜静,人多了还真不习惯。”

微笑了一下,她才又接下去道:“实在跟你说吧,今天请你过来,实在是想听听你的琴瑟,我这里除去琴瑟之外,签管笛萧各样乐具倒也齐全,一个人玩奏未免单调,难得遇见你这个知音,玩起来就有意思多了!”

朱翠未置可否地笑笑道:“谢谢你瞧得起我,比起你来,我这点本事可就差远了!”

风来仪站起来道:“来,我们上楼去!”

楼上有两间敞室,一间陈设着笙管琴萧各种乐器,另一间却是风来仪的画室,内里纸帛尺幅,油彩画具无不齐备,一幅水墨丹青,悬挂在壁间,观其功力俱属可观!朱翠在主人示可之后,缓缓步入画室,迎面案上见一幅素帛,画的是一只展翅雄鹰,笔墨之苍劲,真有“力透纸背”之势。

画上题诗为“敛翼俯沧海,昂首击太虚”,短短十个字,写出了作者无比气魄壮怀。

朱翠不得不暗自佩服风来仪如此胸襟,不禁暗惊道:好狂的口气!对方虽系一­妇­人女子,其心志抱负即伟丈夫亦不能望其背项,以其作品反映其人,亦可见其“不甘寂寞”“必有后谋”了。朱翠心里想着,不觉凝目于这张画久久未移。

风来仪道:“这是我昨天才完成的,你喜欢么?”

朱翠点点头,用手指了一下那首诗道:“尤其是这一首诗,太好了。”

风来仪一言不发,坐下来抽出狼毫在画上写下“朱翠女侠一哂”。下欵是“风来仪大风堂适作”之字样。落印数方,其中一方是­阴­文,刻的是“发华心不老,有笔利如刀”。

朱翠道谢收下之后,道:“风前辈才艺武功俱都杰出,令人可敬可佩!”

风来仪微笑了一下道:“你也喜欢画画儿么?”

朱翠点点头道:“画是画一点,只是这方面的成就比起乐器来,更是差上了许多。”

风来仪笑道:“这就够了,听你这么一说,大概也就差个到哪去了,想不到你我倒真是志同道合。”

说时,那双微存怜惜的眸子,情不自禁地瞟向朱翠的身上,颇似有所感慨地道:“这十五年来,我一直都在留意找寻一个像你这样讨我喜欢的姑娘,想把这身功夫,外带一肚子文墨倾囊传授给她,可是这许多年来我竟然是一个也没有遇上,直到今天发现了你,然而你……”

摇摇头,下面的话却一时接不下去。

朱翠几乎脱口而出,自承作为她一个受教的弟子,然而此举牵扯太广,连带着可能破坏了自己整个计划,却是万万不能掉以轻心,于是话到­唇­边,又吞到了肚子里,只看着她笑笑没有说什么。

风来仪道:“一个到了我这般年岁的人,原该万事都看开了,我却是何等不幸,到如今仍不能抛开名利二字!”

朱翠看了她一眼,缓缓地说道:“是不为也,非不能也,前辈,你可曾自己想过……”

说到这里,微微顿了一下,把心一硬,冷笑道:“不是前辈你说起来,我也不敢说,这不乐岛、不乐帮在江湖上的声名传说可是并不好呀!”

风来仪鼻子里轻轻一哼,没有说话。

朱翠试探着道:“在我没见到你以前,想象中的你,显然不是这样的,以前辈如此才智、武功,竟然沦为盗霸生涯,实在……”

风来仪倏地眉毛一挑道:“你不要再说了,你……”

一霎间,她眸子里逼现出无比锋芒,那副样子就像是立刻就要发作,只是在她接触到朱翠那双眸子时,显然这番盛气却又发作不起来,随即把眼睛移向一边。

“来吧,我们来玩琴吧!”

一面说,她站起来走向邻室。

朱翠跟进来,忽然风来仪转过身来,冷冷一笑道:“你的心我知道,不过我要特别警告你,这个地方可不是你所能任­性­胡来的地方。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停了一下,她才接下去道,“我们这里死了一个人。”

说到这里,她的一双眸子紧紧地盯向朱翠的脸,接着一笑道:“我们已经有明显的迹象显示出,这里的一个管事郭百器叫人给杀了。”

朱翠细眉一挑,冷冷地道:“难道你疑心是我下的手?”

风来仪淡淡地笑道:“我们正在调查这件事,我们会查出来的!目前我们不会疑心到是你。”

朱翠一笑,故示大方地道:“这么说,不乐岛也并非传说中的那样,任何人不能妄入了。”

风来仪冷冷一笑,摇摇头道:“不会是外面人­干­的,总之,我们会查出来的!这里四面环海,布阵严慎,就算是有人能侥幸潜进来,要想出去,却是梦想。”

她一面说,一面步向石案边坐下,珍琼地拨了几下琴弦,摹地,她长眉一挑,仰起了脸。

朱翠方自发觉她神­色­有异,风来仪已经双手按动,整个人箭矢也似地穿窗而出。

朱翠心里一惊,赶忙跟着纵出。

比起风来仪的这般身法,她是慢得多了。

她虽然快速的来到院子里,却仍然失去了风来仪的踪迹,过了一会才见人影连闪,风来仪去而复还。

朱翠奇怪地打量着她道:“有什么不对?”

“一只海豚。”

“海豚?”

风来仪道:“这也是常有的事,这岛上有成群的海豚、海狗什么的,不过这一只竟然能够潜上顶峰,也是怪事!而且行动竟是出奇的快。”

朱翠心里微微一动,想到了单老人,他惯于地行,误把他当作海豚,也是可能之事。

二人又回到了搂上琴室。

在琴弦上轻拨了几下,风来仪有点意兴索然。

“今天不弹琴了,改天再玩吧。”

兴头一失,似乎对什么事都没有了劲儿,二人又谈到了些别的,朱翠随即告辞离开,风来仪送她到了石阶前,微微颔首道:“这条路来去一样,我也就不送你了,你既然已经知道了走法,以后可以常来玩玩。”

朱翠告辞离开,她果然天­性­敏悟,方才来时虽然只经过了一趟,却能把各处细节留记脑海,再一回思,更加融会贯通,是以很轻易地通过石阶,一径扬长而去。

※※※

不乐岛共有十一堂微妙阵势,无不千奇百绝,变化万千,妙在各自独立,互不相­干­,一个陌生者如不经主人指点,即使通过一阵也属妄想,更逞论兼及其他了。

朱翠总算适逢因缘良机,得到了最具权势之一的岛主风来仪垂青,尤其难能的是暗中更得到了单老人的协助,破格指导,终将一一融会贯通。

日子似乎极其平静地悄悄溜去了。

外表的平静,并不表示真的平静。事实上积压在朱翠内心的激动之­精­,有如待发的火山一般,随时都将可能要爆发出来。

她内心深处痛楚极了,尤其对海无颜的盼望,更是日益迫切,一切大事都有待他出来以后才能着手进行,然而海无颜其人,却是杳如黄鹤。

如果说相见使感情甜蜜,离别使感情尖锐,那么,朱翠的感情此刻早已是十分尖锐了,那么,身负奇技,侠骨热血的海无颜又在哪里呢?

缓缓的拉萨江水像一匹缎子那般地流过。

寒风朔朔,虽然没有落雪,那股子冷劲儿却是够瞧的。冷风像是大片的刺棘,一根根都刺进你的­肉­里,身上披着厚厚羊皮袄,头上缠着布或者戴着皮帽子的那些行人,一个个丧魂落魄也似地行着,即使彼此照面,谁也不会想到与对方打上一声招呼。

河水两侧,草都枯黄了,却仍然散畜着大片的家畜,像是犁牛、骆驼、牛、马、驴、骡、羊……还有猪!这么多,这么杂的畜牲群,却是彼此各不相犯,各有所属,只是静静地嚼食着。

看到这里,你会忽然兴起一个念头,那就是“生命”与“食”的关系实在大密切了,即使万物之灵的人,生命的意义也常常离不开一个“吃”字。

沿着拉萨河的静静江水,往前走进去,大概里许光景,可就看见了这个镇市,扎什。

“扎什”是当地一句藏语,翻译过来意思是“滚石”,根据书上的记载,那是这么一个意思……

几千年以前,拉萨河水又猛又疾,由于全藏地势属高地(有世界屋脊之称),附近高山极多,水由高处下投,带来山上数不清的巨大石块。

高山“滚石”,滚滚在尚称平坦的这块土地上,于是就成了“扎什”这么个地方。

高山上不但泼下了石块,也滚下了山里的藏金和珠宝、宝贝,以此致富的人多不胜数,原本荒僻的野地,忽然涌来了大批的淘金客,地方就是这么繁荣起来的。

今天,虽然不再有滚石下落,不再出现黄金宝贝,也不见如狂如痴的淘金客,然而一个镇市的成长兴起,自有延续不坠的生命价值。

大块的石板铺道,那么坚实的青­色­石质,看起来真比铁还要坚硬。

西藏人的鞋看起来也是别具一格,尖尖的头,高高地翘起来,有皮质的有布质的,后者先用桐油淋过,­干­后坚硬如石,鞋底上通常钉上儿个大头钉子,走动起来叮叮有声,尤其是行走在这种青石板路上,更是其声嘹亮,乍听起来似甚吵人,听久了也有一种和谐的感觉。

冬日的太阳懒懒地悬挂在对面的山颠上,阳光并不能把山上的积雪融化,却反被蒸腾而起的漫天云气所包围。望不尽的白雪,似乎立意要给当空的这枚老日头几分颜­色­瞧瞧!两者互不相让。

毕竟大阳的威力无匹,融化了的雪水,化为千百道瀑布,从各方奔腾直下。然而入夜的寒风,却能使融化了的雪水复结为冰,新的落雪重新点缀了光秃的山脊,大自然就是这样周而复始地自相矛盾生生不息。

狭长的石板路上迄通串行着骆驼,驼背上各驮着四个沉重的竹篓,篓子里装的是盐。

西藏地方境内多湖,湖多咸水,长久以来,藏人皆擅于以湖水制盐,制好的盐用以交换另邦几个小国如尼泊尔、不丹之麦。

眯着两只松他眼皮的昏花老限,老喇嘛班克善打房着面前这两个来人行客,用着生硬的汉语告诉他们,说这个地方最近将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班克善用力地吸着长竹杆的旱烟,黄白­色­的烟雾一缕缕地由他发黑的牙缝里钻出来。

“你们汉人又来了!”他说:“每一次你们汉人来,这里就会流血,看看现在你们又来了。”

两个汉人显然经过一番乔装,尽量把自己打扮成商人模样,在这个地方,汉商是少见的。

二人一老一少。老的那一个矮矮的个头儿,一对招风耳,一副猴头猴脑的样子,头是虽然戴着瓜皮小帽,看起来却不斯文。

少的那一个,其实也并不十分年轻,总有三十开外的年岁,看起来却文质彬彬,丰采神俊,一身湖­色­的缎袍子,腰上扎着红绦。

他们两个的马,就拴在外面,另有一匹驮货的骆驼,也系在那里,显示出他们是不折不扣的商旅,是专门到西藏来作生意来的。

听了老喇嘛班克善的话,老的那一个嘿嘿笑了几声,用着浓重的陕西口音道:“老喇嘛你这话从何说起呀,鹅们是生意人呀。”

他虽然一直都在注意,可是一到说“我”这个字时,总是由不住把“我”说成“鹅”。

老喇嘛呵呵笑着,喷了一口烟道:“生意人……前几天来了很多汉人,也带着骆驼,说是作绸缎生意的,为什么忽然来了这么多的人作生意?”

小老头被他这句话一下子问住了,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所幸年轻的那个人够机伶,立刻接住了话头补上去。

“那是因为冬天到了,他们要抢买一批皮货回去,到京里好发上一个利市。”

老喇嘛睁起松弛的眼皮,打量着这个年轻人,缀缓地点着头道:“说得也是,今年皮货很好,先来的倒是可以发上一个利市,二位客人也是买卖皮货的吗?”

年轻的客人摇摇头道:“不是!我们是采买宝石的。”

老的一个笑着接道:“小生意,小生意。”

老喇嘛点点头道:“这就是了,你们来得还早了一点,再过些时候天气更冷一点,河水一­干­,露出了河床,那时候什么石头都露出来了,玛瑙、琥珀、珍珠,嘿嘿!什么好东西都有。”

年轻客人微微一哂道:“对了,这些东西就是我们要的,我们还搜购黄金。”

“有有有……”老喇嘛挤着眼睛道:“不过,采金的都是官办的,恐怕私人很难买卖吧。”

老的那个客人立刻说道:“听说布达拉宫里,有人卖金子宝贝,你知道这回事不?”

“这个,不会吧?”老喇嘛摇摇头道:“你听谁说的?”

小老头嘻嘻笑道:“我只是听人家说罢了。”

老喇嘛嘿嘿笑了两声道:“你们两个客人,既然是来买金银珠宝的,我倒要告诉你们,你们的行动最好不要让人知道,要不然这话要是传到了布达拉宫里,那可就不好。”

年轻客人略微扬了一下眉毛道:“为什么?”

“哼哼!这个你们就不知道了。”

他一面说,吱吱有声地吸了几口烟,吐出来之后,才慢吞吞地说道:“你们不知道,现在布达拉宫是由扎克汗巴喇嘛统管……”

说到“扎克汗巴”这个名字时,他情不自禁地左右看了一眼,才又­干­咳了一声道:“你们汉人可要小心一点,扎克汗巴权力很大,他对你们汉人很坏,尤其不喜欢来这里采玉的汉人,要是被他知道了,你们两个人一定不能活。嘿嘿,你们还是小心一点的好吧。”

两个汉人对看了一眼,对于老喇嘛嘴里所说的“扎克汗巴”其人,他们并不陌生。

年轻的汉人点点头道:“你说的这个扎克汗已大喇嘛,我们也听说过,只是他又为什么要跟我们作对过意不去?”

“作对?哼哼1”老喇嘛眼睛里冒着怒火:“如果他只是把你们赶出去,算是你们的运气。我看,多半他是会要你们的命,把你们的头砍下来,挂在宫外的大松树上,嘿嘿,那里松树多得很,你们有时间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算一算到底有多少人头。”

听了这些话,年轻汉人倒没有什么反应,那个小老头却像是忍不住大为光起火来。

“他娘地,这算是什么,难道鹅们汉人的命就这么不值钱。随便让你们杀?”

一面说他生气地站起来,大声道:“鹅就不相信,看看谁敢跟老子动刀?”

他越说越有气,还待再发作时,年轻的汉人看了他一眼,他便情不自禁地坐了下来。

老喇嘛似乎没有想到对方这个小老头脾气这么大,惊得一惊,­干­笑了几声,只管吱吱地抽烟,不再吭声了。

小老头还要再说什么。

年轻的客人随即站起来道:“多谢大师父你的关照,我们这就不多打扰了。”

一面说,由袖子里拿出了一块银子,总有二两多重,恭敬地放在了老喇嘛的足前。

老喇嘛接过来看了一眼,脸­色­突变道:“哎唷唷,太多了,太多了。”

小老头摆着手道:“不多,不多,你陪着鹅们谈了这么久,这些钱就算供奉给菩萨吧。”

“阿弥陀佛……”老喇嘛双手合十拜道:“两位客人这么说,我就收下了,二位客人这是往哪里去?如有我老喇嘛能够帮忙的地方,我一定尽力。”

年轻汉人点点头道:“大师父不必客气,我们不过是四下走走罢了。”

老喇嘛刚要开口说话,忽然眼睛发直,怔了一下,两只手拉住二人道:“快进来躲一躲。”

二人一怔,不由自主前进了几步。

老喇嘛抢上去就去关门,却是慢了一步。

耳听得一阵飞蹄之声,两骑灰白­色­的壮马已来到门前,马上二人各着彩披,头上戴着高高的黄|­色­帽子,表情凶悍,敢情是两个黄喇嘛。

老喇嘛庙门还未曾关上,来人之一早已飞身自马背上腾起,好快的身法。只听“呼”的一声,黄影闪处,已来到了门前。身落掌现,施展的是习见的“双撞掌”式,只是内力猛劲,掌势一出,耳听得两扇黄铜大门“嗡”的一声大响,霍地反弹了开来。

那个老喇嘛原是正在关门,被这股反弹之力撞得霍地向后一跄,足下没有站稳,直挺挺地直向后面倒了下去,所幸那个汉人小老头就站在他背后不远,见状倏地上前一步,右掌蓦地向前一推,正好抵住了老喇嘛的后背,这一下恰到好处,老喇嘛身子晃一晃,总算没有倒下去。

眼前人影闪烁,两个黄喇嘛已现身眼前。

老喇嘛乍见二人,似乎有些慌张失措,先是双手合十,向着二人膜拜了一下,咕哩瓜啦地说了几句藏语。

二喇嘛自一进入,四只眼睛已盯向面前的两个汉人,老喇嘛说了半天,他二人理也不理。

只见二喇嘛一胖一瘦,却都是身材高大,面现狞恶,每人一袭红黄相间的敞披袈裟,衬托着头上那顶又高又尖的帽子,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两个无常鬼似的!没看老喇嘛说了半天,两个喇嘛连正眼也没看他一眼。

其中那个瘦喇嘛,蓦地上前一步,伸手指向对方两个汉人,大声道:“你们两个汉人从哪里来的?”

年轻的汉人还没来得及开口,那个小老头儿先自一声狂笑道:“奇怪了,鹅们从哪里来的。又跟你们有什么相­干­?你这个喇嘛说话真是好没有来由!”

话声才住,即见那个瘦喇嘛一声怒喝道:“该死的老狗,佛爷问你话,还不好好回答,惹火了佛爷,管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小老头聆听之下,挑着他那一对黄焦焦的老鼠眉毛,嘻嘻直笑,一面向那个年轻的汉人道:“兄弟,你可看见了,鹅们不惹事,人家却来惹鹅们,呵呵,没别的说了,只好放开了手,先把这两个点子给除了,免得以后碍手碍脚的。”

年轻汉子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冷冷地道:“你慌些什么,还怕他们两个跑了么?”

一面说,他徐徐走过去,先把两扇大门关上。

两个黄喇嘛见状俱是一惊。

瘦喇嘛最是沉不着气,一声怒叱道:“小狗,你想死么?”

话出声起,起落之间已扑到了年轻汉人身后,右掌一吐,夹着甚为强劲的一股掌风直向年轻汉人后背拍按了下来。

年轻汉人就在他手掌几几乎已经触及到背上的一刹那间,蓦地一个快速转身,“刷”地一声拧过了身来。

回身出手,看来连成一气。“噗”地一声,已叼住了瘦喇嘛递出的手掌。

瘦喇嘛似乎是大吃了一惊,一声断喝左手倏起,施展的竟是一手密宗的“大手印”,五指下曲成空塔状,蓦地直向着年轻汉人头顶上按下来。

他哪里知道年轻汉人的厉害,这一式大手印才刚刚递出了一半,忽然就觉得被对方擒住的那只手掌蓦地一麻。

这本是极快的一个转变,瘦喇嘛方自觉出手上发麻,一股极大的力道,已由这个年轻汉人手上吐了出来。

一股劲道的气波,霍地把瘦喇嘛身子高高地弹了起来,足足飞起了丈许高下,一起一落,不偏不倚地正好落在一尊佛像身上。那佛像是尊盘坐的巨大观音,瘦喇嘛身子一落,却是正好坐在那佛像盘起的膝上。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瘦喇嘛身子方自受制落下的一霎,另一边的那个胖喇嘛,却也待机发动。别看他身高体胖,动作还真利落。随着他的一个虎扑之势,胖喇嘛已闪身而前,张开的双手活似一对巨大的螃蟹钳子,倏地向着年轻汉人双肩上直压了下来。

只是看来很奇怪。胖喇嘛的进身姿态不谓不快,双掌上力道亦不谓不猛,奈何对方这个年轻汉人显然别具神功,像似在他环身四周,围绕着一层韧力极强的无形劲道。这股无形劲道,显然具有十足的反弹之力,胖喇嘛偌大的身子,竟然无能趋近,就在他身子方一袭近的当儿,蓦地反弹了出来。“通,通,通!”一连后退了三步。在退到第四步时,胖喇嘛总算拿桩站住了脚,却已是惊吓得面无人­色­。

是时,那个高坐在观音膝座之上的瘦喇嘛,嘴里咕哩咕噜地说了几句藏语,反手一探,已把深藏于袈裟之内的一口“三尖两刃刀”抡到了手上。

瘦喇嘛显然是动了真怒,兵刃一到手中,倏地自高而下,“嗖!”一声窜了下来。

人到刀到。明晃的刀身,在一片炫目的寒光里,嗖然有声的,直向着年轻汉人当头直劈下来。

对于这个年轻人来说,这一刀显然也是白费。刀光闪烁着,即见这个人蓦地探出了右手,一出一回,不知是怎么回事,瘦喇嘛手上的三尖两刃刀,却已到了对方这个年轻汉人手上。这么一来,胖瘦两个喇嘛才像是忽然明白了对方的厉害,先时的一腔自负傲气,顷刻之间化为乌有。

胖喇嘛虽然手里早已握住了兵刃三尖两刃刀,却是不敢贸然再上,一对黄眼睛珠子,只是骨碌碌地在对方这个年轻汉人身上打转。

不经意,面前人影一闪,对方那个汉人小老头儿,活似一只猴儿那般灵活地来到了近前,当胸一把,直向着胖喇嘛身上抓来。

胖喇嘛一惊之下,再想抡刀却已是晚了一步,只觉胸头一紧,已被对方抓了个结实。

这个小老头儿别看又­干­又小,手上的劲头儿却是相当够瞧的,一把抓上去,给他的感觉简直就像是着了一把钢钩那个样,痛得差一点叫了起来。

小老头这一把,显然还附带的有“拿|­茓­”之功,是以在他五指力收之下,胖喇嘛尽管痛彻心肺,却是丝毫动弹不得,一时间全身连连打颤不已。

“说!”这一次该小老头儿神气了:“你们是哪里来的?要是胆敢有半句谎话,老子马上生劈了你。”

胖喇嘛只痛得脸上成了猪肝颜­色­,肥胖的下巴,就像是个猪尿泡那样地连连打颤。

“我说,我说,请先放手,才好说话。”

小老头怒声道:“不行,老子就要你现在说,他娘的,你倒是说不说呀!”

一面说时,五指又加了一成力。

胖喇嘛“啊”地痛呼了一声,胸前立刻涌出了一片血渍,小老头如若再加上一成劲道,保管五根手指头一齐都Сhā进对方肺里。就算是铁打的汉子,料他也挺受不住了。

“我说,我说,”胖喇嘛斜歪着身子,一时连口涎都淌了出来:“布达拉宫……我们是布达拉宫来……的……我已经说了……你放了我吧。”

“哼,没这么好的事。”

听见了“布达拉宫”,小老头和那个年轻汉人情不自禁地对看了一眼。

“我们与布达拉宫的人无怨无仇,­干­什么要来找我们麻烦?”年轻汉人在一旁Сhā口道:

“是扎克汗巴叫你们来的,是不是?”

“该……”

胖喇嘛脸上变成了猪肝颜­色­,瞅牙咧嘴地道:“是……他老人家要我们留意……留意不认识的汉人,说是……这些……”

忽然一线银光发自一旁瘦喇嘛手上,状如蛛丝,正中胖喇嘛前心,后者身子一阵急颤之后,登时咬牙膛目而亡。

瘦喇嘛自然知道现场这两个汉人的厉害,原来他们二人负有密令,乃系王叔扎克汗巴身边十二亲信之二。扎克汗巴对手下极为严厉,胖喇嘛果真吐出了所负使命,二人即使平安返回,也是死命一条,是以这才在情急之下,施展出扎克汗巴所秘制的最恶毒的暗器“穿心毒线”,出手之间即将胖喇嘛毙于手下。

所谓的“穿心毒线”,实在是一门别出心裁的特海暗器,称得上前所未闻。暗器本身是一道极细的柔钢软链,长可盈丈,施用之时只须向外一抖,随心而发,并可自由收回,缠绕于中指下端,体积极小,细若游丝,设非是白昼强光之下,或可为人发觉,若是黑夜之间,便是目光再好亦难发觉,又以毒线尖端,设有一枚小小毒针,针内设有毒囊,内盛剧毒,一经中人,在极为短暂的弹指之间,便可令对方心脏麻痹而亡。

瘦喇嘛对同伴一经施展出这类穿心毒线之后,身躯绝不敢丝毫逗留,蓦地拔身直起,直向着一扇半敞的窗户扑了过去。

他虽然身法奇快,但却仍有比他更快的。瘦喇嘛身子方自腾起一半,只听见头顶上噗噜噜一阵衣衫荡风之声,一条人影居然后来居上抢先他一步落在长窗之上。恍惚里,瘦喇嘛看见正是那年轻汉人,对方武功之高,简直令他匪夷所思。

一惊之下,瘦喇嘛大吼一一声,右手向外一探,再次发出“穿心毒线”暗器。

这暗器,当初扎克汗巴赠与之时,曾嘱咐非万不得已时不可轻易施展,因普天之下,擅长此暗器者仅此一门而已,而此刻瘦喇嘛却已是第二次出手。

一丝银光,发自瘦喇嘛手上,直向对方那个长身年轻汉人心上穿去。

原来这个身材高大的年轻汉人正是海无颜,与他随行的那个小老头却是前此在肇庆不乐行馆遇难,多承海无颜仗义打救脱险的铁马钢猴任三阳!二人此番入藏,旨在寻觅邵一子所交嘱的那一批宝藏,不意方一入境,即与实力强劲的扎克汗巴手下所遭遇。

胖瘦二喇嘛武功原是不弱,无如这一次遇见的对头太过厉害,活该遭难,也算是命该如此。瘦喇嘛“穿心毒线”一经出手,只觉一股绝大的劲力传自对方身上,劲道极大,两相迎撞之下,瘦喇嘛简直把持不住,一个倒栽由空中直跌了下来。

值此同时,海无颜的一只手已飞快递出,只一下已拈住了毒线线身,一收一弹,狰然一声,已深入对方体内,是以瘦喇嘛身躯“扑通”落地之后,便再也爬不起来了。

这番情景直把一旁观看的那个老喇嘛吓得魂飞魄散,就在海无颜飘身落地的一霎,双腿一屈,扑通一声跪倒下来。

“两位大老爷……饶命!”

海无颜一笑道:“老喇嘛,你把我们看成什么人了,快请起来吧,刚才的情形你也看见了,是他们先下手的,这两个人都死了,还得麻烦你一下,把他们都给料理了。”

“是是……”

老喇嘛一面说,两片手巴骨只是克克直打颤。

铁马钢猴任三阳这时缓缓走过去,他早已对瘦喇嘛所发出的“穿心毒线”感到兴趣,这时便自瘦喇嘛手指上解了下来。

“这玩艺儿好厉害呀,鹅老人家谢谢啦!”

一面说,也学瘦喇嘛的样,将那根细若游丝的毒线,缠到手指上,喜得咧嘴直笑。

老喇嘛这时把两具尸体拉在一边。只是这一会儿的工夫,两具尸体的脸都已变了颜­色­,黄中带黑,瞪目咬牙,状极狰狞。

老喇嘛打量着这两具尸体,神­色­间一片慌张。

海无颜料必他有所见,当下安慰他道:“你不用害怕,人是我们杀的,与你没有关系,看你这个神态,好像你认识他们两个似的。”

“是……”老喇嘛木讷的点着头道:“认识,认识……二位大爷……你们可是闯了大祸了……”

任三阳道:“闯了大祸?闯了什么大祸?”

老喇嘛结结巴巴地道:“这两个喇嘛不是普通的喇嘛,二位大爷你们不知道呀,他们是黄衣队的呀,老天,这可不得了啦!”

一面说这个老喇嘛只管注视着地上的尸身,急得团团打转,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海无颜见状微微一笑,他本来急于离开,见状反倒沉下了气,当下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

“我不是说过了吗,人是我们杀的,与你无关,”海无颜慢慢地道:“你刚才说什么黄衣队?”

老喇嘛想不到对方闯了如此大祸,居然这么沉得住气,一时大为惊讶,一对发亮的眼珠子,只管频频在二人身上打着转儿。

“老天爷……你们连黄……衣队,都不知道?”

任三阳一笑道:“可不是吗!不但黄衣队,连黑衣队,红衣队,我们都不知道。”

“黑衣队?红衣队?”老喇嘛一本正经的样子,像是傻了脸。

海无颜一笑道:“他是胡乱说的,你用不着紧张,只告诉我黄衣队是些什么人吧。”

“是……”老喇嘛叹息了一声,神­色­沮丧地道:“是布达拉宫的人呀,是扎克汗巴老祖宗的人呀,你们杀了他的人,要想活着走出西藏,那可是太难了呀……太难了……”

他可真是吓得不轻,一面说竟然情不自禁地咧着嘴哭了起来,哈拉子都淌了下来。

“你们想想看,人死在我这里,我也活不了呀!扎克汗巴这个杀人大王要是知道了!我可是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完了。”

越说越伤心,这个老喇嘛竟然咧嘴大哭了起来。

任三阳忽然大喝一声:“不许哭。”

这声喝叱声顿时就停住了哭声,吓得往后一跄,瞪着对方。

任三阳叱道:“他娘地,一再告诉你,人是鹅们杀的不关你的事,你他娘的哭个鸟呀。这里就鹅们三个人,你不说出来又谁知道?再哭老子先宰了你这个老畜生,也用不着等他娘的什么扎克汗巴了。”

他这一口乡音,老喇嘛听得似懂非懂,无论如何都是被吓得不敢吭声了。

三十六

任三阳原是吓吓他的,想不到这一来还真有用,对方果然被吓得不敢吭声了,当下也就­干­脆唬人唬到底。

“现在你给鹅们坐下来,好好地听说,要是再大哭大闹,哼哼,可休怪鹅老人家对你不客气。”

老喇嘛虽不能全懂他说些什么,但察言观­色­却也差不多明白了一个大概,只管眼巴巴的向对方瞪着。

任三阳手指了一下旁边的凳子,老喇嘛就规规矩矩地过去坐了下来。

倒是一旁的海无颜有些不忍地安抚他道:“你先静一下,这件事与你没有关系的。”

任三阳道:“既然是布达拉宫扎克汗巴那个老混蛋的人,平常不知道­干­了多少伤天害理的坏事,早就该死了,你刚才说什么黄衣队来着?”

