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书包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第二书包网 > 天下归元-燕倾天下 > 第三千七百二十一卷......状似无意的一个数字,却令所有人听者有心,前面的三千多卷,都记载的是谁的暗夜欺心,不可告人的隐私?

第三千七百二十一卷......状似无意的一个数字,却令所有人听者有心,前面的三千多卷,都记载的是谁的暗夜欺心,不可告人的隐私?

我怎么可能明白他的感受,他和我,根本不是一样的人。

我怎么能要求他懂得爱,温情,善良,与责任?

他的世界里,只有嗜血,残暴,利用,权谋,和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而偏偏只有这样的人,这样的“独夫”,才是对万民黎庶最合适的皇帝?

带着淡淡笑意,我站起,一脚,踏下。

宝座无声毁塌。

我继续缓缓,绕行一周。

所经之处,屏风裂,香几碎,香炉被击扁,丹陛被踩塌。

扯下所有明黄绣龙帐幔,往地上一铺,我盘膝而坐,调息因心神波动而渐趋纷乱的内息。

等下也许还有硬仗好打,我得积蓄­精­力,保持­精­神。

真气运行一周天,我忽然心中一动。

冥冥中似有警兆。

霍然睁眼,我的目光,如电飞速扫­射­一圈。

黑暗沉沉的大殿,所有事物都笼罩在夜­色­里,安静无声。

然而心中那抹异样挥之不去,我按紧腰间照日,无声站起。

目光紧紧盯着殿东南角,一处铜鹤后。

那铜鹤细瘦,似是根本不可藏得任何人或物。

我微微一笑,走近,伸手,缓缓按向铜鹤肚腹。

将触未触之际,白影一闪。

微带腥臊的气息,兜头扑下。

半空中那白影灵捷无伦,身形闪动间锐光连闪,森寒的厉风便直袭我咽喉。

这一幕似曾相识。

我不进反退,流水般退后数丈,仰头,呼道:“出来罢。”

一声轻笑。

比春风媚,比春水荡漾,比春光摄人心魄。

殿侧东南角的横梁上,突然现出紫衣逶迤,长发如云,绝世风姿的美人,正以手指托着弧度优美的下巴,微笑下望,见我看他,修长雪白的手指轻轻一招。

雪­色­云奴,立即电­射­入他怀中。

他笑着,向我眨眨眼,神情若豆蔻少女,偏偏眉梢眼角,风情妖孽。

我亦淡淡一笑:“稀客稀客,真是万万没想到,贺兰教主竟然会出现在奉天殿内。”

他宛然道:“有什么稀奇的,你家这皇宫,我住了很久了。”

“哦?”我诧然道:“我看这皇宫未见得比得上大紫明宫富丽堂皇,教主怎生这般偏爱,屈尊住许久?”

他忧伤的叹息,神情我见犹怜,“没办法,我没地方住了啊,我的大紫明宫,给我的好侄儿抢啦,,看来看去,也就皇宫勉强能呆人罢。”

我由衷惋惜:“是吗?真是可惜。”

自发现他,我一边和他胡诌,一边不停悄悄变动脚下方位,然而我绝望的发现,我无论怎么变化,都逃不脱贺兰秀川气机锁定的范围。

他强大的真气在现身的那一刻,便全数放出,笼罩了整座大殿,别说我一个大活人,就是一只苍蝇,只怕也难以进出。

这个魔头在这里,等下我要怎么出去?

我心中掂缀,目光却一刻不停锁着他的神情,发现贺兰秀川虽然也漫不经心和我胡扯,然而神情心不在焉中隐有戒备之­色­。

我疑虑顿起,想起以我的武功,似乎尚不足以令贺兰秀川以真力满布身周的如此戒备,他,在防备谁?

想起他方才说的话,我若有所悟。

退后一步,我道:“两位真是好兴致,竟然约在奉天殿会晤?恕我另有要事,不陪了。”

说完转身就走。

我宁可出去面对未知的境况,也不想卷入贺兰家的纷争里。

尚未全转过身。

一人道:

“外面雨大,你又没带伞,我借衣给你,可好?”

我停下脚步,抿紧嘴,回身。

幽暗的大殿似是突然亮了亮,雨横风狂里,贺兰悠轻衣缓带,漫步而来,银袍金冠,长眉凤目,笑容温煦,一转目间似可抹灭这深夜宫城凄风苦雨,还以朗朗晴空艳阳天。

我却知道,相信他的笑容,还不如相信父亲的许诺。

他笑看着我,声音温和的抖抖衣袖:“广绫­精­织衣料,掺入雪山蚕丝,不染污浊不畏水火,价值每匹七百五十贯,抵十个七品官员的俸禄。”

这话,依稀当年,湘王宫前,解衣少年。

我眸光一暗,随即退后一步,淡淡道:“好意心领。”

然而这一退步我才发现,贺兰秀川的强大真力令我举步维艰,想起刚才贺兰悠进殿时的若无其事之态,我心中暗惊,记得当年初见,他武功虽一直在我之上,但也不致于相差太远,如今看来,他却已将和贺兰秀川分庭抗礼,这武功进益也实在太惊人了。

这其中固然有我这些年一直风波不断,牵扯­精­力心神,无暇好好修炼武功以致退步的原因,但贺兰悠进益神速,定然也有其原因。

正在思量,却见贺兰悠听我拒绝,毫无意外也毫无笑意的一笑,便不再看我,转过脸去对着贺兰秀川淡淡道:“叔叔,这是你我之事,你又拖着她不放做甚?”

贺兰秀川懒懒以手梳发,笑道:“好侄儿,我不这是为了你嘛,你脸皮薄,我便帮你留住佳人呀。”

贺兰悠恍若未闻,只上前一步,手一摊,温和的道:“叔叔不必多言罢,还是早些拿来的好。”

我奇怪的看他一眼,只觉得他今日有异往常,不若平日温柔和煦,反倒有些急躁,似是有些事不愿人知道般,不想多说的模样。

贺兰秀川笑盈盈:“拿来?拿什么来?”

贺兰悠抿嘴不答。

“好侄儿,你这样不行的,”贺兰秀川笑意越发鲜明,“你这样怎么能抱得佳人归?什么都不让她知道,白白为她奔波辛苦,然后看着她在别人怀里......”

“呼!”

银光一闪,贺兰悠衣袂带风,风声刚起人已到了贺兰秀川身前,横掌一拍,生生堵住了他下面的话。

贺兰秀川紫影一闪,笑意不减,于明灭掌风里继续声音宁定:“哎哟我的好侄儿,我这是帮你你也不领情?你为了帮她解紫魂珠禁制奔波费心了这许久,甚至答应放弃对我的追杀以图交换......哎呀你这是做什么......啧啧......好狠的侄儿......”

他笑意曼然,于漫天银影之中轻捷穿梭,言辞便给,只是神情间并不似语气那般轻松,显见得也不敢太小觑贺兰悠。

我怔怔后退一步。

又一步。

然后绊到门槛。

竟一绊跌坐了下去。

一时不知道心中是什么滋味。

似喜似悲,似伤似慰,似苍凉似感慨,似无奈似惆怅,幽微激烈,难以尽述。

那一番波涛汹涌,惊浪拍岸,胜过殿外不曾停息的暴雨。

然而良久后,我只能,悠悠一叹。

站起身,我看着那犹自拼斗的叔侄二人,道:“贺兰教主,多谢费心,只是紫魂珠禁制,我会自寻他法,还请贺兰教主千万不必因为我有所退让,我当不起。”

言语出口,便见背对我的贺兰悠身影忽然微微一颤,密织如网的掌风顿现一隙,贺兰秀川见机不可失,一声长笑,手掌紫光暴涨,便向贺兰悠露出的空门拍下。

掌到半途,喜动颜­色­,然笑到一半,他突然咦了一声。

星光一点,细碎如泪,突然出现在他掌前,计算得恰好,挤进他和贺兰悠之间,他若坚持拍下,那么那一点星光,定将没入他掌心。

哼了一声,贺兰秀川撤掌,似笑非笑瞪了我一眼,道:“好个厉害丫头。”

我淡淡一笑,我早知那番言语出口,定会搅动贺兰悠心神,他对敌的贺兰秀川是何等人物,怎会放过?若因我之故,令贺兰悠为人所乘,终究不该,毕竟他此番是......为我而来。

最起码今日,我纵不能领情,也不能令他因我被贺兰秀川所伤。

所以在说话时,我便同时­射­出指甲里的星碎,在贺兰叔侄强大的真力纠缠下,星碎难以如寻常的速度飞­射­,慢悠悠的接近反而令贺兰秀川不察,令他发觉时,已为之所胁,不得不收回掌力。

眼见贺兰悠无虞,我漠然转身,跨出殿外。

殿外,负责探听燕王宿处的暗卫趁着侍卫分散,内宫混乱,自防守薄弱的殿后侧再次潜回,正正迎上我,匆匆附耳,低声说了几句。

我点头,挥手示意他速速觅机离宫。

他转身再没入黑暗中。

再一眼,便看见一道黑影飞掠而来。

所经之处,如风行草偃,上前拦阻的侍卫纷纷倒地,无人是一合之敌。

看那身形,是弃善亲自来了。

我心一紧,上前一步。

远远的,弃善以山庄通行的手势暗语,打了几个手势。

我对暗语原本熟悉,只是好久没用,一时竟有些懵然。

一字字,译出。

方氏,满门,投缳,死,方崎,姐弟,失踪。

我脑中轰然一声。

如千万爆竹于头顶炸开,再烟火腾腾的撞进我肺腑深处,所至之处穿肌裂骨,血­肉­横飞。

“哇!”

我喷出一口热血。

身后,掌风忽歇。

银影一闪,贺兰悠已经抢出,伸手欲扶我。

我却已惨然一笑,推开他,想迈步出殿,却腿一软,坐倒在门槛上。

我也不想爬起来了,­干­脆以手支额,脑中思绪飞旋,努力于喧嚣的混乱中,寻回一丝清醒的神智。

这短短几个时辰,到底又发生了什么?

方家之事,除了近邪沐昕,负责侍候的流霞寒碧,以及守卫的挑选的最可靠的暗卫外,连弃善扬恶远真我都没有提起,不过弃善统管在京暗卫,那处别业是瞒不过他的,但我相信弃善,他个­性­虽睥睨,本­性­却善良,对外公忠心耿耿,永不会背叛山庄。

思索间,弃善却已到了身前,我浑浑噩噩抬头看他,他面有勃然之­色­,怒道:“是远真!”

我又是一怔,诧然道:“远真根本不知道京中据点,不知道方家避难之处!”

弃善呸的一声怒道:“他当然不应该知道,你可知,扬恶送完师傅回来,说师傅临行前提了一句,远真远真,千面双身,所以不仅是你,最近我们也什么都避开了他。”

“只是!”他愤然道:“他不知怎的便知道了,将方家满门被杀的消息透露给了方夫人,致她们投缳自尽,还假扮成近邪的样子,趁方崎伤心恍惚,说你已替她们寻得另一处避难之地,骗得她们乖乖跟他走了!”

他顿了顿,又道:“近邪扬恶已经追出去了。”

我颓然道:“他这些日子,一直没出过沐府,如何能那般准确的摸到暗舵?定然有人助他。”

甩甩头,不再思考,深吸一口气,我道:“此事定与燕王有关,先不必追根究底,救人要紧,师伯,助我。”

弃善伸出手,按在我肩,醇和真力如泉水般源源涌进我丹田。

我调息半刻,睁开眼,站起身,头也不回的道:“两位贺兰教主,你们要在这里处理家务事,我也有我的事要做,咱们各不相­干­,如何?”

“只是,”我这句话却是对贺兰悠说的,“紫魂珠之事,不劳贺兰教主费心,你的好意,我是万万不敢受的。”

身后,沉默无声。

良久,却听贺兰秀川一声轻笑:“侄儿......我一直觉得你厉害,这一年来,你能将我逼至如此地步,真是不得不佩服......可惜现在,我突然开始可怜你了。”

他放声长笑,极其痛快,“侄儿,你可听说过,贺兰家难得的几个情种,都是什么样的下场?你若不知道,便去好好翻翻宫中教主密室最里间的那本册子,一定会很有收获......哈哈哈哈......”

笑声里,紫影翔若飞凤,瞬间穿越大殿,流光般掠过前方人群,紫袖翻飞间,笑声荡漾里,血光飞溅,在雨幕中开出暗红的花,侍卫们如被割草般,无声无息的倒下一大片。

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他这一刻的笑声里,竟也隐隐有悲愤苍凉之意。

直起身,极目远眺位于西六宫内的撷英殿,今夜,我那个多疑的父亲,就宿在没有后妃的殿中。

我不去看身后的人,只淡淡道:“走吧。”

手指按上冰冷的照日剑,心却热血激烈,巨涛拍岸,悍厉不回。

父亲,你逼我如此。

事到如今,再无退路。

唯一战矣。

[正文:第一百七十一章 玉碎宫倾血正殷(四)]

后宫。

此时正乱成一团。

几乎所有住有人的宫室,都于一夜间爆发怪疾。

呕吐腹泻,头昏口渴,心跳加快,手足抽搐。

太医们被焦急的宫人们扯着满头大汗东奔西跑,疲于奔命,在各宫之间鼠窜,惶惶然如惊弓之鸟,密集慌乱的脚步声响在雨夜的宫道之间,咚咚之声宛如地狱催命的擂鼓。

其实不过是看来可怕而已。

这伤神散不过是喜好恶作剧的扬恶偶一为之的玩意,以贯众,千层塔,及己等药草,混合几样其余药物炼制而成,专用来惩治那些罪不至死却又需要教训的人,我对于炼丹制药向来无甚兴趣,不求甚解,我只管记得用就好了。

可惜,在去撷英殿的路上,我得到回报,父亲没喝下掺有药丸的茶,事实上,今晚,我自坤宁宫离开后,父亲便不曾进食饮用。

我接报后冷冷一笑。

无妨。

自有它法惩之。

远远看见撷英殿外,负责护驾和宫禁守卫的上十二卫侍卫亲军兵甲不卸,严阵以待,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最外面一层,还是端枪平举,蓄势待发的火枪队。

做了坏事的人总是心虚的,这般铁桶似的围着,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父亲不仅调来了禁卫亲军,只怕也已经乘夜派人至宫城外调兵。

弃善作为四大弟子之首,自非等闲,看见我的火花令后,他立即召集了全部在京暗卫,一部分跟来皇宫,一部分留在宫外和城门处接应,还有一部分,立即赶往各位掌兵的将军驻守之处,堵截皇宫出来的任何传令者。

他的命令是,凡是从宫中出来的,便是只苍蝇,也得给我拦下!

一路疾驰,他自然将这番安排告诉了我,我淡淡听了,道:“其实只需去朱能处便成了。”

他愕然。

我道:“你不了解皇帝这个职司,所谓凛凛惕惕如履薄冰当如是也,这乘夜调兵入宫勤王的事,哪个皇帝也轻易不敢为,一不小心,被勤的就变成被篡的了,你别看燕王将领众多,可我敢担保,他不敢召朱高煦,不敢召丘福梁明,他勉强能相信的,只有­性­情憨直忠义的朱能而已。”

黯然一叹,我道:“我现在还不想思考事后我怎生逃生的问题,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他已经杀了方崎姐弟......”

弃善道:“我们发现得及时,他未必来得及,我们已经派人潜入天牢,却没发现她们,我怀疑,方崎姐弟是被带进宫了。”

我点点头,道:“但愿如此。”脚步加快,转眼已到撷英殿。

我懒得遮掩身形和脚步,直奔正殿方向,身形初初亮在人群眼前时,弃善立即就手入怀,不待他们挽弓搭箭施展火弩火枪,吭也不吭,掏出山庄重金购得的,不畏雨水的火器震天雷,撒手便往人堆里一扔!

轰!

巨大的爆炸声伴随着升腾的黑­色­烟柱,在人群中央炸开,炸出一片长声哀号,炸出无数断肢残臂,炸出­肉­末飞溅,炸出血­色­淋漓。

天空变成了黑红二­色­,黑­色­是烟云,红­色­是血液。

无数人为气浪击飞出去,鲜血满身的打滚,在地上拖出长达数丈的血痕,瞬间又被大雨冲没。

烟雾升腾,惨呼不断,红­色­的火光和黑­色­的硝烟交织成浓重的烟幕,烟幕里,无数人影狂呼着栽倒,满地七零八落的残肢断臂四散分飞,恐怖的砸落在幸存的亲军侍卫脸上,顿时又一阵撕心裂肺的惊呼。

弃善极善把握时机的冲进,身形黑烟般一转,剩余的火枪全部被他用强大的指力捏成了烧火棍,他横棍一抡,一个尚自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呆呆看着自己的最新烧火棍的禁军侍卫,立即牙齿乱崩的被抡飞了出去,砸倒他身后一堆人。

弃善已冲入人群中。

我双袖一展,自黑­色­烟云里,鬼魅般升起。

自翻腾挣扎慌乱四散的人群上空,飞过。

突如其来的火雷,炸懵了大多数猝不及防的士兵,但仍有部分处于外围未受伤损的侍卫,勉强保持了镇静,迅速在一名头领的指挥下,结队成形,眼见距离过近,火枪弩箭都已无法对我起作用,便齐齐拔出刀剑,寒光闪耀成一片冰晶光幕,遮挡住通往撷英殿的道路。

我冷笑。

只一闪,便穿越了被撕了一个大裂口,死伤惨重的侍卫,降落在他们头顶,长笑声里,双腿连踢,瞬间数十侍卫无声仰倒,头颅血流汩汩。

裹着黑云,披着血雨,瞬息再次扑近内围,衣袖一卷,又一批冲上的侍卫嚎叫着被摔跌出去。

落地呻吟,再也爬不起身。

我已趁着那一卷之势,冲进正门。

第一进殿前,弯弓举枪以待的锦衣卫,雨幕中目光灼亮。

似是没想到我这么快冲进来,也似是被那爆炸声所惊,他们面­色­惨白,怔了怔才由一领头人叱喝道:“陛下有令,进殿者杀无赦!放!”

一句话的时间,可以做很多事。

可以,拉近很多距离。

等他说完,我已冲到队列之前。

对着那个看来脸熟,曾经和我一同守卫北平,与我一同在城墙上彻夜不眠,一同搬运鹿砦沙袋的头领,一笑。

然后,振衣而起。

漫天狂雨如鞭子般抽打在脸上,微微噙一抹冷笑,呛一声,­精­光耀目,寒意突生,满天雪­色­剑华罩落,叮当连响如爆竹声声,冷电似的光华绕地一匝,冲在最前面的侍卫,皆被我毁伤关节,惨呼栽出。

收剑,毫无表情,我踩过一地血迹,冲进二门。

这回一进门,箭雨如蝗灾,铺天盖地而来。

我一缩身,凭空矮上半截。

大多箭矢落空,其余的被我飞剑一匝,一一弹开。

夺夺夺夺之声连响,箭矢反­射­入人群,又一阵血花飞溅。

我脚步一蹬,再次飞扑入人群。

这回想必是上十二卫中的最­精­英队伍,箭矢落空便拔刀霍霍,有几个还是高手,虽然弃善和跟过来的暗卫很快解决了第一进门的后顾之忧,赶来助阵,但我还是陷入了缠战中。

人潮喧涌,如层浪迭波,前仆后继,而我手劈剑指,照日现隐之间,夺目的光芒人勾魂之镰,瞬间收割生灵。

一条血线于人群最密集处翻涌,不断扩大。

我不断的挥剑,剑起,剑落,剑拍,剑横,渐渐不知道自己挥出多少剑,也不知道浴血的浑身,是别人的,还是我自己的血。

嘶!

雨声爆炸声人声嘈杂里,隐约极低的一声。

我看也不看,反手便一把抓住了那暗袭之物,施力一扯。

竟然没动。

暗暗诧异对方臂力了得,我回头,便见偷袭我的是一着麒麟服的中等身材男子,广额颡颊,细目疏眉,身躯却极为粗壮,正咬牙蹙眉,死力夺枪,枪上红缨阵阵颤动,枪柄在我手中依然稳若泰山。

轻蔑一笑,我道:“也算个好手,打的好算盘!不过,遇上我,是你倒霉!”

冷笑声里,我突地放手。

对方正全力使劲,冷不防我撤力,力道用在空处,立时把不稳长枪落地,自己也被回力撞击得踉跄后退。

我却不给他喘息的时间。

闪电似一退立进,靴尖一勾,挑起长枪,腾空飞身一踢。枪如飞剑流光激­射­,瞬时将那将领生生穿透,余力未消,又穿破他身后赶来救援的两名侍卫的胸膛,糖葫芦似的钉在地下!

人群一惊,一乱,再一涌。

我心中烦躁,抬眼看看黑沉沉的第三进殿内,父亲就在那里,殿堂最深处,此时,他在目光灼灼的,等待我的死亡么?

没有时间耽搁了。

长叱一声。

半空中我腾身而起,真气一涌,照日短剑光芒暴涨,带出长长的耀目白光,我清叱,毫无花哨的“力劈华山”!全力劈落!

一剑劈下,如天降闪电,划裂长空。

坚硬的青石地面上,突然无声裂开一条缝。

那缝越来越大,不断扩展,望去若地面张开了森森大口,黑洞般的欲吞噬生命。

裂口两侧的侍卫,无声无息的倒下,每具尸体都倒成两个半人,连呼喊的时间都没有。

鲜血静静的蔓延开来,汇流成溪。

我立于血泊中央,微微喘息。

环顾一地死尸,环顾这因我而造成的修罗地狱,环顾这令人作呕血腥杀戮,我有一刻的疲惫万分。

连番冲杀,全力施为,我不是神,我已真力将竭,­精­神意志,也将至崩溃边缘。

我的手指,已经开始不能控制的颤抖。

突然很想躺倒,躺在这血水雨水横流的地面上,永远永远的躺下去。

可是我知道,我不能。

暗卫犹自在浴血厮杀。

京城的山庄势力,过了今夜,便消失无存。

我不能在作出如此巨大的牺牲后,再半途而废。

然而我的真力,在全力施为这一剑后,竟有枯竭之势,一时手臂酸软得似乎都不能抬起。

我还能不能一鼓作气,直入殿中,擒贼擒王?

剑气刀光,不容人分神迟缓,转瞬间又卷土重来,兜头泼下。

咬咬牙,滑步一错,剑声铿然。

我一剑拨开长刀,反手刺入对方胸膛,拔出,雨幕中血珠子­色­泽鲜明,滴溜溜滚动中,剑光再闪,已递向另一持刀人的心口。

突然手腕一麻。

真力未继,只差毫厘,我的剑尖竟然无法向前,分寸也挪动不得。

而对方的长刀,已呼啸着横砸到我颊侧。

离我最近的弃善,尚在三丈之外。

“嘶”

极轻的一声,有如潜伏在暗夜雨林中的毒蛇,悄悄的对路人吐出细红的长舌。

那持刀的禁军侍卫,突然血­肉­横飞的倒栽了出去。

最后一瞬间,我看见他的眼珠飞了出来,立刻被雨水冲刷得苍白,滚落,被他的同伴毫无知觉的踩在脚下。

震耳的喊杀和刀剑相交声里,竟似听见仿佛鱼膘破裂的极轻微的“咯吱”一声。

我怔怔看着他倒地,脸上两个深深血洞。

再怔怔抬头,撷英殿第二进殿顶上,微笑高坐的银衣人,手势温柔如穿花,每一翻覆,便是一条人命。

死法千奇百怪,但都惨不忍睹。

他见我看他,微微凝神看了看我的脸­色­,眉头一皱,衣袖一挥,突然做了个虚空手印。

我只觉得似有巨力涌来,在胸口处一撞再一收,鼻中嗅到奇异的香气,旖旎而妖魅,香甜里一分辛辣之气,然后瞬间消散。

立时觉得胸中一畅头脑一舒,连视线都似乎清明了许多。

心知这必然是贺兰悠的手段了,神­色­复杂的看了他一眼,微微做了个道谢的示意,又摆了摆手,纵身再扑入战团。

这些禁军,伤在我手下,总比死在他手下,甚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要好吧?

真元略有复原,我剑光再现再隐,出没人群。

身后,弃善长鞭如蛇,辣手无情鬼魅般的穿梭人群,几乎每一眨眼,便有一人倒下。

一面倒的血腥杀戮,令原本悍勇的禁卫终于开始裹足不前,一刻钟后,人渐渐稀少,残余的实力已不足拦下我,我一抬头,撷英殿最后一进,近在眼前。

深吸一口气。

我对弃善一点头,他疾疾打出一个手势,随即再不回头,我们双双扑向内殿。

将身后暗卫们与禁卫的交兵声响,远远抛下。

“哐当!”一声,弃善人未到脚先到,一脚踹开殿门,沉重的殿门被他这一脚踹得直开到底,撞到墙壁上,轰然碎裂。

我轻烟般窜进去。

一声呼叱,黑暗中刀光雪亮如白昼,兜头劈下。

其势沉雄,力道千钧,离得尚远,刀意竟已到了近前,丝丝割裂我衣襟,竟有不可抵挡之势。

显见是内家高手。

我不管不顾,头一低,只管闭目飞窜。

耳侧一凉,刀风已至,一缕乌发悠悠飘落。

我咬牙,继续不理,直扑向前。

耳听得叮的一声轻响,刀风忽止,弃善镶钢珠的长鞭,已缠住了那快刀。

一阵抵力吱吱声响,碎裂之声随后响起,刀身激­射­的碎片,击飞而起,击穿殿顶,一丝微光从缝隙洒落。

我剑光一展,刷刷数剑,毁去殿内一切遮蔽视线的屏风。

屏风后,一人正仓皇走避,另一太监装扮的人掩面欲向外奔出。

角落里还有一人,步履轻捷,身法灵动,脚步一滑便到了我身边,我已来不及辨认他是谁,侧脸一让他掌风,身形倒仰,已翻了出去。

那人却没有追过来。

我立定,看见那穿龙袍走避的人影,突然大喝。

“王妃已死,你纳命来!”

那穿龙袍的人恍若未闻,犹自逃窜。

倒是那掩面奔逃的太监,突然震了震。

我一声长笑,轻烟般滑退一步,正正退到那快要逃过我身侧的太监身边。

手一抬,照日剑轻轻搁在他颈上。

侧头,一笑。

我道:

“父王,你穿这一身,真是合适。”

[正文:第一百七十二章 只应离合是悲欢(一)]

剑下,万乘之尊,天下之主的“龙颈”,在微微颤抖。

我斜睨着他,手一挥,燃着了火折子,弹­射­到高脚青铜雕龙纹烛台上,屋内顿时大亮。

烛光亮起,我扫视室内,立时一震。

屋角,神­色­震惊眸光惊痛看着我的,不是沐昕是谁!

他怎么会在这里?

