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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文春忙自照夕手中,把萧接了过来,一面道:“除了那金五站还有谁!她这人真怪,每天我们小姐一吹萧,她准也跟着吹笛子,小姐舞剑,她也跟着舞剑,好似成心比似的。”

照夕不由微微摇了摇手,令其不言,当时聚­精­会神,听了一会儿,只觉那笛音声调虽颇为曲折婉转,可是却有些失之于柔,暗中忖着,料不到这金五姑也有如此雅趣,只此一端,已透着不平凡了。

他本是兴致颇高,经此一揽,却不便再吹下去了,当时笑了笑道:“你把萧收回去吧!我可不愿和她对吹。”

文春闻言收回了萧,那笛音因不见萧声再起,吹了一曲也就不再吹了。

这时忽见前院之中亮起了一片灯光,隐隐有马鸣人声,文春不由笑道:“许是小姐回来了,我去看一看。”

说着自窗前一纵身,已用“海燕穿帘”的身法,猛然窜了出去,照夕也自椅子上站起,方想也下去看看情形,却见眼前人影一闪,一前一后由窗中窜进了两条人影。

管照夕双掌一沉,喝了声:“谁?”

却见那先前来人,身形往下一落,已娇呼道:“管兄不要怕,是我。”

她说着,自已一阵踉跄,险些栽倒地上,幸而用手中的剑鞘,撑着地,算是没有倒下,可也不禁娇喘声声。照夕这时退后了一步,才看清了来人,正是那白雪尚雨春;只见她下半身,全系斑斑的鲜血,紧紧咬着一口玉齿,娇躯连连颤抖不已。

照夕不由大吃了一惊,身形向前一窜,一伸右手搀住了雨春,惊吓道:“姑娘……

你这是怎么了?”

那后上来的人影,正是文春,她早已吓得花容失­色­,道:“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尚雨春勉强对着照夕笑了笑,咬着牙道:“谢谢你!我一直怕你已走了,见不到你了。”

照夕这时不由十分感动,当时苦笑道:“不会……姑娘你伤在什么地方了,还是不要多言才好。”

他说着回头向文春道:“你快去准备刀伤药和清洁的布来,快去!”

文春领命而去,这时雨春却对着照夕笑了笑,她整个的身子都几乎靠在了照夕的怀中,她娇喘频频地道:“谢谢……你这人真好。”

照夕见她身中如此重伤,尚还不以为意,居然还有心说笑,心中却又不禁生了些感思。当时剑眉微颦,叹道:“姑娘!你这伤不轻,你快躺下,我给你看看。”

雨春这时一条玉腕,勾在照夕颈后,整个身子都在照夕怀中。她听完照夕话后,仍然笑着道:“你还会治伤呀?”

照夕也不答话,轻轻搀着她走到了椅前,慢慢把她放下,不想姑娘一只手,却是紧紧勾着他颈项不放,她娇喘着笑道:“你真好……谢谢你!”

照夕红着脸,用双手把她手拉开,退后了一步,仔细看了看她身上,见血自左腿溢出,已染红了半面裙子,可见伤势不轻。当时不由紧张地道:“你快运气闭住两处气海|­茓­,不要再动了!”

尚雨春这时脸­色­苍白,她仍然带着笑点了点头道:“我已闭住了。”

照夕这时把袖子挽了挽,到了此时,自然不便再有什么顾虑了,他走上了一步,用手紧紧按在尚雨春左腿上端,雨春口中微微哼了一声,娇躯一阵颤抖。照夕低低道:

“姑娘你要忍一忍痛,这是没有法子的事。”

尚雨春露出两排细白的玉齿笑了笑道:“不……痛!没关系!”

她脸上这一霎,竟沁出了一粒粒的汗来,同时喘声更较先前为甚!

这时文春已和另一个丫鬟上来了,手中端着应用之物,照夕回头道:“文姑娘你来帮帮我,按着你们小姐的腿,先看看她伤在哪里,等把血洗净了再叫我。”

文春答应着忙依言而做,照夕却走到了另一间房中,这时那另一个姑娘也进来,帮着雨春解裙宽带。尚雨春一双眸子,却目送着照夕离开一边,她知道照夕是怕自己不好意思才避开一边,芳心之中,在这一瞬之间,对照夕更不禁又生了不少好感。暗忖这人真不失是一个正人君子,她素日所接触全是些­奸­狡的江湖之辈,很难遇到一个如照夕如此正直的青年,更何况照夕又如此俊雅。她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不禁愈发感到自己若能和此少年结为连理,才不枉人生一场,想着竟连腿上的伤也忘了,只怔怔地看着那扇门,心中不停地深思着,直到文春一切都置好了,她才惊觉过来。当时轻轻叹息了一声道:

“你去请管相公出来吧!”

文春喊了声:“相公!我们已弄好了,你快来看看这支箭。”

照夕忙从另一房中匆匆走出,他走到雨春身前,蹲下了身子,见雨春露着一只欺霜赛雪的玉腿,其上血迹已洗净了,只是却有一支弩箭,深深的扎在她腿­肉­之中,沿箭身附近,­肉­­色­呈出一圈黯黑,不断的自伤口中,向外沁着紫血。

照夕不由冷笑了笑,愤然作­色­道:“这人好狠的心,竟以毒药蛇弩伤人,我今夜为姑娘治好了腿,倒要会一会此人。”

尚雨春此时只是微微地哼着,听到了这里时,却抖声笑道:

“你不要胡说了!我可不许你……”

照夕这时二指箝着箭尾羽毛,猛出左手在尚雨春肩上拍了一掌,雨春惊得“啊”了一声,再看照夕右手把那只短箭拔了出来。

这才知照夕竟是以“声东击西”的方法,减少了自己的痛苦感觉,尽管如此,她也不禁痛得流出了泪来。那说不尽的柔情蜜意,化为两道迷离的泪光,在照夕身上转着,照夕忙挥手道:“姑娘你不要说话了,还要忍一会儿痛,我为你把毒水吸出来就好了。”

照夕说完了这句话,不由微微愣了一会儿,要说起来自己和这尚雨春,也不过是一面之交,可犯不着为她如此尽力。

可是他生就一副急公好义的脾气,尤其这救人之际,不容他再作多想。何况雨春那楚楚可人的样儿,实令他不能不为之动心。

只见他猛然张开了口,用嘴紧紧地凑在雨春毒箭的伤口上,一连吸了十数口毒血,直到血­色­转为鲜红,才罢口。这时雨春已痛得全身阵阵急颤,可是那双充满了多情感伤的眸子,却一直没有离开照夕。等到照夕吸完了毒血,又为她伤口处撒上些消毒的药粉之后,她不禁感动得流出了泪来。照夕见她如此,生怕她又说些什么话,令自己难以答复,同时口中全是污血,也急待洗漱一番,不由笑了笑道:

“姑娘你的伤不妨事了,你好好地躺一躺,我下去一会儿。”

尚雨春这时流泪道:“你小心嘴里的……毒!”

照夕点了点头道:“我知道,没有关系。”

这时文春也颇为感动地道:“公子你真好,小姐这条命可全是你救的了……我给你磕头。”

说着竟真的要下跪,却被照夕一把给拉住了,他微微皱眉道:“你这算什么,我们身为武林中人,讲究的是行侠仗义,你不要多礼,快快带我去洗洗脸吧!”

尚雨春也呻吟道:“你快给管相公打水去。”

文春领命而去,这时照夕用杯中的水,把口漱了十几遍,又用净布擦了一遍,才算­干­净了,文春打来了水,他又洗了个脸。

这时尚雨春腿上已不像先前那么痛了,同时那药凉凉的很是舒服,她就睁着那双明亮的眸子看着救自己的这个年轻人,嘴角微微上弯着,显出笑意。

照夕坐在一边的位子上,本想说几句安慰她的话,可是偏又不知如何开口。他望着黑如浓墨的天,暗忖道:“看样子,我是走不成了。”

他目光再次地转向雨春,忍不住问道:

“姑娘的仇人是谁?这人心太狠了……请把他名字告诉我,我要会一会他。”

尚雨春不知如何,脸­色­竟红了一红,遂苦笑地摇了摇头,抖声道:“这事与你不相­干­,你还是不要多事的好。再说……”

她说到此略微犹豫了一下,又摇了摇头,竟自淌下了两行泪。照夕不由怔了一下,他想不透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是他却知道对方定有难言之隐,遂也不便再多问,当时笑了笑道:“姑娘不要难受,我只是随便问一声罢了!”

尚雨春张开了流泪的眸子,微微叹息了一声。这时文春走到床前,尚雨春忽然用手指了一下桌上,小声道:“这东西……你收好了。”

照夕顺其手往桌上一看,见是一个裹着青布的小箱子,自己记得这东西,方才雨春进来时是背在背上的,也不知其中何物,文春忙提到了手中,她睁着微喜的眸子道:

“成功了?小姐你……”

雨春却用目光制止了她的话语,她含着快要流出的泪,挥了挥手道:“你去吧!”

文春拿起那青布包着的小箱子,匆匆下楼走了,尚雨春又看了那床边的小丫鬟一眼道:“你也去吧!这里没什么事了。”

那个小丫鬟答应了一声,又对照夕请了个安,才转身而去。照夕待她走后,对着尚雨春微微一笑道:

“姑娘,你静心地睡吧!今天我也不走了,我就在这里照护你。”

尚雨春点了点头笑道:“我也不睡,我们今天晚上谈谈话不好么?”

照夕摇头笑道:“哪有这么多话好谈,你新伤未愈,还是身体要紧,你要睡觉。”

尚雨春忽然眼圈一红,道:“可是,明天你不是要走了么?”

照夕又笑一声道:“在姑娘的伤未愈之前,我暂时先不走就是了,你好好睡一会儿,我到楼下看书去了。”

雨春不由眸子一张,她笑嘻嘻地道:“这么说明天你不走了?后天也不走是不是?”

照夕点了点头道:“我暂时不走,要等到你伤不妨事了,我再走。其实我并不内行,只是这种‘紧背花蛇弩’,我听师父说过,即使吸毒上药之后,也要三天之后,才能脱险,所以……我不能走。”

雨春微微笑道:“要是如此,我真情愿这伤永远不好呢!”

照夕也不由摇头笑了笑,当时不敢在她面前久留,遂把竹帘为她放下,转身就下楼去了。隐隐似听得尚雨春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明知对方此时心情万端,可也不敢再多问,就下楼了。

他坐在书案旁,自己找了一本书,在灯下看了几页,奈何心情不定,时而合上了书,闭上眼睛。他那往昔一直不起波纹的内心,似乎已不像以前那么平静了。可是自己却也说不出为什么来,他确信自己对楼上的尚雨春并没有起什么异心;可是确是因她而心乱,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正当他打开书,压制着内心的烦闷,想要看它几页,耳中却听到雨春娇弱的呼声道:

“管大哥……管大哥……”

照夕大吃一惊,倒不是这“大哥”二字令他吃惊,是为她的伤!他忙答道:

“来啦!来啦!”

