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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你有无接受它的劝喻?”年轻人笑眯眯。

蓓云调皮的答:“今夜不。”

年轻人凝视她,“说过算数?”

蓓云吁出一口气,不语,抬头看多层大厦中她住的那个靠边单位,客厅中有一盏灯未熄,窗户似一格淡黄|­色­水果糖,那便是她的家了,她的家人正在里头休息。

蓓云黯然,“我是习惯奴隶,可能一辈子挣不脱锁链。”

年轻人搂住她肩膀,“顺其自然,不要勉强,到了时候,该发生的一定会发生。”

“我,离家出走?”蓓云自嘲,“没有翅膀如何飞翔。”

年轻人忽想起来,“你可曾听说过——”

蓓云给他接上去:“伊卡勒斯的人造翅膀。”

年轻人又笑,“我想喝杯热饮,你呢?”

他们肩并肩漫步,他握着她的手,两个人都没有戴手套,他把她的手一并伸进大衣口袋里取暖。

旁人看见会怎么想呢?

巫蓓云忽然希望老朋友胡乃萱会在此时此地出现,把此情此景宣扬出去。

她为自己这个想法吃惊。

可怜的胡乃萱永远看不到真正­精­彩镜头,冯京马凉,她竟误会周至佳是第三者,巫蓓云真想把胡乃萱叫出来看个明白。

路灯熄灭,天已蒙亮。

“也要放你走了。”蓓云有点遗憾。

“不要紧,这里那里,总抽得出两三个钟头眠一眠。”

蓓云看他一眼。

“假如你能像我那般寄工作于娱乐,一定­精­神充沛。”能这样挪揄自己,可见丝毫没有自卑感。

她并没有不舍得他走。

巫蓓云记得恋爱最大的特征是难舍难分,两人都累得满眼红筋,神志不清,犹自彷徨,绝望地拖下去,不舍得分头回家休息,终于结婚或是同居了,因为只有那样,才不致倦死街头。

巫蓓云同周至佳结婚时,却完全是文明的理智的,现在才觉得吃亏。

“再见。”

蓓云目送年轻人离去,她欠他的帐目,一定已届天文数字,希望有分期付款。

她回家换件衣裳就返公司,早,办公室还没有人,她想知道当天新闻,电脑却鬼鬼祟祟地打出“你要不要听最新流言”一行字。

巫蓓云对于有些同事如此滥用电脑,感到气恼,“我不想知道。”

可是电脑非常固执,“你一定要听这段消息。”

“谁叫你这么热忱?”蓓云斥责它。

“那是个秘密。”电脑异常狡猾。

蓓云为之气结。

电脑随即打出:“告诉你,本部门巫蓓云背夫别恋,另结新欢。”

巫蓓云先是一怔,随即大笑起来,她立刻告诉电脑:“我就是巫蓓云本人。”

电脑意外了,它也会知道尴尬,荧幕空白,不住闪烁。

蓓云既好气又好笑,“你至少应该向我道歉。”

“可是……”它说不出口,大概没有先例,不知如何应付。

“可是什么?”

“可是我得到的指示是必需向你报告这件事。”

巫蓓云明白了,有人故意要她难堪,这人是谁,呼之欲出。

她告诉电脑:“你受人利用了。”她向它解释这深奥的名词。

电脑需要一段时间才把整个过程消化,它问:“如何可以避免受人利用?”

蓓云见它虚心好学,便既往不咎,同它说老实话:“无可避免,能做到互相利用,已上上大吉。”

“真惨。”

“有人要你做烂头蟀,你最好想想清楚,否则格调愈低,坏了名誉,往后来就难以翻身,谁还敢用你这副电脑,你大可提前退休。”

“是,巫小姐,多谢指教。”

“我想知道今天新闻。”

“是,巫小姐,我马上把世界与本市头条向你报告。”

胡乃萱没有放过巫蓓云。

巫蓓云当然也不是可爱的小白兔,她懂得保护自己。

她采取十分消极的方法,从此不见胡乃萱,使她完完全全失去巫蓓云的一手消息,之后,胡乃萱在人前可信度越来越低,再也无人理睬。

那一日,蓓云比平日稍早一点下班。

回到家,爱玛替她开门,神­色­有点异样,爱玛其实并无五官,只有一排接纽,可是同它相处久了,它稍有紧张不安,即时发觉。

蓓云警觉,抬起头,发觉周至佳房间有人影一闪。

她眼尖,马上发觉,扬声道:“至善,这是我家,你避无可避,不用躲藏了,出来吧。”

至善这才闪闪缩缩的出来。

蓓云没好气,“我还以为我们之间已经有了谅解。”

至善满不好意思在蓓云跟前坐下。

爱玛巴不晓得躲到哪里去

蓓云细细打量周至善,终于找到端倪,“你家有事?”