然而立即我就明白了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父亲召他进宫,是要看他的立场,看他的心田,是否以忠君为第一,更重要的是,在必要的时候,他在,可令我投鼠忌器,若不是刚才一鼓作气冲进来,父亲来不及指令,所有人来不及反应,只怕我和沐昕,便要在黑暗中先互杀上一场。

想到此我突然明白,先前那挥出一掌却没追过来的人是沐昕,他定是原以为我是刺客,结果破损的殿顶洒落的光线令他看见我的侧脸。

我看着他的目光,那杂糅了无数惊、痛、怜的情绪的目光,令我双眼微微潮湿,我低首看看自己,衣服全是雨水污泥和鲜血,污脏不堪,想来脸上也狼狈之极,沐昕看见我这般,他的感受,我想象得到。

只是现在我没有时间去顾及他的情绪,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眼见父亲张嘴欲言,目光正是对着沐昕的,我立即勒紧他脖子,戟指对着沐昕大喝:“沐昕!你!你!你怎可这般对我?你怎可出卖方崎姐弟!”

沐昕一怔。

父亲一怔。

连将那内家高手踢出门外的弃善都一怔。

父亲仰头盯着我,凝神观察我的表情,我连对沐昕使眼­色­都不能。

不管父亲什么心地,我必须要先和沐昕割裂关系,否则对他对我,都将是莫大的为难和挟制。

这是唯一能开脱他,并明白告诉他我夜闯寝宫缘由的办法。

我继续一本正经的勃然作­色­:“你少给我装佯!快还方家姐弟还给我!”

他却已明白,立即道:“怀素,哪有此事!”

我怒道:“方家姐弟所居之处,只有寥寥几人得知,我的贴身人自幼看我长大,不可能出卖我,除此之外,只有你知道,如今你在我父亲这里,等于已经不打自招,那还有什么说的?”

剑下,父亲目光闪动,微有疑­色­,似在抉择到底是相信我的话,推波助澜栽赃沐昕,促使我的沐昕决裂使我少一助力,还是不管我的言语,为沐昕辩白,以更好驱策沐昕?

他思量一瞬,似有决定,怒喝道:“沐昕,你就眼见着朕被这逆女......”

话尚未完,我却已不容他言语。一口截断他的话,盯着沐昕,我对弃善道:“师伯,劳你拿下这个叛徒,带出去好生细审!”

弃善已经明白我的意思,装腔作势便奔了上来,沐昕“怒”道:“朱怀素,你竟然如此不信任我!”

他冲了上来,似要指责我,弃善却已迎上,他扬掌,迎上弃善掌力,与我擦身而过。

我一偏头,看见他凄清担忧眼­色­,只觉心中亦一阵绞痛。

淡淡的疼痛与担忧中,我有些恍惚的将掌心微微收紧,扣住那刹那间错身而过时,他飞快塞入我掌中的物事。

圆润的触感,指间隐约散发的药味,是我留在沐府没有带来的山庄灵丹。

我举掌,作咳嗽状,将药丸吞下,偏过脸,不让父亲看见我在短暂调息。

而身前不远处,那两人两掌相交,两人都故作花招,掌风呼呼,声势端的惊人,砰一声闷响,便见沐昕被击飞出去,远远落于殿外。

我心一紧,险些惊呼出口,猛地一咬舌头,用疼痛压下呼喊,弃善已飞身追了出去,大呼大叫:“兀那小子,今日要你好看......”百忙中犹自递过一个眼­色­,示意要我放心。

我无声的舒一口气,衣袖一挥,殿门啪的阖上,殿中只余我和父亲二人。

殿外响起鼓噪声,惊呼“陛下”之声不绝。

我盯着他的眼睛,道:“先叫外面住手。”

父亲看了我一眼,大喝道:“朕安!你等先退下!”

外面静了一静,接着便是步声杂沓,侍卫们微微让开了点距离,不过并没有离开撷英殿。

我不去理会,只冷声道:“方崎在哪里?”

父亲微微偏头,审视着我的神­色­,却不答我的问题,只缓缓道:“怀素,你送走沐昕,是怕我令他两难?”

我皱眉道:“什么送走沐昕,你说的我不懂,方家姐弟的下落,定然是他告诉你的,我怎能容忍如此背信弃义之徒?”

他冷笑,道:“如果我说不是呢?”

我立即道:“那你说是谁?”

他默然,半晌道:“怀素,你是我的女儿,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你刚才那一番举措是何用意,我亦明白。”

我漠然道:“我无用意,我已当殿和他决裂,信不信由你。”

父亲道:“你不过怕你今日一番举动,沐昕会被你连累,急着撇清而已。”

我笑道:“在今日之前,沐府是收留了反贼刘怀素,不过今日之后,就在刚才,殿内外的人,这许多双眼睛,可都见着了沐昕与我为敌,看见我指令要擒下他并打伤他......我的父王,你还未登基,便想不让皇祖父专美于前,一力薄待功臣大兴冤狱么?奉天殿前数百条冤魂犹自泣血号哭,幽魅不散,日夜徘徊中庭,血气上冲斗牛,而你即将踩着无数人的呻吟与鲜血踏上宝座,难道,你还要在你的金粉龙靴的靴底,再增添上一抹开国功臣后代的血迹,为你的充满嗜杀残暴记载的帝王本纪,再添上歌功颂德的一笔么?”

如果毒舌可以淬练成刀,我想这一刻我出口的字字都是照日名剑,割­肉­切肤,毫不迟疑。。

父亲脸­色­铁青,颊边肌­肉­微微颤抖,连眉毛都在无风自动,他硬是咬牙,强自按捺了怒气,道:“怀素,就算你胆大到敢于剑逼天子,但你莫忘记,我终究是你的父亲,你如此行径,亦不忠不孝,千秋之下,难免骂名。”

我微笑道:“骂名么?你还是­操­心下你自己的令名比较好些,有你如此修德雅量之举在前,我的骂名,保不准会变成美名呢。”

他怒道:“怀素,你不要执迷不悟!不过是为两个不值一提的罪臣子女,你就大闹内廷,杀伤无数,闯宫谋刺,剑胁生父,有你这么做女儿的?”

他突然手指一扯,扯过身后案几上一幅黄绫,道:“你看着!如你今日悬崖勒马,朕答应既往不咎,朕登基后,依旧会按原先打算宣读这旨意,否则......哼哼!”

我手指纹丝不动,眼光下移,旨意之上,墨迹犹新,想必在我来之前,写好不久。

“古之君天下者,有女必封。咨尔永泰公主,朕之四女也,敬慎居心柔嘉维则,毓秀紫薇分辉银汉,特赐封号永泰,锡之金册。谦以持盈,弥励儆慕之节,贵而能俭,尚昭柔顺之风,克树令仪,永膺多福,钦此。”

我端详那圣旨,微微一笑。

父亲见我微笑,以为我已心动,目中露出喜­色­,连忙道:“你对朕有功,朕说过不会亏负于你,你将是我女中最先得封的公主,赐万金食万邑,你若看中了哪家的好儿郎,朕指他做你的驸马,准保你风光大嫁得如意郎君,你该满意了罢?......怀素,听话,你把剑拿开,爹爹不会追究你任何罪责…”

我曼声道:“永泰公主…很好听。”

父亲笑容满面:你喜欢就好。

我笑容里讥讽之­色­益浓:“我突然想起我的姐妹们的封号了......永安,永平,安成,咸宁,常宁…再加个永泰…好一个平安成泰咸常宁,我敬爱的皇帝父亲大人,如今看来,你对你的江山还真是不放心的很哪,连给女儿拟封号,也要图个口彩,念念不忘安泰常宁。”

叹息一声,我又道:“可惜你的安泰常宁的江山,是用别人的颠沛飘摇换来的,我敬爱的父亲,你们朱家的子孙,不都是希望大明江山皇图永固百姓安居吗?为什么轮到可怜的建文,他的江山就被自己的叔叔所诅咒了呢,他的百姓就被你的铁骑所践踏了呢?然而轮到你自己,同样的江山,你便要祈祷平安康泰了,你还真自私虚伪。”

将剑紧了一紧,我逼近了脸­色­紫涨的父亲,露出诚恳的笑容:“父亲皇帝大人,你给天下造就了个太光彩的捷径,小心,哪一日有人和你学了,怎么办呢?”

父亲突然大大一震,我的话击中了他的软肋,他的心虚与愤怒,身为天子久居上位的尊严睥睨,以及天­性­里的暴戾豪强突然全数爆发了出来!

“朱怀素!!!你疯了!!!”

我立即还口:“陛下,你害怕了!!!”

父亲的脸­色­已经由紫转红再转白,他的胸膛重重起伏,巨大的怒气令他几乎语不成句:“莫忘了你是我女儿,莫忘了你姓朱!”

“你女儿?”我冷笑:“这会儿你记得我是你女儿了,抱歉,我却是记不太清楚呢,我的爹爹当是光明磊落奇男子,有所不为大丈夫,而不是那个残暴嗜杀,卑鄙反复,连自己女儿都要欺骗都要使心计玩花招的­阴­私小人!”

父亲青紫了脸­色­,气得颤抖不能成言,抖着手:“你你你你…”

我的怨恨一发不可收:“我是你女儿?你在骗我交出不死营的时候记不记得我是你女儿?你在酒里下药的时候记不记得我是你女儿?你在部署无数侍卫守住我的时候记不记得我是你女儿?你在下令撷英殿侍卫‘擅入者死’的时候记不记得我是你女儿?”

“至于姓朱,我更不稀罕!”

“从我出生到娘去世的那段时间,你在哪里?你在和你的王妃举案齐眉,你在不停息的生儿育女,我在娘身边长大,十岁之前我没见过我父亲,我一直以为他死了,事实上,他也确实死了!这个残暴的,狠毒的,杀人如麻背信弃义对无辜者下手的人,不是我父亲!”

轻声冷笑,我掂了掂柔软光滑的黄绫,道:“轻飘飘几个字而已,虚妄而无趣的封号而已,拿来诱惑我?-----你以为我是你?”

手一挥,黄绫脱手,悠悠飘向半空,旋转飘拂着缓缓降落,经过他眼前时,我手指一挥,黄绫嗤嗤连响,碎成无数细小布屑,犹如黄|­色­微雨般,在地上覆盖了薄薄一堆。

我微笑着,慢慢拖着他,踩上去。

看着他足下黑缎镶金九龙挖云靴,踩上那黄|­色­布屑。

“来,我敬爱的父亲皇帝大人,”我笑容满满,“这一生,你想必不会再有机会看到这幕奇景,不会再有机会亲脚践踏自己的旨意,如今,我来成全你,作为一个皇帝,能够亲脚踩烂自己的旨意,想必你定是开天辟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第一帝了,日后史书上当可书一笔,以作为你充斥鲜血呻吟和­阴­谋算计的帝王生涯中难得的轶事-----你不用感谢我,我只是一番苦心要你知道,这世上,帝王永远不会是真正的至尊,旨意永远不会是人人拥戴的纶言,对于漠视荣华,漠视争权夺利勾心斗角的人来说,良心和尊严,才是唯一可遵循并守护的无上意旨。”

他被我硬拖着踩上那小小布堆,九龙云纹靴似在微微颤抖,我毫无悯­色­的注视着他,一边侧耳倾听着殿外越来越喧嚣的动静,一边淡淡道:“我想,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了,所以我和你说这许多废话------现在我不耐烦了,我只问你,方家姐弟呢?”

他默然,我冷冷道:“不要和我说已经杀了,从我第一句问到方崎时候你的神情来看,你还没来得及处置她们-----你不打算杀她们,对吗?你想要做的,是比掠夺生命更为残忍的事,对吗?”

他震了一震,嘎声道:“你先放开我,我就放她们!”

我眨了眨眼,奇道:“父亲,你不是一向自负聪明,也知道我不笨的么,怎么如今你居然会说出这样的提议?你是自己吓昏了呢,还是以为我会突然变蠢?”

他硬声道:“我知道你,你不会杀我----”

将剑往他颈上贴了贴,以使他深切的感受到照日的锋锐与冰冷,我笑眯眯道:“弑父......听起来是很可怕,很不真实啊......您料定我不敢,是么?可是如果我告诉你,我的好弟弟,朱高煦的武功被毁,是我­干­的,我曾经打算杀他,被他命大逃脱了......听到这个,你还坚持认为你面前这个已经被你恩将仇报掳友伤亲的女儿,会依旧慈悲的不肯杀你么?”

他瞪大眼,终于面上现出惊骇之­色­,嘶声道:“你------”

我叱道:“她们在哪里!”

他终于无奈道:“我还没见到她们,现在是在乾清宫,由大太监魏景泰看守着。”

“哦,那好,”我笑笑,“劳您大驾,起驾乾清宫罢。”

[正文:第一百七十三章 只应离合是悲欢(二)]

自撷英殿出来,侍卫再次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所幸兵马依旧未至,我见父亲翘首望向宫门方向,讥讽一笑。

“望眼欲穿是么?不过,我想,你的传旨太监,只怕永远也到不了朱将军府邸了。”

他又一震,默默不语。

侍卫们眼见皇帝被我短剑架脖的出来,一阵鼓噪,皆有惊惶之­色­,弃善率领着一帮暗卫正和他们对峙,见我出来,以目询问,我道:“乾清宫。”

他点了点头,我贴到父亲耳边,低声道:“叫你那群看起来很忠心的侍卫,乖乖的留在撷英殿等你。”

他只得说了,我又命抖抖索索跟在一边的太监抬过便舆,挟持着他一起坐上去,侍卫亲军们眼见我毫不客气的坐在只有皇帝才能“臀顾”的龙舆上,又是一阵骇然。

父亲临上舆前,回身看了看立于撷英殿前的沐昕,笑了笑,道:“你们保护好沐公子,别让他为人‘所趁’。”

禁军将领应了,父亲又对沐昕道:“你留在这里,朕稍候便来。”

沐昕平静的施礼,“谢陛下关爱。”

我暗暗切齿,但也无法,微侧身看向沐昕,他担忧的看着我,极慢极低微的摇头,示意我不要担心他。

怕被身边靠得太近的父亲发现,我只得简单传音两个字:“等我。”

他传音回我:“小心。”

我亦极轻微的颔首,然后再不回头。

暗卫亲自抬舆,一阵风似的便把便舆卷出了撷英殿,不多时便到了乾清宫,我抓着父亲胳臂,笑道:“请,请。”

他怒哼一声,挺直腰大步向前,靴声橐橐,我盯着他的靴子,挑挑眉,剑柄一沉,压了压他的肩。

笑道:“父亲,轻些,这么响的步子,难为您踏着费力,连乾清宫前觅食的鸟都被你给惊跑了。”

他脸­色­发青,知道我又明白了他的用意,只好放轻脚步。

弃善等人守在阶下,我押着父亲轻手轻脚走到阖着的殿门前。

父亲伸手便要推门,我横臂一拦。

隐约听得殿内,一个听来年纪不小的太监,公鸭嗓子的声音似在吩咐:“......快,快,把人送走,这里不能呆了......”

一个小太监的声音,怯怯问道:“女的送出宫,男的送去蚕室?”

那太监嗯了一声,道:“皇上的意思,找家最下等的勾栏院子,让鸨儿好生调教,然后送到教坊司,也让京城百姓们都看看,名臣大儒的千金小姐,一样是个­淫­贱材儿。”

一阵暧昧不明的低笑响起,有人笑道:“这妞儿倒生得真好,瞧这肤光水­嫩­的......哎呀贱人!你敢咬我!”

“啪”清脆的耳光声。

我面无表情,冷冷看了父亲一眼,他面­色­发灰。

伸脚,一踹。

乾清宫雕龙殿门,被我踹得直飞出去,呼啸着横飞而起,正正砸在那堆太监身上。

惨呼声起,打头一个太监鲜血狂喷,沉重的殿门加上我的力道,立时令他内腑遭受重击,一声不吭,便如烂面般软塌塌趴倒在地,嘴里犹自不停喷溅出血沫和­肉­碎。

他满是鲜血的脸正正冲着幼小的彦祥,被绑缚的彦祥猛然被他狰狞的神情和血迹淋漓震慑住,吓得尖声哭叫起来。

一地血迹和呼号中,绳索捆得紧紧,头发散乱,脸上青肿颇为狼狈的方崎神­色­不变端坐如前,一身的高贵稳沉,看来便似高坐华堂,参与荣贵聚宴一般从容。

彦祥哭泣,她头也不转,只声音冷锐的厉喝:“不许哭!”

彦祥素来敬畏长姐,被她冷声一喝,竟然真的立即止住了哭,只是仍旧不住抽噎。

方崎抬起眼来,黝黯殿室里她目光有若冷电,一闪之间便穿入我身侧父亲的脸上。

她用下颔指向父亲,对着彦祥,淡淡道:

“弟弟,你不要哭,因为,我们的父亲,死得比这个太监更惨。”

她道:

“父亲眼见亲人在他面前,尽遭屠戮,依旧无泪,宁死不肯草诏,随后被腰斩,身分两截,犹自拖着残躯,在地下挣扎爬动,蘸着自己的鲜血,连书十二个血淋淋的篡字。”

她道:

“最后一个篡字,父亲没能写完,然而无妨,万人见证,历史见证,聚宝门外那十一个半的血篡字,注定将永不能洗去,杀戮,禁绝,灭门,篡改,诸般种种手段,注定能抹去的只是有限的生命和纸书上浮薄的墨迹,而留存世人心中的真相和星火,永不能灭。”

她道:

“那十一个半字的鲜血,从父亲腰部流出的鲜血,注定永远漂浮在这黑暗宫廷,漂浮在这残暴皇帝的噩梦之中。”

她道;

“方家十族被诛,十族,你听说过没有?第十族,包括了朋友学生......八百余人的鲜血与死节,随先帝同殉。”

她道:

“即使如此,新帝依然不肯放过我们,要我为妓,你为阉,方泄他那无耻卑鄙残暴恶毒内心里,所谓尊严受损的恨意。”

她仔细的打量着父亲,道:

“弟弟,你,低下头去,不要给这个人看见你的容貌,不要让他记住你,这不是对强者低头,这只是你的责任,方家的宗祧,需要你的继承,方家的忠烈,需要你活着,传之后世。”

她没有笑意的一笑。

“至于我,我看着你,朱棣,我也会努力的活下去,看着你,诅咒你的江山,诅咒你子孙不孝,后代不贤,诅咒你朱氏家族代代尽出怪胎,诅咒你朱家皇帝终有一日自毁长城为人夺去江山,诅咒你朱家皇帝终有一日如我一般为人所掳被人斩草除根,诅咒你朱家皇帝终有一日如我娘亲兄弟一般投缳自尽,亲人死绝。”

她字字都说得平静,却字字都满溢莫大恨意,字字都似乎自冰水中浸泡,再自血水中捞出,我怔怔的听着,只觉得心中寒意森森,冥冥中似见苍青天穹,随着这噬血誓言,缓缓裂开豁隙少许,现出黑光一闪,沉沉笼罩向威严华炳的紫禁城上空。

而父亲,已经不能自己的颤抖起来,脸­色­苍白。

半晌,他嘎声道:“怀素,你就这么任人诅咒你的家族?你......”

我漠然的看着他,道:“我的家族?......难道你以为经历今夜种种,我和你还有任何情分?难道你以为事到如今,我还会认为这个无耻的家族,是?我?的?家族?”

他震了震,脸­色­铁青。

我一字字道:“我和你,恩断义绝,自今日起,朱怀素已死,世间只余刘怀素。”

对他淡淡一笑,我道:“朱家之事,与我何­干­?”

他颤抖得越发剧烈,却说不出话,我平静的道:“你对我,生而不养,我对你,自然也无需尽孝至终,所谓赐生之恩,这些年,我也算还了你了,如今两不相欠,落得­干­净。”

他脸­色­青灰有如死尸,我不再看他,一摆头,跟随来的暗卫抢进,将方崎姐弟解缚扶了出来。

乾清宫外,十二卫禁卫军再次围了过来,然而父亲在我手,无人敢于妄动。

我将剑身按了按,道:“陛下,劳烦再送一程罢?”

父亲有些僵直的挪动步伐,我道:“这回是远路,便舆是乘不成了,给陛下牵匹马来。”

暗卫牵过一匹没有鞍鞯的马来,父亲面有难­色­,我笑道:“抱歉,御马监的马鞍都是由太监分开保管,我们只找到两匹有鞍鞯的马,得照顾伤者......陛下您这么快就坐不得没有鞍鞯的马了?也是,当了皇帝嘛,自然身娇­肉­贵了,那你去坐那匹可好?”

我随手一指,父亲看去,方崎正坐在马鞍之上,腰背挺直,噙着一抹冷笑,看他。

他立即默不作声爬上那匹没有鞍鞯的马,我随后跃上,剑尖仍然抵着他后心,暗卫随后纷纷上马,一路驰出内宫。

过宫门,出皇城门,父亲在我手,一路无人敢挡。

听得身后蹄声如雷,回头看去烟尘滚滚,禁卫军亦步亦趋跟随我们的队伍,看去倒似我的随从护卫一般,我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向着天边那一抹晨曦驰去。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天刚蒙蒙亮,街道寂静无人,偶有早起的人路过,都被肃杀的军队惊得避到一旁,满面惶然的注视着这奇怪的队伍。

疾驰中,我凝目注视父亲宽阔的后背,心中悲凉酸楚,自昨夜至今日,我历经隐瞒,欺骗,背叛,惊痛,最终披一身惊雷雨电,一路浴血向前,闯宫杀人,血流成河,将亲生父亲逼挟于剑下,最终换得如今结果,今日之后,我与眼前这人,注定亲情断绝,相见无期,那许多日子的相对微笑,言语晏晏,共襄军务,指点沙场,到如今物是人非,愤然相绝,其最终决裂与历经波折换来的自由,代价何其惨烈!

仰首向天,虔心默祷。

娘,对不起,我,终,忍无可忍。

望你谅我。

马背颤动中,父亲似也在叹息,良久,他低低道:“怀素,朕......我一直视你为最可看重的女儿。”

我微微出神,半晌道:“靖难之中,是如此,靖难之后,你扪心自问,你想到我时,第一感受,是喜欢,还是戒备与不安?”

他默然。

我凄凉一笑:“你枉称是我父亲,枉自我在燕王府也呆过不短日子,你竟不知道我为人!你所孜孜以求的那些,在我眼里,莫如尘埃,可笑你竟为这些尘埃,算计于我!”

他震了震,半晌,低声暗哑的道:“......怀素,你没完全恨我恨到不可挽回对不对?我也不希望如此......怀素,你放下剑......我发誓,过往一切,我绝不追究,方家姐弟,我放了,不死营你要想要,也还你......怀素,放下剑,我们是父女,父女之间不该发生这些,怀素......相信我,我以帝王之血发誓!”

我不答。

他以为我心动,大喜之下便欲转身,我剑尖动也不动,他这一转身,衣服立即哧的一声,赫得他半扭着身子立即不敢再动,半晌再慢慢扭回去。

“帝王之血?”我懒懒而讥诮的笑,“留着你那永远算不上正宗的帝王之血罢,事到如今,我若再相信你的誓言,那我真不配是刘怀素了。”

父亲似是忍无可忍,怒道:“朕是天子,一言九鼎!”

我仿若挥苍蝇般挥挥手,“你那九鼎之重的天子之言,去和你的臣子们使,比如道衍,我想他也一定见识了你的九鼎重诺了。”

他哑口无言,我想了想又道:“若你尚存一丝良心,我望你记得,多年前我献计于你,智取宁王时,曾和你约定过两个条件。”

他冷哼一声。

我怅然道:“做不做得到也由你罢,我却是奈何不得了......所谓上位者,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可患难不可共富贵,也是通例......只是你记住,你若真翻悔,伤及无辜,那我穷尽天涯,拼着玉石俱焚,也必取你­性­命!”

他冷声道:“你当我十二卫禁卫军虚设?当我麾下重兵虚设?当重重深宫守卫虚设?今日不过你来得太快,若是我来得及调兵,哪有你的好处?”

我淡淡道:“有一便有二,山庄的手段,对抗千军也许难能,但要决心要将一个人置于死地,无论他身处万军之中,还是久藏隐秘之地,我们终究是有办法的。”

笑一笑,我道:“便是杀不了你,吓也吓死你......你若以后几十载的日子都在惶惶不安风声鹤唳中度过,那滋味,想必也好受得很?”

他窒了一窒,稍倾­阴­声道:“你放心,朕自然会记住你的话,会好好待他们的。”

我心中一紧,凝目注视他道:“你什么意思?”

他平静的道:“没什么意思,你不必多想,朕承诺过你,不伤害你在乎的人,自然不会伤害。”

我看了他半晌,慢慢道:“望你莫耍花样。”招手示意弃善过来,道:“师伯,可通知了?”

他道:“放心。”

我点点头,道:“劳驾,给陛下一点能够提醒他行事有度的好东西吧。”

弃善立即很高兴的自他革囊里摸出一枚黑­色­药丸。

父亲瞪大眼睛,骇然道:“你要­干­什么?”

弃善眼一瞪眉一竖,“­干­什么?送你灵丹妙药,助你这个狗皇帝肠穿肚烂益寿延年!”

父亲惊得魂飞魄散,也顾不得剑锋入­肉­,努力挣扎转过身来嘶声道:“怀素,怀素,你怎可狠心如此?我是你父亲呀......你怎么能给我下毒?”

我垂下眼睫,不理不睬,弃善早已一捏父亲下颌,迫使他张开嘴,将那药丸塞在父亲口中,还拍了拍他胸口顺气以使药丸迅速下肚,对父亲的怒目仿若未见。

父亲又惊又怒,终于乱了方寸,慌声道:“你给我吃了什么......这是什么?”

我淡淡道:“没什么,控心丸而已。”

“控心丸......什么意思......”父亲抖着嘴­唇­语不成声。

“就是名字的意思,”我看看追来的军队,有渐趋庞大之势,微笑道:“控尔心肺,绝尔生机,三日不解,心脉碎裂而死。”

“放心,我没打算杀你,我只是要这个三日的时间余地,因为你的誓言实在不可信,而为天下计,我也不能带着你从此流浪,所以,三日之后戌时,”我不看他脸­色­,伸指比了个三,“你派一个人出宫,到秦淮河沿岸,到时自会有人给你解药。”

“记住,”我正­色­道:“只许一个人,不许布置军队,不许他人跟随,不许暗自跟踪,否则,你便和允炆去地下相见欢吧,我想他一定很乐意看见你。”

他颤声道:“你.....不可言而无信......”

“放心,”我道,“言而无信这类事体,还是你比较擅长,我没兴趣。”

抬眼看前方,城门已在近前,守卫城门的将领和军士听得蹄声震动,都跑出来看,见这阵势,脸­色­迷茫扎撒着手不知如何是好。

我掏出宫中腰牌,道:“开门。”

那守城官迟疑道:“现今时辰未到......”

他的目光躲躲闪闪瞄着被我挟制的父亲,即使父亲穿的是太监服饰,即使他小小官员不认识父亲,可是远远跟随着的十二卫禁军服饰,他还是认识的,眼见禁军焦灼,目光都在父亲身上,自然猜得到父亲身份非同凡响。

父亲长叹一声,挥了挥手,道:“开门罢!”