当时飞快地跑上了楼,却见尚雨春仍是平静地躺在床上,依稀的月光,正由竹帘的空隙之间,­射­出几道皎亮的光,照着这姑娘的脸盘儿,她紧紧地蹙着一双蛾眉,对照夕窘笑了笑,又忙收住了笑容。照夕忙问道:

“姑娘,你有什么地方不适么?”

尚雨春嘟着小嘴,伸出一只雪腕,指着那只伤腿,微嫌忸怩地道:“这里……这里还痛!”

照夕忙把灯移近了些,自己蹲在她床前,皱着眉道:“很痛么?”

说着正要掀开薄被探视一下,不意偶一抬头,却见雨春脸上似带着笑,并不似有什么痛苦的模样,自己一看她,她却马上又皱起了眉,口中尚自啊哟道:

“好痛……好痛啊!”

照夕不由怔了一下,他立刻想到了这是怎么回事,当时又气又笑,看了看她,半笑道:

“有伤自然会有些痛的,只要不太厉害,就没什么关系。”

雨春踢了一下被子,噘着嘴道:“就是厉害嘛!”

照夕有意往她那只没受伤的腿上一按,问道:“痛么?”

不想尚雨春竟啊哟叫起来了,照夕一时忍不住笑了,他站起了身子笑了笑道:“姑娘,那是右腿。”

说着回过头叹了一声,却又听见雨春娇呼道:“管兄……管大哥!”

照夕本不想理她,可又怕她紧喊,便又回过头来。却见雨春正用手在嘴上比着喇叭口的姿态,正要再喊,一眼看见了照夕,忙把双手收回到了被内,脸也不由红了。

照夕走到她床前,不言不笑,雨春讷讷道:“这次是……真的!真的呀!”

照夕笑了笑道:“什么真的?又痛了么?”

雨春脸红了一下,半天才吞吐道:“我要喝茶……你可以给我一杯么?”

照夕忍着笑,点了点头,见她跟前有杯子,遂拿起来,谁知杯中尚有多半杯温茶未喝完呢!他低了一会儿头,遂把杯子里茶,慢慢倒在痰盂里,却见雨春红着脸小声道:

“啊……还有呢!我以为没有了。”

照夕也不说话,倒了一杯,走到她床前,问道:“你自己可以喝么?”

雨春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唇­角微微上挑着,似笑又羞,这种姿态,确实迷人已极!

照夕摇头笑了笑,事实他在无知之间,已多少动了些心。他上前一步,轻轻把她扶起一半,道:“那么还是我来扶着你喝一些吧?”

雨春慢慢地喝了几口,就停住不再喝了,她翻着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注视着照夕微笑道:“你困不困?”

照夕摇了摇头,微笑道:“还喝不喝?”

雨春抿嘴一笑,又喝了几口,照夕见她根本不像是口渴的样子,当时轻轻叹了一声,把她慢慢放下,手叉着腰皱了一下眉道:“你还是好好睡一会儿,还有什么事,现在都告诉我,省得等会儿又叫。”

雨春这时仰脸看着他,微微哼道:“你……不要走。”

照夕正不知如何,却听见楼下有人匆匆上楼的声音,忙回身一看,却见是文春来了,她脸上带着极为惊讶的神­色­道:“七小姐……不好……不好……”

二人不由大吃一惊,雨春忙问道:“什么事?你快说!”

文春匆匆看了照夕一眼,当时抖声道:“那乌头婆就要来了。”

这一句话,就如同是一声雷似的,顿时令尚雨春大吃了一惊,她吓得张口结舌道:

“这……是谁说的?”

文春急得搓着手道:“刚才乔三爷回来说,那乌头婆已发现东西丢了……并也猜到了是小姐所为,所以……”

雨春这时脸­色­一阵惨白,她冷笑了一声道:

“这老怪物也太狠心了,我已中其毒药暗器,竟尚不死心……也好!”

她又苦笑了笑,目光却在照夕身上转了转,忽然她流下了两行泪道:“管大哥,你快走吧!”

照夕这时在病榻旁边,已听得很清楚了,当时冷笑了一声道:“这乌头婆是谁?”

雨春却摇了摇头,焦急地道:“你就不要问了,还是快走吧,这人心黑手辣,如见了你,定不会轻易放过你的……你对我这番恩情,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你……”

照夕不由哼了一声道:“姑娘!我已经全明白了,这乌头婆正是以花蛇弩伤你之人;现在她竟还要来取你­性­命,她的心可太狠了。虽然我并不知道她和姑娘到底有何仇恨,可是你如今伤在病榻,我绝不允许她如此……”

他这么说着,一旁的文春,脸上带着喜­色­,忙岔口道:“小姐!就让管公子留在这里吧!”

尚雨春仍是连连摇着头,并催道:“你快走……我求求你好不好,你打不过她的,你留在这里不过是多赔一条命!”

照夕见他说得如此严重,不由也有些惊心,当时皱眉道:“那么,你也躲一下呀!”

雨春摇了摇头,冷笑道:“她不见得就会要我的命……我们还有一笔账好算呢!她的意思是在那箱子上。”

照夕不解道:“什么账?那箱子里到底是些什么?是谁的?”

雨春这时长叹了一声,一时颇感这话难以置答,她痴痴的看着照夕,心中想道:

“我还是把实话告诉他吧!迟早他也是会知道的。”

可是偷目一看,那文春却正在向她摇着手,她立刻又发觉到这种事的严重­性­,只一出口,怕他马上就许拂袖而去,也许弄不好反倒成仇也未可知。

当时想着,一时竟硬下了心,撒谎道:“箱中宝物,早是我家传之物,不想被乌头婆抢去,今夜为我用计盗回,她却又不甘……”说到这里,脸­色­微红,好在是晚上,否则照夕定可看出她神­色­有异。

雨春说到这里停了停,下面的话一时却难以接下去,照夕早已愤愤道:

“如此说来,这乌头婆竟是一个贼了!我更不会放过她了!”

他看看尚雨春笑了笑道:“姑娘你好好地睡觉,一切事情都有我,我决不会让那乌头婆伤你一毫一发。”

他这么说着,尚雨春却偷偷用手在擦着眼泪,照夕这时回头看着文春道:

“你方才说她来了,现在到底在哪里?你带我见她去!”

方言到此,就听见庭院之中,有人如同夜枭似的一声长笑道:

“尚雨春小贼人,别人怕你,我乌头婆可不怕你,你以为跑得了么?我老人家已经来了,还不快出来!”

尚雨春倏地一把拉住了照夕的手,管照夕就觉得她那只手抖得很厉害,可见她是十分害怕了。那一边的文春也吓得低下了身子,口中连连道:

“小姐……她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尚雨春抖声道:“管大哥……你不要出去,她找不到我们的!”

照夕这时愤怒膺胸,本欲冲出,听雨春这么说,不由暂时忍着气,没有动。却又听见那乌头婆发出一串尖锐的笑声道:“好丫头!你以为你不出来就跑得了么?丫头!你还是识相一些,快快把我老人家要的东西交出来,我也不难为你;要是你再不知好歹,我老婆子的手段你是知道的……等我进去以后,只怕你再活命就难了。”

文春这时爬到雨春床前,抖声道:

“小姐!我看就把那……”

雨春这时哼了一声,点头道:“你去拿来吧!不要给她看见了。”

不想照夕这时已忍无可忍,他已挣开了雨春的手,冷笑道:

“不用,我这就去会会她!”

他说着一闪身,已来到了窗前,一掀竹帘,用“燕子穿帘”的轻功,窜身而出,身后的雨春吃了一大惊,要留住照夕已经晚了。

管照夕怀着一腔怒火,一出来就冷笑道:

“乌头婆你在哪里?”

他这句话方一说完,就见眼前黑影一闪,再看身前丈许地方的假山石下,站着一个身高六尺,满头蓬发的老婆婆。

月光之下,这老太太的那副尊容,可是太吓人了。只见她发如乱草,一双短眉平齐,左眉角上生着一颗大黑痣,大如铜钱,一张大嘴,翻着厚有三分的嘴­唇­,乍看起来,真是惊人已极!

尤其可惊的是,她脸上自天庭以上,黑如浓墨,眉下却其黄如蜡,莫怪人皆以乌头婆称之。

她陡然地现出身形,照夕也不由吃了一惊,他后退了一步,冷笑道:

“你就是乌头婆么?”

这乌头婆乃两湘最难惹的绿林魔头,此次京中做案,在大内巧盗玉宝“七十二翠”,收满一箱。此来河南,沿途震惊了各省绿林,虽有不少知名之士巧取明夺,可全伤在怪姥的“黑炁问心掌”之下,没有一个讨了好去!

不想来到这地面,竟会一时大意,为豫中绿林道盯上,起了极大风波。

说来话长,这时豫省绿林人士亦分黑白两面,明一面上来说有商椎三老,洛阳五鬼等大盗,此辈人士仗其人多势众,占险要山寨,称一时之雄,官府亦莫可奈何!可是这一类人士,却是最好防,他们下手对象,只是在一些富商行旅,或是下野的朝廷巨宦,多是硬搞硬取;略微小心的人,不容易为他们得手。可是最可怕的是隐在暗中的黑道人物!

提起这一类人,在河南道上,可就很有几个惊天动地的人物了,那白雪尚雨春,正是此类人物的姣姣者。自出道以来,真可说是神出鬼没,声东击西取南盗北,可说是从没有落过空。

此女最棘手的是心机巧智,加以一身软硬功夫高人一等,人又美若天仙,出没前后,身份不等。她胆量极大,下手也最狠,所谓“狠”并不是指的手段毒辣,而是眼界极高,非巨金宝玉,轻易不动,一动手就是数目惊人!

这尚雨春在地面上,有绸缎庄作掩饰,谁也不会想到她竟会是如此一个人。

负责那些绸缎庄的人,很有几个打手为她效命,那乔三爷就是其中之一。此人姓乔名智取,掌中一支凤翅流金铛,很有些功夫,被尚雨春倚为左右手!

乌头婆此来消息,很快就为她打探到了,于是经过周密计划,由尚雨春定下计,先散出流言,惊动同道,在群围乌头婆之际,她们却背后下手,载宝而归。可是乔三爷却险送­性­命,受了重伤,尚雨春亦中了这怪姥的“花蛇弩”,若非得照夕急中救援,很可能为此送命,这乌头婆的厉害是可想而知了。

乌头婆失宝之余痛心疾首,在细心打探之下,才知为白雪尚雨春所为。

尚雨春在此处名号极大,自然一打听就知道了。她哪里肯吃这个大亏;于是当夜就打来,满打算找到了尚雨春之后,劝她把箱子交出,也就算了。自己来此人生地陌,还是不宜多得罪人为上算。

谁知道进门之后,一片静寂,且宅中之各人,先得了消息,早就四处掩蔽一净,竹楼处地极为隐秘,她一时如何能找得到。

她来前也知道,和尚雨春同院住着一个棘手的人物,此人就是绰号人称红蜂金五姑的,因此人与自己并没有怨仇,不宜得罪,所以尚存有戒心,没有往后院深闯。

正自暴怒火起之际,却见出来了一个少年,这人一开口就直呼自己乌头婆!