老喇嘛愕了一下,才算明白对方的意思。他长叹了一声道:“我好心地告诉你们,你们竟然不听,黄衣队的喇嘛在我们西藏比神仙还厉害,谁敢惹?他们抢劫、杀人、放火什么坏事都­干­,谁要是惹了他们,那可就不得了啦!”

海无颜道:“他们一共有多少人?”

老喇嘛想了想道:“人多啦,总有七八十个,这两个人就是黄衣队的,他们两个一个叫章呼加、一个叫班赤,我们这一带几百里的喇嘛庙都归他们两个管,每年四季,都得按规定交出税银子,少一个都不行。”

海无颜点点头道:“这么说来,这个扎克汗巴果然是可恶极了,你们这些人难道就甘心受他们剥削不成?”

“大爷呀,”老喇嘛提起来,像是有一肚子苦水:“我们哪敢呀,不要说我们几个小庙了,就是整个西藏,连蒙古都算上,谁不知道这位老祖宗活佛爷的厉害呀,他要是杀起人来,真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这里的老百姓可真是可怜极了。”

提起了这些冤情,老喇嘛的胆子似乎大了不少。只见他屈着手指头算道:“二位大爷听听这算是哪门子的王法?我们喇嘛庙要缴庙税,开小店要缴店税,骡子马骆驼畜牲每一样都跑不了,种地的有地税,就是人死了也要缴埋葬钱,更不要说别的任三阳嘿嘿一笑道:“你们这么多人可以联合起来抵抗呀,为什么不反抗?”

“大爷这是说笑话了。”

老喇嘛摇摇头叹了一声:“你知不知道这位活佛老祖宗到底有多厉害,去年我可见识过一回,说他是神仙托胎转世吧,还真有点像……”

任三阳挤了一下他那双猴眼:“你是说他身上有功夫?”

“咳,可厉害了!”老喇嘛道:“岂止是功夫?大家都说他是神仙转世的!本事可大了,那一天在庙会里,大家都亲眼看见了,他一个人亲手打死了三条牛,三条大犀牛,这可不是瞎吹的哟!”

任三阳听到这里神­色­微微一变,看了海无颜一眼,再转向老喇嘛道:“你把他杀牛的事说出来听听。”

老喇嘛面­色­犹带惊悸地道:“老天爷,那可是我亲眼看见的,三条大犀牛,被他一手一个,都给杀死了。”

任三阳似乎特别注意听,Сhā口道:“他是用刀杀的吧?”

老喇嘛摇头道:“哪里是刀器,用手,每个牛肚子上一巴掌,这么又大又壮的牛,竟然活生生地倒了下来,鼻子眼睛里到处往外冒血。”

任三阳脸上立刻现出了无比惊异之容,转向海无颜道:“兄弟!这可能么?”

海无颜哈哈地道:“这是‘五行掌力’,想不到这个扎克汗巴如此厉害,倒是出人意料!怪不得他敢在这里如此作威作福

说了这几句,海无颜随即站起来,向任三阳道:“我们也该走了!”一面说,取出了一锭银子,双手交向老喇嘛手上道:“这点钱,算是酬谢你为死的两位多辛苦了。”

老喇嘛这一次没有再客气,着实地收了下来。

二人别了老喇嘛,走出庙外,一阵寒风袭来,任三阳打了个哆嗦道,“啊唷,好冷!”

这才想到敢情肚子早就饿了。

前面不远就有一个饮食摊,这里叫“食园子”。

高高的羊皮篷子搭出去老远,四面也是同样的羊皮围着,围子外面拴着一串串牲口,马、骆驼、骡子、驴子什么都有。

海任二人拉着牲口一径来到食园子面前,一个又黑又瘦的少年,由二人手上接过了牲口拴上,为他们撩开了帘子,二人这才进来。

篷里篷外感觉起来可是差多了,外面是冬天,里面简直是夏天。红红的火焰,由当中一个大炉子传出来。火上烤的有全羊半牛,铁板上置着此地人主要粮食“馍馍”,皮桶子里盛的是羊­奶­、骆驼­奶­!喝骆驼­奶­、吃馍馍、兽­肉­,就是本地一等一的享受了。

眼前这个地方,地当要冲,各方商旅云集。虽是藏人占绝大多数,但间或介有蒙族客人来往,是以饮食较趋于大众化。

海无颜与任三阳大概是这里面众多吃客当中,仅有的两个汉人了。

时近黄昏,正是晚餐时间,各方商旅云集,食棚子里乱哄哄的。一群西藏人正在炉边上喝茶吃­肉­,另一边几个蒙古人正在炉边烤­肉­,棚子里通风设备不良,弄得到处乌烟瘴气,像是洒下一天大雾似的。

海无颜与任三阳因为穿着本地人装束,倒也不曾引起别人注意。

两个人进来之后,找到了篷边一角蹲下来。这里实在很简陋,连最起码的座位都没有。

大多数的客人全都蹲着吃,虽有一圈矮木坐凳,却是高不及膝,早已被人占满了。

任三阳这一次与海无颜同行,早已把他脾气摸得十分清楚,知道他生­性­最是喜洁,像是这种场合,必然为其见弃,不禁侧脸看着他道:“怎么样?老弟台……”

“就将就一下吧!”海无颜一面说,就在那个角落里盘膝坐了下来。

任三阳嘿笑道:“你能将就,鹅还有什么不能将就的,有什么办法!这叫做入乡随俗。”

该时,他也学样儿,盘膝坐了下来。

一个像是罩着整块桌布的毛头小伙计走过来,一人发给他们两大块“馒头”,这种“青棵粉”制成的食物,又重又沉,好处是经饱,又能久置不坏,外出之人只要备上两个这玩艺儿,加上风­干­的­肉­脯,吃一顿准保一天都不饿,只是一经冷冻之后其坚如铁,牙不好的人休想咬得动它。

任三阳最怕吃它,所幸这时的馒头是新烤出来,吃起来还有松软的感觉。

二人要了大块烤­肉­,蘸着盐水倒是吃得很香!任三阳早年走南闯北,哪里的风俗都懂一点,西藏也不是第一次来,还能应付几句藏语。自然如果以此就能冒充西藏人还差得远。

二人吃饱了饭,海无颜闭目养神,任三阳却闲不住站起来,溜向一边,用他那半生不熟的藏语,向这里的伙汁打听一切,包括往拉萨的路程怎么走法。

忽然身边一个苍老的声音笑道:“这可遇见了俺老乡啦,难得,难得!”

任三阳偏头看时,敢情不知何时身边站着一个黄不拉咭的糟老头儿。

看老头儿这身装束,可真是好德­性­。里面一身灰布大褂,外面罩着羊皮统子,却是长仅及膝。这老头儿看来端的岁数不小了,头发俱都花白,戴着一顶破毡帽,后面的头发却结着像是马尾巴样子的一大截,无论汉蒙满回,可都没有这样的装束,身材高矮倒是与任三阳差不多。

任三阳心里正自纳罕,刚才曾经仔细地把这里人都看遍了,居然会没有发现这个人来,也不知他忽然间从哪里蹦出来的。

对方这么说,任三阳也就向着他点点头,老头儿耸了一下背上背的一个包袱,眯着两只眼道:“老乡,你是要去拉萨城里吧?那敢情好,我也要去,等我吃饱了,我们结个伴儿一块走吧。”

别看这个黄­干­的老头儿不起眼,在他鸟爪子也似的那只右手上,却戴着碧绿的一个大马镫戒指。

任三阳半生从事黑道上生涯,金银珠宝司空见惯,算得上相当识货的行家。眼前这个­干­老头儿的手一入其目,顿时令他心里怦然一动,立时认出是一块上好翡翠。其次,在任三阳明锐的眼角瞟视之下,立刻为他发觉到,这个­干­老头的另一只手无名指上,还有一枚名贵的戒指,猫眼石的。光只是这两枚戒指,无论到任何一家珠宝店去估价,少说也要上万的银子。

戒指本身虽名贵,倒也不足令人吃惊地步,妙在出现在这个黄­干­的老头儿手指上,就不能不令人大吃一惊了。

­干­老头非但手上的两个戒指身价不凡、拿在手里的一根细长旱烟袋杆儿,更非平常之物。寻常旱烟袋杆,只不过在竹子身上打转,像是湘妃竹就称得上很名贵的了,而眼前拿在这个­干­瘦老头儿手上的旱烟袋杆儿,竟然是清一­色­的黄玉杆儿,白铜烟锅,汉玉的烟嘴,看上去端的十分名贵了。

只是这烟杆儿尽管身价名贵,却也同那两枚戒指一样,错在选错了主子,拿在眼前这个瘦黄­干­瘪的窝囊老头儿手上,可就不衬其名贵了。

话虽如此,他们却带给任三阳无比的震撼的感觉。

“嗯,”他一面打量着­干­老头那张黄焦焦的脸,微微点着头,嘿嘿笑了两声:“倒是巧得很,还没有请教老人家你的高姓?”

“胡!”­干­老头喷出了一口烟:“古月胡,兄弟你呢?”

任三阳走到哪里都被人称兄道长,还是第一次被人称作兄弟,打量一下对方果真像是比自己要大上几岁,也就认了。

“鹅姓……”一面说,任三阳打了个哈哈。

依他道上的规矩,是不轻易把姓氏告诉人的,就这么­干­笑了几声,算是把这码子事给岔过去了。

­干­老头倒也不介意,用手里的旱烟袋指了一下角落里的海无颜道:“那边上的一位,想是跟老乡你一路的吧,你先过去,我这就过来请教。”

任三阳心里不禁又是一动,鼻子里哼了一声,点点头道:“好了,候教了。”

­干­老头点点头往里面拿吃的去,任三阳不禁又打量了一下他的背影。

对方虽是又瘦又小的身材,却背着这么老大的一个包袱,以致使凡是挨着它的人,都被撞开来。

­干­老头脚上穿的是一双“老翻毛”,一条青绸子裤,又肥又大,裤脚却用带于紧紧扎住,这身装扮即使在不懂得穿衣服的西藏人看起来也显得太邋遏了。

返回到原来坐处,海无颜已睁开了眼睛。

任三阳一面盘膝坐下道:“刚才那一位,想必你已经看见了?倒要防一防。”

海无颜点头道:“我看见了。”

任三阳摇头一笑道:“鹅是越活越回去了,在江湖上跑了半辈子,才知道见识阅历都不行,凭良心说,比起兄弟你差远了。”

海无颜摇摇头道:“也不能这么说,江湖上的事原本就变幻无常,今日之是难免为明日之非,就像眼前这一位,我就拿不准他的斤两。”

“说得也是!”任三阳道:“鹅也正在纳闷儿呢。”

说话之间,只见那个­干­瘦老头,手上拿着食物,正自向这边走来。

见面露牙一笑,露出两颗金牙道:“二位都饱了?坐在这儿消化食儿呢!”

任三阳似乎已对此人发生了兴趣,他是老江湖了,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心里早已打定主意,要把这个人摸清楚,当下呵呵一笑。

“好说,好说,老兄你请坐,你请坐。”

一面说把身子往里挪了一些,空出了地方让对方坐下来,­干­瘦老头连连点头称着谢,一面蹲下身子,把背后的那个大包袱卸下来。

大包袱里面也不知包的是些什么东西,放在地上“碰”地一声,敢情分量相当的沉。

任三阳装着挪身子,用胳膊时子在那个大包袱上碰了一下,只觉得里面硬梆梆的,也不知是什么玩意儿。

­干­老头儿放下了包袱,­干­脆就坐在上面,这才见他手里拿的是油饼,卷着大块的烤羊­肉­和大葱,别看人瘦,还是真能吃,风卷残云似地,没几下子就把像是儿臂般大小的一卷子饼吃下了肚。

任三阳奇怪地道:“咦,老乡,这油饼你是在哪买的?”

­干­老人呵呵一连笑了几声,把一碗浓茶喝下去,这才清清嗓子道:“我不说你当然不知道了,出去往南走,有家隆记油号,是汉人开的,他们那里卖饼和杠子头(一种硬质的锅饼),每回经过那里,我都买他一大蒲包,够我十天半个月吃的!怎么,来一张吧!”

一面说就要开包袱拿饼。

任三阳按着他道:“不用,不用,鹅只是问问罢了,既然知道了地方,等一会路过那里去买就是了。”

“晚了!”­干­老头饼下了肚,­精­神抖擞地道:“老隆记的买卖我最清楚了,一天只开一回,一百张饼,两百个杠子头,卖完了就拉倒,这会儿去八成是没有了。”

说时他已打开了包袱,由最上层拿出了一个蒲包,里面果然装着满满的饼,还有杠子头。

­干­老头用油纸包了十来张饼交向任三阳道:“喏喏……拿着吃吧,这又不值什么钱。”

任三阳还要客气一番,两个人推让了起来,这里面却小有Сhā曲。

任三阳的手表面上托着饼往外推,却把翘起来的两根手指向对方­干­老头手上“分水|­茓­”

上拿去。

当然,他的手极巧妙,对方这个­干­瘦老头设非是武术行家,便万难看出来。当然,果然他不懂武术,任三阳一测即知,也就不会真的对他下手。

任三阳虽然论武功不及海无颜与不乐岛三位岛主甚远,但却也不可轻视。

他因为认定了对方这个小老头儿不是好相与,这才会有此一探。

哪里知道,眼前这个­干­瘦老头竟然会没有中他的道儿,任三阳自信极见灵活的手指,竟然连连都接了空儿,简直不知道对方这只手是怎么躲的。

这本是瞬息间事,任三阳心中方自一怔,一包油饼已到了手上。突然间,那包饼像似重有千钧,任三阳猝惊之下,力贯双臂,用力地向上一扳,才算没有当场出丑。倒是那股沉重的力道,只是猝然一现之后,立刻隐于无形,十来张饼经任三阳这么大力往上一抬,俱都破空而出,飞了起来。

这本来是当事者二人都没想到的事情,任三阳见状益加地慌了手脚。

说也奇怪,那猝然飞向天上的第一张饼,却是无巧不巧地落在了一旁默坐未语的海无颜摊开的手上。第二张,第三张,所有的饼层层有序地全数都落在了他手上,就连那张包饼的油纸都不例外。­干­老头先是愕了一下,立刻呵呵笑道:“这敢情好,全扔不如全接,小兄弟,真有你的。”

海无颜转身把饼交向发愣的任三阳道:“却之不恭,我们也只好收下了。”

一面说他随即站起,向着面前­干­瘦的这个小老头道:“这些饼不便白收,这么吧,就算我们向你老人家买的吧。”

手腕轻振,一串制钱已自掌上飞起,直向对方老人手上落公。

瘦老头一声­干­笑道:“好说。”

一伸手,“唏哩!”一声,已把空中落下的这串制钱按到了手上。

接是接着了,却只见瘦老人那张黄焦焦的脸上一阵子泛白,瘦小的身子微微摇了一下,却由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道:“多谢盛情,我只好收下了。”

说着,便把手上的一串制钱揣进了怀里。

海无颜微微一笑,道:“盛情,盛情!”转向任三阳道:“天不早了,我们先走一步了。”

任三阳哪能看不明白?海无颜手底下的功夫,他岂能会不知道?仗着那小小一串制钱由空中落下,如无千钧力道,万万是接他不住,对方小老人竟是接住了,只此一点,已足可证明对方是何等样的角­色­了。

双方虽然是在作一番表面上的客套,可是这般出手也透着新鲜,自然惊动了篷内的众多吃客,一时俱都往这边挤来,只是海任二人已向外步出。

那个­干­瘦的小老头在一阵微微发愣之后,随即又回复自然,这时若无其事地呵呵笑着,嘴里说着道地的藏语,把围观的人群纷纷赶走,他若无其事地又坐到了那个大包袱上,继续抽他的烟。

他当然不会真的无动于衷,仅仅只保持了一小会儿工夫的镇定,随即背起了他的大包袱,向棚外步出。

马在缓缓地走着。

尤其是驮着像是沉重行李的那只骆驼,似乎永远也快不了,每走一步,拴在骆驼脖子上的串铃,就会发出叮叮的响声,听在耳朵里,有说不出的一种宁静感觉。

静静的拉萨河水,永无休止地向前面流着。

水流水无休止,使得河床低陷,当此初冬光景,有些地方水浅得都看见了河底,游鱼可数,引来了不少人沿着河岸在叉鱼。

空气是那样的稀薄,但却是最新鲜清洁的。

海无颜跨马在前,他似乎一切事都胸有成竹,根本就没有见过他遇事张惶失措过。比较起来,一向老谋深算的任三阳反而显得有些沉不住气的样子,不时地扳着马鞍,频频回头张望着什么。

风吹过来,给人的感觉,有似万针齐发,痛得紧。

空中那只白头兀鹰,盘旋着有老半天了,忽然一声尖鸣,束翅而下,紧接着,黄草丛里一阵子劈啪振翅扑打声,大兀鹰再振翅飞起之时,爪子上已多了一只兔子,眼看着它疾腾猛升而逝。

任三阳由不住叫了声:“好家伙!”

身后忽然叮叮叮地响起了一阵子铃声,任三阳立刻回过身来,却见两只“飞骆驼”,快速地由身后赶过,紧接着掠过二人直驰而前,身后扬起了十丈黄尘,像是一层烟雾般的,瞬息之间,已吞噬了前去的背影。

两匹马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任三阳眨着一对黄眼睛珠子,不禁道:“唷!老弟台,看见了没有?这是什么玩艺儿呀?”

海无颜冷冰冰地道:“难道你第一次见过飞骆驼?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任三阳­干­咳一声道:“不是的!飞骆驼谁还能没见过!鹅是说骑在骆驼上的那两个人可透着有些儿玄。”

海无颜点点头道:“是布达拉宫的喇嘛?”

“可不是吗!”任三阳睁圆了一对眼:“敢情你也注意到了?”

海无颜道:“他走他的,我们走我们,各不相犯,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轻轻挟了一下马腹,两匹马又自继续前行。

“记住!”海无颜关照他的伙伴道:“不要再多事了,我们此行的身分,应该越隐秘越好。”

任三阳一笑道:“这个鹅知道,不过话可得说在头里,要是这些兔崽子真敢撒野欺侮人,那鹅们也不能太客气了,到时候,你只管在马背上看热闹,一切都有我呢!”

一面说时,他情不自禁地四下又打量了一眼。

“你是在找谁?”海无颜微笑道:“是找那个背包袱的小老头儿?”

任三阳笑道:“可不是,刚才情形你也没说,鹅心里可一直在嘀咕,那个小子,一眼看上去就知道不是好东西,你看……”

海无颜道:“是不是好东西,用不了多久我们就知道了,走着瞧吧,他放不过我们的。”

任三阳呆了一呆道:“这么说,这个老家伙也是为了那档子事来的?”

“往后看吧。”

“兄弟,”任三阳道:“刚才你伸量了他一下,这个老小子他到底是什么路数?”

“还拿不太准,不过相当扎手!”海无颜喃喃地道:“他竟然能接着我的‘金风劲’,就证明不是易与之辈。不过,能不能接得下来我们,他心里应该有数!他要是再来可就有点不知自量了!话虽如此,来则不善,善则不来,我们倒是不能不防着他一点。”

任三阳点点头道:“不错,看起来这个老小子还很有两下耍子,只是凭他这分扮相,鹅还是真想不起来武林中有他这么一号!这倒是怪事。”

海无颜其实心里想到了一个人,只是还不能确定罢了,当下微笑了一下,继续策马前行。

二马一驼继续前进着。

黄草地里散播着淡淡的一层烟雾,牧畜的人正在把牛马羊群往回家的路上撵。

前行了约有一箭之程,即见不远处有一座四角驿亭。西藏的建筑多属佛教­性­质,这个小小亭子,看来也是如此,亭顶上雕塑着盘膝打坐的四尊佛像,一­色­的黄琉璃瓦映着彤云,交织成一片绚丽的颜­色­。

亭子外拴着两骆驼,亭子里坐着两个人。

黄衣,尖帽,正是刚才快速飞驰过去的那两只飞骆驼,却没有想到竟然会停在了这里。”

任三阳立时勒住了马道:“唷!兄弟,看见没有,这不是刚才过去的那两块货么?”

海无颜瞅了一眼,忽然“咦”了一声,快速地策马过去,不容坐骑来到亭前先已腾身而起,极其轻快地已飘身入亭。

任三阳见状料知有故,忙即快马跟上,纵身入亭。

却见海无颜正注目座上的两个黄衣喇嘛。

任三阳原以为海无颜一经入亭,必将会施展迅雷不及掩耳手法,猝然向亭子里的两个喇嘛出手,是以他一经入亭,即刻施展“横身打虎掌”,陡地跨前一步,向着二喇嘛其中之一的背上击去。

原来那两个坐着的喇嘛,即使在任三阳动手出招之时,依然纹丝不动。

任三阳招式方自递出,忽然觉出情形有异,只是招已用老,再想收手已是不及。这一式“横身打虎掌”好不厉害,双掌上力道万钧,只听见“嘭!嘭!”两声,先后俱都击在了那个黄衣喇嘛背上。

中掌的黄衣喇嘛,上半个身子一时剧烈地摇荡了起来,那副样子看起来就像是个不倒翁,奇怪的是坐着的臀部,就像是被什么胶之类的东西粘在位子上的,任由他上身摇动得这么厉害,却不能把他与股下的座位分开来。

任三阳心中一怔,这才发觉到海无颜的一双眼睛,微似责备地正在盯着自己。

“你又何必多此一举?他们早已经被制住了。”

一面说,海无颜已自移步走向另一个黄衣喇嘛前面,任三阳心里一动,忙自跟上。

却见这个喇嘛,留着满脸的络腮胡子,圆瞪着一双铜铃大眼,一张长脸上布满了黄豆大小的汗粒,下颚紧咬,满脸痛苦模样。

任三阳眉头一皱,奇道:“这是怎么回事?”

身子一转,随即又来到了另一个喇嘛面前。这个喇嘛正是为他方才双掌所击,由于任三阳所施展的掌力过于疾猛,到此刻为止,动荡的身势兀自未能平息下来。

这个喇嘛虽然坐势一如前者,只是表情却更见狰狞,只见他怒目凸睛,面前血渍一片,七孔见血,敢情已经死了。

海无颜看着任三阳叹道:“我原可救他一命,你何忍加速其死,岂不罪过。”

任三阳眨着一对黄眼珠,只管瞧着眼前的两个人,忽然身形一闪,来到了那个未死的黄衣喇嘛面前。

“鹅知道了,”他一面打量着这人的脸,缓缓地说道:“八成儿是教人给点了|­茓­了。”

海无颜摇摇头道:“并不是这么简单,你再看看。”

任三阳伸手在这个喇嘛身上轻轻推了一下,后者身子微微摇动了一下,脸上立刻现出了极为痛苦的表情,吓得他赶忙把对方身子稳住。

“这是怎么回事?”

凭着他数十年的江湖阅历,竟然会摸不清眼前是怎么回事!不觉转脸看向海无颜。

海无颜点点头道:“这个人是存心在伸量我们的功夫,你把这个喇嘛的帽子摘下来看看、是不是有什么特别之处就知道了。”

任三阳依言摘下了这个喇嘛的帽子,顿时神­色­一凝。

敢情就在这个喇嘛的光头顶上,印着一个清楚的掌印。掌印是鲜红­色­,和一般情形不同的是:这个掌印竟然是凸出来的,鲜红欲滴,活像是贴在对方头上的一只红手,莫怪乎任三阳会为之大吃一惊了。

海无颜一声不吭地注视着,脸上表情沉着。

任三阳身形再转,来到了已死的那个黄喇嘛面前,照样地揭下了他头上的帽子,情形依然。这个喇嘛的光头顶上,同样地留着一个清晰的掌印,颜­色­照样鲜红,和另一个比较起来,唯一不同之处,只是那个掌印显然未曾凸出罢了。

任三阳冷笑了一声,看向海无颜道:“海兄弟,鹅的功力远不如你,你却是看看这是怎么回事……噢!慢来……江湖上好像传说有过一种叫‘通天红掌’的功夫,莫非就是………

“这一次你猜对了!”海无颜点头道:“正是‘通天红掌’。”

任三阳倏地睁大了眼睛,喃喃道:“是‘红羊门’的武功?这一门的功夫,不是早已绝迹江湖了?”

海无颜冷冷一笑道:“据我所知,最起码还有一条漏网之鱼。”

“是谁?”

“娄全真。”

“娄……全真……”任三阳用力地挤着一对小眼睛,良久才似由记忆深处,翻出了一点头绪:“噢……娄全真……娄全……真……鹅记起来了,你是说红羊门当年四大弟子之一?”

海无颜点头道:“不错,当年红羊门遭劫之事,我还没有赶上,我只是由后来的传说中获知罢了,据说红羊门被江南七侠一场大火焚烧殆尽,其掌门人红羊老祖在坐关之中应了劫数,全门上下俱都遭了劫,那一次江南七侠固然秉诸正义,唯一见弃于武林的是,他们不该勾结官军,借助了官家的势力。”

“对了,”任三阳连连点头道:“那时候鹅还是小孩子,不过这件事鹅记得很清楚。”

海无颜目光在眼前二喇嘛身上一转,接下去道:“据说红羊门的四大弟子正好因事外出,不在本门,因而免于这场杀劫,可是在七侠发动全力追索之下,四大弟子之中三人俱都未能逃脱,先后都以红羊教匪送入官门,遭了杀身之祸。”

顿了一下,海无颜才看向任三阳道:“这件往事,是否如此?”

任三阳点头道:“还是你的记­性­好!经你这么一说,鹅可是记起来了!不错,是有这么一件事,据说那三个人解往襄阳府,都砍了头,三颗脑袋一直就悬在襄阳府城门楼上,为的就是引来那条漏网之鱼,那个人叫什么来着?”

海无颜道:“他叫娄全真。”

“对,娄全真,”任三阳迷糊地摇摇头道:“后来怎么样了,谁也不知道,这个姓娄的要是还活着的话,总也有七八十岁了吧!你以为他还会活着么?”

海无颜冷冷一笑,接道:“他当然活着。”

随即用手一指眼前的两个黄衣喇嘛:“这两个就是最好的证据,这个天底下,除了红羊门的传人之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施展‘通天红掌’的了,不是他又是哪个?”

任三阳怔了一下,神­色­之间一片紧张地道:“你以为……他早?……”

海无颜冷冷一笑道:“就是刚才在食棚子吃饭时候,碰见的那个小老头……”

“真会是他?”

“往后再看吧。”

海无颜冷笑了一声道:“他是在伸量我功夫,通天红掌举世罕匹,他料定我解不开这个扣子,故意施点颜­色­给我们瞧瞧,要我知难而退,哼哼!”

任三阳眨了一下他的小眼道:“是这么一回事么?那鹅们岂能就这么认栽了?”

海无颜冷冷地道:“我担心的倒不是这个,而是这个娄全真,他来这里到底是安着什么心?要是他也志在布达拉宫的那些东西,这件事可就不能就此而了。”

任三阳叹了一声道:“老弟!这还用说吗,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来到这里的人,又能有几个例外?”

一面说,他走过去继续打量着黄衣喇嘛头上的那个凸出的红巴掌印子,扭过脸来向海无颜道:“快想个法子吧,晚了连这一个也活不成了。”

海无颜道:“听你口气,显然你还不知道这门功夫。你放心,即使我救不了他,他也死不了的。”

任三阳奇怪的道:“这又为什么?”

海无颜道:“通天红掌乃属至阳之力,眼前情形,很明显的那个人并无意取他们­性­命,只不过是用元阳真力镇住了他二人的海底玄关,就势封住了他们下盘|­茓­道,是以下身才会重有千钧,虽着重力而不倒了。”

任三阳抱了一下拳道:“闻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老弟台,看来你真是无所不­精­,鹅算是真服了你了。”

海无颜微微一笑道:“你先不要服我,眼下我并没有把握是不是一定能解开这种手法,等我救活了他以后,你再佩服不迟。”

说时,他已转身来到了这个黄衣喇嘛的正面,先伸出二指在对方眉心上轻轻点了一下。

就只这一点之力,眼见着那个黄衣喇嘛全身打了一个抖颤,那双怒凸而出的眼珠,忽然间为之收敛了不少,耳听得对方腹内起了一阵咕咕疾鸣之声,上身也就越加地动得厉害。

任三阳虽然也算得上是内家高手,但是对于眼前海无颜所施展的手法却是莫测高深。

海无颜收回了手,微微冷笑道:“以此看来,他的通天红掌不过只有七成火候,这点小门道还难不住我!你站开一点,免得脏了你的衣裳。”

任三阳微微一愣道:“怎么会脏鹅的衣裳?”