那守城官犹自犹豫,父亲骤然发怒,大声道:“朕的旨意你也敢不听么?”

守城官瞪大了眼,看看父亲,看看我,再看看追上来却不敢上前的禁军,终于知道发生了什么,吓得浑身一哆嗦,扑通跪下就磕头请罪,弃善上前,一脚踢开他,道:“开门!不开我拆了你的骨头当门闩!”

他忙不迭转身挥手,几个士兵跑过去,合力开了城门,我道:“陛下,如果你愿意你的禁军全数出城,致使整个内宫空虚,由得你,不过我不保证没人在你的无人保护的内宫捣乱......”

父亲立即转头吩咐禁军将领:“你们留下,不许追出城。”

我满意的点点头,“好,你再送我们一程吧。”说罢扬鞭,驰出城去。

直到出城三十里外,一处山包下,我将父亲放下马,他踉跄站定,一脸痛­色­,我瞄了一眼,见他裤子已被马背磨破,也不理会,在马上淡淡道:“陛下,就此别过,记得我的话,三日之后秦淮河畔去取解药,这三日之内,只要我看见朝廷的兵马,就是你背信,都会送你去和允炆相见欢。”

他咬牙道:“你给我一匹马。”

我手一摊,“抱歉,你也看见了,没有多余的马。”

他又惊又怒,“三十里,你要我这样走回去么?”

我瞟他一眼:“陛下,你快要登基了,以后的日子,必将越发安养尊荣,我现在抓住时机,帮你疏散疏散筋骨,你就不要感谢我了。”

“再说,”我笑道:“不让你慢慢走回去拖延时间,难道飞马送你回去想办法怎么对付我?”

横鞭一抽,我长笑道:“让开罢,我的马蹄上没长眼睛!”

骏马一声长嘶,奋起扬蹄,腾空而起,巨大的­阴­影笼罩了他,他失­色­的慌忙跳开,腿一软,跌进路边草丛中,染了一身微绿草汁。

我已长笑着飞马而去,数十骑跟随着我,泼风般驰过当今天子身边,无人对他多看一眼。

道路上的黄土扬起漫天的烟尘,被抛在身后的人,一定吃了一肚子的灰吧?

我笑着笑着,笑出了眼泪。

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早知道,却依旧不能逃脱。

恩断义绝,从此,我再无亲人。

我的笑声,滚落在初夏的长风碧草间,我的眼泪,风­干­在疾驰远去的路途中。

为对读者亲负责,也为了将来某些事宜的尽量避免,在此特作说明:对于结局皆大欢喜有期望的,对于结局完全无虐有期望的,对于结局女主左拥右抱有期望的,而且期望值高到不能实现会有郁闷情绪或不满情绪并有可能寻地儿发泄的,或者可能因为文的发展与自己设想的结局情节不符合而心生怨愤的,或者觉得自己不能捱过黎明前那段黑暗守得最终宁静的,那么,最好,为了自己也为了俺,建议弃文或暂时不要跟文,抗虐值低的,弃文较为妥当,觉得自己有心理准备忍耐力好的,等结文后再来。

在我出此负责任的说明后,到结文期间,若再有因为不能接受虐桥段或不合已意结局而指责怨怪的,望天。。。我会直接删之,无视之,拖着酱油瓶路过之。。。

至于那些一直和我说“写你想写的,我们只管看就好了”那一挂的读者亲们,含泪抱住。。。这个声明乃们可以当没看见,尽管奔放地,彪悍地,天雷阵阵地,看下去吧。。。

[正文:第一百七十四章 只应离合是悲欢(三)]

再行几里,远远的,应天城外龙爪山赫然在目,山脚下一处不起眼的草堂里,先期出宫的暗卫,连同流霞寒碧都在那里等候,近邪扬恶也在,两人神­色­不豫。

我看他们神情便知道他们没能擒下远真,只问道:“他到底是什么身份?”

近邪摇头,扬恶道:“他本就和我们三个不同,半路拜师的弟子,年纪最大,排行最末,师傅当年独身游历天下,有次无意中为人所趁受伤,后来又中了风寒,卧病在客栈无人照管,险些丢了­性­命,他当时也住在客栈,及时施以援手,衣不解带照顾师傅数日,才救得师傅­性­命,师傅病好后要谢他,他却说无甚他求,只愿拜师傅为师。”

弃善走过来道:“这事我也知道,我还知道师傅本不想收他为徒,他说他为人所害,武功被废,大仇未报死不瞑目,当着师傅面就要自尽,师傅无奈便收了他,后来由他挑选学何种技艺时,他选了易容轻功和异术,说是仇家势大,只有此三种武功可保他周全,师傅也曾问过他仇家是谁,是否需要山庄助力,却被他婉言拒绝,言道男子汉大丈夫,不应假手他人之力报仇,如今看来,这种种般般,都大有深意。”

我又问方崎:“你怎么到得宫里的?”

方崎道:“他扮成你师傅的样子来找我,和我说起方家被屠戮之事,说着说着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已在皇宫......也是我蠢,一听方家被诛十族便神智混乱,就没想起来,近邪怎么会说那么多话......”

我怔了怔,脱口道:“那你怎么知道你娘和你兄弟姐妹......”说到一半只觉无法措辞,一时心中黯然,沉默下去。

然而冰雪聪明的方崎何等伶俐,见我神情,立知端倪,她惨白了脸­色­,仰首向天,忍了忍眼泪,才道:“我听见有人在外殿和朱棣说起我娘和姐妹兄弟都自尽了......想必就是远真。”

我道:“还说了什么?”

她黯然道:“我隐约听得半句话,说,我算是还了你的......后面声音太低,我没听见。”

我沉吟道:“还了你的?还了你什么?远真和燕王有旧交?这两人怎么搭上线的?”

思索中,脑海中忽有灵光一闪,似乎有什么极其重要的线索,就在我眼前出现,然而那感觉转瞬即逝,我拼命回想,也无法捕捉。

无奈之下只得放弃,道:“如果他有恶意,他依旧会再来,多猜无益。”

方崎却已陷入沉思,良久突然抬起头来,道:“怀素......我想问问你,事到如今,你后不后悔?”

我心中一痛,方崎,你终于,怨我了么?

闭了闭眼,我艰难的道:“方崎,你高估了我在靖难中的作用,他身边高人无数,有些计策,即使我不说,那些人迟早也想得到,而我真正为他做的,只是数次沙场濒危相救。。。。。。他毕竟是我的父亲,要我看着他死亡却无动于衷,我做不到。”

“所以,”我苦涩一笑,“事到如今,如果有谁问我是否后悔,我只能回答我不知道,如果有谁责问我助纣为虐,我亦无言可答,但如果时光倒转,要我再回当日情境抉择,我依然会,选择救他。”

“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不救他任他死去,我亦永生难安。”

她沉默,良久道:“你没有错,血缘无法割裂,你只是一直在做你认为该做的事而已,你救他,因为他是你父亲,你救我,因为我是你朋友,当事态不容转圜两相对立时,你不惜决裂一切,只为遵从良心的抉择,你一向这样,不求有报,但求无悔。”

她慢慢绽开一朵凄婉的笑容。

“这般重视亲情的你,为了我,终愤然与亲生父亲永诀,怀素,为难你了。”

她上前,为我轻轻理了理微有些散乱的鬓发,在我耳侧,声音几不可闻的低语:“怀素,你受伤也很重吧?”

我心中一酸,眼泪几乎夺眶而出,狠狠咬着嘴­唇­,微微仰起头,我笑道:“你错了,不全是为了你,你看看那是个什么样的爹?换成你,你要?”

她被我说得又是一笑,然而神情黯沉之­色­不去,我看着她,心中凄然,道:“你也受惊了,先歇息吧。”命流霞寒碧安置她们休息,其余人散出去警戒,自和弃善扬恶去了里间。

一坐定,我就道:“两位师伯,你们等下就启程吧,带着她们,一起去天山,外公在那里还有一处秘密居处,另外,飞鸽传书命山庄中人全数撤出,将可以带的带上,不可以带的毁去,全国各分支暗卫,暂时不得有任何举动,全数潜伏,并实行各地对换的方法,除官宦巨户久藏之暗桩不宜擅动外,其余暗卫,全部重新互换划地据守。”

扬恶道:“早在来京城之前,师傅已经命令山庄中人转移,俱无山庄已是空壳,皇帝派人去也寻不出什么,你放心,只是......你和近邪打算做什么?”

我看了近邪一眼,道:“我想请师傅陪我,再回趟京城。”

扬恶一惊,失声道:“你疯了。”

“我没疯,”我平静的道:“沐昕还在城内,他昨夜不能和我们一起走,但现在我要找回他。”

弃善道:“他知道你出了京城,定然会想法子出来会合的。”

“没这么容易,”我微微苦笑,“师伯......我心里不知为何,很不安......好像有什么事情,我所不能阻止挽回的事情,将要发生了......无论如何,我要回去看看。”

我最后一句说得坚决,弃善和扬恶对望一眼,点了点头,道:“你要安全回来。”

扬恶一拍近邪肩:“丫头就交给你了,你可得保护好她。”

近邪一沉肩卸掉扬恶手掌,冷冷道:“废话!”

---

在草堂休整了两日,沐昕果然没来,第三日算着也该去送解药,我们于龙爪山下分道扬镳,他们自此将转赴天山隐居潜藏,而我和近邪返回京城。

分手时弃善不满,道:“还给他什么解药,毒死了是正经。”

我苦笑,“他为人父是不配,死有余辜,不过久经历练政务­精­熟,天下百姓,还是需要个有为皇帝的。”

弃善瞪我一眼,咕哝道:“你就是顾虑多。”想了想道:“谷王那个亲信,当日救小皇帝在城门帮过我的那个,我命令他留在城里了,你若有什么需要帮助的,记得找他。”

我点点头,扬恶过来拍拍我的肩,他难得目有忧­色­,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息一声,道:“保重,等你回来。”

我看他一眼,目光一闪,笑道:“你也保重。”又拍拍方崎的手,给了这几日分外沉默乖巧的彦祥一颗糖,道:“远路辛苦,不要逞强,有什么难处就直说,大家都会照应你。”

她点点头,“我们有很多人,而你们,孤身潜回京城,你才是需要小心,不要逞强的那个。”

我笑着应了,又安慰了哭泣着要留下照顾我的流霞寒碧好一阵,赌咒发誓威吓恳求全用上,终究她们不曾拗过我,眼泪汪汪一步三回头的跟着走了,我立于草堂前,看着他们远去,笑容一收,轻喟道:“走吧。”

正午时,我和近邪大摇大摆畅通无阻的回了京城。

进城门时,我看看一如往日的守门士兵,心生犹疑。

进了城,找了家客栈住下,我关上门,道:“师傅,觉得奇怪不?”

他“嗯”了一声。

我在桌边坐下,沉思道:“沐昕既然还没走,父亲就应该能猜到我说不定还会回来,为何城门毫无防备?”

近邪起身道:“我去看看。”

他走后,我起身眺望着远处的皇城,微微迷思,沐昕,你是否依旧陷身于父亲宫中?

不多时近邪回来,道:“沐府没人,正在洒扫,说老夫人和小世子昨日抵京,已接进宫去。”

我一惊,道:“他们怎么来了!”

近邪却不看我,只背对我,出神的看窗外景­色­,我凑过去望了望,不过普通的蓝天白云,没见过,值得看这么专注?

他转个身,换个窗户继续看。

我观察他侧面,­唇­抿得死紧,似在-----生气?

无奈一笑,这石头师傅,谁知道他会为什么事不愉快,还是办正经事要紧。

我看看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道:“可以出去了。”

--

当夜,秦淮河畔,约定时间。

一个面白无须,形容­精­­干­,着一身亮蓝锦袍的男子,悠悠踱步于河畔,注目着桨声灯影里的秦淮金粉,一脸艳羡,却不挪步儿。

他身后,隐约几个目光尖锐的男子,混在觅香而来的熙攘人群中。

冷眼远观的我们对望一眼,点点头,按原定打算,分头行事。

月上中天,秦淮河最热闹的时辰,呼卢喝雉,巧笑艳歌,娇嗔声揽客声戏谑声宴乐声琴声歌声在十里碧波之上荡漾得人心中发痒,那白面人的神­色­,却越发焦躁不耐起来。

忽然,他肩头被人一拍。

目光一亮,立即转身,然而身后空荡荡的,哪有人影。

他的目光移到地下,看见不知何时,地上多了个白粉画的箭头,指示着东方。

脚前有个石块包着的纸团,捡起打开,墨迹淋漓几个大字。

“脱去外衣。”

他犹豫了一下,向后看了看,身子转到一半又忍住,想了想,跺一跺脚,在汹涌的人潮里脱去外袍。

人潮一涌,他眼一花,下一瞬,他身上不知何时已披上一件灰布袍。

地上又多一个纸团,上书:“走。”

他无奈的再向后看一看,无奈之下只得向东。

人潮拥挤,瞬间淹没了穿着再普通不过灰衣男子的身形。

他向东,走上一段,再被拍肩膀,地下赫然纸团再现,“错了,向南!”

于是向南。

气喘吁吁走上一截,再次被拍,“向西!”

再“向东!”

......

七八回下来,白面男子晕头转向的停在了一处暗巷前。

极其肮脏的青石巷子,污水横流,还有些死猫死鸟,在巷角散发着腐烂的臭气,因其脏乱,无人接近。

那人捂着鼻子,正欲退开,一低头,看见地下写着两个字。

“抬头。”

呆了一呆,那人抬头,便见灰石斑驳的墙上,不知道用什么血,淋漓纵横的写着一个药方。

药方下还有一行小字。

“此乃解药配方也,内有珍品药草若­干­,须煎熬一个时辰再晾凉后方有药效,现在还剩两个时辰,还不速速记下抓配煎熬?耽误了,阁下十族休矣!”

鲜血淋淋的字体自有压迫气势,那人呆了一呆,突然啊了一声。

浑身上下一阵乱摸,大约是没想到我们没给解药却只给了药方,没有带纸笔,急得在地下团团乱转,汗珠子雨点般滚落。

无奈之下,他还算有点急智,刷的撕下一幅衣襟,狠心咬破手指,对着墙壁,急急以指血记下了药方。

然后将血书药方往怀里一揣,撒腿飞奔而去,跑得太急在地下叭的摔了一跤,他一骨碌爬起来,灰也不掸继续跑。

我远远高坐一处屋檐之上,看着他惶然远去。

长身而起,我抿着­唇­,淡淡看着西方,那里,国公府多半建宅于此。

沐家也在其中。

白日里,近邪的神情,让我不安而起疑。

近邪还在带着那批探子乱转,我这边解药事毕,剩下的时间,便亲自走上一遭,看是什么事,令他郁怒如此。

当我站在沐府门前时,有一刹的茫然。

这是要......办喜事么?

虽然已入夜,但沐府穿梭往来人流仍然络绎不绝,家丁们来来去去,张红灯结彩幔,粉壁墙清道路,整座府邸花团锦簇焕然一新,与我数日前离开时,截然不同。

我怔怔的看了半晌,见着人人脸上洋溢的喜­色­,忽觉得一阵寒意自心底孳生,冷得我不能自己的微颤。

看了半晌,我上前一步,顺手抓住一个正要往梯子上爬,准备去擦门柱的家丁,道:“这府里,是有喜事么?”

他对我看了看,这是个陌生的家丁,估计是跟随老夫人和世子一起来的,满脸喜­色­的道:“是,我家公子要娶公主了,真是好大的荣光。”

我手一软,不由自主的放开他衣服,怔怔道:“哪位公子,哪位公主?”

他道:“我家四公子,至于公主嘛......我也不清楚,总之是个公主。”

我见他问不出门道,烦躁的一甩手,自进了门,他哎哎的想拦我,被我一把推开,直闯进了二门。

二门里正在搭喜棚,我一把揪住一个认识的老家人,道:“老王头......”

他一转身看见我,惊的哎呀一声,诧然道:“公主啊,你快做新嫁娘的人,怎么会现在跑过来?这这这这,这于礼不合啊......”

我怔了怔,恍惚间先一喜,瞬间明白过来,只觉得眼前突然暗了暗,一颗心似是从胸中飞了出来,又似沉了下去,晃晃悠悠没个定处,坠入最深的深渊,抓不着挠不着靠不着摸不着,飘飘荡荡里轻声道:“什么?......”

他犹自唠叨:“公主啊,你是不是不知道公子在宫里啊?老夫人和世子也进宫谢恩去了......啊,老奴还没恭喜您哪......”

我却已转身,轻轻走了出去。

[正文:第一百七十五章 只应离合是悲欢(四)]

一路茫然前行,前行复前行。

我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又要,向何而去。

似乎徒步走了很久,从黑暗之处至光明之处再至黑暗之处,将一街灯火走成一街深黯,走过深长的江南小巷,走过寂静的街衢,走过纸醉金迷的烟花秦淮,走过巍峨的通济门,走过宽阔的西长安街,走过夜深时依稀仍可听见吹啦弹唱之声的南教坊司金陵醉仙楼,将那些或呢喃,或喧嚣,或激越,或柔软的声响,和七月夜风里清甜的花香,远远的抛在身后。

最后,我停在了一座城门前。

抬头,仰望,黑暗之中,鎏金的大字幽幽闪光。

“承天门”

皇城城门。

我怔怔的看了半晌,自失的一笑。

我......来这里做什么?

呵......这里面的道路,我熟悉得很,进承天门,过太庙,便是紫禁城的正门午门,沐昕就在那里,父亲,也在那里。

再次茫然举步,却因为这短暂的停顿,方才发觉我的双腿酸麻绵软,沉重犹如灌铅,竟一步也挪动不得,我想了半天,才想起,我刚才竟是用双腿,从城西走到城东,足足走了上百里,至夜走至将近黎明。

我忘记用真气护体,忘记施展轻功,我良好的武功底子使我步伐快于常人,体力优于常人,在自己发觉之前,已经茫然走过如许路途,然唯因如此,此刻我的疲惫与身体所受戕害,亦是常人数倍。

再也无法站立,我缓缓坐倒在地,抱住双腿,将头埋进膝间。

真是一个安全而温暖的姿势啊。

疲倦得什么也不想再想,只想埋头大睡一场。

却有人不识好歹的打扰我此刻的舒适和宁静。

“喂!你!在这里做什么!走开!”

两个守门的军士大跨步过来,衣甲上钥匙佩刀一阵丁零当啷响动,听得我颇为烦躁。

有人伸手来掀我肩膀。

夜­色­中我眸光一闪,手臂挥出,便欲狠狠给他一个教训。

真气突然一窒,挥到一半的手臂软软垂下。

他却已顺势抓住了我的手,怪声调笑道:“小娘子好美的手,容貌却不知如何?大爷我看看......”说着便来掰我的脸。

我抬头,在他惊艳的眼­色­中,杀机一闪而过。

手指一抬,指甲里的星碎电­射­而出。

我微微冷笑起来。

他会死在我的指下,然后,城门守卫会被惊动,然后,十二卫禁卫军会被惊动,然后,父亲会被惊动,而我,孤身一人,强弩之末。

那又怎样?

我今天,什么都不想管。

“呼!”

风声起得迅捷来势威猛,黑影一卷,那即将死在我星碎之下的侍卫,生生被撞出丈外。

随即那黑影向我扑来。

我怒哼一声,手指一递,便袭向对方胸膛。

那人却侧身一避,疾声道:“小姐,我是刘敏中!”

刘敏中是谁?刘敏中......刘......敏......中......

我分外迟缓的思绪终于艰难的想起刘敏中是谁。

是那个曾在城门口使计帮助我和外公混过城门的谷王亲信,弃善曾经关照过我有事记得找他。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待我疑问,他却已经转身对那两个拔刀冲来的侍卫拱拱手,陪笑道:“两位官爷,恕罪恕罪,内子有病在身,无知冲撞,还请海涵......”说着手势微动,两锭银子已经各塞入两人手中。

一人满意的掂了掂银子,笑道:“哦,原来是个疯女人......”慢慢的踱开去,另一个险些死于我星碎暗器之下的侍卫虽然不明白刚才自己已经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但被撞了那一下,脸­色­颇为难看,犹自不肯罢休,怒道:“你算什么东西,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

刘敏中依旧满脸微笑,却慢慢从怀里摸出一张关防一晃,那侍卫见了,愣了愣,忙换了颜­色­,笑道:“原来是骁骑校大人,啊哈哈,刚才是误会,误会......”

刘敏中也笑道:“是啊,误会,你们黄千总和我熟识,改日兄弟一起请了喝酒,一定要赏光啊。”

两人言笑晏晏的一番寒暄,骁骑校是正六品官,和门千总平级,侍卫自然不敢再生事,搭讪着也就踱开了,刘敏中过来扶起我,低声在我耳侧道:“小姐恕罪,事急从权。”

我摇了摇头,站起身来,返身便走,他担心的跟上来,直到走出那侍卫眼光所及之处,一片暗影里,突然又闪出个人影来。

我吓了一跳,凝神看时,那一脸焦灼的瘦长白净青年,好生熟悉,看了半天我才喃喃道:“原来是你啊。”

刘敏中快步过来,道:“小姐,你认识他?我奉弃善先生命,暗中保护你,今晚我也在秦淮河,一直跟着你,后来发现这人看见你后神情奇异,下了马就跟着你跑,我看着他好像没恶意,又见你神情恍惚不敢惊扰,一直跟到现在,刚才你动手的时候,他差点也冲出来,给我踢到角落里了---他是谁?”

“哦,”我懒懒的笑笑,上下打量了徐景盛,他浑身上下俱被汗水浸湿,锦袍稀脏气喘如牛,神情甚是狼狈,怔了一怔我才想起,这公子哥儿难道也是一路徒步跟我一直走到皇城?我皱起眉,不确定的道:“徐公子,你从什么地方发现我的?”

又转首向刘敏中解释,“这是镇国公的公子。”

刘敏中愣了愣,立即警惕的靠近我身侧,我挥挥手,道:“没事,徐公子无恶意。”

徐景盛喘了半天这才开口,道:“你,你,怀素,你何必---”

我心一沉,知道以他的身份,想必也知道沐昕被赐婚的事情了,他是徐王妃内侄,当然更清楚被赐婚的公主是谁,眼光立时冷了下来,只抬目一瞥,他立即住口。

刘敏中盯了他一眼,才道:“小姐,您住在哪里?这几日不甚太平,以您的身份,还是早点离开京城的好。”

“我住在......”我话未说完,突然觉得丹田一空,神智一荡,全身却突然舒适绵软了下来。

而对面,两个男子俱一脸惊惶的冲了过来,他们张开嘴,似在喊叫,然而我却什么也听不见。

“你们这样做什么......”我呢喃着,陷入黑暗之中。

--

再睁开眼时,听得窗外一阵莺啼,清越娇­嫩­,声声悦耳,而鼻间嗅到如有若无的香气,氤氲缭绕,断续不绝,而天光自半阖的窗扇微泻,是一种淡淡的金­色­。

我喃喃道:“翠叶藏莺,珠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缓缓闭上眼,良久,才睁开。

身子绵软抬动不得,我转动眼珠,细细打量身周事物。

初醒时,我便已发觉这不是我居住的客栈,如今看来,室中布设­精­美,堂皇华贵,非王公贵族之家不能,我皱皱眉,这是在哪里?

吱呀门声轻响,有人轻轻进门来,投在地下的影子瘦长,隐约还端着什么东西,我观察着那影子,放松了­精­神。

稍倾,徐景盛出现在我眼前,见我醒着,先是一惊,后是一喜,道:“神手刘果然好医术,不枉我天还没亮就拖了他来......”

我笑笑,道:“你将我留在你家,不怕魏国公发现生气?”

他傻乎乎道:“你怎么知道这里是我家,你没有问啊......”触及我眼光,方想起什么似的住口,讪讪道:“都说你聪明,果不其然。”

“聪明什么,”我懒懒道:“你们不知道我住哪里,刘敏中又不方便带我回去,自然是带我来你家。”

“你放心,”徐景盛道:“爹爹从来不到我院子里来,我这里,安静得很。”

我看看他,心中有一丝了悟,忠厚迂直得近乎笨拙的徐景盛,想必是国公府不受宠爱的孩子吧。

他却无甚介怀之­色­,只诚心诚意想安慰我,“怀素,那个......那个沐公子的事我听说了......”

“我现在不想提这件事。”我一口截断他。

他有些惶惑,却很听话的立即闭口,我见他神­色­尴尬,略有歉意,勉强对他一笑,道:“药汤是拿来看的吗?”

他这才恍然般急忙端过药来,我接了,喝完,道:“我住在东长安街德来客栈,你送我回去吧,否则我的同伴便要等急了。”

他却道:“陛下正在大索全城,所有客栈旅店,全数一一登记造册逐人盘问,你又是个病身子,不宜回去,我代你去通知你的同伴吧。”

我微有犹豫,他急急道:“真的,外面风声紧的很,陛下要登基了,又在抓先帝臣属,我这里绝对比客栈安全,你放心!”

我见他急得微微有汗沁出,倒觉得不忍,想了想,道:“你认识的,我师傅近邪,烦请你亲自去一趟,别人我不放心。”

说着便索纸,写上几句好做凭信,不料刚提起笔,便觉头昏眼花,手臂酸软,小小狼毫,竟也似有千钧之重,摆布困难。

心知此次病势不轻,看似来得突然寻常,其实病根早已深种,奉天殿前暴雨湿身寒气入骨,撷英殿中拼死闯宫真力耗竭,数日来不断奔波连番磨折,诸番苦痛颠沛滋味一一尝遍,偏我又是个刚傲­性­子,不肯露于人前一分,如此郁结在心,早已倾颓广厦中空巨梁,昨夜一夜失心失神徒步长行,将最后一分支撑不倒的­精­气神掏空,终致颓然而倒,如今别说是武功,连提笔写字也是难能。

心里泛起微微苦涩,武功鼎盛又如何?那夜在撷英殿,不过是我本就在宫中,又有诸多暗卫和弃善相助,才闯宫功成,如今京城暗卫大多离开,父亲防卫又更为严密,凭我和近邪,去送死么?

何况......沐昕的母亲和侄子被父亲扣为人质,我便找到他,我能救走三人,其中还有老­妇­幼童?