需知这类出名的江湖之人,最忌的就是别人直呼外号,又何况乌头婆三字听来就不顺耳。乌头婆本就是一肚子火无处发,这一来真无疑是火上加油,当时强压怒火,冷笑道:

“你这娃娃是谁?”

照夕初入江湖,哪知这乌头婆的厉害,当时大声道:

“你也不要管我是谁,我只问你三更半夜,到人家家里来乱叫些什么?”

乌头婆怪笑了一声道:“我问你,那姓尚的丫头,到什么地方去了?”

照夕摇头冷笑道:“不知道!”

乌头婆又问道:“你是谁?是她什么人?”

照夕见她说时,两只瘦手交叉在胸前,目光如炬,炯炯逼人,心中也不禁有些吃惊。

当时仗着胆子,也厉声问道:“乌头婆!你也欺人太甚了,你抢了人家的东西,又用毒药暗器打伤了人;如今你居然还想来取人家­性­命,天下岂有你如此狠心的人?”

他猛然一睁双目,冷笑道:“来!来!来!今天我倒要会一会你。”

乌头婆一时连脸都气青了,只见她仰天长笑了一声,往起啐道:“这些话,你是听谁说的?”

照夕这时哪里再肯多言,当时左脚一划,矮身而进,用“弓形手”反着向前一崩,一出手就是师传绝技。

这乌头婆哪能不知这一势的厉害,只见她尖啸了一声道:“小子,这可是你自己找死!”

说着话,她大脚一划,蒲扇大的手掌往外一分,五指倏地向外一抛,低叱了声:

“去吧!”

管照夕就觉得乌头婆这一式掌劲极大,身形由不住一连后退了好几步,差一点儿倒在地。这一惊,不由吓出了一身冷汗。

这才知那尚雨春之言不假,果然这老婆子不好对付。情急之下,身形已自跃起,往前一飘,双掌一撒用“正反琵琶”式,连环打出二招。

乌头婆见自己那么沉实的掌力,并未伤了对方,心中也不由吃惊不小!

管照夕这种掌式一撒,猝令她脑海之中,倏地想起了一人,当时也顾不得回招,向后一仰身,已飘出了两丈以外,只见她怪目一翻,沉声道:

“洗又寒是你什么人?”

照夕不由暗吃一惊,当时怔了一下,遂把心一横,冷笑道:“我不认识!”

他说了这句话,猛地向前一耸身,用“三羊指”,骈指往乌头婆胁下就点。

乌头婆厉啸了一声,身形陡起,如同一只大鹰似的拔起了空中。照夕只觉得背后疾风过头,那老婆子已到了他的颈后。

只听她咬牙挫齿道:“既非洗门传人,可怪不得我手下无情了!”

照夕这才知道,原来这乌头婆尚与师父认识,当下不容细想,乌头婆瘦爪又到,一时身前身后,全是这老婆子肥大的黑衣飘舞,声势掌风,端的惊人已极!

管照夕这时也把师传绝技,一套“大力三合手”施展了出来,和乌头婆走了十数个照面,居然声势相匹,一时难发轩轾。

忽然那乌头婆再次厉啸了一声,身形陡然拔起,她厉声怪吼道:“洗又寒是你什么人?娃娃你再不说,可难逃活命了!”

照夕这时只觉得双掌掌心,阵阵发麻,他的个­性­在这一霎之间,又有了显著的变化,一双眸子里,隐隐透出了杀机。

听乌头婆话后,并不答言,只低吼了声:“乌头婆你还想跑么?”

说着身形已如同箭似的追了上去,乌头婆这时却也和他一样动了杀机。

只见她怪笑了一声,身形不避反迎,那棋盘大的双掌交叉着向外一翻,发出了极重的一声掌风。也正在这时,照夕双腕齐出,把苦学煎熬成的“蜂人功”施展了出来!这种掌力,就像是一阵极大的旋风,直把乌头婆震出了五丈以外!

她身子向下一落,不容她黑炁掌力撒出,已被管照夕这种奇异掌力的指风扣住!

乌头婆不由吓得怪叫了一声,这一霎她已知道了这种功夫的厉害!

而那年轻人,已如同鬼魑似的扑了上来,他那平伸而出的双掌,只要一翻,乌头婆万无活理!

人到生死一线之间,常常有失常的表情,有的人因是从容就义,可是也有人丑态百出!

乌头婆这时就像是一个磕头虫似的,大哭了起来,她连连地磕头,叫道:“小爷爷……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可是管照夕那赤红的双目,上冲的头发,这一刹那,已仿佛失去了人­性­。

他低吼了一声,方欲推掌而出,可是倏地心神一震,似由背脊之间,出了股冷气,这股冷气,很快地传遍了全身。他不由往回一收掌,可是掌力已撒出了一半,乌头婆一声惨叫,已翻出丈许,她抖瑟地由地上站起,宛如是一个血人!

而管照夕却也如同一个木人似的,失神地坐下了,他看着乌头婆踉跄地消失于视线之外,心中开始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愉快与痛苦!

他仰天狂笑着,声震九霄!然后频频挥着双掌,那花石树木,都如同飞沙破絮似地飘上了当空!

他如此地发泄了一阵,心中真有一阵说不出的愉快,正想返身离去,忽听见一阵格格的笑声,起自身侧,不由令他吃了一惊!

他倏地回过身子,怒叱道:“谁?”

却见月光之下,由假山石后姗姗步出了一个女人。照夕不由往后退了一步,同时打量了来人一下,觉得这女人甚是眼生,自己并不认识。

只见她身着一袭粉红­色­长裙,长可及地,约有三十上下的年岁,腰肢扎得极细,人亦显得十分修长。虽然看不太清楚她的容貌如何;可是仍可由那丰腴的面颊,和淡扫的蛾眉之下窥出面­色­不恶。

她微微扭动腰肢,一步三摇地走着,像是有意卖弄风姿,却又显得很闲散的样子。

照夕不由脸­色­一沉道:“你是谁?有什么好笑的?”

这­妇­人此时走近到了照夕身前,一双桃花眸子,上下地转动着,又抿嘴一笑道:

“哟!你这人­干­嘛这么凶呀!人家也没惹你呀!”

照夕这时猜不透此女是谁,又不知她与尚雨春关系如何,心中虽十分厌恶,却也不便发作,当时正­色­道:“有什么事?”

这女人嘻嘻又笑了一声,才道:“我当然有事!我问你,方才那个老婆到哪里去了?”

照夕冷笑了一声道:“你是问乌头婆么?她已经受伤逃了。”

这­妇­人闻言似颇惊讶道:“受伤跑了?谁有这么大本事,能把她打败了?”

照夕挺了一下身子道:“是我!你既然看见了,又何必故意问。”

不想那粉衣­妇­人,闻言后先是细目一张,却又眯了一眯,上下地睨着照夕笑了。照夕这时似已觉出这女人有些不正,当时冷笑了一声道:

“信不信由你,我可没有工夫与你多说,我只问你,你是谁?那尚姑娘又是你什么人?”

不想那女人本不在笑,听了照夕这句话,却把一双柳眉一挑,一撇嘴道:“什么上姑娘,下姑娘的,我金五姑可不是她什么人!我们是井水不犯河水。”

照夕这时不由一惊,心中暗想:

“啊!原来她就是金五姑!好!好!好!我正要找你呢!你却是自己送上来了!”

当时反倒堆下了笑脸,微微一笑道:“啊!原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金五姑!久仰!

久仰!”

金五姑斜目睨着他,笑了笑道:“你既然知道就好了,我告诉你,我今夜可是怎么都睡不着……一个人吹了一会儿笛子,后来听说那乌头婆来了,知道是尚丫头惹了祸了,本想看个笑话,偏那乌头婆来得快,走得也快,也不知那尚雨春怎么样了?谁知走到这里,却见你一个人在此发疯,用掌力又打石头又打树的。”

说着她喘了一口气,上下地看着照夕道:

“我看你劈空掌力真不错。喂!真的,你问了我半天,我还忘了问你呢!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照夕微微一笑道:“我是尚雨春的朋友。告诉你,她虽然受了那乌头婆的花蛇弩毒,可已经没事了。有我在此,谅那乌头婆是再也不敢来了。”

金五姑忽然一愕,只见她柳眉一竖,身子往后退了一步,向照夕身上又打量了一回,却马上又松了脸­色­,嘴角向上一弯,又格格地笑了。

她笑着,一面点头道:“啊!我知道了……你就是今天打伤我那个丫鬟的男人,你姓管是不是?”

照夕见她既自己说出,遂也不再做作,当时冷冷一笑道:

“不错!就是我!”

他说着,一面注目对方,只要她稍有异动,自己定先下手为强,给她一个厉害。

可是哪里又知道,这金五姑刁钻­淫­荡,在没见照夕之前,心中却着实把他恨到了极点;可是如今一见,才发现对方竟是如此一个英俊少年,心中已自有了主张。当时更暗暗咬牙切齿地忖道:“无怪那尚小贼人,一心一力地护着他,原来是安着这种心。哼!

我要叫你来个空欢喜!”

想着愈发春风满面,当时笑了笑道:“那丫鬟回来一说,当时就被我一顿好骂,我说一定是你得罪了人家,人家才打你,要不怎么会呢?你是活该!”

说着向照夕福了一福笑道:“得啦!我这主人给你赔个礼,你是大人不记小人过,她一个丫鬟家,你就别跟她一般见识了。”

照夕本以为她一定会顿时翻脸,却想不到,居然反而向自己赔起不是来了,当时反倒弄了个红脸。

这时文春来叫,照夕趁机走开,将金五姑晾在当场。

文春紧走几步把门开了,照夕入内,见尚雨春背后垫着一个枕头,坐得直直的,一双大眸子,油亮亮地盯着自己,上下不停地转动着。照夕不由一笑道:

“你看什么?”

雨春半笑道:“你好像身上没有什么伤嘛!”

照夕遂坐下了身子,那文春也在身边追长问短,照夕遂把自己和那乌头婆对敌之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只是没有说出“蜂人功”的名字来。

他这么一说,直把二女惊了个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少年,竟然把驰名江湖垂四十年的乌头婆,伤之掌下,这几乎可说是奇闻。

照夕说完了,却见尚雨春仍旧张着一双水汪汪的瞳子,呆呆地看着自己,不由笑了笑道:“我因一时心存侧隐,没要她的命,可是她已受了重伤。我想非数月之后,那伤不是会复元的,姑娘大可放心了……倒是那箱东西,姑娘要好好收藏着,以免为人再盗了去。”

尚雨春脸­色­一红,只摇了摇头含笑道:“不会的。”

她忽然拉住了照夕一只手,把一双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紧紧触着这只手,仰着脸道:

“管……相公!你对我这么大恩,叫我怎么来谢你?”