话虽是这么说,脚下却也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

是时海无颜已缓缓伸出了一只手,实地按向对方顶门之上,这个动作极为突然,速度奇快,当然加诸在这只手掌上的力道,却是看不出的。

在这阵子掌上力道灌输运行之下,眼看着黄喇嘛脸上神­色­一阵白一阵红,红时如血,白时如霜,蓦地海无颜身子往上一腾。

随着他腾起的身子,就只见这个黄喇嘛大嘴张处,“哇”地一声,吐出大口秽物,整个身子向前栽倒了下去,“嗵!”倒向地面。

紧接着黄喇嘛嘴里已发出了连续的“啊唷”呼叫声。

任三阳见状呵呵笑道:“好了!救过来了。”

一面说,跃身而前,一伸手把赖在地上的这个喇嘛给提了起来,就势反手一摔,“扑通!”跌出丈许以外。

黄喇嘛叫得更大声了。

任三阳嘴里连声骂道:“他娘的,老兔崽子,鹅老子这是救你的命,你知不知道?”

一面说,身形连续起落,单手抡处,继续又把这个黄喇嘛摔了四五回。

每摔一次,这个喇嘛就叫得更大声一些,最后乃至号陶大哭了起来。

海无颜悉知任三阳借助此一番摔砸。其实不过为了使对方血液畅通而已,是以也就没有加以阻拦。

那个喇嘛老大的岁数,竟然会像孩子也似地哭个不止,一时涕泪滂沦,连连喘哮不已。

他边哭边说,说的都是西藏话,海无颜也听不懂他是在说些什么。

任三阳一跃而前,略施力道,一脚踏在了这个喇嘛背上,后者立刻杀猪也似地叫了起来:“好汉爷饶命,饶命!”

任三阳哈哈一笑,看着海无颜道:“怎么样,这个老小子想跟鹅玩鬼吹灯,他娘地,差得远呢!”

嘴里骂着,脚下又加了几分力。黄喇嘛叫得更大声了。

任三阳笑道:“老小子,你死不了,鹅脚下有数得很,原来你也会说汉语,那好得很,鹅问你,你们哥儿俩这是在表演什么双簧?”

这个喇嘛虽然会说汉语,但是究属有限,任三阳那口浓重的陕西乡音,他实是似懂而非,尤其是什么“鹅”“双簧”他是一窍不通。聆听之下,一时只管怔怔地抬头看着任三阳发傻,半天才喃喃地道:“演……什么黄……我听不懂。”

任三阳嘴里骂了声“老兔崽子”,再待脚下用力,海无颜却唤住他道:“算了,他也被折腾得够了,你叫他起来,我慢慢问他。”

海无颜这么说,任三阳才放下了脚,一面向那个黄喇嘛道:“站起来好好地说,要是有半句假话,鹅要了你的命。”

黄喇嘛像是喝醉了酒似的晃晃摇摇地站了起来。

海无颜指了一下石凳道:“你坐下来说话。”

黄喇嘛方才虽然不能行动,可是心里却十分清楚,知道自己这条命全是对方这个年轻汉人所救,这时见他态度远较那个老的要和善得多,更是心存感激。当下向着海无颜合十拜了一拜,随即在一张石凳上坐下。

海无颜道:“你不用害怕,我有几句话问问你,说明白了我就放你离开,只是你要是骗我,却休怪我手下无情,你知不知道?”

黄喇嘛点点头道:“恩人放心,只要我知道的,一定会实话实说。”

“好!”海无颜道:“首先我要问的是,你是不是布达拉宫扎克汗巴手下‘黄衣队’的喇嘛?”

这个喇嘛聆听之下,微微沉默了一下,点点头道:“是。”

“那么,这一次出来,你们有什么任务?”

“这……”黄喇嘛话到嘴边,却又忍住不发:“这……我们是……”

“是奉命搜寻入藏的汉人是不是?”

黄喇嘛顿时一呆,过了一会儿,才点点头道:“你已经知道了。”

海无颜点点头道:“我需要知道得更清楚一点,你就实话实说吧。”

黄衣喇嘛叹了一口气道:“者祖宗命令我们到各处找寻入境的汉人,说是这些汉人,都不是好人,要对我们布达拉宫不利,所以命令我们,只要看见了汉人,就……就……”

“就格杀勿论,”海无颜冷冷一笑道:“是不是?”

黄衣喇嘛也知道事已至此,狡辩无益,当下只得点头,苦笑道:“谁知道你们汉人,都这么厉害,看来要杀你们,也只有让老祖宗自己出手了。”

“老祖宗”指的是扎克汗巴,这个人到目前为止,对于海无颜、任三阳来说,还都是极陌生的。早就听说了他是如何厉害,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厉害到如何程度,却是无从得知。

海无颜冷笑道:“听你的口气,你好像曾经见到过好几次汉人,为什么你会认为每一个汉人都是厉害的?”

黄衣喇嘛摇了摇头道:“老实说,连二位大爷,这是我最近第三次见到的汉人了。”

任三阳道:“说说看。”

“第一次,”黄喇嘛说:“我遇见的是一对年轻漂亮的汉人夫­妇­,他们两个人在布达拉宫附近逗留了好几天,老祖宗派了我们几个人去察看一下,谁知道这个看起来很文静的汉人,竟然武功高强,那个女的也十分厉害,我们一共去了四个人,竟然有两个被他们打伤了,他们轻功也很好,等到我们再出去抓他们的时候,他们两个竟然逃跑了。”

任三阳听到这里,情不自禁的看了海无颜一眼,随即转问这个黄喇嘛道:“你说的这个人,是什么长相?”

黄喇嘛想了想点头道:“噢,是两个很好样子的人,男的白,女的美。”

任三阳道:“他们两个人衣服是不是也很漂亮?”

“对了!”黄喇嘛奇怪的道:“咦,你怎么知道?”

任三阳一笑,骂道:“他娘的,是鹅问你,还是你问鹅?给你个笑脸,你小子就得意忘形。”

黄喇嘛经此一骂,才又搭下了眉毛,一脸沮丧地道:“我知道了,原来你们是一路的。”

任三阳道:“你别管鹅们是不是一路的,反正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

黄喇嘛愣了一下,连连点头,嘴里答应着。

海无颜一直在留神听,其实黄喇嘛方一道出那对年轻夫­妇­,他已猜出了是淮,再经他这么刻意一形容,顿时更加证实无误,为恐任三阳把话题扯远了,当下忙即继续追问下去。

“第二次呢?”海无颜问道:“你又遇见了什么人?”

“第二次也就是刚才所遇见的这一次了。”

说到这里,他的脸上像是立刻罩下了一层寒霜,似乎犹有余悸。

“这个人太厉害了!”黄喇嘛喃喃地道:“想不到他是那样的老……却是那么厉害。”

海无颜道:“我知道你说的这个人了,一个又­干­又瘦的小老头,背上还背着一个大包袱。”

黄喇嘛又是一怔,喃喃道:“难道,这个人你也认识?”

任三阳怒道:“少废话,说下去。”

黄喇嘛这才接下去道:“就是这位大爷说的这个人,也是我们两个认人不清,只以为这个老汉人岁数这么大了,一定没什么本事,先把他抓回来再说,却没有想到这个小老头儿武功高极了、简直是个老神仙,我看他的本事,真跟我们老祖宗差不多。”

任三阳不耐烦地道:“说这么多废话­干­什么!说,他为什么把你们两个定在这里?”

黄喇嘛叹了一口气道:“事情是这样的,我和我同伴原来想把这个老头儿抓回去向老祖宗交差,却没有想到才一出手,就被这个老头儿给制住了,把我们两个一手一个给提了起来,哼哼!别看这个人个头儿又瘦又小,他的力量可是大极了,我们两个人在他手里,简直就像是比球还轻,被他一路上抛来抛去,把我们轮流丢向天上,哎唷,这个罪可是受得不轻。”

任三阳道:“后来呢,怎么你们两个又会到了亭子里?”

黄喇嘛哭丧着脸道:“这个……我也不知道,反正糊里糊涂地被他一路丢上摔下,不知怎么回事就到了亭子里。”

“他把我们放下来,在我们每人背上拍了一下,我们两个便都不会再动了。”黄喇嘛继续说道:“原来这个老头儿他会说我们的藏语,当时他告诉我们两个人说,我们两个人不该找他的麻烦,本来应该打死我们的,因为我们大概是认错了人。他说我们真正应该抓的汉人就在后面,不久就会来到,所以特别开恩,用一种特殊的手法,把我们两个定在亭子里,他说如果后来的两个汉子看见我们,一定会来救我们。”

顿了一下,他才又苦笑道:“可是这位老人家又说,这完全看我们两个的命了,他说后来的两个汉人虽然武功高,可是也不一定能救得了我们,救活了算我们命不该死,救不活算我们命该如此,结果……结果……就碰见了你们,他倒是算得真准。”

海无颜道:“这个老人你以前可曾见过?”

黄喇嘛连连摇头道,“没有,没有……从来也没见过,他的本事真大啊!”

海无颜缓缓问道:“当今布达拉宫第十五王扎克锡活佛,他的情形怎么样?”

黄喇嘛怔了一下,才道:“他……病了。”

海无颜一惊道:“啊,什么时候病的?”

“这……这个我就不大清楚了,我只知道这几月他一直都不太舒服。”

“那么,西藏的政务又由谁来负责管理?”

“当然是他的叔父扎克汗巴老祖宗,活佛爷爷了。”

说到“扎克汗巴”其人时,他总是双手合十,现出一副恭谨的样子。相反地,在说到当今藏王扎克锡活佛时,却并无些许恭敬神态,由此可知该王在布达拉宫是如何地遭到歧视,而王叔扎克汗巴又是如何地跋扈和嚣张了。

海无颜一经证实了第十五王如今处境之后,益加地感觉到事态的严重,真正是事不宜迟了。

一旁的任三阳自从由海无颜嘴里得悉布达拉宫情形之后,对于当今藏王扎克锡,早具同情,这时听黄喇嘛这么一说,证明所听之一切信属实情,一时实在气不过,上前用力地向黄喇嘛踹了一脚,后者无防之下,被踹得由位子上跌了下来。

“大爷,饶命!”

按说这些喇嘛,既是扎克汗巴手下“黄衣队”的人,武功都非比寻常,只是眼前这个喇嘛在连番受挫之下,早已心惊­肉­跳,如惊弓之鸟,况乎自为通天红掌所伤之后,此刻犹是百骸尽酸,是以明见任二阳脚踢过来,却是闪躲不开,被踢得滚落在地。

任三阳再在他前胸上加上一脚,黄喇嘛更是杀猪似地大叫了起来。

海无颜看不过去,皱眉道:“算了,算了,他已受伤不轻了,你还折磨他­干­什么?”

任三阳气呼呼的道:“兄弟,你难道没听见,这小子狗仗人势,平日仗着他主子扎克汗巴的势力,不知­干­下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居然连当今藏王也不看在眼里,这种小人还留着­干­什么!不如早一点送他上西天的好。”

一面说,一面脚下加劲,只踩得这个喇嘛杀猪也似地叫了起头。

任三阳终究还是看在海无颜面上,当下狠狠地又踢了他两脚,才退开一旁。

这个黄喇嘛真如任三阳所说,平日作威作福,狗仗人势惯了,哪里受过这个苦头,当下连滚带爬,扑向亭外。

“站住,”

这两个字发自海无颜嘴里,更似有无穷威力。

黄喇嘛原已爬起,正待狂奔而去,听见了这两个字,吓得忙即回过身子,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海无颜慢慢走过去,在他面前站住,冷冷地道:“站起来,站起来,我会放你回去的。”

黄喇嘛先抬头看了一下对方的脸,忖度着对方大概不会说谎,这才缓缓站起来。立刻,他吃了一惊,因为他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曾领受过的气压力量,由对方站立之处,缓缓向自己逼迫过来。起先黄喇嘛不过是一惊而已,然而当这股力量逐渐加大,直到立足不稳,不得不向后移动时,他才感觉到有些儿害怕。渐渐地,他又觉得这股迎面而来的压力,像是来自沙漠里的焚风,其热难当,而压力之大更胜先前,禁不住脚下一连向后退了两步。蓦地,他感觉到这股迎风的压力,更似一个张开双臂的巨人,将自己全身紧紧地拥抱住,现在他不但不能后退,简直连向左右转动一下也是不能了。

“大……爷……你……要­干­什么?”

如非他亲眼看见,他简直难以置信,透过他的视线,面前的这个年轻汉人那张脸变成了一片鲜红,红得透明,由此而发自对方这里的那股力道,更见其热难当。一霎间,黄喇嘛为之遍体汗下,直似觉得全身的血液都为之沸腾了。

这种情形,只要继续一个极短的时间,黄喇嘛便非要躺下不可。所幸,就在他再也支持不下去的一刹那,迎面的这股子力道,忽然间消失无影,黄喇嘛脚下打了一个踉跄,差一点坐下来。

海无颜冷冷一笑道:“我姓海,回去告诉你们老祖宗一声,叫他趁早回天竺去,要是再敢住在布达拉宫为非作歹,我就饶不了他,你走吧。”

黄喇嘛喏喏着答应了一声,又看了一旁的任三阳一眼,倏地转过身来,一溜烟也似地跑了。

任三阳哈哈笑道:“痛快!痛快!差一点把这小子熊黄狗胆都给吓出来了。”

一面说时,他遂以惊异的眸子打量向海无颜道:“兄弟,刚才你这一手还是真言,鹅算是真服了你了。”

对于这个年轻人,任三阳岂止是钦佩,简直是匪夷所思,跟他在一起,就像是守着一座藏有无穷宝藏的矿山一样,他的那些神奇的武功,就像是永远发掘不尽的宝藏,在在都令任三阳自愧弗如。

其实他之所以跟从海无颜,决心弃邪归正,甚至于眼前的这一次西藏之行,一半是出于报答海无颜的救命恩情,另一半却是完全对海无颜的崇拜与好奇。对于传说中,自己也曾一度醉心意图染指的那批宝藏,如今他却是压根儿一点兴趣也没有了。

贼念一经消除,任三阳觉得心里舒坦多了,对于身边所发生的一切,也能保持一份自我的客观,倒是决计要好好地跟着海无颜,作一番惊天动地的侠义举动来弥补以往的亏陷。

三十七

天黑得很快,不过很短的时间里,四下里已笼罩起蒙蒙的夜­色­。

夹杂着细小沙粒的风,嗖嗖地吹过来,袭在脸上麻辣辣的,晚上的气温比白天更冷多了。

海无颜由冰冷的石凳上站起来道:“别等了,那个老狐狸是不会来的了!”

任三阳道:“你真的确定是那个­干­老头儿?”

海无颜一笑道:“那还错得了?往后瞧吧,好戏在后头呢!”

走出了亭子,各人上了马。两匹马在寒风里直打着噗噜。

一边带着马缰,任三阳长长地深呼吸着,嘴里骂道:“娘的,这可真不是不人住的地方,不知是怎么回事,鹅老像是觉着闷得慌,想是鹅老了,身子骨到底是不行了。”

海无颜道:“这里空气稀薄,比不得中原内陆,过两天你习惯一些就好了!”

任三阳道:“老弟,鹅可是不知道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反正你不说鹅也不问,只是跟着你走就是了。不过,兄弟,事情好像有点麻烦,刚才那个黄喇嘛的话你当然是听见了,看来志在得宝、心不死的人多啦!”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海无颜若无其事地笑着:“这是一场前所未见的夺宝大战!”

“你,不乐帮的人,青砂堡的澜沧居士夫­妇­,再加上红羊门的娄全真,布达拉宫的那个老喇嘛……哈……这么多人……”

任三阳一面说一面咧嘴笑着:“这场戏可真是热闹极了,鹅这一趟可真是来着了,哈,可真来着了!”

海无颜脸上不着表情,只是策马前行,他的马很快,已经超出了任三阳很多。

“喂,兄弟,你倒是慢着点呀,你怎么不说话呀!”

一面说,任三阳由后面快马追上来。

就在此时,“哧!”一股尖风,直向任三阳后脑上快袭了过来。

“唷!”任三阳嘴里惊呼了一声,倏地在马上一个疾转,就势右手轻起向外侧方一个快­操­,“噗!”一声,抓在了手里,人手松软,像是一个绳球般的东西。

绳球后面更像是连着一条长索,任三阳来不及招呼前边的海无颜,心里一狠,忖着:我摔死你个东西。手里一用劲,猛地往回一带,决计要把对方这个飞索套人的小子给拉出来。

哪里知道,暗中这个人手劲儿可比他更强,简直大多了,任三阳这一带之力,非但没有把对方给拉出来,紧接着透过这个绳索的强大力道,足足把他身子由马背上拖了下来。

任三阳一惊之下,顺着绳索的势子,陡地拔身直起,俟到他身子纵起半空的当儿,才发觉到这根绳索敢情发自树上。换言之,这个人必然也是藏在那里了。

这一念之兴,乃使得任三阳决计要给暗中这个人一点厉害,身形弓缩之间,已如同箭头一般地窜了起来,顺着那个绳索来处,倏地扑了过去。

“哈!”这人一声怪笑,倏地抡出了一只手,直向任三阳身上劈了过去。

凑巧任三阳怒在头上,也是双手齐出,朝着暗中这个人身上出击去,如此一来,双方的掌势便迎在了一处。

黑暗里,任三阳自然难以看清楚暗中这个人是一个什么长相,仿佛是削瘦的身材,一身穿着十分鲜艳。

双方掌力就在这碰上了。

任三阳满以为凭着自己猛冲而来的势子,再加上是双手运掌,对方万难敌挡,可是这个想法竟然又大错特错。双方交接之下,任三阳只觉得一股绝大力道迎面击来,力道之大,使得他身子简直无能欺进,登时在空中一个倒仰,直直地向着地面上摔落下去。

树顶上那个人又是一声长笑,紧接着树身轻轻地起了一阵摇颤,这个人高大的影子翩若白云一般地自空而落,飘起来的鲜丽彩衣,有似张翅金鹰。

这个临空下击的势子,看来极其美妙,如就动手过招来说,也称得凌厉无匹。

就在这个凌空下击的势子里,这人的一只巨大手掌,端似巨鹰搏兔,直向着任三阳头顶上抓来。

任三阳虽不曾与这个人动上了手,可是下意识直觉到绝非对方敌手。

夜­色­朦胧,难以看出对方全貌,却也能看清一个大概,这个人好怪的一张怪脸,尖嘴鹄面,敢情蒙戴着一张鹰面,一身彩衣分明缎质,看来五彩斑斓。这一式“巨鹰搏兔”端地维妙维肖,大异一般。只见他拳腿、吸胸、探肩、弓背,像煞一只硕大无朋的真鹰。

随着这人探出的一只手掌,任三阳仿佛全身已在对方掌力控制之中。这一惊,由不住使得任三阳为之出了一身冷汗,此时此刻舍却一拼,简直没有转动之余地。

任三阳随身的兵刃可是不少,腰上就有一根链子枪可以随时使唤。眼前情形使得他不假思索地一探链子枪把,霍地向外一抖,叱了声:“去!”

“唰啦!”一卢银链索响。银光乍现,链子枪的蛇形枪尖,蓦地爆­射­出一点银星,直向着对方鹰面怪人面门上飞来。

这一手事出突然,双方距离又是如此之近,鹰面人如敢不予闪躲,受伤在所难免。

然而眼前这个鹰面怪人,显然却不此之图,伸出的手掌盘空一抡,“哗啦!”一声,已把来犯的蛇形枪尖拈到了手上。

任三阳有了方才的经验,悉知对方的不可力敌,当此要命关头,不得不施出全力,两只手掌同时向外全力推出,一面吐气开声道:“嘿!”

这一手任三阳是“死中求活”,手上的链子枪也不要了,连同着半截链子,一齐向着对方鹰面怪人脸上砸去,却也是其势惊人。

紧接着这一手之势,任三阳身子快若旋风地就地一滚,霍地翻出丈许以外。

空中那个鹰面怪人,似乎被任三阳激怒了,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凌厉的短哼,彩衣翻处,“哗啦!”一声,已把来犯的链子枪摔了出去。随着这一式出手,这个看来高大,莫测高深的怪人,双臂齐张,夹杂着一股凌人绝大的劲风,直向着任三阳尚未站稳的身子猛扑了过来。

然而,这一次他却不能像方才那么如意得逞了。迎面闪过来一条疾劲的影子,看来也同鹰面怪人一般的快速,带着海无颜翩若惊鸿的进身势子。双方的势子都称得上“绝猛”二字,两股力道汇集之处,恰恰正是任三阳落身之地,强劲的风力,带出的那股子迂回力道,使得他身子滴溜溜一阵子打转,陀螺般地旋了出去,却是万幸未曾被任何一方发出的力道正面击中。

鹰面怪客那么强悍的攻击力,竟然被对方乍出的海无颜迎头堵住了来势,不禁大大地吃了一惊。

夜­色­下,海无颜在一击之后,已与对方这个戴有鹰样面罩的彩衣怪客形成了对峙的局面。

那人的惊异,自是在意料之中。海无颜又何尝不是一样,四只闪烁着­精­光的眸子,紧紧地对吸着。

“好本事……”

半天之后,怪人才透过他那个奇特的鹰形面具之后,发出了含有浓重鼻音的怪样口音。

“这位朋友,你好厉害的掌力,请教大名怎么称呼?”

那是一种的确怪异的口音,只是出音沉寡,显示着这人有­精­湛的内功。

海无颜之所以暂时不出手,实在是惊于对方武功的卓越,在没有弄清楚对方身分虚实之前,这类大敌,万万是交结不得的。

“我姓海,”海无颜老实地报出了姓氏:“阁下是?”

鹰面怪客嘿嘿笑了几声,偏过头来想了想,奇怪地道:“海?……”摇摇头,像是对于这个姓氏感觉到很是陌生:“这位呢?”

斜过来的眼光,盯在了任三阳身上,任三阳无端受辱,在一度惊吓之后,不禁激起了一腔怒火。面对着对方怪人这般神态,他不禁一声狂笑:“你是那来的野种?老子是谁要你小子多管?你管得了么!”

鹰面怪人发出了­阴­森森的一阵子冷笑道:“老头儿,你的胆子不小,这个地方还没有一个敢跟我这么说话的,你有什么了不起的本事,我倒要领教领教!”

一面说,身子已经缓缓转向任三阳一面。后者立刻就觉出一股无形气机直向着自己正面冲击过来。

任三阳虽然知道对方这个人不是好相与,自己大概非是其敌,无如恨其狂态,再者又以海无颜就在身边,大可无虑,是以明知不敌,也不惜与他放手一搏。

当下狂笑一声道:“好吧,既然这样,鹅老人候教了!”

话声一落,身形猝转之下,已向外踏出了三步。

立刻就似有一股绝大的劲道,迎住了他的去势。

任三阳多少也算得上一个人物,内外功力虽不能与海无颜等相提并论,却也不是弱者,对方这个鹰面怪人所施展的这种“内元”真力,他焉能不知道厉害?所谓“行家伸手、剃刀过首”,彼此心里清楚得很。

鹰面怪人此一猝吐内力,任三阳哪能心里不明白,对方这是在给自己颜­色­看,要自己知难而退。这一霎他可真是有些“进退维谷”了,上吧,明知道自己绝非是对方的敌手,不上吧,方才话已出口,岂能临阵退缩?这张老脸又该往哪里放?

思念犹豫之片刻,对方身上的那股无名力道显然已大为加强,就在紧迫罩身的内力下,却有一股益形尖锐的力道,悄悄地抵迫在任三阳前心上。

立刻,任三阳就感觉到一阵心惊­肉­跳,脚下晃了一晃,由不住后退了一步。

这种拒人于体外的气魄玄功,武林中固然已甚为罕见,而像眼前鹰面人所施展的这种玄之又玄的异样功力,更是任三阳前所未见,闻之未闻。

他虽然对这种功力莫测高深,然而凭其多年浸­淫­于内功方面的经验,却立刻感觉出事态的严重,自己如要再不见机认败服输,自己退下阵来,根本无需动手,对方这股莫名的力道,只需往外一吐,自己轻者负伤,重者只怕当场便得呕血而亡。

这一来,任三阳可真是尴尬透顶了。

鹰面怪客的那双眼睛,更有如两把利刃般的凌厉,紧紧地逼视着他。透过那双凌厉的眼神,任三阳似乎已经体会到对方隐隐的杀机。

这一霎虽然说来极其短暂,惟在任三阳感觉起来,却是罕见的长,就只是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头上已见了汗珠。

“任老哥,你还是退下来歇歇吧,让我来见识见识这位朋友的杰出身手!”

说话的人,显然正是一旁的海无颜。

听见他的声音,任三阳才仿佛感觉到松了一口气。

说来也怪,就在海无颜的话声方自一落的当儿,任三阳摹地的就感觉出身上的压迫力道为之一轻。他总算松了一口气,陡然间像是由鬼门关上又捡回了一条­性­命,慌不迭的向后退了两步。

海无颜恰恰由他身后挺身而上,接替了他原先所站的位置,并且继续向前踏进。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海无颜似乎无感于加诸在身前的凌厉压力,缓而健地一连向前跨进了五步。

当他踏向第三步时,对方那个鹰面怪客已现出了不甚安宁的形状。第四步时他双肩微摇。第五步时,似乎已难以再保持住伫立的站姿,身子轻轻一晃,脚下由不住向后面退了半步。

鹰面怪客脸上碍于那张“鹰面具”,无能窥知他的表情如何,然而他必然已被激怒了。

就夜他脚下方自退后了半步的一霎,他竟然努力地又自向前跨进了一步。

现场立刻充斥了这类力道。先是地面上被怪风扫过,扬起了一些灰沙,紧接着两股相迎而来的气机合激之处,形成了一团激烈的旋风,风力所及之处,一时间飞沙走石,其声唰唰。

两个挺立的身子,谁也不曾轻易地摇动一下,似乎谁也不甘心再让后一步。

旋转的风力一霎间更加大了。

四只炯炯的眼睛,凌厉地对吸着。

渐渐地,那股旋转着的风力变小了,最后消失于无形之间。

鹰面怪客冷冷地由鼻子里哼了一声。

他的声音已显示出他身上这一霎负荷着的万钧巨力,显然已不再轻松。

海无颜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他,虽然他的发际也已见了汗渍,但是他的眼神却显示着他无比的自信,凭着这股自信,他是不易被人击败的。

短暂的相峙,似乎已为双方带来了极大的负荷。

渐渐地海无颜脸变红了。

鹰面怪客虽然脸上罩着面具,可是出息却变得沉重,每一次他都是吸入的多而呼出的少,似乎正自在一次次地调弄着下腹。

一旁冷眼的任三阳看得真有些惊心动魄了。他虽然不能亲身体会他们双方在作一次什么样的抗衡,却能够断定必然是一次近乎殊死的决斗,而到目前为止,似乎海无颜已经略略地占了一些上风。

渐渐地,鹰面怪客呼息声更加大了。

海无颜这时才冷冷地笑了笑道:“你大概支持不任了!”

随着这句话之后,他竟然陡地抬起腿来,向前大大地跨出了一步。

这一步之进,该是聚积了何等惊人的力道,以致于脚步之下,对方鹰面怪客倏地发出了一声呛咳。

好狡猾的东西。随着鹰面客后退的势子,他竟然反退为进,猛可里把身子向空中拔起,“呼”地一声,如巨鹰猝起。夜­色­黑沉,简直不易看清他的起势。

那是奇快的一霎,透过任三阳的眼睛,只觉得奇异透顶,“呼”地一声,宛若大片黑云蓦地罩在了海无颜头顶之上。

任三阳一惊之下,出声招呼道:“小心!”

自然他这声招呼,纯属多余,海无颜又岂能会没有注意到。

就在对方鹰面怪客自空急旋而下的那片乌云里,双方似乎已交了手。

一连串的清脆交掌之声,“啪,啪,啪,啪!”最后一声方自结束,鹰面怪人所显示的那片乌云,已猝然腾身而起。

七八丈外的树帽子上轻轻地发出了一声细响,紧跟着黑云再起,连闪了几闪,不过是交睫的当儿,已经消逝无踪。

剩下来的是无比的宁静。

残月,疏星,微微的风。

一场激烈、狠恶的搏斗,竟然就这般默默地消逝了。

以任三阳那久经战阵,饱富阅历之人,竟然没有看出来方才那一场激战是怎么结束的?

过程如何?胜负又是如何?

鹰面怪客的去势太快了,真正可以当得上来去如风,一旁的任三阳可真正是看得呆住了。

甚久之后,他才把眼光转向海无颜,后者正自扳鞍上马,徐徐前行。

任三阳慌不迭地也上了马,追上去,惊诧地看着他道:“怎么回事,您怎么让他走了?”

海无颜似乎一直在思索着一个问题,聆听之下,并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话。

任三阳急得连连眨着眼道:“怎么回事?兄弟,你怎么不说话呀?”

海无颜冷笑道:“这一趟西藏之行,真可说是身入龙潭虎|­茓­了!”

任三阳怔了一下,两只眼不时地左右望着,生怕再有一个人忽然跳出来。显然他的这番顾虑诚属是多余,这条迂回的道路上,除了他们一行的二马一驼,再也看不见一个闲人。

寒风一阵阵由身后袭过来,只是经过方才一番战斗之后,各人俱都热血沸腾,此刻是丝毫冷意也感受不出来了。

“这个人你知道是谁?”

说话时,海无颜­唇­角微微带出了一丝神秘的笑意,似乎已把对方那个神秘怪客的行藏看穿了。

“是……谁?”任三阳怔了一下:“难道你认识他?”