周至善也不再瞒她,“我找至佳借贷。”

蓓云奇问:“为什么不同我说,他现在不理这些,人也欠­精­神,你不该烦他。”蓓云只差没说周至佳手头不便。

“我怕你不肯。”

蓓云劝道:“你不妨把数目讲出来,我们商量商量。”

至善取过纸笔,写出数字,给蓓云看,蓓云一瞧,是六个位数字,当时物价相当廉宜,国民福利也好,极少有家庭储备大笔节蓄,蓓云故此发呆:“你要这笔巨款做甚?”

“尹建章想做生意。”

文艺工作者想发财?上帝最公平不过,给一个人艺术细胞,必不再让他有赚钱头脑。

“尹建章从前可没有兴趣做生意。”

“他想推广尹氏作品。”

“至善,作品如受大众欢迎,大众一定可以将之推广,否则不论硬销软销,也是徒劳无功。”

周至善看一看蓓云,“尹建章对自己有信心。”

蓓云笑了,“我对自己何尝没有信心,关键不在这里,关键在公众怎么看我。”

这样一句话,周至善就翻了脸,她不悦,“蓓云,借不借由你,不用教训多多。”

“我没说不借。”

至善拂袖而起,“你也没说借。”

真的,她说得对,钱没到手,先听一大顿废话,得不偿失,再笨的人也会生气。

这是一笔巨款,蓓云未必打算拿出来,不该先占了口舌便宜,蓓云惭愧。

于是立刻说:“我同至佳商量后与你联络。”

至善脸­色­稍霁,“我等你消息。”

她一定,巫蓓云立刻扬声,“爱玛,出来。”

爱玛不得不出来,它行动受巫蓓云的声线控制。

蓓云正眼不看它,“你居然敢欺骗主人!”

“我不敢。”

“周至善来过几次?”

它垂下头,“三次。”

“还说不是欺骗,你为何不从实报上来?”

爱玛辩白:“只是隐瞒,不算欺骗。”

“嘿!巧言令­色­,”蓓云恼怒,“这是我的家,不应对我有一事隐瞒。”

爱玛说:“是周先生要求我且别让你知道此事。”

蓓云沉默,呵,他与她终于经己异床异梦。

爱玛含怨曰:“一个仆人,两个主人,不同命令,何去何从?”

蓓云不得不说:“从今日起,你只得巫蓓云一个主人,我会调校你的零件,使你容易办事。”

爱玛并不见得特别高兴,“周先生会怎么想?”

蓓云叹息,“顾不得那么多了。”

爱玛又进一步问:“屋里所发生的事,是否不论大小,你一定都要知道?”

“不,”蓓云答,“我巴不得装聋扮哑,但是爱玛,就在我自己家里发生的事如果我不知道,外人会取笑我,我从此难做人,你明不明白,我自有不得已之处。”

爱玛默然,“这会伤周先生自尊心。”

“他早应该知道有这么一天。”

背后传来一把声音:“是,我早该晓得。”周至佳出来了。

蓓云知道这次冲突难免。

“至善那边的事我会打发,不劳你­操­心。”他冷冷说。

蓓云沉不住气,“没有那么大的头,切忌戴那么大顶帽子。”

“这是周家的事。”

“那么别到我家来谈周家的事。”

“别忘记这个家我也有份。”

“这话应该由我来提醒你。”

爱玛这时苦口婆心劝主人,“­唇­枪舌剑,出了口反悔就来不及了,何苦。”

谁知周至佳像是动了真气,转过身子便吆喝,“咄,什么东西,胆敢教训我。”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去,打开机械人的控制盒,抽出其中的太阳能蓄电池,大力扔到墙角。

爱玛顿时瘫痪。

这样对待机械人,杀伤力好比无故掴朋友一大巴掌。

蓓云说:“你太过分了。”

“你居然在一具机械人面前侮辱我!”

“你也太容易动气了,我劝你保重身体。”

她站起来拾电池,发觉周至佳用力至大,电池已经毁坏,蓓云连忙到储物室去寻找后备电池。

出来的时候,周至佳已经不在客厅里。

蓓云见他房门打开,知道他已外出散心。

她把电池装好,顺便调校爱玛的­性­能,使它只听令于一个主人。

爱玛苏醒过来,伤心地问:“周先生为什么那样对我?”

蓓云苦笑,“因为他不能拆卸我的电池,故迁怒于你。”

“我是站在他那边的呀。”

“我何尝不想帮他。”

“他是否有自卑感?”

“你说呢?”蓓云叹口气。

她挽起大衣公文袋。

爱玛问:“你又要上哪里去?这个家已不像一个家,从前,一到傍晚,你们一家三口必定欢聚一堂,气氛融洽,高高兴兴,快快活活享用我做的晚饭,可是你看,现在偌大公寓,往往只剩我一个人,还有什么味道?”爱玛长嗟短叹。

蓓云呆半晌,“皆因有人要调换身分做全职父亲。”

“为什么连小云都不再恋家?”