她说着把拉着照夕的那只手,在自己脸上紧紧地贴着,照夕这一霎,但觉全身血液怒涨,弄了个大红脸!

他抖颤着身子道:“这……姑娘……姑娘……”

一面回过头来,四处看着,却不见文春的影子,这丫鬟倒真懂事,早早地就溜下去了。

照夕心才稍放,当时仍显得有些忸怩不安,只红着脸道:

“这算不了什么……姑娘……你睡好……”

不想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出,那雨春竟紧紧地贴着他的手,嘤嘤地哭泣了起来。

那微微发热,透明的泪儿,一粒粒浑圆的,都滚在照夕的手面上,他不禁吃了一惊,当时怔道:“姑娘!你……怎么啦?你……”

雨春松了他的手,用流着热泪的眼睛,抬头看了他一眼,滚动的泪珠,在灯下闪闪发着晶莹的亮光,益发显得她是个十足的可人儿。

照夕不由怦然一阵心弦震荡,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的玉腕,讷讷问道:

“姑娘……你不要哭,你有什么事尽管对我说好了,我一定为你去办。”

不想雨春似有无限的隐恨和委屈,如今在她心爱的人的跟前,是再也忍不住了。

她猛然翻过了身子,趴在了枕上,香肩起伏着,竟自呜呜地哭了起来。

照夕这一霎时,可真是急坏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急得身上出了汗,他用力地搓着双手道:“尚姑娘……请珍贵玉体,你有什么忧心的事……唉!你这是何苦呢?你的伤还没好呢!唉……何苦?”

他一连气的这么说着,嗟叹着,可是这位姑娘的泪儿,竟自流个没完,无奈他也只好坐在了床边的椅子上。

他很想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慰她一番,可是又不敢。不要看他对敌的时候,那么威风,可是在这种场合里,他却是一筹莫展。

在他的意识里,仿佛只有一个江雪勤在他脑子里根深蒂固地生着,别的影子,那都是淡得很。

丁裳虽然天真可爱,可是他仅把她当成一个小妹妹一般地看待。有时候他虽然也想到她,可是那只是想来心喜的影子,和思慕雪勤时的愁苦情形,自然意味不一。除了这两个姑娘在他内心,有相当的地位以外,他从没有思念过任何一个女人,也从来再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进入他的“自我”之内。

可是这两天以来,这个大胆娇艳的姑娘,却在猛力地攻击他了……

她用力的叩着他的心扉,她使他想起丁裳的娇嗔喜笑;亦使他念到雪勤的娇柔多情,而两者目前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而眼前这个明艳的姑娘,就似她们两者之间的化身。

人类的感情是极其微妙的,获取一个人的感情,也是极其微妙的。也许你用尽了口舌,并不能使一个人动心;可是当你置之不理时,你却得到了她。也许她可爱的笑容,动人的谈吐,并不是最美的;而无情的哭泣,却是最美的武器,使你无知之间,已种下了情丝孽债!

现在这个少年,仍能保持着他的主见和理智,可是不可否认的,他确实感到有些困扰了!

“同情心”是人类普遍的弱点,因同情而附带的一切感情用事的媒介,更是多不胜数。

管照夕在她床前立了一会儿,他紧紧地皱着眉,慢慢蹲下了身子,终于用手搭在她肩上;而雨春也就顺势转过身来,扑入了他的怀中。

照夕紧张地“啊”了一声,可是他并没有勇气把她推开。

而那朵带泪的牡丹花,却得势地攀着他的颈项,她把小脸舒适地枕在照夕宽阔的肩上,竟自破涕为笑地嗔道:“你走呀!怎么不走了?”

照夕这时心如小鹿乱闯,俊脸通红,他讷讷道:“我……也没说要走呀!”

雨春把小脸紧紧地压在他的肩上,忸怩地哼道:

“你不要笑我……实在是我一想到你要走,心里就难受,我们虽是萍水相逢……可是我却一直……”

说着翻仰着小脸,似笑又嗔地看着照夕,那长长的睫毛上兀自挂着亮晶晶的泪珠,微微红着小脸,半哼道:“你可不可以不走?”

照夕怔住了,一时答不出来,雨春却猛然回过身来,别转头去。照夕此刻经雨春这种轻缓浅笑,并且投怀送抱的,已自有些神情恍惚,见她如此,不由慌了手脚,急道:

“姑娘……你不要误会……”

雨春仍是趴在被子上,没有理他,照夕不由长叹了一声,道:

“我已经说过了……我愿意在此多留几天,等你伤愈后,再走,莫非姑娘还要我永远不走么?”

尚雨春听了这句话,半天没有出声,竟自又落了几滴泪,她偷偷地用手把脸上的泪擦了擦,心中起了一阵莫名的感慨,暗暗忖道:

“是啊……我有什么资格,把人家留在这里呢?何况……”

于是,一切的热念,都在这一时之间瓦解冰消,她低低地叹息了一声,转过了身子,苦笑了笑道:“你坐下来吧!”照夕遂点了点头,坐了下来,雨春这时往上靠了靠,她那双乌油油的大眸子,在照夕身上转着,愈发觉出对方英傲儒雅,气宇不凡,似此少年,真是人间少有。

他既和自己款款而谈,孤灯对守,足见亦是多情之人,亦算有缘。偏偏却又是来去匆匆,自己虽有千言万语,可是他那似热反冷的态度,却令自己说不出来。平白辜负这月夜良宵,只待这三天一过,他走了,从此天各一方,岂不是相见还如不见吗?

这么想着,那热泪不自禁地又辗转欲发,她又怕因此引起对方反感,当时强自含着泪,作出一副笑睑道:

“人生真是奇妙,想不到我会认识你,并承你如此待我,今后即使你离我远去,可是你的影子,我是永远不会忘的了。”

照夕微微一笑道:“姑娘何出此言,即使我走了,但以后我们还是有机会见面的……

我也会永远记住你的。”

雨春不由一喜,她笑问道:“真的?”

照夕正­色­道:“我与姑娘相识虽不过昼夜,可是我们却谈了很多,我很敬佩姑娘的为人。”

雨春不由脸­色­微微一红,她本来是笑得很甜的,可是却突然黯然了。她知道照夕了解她的,只是表面而已,如果自己把自己所行所为道出,恐怕对方马上就掉头而去,更许翻脸成仇!

因此,她顾虑了一番,终于没有勇气说出来,形­色­上不自禁地带出了伤感。

照夕还以为她是过于疲累,当时不敢与她多谈,微微笑道:

“夜深了,你还是睡吧,有话明天早晨再谈。”

他说着把雨春盖在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一拉,却不料手上一温,雨春竟把他手握住了。

管照夕再一抬头,对方那微显蓬乱的发丝,和惺忪的睡脸,就在自己眼前,相距不过寸许,他感到一阵心神荡漾。

同时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雨春却羞得脸都红了,她赶忙松开了握住照夕的那只手,一时为之木然。

照夕这时才想起了自己的失常,轻轻叹了一声,用手在雨春肩上轻轻拍了拍道:

“姑娘你好好睡吧!我下去了。”

其实这时照夕也深深感到难以克制,如果雨春再进一步,他是没有能力再控制自己的。

他头也不回地走到了梯口,方要下楼,却听见楼下文春的声音在道:

“你回去谢谢五姑,说明天我们姑娘好了,亲自去谢她。”

照夕忙走下去,却见一个小丫鬟正在楼下和文春说话,桌上放着一个绵包,还有一个提盒,照夕一下楼,那小丫鬟老远就跪下叫了声:

“管相公你好!”

照夕细一瞧这丫鬟,自己认识,正是早晨来时,在门口问自己的那个丫鬟,当时不由脸红了一下,含笑点了点头道:“不要客气!”

“早晨小婢不知是七小姐的贵客,多有得罪,尚请相公原谅。”

照夕连道:“哪里!哪里!事情过去也就算了。”

这时文春却笑指着桌上东西道:“相公看五姑也太客气了,知道我们小姐身体欠安,还特别命人半夜三更送来这些东西吃,这真是……”

那丫鬟口中尚谦虚道:“没什么!没什么!都是住在一个院子里,我们五姑和你们小姐,还不是亲如姐妹一般……五姑还说了,等明后天,要亲自来看七小姐。”

照夕只是微笑,因为这是人家的事情,他可不便Сhā嘴,谁知那丫鬟却又对照夕笑了笑道:

“我们五姑还说了,要见着了相公,代她问个好,尤其是今天早晨的事,她很不好意思;而且,而且……”

说着一双眼睛直往一边扫视着,睨着文春,像是想说又不好意思似的。

文春不由甚是奇怪,笑道:“红姐!你有什么话只管说吧!管相公也不是外人!”

那丫鬟脸红了一红,暗忖:你可错会了意,倒不是怕管公子,倒是忌讳你这丫头啊!

可是文春这么说着,她也不好意思再不开口了,当时红着脸讪讪道:

“我们小姐说了,今天的事,太对不起相公了,所以想……想……”

说到这里,照夕、文春二人都不由一怔,文春这一会儿,脸­色­可不像方才那么和善了。她瞪大了眼睛追问道:“想怎么样?你倒是说呀!”

那丫鬟慢慢走到了照夕身前,由怀中慢慢拿出了一张红帖子,红着脸递上道:

“因此,叫小婢把这个交给相公,还说了,这是她的诚意,务必请赏光。”

照夕接过那帖子,那丫鬟已行了礼转身而去,文春还把她送到了门口,关上了门,回身冷笑道:

“扯他娘的什么臊!我就奇怪,她怎么会突然关心起我们姑娘的伤来了,原来是……

哼!”

她放下了灯笼,走到了照夕身前,皱着眉道:

“相公!上面写些什么呀?”

照夕这时把那张帖子打开来,就着灯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兹为谢罪,谨订于本月八日晚,于舍间敬备菲酌。恭候台光金惜羽谨上”

照夕不由皱了一下眉,心说这金五姑花样也真多,居然又请我吃起饭来了,当时笑了笑道:“金五姑请我吃饭!”

文春只是连连地冷笑着,当时翻着眼睛问照夕道:

“那么相公去是不去呢?”

照夕摇了摇头道:“我不想去……”

文春冷笑了一声道:“什么不想去,根本就是不去!这种人理她做什么!”

照夕笑了笑,心想这丫鬟倒是和她小姐一个鼻孔出气的,一听人家请我吃饭就气成这样,等一会儿要是雨春知道了,还不知道要气成什么样子呢!