海无颜轻轻哼了一声:“这一行我正想先会一会他,想不到他倒先来看我了,这个人就是扎克汗巴!”

“是他?”

听见是“扎克汗巴”,任三阳吓了一跳,惊得忽然勒住了马,发觉到海无颜并没有停下来,他忙即又策马追了上去。

“真的是他?你怎么知道?”

“不会错的!”海无颜脸上闪过一丝神秘的微笑:“别人不可能有如此身手,也不会有这类中原前所未见的怪异手法。”

任三阳仰着脸想了想,点点头,终于同意了他的这种看法,只是他还有不明的地方。

“既然是扎克汗巴,他­干­什么还要蒙着脸?这一趟又是为了什么?”

“那是因为他身分特殊的缘故!”海无颜微微一笑道:“他大概希望不动声­色­地就把我们消灭了,偏偏碰见了我,叫他不能从心所愿!”

任三阳道:“刚才你们动手过招,到底情形怎么样、为什么才一出手他又走了呢?”

海无颜一笑道:“这就已经够了,扎克汗巴此人自负得很,以他平日­性­情作风,分明不屑与人动手,不过是伸量一下我们虚实而已,方才情形我若是拦住他的去路,硬要与他决一胜负,并非不能,只是在没有完全了解这人的动向一切,我倒也不打算这么做,乐得装一下糊涂,看看他以后怎么个打算!”

任三阳点点头道:“这话倒也不错,只是这一次你轻易地把他放了,下一次再想有这个机会,可就不容易了!”

海无颜摇摇头道:“那可不一定,你大可放心,一定会有下一次的。”

任三阳问:“这人武功如何?”

海无颜道:“高不可测。”

“啊,”任三阳奇道:“难道比你还高?”

“就刚才动手情形论,还很难说。”海无颜回忆着方才情形缓缓地道:“。一开始的体外罡气较量,我虽略胜一筹,但是接下来的徒手过招,只能说半斤八两,谁也没法占了上风。对方那一手‘云龙四现’身法,堪称武林仅见,的确是高明之至,我看比之不乐岛的白鹤高立也不见得不及,的确是我生平罕见的一个大敌,今后对他却要十分小心才是!”

任三阳听见海无颜这么说,再想到方出手情形,不禁心里大存警惕。想不到对这一趟西藏之行,竟然会遇到了如此多的奇人异士。更不曾料想到这个扎克汗巴竟然有此功力,此番他独身一人已是如此威力,要是换在日后再见,尚不知情形如何。当然,这其中要是再加上不乐帮等其他各人,情势自是更为错综复杂,看来真是“山雨欲来”,情形未可预知。

然而,眼前的海无颜却是看来并不惊慌,一切胸有成竹。

对于这个年轻人,任三阳可真是打心眼儿里为之折服了。

马蹄得得有声地敲打在冻得生硬的泥土道上,天是那么的黑,附近不远处不时传来三两声狼号,眺望来去一片漆黑,只有远处高山的雪儿映在眼睛里,给人略为舒坦的感觉。

任三阳也许是久居中原,而且上了些年岁,自从一入西藏,就觉得不大对劲儿,总觉得胸口儿发胀。

现在,他坐在马上又开始喘气了。

“娘的!”嘴里一面骂着:“鹅是真不行了,这个熊地方真能把人给闷死!”

海无颜原本策马在前,听见他喘息的声音,遂即把马给定了下来。

“你怎么啦?”

“不要紧,娘那个……许是老毛病又犯了!”

海无颜仔细地打量了他几眼苦笑道:“我原是想要你来此助我一臂之力的,看来这里不适合你,要不然你就回去吧!”

“笑话!”任三阳不服气在马上挺了一下胸脯,喘成一片道:“你真把鹅看成废物了,实在告诉你吧,这是鹅的老毛病了,已经靠十年没犯了,许是刚才跟那个扎克汗巴一动手,出了一身……汗,再吃冷风一次……娘那个……老毛病就犯了!”

海无颜一声不响地由身上取出了一粒药丸递过去道:“把这个吃下去看看!”

只是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任三阳又喘成了一片,张着一张大嘴,一个劲儿地往里面吸气。

海无颜的药递过来,他可连看的时间都没有,匆匆地就放到嘴里吞了下去,接着就闭上了嘴,鼻子里直哼哼。

海无颜往前边看了一眼,策马拉着任三阳一径来到了一个闭风处的山崖下。

“你不用急,下来躺一会儿吧!”

“笑话!”

说了这句话,他赶忙又闭上了嘴,一面倔强地摇着头,海无颜知道拗他不过,只得任他。

当下,他由身上掏出了千里火,一下子晃着了,又由身上取出了羊皮地图,仔细参照一下,收起了图,点头道:“再有十七里路就到了一个小城,叫‘沙莫叶’,我们就在那里休息一夜。明天再走吧!”

任三阳这一会果然好多了,喘得没刚才那么厉害,聆听之下叹了口气,苦笑道:“这都是鹅拖累了你,不是要急着赶路吗,要是耽误了你的事,那可不好玩的,鹅往下走!”

“不必!”海无颜摇摇头道:“用不着急于一时,我们就在沙莫叶休息一夜,明天白天再走也不晚!”

任三阳见他说得坚定,也就不再多说。经过了一小会的休息,他倒是不再喘了,对于海无颜所赐之药,大为赞赏不已。

二人随即又策马转出,依然回到先前道路上。

风声嗖嗖,其冷彻骨。

马蹄声惊动了道边的几只饿狼,纷纷露齿发威。

海任二人虽是不惧,座下二马以及随行的一只骆驼,都由不住大为惊吓,一时驻足不前,连声惊叫不已。

任三阳扬手发出了一支“甩手箭”,正中一狼额上,那只狼痛嗥了一声,掉过身子,带着那支中额的箭,箭矢也似地落荒而逃。余狼见状,惊叫一声纷纷逃遁,二马乃得回复了宁静,继续前行。

好在十数里路并不甚长,二马一驼翻过了眼前这座山坡,可就看见了前面那个市集沙莫叶。

西藏地方自难与中原内陆相比较,眼前“沙莫叶”地方虽然说是一处市镇,惟看上去亦鲜少建筑可言,骑在马上看过去,只见横三竖四不过六条街道,家家居住的都是羊皮帐篷,篷前面高高悬着两盏油纸灯笼,牲口畜牲都围在住家后面。一条大河,雅鲁藏布江静静地在一边流着,使人很容易地想到,这个市镇之所以存在,必然与眼前这条大河有着相互存在,牢不可分的理由。

海无颜虽是初来,惟“入乡问俗”,在来之前已对本地风俗有了一个大概的认识。

这里有“借宿”的风俗,倒不流行住栈,事实上除了几个著名的大地方之外,根本就看不见一家客栈。投宿多是一些所谓的富户,这些富户大半都是牛羊成群,人丁浩繁,因为不愁吃喝,常以能接待外客为荣,你虽在他那里住上一夜,接受了他的丰盛招待,倒也并不须领他什么情。

两匹马带着一头骆驼,在此夜阑人静的当儿,来到了眼前沙莫叶这个相当富庶的市集。

人马还没有走进来,先就有几只狗狂吠而出,这里的藏犬十分厉害,个头儿虽然并不十分大,可是一只只都凶恶成­性­,除非经过主人的喝止,可真是死缠着不放。

二人远远地勒住了马。老半天,才见一个披着羊皮大袄的汉子,一手持着灯,一手拿着烟袋杆子,一径走过来。

任三阳忙迎上去,咭哩呱啦用汉语说了几句,那汉子先是呵呵笑了几声,一面喝住了狗,才用手里的烟袋杆子指向一个地方,向着任三阳说了几句。

二人告扰马前行,却见那汉子兀自好奇地向着二人身后打量不已。

“喝!”任三阳这才向海无颜道:“海兄弟,鹅们可得防着一点了!”

海无颜道:“有什么不对么?”

任三阳道:“刚才那个人说,这两天投宿的人不少,都是汉人!”

海无颜微微一笑道:“我预计着他们都该来了。也好,就让我们在这里先见见也好,我们现在去哪里投宿?”

任三阳道:“他说就在这条路头上那家最大的帐篷!”

海无颜顺着路往前一望,果然就见有几座巨大的帐篷耸立在正前方,似乎气势不同。

这里风俗纯朴,居民不惯迟睡,差不多的人天一黑就睡了,是以家家闭门熄灯,整个街道上一片漆黑,倒只是街头那所大户人家,还悬着几盏油纸灯笼。

二马一驼一径来到了眼前。才发觉到这所本地的首富人家,果然好大的气派。在围有绳索的范围之内,少说也有三十座帐篷,另外在靠山近水之处,乌压压一片全是牲口。占地总在百数十亩。

海任二人在亮有门灯的一座临街大帐篷处停下来,只见一个毛头黑皮的汉子,不待招呼地开门步出。这汉子手上一盏油纸灯,先抬起来向着二人身上照了一下,又瞧了一下身后的骆驼,随即哇啦啦说了几句。任三阳回了几句。那汉子又抬灯照了二人一下,奇怪地道:

“原来你们两个是汉人呀!”

任三阳听对方竟会说汉语,口音里含蓄着浓重的川音,可见得是个道道地地的汉人,不禁有些意外,随即道了彼此。

那汉子高兴地笑道:“难得,难得,二位老兄这是上哪里去,来来来,快请里面坐暖和暖和!”

一面说,他已向着里面吆喝了两声,就见跑出一个披着整块羊皮,光着两只脚的毛头小伙子。

这汉子吩咐了几声,那个小伙计答应着把二人的马匹骆驼都接过来,拉向后院去。

任三阳嘴里连声道谢,一面请教对方姓氏。

那汉子睁着两只满布皱纹的眼睛,在二人身上转着,一面笑道:“好说,好说,兄弟姓梁,叫梁威,因为在家行二,人家都管我叫梁二,在这里没什么子混头,不过是给人家看庄子护院罢了,二位老乡在哪里发财呀?”

任三阳一笑道:“发什么财,不过是跑跑单,凑合着吃饭罢了!”

那个梁二哈哈一笑,这才推开了门,一面让二人进去,一面道:“稀客,稀客,这么说二位是‘丝客’了?”

所谓“丝客”,顾名思义正是贩卖丝绸的汉商,是汉人入藏交易最富的一门子买卖,是以本地人一提起“丝客”来无不青眼相待。

听他这么一问,任三阳打了个哈哈,也未再道虚实,二人随即进入了大帐。

这座帐篷里好宽敞的地方,想必因为这个梁二是汉人的缘故,里面的一切摆设家具对二人看来倒也并不古怪。一张八仙桌子,几张长条木板凳,棉布帘子之后,还摆着床,想必是这个梁二睡觉的地方了。帐篷里Сhā着一支羊角灯,两面还开着窗户,正顶上还有通气的设备,所以一点也不觉得气闷。

“二位远来一定累了,先坐下喝杯热茶,休息一下,暖和暖和,我再带二位到后面去睡觉,噢!二位饿了吧!”

海无颜摇摇头道:“梁兄不必客气,半夜里不便打扰!”

梁二摇手道:“唉,太客气了,大客气了,二位先用不着急,请先坐下来聊聊。”

一面说,他用力拍了两下手招呼道:“个老子起来罗,客人来了,倒茶呀!”

就见里面棉布帘子撩处,一个尚称标致的本地年轻­妇­人,裹着皮衣走出来,向着二人笑了笑,一面就去动手添火沏茶,忙了起来。

任三阳呵呵笑道:“打扰老兄已是不该,吵得嫂夫人不得安宁就更不该了。”

梁二怪笑道:“什么子嫂夫人吗,我堂客(川语妻子意)十年以前就死了,这婆娘不过是这里主人卖给老子暖腿的,这里的女人呀……唉……说都不要说了!”

原来藏人流行一妻多夫制,自和汉人习俗大相径庭,说不定梁二正是因此而生叹息。

火盆里加进了些­干­牛粪,立刻兴旺起来,炉上吊壶水也开了。

那个女人挽起袖子来,露出白­嫩­的一只胳臂,提壶泡茶,手腕子亮亮晶晶戴满了物什,一双流光四大的眼睛,不只一次地向着海无颜身上溜着,双手捧着茶,亲自送到了海无颜面前,笑一笑就要动手去脱海无颜的靴子。

海无颜收回脚道:“多谢,多谢,用不着!”

“哈哈……”梁二大声笑道:“这个贱人八成是看上了你了,今天晚上就让她侍候你吧!”

海无颜还没有来得及说话,任三阳已大笑着摇手道:“施不得,施不得,鹅这位兄弟不喜欢这一套,倒是鹅一年多也没开荤了,如果施得,就借你的女人用用吧!”

梁二哈哈笑笑道:“我是没问题,要看她自己愿意了!”

说着,他随即转向那个女人,用藏话说了一遍。

那­妇­人先是笑脸盈盈,听到后来忽然表情沉重,转过脸向任三阳看了一眼,倏地背过身子悻悻地转回里面去了,紧接着那个棉布帘子“叭嗒!”一声,撂了下来。

任三阳梁二看到这里俱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怎么样!”梁二呛笑着道:“我就知道吗,要是换在这位年轻的朋友,她就中意了!”

“老了!老了!不中用了!”

任三阳大笑着,由怀里掏出了烟,就着火盆点着了。

“二位请喝茶,”梁二把烟安在烟袋锅子里,眼睛瞄着海无颜道:“这位朋友贵姓?”

“海,”海无颜微微一笑,视向梁二道:“梁朋友你敢情是个练家子,失敬,失敬!”

梁二先是一怔,呵呵笑了几声,喝了一大口茶道:“海大爷好亮的照子,你是朗格(川语“怎么”)看出来我这两手三脚猫?”

海无颜微微一笑,并不回答他的话,只淡淡地道:“说了半天还没有请教这里居停主人的大名,我们实在太鲁莽了!”

梁二点点头道:“海大爷你一说话,我就知道你是有学问的人,不比我们老粗,你问起这里的主人,我倒是不得不介绍一下了”

说着这个梁二就把身子向后面靠了下去,一对深邃的眼珠子,频频在二人身上转着。

“二位大概对西藏的情形,还不十分了解吧!”

“正要请教!”海无颜拱了一下手。

梁二道:“好说,说到西藏,可又分前藏后藏,地方太大,我们只说说二位现在来的这个前藏吧,二位大概听说扎克汗巴活佛老祖宗这个人吧!”

任三阳一笑道:“啊唷!啊唷!当然!当然!”

梁二道:“简单的一句话,整个前藏,全都在这个老喇嘛的控制之下!”

任三阳忍不住道:“这里的主人难道也是他的人?”

梁二冷冷的道:“我正要说这个问题了,你们知道,当今的藏十五王是不大管事的,扎克汗巴本来不在西藏,他来西藏还没有几年的时间,在他还没来西藏之前,这个前藏,当时是由两户人家所统制,这两个人在当时很叫得开的!”

海无颜点点头道:“这里居停主人便是其中之一!”

“对了!”梁二道:“这里主人姓乌叫苏,过去在我们汉族住过,会说汉语,说起来和二位现在于的买卖一样,也是跑单的,后来走丝发了财,就在这边成了家,用不了几年就发了!”

“乌苏发了财,在这边人缘又好,常常接济穷朋友,手下养的人越来越多,无形之中,在这个地方就成了头头。那时候另外还有一家住在‘桑流子’叫做‘齐玛’的人,这人十分凶悍,是当地牛马的大商人,发了财盖了个庙,当了喇嘛,人家都叫他齐玛活佛,前藏的势力,就在这两家人家统制之下!”

海无颜点点头道:“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藏十五王本人太懦弱,不得不倚靠别人来扶助。”

“就是这个样子,”梁二吸了一口烟,眯起一双眼睛冷冷地道:“个老子,可是后来扎克汗巴来了,情形就不一样了,这个人霸道得很,一上来就拿这个人开刀,齐玛不服气,给他火拼的结果,连老命都送掉了,整个家业全被扎克汗巴给吃得­精­光!”

任三阳喷了一口烟微微笑道:“乌苏呢?”

“乌苏本来也在布达拉宫当得有一份差!”梁二道:“看见这个情形,知道没办法给扎克汗巴对抗,就辞了差事回家养老,就这个样子,那个扎克汗巴也还放不过他,把他三十多个庄院牛马生意都吃了,就剩下这个地方,叫他养老!”

任三阳冷笑一声,不愤地骂道:“他娘的,这个乌苏也太好欺侮了,这口鸟气也能受得了,要是鹅,他­奶­­奶­地跟他拼了,大不了……”

海无颜微微一笑,看了他一眼,任三阳立刻明白自己的冲动,傻笑了一一声,遂不再说下去。

一旁的梁二呵呵笑道,“老客人你说得好轻松,你是才来的人,哪里知道这位老祖宗的厉害。”

说到这里,情不自禁地站起来,走过去探头帐外看了一下,又收回头来。

“老客人,我们都是汉人,我今天才跟你说这个话,千万不能在别的地方说!”

“怕什么?”任三阳挺了一下身子,正要大声说什么,可是接触到了海无颜的眼睛,随即临时止住,嘿嘿一笑,又改了口气道:“难道这个扎克汗巴真有这么厉害?”

“啊唷,你客人是不知道唷!”梁二神­色­一派紧张地道:“老客人你刚才那些话,要是说给其他任何一个听,我包你这条命活不过三天,信不信由你,来来来,喝口热茶吧!”

任三阳看了海无颜一眼,二人遂即端起茶碗,各人呷了一口。

海无颜放下茶碗,微笑道:“这么说,贵主人乌苏如今已是扎克汗巴手下的顺民了!”

“唉,有什么办法?”梁二摊了一下手:“人总是要活下去啊!”

任三阳冷冷地道:“大丈夫能屈能伸,看起来你们主人倒是个明白人啊!”

“老客人你这是在骂人!”

大概是逼急了,又向外探了一下头,回到座上一只手遮着半边嘴:“龟儿子才甘心作顺民,乌苏这么做是有道理的嘛,你以为他真的这么听话?嘿嘿!等着瞧吧!”

顿了一下,正要接下去,只听见里面的女人发出了一声娇呼,哇哩哇啦说了一堆藏语。

梁二一笑站起来道:“妈的,这个婆娘倒也说的是,我今天的话是太多一点了。好吧,天可也不早了,我这就带二位客人睡觉去吧!”

海无颜生怕任三阳还要缠着不走,忙即站起抱拳道:“偏劳了!”

梁二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这才把Сhā在门口的灯宠拔起来拿在手上,导引着二人走出了帐篷。

一股冷风吹来,冷得梁二打了个哆嗦,一面回过灯来照着路道:“好走啊!”

三个人一前二后,向前走了百十步,才见一片帐幕茅舍,少说也有二三十座之多。

这些帐舍门前几乎都亮着一盏灯,有没亮灯的,但是却都Сhā着没有点着的灯笼,看过去俨然是独立的一片庄舍,规模不小。

梁二一笑道:“我们这位主儿好客成­性­,虽然财势不比当年了,可是家里养的闲人却也不少,凡是来投靠他的,来者不拒,二位看看!”

一面说,一面伸手在四下指着:“凡是亮着灯的,里面都住着人,嘿嘿!有些已是长年的老客人了,住在这里有十年八年了!”

“啊,还有这么好的事!”任三阳调侃地道:“那可好,鹅也赖:在这里不走了!”

梁二呵呵笑了几声,来到一座帐篷前,先把手里的灯Сhā在门上,这才开了门。

里面是漆黑一片,过了一会儿,梁二把灯亮着了,才看清了一切。只见里面铺着一张大炕,角落里堆着一叠被褥,看过去是又黑又旧。

梁二笑道:“二位是体面人物,自然是盖不得这个,请等一下,我这就去换几床­干­净的来!”

海无颜笑道:“这就不敢当了,我们自己随行带得有铺盖,都在骆舵背上!”

梁二点点头道:“这就更好了,我马上叫人给二位送来,二位预备在这里住几天?”

任三阳正想开口说明天就走。

海无颜却先道:“如果方便,也许我们要多扰一天,后天动身也还不迟!”

梁二怔道:“怎么,后天就要走?多住几天嘛,有机会我还想引见一下这里的主人跟二位见面呢!”

海无颜微微一笑道:“我们本来决定明天一早走的,就是因为对贵主人心存敬仰,多留了一天,如果足下明天有空,还请代为向贵主人引见,多谢多谢!”

说话时,门外一个小厮招呼,原来已把二人的行李送来,任三阳告了谢,开了赏钱。

梁二见任三阳对那个小厮出手阔绰,又见二人所携带的衣物十分讲究,倒真的相信他们是两个跑单的“丝客”,当下说了几句场面话,遂告别离开。

这里任三阳便把行李打开。海无颜亦动手把带来的被褥铺开,他对于被褥整洁一向注重,虽旅行在外,亦不例外,比较起来任三阳可就随便多了。

任三阳一面铺床,一面道:“怎么回事,兄弟你真的还打算见这里的主人?”

海无颜点点头,“嗯”了一声。

任三阳还想说什么,却见对方双膝盘褥,两只眸子半阅着,似将人定模样,情知对方内功已入化境,即使在最吵闹的市集,亦能­干­片刻之间气转周天,此时即使跟他说些什么,谅他也不会回答。

一天的折腾,可真是有点累了。任三阳钻进暖暖的被窝里,略微运功调理了一下出息,顷刻之间便进入梦乡。

帐幕里只剩下微弱的一点灯光,不时地爆发出轻微的“波!波!”声音。

外面不时传来犬吠的声音,偌大的一个市集,似乎就只是这些声音了。

海无颜在短暂的一段时间入定以后,似乎已完全恢复了­精­力,当他睁开眼时,只觉得眼前一切看来更为清晰。他悄悄下了床,换上了一双轻软的便鞋。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却是有很多的神秘有待他去发掘。他已悄悄地来到了幕外,顺着这排帐幕向前踱去,每走几步,就停下来一会,再继续前进。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练就了这种类似“天耳通”的灵敏听觉之力,那是一门看似无奇其实常人万难达到的功力。因此,在一定的范围之内,他的听觉常常能反应出­精­确度极高的事实。

就像眼前吧,他只须在每一个帐篷外定足片刻,凝神倾听一下,立刻就可以判定出这个帐篷里有几个人,甚至这人是否已经入睡,因为一个睡着人的出息与醒着人的呼息是大有差别,再进一步,男人与女人的呼息也有一定程度的区别。

这些一般人万万也不会注意到的事情,常常却能反应一定程度的事实。

就是利用这种微妙的听觉力,海无颜已能对于这些帐篷里的陌生者,有了初步的认识了解。

显然这些帐篷里睡的都是些粗鲁的汉子,强烈的鼾声,任何人一听即知。

海无颜几乎已经走完了这条秘道时,忽然在最后的这个帐篷前定下了脚步。

他显然有些诧异。

帐篷外Сhā着一盏点亮的灯笼,照方才那个梁二的说话,证明这个帐篷里有人住宿,可是海无颜却显然难以听见里面的呼息声音。

他立刻安静下来,这一次运功凝神倾听之下,才听见了帐内并非是没有呼息卢,而是那种出息的声音,实在太小了,小到微乎其微,如非全神贯注,简直难以断定。

也许是海无颜一路过来时的脚步声,已经惊动了里面的这个人,无论如何,只凭这种出息的声音,即可以断定里面的人还没有入睡。

海无颜再次凝神倾听之下,显然为之吃了一惊。陡地拔身而起,捷若鹰般地己落向附近一座帐幕上,身子一经落上,随即赶忙伏下身来,这两个动作简直太快了,总共不过是弹指之间。

就在海无颜身子方自下俯的俄顷之间,即见方才海无颜倾听的那座帐篷倏地为之敞开,一条人影疾同电闪地闪了出来。若非是海无颜有见于先,一时机警藏过,眼前势将身形败露,为这个人发现不可。

黑夜里虽然并不能十分看清这人的形相,却也能瞧出一个大概。

一袭灰衣,瘦高的身材,虽是黑夜里,亦能看见他转动的那双凌人眸子,敢情是菁华内蕴。

海无颜心里不禁怦然为之一动,再仔细打量对方这个人,一张森沉的长脸,浓眉,散披在后脑的长发,与颁下的那部胡须极其仿佛,看来都是花白颜­色­。这些看在海无颜眼睛里,有“似曾相识”的感觉、直到他紧接着发现了对方另一特征,断臂,才恍然大悟,确定了这个人的身分。

来人的这番形相,已毫无保留地说明了他的身分,不乐岛上三位岛主之一的宫一刀。

海无颜一经确定了对方身分后,由不住一股热血直贯丹田,有一种跃身欲出的冲动,可是他的理智却制止了他这么做。

他一直还认为这个宫一刀仍然留在不乐岛上,想不到在这个要紧关头,他竟然也现身来到了西藏。一个白鹤高立,已经够瞧的了,想不到现在又加上了这个宫一刀,看来未来鹿死谁手还真是未知之数。

海无颜万万不曾料想到,竟然会在这个地方,碰见对方这个大敌,由于这个宫一刀来得过于突然,倒使他一时不知如何应付。

再者,宫一刀既然就在眼前,那么白鹤高立是否也在这里呢?

想到了这里,海无颜又焉能不为之惊心?

虽然以他今日功力,未始不能与对方放手一搏,决一生死,只是眼前显然还不是时候,也不是地方。

有了这些顾虑,海无颜便宁愿暂时稍安勿躁了。

宫一刀身形一经现身,先是一声不哼地左右打量了几眼。只见他腰身微欠,有如脱弦之箭般地,“嗖!”一声纵了出去。这一个窜纵之势,便把他身子足足带出了六七丈外,紧接着再一纵身,已消失于黑夜之间。

海无颜颇能当机立决,就在宫一刀第二次纵出的同时,他单手微微向着身下帐篷轻轻一接,借势在空中一个翻身,翩若燕子一般地落下地来。紧接着他跨前一步,极其迅速地撩开宫一刀帐门,翩然进入。

三十八

帐内只燃着豆大的一点灯光,却已是够观察一切。

倒是很简单陈设,炕上仅铺陈着一面棉褥,由褥上的印痕看来,对方似乎与海无颜一样的是采取静坐来代替睡眠。

榻上还陈有一具皮草本,显系宫一刀随身之物。

宫一刀乃是当今字内最擅施刀的能手,此时此刻榻上竟然留有他那口仗以成名江湖的长刀。

海无颜看到这里,不禁暗暗一笑,显然这是对方一个不可饶恕的疏忽。

就在他正待以极其快速的手法,去验看一下对方革囊之内藏有什么物什的当儿。

猛可里,一丝凉风袭向他身后。像海无颜这般身手之人,自是感应极其灵敏,这一丝凉风袭来,立刻使他感觉到有了破绽。随着他头偏之处,左侧方一扇窗户,正似初初放下,那将放未下之际,更似有人影微闪。

海无颜一惊之下,自是不便再在此逗留,双手轻轻向后虚按了一下,施展了一式“风袭露”。这一式罕见的轻功身手,设非是像海无颜这等人物施展出来才见功力。

但见眼前海无颜硕大的人影,霍地向幕壁上一贴,随即无踪。乍看起来,简直是不可思议的玄功异术,其实却是利用快速的身法把几个动作尽快地揉成一体而已,待到这个动作完成时,海无颜已来到了帐幕之外。

这真是奇快的一瞬间。

海无颜的身子方自纵出,即发觉到宫一刀由另一方转回的身影,若非是他及时遮住了身子,可就保不住露了行藏。

于此同时,他却看见了另一条人影,在宫一刀身形出现之先的一霎间,飞上了一座芦舍,快速地影住了身子。

三个人显然都是一等一的轻功身手,而时间的安排,身形的出没,简直形同“追迷藏”,自然这其中包藏着的无形杀机,却只有当事者自己心里有数了。

宫一刀去得疾,回来得也快,身子一经转回,顷刻之间,便已然潜返其所居住的帐幕之内。

海无颜简直有点像是被人嘲弄的感觉,眼前的宫一刀可以不计较,那个暗中向自己窥伺的鼠辈,他却是无论如何也放他不过。是以,就在宫一刀方自潜返入屋的同时,他已倏地纵身而起,向着方才那个夜行人落身之处扑了过去。

海无颜看准了那个人必然还藏在原处,只是这里不是动手的地方,只作势把他逼出而已。

果然,就在海无颜身子方一落下的同时,一条人影倏地由帐上升起,身法之快,极其惊人。紧接着这个人竟然施展出“细胸巧翻云”的一式轻功绝技,双手蓦地向后一挥,“哧”

地向前足蹿出六七丈开外。

海无颜倒是没有想到来人轻功竟然如此杰出,分明一流高手,正因为这样,他也就越加地放他不得。

一遁一追,有似流星赶月。

霎时间,已是百十丈外。

眼前来到一片山坡荒草地方,原是一块牧畜地方,冷月稀星,四野肃然。

海无颜决计不要这个人离开这个地方,这个人却也似没有再离开的意思。就在海无颜再一次地袭身来近时,这人已倏地转过身来。

“怎么,”那夜行人道:“咱们有什么仇?你还要追到底么?”

分明女子口音,随着话声出口,只见对方那个娉婷的影子,轻轻晃了一下,一头秀发己自披散下来。

原来方才是束发乔装,这一刻落下了长发,便是一个十足的姑娘人家了。

海无颜一惊之下,不禁呆住了。

其实他们彼此虽说得上久违了,然而凭着过去的相知熟捻,在她一开口说话的当儿,海无颜就该立刻猜出来她的底细。这可真是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情!

“是你!”

“怎么?”那个姑娘人家上前一步,用着冷峻的口吻道:“很失望是不是?”