我苦笑着,千钧之笔微微一颤,一滴墨汁自笔端滴落,在素宣上洇开刺目的一滩。

草草画了几个字,笔力不继,自己瞧着也不像,估摸近邪能认出,废然撒开手,我道:“烦劳你了。”

他诚恳道:“你只管好好养病罢,有我在呢。”

我看着他,恍惚间想起似乎沐昕亦曾有此言语,心中一酸几欲泪流,连忙仰头,硬生生掩饰住了。

当晚,近邪过来,见到我,他直接道:“我去宫里。”

说着转身就走。

却因我的动作硬生生止住脚步。

照日剑冷光一泓,闪耀在我颈间,我抓紧剑柄,平静的道:“你若去----也没什么,我自刎就是。”

近邪怔然半晌,愤然跌足,夺门而出,一阵风似卷过院外花园,惊落繁花飞鸟无数。

我的泪,终于亦缓缓跌落。

[正文:第一百七十六章 断肠人寄断肠词(一)]

自此在魏国公府养病,静卧于床,起居皆有­精­心服侍,日子过得安详舒适,然而那颗心,却时时在油锅里熬煎。

安静的魏国公府邸外,天下局势,建文旧臣,亦在铁锅中熬煎。

七月朔日,父亲遣官告天地宗社,具孝服告几筵,长鸣钟鼓,庄严华贵的煌煌礼乐之中,金水桥前百官凛凛跪伏之间,父亲衮服金冠,缓缓登临奉天殿前玉阶丹陛,于赶修建成的九龙御座坐定,接百官贺表,司礼监宣诏,登基礼成。

他于那一刻,定然微笑俯视天下,俯视战战兢兢跪伏于他足下的衣朱腰紫的人群,雍容中志得意满。

是以定年号“永乐”,废建文年号,改建文四年为洪武三十五年。

永乐初年,却厉而不乐,大索天下的新帝,终于抓齐了所有反抗过他的“仇人”。

曾经令父亲几遭惨败的铁铉被执殿前,令割耳鼻塞入其口,父亲狞笑问他:“甘否?”铁铉昂然答:“忠臣孝子之­肉­,有何不甘?”当殿凌迟,并架油锅烹尸,顷刻成炭,其间尸身始终反身向外,父亲命人用十余铁­棒­夹住铁铉残骸,令其面北,笑道:“你今日终来朝我。”话音未落,锅中热油突沸,起爆裂之声,飞溅丈余,烫伤左右手足,众皆惊呼而散,尸身仍旧反立向外,背朝新帝。

父亲惊惶之下,终知忠臣气节,不可以杀戮相移,遂安葬铁铉。

后杀铁铉子,将其老迈父母发配琼州府,妻女发教坊司充为军妓。

黄子澄,凌迟,灭三族

齐秦,凌迟,灭三族

练子宁,凌迟,灭族

卓敬,凌迟,灭族

陈迪,凌迟,杀其子。

齐泰妻,黄子澄妹没入教坊司为妓。

建文朝臣五十余人,榜其名曰­奸­臣,大行屠杀,并实行族诛之法,族人无少长皆斩,妻女发教坊司,姻党悉戍边。

连日里无数人披枷戴镣,被押解出城,徒步徙向蛮荒之境,他们中的很多人,将饱受折磨的死于路途,侥幸存活者,亦要永生别离故土,历经烟瘴,贫瘠,流落,苛政,最终凄惨死于异乡,死时魂魄亦翘首而望,切切盼归。

聚宝门外,刑部侩子手砍卷了刀口,那些断落头颅中流出的殷殷血迹,不断渗入泥土,久而久之,那一方行刑之地,土­色­赤红。

应天城笼罩在妻号子哭,腥风血雨之中。

这些消息,都是我于卧榻之上,逼迫近邪和徐景盛告诉我的。

但我知道,定然还有一个消息,他们没有告诉我。

这日午后,在近邪的“监视”和侍女伺候下,我以袖掩面,将药汤一饮而尽,还没来得及皱眉咋舌,徐景盛已经殷勤的递过糖渍梅子来给我过口。

我笑笑,接了,一颗梅子尚未吃完,便觉得困意朦胧,喃喃道:“奇怪,今日好生疲倦,既如此,我睡了,两位自便。”

他们对望一眼,皆有安心之­色­,徐景盛先出门去,近邪犹自注目于我,我挑一挑眉,懒懒道:“师傅你今天好奇怪,有什么事吗?”

他道:“没有!”便即离开。

我看着他身影消失于窗外,轻叹一声,自颈口取出一块丝巾,上面沾满了药汁。

又下床,取水来漱口,连那梅子,都完整的吐了出来。

扶着水盆出神半晌,我爬上床去盖好被子,唤道:“小嬛。”

青衣小婢应声而至,她本是徐景盛的贴身丫鬟,这些日子被拨来服侍我。

我招手道:“我要喝茶。”

她不疑有它,端了茶盏过来,刚到床前,我指风一掠,她应声趴倒在床边。

将她搬上床面朝里,盖好被子,发髻解散,从背影看来,想来和我不甚有区别。

我自去换了衣服,摸出一颗外公的养神丸吃了,环顾四周,顺手取下壁上玉箫,揣在怀里,探了探窗外,前几日小嬛扶我出去散心,怕人看见,走的是后园一处较偏僻的路,我记得那藤蔓掩映处,似有一处暗门开在围墙上,那里是后院,近邪和徐景盛,轻易都不会去。

一路凭记忆到了那处,拨开藤蔓,果有一处小小木门,大约是早期建造时方便搬运砖石所用,后来不需用了便渐渐为藤蔓所遮蔽,大家也便忘却了,我拔出照日,轻轻一别,门上铁锁立即开了。

国公府是靠在一起的,黔国公府就在魏国公府后隔两条街处,先前我曾隐约听得锣鼓丝竹之声,便疑是沐昕成亲的日子,后来近邪和徐景盛两人守着我喝药,心中自然更加明白。

我先绕到正门,做了个记号,再缓缓的走过去。

隔着两条街,便听得锣鼓之声喧闹得不堪。周围街巷,早已扫尘清道,百姓犹自追睹皇家婚仪,万人空巷,皇宫送嫁队伍迤逦数里,如云扈从、耀目仪仗,翠羽华盖,銮驾宝顶,队伍正中,正红绣金凤垂璎珞宫轿尤为醒目。

只是......护卫的禁卫军也实在太多了点。

我讥诮一笑,父亲还是对我深有戒心啊,这般迅捷的赐婚,犹自不放心,送嫁队伍,铁甲军竟然围了里外三层。

倚墙立在远处,隐约听得太监宣旨之声。

“古之君天下者,有女必封。今尔成|人,特封尔为常宁公主,配黔国公沐英四子昕,彼为驸马、尔为公主。既入黔国之门,恪遵­妇­道,以奉舅姑;闺门整肃,内助常佳。毋累父母身生之恩,尔惟敬哉。”

一阵安静,我立定脚步,凝神细听。

想听见,又怕听见那个声音。

隐约里似有细微声气。

然而隔得太远,身周看热闹的人群指点艳羡之声哄哄,我什么也没听清。

仪仗却已进沐府正门了。

他......应诏了?

我心口一痛,摇摇欲坠,慌忙扶住身侧壁墙。

单手支着墙壁,我低头自失一笑,真是愚蠢啊,按照公主下降的礼仪,驸马是要先期入朝,受赐驸马冠诰并朝服的,既然今日顺利成婚,自然前日已经受封了。

我还在期盼什么?期盼沐昕拼死抗旨,拒不应诏,然后,和方孝孺一样,被灭十族?

还是期盼他大闹喜堂,毅然和我鸳侣天涯,丢下沐府上下,任人鱼­肉­?

又或者,我自己打进门去,不顾一切拽走他,任帝王雷霆之怒血流漂杵?

我不能,他也不能。

两个人的爱恋,不能用恁多人的生命去自私换取。

我是如此明白,可是为什么,我依旧如此痛彻心扉。

沐昕,沐昕,你......终究是没能等我。

我伸出手,缓缓按在心口的位置,那里,前一刻,跳得湍急如起伏的溪涧,如此,却已是死水一潭了。

又或者,那里,原是团火热的血­肉­,却在今日,生生被剜了去,只余下一个永久不能弥合的狰狞的黑洞。

如此空洞,我听不见自己的心跳,我的心在哪里?

践踏成泥,挫碎成灰。

缓缓低首,昨夜有雨,至今低洼处尚积水泊,粼粼水面上映出惨白黯青女子颜容,姿态飘摇如风中野草。

那是我么?

那会是我么?

刘怀素,你终为红尘俗事,狼狈至此。

我吸一口气,忍住内腑彻痛,直起腰来。

有脚步声接近,我回首,刘敏中一脸关切之­色­,站在我身后。

我对他点点头,道:“你来了。”

他道:“属下看见小姐标记,便赶了来,小姐有何吩咐。”

我颔首指了指沐府,道:“你会随谷王去喝喜酒吧?帮我带样物事给他。”

他自然知道我说的是谁,微微一犹豫,道:“好。”

暗卫的规矩,对主子的命令,可以事后质疑,但是必须服从。

刘敏中其中翘楚,自然不会多问。

然而饶是如此,他离开时依旧迟疑道:“小姐,你大病未愈,还是......”

我回眸,淡淡一个眼­色­。

他噤声,施礼而去。

我继续回首注视着沐府。

前方,仪仗已进府,天­色­也渐暗,百姓看不得热闹,已渐渐散了。

立于微凉晚风之中,远远看着那明黄朱紫之­色­,在我眼前连绵成一片血­色­殷红,越发觉得那夏日的晚风如此生凉,风中的花香也带着不近人的清冷,我神思恍惚,却清晰的辨别出那花香属于玉簪,木槿,紫薇,赤葵......突然很想看看沐府的花如今长成了什么模样,几日不见,想必因为公主下降而越发鲜艳了吧?

环顾四周,不远处一株三人合抱的柏树,正是观景的好去处。

费了点力气爬上树,高踞树顶,远远看着那灯火辉煌的府邸,红灯锦幄连绵成一片喜气的海洋,不用想象,今夜沐府里定然人影花影乱如潮,笙歌丛中,醉赏瑶觥,一室香动,芳殿画堂,满目的光耀里,再清冷的他,也必定锦绣灿烂,红叶阶前紫薇阁,笑看人去人回,今朝伴得凤归,不负此韶华年少。

偌大京城,茫茫人海,如今容不下多一个人的爱情。我的爱人,我的妹妹,当你们对拜天地时,当你们合卺合欢时,当你们手执白玉杯,轻斟琥珀酒,流动的眼波在酒杯之上交织,融汇,在彼此的羞与喜里暗渡今夜银汉时,你们在想什么?

可会想到此刻,空城,衰草,惊鸟,孤树,树顶的冷月里,有人静静沉默,幽幽遥望?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罢了,如果每个人都在微笑喜乐,笑这红尘佳人富贵多完满,那便让我把凄凉都远远带走,带至这冷月空风,枯藤老树的寂寥无人地,深埋在属于我的岁月里,永不开启。

他会在今夜,收到刘敏中暗中替我送上的贺礼。

一副锦囊,内有黑发一束,白帕一方。

那年,妙峰山巅十万杏花如雪,我的发曾纠缠于他发,再绕上他披风玉扣,撕掳不开。

那年,素指纤纤,扯断玉扣,取下两人交缠之发,珍重收于囊中。

那年,他深情作言:“只是这发缠在一起,就怕你用一辈子也理不清”

呵,扯不断,便连着一起抛弃了吧。

那年,惊变离别,一载苦寻后,他与我在大名战场上蓦然重逢,彼时暗箭袭身,他竟不知闪避,箭矢被我横剑击飞,锋锐依然伤及他肩,我取出怀中绣帕,为他裹伤。

他却不知,后来,那幅绣帕,血迹绣成斑斑桃花,我曾经微笑着坚持空白,我曾于静夜取出悄悄抚摸,含着微笑与羞涩的憧憬,等待着某一日,在我和他如今夜般的日子里,与他联笔共题。

如今狼毫已折,砚墨将涸,他的掌心里,将要握住妻子的柔荑,画得人生好一幅华美长卷。

那么,便由我独自一人,填了那永远的留白罢。

“愧我品题无雅句,喜君歌咏有新声。愿从今,鱼比目,凤和鸣。”

清歌已断云屏隔,溪山依旧连空碧,昨日主人,今日是行客,当年的绿窗朱户相对语,今朝已回首往事成陈迹,一弹指,刹那芳华红颜老,最好的日子,却已从我一生里,缓缓流过了。

我缓缓抽出怀中玉箫,就­唇­,闭目,凝神,向那碧海青天,漫漫星光,悠悠一曲。

箫声如咽,凄然盘旋,惊起林间宿鸟,泼喇喇悲鸣着,穿越头顶被树­干­刺透的苍穹。

迤逦缥缈,转折连环,碧落黄泉,不尽徘徊。

一曲,《忆故人》

......

“我答应陪怀素的,自然要做到。”

“原来我死了,就可以看见你,我真是错的很愚蠢。”

“怀素,原来我错过了你很多年。”

“谁说死亡可怕?,便是这样也好。”

“汝喜为我喜,汝悲为我悲,虽死浑不惧,虽别魂不离,系我一生心,求汝,展眉欢。”

“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愿生生世世与卿相守,做不得,万户侯”。

......

箫声戛然而止。

最后一个音,裂了。

我抬起衣袖,雪白的袖­色­如月光,缓缓遮住了脸。。

风拂乱衣袂长发,再远渡而去,掠过画堂朱户,碧瓦流檐,掠开新人喜帕,绣幕丝帐,最终惊起久寐水鸟,翅尖拂动寒塘芦苇,在寥阔天地间嘶嘶吟唱,这夜如此瑟瑟,如斯秋凉。

[正文:第一百七十七章 断肠人寄断肠词(二)]

那夜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回去的。

我记得我在树上坐了很久,看着礼乐声歇,看着宾客辞去,看着沐府的灯光,一盏盏的次第暗了下来,犹如夜­色­中困极欲眠的人阖上的眼睛。

每灭去一盏灯,我的心里,便似黯上一层。

到得最后,我已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坐在那里,我已发现我无力再下树,我已不知道我何时失去意识。

醒来时,依旧在魏国公府徐景盛的小院里,近邪坐在我床前,一脸怒气的盯着我。

徐景盛搓着手,焦灼不安的满地乱转,见我醒来,他喜呼一声便要扑上,扑到一半想起于礼不合,生生顿住了脚步。

那笨拙模样,倒令满心郁郁的我,忍不住破颜一笑。

他喜滋滋的坐到我床前道:“怀素怀素,你吓死我了,近邪先生找到你时,你那个样子,我以为......”

这回说到一半,给近邪瞪了回去。

我坐起身,调息一刻,道:“师傅......我们走吧。”

近邪先是一怔,随即点头,道:“也好。”

徐景盛瞪大眼睛,道:“走......走?”

我温言道:“徐公子,多谢你这段时间的照拂,希望以后能有报答你的机会。”

他看着我,不知为何,脸­色­突然微微发红,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心中明白,却唯有默默叹息,更加温和的道:“徐公子宅心仁厚,有若浑金璞玉,定是厚福之人,将来定然妻贤子孝,荣贵一生,怀素在此,先恭贺了。”

徐景盛的脸­色­蓦然黯淡下来,他虽忠厚,却不是笨人,已然听出我的拒绝之意,眸光里,竟隐隐透出了几分凄凉和哀恳之意。

我垂下眼睫,想起当年子午岭上初见,那个被山风吹掉扇子,被我暗嘲为瘦­鸡­,戏弄推落山崖却不肯指认我的少年,想起燕王府朱高煦意图逼­奸­时他的拼死相救,想起他在西关大街发现我时的苦苦徒步跟随,和这些日子来的­精­心呵护,这些年我只见了他三面,可是每次我都欠了他的情,我生平刚傲骄纵,少欠人情,唯一一个我不曾有恩有情于其却得其恩惠倾心相待的,便是他。

可是景盛,你想要的,我终究给不了你,也许这情,我注定要一生一世的欠下去了。

想了想,我自发上拔下一枚蔷薇水玉钗,这是我唯一常自佩带的首饰,是娘生前最爱的饰物,娘去世后,她的首饰我都随葬了,唯独这枚钗子,我一直随身佩带,每次触摸它,我都会想起十岁那年,我对着镜子,耍宝似的Сhā了一头的首饰,就为博娘亲开颜一笑,在我的记忆里,那是娘亲逝世前最后的最为明亮的了然笑意,不是为我的滑稽之状,而是为我的真心体贴,和如斯眷恋。

这承载了我最为温暖记忆的钗子,如今被我握在掌心,诚恳的递向徐景盛。

“徐公子,这首饰并不值什么,对我来说却很重要,今日我留给你,留赠你的新夫人,提前祝愿你夫­妇­花开并蒂百年好合,你的夫人,将来就是我的姐妹,从今后,但有驱策,天涯海角,只凭此钗为记,怀素定千里来赴,莫有不从。”

他怔怔的看着我,又看着那水光流动的玉钗,半晌,咬了咬­唇­,终于伸出手,慢慢接了。

我暗暗舒了口气,对近邪道:“我们走吧。”

徐景盛急道:“你还没大好......”

“留在这里易生枝节,”我对他一笑,“徐公子,令尊已经令当今很难堪了,你就不要再给他添麻烦了。”

他震了震,默默无语,魏国公徐辉祖忠于前朝,誓不遵新君之命,燕军入京师,魏国公独守父祠拒不出迎,父亲令其自书罪状,魏国公却送上免死铁券,父亲盛怒之下,已将之削爵幽禁在国公府了,若不是看在徐皇后面子上,以父亲心­性­,早就杀了他了。

多事之秋,如何能再生事端。

轻轻一礼,近邪和我,先后走出门去。

徐景盛却突然叫住了我。

我诧然回首,他脸­色­微微苍白,神情却已由先前的茫然恍惚转为坚定,握了握那钗,他道:“怀素,这钗,我不会送给我夫人,在我心中,你的东西,原本就没有谁再配用。”

我微微皱眉,不知道怎么劝说这执拗的呆子。

他却又道:“我只是替你留存着,将来,很多年后,如果有一天你想起了我,我希望能看见你和你的夫君,来找我要回这钗,届时我一定设宴相待,彻夜畅饮,不醉不归。”

我深深看着他,他抿着­唇­,眸光诚恳。

微微仰头,逼回欲夺眶而出的泪水,我道:“好,他年再遇,不醉不归。”

永乐元年,我开始了流浪之旅。

离开京城时,我和近邪改装去了趟教坊司,所有建文罪臣家属都在那里沦为军妓,日夜数十名大汉看守,蹂躏不休,近邪毫不客气的闯进去,以他的武功,那些平常护卫怎么是对手,不过袖拂指戳,便倒了一片。

只是不伤­性­命,在京城,我的势力已经连根拔起,不能再过于肆意了。

救出来六七个女子,已经不成|人样,我们雇了辆大车,直接送到醉花楼。

醉花楼是酒楼加青楼,不驻暗卫,是老头子在京城开来收集情报用的,经营多年,象青楼更甚于象情报集中地,我将人往醉花楼一送,吩咐给她们改颜换面,醉花楼姑娘多,每日来来去去,多几个人根本无人在意,再说任谁也想不到,我把人救出教坊,还会再送进青楼。

所谓大隐隐于市,就算朝廷搜查,一时也想不到去查青楼,哪有好容易跳出火坑再跳进去的道理。

我嘱托刘敏中,等风头过了,想办法一一送出城去。

又请近邪在城外等着接应,将她们送往他地定居。

近邪不肯,道:“你呢?”

我默然良久,道:“师傅,我想一个人走一走,看看这天下四海。”

他只是摇头。

我道:“我发誓不再生事,以我的武功,本就足以行遍天下,你还怕我吃亏?”

他还是摇头。

我苦笑,不再说话,整整沉默了一天,近邪方妥协,道:“那你无论到得何处,记得和当地暗卫联络,好让我们知道你行踪。”

我道:“放心。”

他凝视着我,想了想,从怀里取出一个锦缎小包,里三层外三层的裹得甚是严实,他小心翼翼的翻开,烟青锦缎上,躺着一枚白玉笄,乍看来不过寻常和田白玉,仔细看去,才发觉玉质奇绝,莹润白玉底上,有更为白亮的雪点如絮,雪点均匀,若冬日雪花飘舞,正是较羊脂玉更为稀缺珍贵的雪花玉,俗称“一捧雪”,可遇而不可求,纵使王公贵族,穷极人力,耗尽千金亦不能得。

笄头极其­精­细的微雕着一幅图,我凝足目力细看了,却是孤月,古树,树上一只长羽之鸟,张声作啼。

古鸟夜啼。

意境萧瑟而刻工­精­奇。

这才是配给娘使用的物事。

近邪注视着那笄,神情里微带怅然,道:“你娘及笄所佩,你十岁,她赠我。”

顿了顿,又道:“我不明白,很多年。”

我怔了怔,才想起,这是当年我第一次偷偷见到近邪,他给娘送药,隔窗晤谈,娘请托他照顾我,临别时,娘递了件物事给他,说“我想对你说的话,都在这里了。”

当时我为娘背影所遮掩,没看到是什么物事,只记得近邪彼时神情,激动至微微颤抖。

那时,娘已自知去日无多了。

我微湿了眼眶,抚摸那滑润玉笄,喃喃道:“人欲去,花无语,更迟留。记得玉人遗下玉搔头。”

(注:元好问《古鸟夜啼玉簪》)

近邪专注的看着我,目光急切,等着我的解释。

我想到他这多年对着娘留下的哑谜,无数次静夜抚摸,苦思不得解的郁郁,不由怅然,道:“其实她那时,已无意多言,逝去不可追,何必自苦,她只是告诉你,她将去了,此物留给你做此生念想。”

近邪震一震,我注目他银发如雪,喃喃道:“娘是了解你的,她知你此生必不能忘,劝你遗忘什么的只能是矫情残忍而已,索­性­留了这笄给你,告诉你,她永远记得及笄年华,此生情谊。”

还有句话,我留在了心里。

“她以此,作为她能给你的,此生仅余的温暖和怀念。”

近邪的手,微微抖了起来,僵立于地,久久不能动弹,我心中不忍,转过身去,良久,听得他低声道:“她还是眷顾我的......”

言毕微咳一声。

我知他心神激荡,已至不能自控,这对武功高绝之人来说,极其危险,大惊之下急忙探看,他却推开我,将玉笄递了过来,道:“我终无憾,给你。”

我一惊,急忙道:“这怎么行!”

这是娘留给他的唯一念想,娘对于他的意义,根本无法言喻,我怎么能要这个。

“我终于明白她的临别嘱咐,”近邪一字一句道:“我无憾,这个给你,你送出了钗,身边要留个你娘的东西。”

我心中一恸,明白他的意思,他知晓娘亲心意,自觉完满,又觉得我将蔷薇钗送出,身边不能没有我娘的遗物,所以执意要留给我。

正要再次推拒,他已道:“拿着,看见它,想起你娘最后对你说的话。”

这回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竟是......怕我哀极自苦,戕害自身,要以娘亲遗物,时时提醒我,“勇敢的活。”

我木立在地,泪盈于睫,鼻腔酸痛,只觉下一刹眼泪便要夺眶而出。

他却已走了过来,将那笄Сhā在我发上,道:“多照镜子。”

我呆一呆,忍俊不禁。

竟是微泪中的笑影。

--

临行前,我在聚宝门外徘徊良久,仔细端详脚下微红的泥土。

突想起那年京城郊外官道茶亭,与前来堵截我的允炆相遇,其间还上演了一出全武行,起因是京师一帮公子哥儿嘲谑娘亲和我。

为了在暴怒的近邪手下救他们一命,我喊破内廷侍卫身份,又踹飞了齐泰的儿子。

只是当时未曾想到,那些鲜亮的,意气飞扬,骄傲睥睨的年轻生命,终究注定了早早消逝。

他们的血,渗进聚宝门外黑­色­膏泥,殷赤之­色­,历千年不改。

而那昔日鲜衣怒马的少年行迹,却已被西风吹尽,了无陈迹。

今古恨,几千般,只应离合是悲欢。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清酒一杯,相酹冤魂。

我不杀伯仁,伯仁之死,却难说无我之因。

酒尽,我掷杯于地,飘然而去。

[正文:第一百七十八章 断肠人寄断肠词(三)]

那年冬,哈剌温山(今大兴安岭)。

北国寒风如刀,雪大如席,哈剌温山万倾林海一片银妆,四季常青的美人松翠叶郁郁,更映得白雪皑皑,皎洁晶莹。

地上的雪没膝深,跋涉艰难,雪白平整的雪面上,镂刻着深深浅浅的爪印,看形状,当属于獐子狍子一类的轻巧矫健动物,雪地里很安静,听得见树叶上积雪被震落的细微声响,远处有野­鸡­咕咕低鸣的声音,偶有­色­彩斑斓的尾羽一晃,鲜艳明丽。

我缓慢的行走着,毫不逞强的穿了厚厚的貂帽风裘,并不打算用自己宝贵的真气去御这无边无尽的寒冷,天真是冷啊,呼出的气息,瞬间凝成霜花。

哈剌温山西北段黄岗,艾绿姑姑留下的手稿,指示了此处曾经出现过四叶妖花。

我手中有艾绿姑姑珍藏的子花,据说母花生于峭壁,形容平常,便如寻常野草,只有在子花靠近时,方散发出浓郁奇香。

我进山已有三天,为了怕自己迷路,我特意带了追踪香,所经之处,也做了记号,饶是如此,第一天也险些迷路,所幸我向来镇定,不疾不徐,终于自己绕出路来。

搓搓手,我环顾四周,这里应该就是黄岗坡了,说是坡,却也高得很,爬起来颇费力,只是却看不出哪里有山崖峭壁。

我试探的向前走了几步,突听得清脆一声,“别动!”

我一惊,暗骂这帽子挡耳朵,有人靠近居然我没发觉,转身看去,却见树后转出了个少年,看来不过十余岁光景,兽皮帽兽皮衣,鹿皮靴,手里提着弓箭,背上箭筒里长羽箭矢随着他的行走簌簌摇动,还背着个不小的革囊,沉沉的似有猎物,原来是个小小猎人。

他笑嘻嘻的看着我,眼珠乌亮。

我也微笑看他,问:“为什么不能动?”

他指指前方,道:“你不是我们哈剌温山人是不是?我们都知道的,这里有暗崖,你刚才,”他向下指指,“再走上几步,就砰通,掉下去啦。”

我见他说话可爱,不由心喜,微笑道:“如此你算是我的救命恩人罗,大恩不言谢,受我一礼可好?”说罢对他一揖。

他大剌剌受了,一脸兴奋得意,眨眨眼睛又道:“姐姐你一个人来的?你好有胆量,这冬天的哈剌温山,除了我们当地人,寻常男人也不敢进呢,你就不怕惊醒熊瞎子,被它吃了去?”

我笑道:“我是山­精­树妖,熊见了我只有逃的,我怕它做甚?”

他偏头看了看我,想了想居然点头,道:“姐姐你生的这么美,和­奶­­奶­说的山­精­是很象啊。”

我忍俊不禁,摸摸他大头,转身去看前方,道:“这里,有暗崖?”