想着只把那帖子往桌一丢,笑了笑没有说话。文春嘟着小嘴生了会气,才对照夕道:

“相公睡觉的地方,我已经准备好了,相公还是早一点休息吧,天也快亮了。”

照夕也觉得有些困了,随着文春进到一间房内,见床上被褥铺得很整齐,当时道了声谢,才把门关上。自己脱去了鞋,和衣躺在床上,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他尚在朦胧之中,只觉得身子被人用力推了一下,他猛然睁开了眼,却见床前一个纤柔的影子,往后退了好几步,用一双光亮亮的眸子瞪着他。

照夕不由大吃一惊,忙由床上一骨碌坐起道:

“你是谁?”

不想这人竟走上前,冷笑了一声,娇声道:

“我是谁!你认不出来了么?”

照夕一听这人语气不善,语音似颇熟悉,不由又张了一下眼睛道:“咦!你是谁?

怎么好像认识你似的?”

这人闻言竟呜呜地哭了起来,她背过了身子,坐在一张椅子上,似乎哭得很伤心,可是声音很低。

照夕吓得忙下了床,他先以为是楼上的尚雨春,可是那声音又不像。不由光着脚走到了这人身前,抖声道:“咦!你哭什么?你是……”

这人猛然一个转身,倏地站了起来,她站得又快又猛,竟差一点儿碰到了照夕的头。

照夕忙向后一退,这才看清了,这人梳着刘海短发,一张清水脸蛋,细细的两条眉毛,还有那乌黑漆亮的一双大眼睛。穿着一身青布衣裳,一双布鞋,背后交Сhā背着一双宝剑,嘴角向后绷着,显出一副生气的样子。

照夕这时已认出她是谁了,不由又惊又喜地叫道:“啊!原来是你呀!丁裳!”

他不说还好些,这一说那姑娘却如同炒豆似地说道:

“怎么样?想不到吧!你还好意思说话呀?你……你这人真是……”

她一面说着竟又低低地笑了起来,一面却用手连连地在照夕身上推着,说道:

“好没羞!好不要脸!到人家女人家睡觉……”

照夕不由脸一红,遂低声道:“姑娘!你怎么这么说话?”

他的声音本来很小,可是丁裳的声音,却加大了一倍,她笑道:“怎么说话?你……

你不要脸!不要脸!呜呜……”

她仍然用手连连地在照夕身上推着,照夕不由有些怒了,可是丁裳这时却不给机会让他说话。她的话真是没完,又连连说道:“人家一路都跟着你,你……你知道个屁!

原来你爱上了这个女强盗……”

照夕不由也真有些怒了,当时低叱道:“胡说!”

丁裳为他叱声止住了哭声,她退后了一步,睁着那双黑亮的大眼睛,看着照夕,低低地哭道:“好!你还骂人!我真是看错了你!”

照夕不禁心中一软,暗想原来她知道我走了,竟也下山来,一路都跟着我,由此可见对我的好心,我怎好对她发脾气呢?

想着叹了一声道:“小妹!你坐下来,你是不懂这里面的事,我讲给你一听你就知道了。”

丁裳流着泪道:“有什么好讲的,你既然如此,我们什么都不要再谈了。以后你也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我走了。”

她说着就要由窗口出去,那窗子是敞开着的,可看见外面的竹子,天还很黑,可猜知她定是由窗口进来的。

照夕不由上前一步,拉住了她一只手,急道:

“小妹!你可不能误会,我给你说……”

不想那小女孩,却用力地把他那只手一甩,又往后退了一步,绷着小脸道:

“你说好了,反正我不听就是了。”

照夕不由苦笑了笑道:“我不知道你下山了,否则我定在路上等着你,我们一同走,有个伴儿多好……”

丁裳挤了一下鼻子道:“谁稀罕!”

照夕心中十分不得劲,当时皱了一下眉,心说真怪,我也没有得罪她呀!

当时又笑了笑道:“得了!算我错了,我点上灯,我们再好好谈谈!”

丁裳低叱了声:“不许点灯,谁与你多谈,我这就要走了!”

照夕怔了一下,甚为不解道:“你到底是为什么生气?你说说看!”

丁裳冷笑了一声道:“为什么?我问你,那女贼白雪尚雨春是你什么人?你和她有什么关系,刚才在楼上……”

说着又掉了两滴泪,气得用脚重重地在桌子脚上踢了一脚。

照夕叹了声道:“人家不是贼,你不要乱说,我只是……”

才说到此,忽见那丁裳哭着跑上前,她猛然伸手,“叭”的一掌打在了照夕的脸上。

管照夕哪会想到这姑娘竟有这一手,一时不由被打了个满脸花,一连后退了好几步。却见丁裳咬着牙,流着泪,又似有些惊慌害怕的样子道:“你既然和女贼来往,我们谁也不谈了,我走了。”

照夕这时不禁大怒,他猛然走前了一步,恨声道:

“你怎么打人?不谈就不谈!”

丁裳一连退了几步,她脸­色­苍白,张大了眼睛,听了照夕的话后,她点了点头,抖颤地道:“好……好……我走!”

她说着娇躯一扭,已穿窗而出,沉沉黑夜里,顿时失去她的影子。

照夕心中仍然焚烧着怒火,他用手摸着那半边被打的脸,心想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丁裳也太欺人了!

他慢慢走到了窗前,夜风由窗口刮进来,令他微微感到苏醒。这一切都令人不敢想象,忽然他似有所悟,猛然扑到窗口,叫道:

“丁裳!丁裳……”

可是黑夜里,再也看不见那个天真的姑娘了,照夕不由叹息了一声,慢慢又走回到了房中。正在百感交集,却听见门外有人轻轻地敲门道:

“管相公!管相公!”

照夕答应了声,却听见文春的声音道:“谁到相公房里来啦?”

照夕懒声答道:“没什么人,你去睡吧!”

文春又在门外站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道了一声奇怪,这才悄悄而去。

她去了以后,照夕却是再也睡不着了,他点上了一支蜡烛,仰着首想着心思,不禁又深深后悔不已。他忖道:“我也太不对了,何必和她一个小女孩一般见识?这一下她怕不伤心要死!”

想着又长叹了一声,又想到了丁裳千里迢迢追随自己,可见这姑娘内心是如何的爱着自己,如今……唉!

想了一会儿,又不由转想到了楼上的尚雨春,暗暗忖道:“为什么丁裳要说她是女贼呢?她不是一个大家闺秀么?”

想着不禁心中烦乱如麻,暗暗忖着自己出道未久,却又惹了一身感情债,为什么还留在这里呢?

他立刻打了一个冷颤,顿时就好像由头到脚浇了一盆冷水,吓得由床上一翻而起,他暗暗叫道:“好险!管照夕呀,管照夕,如果你真要和这尚雨春弄下了什么不了之局,将来你还有何脸面,再见那江雪勤?”

他想到这里,真是如大梦初醒,当时匆匆由桌上笔筒内,抽出了一支毛笔,找了一张纸,蘸了些墨,在纸上草草地写上:

“雨春姑娘妆次……”

写到这里,他又有些犹豫了,想到雨春刻下仍在伤中,我竟忍心抛下她不顾么?

他紧紧地锁着一双剑眉,想了良久,终于一咬牙,暗忖:

“看来她的伤已不妨事了,我如再呆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如若传言出去,试想我将有何脸见人?我还是当机立断,快些走吧!”

于是,他再也不多犹豫,下笔如飞的接着写道:

“旅途适逢其会,得识姑娘,并承不耻下交,善意接待,衷心感慰实深。贵恙已无大碍,至多旬日当可照常行走,愚兄本应亲侍病榻,以谢知遇之恩,奈因归心似箭,家园路遥,不克久留,午夜思及,去意已决,来日方长,后会有期,叨在知心,不敢琐琐言谢,匆布

敬请坤安

愚兄管照夕行午夜梦回留上”

写完了这封信后,他又从头看了一遍,虽觉得有些地方词不尽意;可是也不敢表明得太清楚了。当时把这封信,用砚台一角,平平地压在书桌子上,Сhā上了笔,他感到一阵莫名的伤怀。

虽然只是短短的一昼夜,可是在自己一向平静无波的心井上,似已泛起了一层波纹。

推开了窗,见天上已透出了些微明的颜­色­,天马上就要亮了。

到了此时,他也不再犹豫了,当时一按床沿,如同一只巨鸟似的,已飘身窗外。他抬头向楼上看了一眼,似有无限的依恋;可是他终于跺脚而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晨风寂然的街道上,管照夕飞快地驰着,他唯恐走不成,所以他行驰得非常快。

一个时辰之后,他已来到了市街之上。

这时天还没有大明,只有几家赶破车的,拉着青菜往菜市上去。照夕又行了约十二分钟,才找到先前那家客栈,天还没亮,也不便打门,他­干­脆越墙而入,见店内一片寂然。偏院里已经有人起来了,一个小伙计在拉着风箱,升着蓝焰焰的炉火,另有一个围着围裙的伙计在推磨。

照夕轻轻走到自己那间房间,推门而入,想了想此处也不便久留,还是早些离开的好,遂把东西整理了一下,这时耳中仿佛听到窗外有马嘶之声,一少女口音嚷道:

“快算账!快算账!”

一个伙计答应着道:“姑娘!这么早您上哪去呀?”

那姑娘不知又说了些什么,照夕没有听清楚,他暗暗奇怪道:“想不到还有人起得比我早呢!”

当时仍然低头整理东西,所谓东西,也不过是他脱换下来的几件旧衣服;还有些银子。旧衣多已破烂,也不便再穿了,只把银两打点一下,系在身上,把那口剑,用布包缠上,也背在背上,这才开了房门,扯着嗓子大叫道:“店家!店家!”

他叫了十几声,才见由前院跑过来一个伙计,这伙计正是替他去当东西的那个伙计,他口中连连道:“来啦,来啦!”等到了照夕身前,不由发着怔,用手摸着脖子道:

“我的爷,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呀?昨晚上上了门,我看你这屋里还没人呢!”

照夕含糊答道:“我刚回来,这就要走,你给我算算账,还有,能找一匹马不能?”

这伙计翻着眼道:“奇怪!天还没亮呢!怎么你就要走?这么早哪儿找马去呀!马房还没人。”

照夕皱眉道:“那就算了!怎么方才我听见马叫呢?”

这伙计龇牙一笑道:“我的爷!那是人家丁小姐自己的马;而且昨晚上就由棚里牵出来了,就拴在这棵枣树上。”

他用手指了一下那棵枣树道:

“你看,拉的到处都是屎,没办法,人家是姑娘家,咱又不好说什么……”

照夕这时怔怔地发着呆,暗想莫非真是她么?那可真是太巧了,差一步……

当时问那伙计道:“你说的那个丁小姐,是不是十七八岁的年纪,挺高的个儿,剪的短发?”

那伙计咧着一张大口笑道:“可不是,一点不错。相公!这姑娘你认识?”