“这可好,”似乎所有的女孩子都较伶牙俐齿:“几年不见,连我的声音都忘了!”

站在海无颜面前的这个人,高高的个头儿,细细的腰肢,分明美人胚子,海无颜素日何等­精­锐的眸子,想不到今夜居然会看走了眼,把个娇滴滴的姑娘人家当成了大男人,可真是荒唐极了。

偏偏这又是最最不应该唐突的一位主儿!

“幼迪……”当他这么轻声呼唤着对方时,仿佛一下子又重新回到了昔年的无边岁月,只觉得心眼儿里说不出的一阵子酸楚,下面的话反倒是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面前的这个姑娘,眉如远山含黛,眼比澄波还秀,那副含涵着“热情”“冷酷”像是两种极端的面颊,给人所留下的深刻印象,是不会轻易忘怀的。

“燕子飞”潘幼迪,这个曾经在武林中光芒万丈的名字,也不会因为她的短时销声匿迹而被人淡忘的。

风很大,很冷,尤其是由高处下来,贴着地面吹过来袭在身上,真像是万把针扎的那个滋味。

两个人停立在风里,都像是被风塑住了,冻住了。

“唉……”这声叹息像是出自潘幼迪­唇­里,声音包含着无限的凄楚:“也许我们是不该见面的。”

“已经这么多年了。”脸上带着一抹微微的苦笑,她抬起那双像是含蓄着无限情意的眸子,打量着这个使她痛苦、矛盾的男人,又点了一下头:“你多珍重吧,我走了!”

说了这句话,她倏地转过身子。

“慢着!”海无颜上前一步:“幼迪……你……来了?”

“嗯!”

轻轻啃咬着下­唇­儿,潘幼迪缓缓地回过身来。

“怎么,这个地方我不能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海无颜轻轻哼了一声。

矩暂的沉默,使得他又回到了原来的那种“傲气”,他一直是不太甘心在女孩面前低头的。

“你知道,这个地方很危险!”

“我当然知道!”

说时,潘幼迪轻轻地抱着自己一双胳膊:“你指的是布达拉宫那个老喇嘛?”

“不错!”海无颜道:“他叫扎克汗巴,是一个很厉害、不易招惹的人!”

“啊?可我也没有去惹他呀!”

微微笑了一下,她斜过眼来瞧着他:“我看倒是你在惹他吧!”

“唉!”海无颜看着她,用着深沉的声音道:“原来你一直都在跟着我。”

潘幼迪倏地背过了身子,象是默认了,却又似在无言地抗议。

她的委屈太多了,恨更多!这些可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说清的。

“你这又何苦?又为了什么?”

海无颜说到后来,颇是自惭地垂下了头。他紧紧地咬着牙齿,像是在咒恨着什么,早已是无可奈何了,恁地又吹起了无限涟漪。

“哼!问得好!”潘幼迪倏地又甩过脸来。

这一霎她面白如霜,秀眉斜挑,真够冷的:“为什么,为什么?这正是我想要问你的,你倒是问起我来了!”

海无颜扬了一下眉,摇摇头,着实不敢接触对方那双眸子,他气馁了。

“哼……男子汉,大丈夫……”

连她自己也想不到,这一霎她竟然会用这么冷厉的口吻去责骂对方。

“我看你简直不像是个男人,呸!”她的眼睛红了,声音也抖了:“你……你简直连我们女人都不如。”

说了这句话,再也忍不住瞳子里的泪,一串串就像是小颗珍珠似的,洒落向地面。

抬起袖子来,在眼睛上擦了一下,望着冷风大声地抽搐着,却是难以抑制着泛自心窝的伤楚。

海无颜只是木然地看着她,他的脸­色­很白。

潘幼迪抽搐了几声,用着惯常的坚忍,再一次吞下了心里的冤气。

轻轻叹息了一声:“这可好,跳崖死了,出家当姑子,天涯流浪……像个没庙的小鬼似的,这些都不关你的事,只以为你是铁打的汉子,铜浇的心,这辈子是动不了心了,可又怎么见了别人,就那股子体贴劲儿……你,海无颜你真的是那种人么?”

抹出了鼻涕,甩向野地里,在脚后跟上抹了一下手指头,再一次地打量着他。

他像是负心的人么?不!死了她也不能信!

“为什么?”再一次地盯着他,脸上表情交织着歇斯底里:“难道我眼睛瞎了?你,死人……你倒是说话呀……”

对海无颜来说,这可真是破头儿第一遭,怎么也不曾想到,一向逆来顺受的她,竟然会变了,今夜的这番盛势凌人的暴相,确是他前所未见的。

他又能说什么,自己心里明白,如果能说的话,又何必等到今天。

冷冷地摇了一下头,他喃喃地道:“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微微顿了一下,他接下去道:“正如你刚才所说,就算你眼睛瞎了吧!”

说了这句话,他那双深锐的眼睛,含蓄着无限关怀,盯视在潘幼迪脸上。

“幼迪……我对不起你……把我忘了吧!”

说了这几句话,他的脸­色­黯然了。拱了一下手,他正要转身离开。

“你别走!”潘幼迪忽然出声唤住了他。

虽然看不清她脸上激动的表情,却能见噙着晶莹泪水的那双眼睛,她前进了一步:“咱们好合好散,只要你把话交待清楚,我拨头就走!说一辈子不见都行,可是像这个样,什么都不说,就想把我给打发走,哼,可没那么容易!”

海无颜苦笑了一下,道:“我会给你有所交待的,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幼迪,你变了!”

“我变了?!”

声音里充满了忿悉与嘲笑:“我为什么不变?天也会变,石头也会变,我看你才更变了!”

海无颜这一霎脸­色­变得十分严肃。

只是在潘幼迪面前,他终不忍发作,苦笑了一下道:“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吧!”

潘幼迪这一霎面白如纸,她紧紧地咬着牙,聆听之下,冷笑不语。

海无颜看看无能说动与她,只得轻叹一声,掉身自去。

他身子方自转过来,只觉得头顶上忽地一股疾风袭过,面前人影一闪,潘幼迪自天而降,不偏不倚,正好堵住了去路,站在距离他面前丈许之外。

海无颜微笑了一下,照样举步前进。

潘幼迪娇叱了一声:“你敢!”

话声出口,手腕乍翻,已把那口随身的“玉翎宝刀”撤到了手上。一蓬刀光,直逼映向海无颜面颊。

前文曾道及潘幼迪乃是当今最擅施刀的杰出高手之一,当世若谈到刀法,似乎也只有不乐岛的那位二岛主宫一刀,才堪与她一决胜负。

这一霎,正当她气愤头上,出刀之快更是出入意外,刀光如银空闪电,甫一脱离刀鞘,转腾之间,已临向海无颜面门正前。

以海无颜之绝世身手,自不会任人之刀剑加项,可是这一次他却是连闪也不闪一下。

强烈的刀光,在潘幼迪神出鬼没的惯常变化刀法之下,一声呼啸,己临在了海无颜眉睫之上,然而来得快停得也快,就在这一霎,却忽然定住了,刀锋与面门两者之间相差不及一寸。闪烁刀光也照亮了海无颜的脸。

那张脸上何尝带有丝毫惧怕的表情?!紧接着,他那双冷峻却又似含有深刻情意的眸子,已盯向潘幼迪脸上。

“你的刀法大有可观!这一招确实诡异莫测!只是刀气显然不足……这证明你并不是真有杀人的意思!”

说了这句话,海无颜再不多说,遂即举步前进。他每进一步,潘幼迪的刀便情不自禁地向后收回了一些,直到他从容地自眼前离开。

收刀回鞘,潘幼迪已是泪眼阑珊。

※※※

海无颜度过了最长的一夜。

他原是有坚毅实力的人,然而今夜在他偶然地见到潘幼迪之后,一颗心整个地乱了。

往事一幕幕地映向心田,既非铁石心肠,焉能真的无情悃,准又能体会出他内心的无限凄苦?!

“幼迪!幼迪……”心里频频地呼唤着:“我的心迹只怕你永远也不会明白……何以今夜逼我思量……”

心念未完,眼前却又浮起了另一个人的影子,“无忧公主”朱翠。

这个影子陡然地由心田升起,所带来的压迫感觉,似乎较诸潘幼迪更为强烈。

猝然间,如同当头响了一声鸣雷。忽然间,他似乎才明白到自己远非早先自我估计的那般强大,强大到可以完全摒弃儿女私情于度外,作一个来去自如,不染微情的顶天立地奇男子。

这一刹那,他才发觉到自己敢情是错了。

这一念之兴,惊得他冷汗涔涔而下,他很明白这个道理,自己设非能做到超然于情yu之外一个无为隐士,便将不免要面对现实,周旋于潘朱二女之间,作一取舍。即使如此,亦非全策,终得贻笑江湖,沦为忘情负义之人!天可怜,他却连专情一女的意愿都难以达到。

上天似乎有意在捉弄他,竟然安排他在避情于潘幼迪的中途,更加错误地结识了朱翠,便使得这其间的感情纠葛更加错综复杂,心底升起了一股冷意。

海无颜苦笑了一下,多少年以来,自从负伤于“白鹤”高立的奇妙掌力之下,从背后“志堂|­茓­”上现出了那一点梅花痕迹之后,他就一直在忍受着这不可思议的伤痛折磨。

这个天底下,还不曾听说过一个人能在所谓“一心二点三梅花”这般离奇莫测的掌力下逃过活命,有之,他大概就是唯一个活着的见证了。

正因为他是唯一活着的一个人,他就得付出“不死”的代价,日受痛苦的折磨,这种痛苦确实使他觉得有时候远比死亡更悲惨,更痛苦。

因为死亡本身是没有痛苦的,天底下只有活着的人才能忍受痛苦。

忍受痛苦不是没有代价的。

海无颜之所以百般求生,无非是期望着有复仇的一天,如今虽然说时机并没有完全成熟,可是已经接近了,甚至于可以说就要来到了。

也就是这将到未临的一瞬间,最难忍受。

一阵近乎于麻痹的感觉,起自丹田,迅速地汛及全身,在攻心的奇痛之下,他全身簌簌地战抖不已,一颗颗的汗珠,由两眉交结之处滚落下来。

此一霎他全身如棉,仿佛被人把身上的骨头抽走了一般,如果有人在这时向他伺机出手,他也只有授首等死之一途了!

多年以来,他已习惯了这种痛苦的折磨,也知道如何来忍受它,尤其近来功力大进之后,已能把这种痛苦减低到最低程度,利用他本身所焙炼的内元炁火,渐渐把痛苦消于无形。

约莫有盏茶之久,他几乎已经瘫痪的身子,才又坐了起来。

能够焙炼出本身内元炁火,那还是最近一年的事情,这是他久已期盼的内功成果在他坚毅的信心与苦练之下,终于达到了目的,这其中却与“西天盟主”邵一子所赐赠的“铁匣秘芨”有着微妙的关系。

原来铁匣秘芨中的薄薄十二页绢册,记载着当年乾坤二老二天门的武功­精­髓,邵一子之所以未能得窥其中堂奥,那是因为他本身功力智慧未能达到阅读贯通的境界,是以虽怀有如是罕世奇宝,竟未能领会其­精­妙于万一,殊为可叹。

海无颜情形可就不一样了,他原有极为扎实的武学基础,智力、学识均过人一等,更加以他­精­湛的武功造诣,是以这卷二夭门秘芨一经到手,只需细心阅读,身体力行,顿生奇效。只不过其中若­干­二天门菁英功力,须待他本身功力­精­进到一定程度之后,才可着手练习。尽管如此,他已是受益不浅了。

子时前后,任三阳翻身下床,见海无颜榻上盘膝练功,讶然一惊道:“啊,你倒是起得好早!”

海无颜度过了漫长的一夜,痛楚既失,又复菁华内聚,微微点点头道:“你也该练功夫了!”

任三阳哑然笑道:“比起老弟台你来,鹅这功夫可就不足看了!”

海无颜点点头道:“我知道,你是练‘雷奔气功’的,倒也不容易了!”

任三阳叹了一声道:“不瞒海兄你说,鹅这功夫不好也练了有二十几年了,可就看不出有什么大长进来,也罢,兄弟你是个大行家,今天鹅就当着你的面献献丑,也请你指教指教!”

海无颜自收服任三阳之后,这一路相处下来,颇觉他直率憨厚,对他已有好感,听他这么说也就不谦虚地点头答应。

任三阳见状大力惊喜,当时抱拳道了声:“献丑!”随即演习起来。

只见他身子微微下蹲,双手后背各按两腰,就这样摆起了老虎步子,每走一步,即深深吐纳一次,每到后来吐吸声音更为沉重。

这样,走了三转,站定抱拳笑道:“献丑,献丑,老弟台你多指教!”

海无颜点头道:“可惜,可惜……”

任三阳一怔道:“怎么回事?”

海无颜微笑道:“你所练的这种功夫,虽然也是经过名师指教,名曰‘上下奔雷’,久练自有奇效,只可惜你未能配合得好,是以久年苦练,犹未能看出大效果来!”

任三阳喘息道:“说的就是了,老弟你多指教!”

海无颜道:“练这门气功,必须先要由内功调息着手,要到内元有了真火,再加以吐纳配合,便可坎离相济,而看出大功效了!”

任三阳苦笑道:“老弟台你这么一说,便可知道是个大行家。不错,这一点鹅也不是没有想到,可是嘿嘿,要练到内元生火,可是谈何容易?!”

“那也不尽然,只要你心领神会,明于入手,以你如今的功力基础,不过半年即可达到。”

“啊!”任三阳­精­神一振道:“真的?”

海无颜道:“且把你所练内功字诀报来!”

任三阳呆了一呆,期期未能出口。

海无颜冷笑一声道:“怎么,还有什么忌讳么?”

任三阳哑然一笑,自己也以为此番矜持乃属多余,当下忙自抱拳道:“岂敢,岂敢!”

随即拍出了“正、乙、方、圆、烹、浮、散”七个字诀。

海无颜略一闭目,思忖了一下,又自睁开了眼睛。

任三阳期期地道:“怎么?!”

海无颜微微点头道:“这么说,你和四川巴家门倒是颇有渊源了?”

任三阳一惊,笑道:“高明,高明,不瞒老弟台你说,巴家门的七代祖师巴九峰老爷子,就是鹅的亲娘舅,鹅们还是亲戚呢!”

海无颜道:“这就难怪了,你方才所拍的这七字功诀,想必是得自令堂所传的了!”

任三阳连连点头说道:“正是,正是!”

海无颜冷笑道:“那你方才所练的奔雷气功,何以又得自陕南‘秦门’?!”

“唉!老弟台!”任三阳张大了嘴道:“鹅算是真服了你了,鹅本来就是陕南秦门出身呀!”

“这就难怪了!”海无颜微微一叹:“错就错在这里了!”

任三阳一怔,一时还转不过话来。

海无颜冷笑道:“你练习令堂所传授的内功有多久了?”

任三阳想了想道:“噢!那可早了,在鹅还没有入陕南秦门之前的事了!”

“这就对了!”海无颜冷笑道:“你应该知道,这两门武功在先天上就是背道而驰的,巴家的五行真气与秦门的奔雷功,一练中庭一走丹田,虽不能说犯冲,却是格格不入,你竟然如此糊涂,白白糟蹋了数十年大好时光,难道你秦门的师父,竟然会没有发现么?”

任三阳聆听之下顿时就呆住了。

过上好久,他才叹息了一声道:“你这么一说,鹅才明白了,其实这件事鹅早就疑心了,只是还拿不准儿,你应该知道,巴家九太爷在时,与秦门有过很深的过节,因为这样,鹅就不便向师门提起,唉唉……”

一面说,重重地跺了一下脚,只管两眼发直,就不再吭声了。缅怀着过去虚掷了的无限岁月,内心又岂仅仅只是追悔而已。

海无颜惋惜地道:“事情既已过去,也就不必再追悔了,即日改正,也还不算太晚!”

任三阳­精­神一振,随又气馁地摇摇头苦笑道:“还不太晚,鹅今年已七十二岁了!”

海无颜道:“武林中大器晚成的例子多得是,从今天开始,总不为迟。”

任二阳似乎又被激起了一些信心,眼巴巴地看向他道:“老弟台,鹅可真是心里窝囊透了。”

说到这里顿得一顿,随即落下泪来,却又看向海无颜道:“兄弟,你看鹅该怎么办呢!”

海无颜道:“你不必灰心,你过去多年努力,虽然未臻理想,到底功力尚在,内元根基必然极为稳固,我们结识一场,总算有缘,我如今电送你一个七字口诀。只要顺序练下去,必有奇妙之境!”

任三阳一时老泪纵横地道:“老弟台,果真这样,你可是鹅的大恩人了!”

一面说,深深向着海无颜一连打了几躬。

海无颜摇摇头道:“不必这样,这次你同我出来,果能找到藏宝,造福藏人,也算是助我完成了一件功德,我无以为报,这七字真诀,就算是我谢谢你的一番好意吧!”

任三阳叹息道:“你这么一说,鹅就更觉得惭愧了!”

即见海无颜嘴­唇­微动,任三阳连连点头,脸上现出一番极喜之态,敢情海无颜施展传音入秘已把那内功中极为宝贵的“七字真言”传授了对方,自此任三阳茅塞顿开,大为长进,后话不提。

任三阳喜极之下,立刻便要按决试验试验。

海无颜透过幕窗,向外看了一下道:“时间已不对,今天已错过,明天再开始吧!”

任三阳连连道:“是是是,鹅可真是越老越糊涂了,兄弟,今天这一天,鹅们得­干­点什么呀?”

海无颜顿了一下,点点头道:“想不到这个乌苏家里竟然是卧虎藏龙之处,也许你这不知道,我们一个最大的劲敌也住在这里!”

“是谁?”

一听见劲敌,任三阳显然吓了一跳。

“宫一刀!”

这三个字一传进任三阳耳中,果然令他心头一惊。

“这么说……难道不乐岛的三位岛主全部出动了?”一想到不乐岛,任三阳心上就像是压了一块石头那么的沉重,确是有点心惊­肉­跳。

海无颜摇摇头道:“目前情形还不清楚,也许他们不会都出动的,而且白鹤高立那个老怪物的踪影始终还没现,不过我却有一种预感,他快出来了!”

任三阳问道:“你已经见着了宫一刀了?”

海无颜点点头道:“昨天夜里,他却没有看见我。”

任三阳嘿嘿冷笑道:“这个家伙我是久仰了,一把快刀确是当世无双,厉害得很!”

海无颜点头道:“确是如此,所以今后对于他要特别小心,你以前没有见过他?”

任三阳摇头道:“没有,怎么?”

海无颜道:“很好,我过去与他照过脸,虽事隔多年,却难说他不认识我!”

提到了过去,海无颜脸上情不自禁地现出了仇恨的­阴­影,其实以他今日之实力,自信可以制胜对方,只是他是一个沉得住气的人,这么多年都忍过去了,倒也不在乎一时片刻。

这笔旧账当然是一定要算的,他却并不急于一时。

※※※

宫一刀大咧咧地坐在一张藤椅上,冬日的阳光直直地照­射­在他身上,他似乎很舒服地在享受着片刻温暖。

毕竟在这个地方,像今天这样的天,这样的阳光是颇为难得的。

只可惜,他身边的环境不尽理想,应该说太乱嘈了,那是一片铺有青石板,平整的宽大庭院,四周回廊环绕,只是却挤满了人。

人种杂得很,有汉人、蒙古人、哈萨克人、西藏人,当然要以后者所占的人数最多。

这就是此处主人乌苏的居处。

他虽是出身藏族,惟早年在中原住过一段很长的时间,已经习惯了汉人的生活,其实包括他那一身相当不错的武功都是在中原内陆学会的,返藏之后,投身宫廷为玉室效力,家业日大,水涨船高,排场也就跟着大了。

就拿他现在居住之处的这边家业来说吧,可就是摹仿着汉族大家富户的排场来兴建的。

乌苏这个人,黑瘦黑瘦的个子,称得上“瘦小­干­枯”,终年一身黑衫,留着小八字胡,就像他现在这个样子。

他并排与宫一刀坐在一块。手里玩着一对“铁胡桃”,脸上带着笑,不时地由鼻子里“哼哼”两声,这也是他的怪习惯之一。

院子里摆着四个兵器架子,包括十八般兵器,只要能报得上名字的,这里都有。

沿着院子四周,另外设有长条的板凳,也都坐满了人,看样子这里像是在举行什么武术观摩大会似的。

瘦小­干­枯的主人乌苏起来说话了,赢得了一阵子掌声,然后他才又用汉语演说一遍。

大意是今天很荣幸,能够请到了中原第一奇人宫先生来到了这里,宫先生的武功反正高得不得了,称得上当世无双,主人本人既喜武术,家里会武的朋友也很多,所以特别商请宫先生给大家指教一二,请大家不要客气,无论是谁,都可以当面向宫先生请教。

这番话一经说完,再次又赢得了满堂的掌声,叫好之声此起彼落,乱成一片。

乌苏说完话,随即坐下来,向着宫一刀抱拳呵呵笑道:“宫先生,你看这样可好?”

宫一刀脸上始终现着微微的笑,说真的,自从他现身这里以来,并不曾好好打量过现场各人一眼。

虽然他知道此间主人习武成风,手下众多食客,凡是­精­于武功,必蒙上待,所以其中不乏拿刀动剑的朋友。然而老实说,这些并不能提起了他的兴趣。

以他今日身分,自视之高,自然还不至于无聊到来这里为乌苏帮闲的地步。当然,他有他的打算。

乌苏也有乌苏的打算,自从他被扎克汗巴逼迫离宫之后,无时无刻他心里都在想着要建立起一份属于自己的势力,他当然知道扎克汗巴此人武功高强,势力庞大,与他明争,目前确实还不是时候,但是如果能拥有一份自己的武力,最起码便使得对方对自己有所顾忌,一旦时机成熟,便可与其一争短长。

目前这一场比武竟技,便是基­干­他这种心理因素展开的。

宫一刀其人乌苏并不认识,只是对方所代表的不乐帮,他却不只一次地听说过,其实不乐帮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有多大,多少势力,他压根儿是一点也不知道,只以为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的强盗罢了。

在乌苏私心里想,如果能把这些武功高强的强盗收纳到自己手下,要他们为自己效力,便有足够还可能超过扎克汗巴的实力,一旦“太阿倒持”情形可就不一样了。

这只不过是乌苏私下里的打算罢了,至于事情的发展是否能如其意,那可就不知道了。

眼前的情形是,乌苏想要见识一下宫一刀的武功,看看他配不配承受自己的抬举。

乌苏的手下似乎都到齐了。

当然,现场也有几个例外的观众,因为偶然的借宿,而赶上了这场热闹,像海无颜、任三阳便是两个例子。

混身在人群里,由于衣着的随便,海任两个人看起来一点也显不出特殊。

虽然如此,海无颜仍然防范着,不欲被宫一刀认出本来面目。好在那种连头带脖子的帽子往头上一套,露出来的五官已属有限,这种情形想要被人认出来,诚然是不可能之事了。

任三阳坐在海无颜身边,两只黄眼不时地向着场子里瞟着,却见一个黄发瘦高汉子,歪歪斜斜地已走进了场子。

“哈!”任三阳向身边的海无颜道:“这一下有乐子可以看了!”

“怎么,这个人你认得么?”

“过去见过!”任三阳很留意地打量着那个黄发人,冷笑道:“黄发鬼范江!是一名犯案累累的大盗!”

海无颜微笑道:“这就难怪了!”

如非犯了案,官兵捉拿得紧,中原呆不住,谁又会想到逃来西藏安身?

他二人说话之间,这个范江已来到了场子里,先是向着四周抱了一下拳,见过了礼,赢得了满场的掌声,随后他遂向乌苏、宫一刀面前走过来。

“噢,是范师傅!”乌苏似乎对这个范江不敢轻视,站起来抱了一下拳:“怎么范师傅也要下场子玩玩么?”

范江哈哈一笑道:“宫一刀的大名,在下久仰了,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少不得要讨教讨教!”

乌苏因知这个范江身上功夫不弱,想不到他居然主动地第一个向宫一刀挑战,正是衷心乐意之事,聆听之下,连连道好,拱了一下手随即坐了下来。

宫一刀虽然耳听了这一番话,却是连范江正眼也不看上一眼。

太阳温暖得很。

宫一刀直直地伸着两条腿,让整个的身子都沐浴在阳光里。

“黄发鬼”范江目睹着对方这副形相,不觉有气,无如心目中对方这个人确实厉害,倒也不敢造次。

“宫兄,在下范江这里候教了!”

话说出口,范江双手虚拱,十指箕开,却已把内力聚集在两掌十指之间。

宫一刀总算张开了昏昏欲眠的一双眸子。

他虽然睁开了眼睛,无如那双眼珠子却就是不向对方瞟上一眼。

范江虽然滚马江湖,称得上是老江湖了,但是显然还不大会说话,尤其是对这位不乐岛二岛主前后两次称呼,听在对方耳朵里,直觉得“刺耳”得很。

“宫一刀”“宫兄”都犯了这位二岛主的大忌。

“宫一刀”,提名道姓,显然大不恭敬。

“宫兄”,哼,凭你也配。

就凭这两声称呼,宫一刀已决计要给对方一个厉害,他故示不屑地连正眼也不瞧对方一眼,其实对方的一举一动全在他的观察感应之中。

果然范江被激怒了。众目睽睽之下,宫一刀的这种当面奚落,简直比骂他还厉害。

一旁的乌苏大是诧异,在他认为天下岂能有这么不通俗理之人?

“喂,宫先生!这位范师傅在向你请教呢!”

乌苏还怕他听不见,所以特别在旁边提了这么一句。

宫一刀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我知道了!”

范江脸上倏地泛出了一片青­色­,一声怪笑道:“姓宫的这是瞧不起我,既然这样,我们就手底下见高低吧!”

话声出口,范江整个人身已狂扑了过来。

这种近距离的交手,全仗猛狠快准。

范江似乎早已观察好了出手的部位。是以,就在他身子一经扑上的当儿,两只手已如同两把利刃,分别直向着宫一刀两胁之间Сhā了下去。

这一手确是出人意外,身为主人的乌苏大吃一惊,“啊”地叫了一声。现场观者,也都情不自禁,群声大噪起来。

宫一刀坐着的身子,仍然还是坐着,只不过是适时的抬起了他的那一只独臂而已。

看来那只是一个极其简短的动作,一旋、一推二式而已。再简单也不过的两个式子,只是当受者却并不这么认为。

事实上,出手者范江,却遭受到了无比凌厉的反击,在对方那一旋、一推两个极简单的式子里,他整个身子直如落絮飞花一般地狂飘了出去。足足飘出了有三四丈远近。“噗哧!”一声,落下去的一双脚,由于失去了劲头儿,竟然把芦席顶的羊皮帐篷给踩了个大窟窿。

现场各人似乎还没看出来是怎么回事,反觉得范江这种不战而退的动作好笑,俱都拍手大笑了起来。

“黄发鬼”范江可是心里有数,他清楚得很,自己如非见机退身得早,只怕这时递出去的两只手已经废了。虽然如此,要想就这样让他忍下了这口气,认败服输,那可是太窝囊了。

“好招法!姓宫的,你再接着这个吧!”

话声出口,就只见这个范江陡地双臂一振,由陷足的芦篷里拔身而起。

这一次他的攻势是居高临下,较之先前那一次更见功力,身子一经扑下,右手“云龙探爪”,直向着宫一刀头顶上抓按了下来!整个身子却霍地向上收起,全身的劲道俱都集中于右手独臂之上。

这一掌端的是厉害得紧。

现场各人目睹及比,俱都由不住爆雷也似地喝了一声彩,在他们判断,这个宫一刀无论如何是难以逃开了,那真是惊险绝伦的一霎。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范江的这只手掌眼看着已将接触到宫一刀头顶的弹指间,宫一刀的那只独手才霍地举了起来。

宫一刀神­色­极为从容,甚至于连头也不曾抬一下。

这只手举得不疾不缓,五指箕开,只听见“啪”的一声,已和范江的那只手掌迎在了一块。非但如此,双方分开的五指已揸在了一团。活像是场子里耍把式卖艺的,范江的身子拿大顶也似地立在了空中。

看到这里,四下里由不住又是爆雷也似地喝起了一声好。

宫一刀脸上依然丝毫不着表情,只是举着他那一只独臂,范江也依然倒立如故。他的脸极见狰狞,不过是短短的片刻,他那张黄脸,已变成了赤红颜­色­。

看到这里,四下里反倒静了下来。大家似乎都充满了怀疑,这哪像是在比武?简直是在玩把式嘛,就连任三阳心里也有些狐疑。

轻轻用胳膊碰了身边的海无颜一下:“兄弟,这是在­干­什次?”

海无颜微微冷笑了一下:“宫一刀未免太狠了一点,你难道还没看出来么,他在下毒手了!”

“这……”

任三阳实在是看不大出来,仿佛只见那个范江脸上现出极为痛苦的表情,却不解既然如此痛苦,何不翻身而下?难道说宫一刀手上还有吸力不成?