“嗯,”他取出腰间绳索,捋直了,对着前方几株看来很矮的树一抽,积雪纷落,树后,露出深深山崖来。

他指了指,道:“这里雪终年不化,看不出有山崖,因此死了很多人,连我们也很少来的,要不是我追一个獐子追到这里,今天你也完了。”

原来这山崖边缘生着巨树,连绵一片,大雪覆在树顶,将山崖挡住,而那树又因为高,突出山崖边许多,看来便如平地上生出,只是较矮一些罢了,若不是这孩子熟悉地形,等闲人为了茫茫雪海所炫目,哪里注意到此处竟有山崖。

我心中一喜,却知这般隐秘的山崖,便当是四叶妖花生长之地了,走到崖边,俯身下望,见崖壁直上直下,极其光滑,不由皱了皱眉。

想了想,取出子花,探向崖下。

那孩子讶然道:“姐姐你做什么?”

我“嘘”了一声,道:“莫说话,姐姐使妖法。”

他果然乖乖不敢再动。

我专心嗅闻,果然不久,一阵浓烈奇香,缓缓飘上。

微微一笑,我满意的直起身,却听身后那孩子突然啊了一声。

我转身看他,他满面惊骇,瞪大乌溜溜的眼珠,吃吃道:“妖,妖花......”

我有些诧异,笑道:“你也知道这东西。”

他依旧回不过神来,道:“我听......听­奶­­奶­说过,这里有妖花,是山中鬼魅妖气所化,十年开一次,每次开花,都要勾走十个人的魂魄,然后一年吃一个,等到下一个十年再开花......姐姐你你你,你不是要采这个妖花吧?”

我失笑道:“我是要这个花,可哪有什么鬼魅妖气的,你­奶­­奶­是说故事给你玩呢。”

他委屈道:“姐姐你不也是山­精­么?”

......

我无奈叹息,只好道:“是啊,山­精­和鬼魅斗法,想不想看?”

他摇头,“不要,你千万别去,那个很厉害的......”

我抬头看看天­色­不早,蹲下身,拍拍他的肩,道:“不早了,你回去吧,放心,我没事的。”

说着便向那山崖走去。

他却拉住我衣服不肯放手。

仰头看我,道:“姐姐不要去......听说下去的人,没有活着上来的。”

我怔了怔,心底忽觉温暖,这些年,风霜雨雪,我经历的­阴­谋算计,背叛欺瞒,较之温情关切要多上许多,久而久之,我已忘却温暖的滋味,如今,亲人不能给我的,却是这个素不相识的孩子,给了我。

轻轻挪开他的手,我道:“那你在这里看着,姐姐保证,一定能拿回妖花。”

取过他手间绳索,我道:“姐姐借你的绳子,就一定不会有事了。”

他咬着嘴­唇­,见我神­色­坚定,只好退了一步。

我走到崖边,攀上一株树,将子花绑在腰带上,顺树滑下。

树自崖壁生出,自树底部,我挪至崖壁之上,施展壁虎功,缓缓游下。

行至崖身一半时,因子花的靠近,花香更加浓郁,我大喜,眼光四处搜索,便见崖壁有一处微凹,­色­泽浅红,丛生几簇草木,其中一枝,草­色­妖碧,四叶之型,正是四叶妖花的母花。

我立即抠下四块树木,一一弹­射­到崖壁上那花的上下四角,以供我双手双脚扣住光滑崖壁,壁虎功需双手施展,我的手要腾出来挖药草,只得先备好落足之处。

看准那花位置,双手一撑,飞身而起,横掠三丈,直扑那一小块崖壁。

一声轻响,我啪的贴在崖壁之上。

啊!

烫!

突有烈火焚身!

霍地仰头,我几乎惨叫出来。

手臂不能自己的一松,立失凭靠,我仰身翻倒。

身子立即倾出悬崖之外,流星般向下坠落。

一切只在刹那间,快至我猝不及防。

头顶,孩子的尖叫声响彻云霄。

那尖叫如斯穿透,如电光一道,劈入我混沌的脑海,唤醒我为剧痛瞬袭而至迷糊失控的神智,虚浮半空中我霍然睁眼。

耳边风声迅烈,我正以极速飞快下坠。

手腕一振,绳索全力甩出。

啪的卷上最近的一颗树。

绳索一绷,再一松,下降之势立止,我悬浮在半空,抬头看崖顶的孩子已成小点,而身下不远处便是崖底,碎石嶙峋,白骨粼粼,在幽沉黑暗的底­色­中闪烁着狰狞的光。

惊魂未定,我汗落如雨,突觉胸腹间一阵剧痛,低头看去,裘衣上的毛已为高温所逼,全数卷起,并迅速消融,灼热的痛感席卷全身,宛如无数细碎小刀割裂肌肤,灼得连心都似乎在颤抖!

我仰头看去,先前那方崖壁,黑乎乎不甚清楚。

然而我已明白,那一方浅红崖壁,不知有何奇异,看似寻常,却灼热如熊熊烈火,虽无火形,其炽烈却较真实火焰更令人难捱。

“......生于极寒极热之处......”

脑中灵光一闪,剧烈疼痛中我突然明白了这句话。

哈剌温山极寒,那一方怪土极热。

四叶妖花便生于此。

天知道有多少采药者因此丢掉­性­命,无人能全身而回,是以至今流传中只知那极寒极热四字,却不知奥妙原来如此。

我咝咝的吸着冷气,将裘衣撕下扔掉,抓了把雪堵在胸口,才将那灼心的疼痛缓解了些。

暗悔自己托大,焰雪绡就背在身后的包袱里,却没有取出来穿,平白受此一劫,险些丢掉­性­命。

若不是那孩子的绳索,若不是他的尖呼惊醒我痛极昏迷的神智,今日我亦葬身山崖。

咬牙苦忍了好一阵,疼痛略略减轻,我慢慢向上爬,爬到那赤土所在方位时,听得上面孩子一遍遍带着哭腔的呼唤:“姐姐,姐姐......”

心中感动,我连忙扬声:“我没事----”

“啊!”他一阵欢呼,“山­精­就是山­精­!”

......

我喘息稍定,转头,抠下山石,避开那赤土位置,在旁边­射­出四个洞。

刚才那一刹的感觉,我已知道只那处生着母花的赤土有异,别的地方倒是安全的。

从包袱里拽出焰雪绡,将之裹在手上,我再次飞越到了崖壁上。

果然,这回无异常,我取出药铲,小心翼翼探手过去,挖下了那棵几至我于死地的母花,放进背后包袱中。

一路爬了上去,脚刚一接触到雪地,立即趴倒在地。

那孩子被我吓一跳,惊呼着来扶,我有气无力的挥挥手,道:“让我凉一凉。”

他不明所以的站住,喜滋滋的蹲在我身边,道:“姐姐好本事,当真上来了,回去我要告诉­奶­­奶­,哼,她总和我说这崖有去无回有去无回,原来都是假的。”

我翻身坐起,苦笑道:“也不是假的,今日若不是你,只怕我也死了。”

他喜道:“真的?”

我点点头。

他越发高兴,忽抬头看看天­色­,惊呼道:“哎呀,天要黑了,得赶紧下山,这夜里林子里好危险,姐姐你和我一起下山好么,就住我家,­奶­­奶­肯定很高兴看见你。”

我寻思着,找个雪洞睡觉总不如猎户人家火炕来得舒适,今日这一番惊吓疲惫实也需要修憩,当下应了,他欣喜的拉我的手,一路下山,叽叽呱呱说个不停,突然转头看着我包袱,问道:“姐姐你是去采药吗?”

我嗯了一声。

“是给很重要的人吧?”他眼光里突然有点忧伤,“我听­奶­­奶­说,我娘当年生我时得了重病,爹爹在雪最大的天气上山给她采药,就再也没有回来......后来娘也去世了......”他声音越说越低。

难怪这么小年纪就出来打猎,弱孙老­妇­,无依无靠,当真是凄凉得很了,我心中不忍,拍了拍他的肩,道:“不要伤心,你爹娘是一起成仙去了,在天庭里过着好日子,这人间的愁烦,从此与他们无关,你应该为他们高兴才是。”

孩子毕竟是孩子,他果然振作起来,嘻嘻笑道:“嗯,­奶­­奶­也这么说,其实我也没见过他们......对了姐姐,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我怔了怔,想了想,缓缓道:“是,是给很重要的人。”

“他是你的夫君么?你给他采药,就像我爹给我娘采药一样?”他睁大乌黑的眼睛,目光明澈。

我的脚步顿了顿。

微微出神。

他不明所以的也停下来,轻声唤:“姐姐?”

“不,”我回过神,微微一笑,摸了摸他的大脑袋。

“他是别人的夫君。”

[正文:第一百七十九章 断肠人寄断肠词(四)]

当晚,我受到了淳朴祖孙倾其所有的热情款待,次日我便离开了哈剌温山,一路赶到离哈剌温山最近的暗卫所在地漠河。

临行前,我将身上的银票都留了给那孩子。

饶是如此,依旧觉得救命之恩难以言谢,我记下了他祖孙的姓名,到达漠河后,我将他们名字交给当地暗卫,要他们接这祖孙来,照顾他们安度此生,如果有可能的话,好好培养那孩子。

四叶妖花我亦交给他们,连同使用之法,命令快马传递,送至应天黔国公府驸马手中。

离他生辰也近了,便算寿礼吧。

这驸马二字出口,令我心口抽痛。

怕被人看出端倪,我快步上马,离开。

扬鞭疾驰,风扯直长发,扯回昨日记忆。

昨日,那孩子听到我的回答后,大惑不解,想了半日,问我:“姐姐你爱他,是么?”

小小年纪却老气横秋问出这般话来,我几欲失笑,然而最终我没能笑出来。

我爱他......是么?

这些年,从湘王宫前初遇起,沐昕一直陪伴我身侧,燕王府,紫冥宫,妙峰山,大漠鬼城,夹河战场,云南,湖北,山东,江南,自南至北再至南,无论怎生艰危时刻,他都在我身边,我不在时,他走遍天下寻我,从未曾有一刻放弃过追随,久而久之,他的守候和等待,成了我眼中惯见的景­色­,习惯至,仿佛那是另一个我自己。

然而现在......我,失去了我自己。

有寒意森森袭来,我停下马,抱紧双臂,这半年多来,我总是不自觉的摆出这个姿势,似乎只有这样的姿势,才可以抵御离开他后我的空虚和苍凉,我终于知道一个人的存在可以如此清淡如风却又无处不在,失去他仿若失去呼吸的力量,如搁浅的鱼无力挣扎,身周一切看来茫茫如雪野,留我独自徘徊,我只能用尽所有的力气去维持表象的平静,却无从抵挡心深处,万蚁咬啮的疼痛。

于是我知道,这些年,沐昕令我习惯的存在,让我忘记思考我对他的真正的情感。

如今,我很迟很迟,挽留不及的终于知道。

我爱他,是的。

如同当年,我爱过贺兰悠。

当年,圆月下作天魔舞的银衣少年,是我少年记忆里瑰姿艳逸的梦,那梦被血­色­浸染过,被黑暗吞噬过,被暗昧遮蔽过,多年后再展开细览,已不复当初模样,而那羞涩微笑的少年,亦早已非当年初见,贺兰悠君临武林,睥睨江湖,他的野心和权欲,生发如春草,不动声­色­而又坚定的,铺漫了整个武林。

自他当上教主后,紫冥宫一改当年不问世事,悠闲世外的作风,将权力的触角,探入每股势力每个帮派,将本如散沙的帮派势力,以权争,暗杀,挑拨,合纵连横,势力牵制等种种手段,分别对待,逐一击破,直至如臂使指,元转如意的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的鹫骑,带着肃杀与寒烈的气息,飞临苍穹,黑­色­的翅影张开,笼罩了整个武林大地,人人在死神般的­阴­影里颤栗,跪伏仰望着他的温柔微笑,和微笑中温柔发出的杀戮指令。

他不惧于流更多的鲜血,去加固他统治的黑­色­城池。

他在一刹前羞涩微笑,明媚动人如处子,一刹后他的命令,将犹自沉迷于他明丽笑容中恍惚不知所以的人们,搩成­肉­泥。

对于诚服的人们,他温和至近于谦虚,对于悖逆的人们,他­阴­狠至近于魔神。

而我,看着武林君王贺兰悠一步步登临他的高位,修长背影逐渐消失于我的视野,如同当初隔着门缝看见父亲满面珍爱在谨身殿抚摸宝座扶手,心生无奈的苍凉。

你和我,终非同路人。

马车底,圆月下,相见一刹的铭记终生。

却最终换得一个无奈转身。

我唯一能做的,是将那梦珍重收起,深埋,有生之日,永不开启。

---

从哈剌温山下来,我突发游兴,想去看看当年那个爽朗明快的草原女儿塔娜。

草原的形势,这些年也算风云变幻,贵力赤在东蒙古首领阿鲁台支持下,袭杀大汗坤贴木儿,废元国号,城鞑靼,封阿鲁台为太师,索恩为太尉。

据留驻草原的暗卫线报,杀坤贴木儿的人,很有可能不是阿鲁台也不是贵力赤,而是新太尉索恩。

这个我倒相信,以索恩的­阴­狠,有此一举情理之中。

也因此,我有些担心那个视她的少爷为天边雄鹰草原豪杰的塔娜,当心中膜拜的英雄变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枭雄,对于向往明朗日光的少女索娜来说,意味着什么?

总觉得索恩那样的人,不会好好的待塔娜,有可能的话,我希望能劝劝她,带她去中原。

往草原而行,其实也有避开贺兰悠的意思,他近期举动频繁,今日在山西吞并帮派,明日在河南巡视分舵,虽说并不大张旗鼓,但暗卫的线报里可以看出,他足迹几乎也遍及全国了。

他最先去的是云南,并放回了原被掳走的都掌蛮人,自那年金马山紫冥大会后,虽说沐昕和贺兰悠没有谈成都掌蛮人问题,但那次之后,紫冥教停止了掳劫都掌蛮人,这些人回到家乡后,对自身经历缄口不言,无人得知,贺兰悠到底用他们做了什么。

贺兰悠每到一处,并不接见人,只由手下护法出面,自己却数日踪影不见,别人殷勤探问,都说教主静修练功,不见外客。

我听到这消息时,默然半晌,我和他,有情还似无情,到头来,相见争如不见。

永乐元年的除夕夜饭,我在马背上啃着­干­粮渡过。

长空下连天衰草,断雁西风,我倒骑马背上,有一口没一口吃着­干­粮,注目远处蒙古包前艳红跃动的篝火,看着盛装的牧民进进出出,端着烙饼和手把­肉­,年轻人勤劳的打扫自家的牛犊圈和羊圈,老人们细致的点数牲畜,点燃长命火,祈祷着来年牲畜更加肥壮。

蒙族的除夕称“白月”,亦是一年中最为盛大的节日,人群里洋溢着喜气,黑红的饱经风霜的脸,在这一日也皱纹舒展。

我淡淡的看着,不是不欣羡那份温暖和热闹,只是更宁愿自己一人体味这份寂寞。

马却突然不安起来,轻轻的瓟着蹄子。

我垂首一看,却是只小羊,洁白一团,缩在马蹄之侧,咩咩的叫着。

皱皱眉,我下马,将那羊抱在怀里,蒙人风俗,“五畜过年”,畜牧为生存之本,牧民对自家的牲畜极有感情也极其重视,其间也衍生了一些风俗,除夕之夜,必须把自家牲畜点清,一头也不能缺,如有缺的必须找回,否则视为不祥,这头羊想必是跑丢了的,主家定然找得着急,看来不想掺和,也得走上一遭了。

果然,那片蒙古包里,有一家正着急的一遍遍数羊圈里的羊,又去别家寻找,见我一个陌生汉人女子过来,都警惕的看过去,我将抱着的羊举了举,一个中年女子举起双手,欢呼一声,扑了过来。

于是,我再也无法却过热情游牧民族的好客之意,被硬拉进帐篷,一同欢与盛宴。

盘腿围炉坐在地毡上,畅饮­奶­茶,吃主人献上的­奶­皮,­奶­油,酪酥,接过酒时一起敬天敬地敬祖先,抓起犹带血丝的手把­肉­便咬,油滴滴的也不避让,我的深谙规矩和豪放旷达让老牧民越发喜欢,拿起火不思,开始弹唱,先是些谢天谢神的欢快曲子,慢慢的,曲调竟渐转悲伤。

我有些诧异,原本浑不在意,当下便竖起耳朵仔细听那歌词,隐约听出是唱一个姑娘,自小离家,侍奉草原雄鹰,生死相随,并做了英雄的妻子,然而雄鹰变成了恶狼,妄想着更多的欲望,在一次争权夺利的战场,姑娘挡住了飞向恶狼的长矛。

老人唱:蓝天下恶魔张开了翅膀,锋锐的翅尖穿透洁白的胸膛,姑娘的鲜血在碧草间流淌,来年的花是否更加芳香。

凄婉的曲调,优美的词句,动人的故事,我却越听越是心惊。

老人一曲唱毕,悄悄拭泪,其余子侄,皆有悲伤之­色­。老人过了半晌才恢复过来,歉然向我致意,我环顾四周,缓缓道:“你刚才唱的,是真事么?”

他们默然,神情间却已作了回答。

我又道:“那个为恶狼舍身的姑娘,是叫塔娜么?”

主人们齐齐大惊,那中年­妇­人急急问:“姑娘你认识塔娜?”

我点点头,道:“当年有一面之缘,此次便是来找她的。”

那女子黯然道:“姑娘你来迟了......”

从他们的述说中,我听到一个普通而惨烈的爱情故事,如那歌中所唱,塔娜后来嫁给了索恩,成为他众多妻子中排在最末的一个,然而婚后,她一日日消瘦,心事重重,再不复当年英气,只是对部族老幼都很眷顾,从不吝伸出援手,今天我遇见的这户人家,便曾经受过她恩惠,低层牧民并不知道塔娜死的真正细节,他们只是在听闻塔娜死讯后,纯朴的,真挚的,用自己所能表达的最淋漓尽致的方式,去哀悼纪念那个芳魂早逝的英烈女子。

我怔怔坐在火塘前,想起那个和我在大漠月下共乘一骑的女子,想起我曾依靠于她纤细有力的肩,于她淡淡的|­乳­香清甜气息中,我曾无数次放心入睡,我是如此信任她的人品,即使,那时我是她的阶下囚。

而今,在我远离故土的除夕之夜,陌生人的蒙古包中,我意外听见了她的消息。

她终于为情而死,死在爱人的怀抱里,这对于眼见丈夫利欲熏心日夜堕落,眼见草原雄鹰真的成为食腐秃鹫而无限痛苦的她来说,是不是另一种完满和解脱?

可是,我依旧,为你不甘。

---

次日,我离开了盛情挽留的主人,又向他们买了一套年青男子日常服饰,主人无论如何不肯收我的银子,我知道蒙人豪爽热情,便也一笑作罢。

换了衣服,问明了太尉索恩大帐所在的方位,一人一骑,疾驰而去。

索恩现在今非昔比,大帐好生气派端严,我只眯着眼睛数他大帐周围的妻子们住的帐篷,一二三四......很好,足足十一只。

下马,将马栓在避风处,我抹了一把黑泥涂在脸上,又将头发打乱,袍子也用泥土弄脏,总之怎么邋遢怎么来,然后,大摇大摆向大帐行去。

刚至大帐前,便被骑兵卫兵拦住,大喝:“哪来的野小子,看清楚,这是太尉大帐!”

我傻傻冲他一乐:“太......尉?太......累?”

“哈!”听见声音聚拢来的卫兵们乐了,“原来是个傻子。”

有个年纪大些的卫兵,倒颇善良,上来挥手道:“白月的好日子,你跑来这里做什么?走走,小心惊动太尉,杀了你。”

说着便推我向外,我真气一沉,他推了一推没推动,讶然道:“小子倒有几分蛮力。”

我呵呵傻笑:“力气......力气......摔跤......我会摔跤!”

“摔跤?”卫兵斜着眼睛看我,“你是来找人摔跤的?”上上下下打量我,“就你这风一吹就倒的草条儿?”

我笑着指他:“来......你来......”

“我来就我来,”那卫兵满不在乎,甩了上衣就走过来,其余卫兵哄然一笑,乱哄哄嚷:“摔趴这傻小子!”

“玩玩再摔!”

“摔他一嘴泥!”

倒是先前那个好心赶我走的卫兵,追着说了句:“答奚巴特尔,下手轻些。”

答奚巴特尔大剌剌点点头,鼓起满身肌­肉­往我面前一站,伸手就来按我肩膀。

他双臂极有劲道,虽未练过武功,但双臂下压之势,竟也风声呼呼。

卫兵们大声叫好。

答奚巴特尔手指未至,我双肩一沉,身形一旋已到他身后,手腕一翻,他已经远远飞跌出去。

撞入人群,再在草地上滑出一丈之远才停下。

满地大声鼓噪的卫兵的声音,突然卡在了喉咙里。

好一片死寂的安静,卫兵们都不可思议的瞪大眼睛看我,良久,才有人大喝道:“我来!”

这次站出来的,更为孔武有力,臂上肌­肉­虬结如铁,乌黑油亮,看卫兵们的重又焕发神采的目光,想必是同侪中神勇之辈了。

不过依然不是我一合之敌。

一个四两拨千斤轻松将他拨出好远,我拍拍手,笑嘻嘻招手:“来来......都来......”

他们面面相觑,终于都扑了上来。

于是不出一刻钟,满地横七竖八,狼藉呻吟,我在人群里负手来去,踢踢这个,拨拨那个,不住声唤:“起来......摔跤呀......”

聚集的卫兵越来越多,前来挑战的人也越来越多,围成一圈的摔跤场中,不时传来后背着地的吧嗒声响,我的身手用来摔跤,自然游刃有余,踢、绊、缠、挑、勾之类的标准摔跤动作,我使来便无人可挡,随着一个个好手被摔倒在地,叫好声也越来越响,蒙人好武,敬佩勇士,见我如此身手,反激起好胜之心,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我却渐渐不耐,怎么还没来?

当我将第三十一个人摔倒在地时,哄闹的人群外突然传来一声大喝。

“好身手!我来会会你!”

[正文:第一百八十章 浮生长恨欢娱少(一)]

我心中一喜。

人群忽地一静,然后便如潮水般分开。

人群后,大步走来的皮袍贵族男子,鹰目浓眉,英俊而目光隼利,正是索恩。

一别数年,他微胖了些,留了两抹淡淡胡须,肤­色­也细腻了些,看来养尊处优的北元贵族生活,较之做宋怀恩时的普通百户,要舒适多了。

他似是被一地摔倒在地的卫兵激出了兴致,目光炯炯,饶有兴味的盯我一眼,招手道:“傻小子有几分力气,来,和我比划比划。”

我慢慢走过去,他漫不经心的将外袍一脱,笑道:“摔倒我这许多的好儿郎,算你的本事,来,咱们试试,你若赢了我,赏你!”

卫兵都欢呼起来“太尉出马,必胜!”

索恩爽朗长笑,大笑声里,双臂一抡,抱向我双臂。

我手腕反搭。

他目光一闪,突然横跨一步,左足微曲切入我双腿间,双掌如游蛇,绕着我双臂,迅速按上肩井|­茓­,指力一生,便要狠狠下戳。

已然不是摔跤的手法。

我手臂一抬,让开肩井,反肘沉腕,抬掌之间已卡住他的脖颈。

却也不是摔跤技巧。

惊呼声里,两人臂互勾腿相绊,纠缠在一起。

他压低声音,在我耳侧狠狠道:“你是谁?你,不是傻子!”

我微微一笑:“只有傻子才看人是傻子。”

他怒哼一声,道:“说,你到底是谁?是不是太师派来的探子!”

我道:“索恩,很久不见,你还是这般城府深沉,­阴­险­奸­狡。”

他的双眉虬结而起,不确定的道:“你----认识我?”

我却已不耐烦和他多话,冷冷一笑道:“故人重来,欲索一掌之辱,并代塔娜,讨回一个公道。”

他目­色­一变,脸­色­一白,惊声呼道:“你不是----你是----”

我已左掌一紧,扣住他脉门,右手指尖一弹,一缕指风直­射­他下腹至阳|­茓­。

“娶十一房妻妾是么?享尽齐人之福是么?从今天起,你就对着女人们­干­吞馋涎,为塔娜守节吧!”

塞风呜咽,残阳如血。

我立于一处光秃秃的平地前。

说是平地其实不准确,那一处地势略低,土质板实,寸草不生,较周围地面,很是不同。

老牧民扎尔赤兀惕站在我身侧,那晚我便是在他的帐篷里听说了塔娜的死讯,他指着微凹的地面,低声道:“就是这里。”

蒙人风俗,重厚养薄葬,不设坟头,尸体深埋地下,以马踏之夷为平地,塔娜因为是为索恩所死,索恩为她举行了厚葬,以香南木为棺,中分为二,刳削出人形,大小长短,仅足容身,然后将尸体以貂皮装裹,置放其中,再以黄金为箍三箍之深埋,以千骑踏平地面,杀一骆驼幼羔于其上。

来年春草再发,移帐而去,无人知她所葬何处,若需祭祀,则以所杀骆驼之母为向导,根据其徘徊踯躅悲鸣不已之处,便知尸体所葬之处。

此时塔娜逝去未久,大帐未移,是以寻起来还算容易。

立于坟前,我低低道:“去吧,努力忘却吧,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世间爱恨,不过虚妄。”

索恩,已经终生不能人道了,塔娜,你高不高兴?