照夕当时也不及答话,飞步就往门口跑去,后面的伙计大声叫道:

“走了!来不及了……”

照夕也不理他,穿过了一进院落,来到门口,只见小街寂然,哪还有丁裳的影子,他不由得跺着脚,连连嗟叹不已。

那伙计还追上来问长问短,照夕不耐烦地付了房金,遂扬长而去。

到了晚上,又到了开封地面,这地方可是热闹极了,但照夕也不敢久留,在一家小客店里住了一夜,第二天花了七两银子买了一匹瘦马,遂又向前疾驰赶路。

他备足了充分的­干­粮,放马在这黄土大道上走着,马行一日,到了晚上就到了“封邱”镇城,看看人马,全成了一­色­黄|­色­,加上汗水,愈发像是掉到了泥潭中。

封邱地面上繁华得很,因为这地方紧邻冀省,两省来往的人很多,从山东菏泽、曹县等地方来贩卖府绸的商人也很多,大街上极为热闹。照夕实在走不动了,只好找了一家小店住下。好好地洗了一个澡,一个人走出店外,凑巧这家客店对面就是一戏馆子,演唱的是豫省地方戏河南梆子,戏码贴的是《三骑驴》、《甩大辩》,前来看戏的人极多,他因没看过这种戏,一时好奇,也就挤了进去。

那时戏馆子,可不像如今这种式样讲究,乱哄哄的,抽旱烟的,卖瓜子的,泡茶打手巾把的,满园子乱吆喝。

整个大厅里,约有二三十张八仙桌,都坐满了人,正中还有一层布幔隔开。前面坐的是当地几个有身份的人物,左面有青布围开一小片地方,那是专门给女宾坐的地方,坐着七八个当地娘儿们和大妞。

照夕因是单身,见前面一桌有几个空位子,他就走过去坐下。同席的是两个上年纪的老头儿,正在兴致极浓地谈着,就听一个道:“这常三妞是白九莲的嫡传门人,她唱的是豫东调,咱最喜欢看她的樊梨花挂帅。来到咱这地方,贴三骑驴还是头一回,不知怎么样?”

那另一个留着八字胡的胖老人,闻言笑得两只眼眯成了一道缝,一面点着头道:

“错不了,既是白九莲教出来的,错不了。白九莲当初在开封唱的时候,我常看。

三骑驴我也看过,不过要说拿手,还是《三上桥》,身段好,甩大辫也不赖,辫子舞的是真好!”

二人一问一答,谈得津津有味,照夕坐一边,可是一点也听不懂。

须臾开锣,也仿照京戏一样,闹了一阵台子,然后才启开幕帘,这时一个检场的,在台上贴一张红纸,上面写着“真驴上台”,一时大家都乐开了。

那胖老人乐得拍了一下桌子,咧着口笑道:

“­奶­­奶­的!真行!这戏敢情上真驴,只听说过白九莲,想不到如今她徒弟也行了……”

他用力过猛,以至桌上的盖碗,都被震得往上一跳,茶水溅了照夕一身,照夕不由皱了皱眉。本想发作,可是看了看对方,已是上了年纪的人,也就把这口气忍下了,只听见幕里面一阵吆喝,戏就开场了。

三头小毛驴慢慢走了出来,驴背上坐着三个大妞,扭着身段,口中“哼阿嘿!伊呀嘿!”的一边唱着,一边扭着出来了,台下爆出了如雷的掌声。

照夕对这种地方戏,本是门外汉,以为看不出什么名堂来,谁知道一看下去,却是愈看愈有意思。因为戏中对白极易懂,唱词也近白话;而且颇为风趣,这又是一出闹戏,大意是说一个书生路途遇着三个骑驴的女鬼,女鬼爱其英俊,百般纠缠,书生遂不能自持,以致日夕与三女鬼纠缠,久之成疾。后幸有天神哪咤三太子下界剿妖,始救其生。

这出戏中那常三妞饰一女鬼,唱做加了分量,演出极佳,那媒婆和书僮,演唱也甚滑稽,照夕竟看出了神。

直待这头一出结束了,他尚没有走意。于是茶房又开始满园子甩毛巾把子,各种水果叫卖的声音也响了起来,真是乱得可以。

照夕正自耐着­性­子,想接着看下一出《甩大辩》到底如何个­精­彩法,忽然肩上被人轻轻拍了一下。照夕不由回过头来,却是一个茶房,笑着弯腰道:

“相公是姓管吧?”

照夕怔道:“不错!你怎么知道?”

这茶房由怀中摸出了黄绸子小包,嘻嘻笑道:

“有一个小姐,叫我把这东西,交给你相公。”

照夕接过小包,觉得入手极重,知道内中定是银子,不由奇道:“那位小姐呢?”

茶房回过身来,想用手去指,可是他手指了一半,却指不出去了,不由用手摸着脖子道:“咦!怎不见了?”

照夕不由心中一动,当时忙由位上站起,道:

“走!你带我找她去,看看是谁。”

二人一前一后挤出了人层,那茶房口中连连道:

“怪事!方才她明明坐这里的,怎么不见了呢?”

照夕跑出门口看了一下,也不见有什么人,便问那茶房道:

“那小姐什么样?你说说看!”

茶房皱着眉道:“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家,个子不矮,也是来看戏的。我正在泡茶,她把我叫过来,指着相公说,说你相公是她一个亲戚,叫我把这一包东西交给你;还说相公姓管,谁知我过去,她倒走了。”

照夕微微皱了皱眉,心中知道那姑娘所谓的亲戚,全系胡诌的,唯恐茶房看着起疑,笑了笑道:

“啊!是她呀!我想起来了,你去吧!谢谢你了。”

这茶房笑着弯了弯腰,却没有走,照夕又摸了几个制钱给他,他在手上翻了翻,才走了。

照夕这时匆匆把小包打开,不由怔了一怔,原来,竟是八片黄澄澄金叶子,每片都有三四两重,怪不得这么重呢!

他忙把金叶子包上,却发现一张纸条,抽出来就灯一看,却见上面写的是:

“不忍见你落泊街头,黄金数十两,赠为旅金,可另购良驹,无事早日离豫为好!

知名不具”

字迹虽不十分工整,倒也娟秀,他心中动了动,暗忖:“这到底是谁呀?怎么对我这么清楚?”

他想到了尚雨春,又觉不对,别说她伤还没好,即使是伤好了,也不可能。

于是又想到丁裳,可是丁裳不是生自己的气了么?她又怎会送我金子呢?

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是谁,偏偏那茶房也没记清楚,经此一来,他也就没有心情看戏了。

当时走出了戏馆子,回到了店中,又把那字条取出来,看了一遍,依然猜不出是谁!

心想这人对自己竟有赠金之恩,日后总会见面的,我又愁些什么?只是奇怪这人语气,像是和自己相熟似的。

他想了半天,就决定照这人的话,换一匹好马赶路。想到了这里,他不由奇怪暗中人,居然连自己骑的马也清楚,可谓是无所不知了。

当时心怀纳闷的召来店伙,告诉他,叫他把自己那匹瘦马给卖了。

那店伙跟着他走到了马厩,看了看他那匹马,又用手翻了翻那马的眼睛,看了看蹄子,不由一个劲地皱眉,只口中啧啧有声道:“这马还能骑呀?”

照夕红着脸点头道:“怎么不能骑?我骑着它跑了不少的路呢!”

这店伙倒是挺内行,又用手摸了摸马肚子下面,嘿嘿地笑道:

“我的爷!我有生以来,还真没见过这么窝囊的马,老瘦都还不说,还长了疮,这马能骑?简直是哄人嘛!”

照夕被说得脸­色­通红,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反正你看着办吧!多少总能卖几个。”

这伙计笑着摇头道:“我看卖给卖马­肉­的,人家都未必要,就剩下骨头了,­肉­酸。”

说着又用手把马嘴翻开道:“大爷你瞧瞧它的牙口,这马是真不行了。”

他口中这么说着,到底还是把马由槽里牵了出来,又把马鞍取下来,点头道:“这鞍子还能卖个三两银子,马我看只有卖给对街的三瘤子杀了卖­肉­。”

照夕这时见那瘦马,还一直用头在自己身上擦来擦去,口中打着喷嚏,似乎还不知自己悲惨的命运即将来临。

他心中不由有些不忍,当时慨然道:

“要是卖­肉­就不必了,真要是没人要,你还是把它牵回来,我留着骑算了。”

伙计一听,似乎发了一会儿怔,皱着眉叹道:

“好吧!我看顶多也就卖个三两银子,连鞍子人家能出五两就很不错了。”

说着由一边抽出了几根枯草,往鞍子上一Сhā,照夕不由奇道:“这是­干­什么?”

这伙计眨着眼皮笑道:“这是卖马的规矩,要不然人家怎么知道卖?Сhā上草,人家一看就明白了。”

照夕心中暗笑道:这倒像秦叔宝当年卖黄骠马了,只是我却是身上有钱,不像当年秦琼穷得身无分文。再说秦叔宝那种忠义­精­神,也确实令人拜服,我是不能和他相提并论的。

想着这伙计已牵着这匹瘦马出去,照夕也就回房子里,坐下喝茶。

不想才喝了没几口,却听见先前牵马的伙计,在门外大叫道:

“管大爷!管大爷!你在哪间房里?快出来吧!“照夕不由一惊,心想莫非又出了什么事,忙跑出房外,却见那店伙,手上捧着一个大银元宝,笑得嘴都合不拢,一见照夕不由叫道:

“真是怪事,这马还能值这些钱,真是邪门!”

照夕也不由奇道:“这么快就卖了?”

伙计一面把银元宝递上,一面傻着脸道:

“你看这事有多怪,我才把马牵出去,还没走几步,就过来一个小子,问我是不是卖马的?我说是呀!这人看了看马,我说你老看着给吧!嘿!你猜怎么着?真他娘的怪事!”

这伙计一高兴,什么话都出了口,照夕不由心中奇怪追问道:“后来呢?”

店伙笑了几声,才道:“这小子!大概是个富家公子,说话怪­嫩­的,像个娘儿们,他哪懂马!当时还说这马不错,问是谁的,我就实话实说,说是我们店内一个姓管的相公的,这书生听了就点点头,由袖子里拿出这元宝。我一看吓了一跳,就问他要找多少?

谁知他牵过马,扭头就走了,一面说不用找了,你看这事怪不怪?”