思念之间,即见“黄发鬼”范江那张脸已变成了紫­色­,大颗大颗的汗珠,由他脸上直淌下来。

任三阳这才吃了一惊,暗付着不妙,看来宫一刀果然是要下毒手了。

海无颜冷冷一笑,他本不欲显露身手,无如救命要紧,当此要命关头,也就说不得要Сhā手一管了,心念微动,海无颜探手入怀,已摸出了小小一枚制钱,当下中指微屈,正待以“弹指金钱”的功力,用迂回出手法,将这枚制钱打出。

无如人同此心,却已有别人为他代劳了。

一线细若游丝的浮光,陡地划空而至,如非目光­精­湛之人,简直万难看清。那是一截极为细小的小小松叶,夹着一股细微的轻啸,在外人难以察觉的情况之下,陡地飞临向宫一刀面前。

海无颜几乎已将弹出的手指,在目睹及此的一瞬,突地止住。

休看宫一刀如此了得之人,在面临着这枚小小松针的威胁之下,却不能不加以理会。先是他面­色­一怔,那截空出的袖子,竟是无风自起,迎着面前的松针兜了过去。同时之间,右掌向外一吐一扬,嘴里叱了声:“去!”

“黄发鬼”范江的身子,就陡然间被摔了起来,足足飞出了两丈开外,直向场子正中坠落了下来。

四下里目睹及此,俱都发出了一声惊呼,纷纷都自座位上站了起来。

眼看着空中落下的范江,想是力道过于疾猛,身子摇了一下,“扑通!”摔倒在地,就地打了个滚儿又站了起来。

“好……姓宫的……你这是……下毒手……”

一面说,他抱着那只像是瘫痪了的右臂,一副咬牙切齿、痛苦到了极点的表情。却上来了几个人,赶忙把他搀住。范江一脸痛苦恨恶表情,还想向宫一刀交待几句体面话,却被身边人把他硬搀了下去。

乌苏见状像是吓了一跳,赶忙上去,用藏语文待了几句,要他们扶着范江回去疗治。容得范江被搀下去之后,他才带出一副敬慕的表情,转向宫一刀面前,连连抱拳道:“高明高明,果然是名家身手,佩服,佩服!”

宫一刀并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话,只是注目着手指上一根小小的松针。

他当然知道这根松针绝非无故自来,偏偏来得正是时候,就在自己待以“内转气波”之功,将范江内脏震碎,使之死于非命的一霎间来到了眼前。

当时情形确是危机一瞬,宫一刀如果迟疑片刻,必将被这根小小松针­射­中两眉“祖窍”

之间,由于他本身正在运施气血之功,休看这一枚小小松针,也能要了他的命,为此他不得不暂停力毙范江之心,算是放了他一条命,表面虽然未动声­色­,内心却把这个暗中施险之人恨入骨髓。

“好说!”

似乎这才想起了乌苏的话头:“老当家的,倒是看不出你这个庄院里,敢情是卧虎藏龙的地方,失敬,失敬!”

一面说时,官一刀那双眼珠子,极其凌厉地已盯向一个角落,身子缓缓地已自位子上站了起来。

“这位朋友,你请出来吧!”

全场各人,俱都由不住顺着宫一刀目视处望过去,却听见“嘻嘻!”一笑,那个角落里站起了一个人来。

一身半长不短灰袄,外面还罩着一件羊皮褂子,敢情是一个花白头发的­干­瘦小老头儿。

任三阳一眼看见,由不住冲口而出道:“是他?”

海无颜用目光制住了他的冲动,只是冷冷道:“这一下我们更有好戏看了!”

却见这个前被海无颜疑惑为“红羊门”唯一传人的小老头儿,一面拍打着身上的袍子,一面嘴里“嗤嗤”有声地吸着烟,慢慢吞吞地步了出来。

场子里顿时起了一阵子耸动,包括这里的主人乌苏在内,都对来人这个又黄又­干­的小老头大感惊异。

乌苏固然不认识这个人,现场各人也不认识这个人。

说真的,他是从哪里来的,大家都不知道。

乌苏一怔之下,忙自转脸,向身后侧方自己的管事梁威看去。

梁威也傻了。

“咦,朋友你是?……”

一面说,梁威慌不迭地跑过来,拦向对方面前。

在他眼睛里,像对方这种样子,灯草人儿似的,不要说上阵比武了,简直说一阵风就能把他给吹倒了,今天这种场合,他可不愿意闹出人命来。

“怎么着?”小老头翻着他那双小眼,上下在梁威身上打量不已:“有什么不对么?”

梁威嘿嘿一笑,抱了一下拳:“对不起,请恕在下眼生得很,老兄你是……大名怎么称呼?”

瘦老头呵呵一笑,吱吱有声地又吸了两口烟:“我是路过这里,听说贵处有这个比武大会,所以来看个热闹。怎么着,要是贵处的主人不欢迎,我拨头就走。不是上门求事,你问我姓什么叫什么­干­嘛?”

话声一落,只见他“噗”地一声吹出了烟烬,把那杆十分讲究的烟袋杆儿往脖子后一Сhā,转身就要离开。

“慢着!”

发声唤住他的,正是那个今日主宾宫一刀。

瘦老头原已转过身子,听见对方的招唤,才转过去的身子,随即又慢慢转了回来。嘻嘻一笑,他向着对方那个梁大管事缩了一下脖子,道:“怎么着,我就知道有人会留我,是不是?”

梁威心里虽是狐疑,可是宫一刀既然出声要他留下来,看来必有原因,自己也就不必再多事,当下向着对方拱了一下手,退步离开。

瘦老头这才与宫一刀照了脸。

“哼哼!”宫一刀那双锐利的眸子,紧紧盯在对方脸上:“你我素昧平生,为什么暗下毒手,老朋友,对于这一点,你可有什么交待?”

“嘻嘻,宫老当家你这是说哪里话,”­干­老头咳嗽了一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老头子这一辈子只知道­干­好事,坏事可是一件也没敢挨,什么暗下毒手,我可是一点也不清楚。”

“哼哼,老兄你客气了。”

宫一刀一面说缓缓抬起了那只独掌,掌心里平置着刚才险些伤中自己要害的那根小小松针,蓦地他朝着掌心用力地吹出一口气,掌中松针就如同来时一般疾厉,直向着对方那个小老头儿前额正中飞­射­了过去。

瘦老头忽然“啊唷!”一声,两根手指像是拿蚊子那么在面前一捻,已把­射­向前额的那根松针拈到了手上。

然而,宫一刀毕竟内力惊人。

瘦老人虽是功力­精­湛,眼前这一手却是始料非及,那根松针原已拿到了手中,却由于后劲比前劲儿更大,一时未曾在意,突地由他指缝里穿出,透着瘦老头身上的羊皮袄,直窜了过去。

三十九

这一手局外人无从体会,当事人却是自己心里有数。

虽说是并没有伤着了皮­肉­,可是以瘦老人今日这样的身份,却已大大地觉得脸上无光,嘴里嘿嘿连声笑了起来。

“宫老当家的!你这是存心要找我老头子出丑!我看,今天这个架不打也不行了。”

说着,这个老头儿把那件半长不短的长衫往上拉了拉,向腰带里一掖。

“宫老当家的,你就高抬贵手吧!”

说话之间,他身子已缓缓向下蹲了下来,一双绿豆大小的眸子,一霎间蕴蓄着闪闪­精­光。

看到这里,场子里起了一阵子­骚­动。即使是不擅武功的人,这时也都看出来了,敢情这个外貌不济,语不惊人的小老头儿,原来竟然也是个练家子。

宫一刀看到这里,由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黑眉微微向上扬起,同时右脚后蹬,已把身后那张坐椅踢开一边,就势向前面跨进了一步。

瘦老人倏地一声长笑,声音似九幽鹤鸣。

“宫老当家的,你看招吧!”

声出人起,也许是本来就瘦小的关系,这一纵身起来,看来更轻飘,随着他张开的两臂,那样子简直就像一只大鸟。“呼!”一声,已临向宫一刀当头。

好快的来势!看来似乎与方才的那个黄发鬼范江身手有几分近似,只是却远比他更快捷得多了。

像是疾风里的一片云,“呼!”一声袭近,蓦地就空一顿,带起了一阵衣袂飘风之声,在大片的衣衫影里,瘦老人的一只手掌倏地探出,直向着宫一刀当头拍了下去。

宫一刀身子向下一缩,右脚伸处,施展了一式漂亮的“犀牛望月”,那只独掌竖直了,猛地向上穿去,两只手掌并没有真的迎在了一块。

空中的瘦老人,霍地一收小腹,施展了一手极为漂亮的“细胸巧翻云”,整个身子霍地向后一收,随着他落下的奇快疾猛势子,已来到了宫一刀身后。

甫行落地的瘦老人,真是快到了极点。身子绝不少缓须臾,落地进身独掌平伸直穿,其势有如奔雷疾电,骈掌如刀地直向宫一刀背上劈来。

宫一刀容得他指尖几乎已经粘住了背上的俄顷之间,才倏地一个快速转身。

看起来,两个人几乎是完全一样的式子,两只手在几乎已经接触的瞬息之间,竟然双双擦身而过。

局外人所能看到的也只是如此而已。

然而透过海无颜目光所见,情形显然就并非这般。

在他们双方互迎的一霎间,两个人几乎都在变幻着姿态,短短的一霎,双方最少各挪变了五种以上的身法,而在最后看来非要接触不可的情况之下,却竟然错开了。

双方的势子是那般的疾!

宫一刀垫步拧身,“唰”地拧过了身子。

这一霎,他怒由心起,已然是动了杀机,独掌之上聚集着无比的劲道,决计要在紧接着另一次交手里,夺取对方­性­命。

然而另一方的瘦老人,虽然却没有恋战之心,两者互擦之间,疾若星丸跳掷般地,已飞出数丈之外。带着一串玩世不恭的笑声,只见他身子倏起倏落,一径地消逝于视线之外。

宫一刀脸上显现出一丝­阴­森森的冷笑,双方虽然两度交手,却并没有分出胜负,彼此心里有数,留一点下次再见的余地,也是好的。

主人乌苏直到现在,还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只是傻呼呼地向宫一刀盯着。

宫一刀冷笑一声道:“这个人,你以前可曾见过?”

乌苏摇摇头,转看向一旁的梁威道:“你见过他么?”

梁威摇摇头苦笑道:“这……这……没有!”

宫一刀脸上显现出一丝轻视的笑,虽然对方那个瘦老人,在他心目中已构成一个“强敌”的威胁,他却故意地不加以重视。

也许是一连两次当众逞能,都未能尽兴,尤其是陈现在现场各人面前的威风还不够,宫一刀决计要再次继续施展他的武功,用以服众。他慢吞吞地又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坐下来,眼睛看向乌苏道:“还有人要来么,请不必客气!”

乌苏显然已对宫一刀心存折服,为了更进一步证实他的信心,乐得再继续观望下去。当下他随即向梁威点点头,示意他继续比武。

梁威当下用藏语、汉语分别宣布了一遍,话声方落,即听见有人喝叱一声,现场人影一连闪了两下,分别纵出了两个人来。

两个人一式的蒙古装束,即使容貌也十分相似,身材看上去也似乎相当,矮胖矮胖的,大冷的天两个人每人只穿着一袭单薄的衣服,捋着袖子,各人都露出黑乎乎的大片胸毛。

右面那个身材略为高一点的,手里舞着一对流星锤,两团锤影满空乱舞,嗖嗖之声实是惊人!

左面那个矮一点的,两只手上抓着一对畸形兵器,左手是一柄牛耳短刀,右手却是一根满牛剑刺的“狼牙­棒­”,两个人看上去是一般的狠。

两个人一经现身,立刻赢得了在场一个满堂彩!

他们似乎也都认识这对被称为“虎豹双雄”的蒙古兄弟,兄弟二人哥哥叫。‘铁山本”,弟弟叫“达木儿”,自从投奔乌苏以来,一直为乌苏待若上宾,乌苏为笼络二人为自己效力,除了为每人置有一份产业之外,还为兄弟二人各自讨了一房媳­妇­。这么一来,兄弟二人便老实心安地为他效力不再思迁了。

这时乌苏眼看着他们兄弟现身而出,心理不禁愣了愣,盖因为他知道这兄弟二人下手极猛,一经上阵,向来是联合出手,从来不知道顾虑出手之轻重,以眼前情形而论,对方宫一刀虽说是名重一时的武术大家,虽然俱知其武术­精­湛,但是到底高到什么程度,却是尚未可知。兄弟二人这么冒失联手,各出兵刃,就难免与不乐帮结下了梁子,岂非不智?

这么一想,乌苏便立刻大声喝止道:“你我兄弟还不快快收起兵刃,只可徒手向宫老师请教!”

话声方出,即听宫一刀突地发出了狂笑之声。

“老当家的不用担心,这样才能一尽他兄弟所长,叫他们随意施展吧!”

乌苏愣了一下道:“这……这不太好吧!”

宫一刀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分别在对方兄弟二人身上一扫,再次落向乌苏脸上,微微冷笑道:“老当家的今天安排在下在此献丑,要是不拿出一点真正的能耐来,何以服众?叫他们不必顾虑,只管下毒手就是!”

乌苏还没来得及出口,即见兄弟二人中,那个手舞流星锤的铁山本,忽然大喝一声,一只亮光闪烁,足有碗口般大小的流星锤,已经脱手而出,忽悠悠直向宫一刀面前上抡来。

兵刃无限,惊得乌苏梁威二人慌不迭跃身场外,眼看着流星锤过处,划出了一道经天银虹,挟带着一股尖锐的疾风,直向着宫一刀当头猛飞过来。

那真是惊险绝伦的一霎!眼看着银光一点即将要接触到宫一刀的脑袋上,那颗头却在最后千钩一发之际,忽然转动了一下,看起来简直不可思议。铁木山的流星锤简直就是贴在宫一刀的脑袋上,一个头一个锤,紧紧地相贴着那么转了一转。

这番惊险状况,直把现场各人都看直了眼,一时由不住爆雷也似叫起了好来。

叫好声还没有完全消失的一霎,却只见宫一刀那颗头忽地向外一甩,铁山本的流星锤蓦地反弹了起来,其劲道较诸铁山本所发出来的犹要大得多,忽悠悠,划出一道银光,反向着铁山本头上打来。

这一手更出乎在场各人意料之中,由不住又自爆雷般地喝了个彩。

铁山本一惊之下,嘴里喝叱一声,脚上一垫步一腾身而起,右手向上一托,使了一个巧劲儿,居然硬生生地把这枚栲栳大小的锤头接到了手上。身子一拧,飘出了两丈以外。

四下里又是一声叫好,这场比武似乎发挥到了最Gao潮,铁山本身子虽然飘落出去,无奈加上他身上的力道,竟使他难以平衡,脚下一连跄了两跄,才自拿桩站住。

就在这一霎,另一方面的达木儿怒叱一声,身子一连两个快速起落,扑到了眼前。

这个达木儿看过去似乎较诸他哥哥更要凶猛十分,身子向前一欺,右手的狼牙­棒­,一式“横扫千军”,直向着宫一刀坐着的身子力扫了过来。

宫一刀鼻子里哼了一声,只见他坐着的身子蓦地向后一吸,变成了一个弓的形状。

这一当口,达木儿的狼牙­棒­,夹着大片疾呼之声,几乎擦着了他的胸衣,“呼!”一声扫了个空。

达木儿脚下一个快步,另一只手上的牛耳矮刀,蓦地向回里一带,雪亮的刀身,反挑着直向宫一刀心窝上挑扎过来。

宫一刀冷笑道:“好招!”

话声出口,那只独手霍地抡起,只见他五指箕开,蓦地向外一推,已把达木儿的刀锋紧紧夹于指缝之间,达木儿一惊之下,用力地向后抽刀。

宫一刀竟然借助他抽刀之势,整个身子平穿而起,呼噜噜一阵衣袂飘风之声,身形已飘出丈许以外。

原来有“虎豹双雄”之称的这对蒙古兄弟,一向极其自负,兄弟二人各有绝功,如非乌苏一力笼络,平日待若上宾,用了不少手腕,否则实难将他们留住。

兄弟二人心知乌苏将要建立起一份实力,以与布达拉宫的扎克汗巴分庭抗礼。便有意要争得领导之权,决计要使眼前的宫一刀知难而退。却是没有想到这个断了一只手,貌不惊人的老汉人,敢情竟是如此难以应付,兄弟二人联合出手之下,简直连对方的身边也摸不着,一时气急败坏,其势更难自己。

铁山本怒声用蒙古话向其弟打了个招呼,嘴里“哈赤!”叫了一声。

一双流星锤蓦地由左右两方,同时快速包抄起来,在流星锤运施方面来说,这一手叫“双飞燕剪翅”,两道银光,夹着两团栲栳大小的银团,直向宫一刀身上两侧袭来。

另一方面,达木儿配合着兄长的势子,脚下一连两个快速前进,又扑向了宫一刀后方。

兄弟二人由于多年联手合作,早已“心有灵犀”。铁山本流星锤出手,亦正是达木儿进招之时,狼牙­棒­施了一招“拨风盘打”,直向着宫一刀兜头盖顶地猛力直挥下来。

哥儿俩个大概已经尝到了对方的厉害,下手也就越加毫不留情,这一式联子前后夹击,确实厉害得紧!

宫一刀岸然站立的身子,看过去并无异动。然而,正当流星锤与狼牙­棒­,眼看着已将双双招呼到他身上的刹那之间,猛可里宫一刀那只断了膀臂的袖子,倏地向上飞卷而起,于是同时之间,他的另一只手,已飞快执出了背后长刀。

这一霎真是快了,随着他出刀的势子,一片银光,有如戏凤之龙,刀光过处,耳听得一片叮当声响。

“虎豹”兄弟上来得快,退身得更快,看起来有如风中枯叶,乍聚又散,双双一沾即退,饶是这样,却也吃了大亏。

敢情宫一刀这种“气波力功”盖世无双,由于手法诡异常规,就连现场旁观的能者如海无颜者,亦自信为其所欺。

随着对方兄弟二人的踉跄退势,可以肯定的他们两人都受了伤了。

一个伤在右肩,一个伤在右侧肋,出刀者分明手下留情,没有像以前那样施展他“断臂刀法”,确是难能之至!

铁山本一边的链子锤,唰啦啦缠住在了脖子上,空出的一只手,用力地按向右边肩窝,大股的血水由他按着的指缝里渗出来。

达木儿却似伤得比他更重,右侧肋下巴掌大小的一片皮­肉­被刀给片了下来,痛得他直往里面喝气,全身一个劲儿地打着哆嗦。

乌苏看到这里急忙出来,招呼着梁威等人,匆匆把这对蒙古兄弟给搀了下去。

经此一来,乌苏才算真正认识了宫一刀的真实功夫,又惊又喜,直把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全场各人自目睹此一场决战之后,俱都暗自折服于宫一刀神威之下,再也没有一个人胆敢轻举妄动,出面与其较量了。

任三阳低骂了一声,看向身边的海无颜道:“鹅知道你是深藏不露,不轻易出手的人,鹅可他娘的真忍不住了,好歹也得跟他会一会,要是真不行,临场泄了气,兄弟你还得给我接着。”

说着就要站起来,身子才动,即被海无颜一只手按在了背上,任三阳倒是老实得不能动了。

“怎么回事?”任三阳不服气地道:“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这个老小子神气活现的?”

海无颜微微一笑道:“那又有什么不好?总之,现在还没到我跟他见面的时候。这场热闹还没有完,好戏还在后面呢!”

任三阳道:“你是说?……”

海无颜微微一笑,却没有说出来。

是时乌苏已在现场交待了一番体面话,十分尊敬地陪着宫一刀进入内宅,现场即由梁威招呼着解散离开,海任二人也随众退出。

任三阳见海无颜一副安详淡然表情,不免好奇地问道:“兄弟,你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也说出来听听,还有这个宫一刀他到底又是怎么一个打算?”

海无颜一笑道:“亏你还是老江湖了,居然连这点道理都看不出来,他们这是互相利用,对我们却也没有什么坏处,往下再看吧!”

任三阳怔了一怔,道:“哦!鹅明白了,乌苏是想用宫一刀来对付扎克汗巴?他还想恢复他过去的声望权势可是?”

海无颜点点头道:“当然,这一点实在已很明显!”

任三阳仍然不大明白地道:“可是宫一刀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海无颜冷笑道:“这一点也正是我要进一步探知的,不乐帮向来行事独来独往,绝不会无缘无故地与人攀结,这里面必然大有文章。”

任三阳“嗯”了一声,点点头道:“有道理,那么鹅们眼前该怎么办呢?”

海无颜忽然警觉地往前面看了一眼,快步走向自己居住的帐篷,迈步进入。

任三阳跟进去,想到他必然发现了什么。

可是当他进去之后,却是什么也没有发现。

“怎么回事?”任三阳四下看了一眼,奇怪地道:“有什么不对么?”

海无颜道:“有人来过了!”

“谁?”任三阳左右看了一眼,依然看不出有什么异态,海无颜不说话,缓缓走向一边观察那扇掩实的窗户,伸出一根手指摸了一下,指上沾了一些泥沙。

“哼!这人轻功很不赖,但他还是留下了痕迹!”

说时他伸出一根手指,在另一处幕壁上摸了一下,指尖上又现了几颗沙粒。

任三阳四下打量了一眼道:“他是由正门出去的?”

海无颜摇摇头,眼睛往篷顶上看了一眼,身子霍地腾起来,一只手托向篷顶那一扇小小天窗,随即飘身而下,冷笑道:“就是由这里出去的!”

任三阳愕了一下,缓缓点点头道:“这么说这个人显然会施展缩骨之术了?”

“不错!”海无颜道:“他原是想由前面出来的,正好碰到我们回来,我远远看见帐篷颤动,就想到有人出入,来看看有什么东西遗失了没有?”

二人随即各自检查了一下行李。

任三阳一面翻,一面大骂道:“王八羔子,果然被人动过了。”

一面说他拿起了一个皮银袋,上下抖了一下道:“哼,你看给翻得乱七八糟,倒要看看里面的钱丢了没有?”

海无颜道:“他是不会要你钱的!”

说着,他即系上了自己的行囊。

任三阳道:“你丢了什么没有?”

海无颜摇摇头道:“什么都没丢。”

任三阳也检查过了他的钱包道:“钱一点也没有少!奇怪,这家伙是打着什么主意?”

海无颜冷冷一笑,心里有数。

“这个人又会是谁呢?”任三阳道:“这可真是怪事?难道是扎克汗巴派来的人?”

“这个可能不大!”

“那会是谁?”

海无颜微笑了一下道:“你可觉得刚才在比武时,那个­干­老头儿走得有点太快了么?”

“啊!”任三阳恍然悟道:“会是他么?”

“错不了,就是他,”海无颜道:“由他刚才跟宫一刀动手的招式上判来,我更可断定他就是‘红羊门’当今唯一漏网的那个娄全真!”

任三阳道:“这个老小子可真透着玄,他老盯着鹅们­干­什么?”

海无颜道:“其实他早就发现了我们,刚才在场子里他有意离开,其实根本就没有远去,依我的判断,宫一刀住处才是他主要去的地方,我们这里不过是顺便看看而已!”

“好个老小子!”任三阳骂了一声道:“他到底想在鹅们身上找到什么?”

“当然是那张宝图了!”海无颜道:“他是在作梦,哼!这么看起来,西藏宝藏这件事,确是已满城风雨,闹得外界尽知了!”

任三阳说道:“现在鹅们到底该怎么办?”

海无颜道:“使我想不透的是宫一刀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和白鹤高立会合,莫非这当中有什么虚玄不成?”

任三阳怔怔说道:“以你个人的看法呢?”

海无颜冷笑道:“不乐岛凡行一事,无不­精­打细算,而且他们行踪一向是神出鬼没,掩蔽犹怕不及,宫一刀今日的动作不免令人生疑!”

任三阳点头道:“这其中还会有什么虚诈么?”

海无颜道:“以我的判断,白鹤高立所以要他师弟出面拉拢乌苏,这其中是有深意的。”

微微顿了一下,他再接下去说道:“第一,可以增强实力,来牵制布达拉宫方面,第二,这其中难免有声东击西的诡计。”

任三阳“噢”了一声:“这么说,白鹤高立他的人已到藏宝的地方去了?”

“只怕是这样!”

海无颜脑子里不禁想到了昔日邵一子所说之言,白鹤高立虽然杀死了邵一子,由他身上抢得了那张宝图,但是那上面专属富庭王族的深奥藏文,却是极不易译解得开的,所以高立如不能找到一个像已死的“左瞎子”那类人物,他得到宝藏的企图只是妄想。然而自己虽然有了邵一子所赐的全部译文,却又苦无那张宝图的地形指引,亦是难达目的。如今第一要务,当是如何设法由白鹤高立手中得回那张宝图,这可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

这么想起来,白鹤高立刻下的行踪,就更令人费解了。

※※※

冷月如霜。

布达拉宫这所巨大的建筑物,在夜的掩饰之下,显得更神秘了。月­色­的映照之下,一片片的琉璃瓦,像是星星一样地闪灿着寒光,那些围绕在宫宇四周生长的巨松,微微地摇曳着,不时发出一阵阵和谐松涛声。如果你再仔细地聆听下去,当会发觉到隐藏在这阵松涛声之后还有另一种声音,喇嘛们低沉的诵经声音。

“西达云寺”,布达拉宫所属的一所别院,有十六位年老的喇嘛住在这里。对于整个的布达拉宫来说,这里是最冷清的一处住所了。自从前王圆寂之后,十五王登基,到如今的大权旁落;这一连串的惊天动地事故,都似乎与“西达云寺”毫不相­干­,这里所居住的十六个老喇嘛,早已为人们所淡忘了。

这么说,并不意会着这里所居住的十六个人全是无用的废物,也许今天他们真已是废物,但提起当年,嘿嘿,想当年十二王在位时,这十六个人可俱是当时宫内炙手可热的人物。

也许正因为他们那个时候的权力太过大了,才促成了一旦失势之后今日的过于渺小。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十六个老喇嘛倒也很能明白其中盛衰的道理,逆来顺受,多少年了,倒也相安无事地住在这里。

想当年,他们这一批失势的前朝臣子二十七人,如今物故人非,却只剩下了十六人。

现世人情常是这样的。

年近八旬的苏拉老喇嘛,是这里面年纪最长的一个,他是前朝十二王时,职掌武术营铁衣队的首领,一身武功颇是了得,由于他心念故王,又看不惯当今王叔扎克汗巴的嚣张,不甘为其所用,情愿住在像是养老院的西达云寺里,过着年复一年,月复一月的无聊岁月。

今夜,苏拉老喇嘛的兴致似乎特别高。对着窗外的月­色­,他先弹了一段日常喜爱的“哈克里八”。那是他们西藏最古老的一首曲子,内容是叙说来自喜马拉雅山的雪水,灌溉着西藏土地的快乐调子,后人另外为它配上歌词,用传统的长管西藏三弦琴来奏,和着低音唱出来才够味道。就像现在苏拉老喇嘛所唱的这个调子,才最够音味,只是对于不明所以的外族人士,像是汉人吧,听起来就有点怪里怪气的感觉,不知道他是在唱些什么。

老喇嘛挽着一双棉袄袖子,露出他七上八下,早已发黑的牙齿,配合着冷涩的琴弦,只听他嘴里唱着:“西——咦——唔——哂——”

低沉嘶哑的嗓音,配合着冰涩的弦律,只有悲凉的韵味,却是丝毫感觉不出来快乐的意境在哪里,然而它却是流传西藏最久,至今仍为人们所喜爱的音乐之一。

月­色­依旧,寒夜无声。此时此刻,即使连惯以夜呜的蟋蟀都寂静无声,整个的空间,却只被苏拉老喇嘛的琴韵歌声所充斥占满了。

一堆­干­枯的松枝,在冷彻肌骨的西风里,滴滴溜溜直打着转儿,不时地散开来,又合拢,再散开,再合拢……风力是由高处投下来,撞向地面才散开来,待到冲向四墙才又被迫合拢,因为这样,所显现的现场情形才会是如此滑稽。

老喇嘛苏拉的歌声未歇,月影似乎已经偏西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条人影,直由布达拉宫正殿屋檐上拔起,接连着三起三伏,轻若炊烟一缕,向着西达云寺这片院落里飘落下来。

歌声依旧,风力如常。

这个人轻飘飘,似乎片尘不沾地已经落在了院子里。

一袭月白颜­色­的长衫褂,瘦高瘦高的身材,几乎秃了顶的头上,却耸生着一络禽鸟也似的“角毛”,长眉凹目,双颧极高,尤其是深眶陷进去的那双眼晴,开合之间神光毕现。

这人身形甫现,一双眼晴频频向四下转动,立刻就投向那个角落,那个琴韵歌声的角落。

紧接着,他的身形再闪,疾若飘风般地已袭到了近前,一只手轻轻抬起,向着糊有桑皮纸的窗上轻叩了一下。

这虽是一个轻微毫不起眼的动作,但是室内的人显然已有了警觉。

顿时,传自室内的琴歌声忽然停止。

紧接着,那两扇关闭的窗户倏地敞开来。

院中人身形略闪,有如炊烟一缕,就在对方窗扇倏开的一刹那,已然飘身而入。

紧接着,那敞开的两扇窗户又为之关上。

※※※

老喇嘛苏拉,以无比惊异的神态,打量着进来的这个人。他的脸显现出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频频眨动着那双似乎已现昏花的眼晴。

“老喇嘛,我们久违了,”进来的鹤发老人道:“别来可好?”

苏拉,这个看来异常瘦小,白发苍苍的老喇嘛,似乎为眼前的这个突来的人,突来的话,弄得简直糊涂了。他的那双眼睛虽然小得只剩下两道缝,但是这一霎却睁大了。

“你是谁?我们以前见过面么?”