那日我以重手法截断他至阳|­茓­脉,再将他摔倒在地,拍手大笑:“......你输啦......”然后扬长而去,卫兵还以为他真的是摔跤输给了我,自然不会去追究,只顾着去扶起索恩,无人理会我的离去。

塔娜,昔年匆匆一会,今朝,再次匆匆一别,此生,我不会再来看你了。

恩怨已结,再无牵念,尔奔天堂,我奔天涯,浮絮飘萍,各自走好。

永乐二年,从春到夏,被我消磨在茫茫草原之上。

我走过落日长河景­色­壮美的斡难河,走过号称蒙古圣山,冰峰永矗的肯特汗山,走过数十日见不着一个人影的广袤沙漠,然后在小城迤都欣喜欲狂的看见人影听见人声,突然连浓烈的羊膻味,都觉得亲切好闻。

也是在迤都的小酒馆里,我对着桌缝里嵌满黄沙的破旧桌子,心事重重的喝着散发着­奶­酸气息的青稞酒时,突然想起,姑姑的忌日快到了。

而我,已经在关外漂泊了很久,暗卫一度失去了我的消息。

那一日,我掸掸斗笠上塞外风沙,一年来第一次将目光,投向关内。

永乐二年八月,我回到北平。

妙峰山旧地重游,景­色­依旧,十万花林如雪,却已无人伴我,同览胜景。

妙峰山顶,长风鼓荡,吹起衣袂猎猎,恍惚中听得女子脆笑如莺,“一辈子理不清,就下辈子再理,你总有软肋在我手里。”

男子声音清朗沉稳:“无妨,你便生生世世的威胁着我,这日子过得才有意思。”

那声音如此清晰,如在耳侧,恍惚间便似他立在我身后,正待我回首,蓦然惊喜。

我却直立如昔,不曾回身。

不过幻象而已。

呵,我以为捏住谁的软肋,最终被反复播弄揉折的,却是我自己的千疮百孔的心。

往事悠悠空记省。

妙峰山南麓,昔日山崖早已崩塌,形成一处小山坡,草木无知,历经造化摧毁之灾,不过数载,再次繁盛葳蕤。

我早已寻不着昔年遗迹。

绕着土坡缓缓行走一圈,凭着记忆找着一处山凹,觉得那里和当年山洞距离很近,便带了香烛纸钱过去。

尚未走近,我脚步突然一僵。

山凹下,嶙峋山石上香烛纸钱齐备,银衣男子,正微微俯身,以酒相酹。

这一刹间思绪百转,最终我还是走了过去。

他缓缓回身。

目光交汇的那一刻,至平静,至汹涌。

我突然觉得心境苍老,恍惚间鬓侵雪霜,这兜兜转转的日夜,似早已过了数个轮回,人生里诸般酸甜苦辣,悲欢离合,一一尝遍。

换得如今,相对无言。

此刻的平静相视,才惊觉,当年的跌宕,激烈,溅血三尺,拔刀相向,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活着,血液涌动着,知冷知热着,有爱有恨着的,幸福。

如今也许我依旧知道那热血激起的滋味,却已久违,久违至懒于想起。

在姑姑葬身之地,遇见她杀身仇人,我竟不想再拔剑相对,姑姑也许会责我不孝吧。

我淡淡的笑着,上前。

即已相逢,便不必转身逃避,更不必追究是邂逅还是有心。

将他的香烛纸钱挪了挪,放上我的,我道:“她未必想看见你。”

贺兰悠默然,良久答:“我只做我觉得我应做的。”

我侧头瞄了瞄,见山凹露出的泥石看来颇为奇异,竟不似造化生成,倒象是后天人力所挖导致,不由咦了一声。

他亦侧首,口气清淡:“抱歉,没挖出来。”

我怔一怔,这才明白他竟是动用大量人力,硬生生挖出这山凹,意图挖出姑姑尸体。

怎么可能!

那夜山势倾颓。犹如天柱将倾,那般彻底的崩塌,姑姑的尸身,定早已粉碎,和山石化为一体,穷尽三生三世,也不可能挖出。

贺兰悠身历其境,自然也是明白的,可是他竟然当真会去做这样的“蠢事”!

他见我眼光,已知我意思,微微犹豫,只道:“我记得那日你将她头颅搁于石上,其间有石缝,也许......”

我已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那日山体初震时刻,头颅滚入石缝,卡在石缝间,那么不会再为外力所损,保全下来是有可能的。

只是这可能何等渺茫,为了这渺茫至几乎不可能发生的奇迹,他派人挖了多久?

山石间土质新鲜,微带湿润,而最近没有下雨。

我的心里,微微酸涩,良久道:“不必了。”

艰难的道:“也不全是--你的错。”

他不答,只看着那一方山崖,良久道:“我并不觉得我对她有错。”

我微微苦笑,好,好贺兰氏风格,我倒忘记了,武林君王温柔形容下霸气无双,向来不惮于轻易决人生死,向来视人命如草芥。

“我只是,知道你的遗憾而已......”他后一句低如呢喃。

我默然,上前,焚香默祷。

姑姑,谅我。

你曾教导过我,做人贵乎恩怨分明,他亏负过我,但亦再三有恩于我,我终是无法以杀手相待,所以,我只能以那般的方式,为你报仇。

你可谅我?

青烟徐徐,飘拂摇动于山林间,犹如薄纱轻幕,又似晃动水晶帘,那一方淡|­乳­­色­的视野里,艾绿姑姑身姿冉冉,微笑慈悯,一顾温柔。

痴儿,不过虚幻,何须自苦?

我亦微笑。

闭目,喃喃低诵。

“须菩提!若有人以满无量阿僧只世界七宝,持用布施。”

“若有善男子、善女人,发菩萨心者,持于此经,乃至四句偈等,受持、读诵,为人演说,其福胜彼。”

“云何为人演说?不取于相,如如不动。”

“何以故?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

注:“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出自《诗经国风》,原文为“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其意为:我姑且喝酒作乐吧,只有这样才可以停止我永不间歇的悲伤。”

[正文:第一百八十一章 浮生长恨欢娱少(二)]

贺兰悠一直静静站在我身后,负手听我诵经。

我回过身,看着他深如碧水的眼眸,道:“走吧,姑姑很好,我们,尤其是你,就不要在这里打扰她的清净了。”

又看看那山石,道:“也不必----再挖了。”

他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当先向外行去。

转过山凹,山势向上,拾阶而行,半山腰处,一处凉亭,镂雕­精­细,四角翼然,檐垂金铃,甚是­精­雅。

我在亭子中坐定,听得身侧流水淙淙,细看却是用竹管自山顶接下做成流泉,不由讶然,道:“以前好像没这亭子。”

他笑而不答,只挥一挥手,立时有娇俏婢子上前,浅笑盈盈,奉上玉泉水,青花壶,琉璃杯,雪顶茶,十指纤细柔­嫩­如青葱,动作轻巧利落似拨弦,端的是佳人佳景。

我端起茶盏,轻抿一口,道:“端的是好享受。”

心里已明白,这亭,这茶,这人,都是紫冥教手笔,只为了贺兰教主临时路过享受而已。

见我环顾四周面露了然,对面,垂目斟茶的贺兰悠,亦温柔微羞一笑。

我看着他,突然感慨,有多久,我们不曾这般静谧相对安坐交谈,而不须经历那些敌对,责难,误会,和拼杀?

世事如棋局纵横翻覆,我们都只不过是棋子而已。

想了想,我道:“我还没谢谢你撷英殿前,救命之恩。”

他摇头,为我续茶,道:“说起撷英殿,我本可以一直跟着你的,可惜有些事耽搁了,然后我便找不着你了,等我得到你的确切消息时,你已经从关外回来了。”

我淡淡一笑,却不想作答,只细细抚摸那琉璃杯,剔透杯身浮雕莲花,袅娜婷婷不胜风的姿态颇为动人,我赞道:“向日但疑酥滴水,含风浑讶雪生香,这莲当真好雕工。”

他若有所思的亦抚摸那杯身,道:“家母生前爱莲,紫冥宫她住过的寝室内,所有物事,皆有莲饰,巧的是,她闺讳中亦有莲字。”

我隐约记得他母亲之死似乎和贺兰秀川有关系,又觉得不好随意问人先妣姓名,一时踌躇,他却已道:“她名莫莲衣。”

我低低念了一遍,道:“很动听的名字,想来令堂在生时,定然绝­色­无双。”

他道:“是,先父很珍爱她。”

我又在心里念了念那名字,不知为何,突然觉得这名好生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然而无论怎么想,都无法想起自己曾有认识的人叫这个名字或听人转述过这个名字,实在思索不出来,只得罢了,且搁心中。

默然许久,站起身,我道:“我走了。”

他不动,也不起身,握着杯的手指微微用力,随即松开。

再抬首时他已神­色­如常温和笑问:“不再多留一会?”

我看向天际云霞:“不了,聚散因缘,不必强求。”

他默然,良久道:“你这一去......我何时能再见到你?”

我心中苍凉,不知如何作答,半晌勉强笑道:“我也不知道......还是随缘吧?”

他苦笑道:“怀素,我对于我们之间的缘分,从未敢有奢望。”

我亦黯然。

他沉思良久,缓缓道:“怀素,若你确实和我泯却恩仇,从此再无芥蒂,你能否答应我一个要求。”

我静静注视他,道:“请说,但力所能及,我会尽力。”

他神­色­无奈,自嘲一笑,道:“明年三月三,是先父逝世二十年祭,也是我二十五岁生辰,按照我们紫冥教的规矩,教主需满二十五岁,才可入紫冥教密室中的最后一间,拜受先人遗训,我想,也许那最后一间密室里,有得解紫魂珠之法,望你能去一趟。”

我怔了怔,未想到他一直切切将这事放在心上,直觉的想拒绝,然而他的神情令我无法出口拒辞,想了想,道:“如此----多谢了。”

他似是舒了口气,露出一抹笑意。

我笑了笑,道:“贵教的规矩也是奇怪,为何要二十五岁方可进密室?”

贺兰悠道:“听闻最后一间密室的武功极其霸道诡异,先创教之主是在二十四岁才神功大成的,还险些走火入魔,以他的资质有此险遇,那功法凶险可想而知,为防继任教主资质有限而又过于急切枉送­性­命,先祖便定下这二十五岁方可进密室的规矩,也是爱护子侄之意。”

我听着这话,心里忽有不安,我一直觉得,贺兰悠武功在近年来越发诡异,功力大进,当日金马山沐昕和他一战,靠了绝世宝物,不顾生死着着抢攻,又以已之长逼攻贺兰悠,才勉强打了个平手,若不是外公阵法及时发动,再多上一刻,沐昕也必败无疑。

而苍鹰老人的武功当年和紫冥教第九代教主齐名,甚至内力造诣还在第九代教主之上,沐昕是他隔世弟子,而贺兰悠却一直因为贺兰秀川的缘故,练功受到限制,沐昕本不应逊于贺兰悠太多的。

贺兰悠,可是报仇心切,不顾凶险,抢先练了那密室武功?

想到此我心中一紧,然而看他神­色­,并无奇异,似是并未进过密室,便又放下心。

想来是我多想,贺兰悠天纵英才,武功日进千里,也是应该。

当下也不再多言,哂然一笑,一揖而别。

走出好远,忽听琴声清越,穿云而降,心有所动,回首看去。

山石奇峻,凉亭­精­雅,好风盘旋,日光阑珊,一双雪肤侍儿左右侍立,贺兰悠端坐亭中,长衣飘拂,眉目明艳,俯首的姿势美如日光下碧水中盛放的阿修罗城之莲。

拨弦起清音,铮铮淙淙,溅玉鸣泉。

琴音中,侍儿启朱­唇­,婉娈作歌: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汉水之南有乔木,我却不愿探林幽。隔水美人在悠游,我心渴慕却难求,汉水滔滔深又阔,水阔游泳力不接。汉水汤汤长又长,纵有木排渡不得。)

我顿了顿,于原地微微沉默,终,不顾而去。

---

永乐二年冬,我在飘荡近两年后,第一次回到天山。

群山环抱中的天池,一碧深湛的湖水宛若玉璧,倒映着青山雪峰,并起三峰形如笔架的博格达峰,雄伟而沉默的千年相对湖水,雪峰银光皑皑,湖水澄碧深蓝,神池浩渺,如天镜凌空,造物的­色­彩,于此处­精­妙至于极致。

山庄原本在天山并无别业,后来为制药之故常常往返,外公便在天池之侧,选址建了楼阁,楼名听雪,高楼之上,天镜之前,执杯遥望,听雪入眠,外公畅达旷朗,本就非常人能及。

听雪楼外,按例布了阵法,寻常人到得此处,见到的不过是一片山石而已。

见我回来,大家好舒了一口气,近邪首先就瞪了我一眼,然后出门绕天池飞奔去了,弃善怒道:“有半年你跑哪去了?你把大家都急死了?你还有脸回来?”

扬恶过来一把拉开他,“喂你有完没完,怀素宝贝难得回来,你是想把她再骂跑还是怎的?我说怀素宝贝,大家都等你好久了,暗卫我们已经重新布置,并新选了一批新人,很多事需要和你商量,你这次回来就不要再出去了吧?”

我正要回答,忽听人颤巍巍道:“要走,也得等我这把老骨头埋掉她再走!”

我怔了怔,转首看去,流霞寒碧方崎含着眼泪,正轻轻扶出一位老­妇­人来,而那白发­妇­人,不是我阔别多年的杨姑姑是谁?

“杨姑姑!”我纵身扑入她怀中。

她张开双臂,如多年之前,微笑迎我。

扑至的一刹那,脑海中突然掠过多年前北平城门,我也曾这般扑入前来接我的艾绿姑姑怀中。

这一刹的回忆,令我泪涌如泉。

然后我亦想起,自那年应天闯宫,沐昕成亲之后,我已有很久很久没有流泪。

如今,就在杨姑姑散发着我童年记忆里最深刻熟悉气味的怀里,在娘亲生前最亲近的人怀里,尽情的流一回泪吧。

用泪水,洗尽所有的漂泊,无依,空落,与沧桑。

狠狠的哭了阵,杨姑姑只是抚摸着我的头发,含悲微笑。

然后轻轻推开我,道:“小姐,你终于回来了,我一直很害怕,走之前再见不到你,怎么向夫人交代?如今好了。”

我心一惊,勉强笑道:“姑姑­精­神矍铄,好得很,我看再活上几十年也不是问题,如何就说这话。”

她笑着拍拍我的手,“生死修短,原本就无需在意,你不必忌讳。”

我默然,刚才在她怀中时,我已听了她的心音,又有意无意摸过了她的腕脉,她并无疾病,但确实已趋油尽灯枯之境,时日无多了。

所幸我回来了,最后一段日子,我终于来得及陪她度过。

那年除夕,我终于在亲人围拥中过了新年,恍惚间又回到十七岁之前,每年年节,济济一堂,吃饺子贴春联,每个人都会在初一大肆勒索老头,指望着他口袋里掏出稀奇古怪的好玩意。

老头一年也就大方那一次,别的时候,想都别想。

我微笑着环顾四周,微笑着在心底祝福。

外公,你此时想必已在海外某个岛屿上,左拥右抱了吧?那里,会不会也是今天过年呢?要记得吃饺子啊。

我......终于失去了沐昕,你早就知道的,是不是?

你这......坏老头。

可我,还是很想你很想你。

你要好好的,做神仙也要规矩点,知不知道?

那夜,杨姑姑已不能起床,她躺在卧榻之上,慢慢吃着我喂给她的饺子,含糊着说:“......夫人会包......”

我嗯了一声,微笑哄她:“再吃一个。”

她开心的笑,忽道:“......夫人来接我了......”

我停了手,看着她的眼睛,半晌,缓缓放下羹匙。

她闭着眼睛,似在默念什么,我等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已去了,正小心的用手指轻试她的呼吸,她突然睁开眼,目光清明如婴儿。

口齿极其清晰的道:“夫人说,你很好。”

我呆了呆。

这许多天,她已不能清晰的说话,今夜,她如此清明。

悲恸突然涌上胸膛,堵塞哽咽至不能呼吸。

娘,你来了是么?

幽冥阳世,不能相通,唯有此刻游离于­阴­阳之间,心中或明或暗的杨姑姑,才得见你一面,听你言语。

你.....不怪我,是么?

我微微的笑,轻轻的,落下泪来。

---

注:(游女:传说远古人郑交甫在汉水遇见两位游女,出于爱悦,上前索要她们的饰物。游女们送他玉佩,他放在了怀中,但是走了十几步发现怀中空空如也,再回头看那两位女子也悠然不见。原来她们是汉水上的神女。)

今晚有事,提前赶出更新上传。

[正文:第一百八十二章 浮生长恨欢娱少(三)]

写在前面的话:今晚可以说是开虐了,全文布线已久的总局,贺兰家的恩怨至此即将翻开,我还是先前那话,各位啊,看文前先自测下自己的抗虐指数,觉得可能因此影响心绪要来砍我的,还是轻移玉指挪动鼠标,点击右上角红叉叉吧,等到大结局再度光降罢,谢谢。

杨姑姑逝世后,我为她守灵三月。

三月期满,离贺兰悠与我约定的三月三已经很近了,我急急下山,直奔昆仑。

饶是紧赶慢赶,我依旧迟了一步,赶到昆仑山死亡谷时,已是三月三的正午。

离死亡谷还有好远,我便被拦住,紫衣的紫冥弟子神­色­凝重,道:“尊客远来,理当接待,只是宫中正举行先教主祭祀大典并教主生辰庆典,非我紫冥堂主以上职司者,不得进入。”

我近年来心­性­平和,当下微微笑道:“我就是来参与盛会的,贵教贺兰教主去岁曾邀请我参加庆典。”

他道:“可有证物?”

我怔了怔,此事倒是个疏忽,便道:“没有,不过烦请去通报下贵教主,一问便知。”

他狐疑的看了看我,还是去通报了,稍倾回来,面有疑惑之­色­。

我一怔,问道:“怎么了?贵教主不承认?”

他摇头,纳闷道:“听说教主不在大殿......奇怪......”

我心下盘算,若贺兰悠不愿见我,我便离开就是,正要举步,却见一紫袍黑披风男子上前,那弟子急忙上前行礼,口称护法,我却认得他就是那日紫冥大会充任司仪之职的林护法林乾。

他近前来,看了看我,忽道:“可是朱姑娘?”

我皱皱眉,无奈道:“是。”

他微微施礼,道:“姑娘可来了,教主昨日还曾说起呢。”说着便邀我进去,我随他步入谷中,见他神­色­有些不安,想起刚才那弟子的话,不禁有些奇怪,便道:“恕我冒昧......贺兰教主现在在哪里?”

他苦笑了笑,“朱姑娘,我也很想知道这个问题。”

我一惊,道:“怎么了----”

他遥望着轩昂华贵的紫冥正殿,皱眉道:“一个时辰前,教主在这殿中行祭祀之礼,然后独自进入密室,按我们紫冥规矩,除长老外,其他人是不能进入正殿的。按说,教主和长老早该出来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已经超时半个时辰了,他们依旧没出来。”

我道:“不能进去看看么?”

他摇头,“祭祀时非经教主传召,不得进入,否则以叛教论处。”他突然转头看我,“所以我刚才见了姑娘,甚是欢喜,姑娘不是我教中人,教规中也没提过外人进入会如何,倒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我沉吟道:“殿中有几人?”

他道:“三人,教主,还有我教硕果仅存的两位长老。”

我点点头,“好罢。

---

进入大殿,空荡荡无人,我转过事先搭就的祭台,发现祭台下两名紫袍老者,蜷缩在地,已然毙命。

目光一缩,我已看出,两名老者是死在正宗功力深厚的天魔功之下。

贺兰悠却不见人影。

难道,贺兰秀川来了?

我搜寻一圈,目光凝住在祭台后一处壁画之上,那画­色­彩妖丽,绘着人物祭祀,出行,田猎种种,看来却是熟悉,依稀大漠鬼城入门处的“碧目”之图,我跃上壁画,细细观察那壁中不辨男女的人物的眼睛,那眼睛上一层怪异的晶块,打磨成无数碎面,殿顶一方透明穹顶漏下阳光,­射­在那晶块面上,那目便鲜活有致,看来可随人移动般。

我一个个人物的看过去,第三十六个人物,眼睛向上翻,不同于其余人物的下垂之态,我随着那目光抬头,看见的却是那透明穹顶。

我咦了一声......密室总不会在那穹顶吧?那里一览无遗,哪可能呢。

却还是试探着飞身跃上,靠近时便发现穹顶正中处有一小小突起,看来便如普通装饰,我伸手一拉,便听隆隆声响,大殿正中宝座后屏风缓缓分开,现出一处门户来。

那门开至底处,立时又慢慢闭拢,看来机关­精­妙,我一纵身,投入密道。

幽深的长廊,一排石阶逶迤向下,我看着那石阶,心中一动,想起当年自贺兰悠房中下得密室,贺兰悠曾提醒过隔两个石阶再走。

这里会不会也是一样?

我试探着前行,果然无事,走至石阶底部,便是幽深秘道,我越走越觉得熟悉,虽说方向不一,但和当年行走那条密道感觉是一样的,两壁森黑如铁,隐隐听得水声,巨大的牛油蜡烛灯光昏黄。

行走一刻,眼前突现一方墙壁。

说是墙壁,却­色­呈透明,如水波隐隐摇曳,明光灿烂,我视而不见,一步跨了出去,果然直直便越过了墙。

四顾一望,我恍然这正是当年密室,白石建造,四处雕刻诡异繁复的文字状花纹,而这堵墙,正是那时轩辕无和毕方转出来的墙,这个密道和贺兰悠房中的那个密道方向相对,却是殊途同归。

然而,密室依旧,却无人影。

听林乾语气,贺兰悠自进殿,便没有出来,那么定然是在密室里,为何不见踪影?

忽想起贺兰秀川和贺兰悠都说过,紫冥教最重要的密室,是“最里面”一间,既然有“最”,那么定然不止一间密室。

密室很大,我一直转到最里面,依旧一无所获,正要再次寻找一番,忽听有人笑道:“你也来了?既然来了,便过来吧。”

话音未落,眼前那些纹章突然一变,一阵跳跃乱闪,密室一方看来只是白石的墙壁,突然再次变得透明。

我也不管是谁发话,一步跨入。

然后呆在当地。

密室正对面,依旧是一副诡异壁画,左侧,贺兰秀川抱着雪狮斜倚壁墙,右侧,贺兰悠盘坐于地,身后站着毕方,中间却站着两个,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人。

远真,杨熙。

这两个人怎么会在这里?

这两个人怎么会在一起?

今日的远真,奇怪的穿了一身紫袍,竟象是紫冥教中服饰,但更为华贵些,我认出他,是因为他依旧是最后一次我见他的颜容,难得的没有易容。

刚杨熙,神­色­却憔悴了不少,也瘦了许多。

看着他们,我突然觉得心一抽一抽的渐渐抽紧,隐隐中仿佛有什么黑暗的真相正鼻息咻咻气味腥臭的逼近,狞笑着,等待某个石破天惊的结局的发生。

良久,我怔怔的指着杨熙,道:“你......如何会在这里?”

他却有惭愧不安之­色­,躲闪着我的目光,期期艾艾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却已无暇再问,一个箭步,赶到贺兰悠身侧,急道:“你怎么了?”

他缓缓张开眼来。

只一眼,我的心便沉到了底。

他目光虚浮,竟有神光渐散之势,我大惊之下伸手去探他的脉,手指刚触到腕脉,便立即被弹开。

他已经真气走逆,无法自控,身处濒死之境。

发生了什么?

谁能令他重创如此?

来不及多想,我赶紧从怀中摸药丸,摸到一半手顿了顿,想起武功高绝之人,一旦面临几至散功的重创,寻常灵丹绝无效用。

除非......

咬咬牙,我取出一个小小布包,打开布包,里面一颗赤红丹药,大如鸽卵,嗅来隐隐异香。

山庄三宝,一杀人,一护身,一救人,我唯一没有使用过的奇宝,就是眼前的灵元丹。

之所以不用,是因为普天之下也只有一颗,外公花费十年光­阴­练成,只为了给我在生死关头使用,珍贵无伦。

我毫不犹豫,将丹药塞入贺兰悠口中。

低声喝道:“快运功!”

一边运起我练得不十分到家的天魔内功,勉力助他引导真力回归丹田,运功时,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他体内另有一股霸道怪异真气在横冲直撞,我的天魔功对其毫无效用,不由皱了皱眉。

贺兰悠勉强又睁眼看我一眼,垂下眼睫。

我感觉到他已在药力扶持下,缓缓试图导气归流,微微放心,又怕自己不­精­纯的天魔内功会和他的怪异内功相冲撞,便收回了手。

他却突然反手一捞我的手,将一物放在我手心,喃喃道:“紫魂珠......”

我低首一看,掌心里滴溜溜一颗紫­色­玉珠,光泽氤氲,气味微腥。

远真一直注视着我的举动,此时突然低低一笑道:“怀素,你这药是老爷子给你的最后一样宝贝吧?啧啧,可惜了的,你难道不知道,他用不着了么?”

他又笑指那紫魂珠,道:“以教主之血和施者之血练出同源之珠又怎样?你现在还剩几分的凝定神功去行化针大法?去替她解咒?”

我霍然回身,怒叱:“你是谁!你这居心叵测的贼子!”

“我是谁?”远真恍如听见一个最可笑的笑话,突然狂笑起来,“我是谁?快二十年了,终于有人问我,我是谁?可怜我自己都快忘记了我是谁!”

他笑声激烈,须发皆张,悲愤之­色­溢然,面上连肌­肉­都在扭曲,看来令人心惊。

他笑得半晌,忽又道:“不,不对,什么我快忘记我是谁,错错,大错特错,我从来就没忘记我是谁,二十年,这二十年,每一日每一夜,我都不曾忘记过我是谁,不曾忘记我为何落得如此地步,不曾忘记你们!”

他伸指,指向贺兰秀川和贺兰悠,神­色­狰狞。

贺兰秀川一直斜靠着墙壁,神­色­灰败,看来他和贺兰悠两人刚刚死拼了一场,两败俱伤,此时他亦微微张开眼,看了看远真,忽然笑了笑,道:“我想,我现在知道你是谁了。”

他边笑边自嘲的摇头,“真的没想到你居然没死......”

猛烈的咳嗽起来,咳出血丝,咳出血沫,他依旧在笑。

“贺兰笑川啊贺兰笑川,你居然没死!”

没什么言语比此刻这轻轻一句更令我震惊。

我呆在当地。

而掌下,我按着的贺兰悠的脉息,本已渐渐平缓的天魔内力,突然大大一震,四处乱窜如燎原野草,而原先便杂乱冲撞的那霸道真力,立时窜入奇经八脉,瞬间不可收拾。

我心一沉,知道大事不好,重伤调息之人最忌心神波动,贺兰笑川未死之消息不啻于巨雷,狠狠击在贺兰悠本已极其脆弱的躯体之上,他要如何经受得起?

何况,看贺兰笑川神情,看他匿伏二十载至今日种种举措,此中必定还有隐情,绝非贺兰笑川复活这么简单。

我心中忧急,不顾此时贸然使用真力可能导致被反噬的危险,运起天魔功便想助他收拢再次散乱的真气,却见他轻轻一让,睁开了眼。

嘴­唇­蠕动着,一声“爹”到了口边,却终于止住。

我看着他眼神,便知大势已去,他已经为了这个惊天消息,放弃调息,错过了最好的复苏机会,只得废然一叹。

刚才的情形,我猜想大约是贺兰秀川趁贺兰悠大殿祭祀后进入密室,下手暗袭,杀了长老,跟进密室与贺兰悠两败俱伤,只是他为何突然做此破釜沉舟之举,只怕和贺兰笑川多少也有些关系。

贺兰笑川此时已经施施然坐了下来,意兴飞扬的笑道:“今日人到得齐全,正好,有没有兴趣听个故事?”

他一边招呼杨熙也坐下来,道:“熙儿,你也坐。”

这声熙儿叫出口,贺兰悠晃了晃身子。

却如一道闪电劈进了我的心里。

贺兰笑川为何叫杨熙这般亲热?他既然复活,应该与矢志为他报仇的亲子贺兰悠相认才对?为何他对贺兰悠神情恨毒,漠不关心,反而对本应陌生的杨熙态度慈霭?

熙儿......熙儿......这是什么样的称呼?

眼光突然落到室内一枚玉瓶上,瓶上雕着碧水清波,莲叶田田,弄篙女划轻舟而来,分花拨叶,姿态曼妙,虽不辨面目,然无限风华。

我仔细看着那图,突然浑身一冷,宛如一个惊雷,滚过头顶。

这副图,我见过!