照夕这时真也被弄得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这几天,连着发生怪事,当时闻听之后,想了想,又掏出半两碎银子,赏给了这伙计。自己转身入室,想了半天,断定这买马之人,定也是在戏院子里赠自己金叶子那个姑娘,只不过是改了装束而已。

他想了半天,竟也不敢确定是谁,总之这人定是一个很熟的人就是了。

他早早地就寝第二天起了个早,把身边收拾了一下,就离开了客栈。一个人走向大街,见身上衣服已很脏了,又在一家衣铺买了两身衣服。此地有从山东曹州府来的土蚕丝绒的府绸,穿上倒很凉快,他又买了一把折扇,看起来像一个土财主的儿子似的,自己看了看也不禁笑了。

他慢慢扇着扇子,在街上走着,一只手提着包袱,背后又背了一把剑,虽是用布条缠着,可是看来也知是一件兵刃。

偏偏配上他这一身打扮,显得不伦不类,他一个人走到了街头,见正北面飘着一面青旗,上写一个“牲”字,就知道这是贩卖牲口的地方了,不但是卖马,还卖骡子、驴子。

他迈着方步进去,见里面地方还不小,正有一个头上缠着布的马贩子,用刷子在刷马,见照夕进来,他就问有什么事。照夕说明来意,他就放下刷子,领着照夕到后院马厩里面看货,对于马他也不外行,从前小时候就懂,挑了半天都不大中意。最后选了一匹黑马,个子虽不太高,可是牙口极好,年岁也轻,喂得十分壮,问一问价,马贩子开口就要六十两银还不带鞍,讨价还价,五十二两银子成交,又花了十两银子配了一副鞍缰。“人是衣裳马是鞍”这话真不假,鞍子一上,这匹黑马愈发显得神骏了。随着就牵出去钉马蹄铁,原来还是一匹刚来的新马,从没有被人骑过。

费了半天劲儿,才算把马蹄甲削平,待钉子钉上时,还有用布把马眼蒙上,就如此这马还是十分“闹手”,三四个人费了半天劲,才算一切弄好了。

照夕付了钱,扳鞍上马,这匹黑马来自新疆,素日骋驰草地,久已成­性­,早已不耐眼前寂寞。照夕方一上马,它就长啸了一声,冲门而出,若非是照夕用劲勒着缰,真怕要把街上行人都撞倒了!

马贩子也冲出来高叫道小心呀!照夕无意得此良驹心中大喜,当时回头笑道:

“你放心!没有问题。”

谁知说话的工夫,这匹黑马又怒啸了一声,奔驰而出,只听见哎哟一声,有人叫道:

“可踩死人了,骑马的下来吧!”

照夕忙下了马,用左手扣着马缰,用劲一带,这马在他这种神力之下,才算老实了。

就见一个挑担子卖烧饼果子的老头,四脚直伸着被撞到了路当中,脸朝下趴着还一个劲地哎哟不停。同时路上围了不少人,有的还叫道:

“可别叫这小子走!可出了事了!”

照夕不由气得直叹气,心说真倒霉,马才骑上,就出了事。当时正不知如何,那马贩已跑来,一面道:

“怎么样!出事了吧……唉!我来吧!”

他说着过去把那老头给扶起来,可是老头却硬赖在地上不肯起来,嘴里叫得更大声了。可是看他身上,却又是什么伤都没有。

这时就有和事的好人出来劝解了一番,要照夕赔几个钱,那老头还坚持非要十两银子不可。

照夕无奈,只好认倒霉,给了他十两银子,这老头就挑着担子,一拐一拐地走了。

经此一来,他也不敢在这人多的大街上骑了,自己牵着马走着。

等走过了这条街,人就少了,他就上了马,­操­着轻快步子向前跑着,愈走人愈稀,他就抖了一下马缰。这匹马长啸了一声,双耳向后一竖,拨开四蹄,疾如星掣电闪,须臾已跑了十好几里路。

此时人有­精­神马如龙,他就不加拘束,任那马如飞地向前疾驰着,等到了中午,可就到了豫省的边界了,他看见这边竖着石碑,一边是“河南界”,一边是“河北界”。

照夕下了马,天可是真热,人马都出了汗,不远处有一片树林子,都是槐树,青葱葱得十分美丽,林前有一水池。还栽着几棵柳。

他就牵马过去,先让马喝了些水;然后把马系在树上,自己就靠着树坐下歇了歇。

掏出了­干­粮,吃了点,觉得口很渴,偏巧自己身上没带水,他就想到附近人家先去讨点水喝。

想着就站了起来,正想举步,却见由来路上,飞起了一片黄尘,驰来了一群人马。

这群人马共为四骑,先还看不怎么清,一眨眼的工夫已来到了眼前,照夕不知他们是­干­什么的,就直直地看着他们,忽见这四骑马人倏地齐勒缰绳,为首一人高叫道:

“就是他……就是他!”

照夕正自不解,却见四马已向自己身前走来,一直走到了他身前,才勒住了马,马上四个人,全都是面相狰狞的家伙。

四人全用眼瞪着他,却是一句话也不说,照夕不由怔道:

“你们……是­干­什么的?”

那为首一人,身材较为瘦小,穿着身白夏布衣裳,头上戴着大草帽,闻言手指把草帽向上顶了一顶,嘿嘿一笑道:

“朋友!早上在封邱我见过你,你是姓管是不是?”

照夕见他神­色­不善,不由也甚为不悦道:

“不错!我叫管照夕,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那为首之人闻言,回头向同伴看了一眼,笑道:

“怎么着?没错吧?他一来封邱我就缀上他了,他跑不了。”

说着四人一起翻身下了马,那瘦子先向照夕抱了一下拳,自我介绍道:

“兄弟姓鲍名刚,外号人称双头虎,这是我三个拜弟。”

说着指着那三个彪形大汉,一一介绍道:

“他叫白头虎钱七,他叫黑头虎陶定,他叫花头虎楚方!我们合起来,朋友们送个总称叫‘豫东四虎’。”

照夕只点了点头,见白头虎是个少白头,黑头虎面如锅底,花头虎却是一脸麻子,心想这外号也不知是谁给他们取的,倒是相称。

想着冷冷一笑道:

“在下与各位素昧平生,不知如何见教?”

双头虎鲍刚把一双黄眼,在照夕身上转了一会儿,微微一笑道:

“管朋友!我们是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们都是开封金五姑手下的好朋友,嘻嘻!”

说着又搓了搓手,笑嘻嘻道:

“前天五姑差人传下了话,托我们找一个姓管的外省朋友,说是叫管照夕……朋友!

依我们看,你还是快回去吧!”

说着又对着另外三虎挤眼一笑,意态极为轻俏,白头虎钱七缩了一下脖子笑道:

“我说朋友!你还是快回去吧,别叫人家……”

说着竟自哈哈大笑起来,逗得另外三人也大笑不已,照夕不由又惊又怒,暗忖真想不到,那金五姑势力还不小,居然想差人把我截回去,岂非是做梦!

当时冷笑了一声道:

“我和金五姑根本不认识,要去你们自己回去,我可没工夫。”

他说着就想走,却被那双头虎横身给栏住了,他伸出一只手,懒懒地放在照夕肩上,狞笑道:

“怎么着?你不想……”

才说到此,照夕早已不耐,只一反掌,已反扣住了这双头虎鲍刚的手腕,微微向后一带,口中低叱道:

“去你的吧!”

双头虎被他这么一带,跑出了好几步,直撞到了一棵柳树身上,口中哎了一声。要不是那棵柳树,他真要掉到池子里去了。

这一来,其他三人都不由大惊,同时各自都把兵刃亮了出来,管照夕哈哈一笑道:

“今天不给你们这群鼠辈一些厉害,谅你们不知道我管照夕何许人也!”

说着身形向下一矮,却见那花头虎楚方,已窜过自己身前,掌中一口砍山刀,搂头盖顶就剁。管照夕向左一闪,斜刺里又窜上了黑头虎陶定,一口折铁刀拦腰就折,照夕右掌掌心向上,用“盘掌”之式,向外一兜一旋,这一掌不偏不倚,正兜在了陶定胸前。

只听见“碰”一声,那黑头虎一路踉跄出去了约十几步,手中折铁刀也飞出了手,一口鲜血喷了几尺高,顿时就昏了过去!

花头虎楚方一刀未能得势,又见拜兄受了重伤,不由吓得怪叫了一声,正想抽刀回奔,可是照夕这种身手施展出来,哪还能容他轻易走开?

只见他身形向下一矮,用“游身进掌”的势子,已把身形贴在花头虎楚方的身侧,双掌一合一开,楚方一声惨叫,已被荡出了七步以外。“扑通”一声,坐倒在地上,手中厚背刀,也自出了手,痛得脸­色­发青,右臂骨已自脱了臼!

管照夕挺身而立,哈哈一笑道:

“就凭你们这点本事,居然也敢沿路打劫,你们谁不要命就上来!”

说着用手一指那双头虎鲍刚和白头虎钱七,微微冷笑道:

“你们俩一块上呀!”

这时鲍刚已掣剑在手,钱七是一条蛇骨鞭,二人兵刃虽都在手,可是却为照夕这种身手先声夺人,吓得互相对视着,谁也不敢再动手了。

照夕自然也不便再下手了,经此一来,他的口也不渴了,当时由一边树上,把那匹马解了下来,回头对鲍刚冷笑了一声道:

“你们可带话给那金五姑,叫她速迁地改过,否则我管照夕再来之时,便是她死期到了。”

他说完了这句话后,板鞍上马,才一领辔,忽听得耳后一股尖风,暗忖:“不好!”

当时在马上向前一伏,只听“嗤”一声,那东西竟擦着自己头皮过去了。

照夕惊怒之间,才一回头,只听见那双头虎一声怒吼道:

“再看这个!”

只见他右手一扬,微闻得“砰”的一声,由他掌心里飞出了一片光雨,直朝着照夕全身打来。

这种暗器名叫“五云洗魂针”,是从弹簧筒子弹崩出来的。一发十数枚,细如牛毛,入体后顺血而流,鲜能生还,故而为武林中所戒施!

今日这双头虎团感到太受辱,又因对方武功高强,所以才不加考虑的用出。

管照夕哪能不知道这种暗器的厉害,可是对方洗魂针来势如疾风暴雨,发觉时已至眼前,他怒叱了声道:

“好鼠辈!”

倏地双手往鞍上用力一按,身形如同一只巨鸟似的倏然拔起。

可是仍然慢了一步,只觉得左腿膝盖关节上突然一麻,同时他右手掌力已自发出,把眼前飞针全数打散,他就觉得身上一阵发冷。

同时身子已然飘落在地,禁不住向前跄了一步,心知无意之间,自己竟中了针伤,若不快快逼出,只怕有­性­命之忧!

想着一咬银牙,弯身就中食二指,在那中针处盖顶|­茓­上点了一指,自行把血脉封死,这条腿顿时就形同瘫痪了一般!

却听那双头虎鲍刚一声狂笑道:

“好小子!你不厉害了吧!中了老爷的洗魂针,小子!你就有八条命,也活不成啦!”

照夕这时只觉全身发冷,连连地颤抖着,那条腿却是再也不能移动分毫!

他知道这一刹那,自己不能开口出气,弄不好可就有­性­命之忧。

当时强忍着心中怒火,置其言于不顾,只是低头以内功把身内寒气逼出。

这么一来,那双头虎鲍刚和白头虎钱七,都不由气焰大盛。鲍刚一个箭步已窜在了照夕身前,掌中剑“白蛇吐信”,照着照夕左臂就刺。

管照夕猛一抬头,对方剑刃已到,他目光倏地一张,面现冷笑,身形向前一移,禁不住“噗”一声单膝跪地。

鲍刚这一剑却是扎了个空,二次拧剑,剑身绕了个剑花,却向管照夕后心扎去。

这一剑已堪刺到,管照夕却半转了一下身子,仍然避开了他的剑锋。

那一边的白头虎又大叫了声:

“老大!来!我来收拾这小子!”