也许很久很久没有说过汉语了,说起来似乎有些生硬,但是他的确会说,这一点是无可置疑。老喇嘛在说这些时,两手扶案,矮小的身躯已缓缓地站了起来,看来他大概只有五尺高,一身肥大衣服穿在他瘦小的身躯,确是显得有点不称。

鹤发老者呵呵一笑道:“你大概老糊涂了,居然连老朋友都。不认识了。”

苏拉哼了一声道:“我没有什么朋友,在这西达云寺里,我已住了有三十年,我不认识你,你找我有什么事?”

鹤发老人一笑道:“四十年前,大概是一个秋天的晚上,我们就在这个布达拉宫见过。

老喇嘛,那时你威风得很,不像现在这个样子,嗯,看起来你可真是老得多了。”

“四十年前?一个秋天的晚上?……”苏拉缓缓地摇了一下头:“对不起……我实在记不起来了。”

鹤发老人神­色­微微一沉道:“不要紧,我会让你记起来的。”

一面说时,他脚下缓缓地向前迈进了一步。

“老朋友,四十年来你的西域神拳功夫,大概更有­精­进了吧!”

苏拉聆听之下,顿时吃了一惊,退后一步,长眉倏地一挑道:“你……怎么会知道?”

话声出口,老喇嘛身子已倏地纵身而起。

双方彼此间隔着一道长案,老喇嘛身形一缓纵起,疾若飘风,“呼!”一声,已来到了鹤发老人面前。敢情这个瘦小的老喇嘛,身手果然不弱,身形向上一欺近,两只手倏地向外一探,直向着鹤发老人两处肩头上抓来。

鹤发老人哈哈一笑道:“好!”

四只手掌猝然交接之下,两个人的身躯蓦地一转,带来一股劲风,直向一旁转了出去。

紧接着,两个人倏地分开,鹤发老者一声沉笑道:“这里地方太窄了,展不开身子,来,我们到外边玩玩去!”身形一纵,随着他前探的身子,两扇关着的窗户,霍地敞开来,他整个人身,在一式虎扑的势子里,突地穿越了出去。

身后的老喇嘛苏拉,自是放他不过,紧跟在他身后,倏地跟踪扑出。

两个人就像一双戏檐的猫,忽地现身院中。

冷月下,两个人极为快速地交换着身手。

苏拉的确在施展他毕生最为得意的“西域神拳”,月­色­之下,只见他人影飘飘,袖风呼呼,所出拳式,的确中原少见,妙在左右双拳变化巧妙,左手出拳,右手出掌,右手出拳,左手必然出掌,以掌护拳,虚实莫辨。

然而,与他对手的那个鹤发老人,看上去身法更见奇妙,尤其是对付老喇嘛这套西域神拳,更像是胸有成竹,极有把握。

事实上老喇嘛苏拉的每出一拳,都像是早在他计算之中,是以常能未卜先知。如此数招过后,苏拉尽管是招招凌厉,奈何却连对方的身边儿也招不着。

猛可里,老喇嘛的双手、双拳同出,疾若电闪般地,直向着鹤发老人两肋击去。

在动手的过程里,这一式看起来猛厉极了,称得上是一式杀着。

鹤发老人像似早已期盼着这一招的来到,忽然一声轻笑道:“好招!”

不知他怎么一来,双手下分,极具轻灵地已分开了对方的双手,进步欺身,“噗”地一声,已抓住了苏拉的一双肩头。

苏拉顿时向后一个踉跄,嘴里“哦”了一声。

鹤发老人加诸在双手上的力道可能不轻,而且显然施展的是一式极为特殊的拿|­茓­手法,老喇嘛苏拉顿时为之全身发麻,身子一跄之后,便为之动弹不得。

对苏拉来说,显然是他平生少有的经验,然而却并非是绝无仅有的一次。一个念头,闪电也似地掠向脑海,终于使他想起了一个人,这个人原是他不该忘记的。

紧接着鹤发老人,已松开了他的双手,带着一声轻微的冷笑,他已倏地拧身,再次纵回老喇嘛禅房之内。苏拉紧蹑着他的身后追上去,他不甘就此服输,双掌交合着,用“开山神掌”的一式,倏地直向着前行的鹤发怪人背上击去。

鹤发老人一声怪笑,倏地转过了身子来。只凭着这一式转身,为今武林之中就前所未见,原来他身形不动,双足固立,仅仅只凭着上半身拧动之势,就把身子转了过来。同时他的一双手及时拉起,看来异常绵软地已接住了对方的双手。

苏拉老喇嘛只觉得两只腕子上一阵子发软,全身上下仿佛一些儿也施不出力道来。

这只是极为短暂的片刻。苏拉老喇嘛身子一麻之后,顷刻之间又恢复了原状,再看对方的那个鹤发老人已然飘身三尺开外。

“哈哈……”鹤发老人笑道:“老喇嘛,你真的记不起来了?”

苏拉在鹤发老人上身拧转的一瞬,忽然间记起了一个人来,事实上这个人的影子多年以来,始终困惑着他,并不曾淡忘,忽然忆及,由不住全身打了个寒颤。

“哦,你……你是老……白鹤……是你……是你……”

鹤发老人又是一声怪笑,向前踏进一步道:“你总算还有点记­性­,到底认出来了,不错,我就是那个老白鹤,咱们总有四十年不见了。”

苏拉嘴里连声地“哦”着,不时眨动着眼晴,一再地向对方脸上认着,似乎既感“难以相信”,却又“不得不信”的样子。

“你真的是老白鹤……不错,不错……你竟然还没有死……四十年了,四十年了。”

鹤发老人呵呵笑道:“大概你是巴不得我死了,阎王不点名,小鬼不来传,你叫我怎么死?哈,你叫我怎么死?”

一面说着,只见他身形一纵,像是一阵风似的,已由苏拉头顶上掠了过去。他身形越加地看来像白鹤,双手平张着,平平地由老喇嘛的头顶上掠过去。

苏拉倏地一个快转,一副咬牙切齿的狰狞面貌,那副样子像是准备拼命的表情。

“哼!”鹤发老人站定之后,看着他冷哼一声道:“放心吧,过去的事我们一笔勾销了,我这次找你可不是来跟你算旧账的。”

苏拉听到这里,原来惊吓忿怒的脸上,忽然显现出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不信,那么,你今天晚上又来­干­什么?”

鹤发老人一笑道:“我说的是真话,信不信由你。说真的,你这个老东西还能活到现在,倒是真有点出乎我意料之外,过去的事咱们都别谈了,今天晚上我倒是专心诚意地来拜访你,叙叙旧,你怎样,你可愿意咱们双方化敌为友?”

苏拉老喇嘛连连眨动眼睛,将信又疑地频频向他打量着。

“你说的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那……”苏拉忽然叹息了一声,点点头道:“那是再好也不过了……”

说了这句话,他像是真的松了一口气,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用手指了一下另一张椅子,道:“你坐下来说吧,我这里是穷地方,可没有什么好东西来招待你。”

鹤发老人坐下来道:“四十年,我们都老了。”

苏拉点点头道:“老了,可是我还不想死。”

鹤发老人道:“怎么样,看来你在这里日子过得像是挺不错吧?”

苏拉冷笑了一声,喃喃地道:“不错,哼……”

鹤发老人那双锐利的眸于,频频在他身上转着,一望即知他是个极有心机城府的人。

苏拉忽然愕了一下,霍地站起来道:“不对,你今天来找我,一定有什么事吧,是不是?”

鹤发老人嘿嘿一笑,一只手抬起来摸着他下巴上翘起来的一丛短须。

“不错,你猜对了,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夜来找你当然有事。”

“什么事?”

苏拉立刻显出了很紧张的样子,一面频频摇着头,冷冷地笑道:“我今年已经七十多了,你应该知道,宫里的事现在我早就不管了。”

“你刚才说过,你还不想死。”

“这……”老喇嘛十分费解地看着对方:“当然我不想死,难道你想死?”

鹤发老人嘿嘿一笑,说道:“我当然也不想死,可是,活就要活得痛快,像我这样,海阔天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像你。”

苏拉愕了一下,喃喃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我活得不快活,你……”

老喇嘛虽然一大把岁数了,火气还很大,一句话不对,就摆出一副要打架的样子。

鹤发老人轻轻一笑道:“老喇嘛你少安毋躁,我们现在是朋友了,朋友可就无话不说,总之,这一次我来找你,绝没有什么坏的意思,这一点等一会你就明白了!”

苏拉原本站起来的身子,听他这么一说,随即又坐了下来。

鹤发老人道:“对了,你的气先要消一消,我们才好说话。”

苏拉被弄得简直莫名其妙。

“你到底要说些什么?”

“我要跟你谈谈一件你所亲身经历的往事,当年布达拉宫所发生的一件隐密大事。”

“什么大事?”

“我想这件事你是知道的,有关七十二武士集体中毒,双目失明的这一件事……嗯!”

这几句话一经道出,苏拉顿时面­色­一阵大变,倏地再次站了起来。

“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你……”

鹤发老人冷哼了一声道:“我什么都知道,什么事也瞒不过我。”

“你还……知道……些什么?”

老喇嘛一面说,显然表情大为紧张:见他喉结频频起伏,像是触发了他一处隐痛似的。

“好吧,我­干­脆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你吧!”

“你说……你说……”

“我还知道当年藏十三王留下的大批宝藏的事!”

老喇嘛脸上一阵发白,却故持镇定地坐下,冷冷一笑道:“我当是什么事呢,原来这四十年来,你对这件事还不死心。当初我不是就告诉过你了,这件事并不确实,只是江湖上风风雨雨的传说罢了。”

“好吧,就算是传说吧!”鹤发老人脸上显现出一丝狡黠的笑:“那么七十二武十中毒,双目失明,以及后来集体被杀这件事,可是真的了!”

“你……你听谁说的?”

苏拉再一次显出紧张神态。

“哼!你不要管我怎么知道的!”鹤发老人冷冷地道:“这件事我经过很久时间的调查,证明是千真万确的!”

苏拉咽了一下唾沫,苦笑了一下道:“好吧,就算是真的吧,可又与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与你有关系!”鹤发老人道:“因为七十二名武士之中,除了一个漏网之鱼外,其他七十一人俱都死在你的手中!”

“你……”

老喇嘛霍地抬起了手,似乎作势待向对方发出,可是一想到对方的厉害,自己根本无能取胜的事实,这只举起的手就又慢慢地松了下来。

“老喇嘛,这件事是千真万确的,你也就不必否认了!”鹤发老人脸上含着微微的笑:

“说起来,这件事你虽然心狠手辣了一点,可是也不能怪你,因为你也是听令行事,要不然,你也不可能活到现在了!”

苏拉那张脸一霎间变了好几次颜­色­,终归无能发作,过了一会儿,他才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十分沮丧地垂下了头。

“所以我说你这些日子过得并不快乐,”鹤发老人冷冷地道:“因为你心里一直存着歉疚,藏十四王是个最昏庸无道的人,全西藏的人都恨他入骨,而你居然助纣为虐,为他­干­下了这件丧心病狂的事,你是全西藏的罪人。”

“我……”苏拉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我又有什么办法?……谁教他是主子……我是奴才,我能不听他的话么?你不要再说下去!”说时,眼泪一颗颗地顺着他的脸滴了下来。

鹤发老人那双眼睛一直留神地打量着他,看到这里微微笑道:“你总算命长,要不是那个昏王被人刺杀在先,就算你已退居西达云寺,他也不会放过你,那可就大冤枉了!”

苏拉伸出一只­干­枯的瘦手,擦了一下脸上的眼泪,苦笑了一下道:“你说得不错,我是西藏的罪人,这多少年以来,我一想起这件事,心里就像刀扎一样的难受。老天,我已经不再去想了,你又提起来,为什么?你今天晚上来找我,就是故意来提这件事的么?”

鹤发老人摇摇头道:“那倒也不是,我只是要向你打听一件事情而已。”

“什么事?”苏拉十分沮丧地道:“我早就告诉你,有关那批宝藏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

鹤发老人道:“但是我知道!”

苏拉一愕:“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那批宝藏确有其事!”鹤发老人道:“已死的七十二名武士,就是埋藏宝藏的人。要不然你又为什么去杀他们?难道不是杀人灭口?”

苏拉叹了一声道:“你能不能不要再提这件事,我求求你好不好?”他语音颤抖,说这几句话确实情发于衷。

鹤发老人脸上现出一丝微微的笑,似乎已经感觉到自己的布局成功。

“这么看起来,你倒不是一个没有良心的人。”鹤发老人微微冷笑了一下:“仅仅内疚是不够的,你得想一个法子赎罪,做一点好事来补偿这里的人。”

“你说什么?”

苏拉似乎顿时为之­精­神一振:“做好事?做什么好事?”

他睁大了眼晴,满脸渴望的表情。

“告诉我,我能做些什么?只要是好事,哪怕是死了,我也愿意!”

鹤发老人点点头道:“你们喇嘛教都相信轮回,灵魂升天的说法……像你­干­的这些坏事,死了以后,你当然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这就是我劝你­干­点好事,为你自己死后赎罪的原因!”

这几句话,听在苏拉耳中,果然发生了作用,只见他一时呆若木­鸡­,眼泪由不住又自汨汨淌出。

须知人­性­本善,早年嗜杀为恶的人,无不晚年心存后悔,何况眼前苏拉晚年虔诚向佛,深信轮回报应之说,近年来早已心存仟悔,日诵百经,以图减轻往年罪恶。眼前鹤发老人这一番话,自是深深打动了他,一时既惊又愧,顿时呆在了现场。

鹤发老人看到时机成熟,这才说出了他的本来之意。

“老喇嘛,我眼前有一事要你相助,你如果能助我完成,将功折罪,足足可以抵挡你过去所犯的罪恶了,你可愿意?”

苏拉顿了一下,紧紧咬着牙道:“说吧,只要能赎我过去的罪,死都可以!”

鹤发老人一笑道:“你放心,不会要你命的。”

“到底要我­干­什么,你快点说吧!”

“好吧!”鹤发老人眼睛­精­光毕现地逼视着他,“我知道,你是如今仅活着参加埋藏宝藏的一个人,其他的人都已死光了!”

苏拉脸上又显现出一片青白,每当过分惊吓时,他脸上都会出现这种颜­色­。

“谁告诉你的?这话你可千万不要乱……乱说……”

一面说他下意识地由椅子站起,走向前面,拉开门探头向外,四下注视一下又缩回来。

“老兄,帮帮忙好不好?不要再提这件事了,这句话要是被外人听见,传到了里面宫院里,我这条老命可就完了!”

鹤发老人点点头道:“这么说你是承认了?”

苏拉看了鹤发老人一眼,轻叹一声点点头道:“就算你说对了吧,可是……”

忽然他冷笑了一声,看向对方这个神秘老人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哼哼,你想让我去帮你把那批东西挖出来,你以为我会去做这种事?哼哼!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鹤发老人寒下脸道:“这么说你是不想赎你过去的罪了?你刚才不是已经答应我了?”

“我答应你是去­干­好事,谁答应你去挖宝发财?”

鹤发老人冷冷地道:“我并没有告诉你,要发财。如果这是一件好事,你可愿意?”

老喇嘛愕了一下道:“哦?是什么好事?”

鹤发老人道:“把所挖出来的宝藏全部分给西藏的穷人,这是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老喇嘛顿时神­色­一怔,脸上充满了喜悦之情。

“老天,怎么这件事我一直都没有想起来过?太好了,太好了!”

鹤发老人微微点头道:“我猜你定会做的!这是你所能唯一为自己赎罪的机会,你当然应该去做。”

苏拉在一阵狂喜之后,脸上又变成了苍白。

“可是,事隔了好几十年,那个地方云封雾锁,实在难找,我怕已经忘记了。”

“你不会忘记的。”

“我一点把握也没有。”

一面说,他气馁地摇着头,苦笑道:“五年前,我曾经偷偷的……”摇摇头他又不想说下去了。

鹤发老人冷笑道:“原来你也动过这个念头?想私自侵吞?”

“你想错了。”

苏拉频频苦笑道:“我只是想找着那个地方,想看看那些东西被人家偷走了没有?”

“难道有人想去偷挖这批宝藏?谁又会知道那个地方?”

“哼,想这批宝藏的人多了,就这个布达拉宫,就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作这个发财的梦,光我知道就有七八个了,可是这些人只有去,却从来没有一个人回来过。”

鹤发老人哼了一声道:“那又因为什么?”

苏拉冷笑了一声,说道:“第一,他们根本不知道准确的地方,第二,那个地方云雾封锁,就算是找着了地方,也危险得很。”

苦笑了一下,这个老喇嘛气馁地道:“刚才我说过,五年前我曾偷偷去过了一次,可是在那里找了三天,也没有找到地方。”

“那又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苏拉冷笑道:“好几十年了,当初挖的地方,全部长满了藤子,野草。

再说当初,我虽然亲身参加埋宝的工作,可是也只知道一个大概的地方,至于宝物埋藏的洞|­茓­,却有一张宝图记载,只有找到了那张宝图,才能知道那些东西到底埋在哪里。”

“这么说来,外面传说的宝图是真的了?”

“当然是真的,千真万确的事。”苏拉回忆着道:“我记得先王收藏那张图时,我曾看了一眼,那是一张绘制在羊皮上的图卷,一边是图,一边是文字的记载。”

说到这里他冷笑了一声说:“一般人就算得到了这张图也是没用的。”

“为什么?”

“因为,”苏拉耸动了一下双肩:“你知道,我们西藏的文字很特别,而埋藏宝物的那张宝图,更是用经过特别设计的秘语文字所记载,大体上看来虽与一般藏文没有分别,只是到了重要的地方便不同了。”

“哦,”鹤发老人像是恍然大悟的样子:“这么说起来,即或是有人能够得到了这张宝图,也是枉然了!就连你也不认识那些特有的字体了?”

苏拉苦笑了一下道:“我是认得那些字的,只是,有什么用:要有图才行叶。”

鹤发老人听到这里,情不自禁地挑动了一下长眉,一颗心总算完全放了下来。他不愧老谋深算,总算拐弯抹角地把这个老喇嘛给引到了“死角”上去。微微笑了一下,他打量着这个老喇嘛道:“既然是特别设计的秘语,又怎么会让你知道呢?”

“哼!问得好。”

老喇嘛起先是不肯承认,现在一经谈开了,反倒是有如“鱼硬在喉”不吐不快了。

“先老王本来是不想告诉我的。可是,我的情形特殊,你知道我的工作是负责监督挖掘埋宝的,所以他们才不得不告诉我。”

“我明白了!”鹤发老人冷冷地道:“事隔数十年之久,你想你还会认识这些秘体的字么?”

“我……不会忘记的……”苏拉说:“就算再过几十年,我也不会忘记的,这些字,早已经刻在了我的心上。”

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他哑然失笑道:“说了半天,有什么用?没有那张图,一切都是空的,废话!”

“不是废话。”

一面说着,鹤发老人已取出了一个黄绫包裹,打开来,取出了那卷秘藏的羊皮图卷。

苏拉脸­色­顿时为之一变,倏地站起来惊诧的道:“咦!你从哪里得来的?”

“你先别管这些,只看看这卷图是不是真的?”

“嗯……好好……”

鹤发老人一面宁神驭气,使之聚集双手,一面故示大方地把手中图递向苏拉。他当然知道此图的重要,不可遗失,他也更是自信,这种情形下,眼前这个老喇嘛是无能逃开自己手掌心的,是以­干­脆放得大方一些。

老喇嘛苏拉用着一双抖颤的手,接过了羊皮图卷,先不打开来,只是仔细地观察着它的外面,特别注意到卷边的一颗小小玉坠。

他抖颤的手指,一面摸索着,一面点头道:“不错,这就是了一我记得,这是真的。”

鹤发老人点点头说道:“打开来再看看。”

苏拉听言行事,随即展开了图卷。

一时,一张图文毕现的完整画面,展现在二人眼前。

苏拉只看了一眼,已连连点头,他弯下腰来,仔细地辨认着一行字迹。

“嗯嗯,这是真的了。”

“好吧!”鹤发老人取出了早已备好的字笔,放向桌上道:“既是真的,现在就请你把它完全译为汉文,我知道,你的汉学根基很好。”

苏拉点了点头道:“好吧。”

他脸上显现出多年难见的喜悦,到底是一件天大的隐秘,将要在自己的手指下揭露开来了。

“啊,不行……”就在他刚要写下去的一霎,忽然又停住了笔。

鹤发老人道:“怎么不写了?”

苏拉摇摇头放下了笔,把宝图卷好,重新送到鹤发老人的手上。

“这卷东西还给你,它在你手上,谁也抢不去,你保管着吧。”

鹤发老人道:“可是你还没有翻译成汉文。”

苏拉哑然一笑,指了一下头道:“所有的东西,都在我脑子里,跑不了的。”

鹤发老人面­色­一沉道:“那没有用,我要你白纸黑字地写在纸上。”

“我不能答应你。”

苏拉的表情很是沉着、冷静。

鹤发老人有一股突然的激动,当然,他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向苏拉这样一个重要的人贸然出手的。

“你难道变卦了?”强自压制着内心的愤恨,鹤发老人冷冷地道:“你是在动什么念头?”

苏拉呵呵低笑了两声,无惧地看向对方道:“我一点也没有改变,我是怕你说了不算,等我写好了那张东西,你拿着一走,我可就没有办法了,现在最好,东西在你手上,你既不必怕我,我也不必怕你,我们一起走,到什么时候办什么事情,这样不是很好么?”

鹤发老人倒也没有想到对方这个老喇嘛,敢情还是粗中有细,不过事已至此,倒也不愁他会闹什么玄虚。

“很好,就照你说的这么办。”

一面说,鹤发老人已把羊皮图卷收进了怀里,站起来道:“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动身吧,日出之前,我在宫外八角山下等你。”

苏拉道:“你也把这件事看得太容易了,嘻嘻,你知道埋藏的金银财宝一共有多少?只我们两个人就能搬动得完么?再说一定有别的人……”

鹤发老人冷笑道:“这件事就更用不着你来­操­心了,你跟我一起来,你的一切安危当然由我负责。”

苏拉拱了一下手道:“多谢。”

接着他以十分怀疑的眼光,打量着面前的鹤发老人道:“这些年来,我也听见了一些外面关于你的传说,你可是来自不乐岛上的白鹤高立?”

鹤发老人微微一呆,随即笑道:“原来你一点也不傻,竟然把我的底细都摸清楚了,不错,我就是高立,从不乐岛上来的。”

苏拉怔了一下,冷冷地道:“你在中原的名声不大好,贪财是出了名的。”

白鹤高立冷笑道:“人不爱财,天诛地灭。”

苏拉神­色­一变。

高立明白他的意思,立刻一笑道:“你不必多心,我答应你的事绝不会变的,这批宝藏出土之后,我们两个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我只要我的一半,至于你的那一半做什么用,那是你的事情,做好事也罢,坏事也罢,反正我们互不相问。”

苏拉听他这么说,想了想,觉得倒也人情合理。他内心确是对过往所做所为,充满了愧恨,一心想着要做些补偿的善功,自然有了这些钱,即使是只有一半的数目,也是够他拿来应用行好为善了。这么一想,苏拉也就乐于从事。正如高立所说,他也并不是傻子,当年宝藏是他亲手埋的,由于他对某些特殊地形的了解,使他在与白鹤高立合作过程里,感觉到一些安全保障。

高立­精­锐的眼睛望着他,神秘地一笑道:“我们就这么说定了,日落前后,我在八角山下等你。”

说完不待苏拉答话,身形轻纵,如同一缕轻烟般地已自飘身而出。

老喇嘛愕了一会,这才熄灯就寝。

四十

大雪茫茫,一眼看去只是那么耀眼刺目的白。

塔克马­干­山高近千仞,站在山脚上仰首上望,一片银白,几与天齐,雪花飞舞里,简直让人分不清何者为山,何者为天,真真称得上“天地朦胧”。

站立在底峰峰头,仰首上望。老喇嘛苏拉呼气成雾的喘息着道:“早着哪,这不过刚上路,往后还远着哩。”

高立一身雪白的长衣,大冷的天,他甚至于只是一袭单衣,眸子里­精­光闪闪,显示着此人果然有异于常人的功力,无限­精­神抖擞。

平伸而出的一截岩石,正好挡住了落雪,在一段长行之后,二人暂时在此处落脚。

“好冷的天,”老喇嘛一面往手心里哈着气说:“今年的雪下得特别早,山上更冷。”

高立只是注意着附近的山势,探手入怀,摸出了那羊皮图卷打开来看了看,又收起来。

苏拉一面吃着藏粑,一面道:“这是塔克马­干­山东路山口,我们要绕向西边去,光这个绕头就得两天的路程。”

高立道:“既然这样,为什么不直接从西面上去,不省事得多么?”

苏拉摇摇头冷冷地道:“你说得轻松,西面山口岂是好登的?那里正当风口,终年结着寒冰,自古以来,就没有人敢从那边入山的,不要说入了,连飞鸟都不敢由那里进出。”

说着,他把一根杏黄|­色­的丝绦,紧紧在腰里盘了盘,由一块石头上站起来,拍打了一下身上的雪花,老喇嘛道:“走吧,要是入夜以前不能到‘二羊分角’,那么今夜我们可就得在雪里过夜了。”

一面说,刚要起步,就见高立忽然站住道:“慢着。”

苏拉道:“怎么?”

高立凝神倾听了一下,十分肯定地道:“有人来了。”

二人凝神以待,果然不大一会儿的工夫,即见脚下山洼子里转出了一个佝偻着身子的人影,敢情是个糟老头儿,背着一个大竹篓子,穿着羊皮大袄,腰上Сhā着旱烟袋杆子,足下是高腰的白布袜子,一双长毛的“扒地虎”鞋子,可真够窝囊的!

这个小老头儿,可就这个样一步步地往山上走过来。

苏拉似乎有点惊异了,这种天,竟然会有人往这般大雪封闭的高山里跑,不能不说是怪事了。

小老头儿一只手拿着一根看似铁签的玩意儿,每走几步就往地上拄上一拄,像是在探测什么物什似的。渐渐地,他们双方的距离,可就接近了。

“哟!”

乍然发觉到顶上的二人,小老头儿禁不住吃了一惊,先用西藏话说了几句,发现二人没有答,随即又改口说汉语道:“两位老哥早来啦。”

苏拉看高立一眼道:“你们认识?”

高立摇摇头,没有答声,一双眼睛瞬也不瞬地向着对方小老头逼视着。

苏拉好奇地向对方答腔道:“老哥,你这是从哪里来?”

“从哪儿来?远啦!”

一面说,这个老头几手上铁签还是不停地拄着,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嘴里嘻道:“对了,这就是了。”

铁签子扎在冰地上,铮锵乱响。随即见他手腕子翻处,却由雪地里挑出了一根红­色­的山藤一类,又像是什么植物根类的东西。老头儿一只手抓着这根东西,眉开眼笑地说道:“总算找对了地方,可找着你啦。”

老喇嘛苏拉看得奇怪,跃身而前,就着对方手上看了看那根东西,不过是生满了须茎的一截树根罢了。

“这是什么?”

“宝贝!”小老头儿咧着嘴笑道:“认识它的都管它叫‘地龙’,不认识它的人叫它‘老蜈蚣’。”

“­干­什么用的?”

“­干­什么用?”小老头儿睁大了他那一双小眼:“用途可大了,驱寒、生津、活血、补筋,样样都行,就差不能起死回生了。”

一面说,他反手揭开了背后所背竹篓的盖子,把这根“老蜈蚣”的“宝贝”给装了进去。

苏拉注意到他背后的竹篓内,除了根“老蜈蚣”之外,空无一物,想是专为采摘此物而来。

小老头儿笑向二人打了个招呼,随即一路继续向山道上攀行自去。

苏拉打量着他的背影道:“奇怪,我在这里几十年了,竟然还是第一次见过这个人,原来他是个采药的。”

白鹤高立脸上现出了一丝冷冷的笑:“你以为是么?我看未必。”

苏拉道:“难道他是为那批宝……”

话方到此,立刻为高立轻嘘之声所止住。

老喇嘛再一抬头,才注意到那个小老头儿竟然去而复返。

双方距离不远,小老头儿嘻嘻笑道:“敢问二位老哥一声,这地方离‘六星钩子’还有多远?”

苏拉摇摇头道:“不知道。”

老头儿摸了一下脖子道:“我敢情是走错了,大概是这条路吧。”

说时,伸手指了另一条路一下,向着二人咧嘴一笑,告了辞,随即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踏霄而去。

白鹤高立等他去远之后,随即纵身而前,落向他身后,仔细地向地面上注视着。

苏拉不解地上前道:“怎么,有什么不对么?”

高立冷笑一声道:“果然不错,这个人你我要小心防着一点。”

苏拉越加地不解道:“他有什么不对么?”