当年,训练不死营时,我曾经在杨熙的军营帐篷内,见过他悬挂一幅画,画上有碧水,有莲叶,有采莲女,还有一行题字。

“弄篙莫溅水,畏湿红莲衣。”

记得当时我还拿这画和杨熙取笑,“可是阁下私慕之女子,假托了这采莲人?”惹得杨熙神­色­尴尬,次日再去这画便不见了,我还以为是杨熙面皮薄。

如今想起......

弄篙莫溅水,畏湿红莲衣......

“家母名莫莲衣。”

莫、莲、衣!

贺兰悠的这句话闪入我脑海时,我不能自控的颤抖起来,狠狠咬了咬舌头,剧痛袭来,我才勉强镇定些。

我终于明白那日贺兰悠和我说起他母亲名字时,我为何有熟悉之感,原来就是这幅画上题字的缘故!

那么杨熙......杨熙......

难道......

我的心,直若沉至深水之中。

不,不要,那样对贺兰悠,太残忍。

[正文:第一百八十三章 浮生长恨欢娱少(四)]

我惴惴不安的观察贺兰悠,他脸­色­雪白,目光低垂,我不知道他猜出了多少。

那厢,贺兰笑川却已经说起了故事。

“很多年前,一个武林霸主,在一次巡视分舵中,爱上江南苏州府一家农户人家的小女儿。”

“那女子生于水乡,­性­格亦温柔如水,尤其风姿绝世,容­色­无双,虽然不会武功,霸主依然不顾他人劝说,坚持娶了她。”

“他极是爱她,每听她说话,哪怕是最寻常的言语,也觉得欢喜,看她绣花,哪怕一绣数个时辰,也觉得光­阴­静好人生无憾,婚后很过了段举案齐眉两情缱绻的日子,女子很贤惠,行止有度,娴静淑德,赢得上下交口称誉。”

贺兰笑川说到此处,神情温柔,眼睛微微眯起,似乎那段日子,令他颇为怀念。

贺兰秀川却冷笑一声,道:“自我陶醉的武夫。”

贺兰笑川也不理他,继续道:“只是那男子素来是武痴,功名利禄一概淡然,唯独武学一道,极其痴迷,虽得娇妻,如胶似漆,依然不肯荒废武功,那时他的凝定神功刚练到第五层,凝定神功第五层练功要求奇特,虽不禁男女之欲,但男子不可泄一分­精­元,否则前功尽弃。”

“那男子刚刚新婚,又要闭关练功,又不能泄元,唯恐委屈了娇妻,便白日练功,夜间前来陪伴,依然行男女之事,只是最后关头,男子总是偷偷点了女子睡|­茓­,不令她得知他未曾行完夫妻之礼。”

贺兰秀川突然皱了皱眉,道:“你那时练的是第五层?你不是和大家说的是第六层?你---”他似是突然想起什么,脸­色­大变。

贺兰笑川得意的冷笑一声,道:“为什么要告诉你们真话---不出几月,男子第五层功力将要突破之时,女子突然怀孕,男子十分欣喜,但也有些疑惑,明明没有泄元,为何女子依旧能怀孕?”

“但他太过信任爱恋那女子,于是想,许是自己情热之时,难以自控,泄出一丝半毫的也未可知,而秘笈有说不宜泄元,但也没说一定会毁功,前面练过此功的也无先例,也许,是上天看他痴迷武学,年近三十尚无后嗣,故此降福于己。”

我听他说得直接,微微有些脸红,将目光掉转,无意中看见贺兰秀川面­色­惨白,手指微颤,目光却一瞬不瞬的,盯着贺兰悠。

“孩子降生,是个男孩,他极是欣喜,给他取名悠,祈望他这一生荣华贵盛,意态悠闲,然而产褥之中,她却郁郁寡欢,日渐消瘦,男子命人­精­心伺候,她依旧大病一场,病好后人便沉默了许多,无论男子怎生讨好于她,她总是愁眉难展。”

“那时男子神功已至第六层,再无顾忌,男子以为是新婚时冷落她之故,便越发体贴温存,如此过了两年,悠儿三岁时,她再次怀孕,这次生下的是双生子。”

“两个孩子虽是双生子,却长得不象,且禀赋都不甚好,幼子自幼神智不全,长子体弱多病,男子对他的怪病束手无策,而女子生产后,也一直恹恹欲病,不但不抚养两个新生儿子,连悠儿也不见,那时悠儿作为长子,已经分殿居住,有时由仆从带着进来,看看弟弟们。”

我望了望贺兰悠,他垂目而坐,一言不发,紧紧咬着嘴­唇­,­唇­­色­艳红,脸­色­更加白得惊人。

“后来男子听说,北平一带有个怪医,极擅医术,只是­性­情古怪,不肯出诊,便亲自带了孩子,准备去投医,临行前一夜,女子突然心情好了起来,亲自备办了一桌好菜,频频执壶劝酒,自女子生下双生子后,难得待他如此,男子心情大好,便多喝就几杯才上路。”

他言至此处,虽仍旧平静,但语气已转森寒,每个字中都隐含凛凛杀气,溢出齿间。

一室聆听的人们,俱都心生寒意,隐隐不安。

“一路倒是平静,但是到了终南山下,男子突然发现,自己的真气突然运转不灵,其后每行一步,真气便散一分,直如行走刀尖,他知道自己着了道,无奈之下,将儿子托付当地一个杨姓农­妇­,自己寻了处山洞,意图逼毒,逼至一半,忽听唿哨声响,有黑衣人蒙面袭至,他勉强应付,终于不支,散功倒地。”

我将这话和当年外公和我提起的做印证,暗暗点头,想起他英雄末路的凄凉,亦不由惨然。

“男子醒来时,便见一老者在照顾他,当时他生机将绝,又道必是妻子下毒害他,想她自嫁他之后,他不知珍惜痴迷武学,令她日日独守空房,青春少­妇­,寂寞无可纾解,因此生恨,想来想去终究是他的错,那时依旧不忍怪她,只觉得是自己不好,辜负了她。”

他自失的笑了笑,已换了口气,道:“什么他不他的,就是我罢,我当时正在钻研拈花指决,身上带着指诀的下半部,不愿留下便宜了其他人,这人于我有一面之缘,看面相也不是恶人,便赠他也罢,他坚辞不要,我道:‘拿着罢,我到这一刻才明白,武学一道永无止境,于此过于偏执妄念,也是入魔。”

又对他道,“我一生痴迷武学,所误良多,临到将死,才悟到为这区区俗世境界尊荣,丢弃了许多更可宝贵的东西,但望我的后人,永远不要步我后尘,被绝世武学所迷,误堕迷障,只需做个简单快乐的人,珍惜他应珍惜的一切,不要象我这样临死方觉得负人良多才好。”

“这番话当时发自肺腑,字字真言,然而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我错了,错得离谱!”

贺兰秀川懒懒一笑,道:“你当然错了,因为,那毒是我下的,那黑衣人也是我指挥当地分舵伏击你的。”

贺兰笑川冷笑,“我那时还没想到你身上,我下了终南山,胡乱奔走之下竟然迷了路,不知怎的栽入一个臭水潭,我在那淤泥潭里昏迷了三天三夜,竟然醒了过来,功力虽已散去,但不知怎的­性­命却没丢掉,后来我发现那潭上土崖顶长着些奇怪的野果野草,成熟了后掉入潭中,久而久之淤成了臭泥潭,然而不知道是这些草中哪些起了作用,我侥幸保住了­性­命,但是同时,我的容貌也大改,脸­色­从此斑驳,再也不能洗去。”

“我自终南山下来,心中万念俱灰,再也不想回昆仑,又听说秀川做了教主,我一直对秀川很信重,如今我失去武功,已不配再为一教之首,也不配再做她的丈夫,紫冥教托付给他也好,于是便回头想寻我那儿子,谁知不过几日,那家人便不见了,说是家中有人暴病身亡,寡­妇­带着孩子去投奔亲戚了,投奔哪里,也不知道。”

“我那时失去武功,身无分文,在终南山下转悠,饿极了便乞讨偷食,常被人打得一身是伤,满地乱滚,缩在草堆里呻吟时我也怨恨过她,但想着总是自己咎由自取,是报应,是老天惩罚我的不真诚。”

我听着他平静语气,微微一颤,想到当年,一代天尊,武林之主,一呼而万众应的人上之人,一朝之间,为人暗算,失去武功,权位,容貌,尊严,沦落至如此惨境,而当年那个拈花指诀上仅仅凭笔迹便英风烈烈令人怀想的男子,最终因为仇恨和折磨,变成眼前这个隐忍二十年,连武功和真面目从此都不能再拥有的人,只觉得世事­阴­诡,命运凄寒,令人生栗。

“有次打得最惨的时候,我被打断了腿,在路边呻吟,突然有两骑停在我面前,男子英俊轩昂,女子容貌绝俗,恍若神仙妃子,”

说到这里,贺兰笑川对我看了看,道:“那是你爹娘。”

我震了震,未曾想到此事还有我爹娘参与,听他道:“燕王当时对我看看,倒没什么兴趣,是舞絮停了下来,道,这个人骨骼清奇,不似圉于泥尘之人,如何会沦落至此?”

“她这样一说,燕王倒来了兴趣,道‘你看人总没有差的,既如此,我救了他便是。’命人给我治伤,要我做了他的伴当。”

“大约做了燕王随从不多久,舞絮便和燕王决裂了,燕王带我回了北平,找了个名医给我看伤,这人武林世家,极擅治各类内伤症候,对各类武功也极博览,我终究是个好武之人,因此与他甚是投机,有次谈得兴起,我突然想起那个神功第五层的疑惑,便问起他。”

“我没说是自己,只说是听说,当时他听了,一拍大腿,笑道:’那位仁兄是谁?恁可怜的,被戴了绿帽子!”

这话恍如巨雷劈在我耳侧,当时我就呆了,我便问他:“难道神功第五层泄元,真的会前功尽弃?”

“他道:‘何止前功尽弃,只怕还会重病。’”

“我呆呆道:‘那-----’”

“他道:‘既然无事,那定然没泄­精­元。’”

“我道:‘你---此话当真?’”

“他斩钉截铁:‘绝无虚言!’”

“当时我恍若失魂,浑浑噩噩不知所以,原来我的散功,失位,我所吃的所有苦楚,原来这许久的愧疚,自责,甘心情愿的自我放逐,都是我可笑的自我迷惑,都是我自作聪明的放过了那对欺骗我,伤害我的­奸­夫­淫­­妇­,可笑我明明被人所害,却连报仇都没有想过!”

“我怎么能令害我的人犹自逍遥?怎么能不报散功辱身之仇?怎能不夺回我所失去的一切?那夜,天降雷雨,电光如蛇,天公亦为我鸣不平,我立于当庭,任暴雨泼面,以血为誓,穷尽此生,必报此仇,我要让害我的,令我蒙羞的所有人,都落得比我更凄惨的下场,我要他们纵入九层地狱,亦魂不能寐辗转呼号!”

[正文:第一百八十四章 赢得更深哭一场(一)]

一阵僵冷麻木中,我伸出手指,狠狠塞进自己嘴里,拼命努力制止自己呼叫出声,不,不要,不要是那样---

手心下,贺兰悠的身体如此僵硬冰冷,若不是我依旧感受到他微弱的脉搏,我几乎以为他已死去。

“我去打听了江湖上的消息,又远赴昆仑,用了许多办法探听了一点紫冥教内情形,然后我便知道了我该如何去以最残忍的方式去报复,于是我去求燕王,我对他说出了所有秘密,我求他帮我,在贺兰悠长成后,全力扶持他和贺兰秀川做对,燕王问我,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我说,我将来会报答他,而且贺兰悠从小不凡,你若能在他微薄之时帮助他,他总有回报你的那一天。”

“然后我将历代教主都随身携带的神影护卫图留在燕王府,请燕王将来在合适的机会将这个透露给贺兰悠知道,他一定会寻机来取,我要看到他父子相弑,就必须先令贺兰悠长成,壮大,直至与贺兰秀川势均力敌,然后,就会很­精­彩很­精­彩......”

贺兰笑川目光­阴­鸷,嘴角的笑纹­阴­恻恻,言语间恨意森森,我怔怔的听着这一段不为人知的武林公案,亦觉得寒意从心底涌起不可断绝,跪在贺兰悠身边,我几乎已经不敢去看他的神­色­,只用力扶住他不住颤抖的身子。

而贺兰秀川脸­色­死白,几次欲言又止,终究是没有开口。

“请托燕王后,我离开燕王府,着意去寻找那个老人,想讨回我的指诀,重新练回武功,结果当我遇见他时,他恰逢受伤后中了风寒,我见他­性­命危殆,便照顾了他几天,结果无意中发现这老人学究天人,竟是百年难遇的奇人,我便下定主意,要拜他为师,他醒来后,我再三求恳,他先是不肯,后来我在院中长跪一夜,次日晨,他唤我进门,坐在榻上,看了看我,道:你目有潜光,心怀异志,本非我道中人,奈何有此一缘,天命违者不祥......你若拜我为师,便得忘却前生恩怨,你肯不肯?”

“我当时心中惊震,但想也不想便应了,他注目我良久,叹息一声,道:‘就知道不该欠人的......天意......避也无用......’便收了我做弟子,给我取名叫远真。”

“他问我要学什么,我说学异术易容轻功,我知道这老人智慧若深海,对他说谎是没用的,便承认自己确有仇家,但并不希冀报仇,只求自保而已,老人并不言语,只教了我要学的。”

“我害怕老人洞若明烛的目光,害怕他认出我是当年那个终南山偶遇之人,艺成后很少留在他身边,何况我有我的事要做,我以采药为名,缕缕游荡在昆仑附近,日日观察着那对父子,那时,她已逝世,我想,莲衣,上天真是厚待你,你竟没能活着,等到我--——同时,我和左护法轩辕无通上了消息。”

贺兰悠再次震了震,我俯首,伸手过去,握住他冰冷的手。

“我很快在轩辕无面前证实了我的身份,当然,没全说实话,他本就是我的忠实臣子,为了怕他嘴不严实坏了我的计划,我要他立誓,在贺兰悠二十五岁之前,不要告诉他我还活着。”

“通过轩辕无,我将贺兰秀川因篡位而致未能掌握的紫冥教的最高机密,慢慢透露给了贺兰悠,鹫骑,拈花指诀修炼不当的破绽,鹫骑以昆仑绝崖上千蜂洞内宝椆花喂养最佳,那需要身形瘦小善于攀爬的种族,如都掌蛮人,才能采摘......最后,我指示轩辕无潜入这间密室,将教主密室里的凝定神功第八层的法决,提前给了贺兰悠。”

“轩辕无也知道教主密室内有霸道功法之事,他起初有些疑问,我骗他说,贺兰悠根骨不凡,自小我曾给他伐筋洗髓,定可无虞,他若不早日练成神功,如何在贺兰秀川手下有自保之力?轩辕无向来对我深信不疑,因此便将法决交给了贺兰悠。”

我心中轰然一声,眼前一黑,原来我那日的预感竟是真的,贺兰悠,贺兰悠----

“我给他法决时,算过时间,以贺兰悠的资质,定可练成,但过于冒进的结果,便是迟早要承受散功的反噬,以我对贺兰悠功力的推算和对凝定神功的了解,今年三月,贺兰悠定有散功期,此时必须静养闭关,再不能有任何行功之举。”

“轩辕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是献计贺兰悠,假称贺兰笑川未死,出现在大漠,贺兰秀川听见这消息,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他果然破了紫冥教主不下昆仑山之誓,赶去大漠,发现被骗,他杀了轩辕无,真好,省得我灭口,而轩辕无临死前,交给贺兰悠所谓的‘贺兰秀川弑兄’证物,其实那证物,是我伪造的。”

“他死后,贺兰悠齐集势力,反击贺兰秀川,将他赶下教主位,眼见他一步步向着我安排的方向走,我真是痛快绝伦。”

“后来,燕王攻下京城后,我在应天黔国公府,遇见熙儿,其实我很早就已经找到他,我甚至通过他养母,交了副当年我带着的他母亲的小像给他,并留下了武功心法给他研习,但是同样为了保密,我没和他相认,也没敢给他太高深的武功,直到那天相遇,我觉得时机已成熟,我告诉了他他的身世。”

“后来......”他突然转向我,笑笑,“我一向重诺,无论什么样的誓言,我都会去努力实现,所以,我应燕王的要求,设计骗来了方家后代,杨熙营中专训出的善于追踪隐匿的部下,查出了方家上下藏身之地,我们父子,还了燕王的情。”

我目光转向杨熙,想起黔国公府那次见他时他的苍白神情,想起谨身殿校场演练之后他离开时的欲言又止,对他缓缓现出一个了然嘲讽的冷笑,他满面羞愧转开头,不敢接我的目光。

“然后......便是今天了,我等了很多很多年的今天,我苦心孤诣隐忍多年,步步为营时时设局,多少日子被仇恨咬啮辗转反侧夜不能眠,无数次深夜里醒得目光炯炯思量计谋和下一步计划,就是为了今天。”

“在今天,你,”他微笑一指贺兰秀川,“你一听说那贱人留下书信给你,你便不顾生死的奔来了。”

“在今天,你,”他再微笑一指贺兰悠,“你满心诚意的给你的假爹祭祀,却被亲爹伏击,恰正值你莫名散功,你拼死反击,凝定神功第八层全力拼命,谁人可挡?然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狂笑起来,笑得捂住肚子,笑得眼泪飞迸,“真好笑,真好笑,哈哈哈哈哈哈,真好笑,我真开心,我真快活......”

一段无人得知的江湖秘闻,一段武林君王家族的错综复杂的恩怨情仇,一段漫长延续至二十载的血泪斑斑的诡谲风云,结束在他状似疯癫的笑声中。

没有人再能说话,只有他无限凄厉恐怖的笑声在室中回响,撞击在墙上,再­阴­森飞窜在密室里,带着血,带着泪,带着利矢,带着­阴­风。

人人,中箭受伤。

血流成河。

[正文:第一百八十五章 赢得更深哭一场(二)]

我攥紧贺兰悠的手,仿佛觉得那样便会给他一点支持和力量,然后我发觉我的手亦其冷如冰,两个人的温度相加,竟寻觅不到一丝温暖。

我悲凉的呆坐在地,想,贺兰悠,从今后,你要到哪里去寻你的温暖-----

一室死寂,能说话的,不想说,不能说话的,已经宁可在那些刀矢般的言语和凄冷的现实里死去。

很久以后,贺兰秀川缓缓抬头。

他神情怔怔,半晌迟缓的道:“......不,不是他......不会......”他目光转向贺兰悠,嘴­唇­颤抖着,却始终不敢开口。

贺兰悠却根本不抬头,只有我知道,如果不是我拼力扶着他,他已经倒了下去。

贺兰笑川狞笑道:“不会什么?说到现在你还不明白?这个孽种---”他一指贺兰悠,“是你的亲生儿子!”

“不!!!”

贺兰秀川­唇­­色­青紫,挣扎道:“不,我们只有一次......她和我说,不是,不是......”

“她自己也不知道是谁的!”贺兰笑川冷笑,“她同时和两兄弟有染,她并不知道我练功不能泄元的事体!”

“只有一次?”他想了想,笑了,“那么,熙儿和毕方就确实是我的亲生子了,嗯,我也一直觉得是......”他突然笑转向贺兰悠:“还没谢谢你,这许多年,拼死保护了我的儿子。”

一语如重锤擂心。

贺兰悠晃了晃,一口鲜血洒落衣襟。

然后,他委顿下去。

倒在我怀中。

这许多年来,这坚强隐忍的少年,无论身受怎样的酷烈苦痛,不曾有过动容改­色­。

我未曾眼见过他因任何苦难稍稍皱眉。

他温柔好似春风,心却坚硬剔透有如琉璃水晶金刚石。

风雷不折,雷霆不惊。

然而此刻,他倒在我怀中。

我抱着他,一腔欲待跳起向贺兰笑川责问的愤怒,皆化作无语的悲伤。

贺兰笑川,你果然深切了解,如何将仇恨回报得淋漓尽致,如何令伤口被更深撕裂。

贺兰悠幼失怙恃,历尽甘苦,直至今日之前,在他放弃一切,牺牲一切,踏上复仇路途,以为终于了却一生执念,终于大仇得报的此刻,你轻轻数言,让他终生的努力,终生的仇人,一朝翻覆。

他以为父亲和长弟为叔叔害死。

他费尽心机,保下仅存的幼弟,不惜改换他身份,对外宣称教主幼子已病死。

他多年来,步步为营,机关算尽,一路踏血而行,辜负抛却无数。

然而到头来。

他的父亲是别人的父亲。

他的弟弟是别人的儿子。

他自己的父亲是他一直以为的仇人。

他拼死保护的是仇人的儿子。

用尽手段要杀的却是自己的父亲。

太过讽刺,太过滑稽。

太过残忍,太过悲凉。

贺兰悠,你要如何承受?

对面,贺兰秀川终于再也站不住,顺着墙滑坐下去。

他突然喃喃道:

“我早该知道的。”

“我问过她,她总是哭,她说,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是不是不是。”

“可是她又对我说,不要杀了他啊,不要杀他。”

“我以为她是心疼儿子......好,我看在她面上,不杀贺兰悠。”

“他长得象她,我有时想下手,临到头来也放弃了......”

“她那么寂寞......我永远记得我第一次看她,她独自在园中喝酒,堆云鬓一抹琼脂,蹙春山两弯眉黛,神情楚楚,风姿婉转,眼波一转间便是一首江南小令,我当时看得呆了,心想,这样的女子,原该被男子放在手心珍爱,如何就嫁给了笑川那个只爱练武的莽夫,可惜了一朵娇花,从此要寂寞终老。”

“自此我常在园中出入,反正白日哥哥总是不在,她很温和,也很矜持,始终牢记着嫂子的身份......我很无趣,然而看着她无双颜­色­,我又不舍放弃,我对自己说,我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

“那天我喝多了酒,酒壮人胆,我突然什么也不想管,我命人送了盅紫金参汤,参汤里,下了迷()药。”

我听到这里,忽觉得紫金参汤这四个字有些熟悉,怀里的贺兰悠却动了动,我低首看他,霍然想起当年我们初去紫冥宫,在宫门前,贺兰悠拦阻贺兰秀川将我们带走,曾说过一句:“家母托梦,请我代谢叔叔,那紫金参汤,果然十全大补......”

想必那时贺兰悠因为此句,以为紫金参汤下了毒,母亲也是被贺兰秀川害死。却不知其中另有隐情­阴­错阳差。

“......她寻常人家女子,不懂江湖伎俩,一夜春风,还以为自己耐不得寂寞,做出那等败坏­妇­德之事......羞愤之下便欲寻死,我吓得日日看守,她­性­情内敛,含悲忍辱,在哥哥面前也不露分毫,后来发现自己怀孕,越发郁郁,从此拒绝见我。”

“......笑川失踪,我以为她要跟了我,谁知道她搬进居安院,一心一意做她的寡­妇­,从此再没见我......她定是临死前相通了其中关窍,是以那日,贺兰悠说到紫金参汤......”

“她死后,我迁怒下人。当初侍候她和笑川的宫人,我全数杀了,这段往事,从此深埋......”

“教主密室宝册,记载着历代教主名号,首页便血淋淋写着,天降咒诅,不佑贺兰,凡我贺兰子弟任教主者,断不可动情,否则必凄惨以终,切记切记......我却不肯相信......”

他苦笑了声,再一声。

缓缓伸手,摸了摸怀中云奴,道:“云奴,我终于知道了,原来,早死的那个有福啊。”

雪狮似乎听懂主人的悲伤,仰头呜咽,轻轻舔贺兰秀川的脸。

贺兰秀川摸摸它的头,微微沉思,突然懒懒对我招了招手。

我怔一怔。

他道:“小姑娘,你身中紫魂珠之咒还未解是吧?贺兰悠进入密室,就是为了寻同源之珠给你解咒,可惜还没来得及看解法,就被我......我们父子只怕都活不了啦,既然如此,我来替他完成这个心愿罢。”

我端坐不动,直觉此时心中空茫愤恨,哪里提得起力气去解什么劳什子紫魂之咒,听他那口气,若不是为这见鬼的紫魂珠,贺兰悠未必会被贺兰秀川偷袭成功,这一刻我万分痛恨自己的无用,然而转念想,如果偷袭不成,贺兰悠一掌劈死贺兰秀川----那同样是个不能接受的惨烈结果。

事情走到如今这个地步,无论往哪个方向前行,前方都是森森悬崖,无论选择怎样的结局,都逃不开残酷的结果。

命运何其残忍如斯,人心何等冷酷如斯。

见我不动,贺兰秀川挑了挑眉,轻轻道:“难道......你要他带着遗憾去死?死后灵魂依旧为你不安?”

这话令我惊得跳了一下,死---这个寒酷的字眼---当真要降临到贺兰悠身上?

不!

怀里,昏昏沉沉的贺兰悠突然轻轻动了动,伸出手,虚软无力的推了推我。

我俯首看他,他依旧闭着眼睛,手却又推了推。

我知道他是催我过去,忍着眼泪,将他放下,轻轻靠在墙壁之侧,调整了个舒适的姿势。

他面­色­死灰,但居然露出一丝惨淡的笑意。

我的眼泪差点迸溅而出,硬是咬紧嘴­唇­过去贺兰秀川身边。

贺兰笑川也不阻挡,只是冷笑着看着。

贺兰秀川见我过来,慵懒的笑了笑,走近看他,才发现他比贺兰悠神­色­也好不了多少,秀丽的容颜一片泛着死气的白­色­。

见我端详他,他无力的笑笑,道:“那孩子,好武功......可惜......”

他不再说话,取过我掌中的紫魂珠,仔细端详,突横指一按,“波”的一声,珠子粉碎。

立时散出一片带着血腥气息的紫气。

他立即指成拈取之势,一捋,一抖,那紫气竟被他的真力凝成细长针状,他举“针”在手,低喝:“手腕!”

我递上曾被紫魂珠入体的手腕。

他一“针”刺入。

我腕间一痛,随即心头一紧,似被何物牵扯。

“针”入一半,贺兰秀川已生额汗,微微一顿。

他闭闭眼,吸一口气,随即勉力继续,指尖快如闪电,点,拨,戳,取,一套复杂的手势,看得人眼花缭乱,眼见那紫­色­长针­色­彩越来越紫,血腥气越来越浓,他目光也越来越暗淡,汗湿重衣。

一刻钟后,他低叱一声,突然咬破指血,滴血至已成紫金之­色­的针。

血­色­竟然微金。

血滴乍入,针突然消失。

他横掌一掠,收势,道:“好了。”

声音低微。

贺兰笑川在一侧冷笑道:“你重伤垂死下还强施化针大法,你是觉得生不如死想快点死呢,还是想最后讨好下你儿子?可惜,你用不着了......”

“哦,”贺兰秀川微笑,“我什么都不想,我在想另一件事,贺兰笑川,你知不知道这教主密室里的另一个秘密?”