说着话,他已窜到了照夕身前,二人都以为照夕此刻不能还手,还不是手到擒来。

谁又会想到,他这一刻却正在提气运臂,预备一击之下合歼二匪!

可笑二虎却以为有便宜占呢,白头虎钱七身形往前一扑,唰啦啦把掌中的蛇骨鞭抖开了,照着管照夕腰上就缠,却也没有令他失望。这条蛇骨鞭缠在了照夕腰上,就如同是一条毒蛇一般。

白头虎钱七大喜,叫了一声道:

“小子!你过来吧!”

他说话,用力往后带,却见管照夕猛一抬头,右掌倏地一现,钱七就觉得迎头扑来一股劲风,自己生平从未领受过的巨大内力。不容出声,身形已自腾起,同时掌中蛇骨鞭也自出了手。

他身子向下一落,忙想往一边转身避让,可是环身竟如同有一根无形的绳索,把他紧紧地束绑着一般,竟是休想移动分毫。

惊慌失措之下,抬头一看,却见那跪地的青年人,右手平伸着,五指弯曲如同一把钢钩子似的,那束人的内力,竟是由他五指中­射­出。

白头虎钱七,素日天不怕地不怕,可是眼见身受这种奇功怪力,不由吓了个失魂落魄,口中抖声叫道:

“管……大爷……”

同时之间那双头虎侧面抡剑直刺照夕,也和他遭遇到了同样的情形。

他背靠在树上,却为照夕一只伸出的左手,把他定得死死的,不由他也吓得失声叫了起来。

管照夕这时只觉双手阵阵发痒,再也没有什么犹豫了,杀机一起,双掌同时向外一挥,那怪异的蜂人功,就如同是两团风柱似地旋了出去。

一声凄厉的惨叫之后,带来了无比的宁静,管照夕慢慢站起身来。

他拖着那条麻木的伤腿,行到了自己马前,费力地上了马背,­唇­角带着冷笑,策马而去。

华灯初上的时候,长垣县城里行人如梭,这时由远处驿道上飞驰来了一匹黑马。

马上驮着那风尘仆仆的管照夕,他半伏在马背上,单手搂着马颈,一任这马疯狂地驰着。街上的人纷纷避向道边,这马就如同一条墨龙似的,冲入到了人群之间,霎时间已驰出了数十丈以外。

经过一家“老长兴”客栈,这匹马忽然停住了,马上的人,勉强直起腰来,叫了声:

“店家快来。”

说完这句话,竟自马上坠了下来,这时由客栈之中,飞快地扑出了两个伙计把他扶了起来,连连问道:

“相……公!你这是怎么了?是住店不是?”

照夕铁青着脸道:

“快……给我找一间房子……找个大夫来!快!”

两个伙计忙把他扶进去,同时又出来一人,把马也给拉了进去,门口围了不少人,七言人语正说着话,忽然却又由街对头,泼刺刺地奔来了一匹白花大马,马上蹬鞍挺坐着一个白净的少年书生。他飞快地跑到这家客店门前,也是猛力地突然把马给勒住了,众人都不由往一旁让了开来,纷纷嚷道:

“这是怎么回事?又来了一匹?”

马上少年却不理他们,他穿着一身讲究的青绸长衫,细眉大眼,看来直如女人。

可是他背后却背着一口长剑,显现出英气凌人。

他匆匆下了马,牵马走到店门口,压低了嗓音叫道:

“店家!给我看马。”

顿时就出来了一个伙计,把马给牵了过去,他又问有房子没有,伙计连道:“有、有。”又翻着眼皮问他道:

“这位小相公,你和方才那位相公,是一块的吧?”

少年摇了摇头道:

“不……我不认识他,你另外给我开一间房。”

这伙计连声道是,可又一面打量着这少年身上的尘土,知道少年是行了长途,又道:

“小相公……你这是由哪来呀?瞧你这一身土,来!我给你扫扫。”

说着就用手巾,往少年身上打着,却不想这小相公脸一红,闪身避向了一边,道:

“不用!不用!我讨厌这一套。”

那伙计­干­笑道:

“是!是!小相公。”

少年又一扬长眉道:

“相公就是相公,­干­嘛还小相公?讨厌!”

这伙计被骂得脸红脖子粗,嘴里­干­笑着,心中却想:

“这小相公怎么这么女腔?而且这么漂亮?”

当时在前面带着路,经过了一层院子,带到了一间雅房,这年轻的相公停住了脚,问道:“方才那个人住在哪呀?”

伙计怔一下,用手往前面指了一下,道:

“那位大爷身上有伤,要住个清静的地方,大概在里院里面。”

书生点了点头,道:“真可怜!”

伙计又怔道:

“小……啊!相公!你认识他么?”

少年书生又摇了摇头,遂进入了一间宽敞的房间,伙计送上了茶,自行退下。

他轻轻叹息了一声,把门关好了,这才把帽子往下一摘,那乌云似的头发,随着落了下来,竟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大闺女!

她洗了个脸,又由衣袋里取出了一个小便帽,小心地戴在了头上,然后把条伪装的大辫子,仔细地别在后面,自己对着镜子照了照,倒真像是一个翩翩浊世的佳公子了。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暗忖:

“这小子的磨难也真多……看来这一次伤势是不轻了!”

想着坐在了床边,手托着香腮,想一想自己下山后一路潜随着他,又是为了些什么呢?

尤其是想到了他和那白雪尚雨春,真是不该再理他。可是对方那翩翩英姿,丰神英俊,却令自己永生不能忘怀,因此不由得又跟了下来。

这姑娘正是丁裳,她低眉道:

“他是回北京城,久闻北京城是个大地方,我也不妨在那里玩玩……倒要看看他急着回去是­干­什么?好在师父给我一年的时间,就是到一趟北京,也费不了多少时日。”

她想着就把窗户推开了一扇,却见一个老头儿,手中提着箱子,匆匆由窗前走过,一面走一面问道:

“那位公子在哪屋住着呢?是外伤还是内伤?”

丁裳忙由位上站起,匆匆开门走了出来,远远地跟着这个老人,一直走到了里院,才见伙计把他带到一间黑门的屋里去了。

丁裳就在门前走了一圈,记好地方,遂又返身回到自己的房中。

这时伙计点了灯,她又问清了地方,叫伙计打水,自己好好洗了个澡。

等到天交三鼓之后,夜已经很深了,她才由囊内找出了一个铁盒子,匆匆带在身上。

再把灯光拨成一豆,轻轻推开了窗,一晃身,已到了室外;然后飞身上房,身法竟是绝快无比。

这时那隔院室中的照夕,全身麻软地躺在床上,他已近乎昏迷了。

大夫虽然来了,可是药石无效,自己这条命,看来是不保了!

他昏沉沉地睡着,那双无力的眸子,望着几上的灯,暗自感叹着生命的即将结束。

忽然那灯光被一阵风吹熄了,全室变得黯然无光,他无力地翻了一个身,却觉得一人用手轻轻地按在了他的身上。

照夕不由一惊,可是他实在连说话的力量也没有了,更不要说有所抗拒了。

那人用尖细的嗓音说道:

“想活就不要说话,把腿伸出来。”

他轻轻地哼了一声,慢慢伸出了那只伤腿,这人抖手亮了火折子,低头细细的看着他腿上的伤,口中惊讶得出声道:

“你竟是中了这种暗器……若非遇见我了,你想活是不容易了。”

照夕只觉这人双手在自己那条伤腿上轻轻地按着,似乎找不着暗器入处,他就哼了一声抖道:

“在……膝盖……你……是谁?”

他说了这句话,却不见这人答言,同时耳中却似乎听到阵阵抽搐之声,火折子映在粉白墙上,映出了这人清丽的倩影,阵阵地抖颤着。

照夕不由吃了一惊,他又无力的问道:

“你……是谁?”

这人忽然止住了泣声,却道:

“你不要管!也不要多问……我不是说过不叫你多说话么?”

照夕抖声道:

“可是,朋友……你……”

才说到此,却为一只温暖的手,把嘴给捂住了,那只手又匆匆离开了,同时发出了一声轻轻地叹息道:

“你不要动,也不要多问,我这就救你……”

说着话,这人摸索着取出了一个铁盒,由内中找出了一块白­色­的铁块,一面摸索着,一面在照夕伤处接来按去。忽然照夕打了一个寒颤,却闻得那人轻轻叹了一声道:

“好了……找着了。”

照夕这时已想到了这乔装的人是谁了,他倏地翻身子,那人似乎想不到有此一着,也不由呆了一呆,她窘得脸­色­通红道:

“你……你不许看我!”

照夕抖颤着道:

“你……你是丁裳!”

丁裳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她往后退了几步,已退到了窗口,照夕这时忍着痛坐了起来,他焦急而惊喜地道:

“小妹……果然是你……你不要走,我对不起你,那天我错了……小妹……”

他这么焦急地叫着,可是丁裳仍然往后退着,她低低地道:

“你腿上的洗魂针,我已用师父的‘吸星簪’为你吸出来了,已经不妨事了。”

照夕点头道:

“我知道……小妹你对我这么好,我……”

才说到此,丁裳已飘窗而出,远处似乎传来她微微的一声叹息……

管照夕半倚在床栏上,怅然若失,这沉沉的黑夜里,早已消失了丁裳影子,他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痛苦感觉。回想到一路之上,这女孩子是如何地在暗中照顾着自己,赠金、买马,甚至此刻救了自己的命,她对我的恩可是太大了……可是她又为什么要如此做呢?她到底要上哪里去呢?这真是一件难以理解的事,可是却又没有机会与她谈一下,这女孩简直是太怪了,令人真想不通。

照夕这么想着,试着把灯光就近照了一照那只伤腿,只见那原本肿胀加桶的一条小腿,竟回复了原状,用手按一按伤处,除了还有些酸酸的感觉,并不再如先前那么疼痛了。

他心中不禁惊喜异常,同时也更加了一层对丁裳的愧疚,心中暗暗想道:

“如果再有机会见到她,一定要好好报答她对我这一番恩情。”

他一个人,这么想了半夜,才吹灯就寝。在客栈里,又疗养了七八天,才打点上路,一路之上晓行夜宿,倒也平安。

这一日已到了正定,算一算离北京城已不远了,天气已由盛夏而转入了初秋,秋老虎更是炎热焚人!

过了晌午,照夕在客栈里睡了一个午觉,起床之后,愈觉热气袭人,他在庭内廊下走了一转,几个伙计都坐在廊子下,赤着臂在聊天。照夕又走到前院马槽里,看了看自己的那匹马,心中想着,等天稍微晚一点,再上路也不迟,好在离家已不远了。

他这么想着,遂又返过身来,往客房里走去,却见迎面走来一个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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