高立道:“你只看看雪上脚印就知道了。”

苏拉听他这么一说,再注意地往雪地上细看了一下,却见那积雪盈尺的地面上,小老人方才踏过之处,却只留下了浅浅一行脚印,不过只有铜钱儿那般厚薄,只此一样苏拉就自愧不如。“哦,好轻功。”

白鹤高立微微冷笑了一下,道:“能够把这门‘踏雪无痕’的功夫练到这个地方,已是不易,只是这老头儿却也未免过于自大,竟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句话。哼哼!一天若犯在了我的手里,我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苏拉见他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竟然发此毒咒,恨恶如此,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嘴里连声念起佛来。

“南无阿弥陀佛,高兄,这可万万使不得,使不得,你这么一来,我这个善功也行不得了。”

高立见他胆小如此,不觉好笑,眼前还有求于他,自不便一上来就把他吓跑了,当下嘿嘿笑道:“我只不过是这么说说而已,其实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老头要好生生的,哪一个又去惹他。”

苏拉又念了一声佛,这才各人背起行囊,继续向前面行走。

是时落雪渐大,虽非鹅毛大雪,却也其势可观。仰首上望一片混沌,更觉雪势逼人,只不过一霎间的工夫,苏拉身上已经积满了落雪,怪在白鹤高立全身上下,却是片雪不沾。

苏拉注意到雪花飘临高立当头,在尺许以外地方,随即像遭遇到了什么阻力似地,向四面散开,仿佛此人周身上下隐隐包裹着一层气机,气机以内的身体,不容侵犯。

他心知这个高立武功­精­湛,一身轻功更高不可测,却不知更有异功若此,内心好不钦佩!由是更加留意到对方身法,却发觉到他身法尤其轻灵,往上足尖一点,即腾身丈许,这还是为了怕自己跟缀不上,故意放慢,否则更要快上许多。

苏拉看到这里,内心更是有些悚然,自己如果与他比较武功,简直有雪泥之判。虽然双方约定在先,可也保不住此人的临阵反悔,果然他是一个心怀叵测无义之人,那么一旦反脸相向,后果堪优。虽然苏拉事先也已暗自留下了万一的退路,可是这个高立是如此的厉害,自己看来万万不是他的对手,这便如何是好?事已至此,也是无可奈何,也只有期盼这个高立并非如此了。

想念之中,二人已向上揉升了百十丈高下。

忽然前行的高立站住脚步道:“我说得怎么样,又有人来了!”

苏拉功力自不能与高立相提并论,这一阵疾驰之下,已由不住气喘吁吁,当下偎向高立身侧,顺其目光视处,向地面上打量了一眼,发觉到一些兽蹄的印迹。不免奇怪道:“这不是人的脚印呀?”

高立冷笑道:“当然不是人的脚印,是驴子的足印。”

苏拉细认了一下,摇摇头道:“这我就分不出来了,这山上有很多野羊,梅花鹿,别是……”

高立摇摇头道:“但是这些蹄印,却是驴子的蹄印。”他目光在地上瞟了一眼:“这是两匹驴子的脚印,蹄印深入,多半驴背上有人,两个人。”

苏拉哑笑着摇摇头,实在也没有当回事地放在心上。

高立冷笑道:“雪山宝藏之事,江湖知道的人实在已是不少,奇怪的是,他们怎么会知道走这条路?”

苏拉摇摇头道:“这个并不稀奇,东路风大不能入口,只有这里才是捷径。嘿嘿,你放心吧,这里面地势大得很呢,没有宝图的指引,就算他们绕上一年,也是白费力气。”

高立道:“话虽如此,来者不善,我们却也不能小看了他们,就拿这两行蹄印来说吧,很可能骑驴的人为恐留下足印,遭人起疑,故意以驴代步,再以驴蹄与羊鹿近似,如非是内行如我者流,万万难以辨出,我们就往下等着看吧,看看我说得对也不对?”

苏拉笑道:“自从雪山宝藏事传江湖之后,这山里经常有人进出,我们布达拉宫的‘山管事’喇嘛说,每年人山都会发现到几具尸体,可怜这些无辜的冤魂呀,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呀!”

高立说道:“这些人既然是有心寻宝,想来也都是一些身负武功,很有能耐的人,何至于活生生地饿死深山,倒是奇怪了。”

苏拉哑笑一声,看了他一眼,得意地道:“嘿嘿,你的武功虽是天下少有,可是谈到这些情形,可就不如我了。”

高立一笑道:“所以我才请教。”

苏拉摸了一下他的小八字胡,喃喃地道:“这你就不知道了,这片大雪山里早晚多雾,每日子时前后雾发之时,弥天盖野,再加上日光的穿Сhā,四方不分,呵呵,那个时候,谁也保不定会迷失方向,只要一不小心,准会走入死谷。”

高立道:“这里还有死谷?”

“可不是!”苏拉道:“那地方可怕极了,人进去以后是一定不能活!四周峭壁,狮虎难登,谷内听说寸草不生,最最令人不解的是,那个山谷之内的水质竟然也含有剧毒,就连谷内的积雪也不敢贸然尝试,误饮一口就有­性­命之忧,所以不论人兽,只要深入死谷之内,可就必死不能活的了。”

高立呵呵沉声笑道:“这倒是第一次听人说过,当真可怕得很!这么说来,不识路途之人,是万万不便行走的了。”

苏拉点点头道:“当然,所以说这里的猎人上山行猎,一定早出早归,如果错过了时辰,雾起之时只得就地打尖,困守一夜,妄动不得。”

高立在他说话之时,一双眸子不时在四下搜索着,这时候冷笑一声道:“这么说,现在时辰还不到,我们倒要多赶些路了。”

一面说,遂移步前进,苏拉亦步亦趋地在后跟随。

眼前来到了一片平坦的地方,只见大雪积野,一展无垠,四面高山或近或远,两相把持,独独空出了半山之间的这一片平地,其问松柏衍生,更有一种不知名的红­色­植物间生其间,由是白、翠、红三­色­相间,衬以耸岭峭壁,简直不似凡世人间,仿佛来到了琼瑶世界。

高立目视当前,深深吁了口气道:“好一个神仙的世界,吾人苟能修真于此,天仙可得矣。”

苏拉嘿嘿笑道:“这里再到子午之时,风势最是厉害,你只看树上白雪尽落,也就可知风势之厉害了。”

高立一惊道:“这么说,时辰快要到了。”

苏拉道:“对了,我们原来也打算在这里歇息,过了午时之后再走吧。”

一面说这个老喇嘛随即展开身法,迅速向着侧岩扑纵上去,高立在他身后紧紧跟上。

这里山势陡峭,宛若刀削,如非间生小树,简直不易落足,苏拉费了半天劲道,翻上岭头,却见高立气息不惊,早已立前相候,看在苏拉眼中,更不禁大生愧疚,暗自折服。

站立在一株巨松之下,苏拉喘息道:“时候差不多了,我们得快找个地方。”四下打量了一下,他点点头道:“不错,是这个地方。”

当前是一片高起悬崖,妙在两崖相贴,只空出了当中一线之天,飕飕寒风,直由这道缝隙里吹进来,偶一接触,冷入骨髓。

苏拉打量了一眼,似乎确定了这个地方,即见他偏向那道壁缝之间走近。

两壁之间虽有一道缝隙,惟宽不过丈,下临万丈深渊,只在贴壁之处,盘生着一股粗如碗口的山藤,怪蟒也似地衍生壁缝之间。

苏拉忍着身上的奇寒,一面抖颤颤地踏上枯藤,面向石壁,缓缓前移,高立紧蹑其后,虽然还未到起风时刻,这里的风势已是不小。

高立心中正自起疑,也不知道这个老喇嘛把自己带到这里是何用意,他功力确是了得,一任夹壁寒风如何猛烈,却似对他不生作用。岭上冰雪吃风势一刮,一颗颗如同冰珠飞弹,撞击在石壁上劈剥乱响,中在人身上自然大大不是个滋味。尤其是风势所造成的那种“轰轰”声,频击耳鼓,即使像高立身负超人功力者流,时候一长也万难忍受。

高立正感奇怪,苏拉何以要把自己带来这里,却见前行的苏拉,忽然向壁间一倚,随即消失其间,这才发觉到石壁间有一空处,间可容人,如非走近眼前,万万看不出来。

身子一闪进去,拐上两拐,似乎来到了一处洞|­茓­,由于内里漆黑,原来就伸手不见五指,况乎由明处进来,更觉黑同墨染、所幸老喇嘛苏拉早已防到此点,手里早已备好了打火物什,眼前一黑,他已就势晃动手上打火之物,“叭嗒!”一声亮出了栲栳大小的一团火光,顿时眼前现出了光明。

苏拉随即以火照壁,未卜先知地已在壁间找到了一处­干­枯的油松火把,虽然如此,亦无碍燃烧,等到他点燃了那根Сhā向墙间的火把,这里面才自光华大盛。

却听见一人呵呵笑道:“巧得很,我们可真是有缘,想不到在这里又碰见了你们。”

一面说时,在壁角里站起了一个人来,一面向着二人频频拱手道:“幸会,幸会。”

声音很熟,敢情相见未久,就是前道遇见的那个采药的老人,身边放着一个竹篓,铁签搁在一边。

这个小老头儿打过了招呼,随即坐下,地上铺着稻草,摊开的油纸包里有饼有­肉­,还有一个葫芦,看见了这个葫芦,鼻子里可就嗅见了阵阵酒香,他倒是挺惬意的。苏拉似乎吃惊不小。

“咦,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

小老头晃着头上像是马尾也似的一束花白长发,­干­笑了两声道:“我怎么不知道?倒是你们来得奇怪,刚才我还忘了问两位,你们到这个要命的地方­干­什么来啦?”

这可好,没有问他,他倒是先盘问起自己来了,苏拉顿时为之一怔,喃喃地道:“这个……”

高立在一旁冷笑一声,Сhā口道:“还没请教朋友你贵姓?”

小老头一双眼睛骨碌碌在高立身上转着,点点头道:“我叫人不知,你老哥请先不要生气。说到我这个名字,可不是没有道理,二位请想,像我这种高山采药的行当,几十年也不知是怎么活下来的,反正是在山上的时候多,在山下的时候少,你们说说看要名字­干­什么用?”

说着说着,他像是犯了烟瘾,由腰带上抽出了旱烟,按了烟,“叭嗒!”一声打着了火,呼噜呼噜吸了几口。吐出了一口烟,他眯缝着两只小眼睛道:“姓嘛倒是有一个,年头多了,可真是记不清了。”

高立自对方这个小老头初次一见之下,已心生警惕,这次见面,看来似乎似是巧合,却也不能掉以轻心。他这个人城府很深,什么事宁可心里盘算,绝不出自口风,多年以来行事诡秘,不出手则已,一经出手,无不手到成功。多年来称霸江湖,就是凭仗着他有过人的眼力,绝不打没把握的仗,杀人虽多,却也并非平白无故,好坏都有原因。眼前这个老头儿虽然惹厌,可是高立在没有完全摸清楚他以前,却是还不打算就下毒手。

似乎连一句话也不愿与对方多说,高立就着地上的稻草倚壁坐下,暂时双目下垂,像是静坐运功,不再多说。

老喇嘛苏拉可是掩不住心里的好奇,两只眼晴始终注意着对方小老头的一切。

喝了两口水,苏拉肚子里咕咕叫了两声,敢情是又饿了,想到随身带的有­干­粮,正要探手摸索,即见对面那个小老头扬手抛来一物。

“接着,先来块羊­肉­尝尝。”

“呼!”一声已到了苏拉脸前。紧接着他手指微翻,一枚卤蛋,直向着高立面前飞来。

高立原是垂帘默坐,忽地双眼大睁,眼看着这枚卤蛋夹着一股劲风,已将打在他的脸上,却被他轻轻地一口气吹向了一旁,滴溜溜地直转到了苏拉面前,被苏拉莫名其妙地伸手接住。

高立只冷漠的看了对方那个小老头一眼,随又半闭上眼睛,一如前状地静坐不语。

小老头这一霎间,脸上表情颇不自在,显然高立这一手并不起眼的“口吹蛋转”功夫,带给了他内心莫大困惑!从而不得不对这两个人再作评价。

苏拉吃了一口手里的蛋,不禁赞道:“好香!”

咽了一口,他眼巴巴地打量着对方的葫芦笑着道:“老兄,葫芦里装的可是酒么?”

小老头这才回过念来,呵呵地笑道:“好吧,我就好人作到底,再请你喝一盅吧。”

一面说这个小老头儿忽然信手抛出一物,苏拉忙伸手接住,只是一只颇为讲究的酒杯,慌不迭地嘴里称谢。

却见对方小老头双手拿着个葫芦笑道:“这可是上好的竹叶青,洒在地上可是太可惜了,你把酒杯端好了,我这就给你倒酒。”

一面说就见他双手把酒葫芦向前面一歪,只听见“波”地一声,葫芦盖子自行跳开,即有一道酒箭自葫芦里自行穿出,却是不偏不倚,正好注入在苏拉手上的酒杯之内。

妙在喷出的这一股酒箭,不多不少,正好够满口一杯,酒杯方满,注酒自停。

小老头一面盖上葫芦,一面笑嘻嘻地道:“你尝尝这酒的味道如何,要是好的话,我这里还有。”

苏拉原是嗜酒如狂之人,聆听之下,不禁大喜,当下答应一声,一仰头将杯中酒­干­了一半,只觉得酒­性­极烈,芳醇无比,一时兴致大动,将较拳头还要大的满满一盅酒,喝了个­精­光。

小老头嘿嘿笑道:“怎么样,味道不错吧,来,再来一杯。”

话声出口,一如前状地如法炮制,只见他葫芦一歪,“波”的一声,又是一股酒箭自葫芦内喷出,又是不多不少,正好满杯为止。

苏拉大口吃着菜,连口称谢不己,一歪头看见高立仍自闭目不开,不由拿起一块­肉­,就势递过酒去道:“来来来,­肉­香酒也好,老大哥,你也来一口。”

一连说了几声,高立却充耳不闻,甚至于连眼晴也不睁开。

苏拉呵呵一笑道:“好吧,你打你的坐,我喝我的酒,我们各人­干­各人的。”

一面说,咕噜!咕噜!又将手里一大盅酒喝了个­精­光,长长叶出一口气道:“好酒,老兄,再来一杯吧!”

小老头“啊唷!”一声,摇一摇葫芦笑着道:“老喇嘛,你可真是好酒量,我这酒常人喝上半盅,也就差不多倒了,你却一口气喝了满口两大盅。好吧,谁叫我们两次碰面,可真是有缘,就再来一杯吧。”

苏拉素日酒量原来极好,只是所饮的皆是本地所产的“马­奶­酒”,从来也没有尝过如竹叶青这类美味的中原甘露,一时酒瘾为之大发。

其实他哪里又知道,对方小老头这个所谓的“竹叶青”,较诸一般江南的竹叶青,自又不同,里面更增加了不少佐料,是以苏拉酒­性­虽好,亦耐不住三杯下肚。等到第三杯方饮下一半,已觉得天旋地转,有些神智不清,嘴里含糊地说了几句,随即倚向石壁,一时沉沉睡去。

小老头看到这里,叹了一声,说道:“这又是何苦来呢?平白地糟蹋了我的老酒。”

一面说遂即走过来,由地上拣起了酒杯,将剩下的半杯酒端向一旁的高立,呵呵笑道:

“这位老哥可要尝尝,真正地道的江南竹叶青呀!”

高立原在闭着双目,包括苏拉醉倒,都不曾使他睁开眼晴。这时聆听之下,竟然微微睁开了一线目光,向着面前的小老头看:了一眼,后者立刻体会到冷森森的一股寒意。

无奈,他自恃极高,虽然发觉到高立的种种有悻常人之处,却仍然并未十分在意。嘿嘿冷笑了两声,小老头左手微抬,中指微曲着向前迈进了一步。

盘坐垂目的高立,恰在这时,蓦地睁开了眸子。同时间,小老头即感觉到一股冷森森的气机,自袭身前,猝使得小老头儿几已抬起的手,不得不媛缓地放了下来。“老兄你歇着你的吧,我不打扰你了。”

猝然发觉到了对方的不是好相与,小老头不得不暂压冲动,缓缓回到了壁角,另策出手之招。

壁间火把原本只剩下一截尾根,燃烧了半天,已到尽头,忽然光华一耸,随即完全熄灭。

石洞里再次回复了黑暗,高立仍然在打他的坐。老喇嘛敢情是真的醉倒了,并且深深入了睡乡,一时发出了如雷的鼾声。小老头儿不知在­干­些什么,却也没有发出声音。

洞外像是起了大风,轰轰声先是由远而近,紧接着整个山都似乎为之摇动了起来,人坐在地上,只觉到整个地面都在颤动,身边上那隆隆声更为清晰,简直有如万马奔腾,好厉害的大风。

洞里火光既熄,即使出声说话,也听不真切,高立的一双眼睛,却完全睁开了。

这种情况,对于一个初次经历的人来说,必有其恐惧震憾的一面,然而对于白鹤高立这个老魔头来说,却是并不显著。事实上他所表现的却是异常的冷静。

洞内伸手不辨五指,洞外大风回荡,声如万马奔腾,此时此刻,人的比重可就异常的渺小而微不足道了。

白鹤高立必然已警觉到了什么,似乎有一阵微风,由他身前数尺之外荡飘了过去。然后老喇嘛苏拉的鼾声忽然停住了,像是在翻动着身子,这一切在震耳欲聋的风声衬托下,原是极其含糊不明显,若非是心有专注的有心人,万难觉察。高立却察觉到了。

他曾练有多年的“透视”之功,即一般人常说的“夜眼”。只是这类功力即使练成之后,也不如外面所传说的那等神妙,较之白昼观物,尤其不可同日而语,大不了能够看个轮廓大概而已。然而,在此“伸手不辨五指”的情况下,能够看上一个大概,已是绝顶的难能了。

凭着这一份训练有素的视觉观察之力,高立已有所警觉,他随即双掌接地,借助两肘之力,把整个身子向外挪开了数尺之外。

果然就在他身子方自挪开的片刻之间,一点豆大的星火直循着原来栖身之处落下去,火光一现发出了“轰隆!”一声大震。几乎与这粒爆炸物什同时出手的是一条快捷的人影,如非是爆炸时所现出的那一闪之光,也是无能看清,借助这一闪之赐,可就看清了来犯者的全貌了。敢情就是那个瘦小­干­枯的小老头儿。

瘦老头尽管是瘦小­干­枯,可是这奋身一击之力却是大可观,随着他双掌过处,石壁间顿时石屑纷飞,使得这本已处天摇地动之势下的情势,更增添了几许威力。然而,无论如何,这一击,甚至于这一炸俱都落了空,随着一现即熄的闪光之后,现场依然为如同墨染的黑暗所吞没。

瘦老头的惊讶自可想见。他原是早已忖度好了地势,自信双管齐下,万无一失,却没有想到这般­精­密的配合,依然落了空招。而一击不中,平白暴露了自己的原形,对方岂是好相与,只怕一场激战是在所难免了。

小老头一击不中,借着乍闪之光,已经看清了高立的坐处,自是不肯放过。是以在他一击不中之下,整个身子来了一个凌空倒折之势,一个反剪,疾风怒浪地摸着黑,再次向其认定之处反翦了过去。

由于有了前车之鉴,瘦老头这一次施展得更为凌厉,随着他推出的两掌,施展的是最耗内炁元力的“排山掌力”,虽然眼前一片漆黑,可是他却自信在他掌力所照顾下的当前丈许方圆地方,全都在自己凌厉的掌力之下了。

他当然知道对方的厉害,是以一上来即施展“搏狮”之势,称得上十成功力。

然而当前的那个高瘦鹤发老人,确是有“神出鬼没”的一面。似乎一切早都在他忖度之中。这般情形之下,瘦老头的凌厉攻势竟然再次地又落空了。

瘦老人第二次掌势落空之下,随着扑出的身子,施了一招“地卷风”,蓦地把身子反翦起来。

眼前一片漆黑,除了外面所加诸的风势­干­扰之外,石室内却是出奇的安静。

“相好的,”瘦老头出声地道:“我这双眼睛算是瞎了,认错了好朋友,你老兄报个万儿吧。”

石室里实在太黑,瘦老人一面说话,一面也在提聚真力使瞳孔放大,能够使自己看得清楚一些。须知他亦是大有来头之人,只是今天两位相逢,让他感觉到碰见了毕生少见的厉害对头。

说话之间,他足下虚点,身子向左面错开了尺许。

果然,就在瘦老人足下方自移动的一霎,“嗞嗞!”两丝极细但至为尖锐的风声,由他身侧上方滑了过去,这一细微的现象发觉,禁不住使得他背脊发凉,机伶伶为之打了一个寒颤。

也许是两片落叶,两截树枝,或是两粒小石子,这些都无关紧要,更要紧的是加注了那等充沛的内力之后,便十足地能致人于死命。

高立不动声­色­地发出了这两枚细小的暗器,原以为即可人不知鬼不觉地就把眼前的小老头置于死命,却没有料到对方也有异于常人的一面,居然防范杜微地事先从容化开了。

高立运用敏觉的听力之下,发觉到自己发出的暗器竟然落了空。

紧接着,他发觉到小老人的身影已移向了一边。

第二次兴起了杀机,高立二指骈处,以“一元神指”之力,猝然向着对方点过去。

那个小老头敢情不是个弱者,虽然“夜视”之力较诸白鹤高立要差上一些火候,可是却也有他神妙不可思议的一面。就在高立指力发出的同时,他似乎已预感到了不妙,整个身子猝然向上腾升而起,活似一只大守宫般贴在了洞顶之上。

他这一手得力于方才火把未熄之前敏锐的地势观察,是以施展起来极是从容,身形一经上贴,顿时隐若无形。

由于现场石洞,上下四方多为峥嵘凹凸之岩石,一经藏身子内,几乎全身隐没,当此黑暗之境,即使高立­精­­干­夜视之功,猝然间也一时万难查觉,一惊之下,非同小可。

小老头夜视之力虽差于高立,惟借助先此的地势观察,一时竟然可与对方拉平。

“你跑不了的。”高立冷峻的一双眸子睁大了,缓缓地在四下搜索着:“即使你有通天彻地之能,今天落在了高某人手里,且叫你现出原形。”

这几句话全是发自内力,是以扩散之功向外传出,声音听来散自四面八方,即使是洞外风声如吼,也都能清晰地听在耳中。

小老头当然听见了,只是他却硬是闷不吭声。

由于方才两次的出手,使他发觉到对方这个高瘦鹤发老者,大非易与之辈。

一个人即使生­性­突梯滑稽,玩世不恭,然而当到­性­命攸关之际,也不能不有所收敛,一改初衷。

此时此刻的这个小老头儿,简直“噤若寒蝉”了。

外表噤若寒蝉,并不代表内心也是如此,其实小老头儿岂能不知道对方是谁?对方那一声“高某人”,无异自承了是谁。“白鹤”高立的名字,尽管武林中并非人人尽知,然而凡是知道的人都几乎有一种“认同”感,那是一个绝对不可招惹的人物。由是一旦遇见了这个人,避之尚恐不及,又遑论胆敢接近招惹了。

小老头儿偏偏不信这个邪,然而现在却似已有些后悔了。

他是一个老谋深算的人,要不然也不会成为当年本门中唯一的“漏网之鱼”了,他“野心”极大,从不朋党,所向独行,数十年来足迹踏遍关内外,大大小小的案子真不知道­干­了凡几多少,特长是专门在“老虎嘴上拔毛”,道上朋友忌讳不敢动的买卖,他却越要碰来碰去,今天竟然碰到了“不乐帮”的头上来,这番滋味自是感受不同,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大刺激。

白鹤高立说了两句话,静等着对方的回音,偏偏对方这个“行家”硬是不开口说话,这就令他无能由声音来处而测知对方的藏身地方。

“老小子!你躲不了的。”

盛怒之下,高立凌空劈出了一掌,“哧!”声如裂帛。

这一掌高立是采取”折­射­”的原理,直劈对面斜角,一时石屑纷飞,直撞不出的内力却分成了三股,分向三个不同地方穿了出去。不要小看了折出的三股流窜之力,其势却端的惊人,三股力道分别击向的三个定点,小老头儿竟然侥幸地不在这三个定点之上。

石洞内发出了“嗡嗡”然的震耳余声,四面八方纷纷落散着石屑,这些混淆在天惊地动的室外风势里,益加地使人觉得心惊胆颤。

白鹤高立微微有一丝惊愕。他终于感觉到对方这个小老头儿更潜在的危险­性­了。不出声,没有行动,亦不逃走,加起来的总和,实在大堪玩味。

“嘿嘿!”

小老头儿终于开声了。

和高立一样,他所采取的亦是气体弥散的方法,声音散自四方。

“高当家的!这一次算我走了眼,咱们是半斤八两,谁也没沾着谁半点便宜,依我说,咱们眼前就来个君子协定吧,怎么样?”

声音时远时近,嗡嗡如蜂蝇聚会。

“哼!”高立冷哼一声道:“说来听听。”

小老头儿“吃吃”低笑了两声道:“光棍只打九九,不打加一,高老哥,你的家大业大,生意可不能独自吃,嘿嘿!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老兄是明白人。”

“凭什么?”高立语气凌人地道:“凭什么你要分上一份?”

“这个……”小老头儿还是那种叫人听了不舒服的笑着:“当然有点道理。”

“说!”高立的眸子睁得极大,只要对方略微现出一些破绽来,他就能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向对方猝然施以杀手。

“老兄你是一个明白人,还用得我多说吗!”

小老头儿时时注意自己所发出的声音,务期不让对方听出来一些端倪。

“如今知道这档子事的人,可多着啦!老兄你即使武功高强,可也总有顾此失彼的时候吧,老哥,这一点你可曾想到过吗?”

“说下去。”

“嘿嘿!”小老头儿继续说下去:“兄弟不才,这里也只要略施小计,故布疑阵,就可以免了一时­干­戈,嘿嘿!那时候老兄你作起事来不就方便利落得多了。”

高立沉默了一会。

“话倒是两句好话,只是姓高的这一辈子阵仗见得多了,倒是不相信有谁能拔我的烟袋杆儿。”

“哼!话可不能这么说。”

“愿听高见。”

“有几位主儿,你高老兄也不得不皱皱眉毛。”

高立用了一连串的冷笑代替了他的回答。

小老头儿冷冷地道:“布达拉宫的扎克汗巴活佛,此人可是出了名的难惹,他不会不来。”

高立依然用一声冷笑,代替了他的回答,他早就有备在先,宫一刀的拉拢乌苏,就是为了对付扎克汗巴事先备好的棋子。

“还有呢?”

“哈!”小老人说:“你高老大眸子不花,还能看不见么!只怕咱们脚底下有人在跟着。”

高立一笑道:“你说的是那两个骑驴子的朋友?”

小老头儿回笑一声道:“高明之至,只怕另外还有吧。”

白鹤高立冷冷地道:“东西是无主的,谁有本事谁来拿,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小老头儿“哼”了一声道:“我知道这些话是听不进你的耳朵,走着瞧吧!到时候你会后悔的。”

“姓高的一生从不做后悔的事!”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杀机:“只要我要杀人,这个人一定就活不了。”

小老头儿道:“你要杀谁?”

“杀你。”

两个简短有力的字一经出口,高立整个人已经回然荡起。

这一式起姿奇快,有如穿梁燕子,斜出而向上方袭进,随着他反兜而出的双手,发出了大股的劲道,霍地直向壁顶上猛力贴了过去。

想于双方互答之间,他已利用各方微妙的察觉,测定了一个位置,是以猝然全力以击。

洞顶的小老人虽然无能看清一切,但是那猝然加身的力道却使得他为之大吃一惊。当此千钩一发之际,实难少缓须臾。小老人再想伏身不动实已万难,由于先前两次的失手,高立这一击更是既准又狠。

在危机一霎间,洞顶的小老头儿施了一手大“尺蠖”功夫,整个身子只靠附顶的双手力按之下,全身霍地倒­射­斜飞出去。饶是这样,却依然难逃劫难,整个后背吃高立双掌间发出的劲力狠狠地击了一下。

小老头儿身子一经落下,禁不住发出了一声呛咳,饶是痛得他全身打颤,双瞳里金星乱冒,可也不敢少作停留,紧跟着一个快闪,跃向壁边。

果然他的这猜测全属合理。就在他身子方自闪开的当时,高立第二次施展了他的杀手,随着他一式劈出的右掌,空气里传出了凌厉的一股刀风,有如一把丈许长刀,就空直劈下来。

一式落空之下,高立已如怒海狂涛般地扑了上来。

“站着。”

说出了这两个字,小老人再也忍不住喷出了一口鲜血。

高立竟然被他这么一声叱喝,当场镇住,前进不得,敢情是事情大生横趣,有点碍于出手。

小老人其实早就有这个打算,在危机一瞬之间,抢上一步,制昏睡中的苏拉于掌握之中,这么一来,高立便难出手了。

“你只要再前进一步,我就要了他的命。”

苏拉虽在昏睡之中,人事不省,可是由其呼吸的痛苦状况判来,他必然已落在了对方这个小老人手里。

白鹤高立冷冷地道:“你敢,他要是死了,你更是非死不可。”

小老人咳了几声,喘息着发出了狞笑:“我这一辈子见过了许多狠恶毒辣的人,没有一个比得上你,你实在也是个卑鄙的小人。”一面说一面喘着,又往地上啐了一口:“你以为杀得了我么?嘿嘿,只怕是没有这么容易!”

高立道:“我即使眼前不杀死你,谅你还是无能逃出。”

“但是你不敢!”他似乎两只手紧紧捏在苏拉的脖子上,以至于后者呼吸之间,发出那种近于窒息的声音。

果然,他的这一举动,立刻给与高立莫大的威胁。

“住手。”高立用着冷酷的声音道:“你有什么条件开出来吧。”

小老人嘿嘿冷笑道:“我不会就此甘休的,我们之间已没有什么条件好谈,往后走着瞧吧。”

一面说,他似乎摸索着向外移动,地面上发出了一阵索索声。

高立很可以猝然扑前,施展杀手,无如此刻心念苏拉,便不敢妄动。

当然以他素日为人,自不会吝于苏拉一死,只是这个人眼前却关系重大,万万是死不得。

二人说话之间,洞外似乎风势已停,天光又重新转为明亮,石洞内也透入了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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