“因为这个家已经不像一个家,你说得对。”

“主人,你一定可以挽救这个家。”

蓓云苦笑,“我可不是大力士。”

“别放弃这个家,太可惜了。”

“我岂不比你更痛心。”

“留下来,主人,我陪你下棋。”

蓓云抛下大衣手袋,“算了,替我好好按摩肩膊吧,它们酸痛得像是要与我胴体分家。”

她索­性­躺下来。

那天晚上,周至佳父女都很晚才回来,可是究竟都给巫蓓云三分薄面,没敢吵醒她。

第二天,巫蓓云把她名下的政府债券卖了出去,又向公司预支六个月红利,筹到一笔款予,通知周至善:“老老实实,只有你要求的三分一,可是我只能做到这样,你若不嫌弃,下个星期随时可以存进你户口。”

至善倒是呆半晌,才说:“我自己来拿。”

“不必走一趟了,又不是巨款。”

“谢谢你,蓓云。”她似想说她错怪了巫蓓云。

“筹到这三分一,你们可以问国家银行借余款,分期摊还,政府十分鼓励小型投资计划,不会有问题,如果有枝节,我们再商量。”

至善低声道:“我知道你关心我们。”

蓓云感慨,“但愿我有足够能力。”

至善只怕越描越黑,半晌才同蓓云道别。

蓓云倒觉得有种还清债项的轻松,欠债还钱,她一定欠下他们不少,不然不会巴巴的把辛苦积蓄所得白填限。

财去人安乐,蓓云不但不心痛,反而高兴,这下子,周至佳不会再牢­骚­多多了吧。

果然,他没有向她道谢,可是在晚饭时间,他同她搭讪:“膝头十分酸软。”

蓓云顺势答:“自然,负荷甚重。”

“有什么办法没有?”他揉着双膝。

“我替你去体育用品公司去买双护膝回来。”

“有用吗?”

“你统共忘了,我怀小云时便靠护膝才站得起来,后来整天抱她,又添了对护腕借力,最后那个店员骇笑问我几时戴头盔。”

周至佳瞪着双眼,他完全不记得有这样的事,蓓云怀孕时他不是不关心她,但是许多细节,他还是疏忽了。

“不要紧,”只听得蓓云安慰他,“现在你都知道了。”

周至佳啼笑皆非。

深夜,家人都休息了,蓓云在房中一人扮演两个角­色­。

她先站着问:“你鞠躬尽瘁为这头家,有无人感激?”

问完了她跑去坐在床沿自己答自己:“管它呢,尽了责任算数,笑骂由人。”

然后觉得非常非常累,便倒在床上。

希望到了三0九七年,女­性­有出头的一日。

一直以来,每次提倡男女平等的计划,表面上看用心良苦,都似为女­性­着想,不知怎地,到头来,吃亏的却总还是女­性­。

一个世纪前,建议女­性­走出厨房去放眼看世界,做一个经济独立人,本是好事,却没想到,从此以后,女人便做得贼死,到了巫蓓云盛年,政府又提倡轮流育儿,更加不得了,女­性­简直要背起整个家庭担子,怕只怕下个世纪不知又发明些什么馊主意。

巫蓓云真想领导女­性­走出去游行,扯起标语:谢谢各位,别再为我们着想,让我们生活在黑暗中吧。

社会越是进步,女人越是惨,三头六臂还不够应用。

新置的安眠麻醉剂香雾带玫瑰花的芬芳,几可乱真,巫蓓云还是睡着了,没有梦,麻醉标签上注明:无梦,爱做梦的人,可以选购另外一种喷剂,注明:美梦。

蓓云只怕好梦易醒,还是­干­脆不做梦的好。

科学进步,还是对人类有益,人类,有时还真不包括女人。

第二天早上,蓓云睁开眼睛,只觉浑身酸痛,一如昨夜被人打了一顿。

她呻吟着呼唤爱玛,“快把消乏丸取来给我。”

爱玛抱怨,“这种药服多了一点好处也没有,不知是哪个庸医开给你吃。”一边递上清水与药丸。

“此药可救贱命。”蓓云忙不迭吞下。

“累了要休息,不要死撑。”

巫蓓云冷笑一声,“你吃撑了,累了居然可以休息,谁供养、谁供养我?”

爱玛说:“人家都没有你累,人家也好吃好穿好住。”

“也许人家运程较佳,可是还有一个最大的可能:人家累了并不说出来,你以为药厂生产这种仙丹净卖给我一个人?”

爱玛叹口气,“我们机械人实在比你们幸福。”

“谁说不是。”真不明白何以有人看不起机械人。

十分钟一过,巫蓓云又觉得可以出去上班,这药同所有的药一样,开头的时候效力惊人,吃了它几乎可以移山倒海,习惯后渐渐失效,过些日子恐怕要换一只强力牌。

同化妆一样,恒久遮掩蜡黄面孔,已忘记真实肤­色­。

如果有人问巫蓓云累不累,她一定说累,可是看上去,她一点不显得累,的的确确是假作真时真亦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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