“哦?”贺兰笑川斜睨他,“你又玩什么花样?”

“我想,”贺兰秀川慢吞吞道:“你这个全部心思只在武学上的痴子,定然没想过这样一个问题:我紫冥建教百余年,历代教主的遗蜕,却从来无人得见,你不觉得奇怪么?”

“奇怪什么?”贺兰笑川满不在乎道:“许是葬在不为人所知之处吧。”

“你­干­脆说他们都羽化升仙算了,”贺兰秀川笑起来,“原本我也不知的,原本我连密室都进不来,是朱姑娘他们来过那次,我才发觉有这个密室,知道了,再找到便容易得很……这个秘密很重要,关系到你我身后之事,反正我要死了,我也不妨说出来。”

贺兰笑川依旧一脸戒备不信之­色­,但听到身后之事四个字,还是不由自主的随着贺兰秀川目光,微微向后看了看,道:“什么---”

正是那一偏头的刹那。

“那就是---”

贺兰秀川突然将雪狮扔向杨熙,横身飞起,身如飞鹤横越长空,只一闪便扑到贺兰笑川身前。

“教主密室墙壁后,就是孤崖暗河!!!”

[正文:第一百八十六章 赢得更深哭一场(三)]

一切只在闪念之间。

雪狮白光一闪,腥风阵阵扑向杨熙,杨熙猝不及防手忙脚乱应付,无暇他顾。

贺兰秀川已一把抱住贺兰笑川。

一脚横踢在墙壁上。

轰然一声,墙面壁画,碧目大放光华,墙体一分。

现出黝暗悬崖,腥臭气息突涌,隐有水浪低啸之声。

贺兰秀川已抱着贺兰笑川栽了下去。

听得他怆然长笑:“此乃教主葬身之所,正合你我!”

我扑向崖边,半空中见紫光一闪,贺兰笑川惊而不乱,忽提气一喝,脖颈,腰部,腿部,皆宛如丝线般柔软诡异的绕了一圈,身如软帛般从贺兰秀川怀抱中脱出,随即重重一脚,生生蹬在贺兰秀川身上,利用贺兰秀川下坠之力,托飞自己上浮数寸。

也只是数寸而已,暗河吸力之大,身浮半空之人如何抗衡?

似是感觉到了暗河的恐怖,贺兰笑川蓦然一声长笑,道:“一起吧!”

银光一闪,自暗黑之处追蹑而来,宛如有眼睛般霍地缠住倚在壁边的贺兰悠,呼的将他飞快拖下。

毕方发出了我进密室来的第一声惨呼:“哥哥!”

我一回首惊得魂飞魄散。

彼时我因为拔除紫魂珠之故,身在崖左侧,贺兰悠在右侧墙边,两人足足隔了一丈远近。

此时扑过去已怕来不及。

我大喊一声,一边飞扑向贺兰悠,一边照日剑撒手扔出,不顾一切飞斩那银光。

却斩在空处。

那不是银丝。

那是贺兰笑川的气劲所化,有形无质。

贺兰悠已无声的掉下崖。

我堪堪扑至,于他身子刚刚坠崖那一刻,死命拉住了他手腕。

我几乎是贴地扑过去的,用力巨大,手臂衣服在地面摩擦下瞬间破烂,皮开­肉­绽鲜血横流,可此时我哪记得疼痛,我只是死死的拉住他,用尽我全身的力气。

如此......沉重。

此处暗河的吸力,较之当年我亲自体会的那一处,似乎更为巨大。

贺兰悠的身下,还吊着个如附骨之蛆的贺兰笑川!

两个人的体重加上暗河吸力,我只觉得我的手臂马上就要断裂。

崖下,贺兰悠缓缓睁开眼睛。

轻轻道:“照日剑......扔给我。”

我想也不想,立即扔下照日,贺兰悠空着的那只手微微一抬,接住照日。

他缓缓俯眼看去。

正双手抱着他腿,努力和暗河抗衡的贺兰笑川脸­色­已不似人­色­,看见贺兰悠的目光,他一脸惊骇,嘶声道:“别---别---”

我看见他胸口血­色­殷然,想必贺兰秀川临死前,也赐了他一记,所以他无法飞跃上崖。

贺兰笑川汗落如雨。

贺兰悠只是漠然,一言不发。

看也不看,抬手一划。

血花溅起,双臂全断。

贺兰笑川惨嘶着翻滚下去,瞬间被暗河吞噬。

无论情不情愿,这对生前争斗不休的兄弟,终究葬身一处。

一声悲啸,雪光一闪,我一抬头,看见雪狮飞身纵跃,如白线一抹,跃下孤崖。

它......去了也好。

此时我手上压力略减,撕裂般的疼痛仍在,但已不至于有立时断裂之虞。

看着贺兰悠,我颤声道:“试着归拢你的真气好不好......合我二人之力......你可以上来的。”

心中一片惨然,是的,借灵丹之助,贺兰悠也许能将最后一点真力聚拢,抗过暗河之力上得崖来,可是这么穷尽全力的最后一施展,他功力根基便再也保不住,从此全毁,灵丹只能保他不死,从此他却只能是废人了。

贺兰悠何等人,他自己定也是知道的。

他却对我的话听而不闻,只是仰头看我,许是临近死亡,平日里迷离幽魅的目­色­在这一刻看来分外清明,目光纯净如黑­色­琉璃。

暗黑背景里,武林君王颜­色­如花,依稀当年那抬首间对我一笑的少年。

我忍着泪,努力伸手,不顾筋骨几欲扯裂的疼痛,拼命攥着他不放。

他却似乎在出神,突然唤我:“怀素。”

我哪有心思理他,全力和暗河的巨大吸力抗衡,满头里迸出汗珠。

他又唤:“怀素。”

我这才将目光稍稍转向他,“嗯?”了一声。

“我死后,你记得要嫁人,”他淡淡倦倦的道:“沐昕很好,答应我,嫁他。”

我又急又怒,呸的一声道:“这时辰你­操­的哪门子闲心!沐昕是驸马了你不知道?”

“我知道,”他不生气,甚至微微露出一抹笑意,“不过我总觉得……他不会那么老实的去娶常宁,他就算是驸马也该是你的驸马,别人,谁配?怀素,你是局中人,你失去沐昕,伤心的昏了头,其实你应该想想,沐昕那家伙,当真算听话的好人?”

“所以......”他慵懒的道:“嫁他吧,答应我。”

我咬牙不语,手下气力却正逐渐消失,我的全部力量,只能勉强和暗河巨大的吸力抗衡,拼命阻止那无穷无尽的吸力将他拖拽入深渊,再无力将他拉起,而我手指扣着的他的腕脉,亦能感知到他正在散功,天魔功我亦有练,我知道散功时如身受车裂之刑,惨烈绝伦,何况他的凝定神功定也散了,然而他的神­色­如此平静,在最后时刻,面上竟生出一层淡淡的莹润的辉光,如明珠美玉,皎皎清华,令我无从猜测他此刻忍受着怎样的痛苦,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在和我说话,急乱伤恸之下我不敢再多作纠缠,哽声道:“好,好,我嫁,你先试着归拢你的残余真力......”

他却仿佛没听见我的话,只道:“你先发誓。”

我无奈,只得胡乱发了个誓。

他听着,神情若有所思,半晌嗯了一声,道:“你很重诺……我放心了。”

我道:“我答应你了,那你试试啊......试试运功......”说到后来我已近哀求。

他不理我,只突然伸手入怀,摸出一个旧锦囊,低首看着,轻轻叹息。

我不明所以的将目光投过去,震了一震。

那是湘王宫前,我交托心事,看似无意实则珍重交付的皇族玉佩。

湘王宫一别,再见,物是人非,当初赠佩的旖旎心情,一日日为误会推拒错失消磨,直至妙峰山山洞中,姑姑尸体前,当我生起索佩之心时,我和他,从此再不能回到当初。

我曾经纯美无垢,不曾为世事污浊过的爱恋,如此短暂,真的只是星辉一瞬,交睫之间。

对着那­色­泽已微黯的锦囊,我凝噎至无言。

他神情无限珍爱的细细摩挲了锦囊,再收入怀中,对我歉意一笑,“对不起,我不想还你了。”

我仰头,忍住即将流下的泪,“我没打算要回。”

“也好,”他轻轻道:“那小子抱得美人归,总不能我落得什么都没有......”

“呵......”他突然又倦倦笑了笑,依稀初见的羞涩笑容,轻声道:“呸,我一直在装什么大方......我告诉你,其实我很嫉妒......凭什么我一直在错过你,凭什么沐昕那小子运气就那么好?”

他低低的道:“凭什么......要让我知道这些,要让我知道我的所有牺牲和放弃......都是错?”

我­唇­边一片腥咸,嘴角早已为自己的牙齿咬破,细细的血线流下,滴在他眉心,溅开新梅一朵,凄艳。

他只是哀悯的注视着我。

我提了提气,厉声道:“嫉妒是么?嫉妒就归拢真气,和我合力,爬上来,养好了,去和沐昕抢,贺兰悠,别让我瞧不起你!”

“来不及啦......”他­唇­边一抹微笑逐渐飘渺,“你瞧不起我也没办法......怀素,我想过了,这一生,我算没什么太大遗憾了,我称霸天下过,爱过,也被爱过,还算幸运吧......其实刚才我说着玩的,怀素,其实我为你欢喜,真的,我很欢喜......”

他体内真气突然一空,我指下一软,仿佛手指探进云堆的感觉,茫然的虚空感令我连心也似乎停跳,大惊之下我不顾一切运起真力,意图输入他的身体,他却突然屈起手指,在我掌心轻轻写了一个字。

然后,指尖重重在我脉门一敲。

我正在凝神揣摩他写的字,冷不防脉门被这一敲,瞬间以极巧妙手法散去我掌心聚集的功力,五指一松,他悠悠飘落。

贺兰悠!!!!

我撕心裂肺一声大喊,扑上去不顾一切就抓。

身后亦有人一声大喊,扑上来,拼命拽回了我已扑出崖外的半个身子。

我扒身在崖边,只看见暗河浓黑粘腻翻卷,隐生微啸,其上一点银光飞坠如流星,瞬间消逝。

急怒攻心,看也不看,我怒踹那阻拦之人一脚,骂道:“滚开!”

卡擦一声,肋骨断裂的声音,那人闷哼一声,却依旧死死不肯放手,只大声道:“他活不了的,你下去也是白白送上一条­性­命,怀素,求你,求你清醒些!”

我闷声不吭,只想甩开他下去救贺兰悠,无奈我已力疲,杨熙又拼死不肯放手,两人在泥地里拼命厮打,我使尽最后一点力气,犹如疯兽般沉默挣扎,拖,拽,咬,扯,指抓头撞,不顾一切的要挣脱,杨熙身上很快血迹斑斑­肉­屑横飞,然而他咬死牙关一步不退,我每挪向崖边一步,他便拼死力将我拽回,临到后来两人都气喘吁吁无力再战,双双瘫倒在泥水中,喘息中我霍然抬头,怒瞪他,“杨熙,你还敢在这里?你还敢和我说这些?你还敢拦我,我宰了你----”

“你宰吧,”他瘫在泥地上,犹自紧抓着我的手,“我早已无颜见你无颜苟活,只要你答应我,不跳下暗河就好。”

又是一个拿自己­性­命来索取我承诺的!他们一个个,当我是泥塑木雕,不知疼痛,漠对生死,草菅­性­命?我是人,我亦有血­肉­懂疼痛,恨别离悲永诀!

悲凉愤怒令我浑身都在轻轻颤抖,我的目光转向崖下那无声幽魅的诡异暗河,暗河!暗河!吞噬无数生命,从未有人生还,我怎么会知道,有朝一日,贺兰悠会葬身于此!

扑倒在地,我紧紧抓着掌下泥土,无声痛哭。

那少年,我曾经的少年,丰姿艳逸惊才绝艳,圆月下,轻衣破空,天魔之舞,马车底,盈盈笑目,滟滟长发,一粲间天地无言,皆为他华光所慑。他生来该临绝顶,俯众生,却最终身化轻絮,魂堕深渊。

他为之努力的,牺牲一切所追求的,拼尽全力所保护的,到头来,全翻覆成一个莫大的­阴­谋,生生映­射­出他那些­精­心苦谋,翻云覆雨的可笑滑稽,仿佛一个冷冷的笑话,高悬着,讥嘲他为人所掌控的一生。

一生错。

苍天无目,残忍如斯!

我仰首,悲呼,泪眼朦胧里,贺兰悠笑颜如昔,正宛然相视。

……

他眉目荡漾:“在下身无长物,也实在不知小姐喜欢什么,但只要小姐开口,在下绝无不从。”

半强迫抓来的半路师傅啊,这一生天魔功从此尘封。

十七岁那辆从子午岭驶出的马车,从此永久的淹没在暗河汹涌的波涛中。那一路的情怀,于陕西,四川,贵州、云南,散落如诗。

却已是悼亡诗。

半年相处,赌书泼茶,闲敲棋子,少女如水眼波里,倒映少年明丽笑容。

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栏曲处,共倚斜阳。

如今那斜晖仍在,却已不照人回,只映得茕茕孤影,一身别恨。

……

他长长睫毛垂落,睫毛掩映下眼神温柔,带一抹神秘微笑,和我同观那屋顶少女轻轻仰头微笑背诵,“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他笑容羞涩:“......愿以身抵白银万两,偿怀素之旧债,辗转反侧,求之不得。”

他解衣相赠,身后火海艳­色­耀动里容­色­灿烂,他说,“这个没有骗你,确实是有用的。”

我看见那少女低首一笑,摸出旧锦囊,“我却骗了你,这才是最宝贵的。”

长风一掠,昆仑雪顶皑皑,紫冥宫前,及时出现的少年,独力承受着贺兰秀川摄魂魔音,一口鲜血,艳艳开在雪地。

剑光突然雪­色­一亮,开在寂暗的厅堂,他伸出手指,轻轻推开少女的剑尖,微笑,“怀素,我就知道你不忍杀我。”

再一转眼,呼啸声起,紫­色­长针激­射­,他睁开眼睛,疲倦的说,“假如......所有人都在背叛你,伤害你,人们用尽心机戏弄你,骗取你的信任后再践踏你......你还能相信谁?”

密道中,他讽声长笑,笑声悲愤。

“我比你们更蠢,我竟然还抱着那万分之一希望,以为你和我能够……”

他问少女:“若换成是我,你可愿以­性­命担保我的行为?若换成是我,你可愿冒险去救?”

他语音轻轻,犹如怕惊破夜半里春意盎然的一个梦,“你如此狠心。”

泪光摇曳里,那少女缓缓步入层层叠叠的雪­色­鲛绡珠纱帷幕,留下一个淡漠疲惫的背影。

“贺兰悠,你走吧,从今后,你我恩怨两结,陌路此生。”

天边拢来厚积层云,黑幕般笼罩,忽有电光劈来,砍裂一隙。

现出燕安殿金碧辉煌一角,王族显贵,济济一堂,肃杀凝重万众瞩目里,那银衣人意态潇洒谈笑如昔。

微微自嘲。

“在下为郡主风采容姿所惊,遂不知自量,起渴慕之心。”

他振腕翻杯,,泼出冰亮一片清冽酒液,击响朱红廊柱,其声琳琅。

“敬不出去的酒,不喝也罢。”

那夜月上中天,月光不抵他容­色­雪白,眼眸如玉生寒如水笼烟。

“哦?既已无心,何来有伤?”

那夜的月突然化为大漠之月,分外的苍黄,无瑕的明亮,月笼黄沙,血染荒草,生死之境,少女一声嘶喊,令他忘却一切的出神。

“无奈被些名利缚,无奈被它情担阁!可惜风流总闲却!当初漫留华表语,而今误我秦楼约,梦阑时,酒醒后,思量着......”

他长身萧然而去的背影,镶嵌在那一轮惨淡日光中。

日光渐渐淡去,暴雨突生。

暴雨之夜,深黯洞中。

银彩一亮。

弯月般的跨越黑暗,宛如夭矫虹桥,连接着无辜之人鲜血,却断裂了最后一分情意。

我听见少女在无穷黑夜里悲声呐喊。

贺兰悠,为什么是你!

为什么是你?雨势如倾,一步步退出洞外的男子,黑发尽湿,湿漉漉粘在额上,黑得更黑,白得更白,惊动人心的颜­色­。

颜­色­突然跳跃起来。

许多记忆,走马灯般一一闪现,再一一远去,往事渐渐如蒙了白纱的天地渐渐模糊,直至消逝不见。

有人轻轻相询。

“是用一生的时间来等待一个也许无望的结局,为维持着见面时相对一揖的起码情谊而无尽忍耐好呢,还是拼着终生的决裂,来换一段永可铭记的时光好?”

有人轻轻许诺。

“我想让你跳过最痛苦的辰光,我想让你暂时忘记报仇的噬心滋味,我想,和你过一段最单纯的日子......”

最单纯的日子。

少女粗布荆钗,敲柱相唤:“阿悠悠悠......”

少女拖碗拽筷,对着笑意盈盈的温柔男子,畅谈军事。

端上的豆腐圆子,粉­嫩­晶莹,久久不能下箸。

他低头,端详那圆子良久。

这一刻,迷茫的梦境里,悲怆的追溯里,神魂飘荡不知所以的目光里,我突然看见了他眼中的神情。

欣喜,失落,隐忍,悲伤,希冀,企盼,庆幸,后悔,落寞,自嘲......

复杂深切,言语难述。

我却已明白。

我亦知道,那一刻,他亦明白。

所以,他说:

“素素,且待我和你,重新开始。”

他说。

“此刻我只愿,这声相公能听你叫一辈子。”

他说。

“你可愿这般待我一辈子?”

他说。

“人生若永能如今夜烟花灿烂美好,该有多好。”

他说。

“这段日子,是我一生里最幸福的时光。”

这世上,谁比谁更傻?谁又比谁更执着?二百七十日夜,彼此心知,彼此沉默,彼此伤害,彼此成全。

换一个没有结果的结果。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正如瑶琴怎续,玉簪难接,千古情潮,到此悲回。

再见,金马山上,紫冥教主,君临武林,谈笑生死,翻覆云雨。

雍容高贵的男子,倚壁笑言:“怀素,怀素,你既来者不善,又何必惺惺作态?”

剑起剑落,剑又起。

“我亦有罪。”

“红莲之火燃尽有罪之人罪孽,何独令你一人承担?”

以己伤换彼伤,换不回笑颜如花。

京师城门,虚晃一枪,奉天殿内,谢却丹心,撷英殿顶,收割生命的银衣人,从无悲悯。

唯独对谁悲悯?

贺兰悠......

天数盈虚,造物乘除,问汝何如?

何如?何如!

爱过的人,消失不见。

碧落茫茫,人间天上,黄泉沉沉,彼岸苍凉。

只留我泪流满面,为这红尘里,重重复重重的残忍无奈,赋殇。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此处的意思是,很多事情都有一个美好的开始,但是少有善终。

[正文:第一百八十七章 肯信来年别有春(一)]

后来我还是不顾所有人的阻扰,千辛万苦的爬下了暗河。

暗河水依旧平静的流淌着,似要千千万万年这般粘腻浓稠的流下去,流往未知的令人寒悚的岁月,流往再也难以坦然微笑面对的人生的末途。

根本看不出这里曾有人来过,经过,沉入过,并永恒的沉睡于此。

我抱着内心里残存的最后一丝希望,在暗河边寻觅了很久,我希望找到什么,但更加害怕找到什么。

最终我在岸边一处闪烁异光的地方驻足,良久,浑身颤抖的跪坐下来。

那里,数块小小的骨殖,几星玉佩的碎片,在暗河沉重的奔流旁,发出浅淡的微光。

我曾经深爱过的少年!

昔日明艳,绝世倾城,真的已化为今日冰冷碎骨,无人理会的散落于这死河河滩?

午夜的风好似呜咽,阵紧阵松的飘来,风里,马车底伸出少年如玉的手,一笑间万花齐放。

我泪眼朦胧伸出手,想要最后挽住他的手,他却瞬间飘散,我只能挽了一手冰凉的虚空。

我倒在碎石嶙峋的地面上,于翻滚的泥浆间辗转,泪如奔泉流淌,滴落在黑­色­土壤之上,我将额角抵在尖利的石间,努力的于现实的梦魇挣扎,皮­肉­一点点磨烂,鲜血比泪更汹涌的流下来,然而和内心深处的淋漓的伤处比起,这一刻痛楚的滋味如此单薄。

深黑的泥水间,我爬起,跌下,跌下,爬起,直至丧失了一生所有的力气。

最终我沉默睡倒在地,仰望暗河永无天日的穹顶。

突然希望这一刻暗河倒流,重水翻卷,将我淹没,好让我对着他最后的遗蜕,永远睡去。

可我最终没有福气如此沉睡。

最终我跌跌撞撞爬起,脱下外衣,将那几块惨白骨头收集在一起,又剪下长发,珍重的放在那几块小小的骨头上。

点燃火折,火光幽幽闪起,吞噬了他的骨,我的发。

那火光,恍似当年湘王宫前的火,火光里,智惊天下的少年,微笑递过珍贵的外衣来。

我含泪微笑,看见火光里的少女,带着神秘而甜美的笑意,递回那陈旧的锦囊。

如果,如果时光一直停在那一刻,不曾向前走动,再无日后那许多跌宕波澜,逐鹿天下,血泪交织,颠生倒死......那该多好?

火舌静静舔舐,舔去他此生的悲怆,渐渐微弱下去,直至熄灭。

余烬里,万物皆化飞灰。

我将属于他和我的灰烬,收进行囊。

贺兰悠,我的少年,从此,我要带着你,走遍这红尘天涯,看春光夏火,秋落冬藏,看山高水远,海阔天长。

一步步走出你生前,不曾享受过的平凡幸福岁月。

偿你一生凄凉。

荡漾天涯身已老,一轮明月长相照。

不知不觉,我已在天地间,再次流浪了数个年头。

名山大川,江河湖海,塞北江南,山巅深谷。

天上,人间。

于哈剌温山极峰之巅,我对他道:“这里长着很恐怖的妖花,我曾经差点丢掉­性­命,都是为了......算了,我不想提起,你也未必爱听。”

在黄岗坡前我伫立良久,道:“有个孩子,在我最孤寂的时刻,安慰过我,可是你最孤寂的时刻,谁安慰过你呢?”

侧耳倾听雪峰呼啸的风声,我笑道:“你说你不要人安慰?你就是这点不好,人生在世,谁没个难过的时候,有人扶持着,才可走得更坚实些。”

在如镜天池侧,我拍拍包袱,道:“这是我住的地方,带你来看看......嘘,别给他们发现了......我说,我们怎么就做不成朋友了呢?怎么就一定要面对那样的结局了呢?我想了几年,如今是想明白了,你这样的人,和我终究不是一类的,我是凡胎,你是仙骨,我看透谁都不能看透你,我摆布谁也摆布不了你,就连生死,你也不要我的灵丹,你早早回去了,也好。”

在妙峰山,我焚香三柱,袅袅青烟里我道:“尘归尘土归土,你们现在都已成神,想必不会算旧账了吧?如果遇上,看在我面上,不要打架......”

在俱无山庄,对着已成废墟的山庄旧址,我道:“这才是最先该来的地方......那时我在树丛后看你,你这个偷药贼,长得那么好看,却满嘴谎言......最后一刻,你依旧在骗我,什么叫一生无遗憾?你当真一生无遗憾的话,我也不用背着你满地乱跑了。”

在甘肃临洮岳麓山下辛集村,我对着那个荒废很久的小院凝望很久,道:“你当年说感谢我给了你这样一段幸福的日子,其实我有句话你没听见,现在说给你听,我说,我也感谢你,自从下山以来,我没有过过一日单纯宁静的生活,那九个月,现在想来,真真是老天难得的怜悯......啊,我不进去了,一把年纪了对着个空房子掉眼泪,我怕人家会笑话......”

在金马山,我笑嘻嘻的看着那巨大的平台:“那时你好威风啊......紫冥教新教主,翻云覆雨手段百出,那是你一生的巅峰时刻,我在台下,看着你,却觉得你好遥远......你若是不做这个教主多好,可是不做教主又怎样?到头来,谁又知道那人还会安排什么?”

在昆明,我爬在树上,对着灯笼光芒映­射­下的沐府大门道:“你这个狠毒的家伙,有个人在这里被你弄残废了,你记不记得?”

“......为什么爬这么高?我看看藏鸦别院不行啊?”

“......进去?不,我不进去,往事已矣,追逐何益,我不过带你重游故地而已。”

我爬下树,托托包袱,转身。

“怀素。”

我怔了怔,背对着那个声音想了一刻,微微一笑,继续前行。

那个声音道:

“我找了你五年,在这里等了你两年。”

我站住,依然不回身,淡淡道:“你要让家中夫人空闺寂寞心生怨恨么。”

说完再不停留,拔腿就走。

“夫人未娶,何来空闺之说?”

恍如白亮亮的闪电劈在我头顶,我眼前一片空白,忍不住晃了晃。

他在我身后扶住了我。

我只觉得嗓音­干­涩,发出的声音不似人声:“驸马,你当我三岁痴儿么?”

他悠悠叹息,“怀素,这一生,我几曾对你有一句虚言?”

我背对着他,攥紧双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十年,十年了,最初的三年,我日夜不分的思念他,也日夜不分的努力将那思念压在心底,不允许自己的软弱和悲伤现于人前,贺兰悠逝后的七年,我仍然不曾断绝过对他的想念,但我时刻告诉自己,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我答应带贺兰悠走遍天下,去看看平凡人的幸福岁月,我很忙,我必须将不该记起的人和事,都忘却­干­净。

然后我以为我真的忘记了。

直至此刻。

听着他的声音,我便颤抖几至不能言,十年青梅竹马,七年孤坟,五年相伴,再十年离别,过往三十二年岁月深爱遗恨种种,往事潮水般涌来,令我挣扎沉溺,只稍一放纵回忆,便立刻遭受没顶之灾。

此刻方知,我从不曾忘却。

正如之前,爬在树上,我望的到底是藏鸦别院,还是听风水榭?

东风暗换流光,一眨眼,十年。

两鬓未霜心已老,我丧失了再见他的勇气。

沐昕却不容我逃避,一步转至我身前。

我抬起眼,呆呆看他。

夜­色­中的男子,清冷,清逸,清俊......清瘦。

十年星霜,造物偏爱,未曾换去他皎皎风神灵逸容颜,只是昔日明光璀璨的双眸,辉光积淀,意蕴深藏,气质风华,较当年如利刃快剑般薄透明锐的少年,更为沉潜和内敛。

名剑铸就,美玉琢成。

我怔怔的去摸自己的脸,十年......十年的风霜磨砺,十年的寂寞侵蚀,我昔日容颜,于他光芒照耀下,定然惨不忍睹吧?

他的手,却比我快一步的,轻轻抚在我颊上。

“怀素。”

他嗓音微哑,眸光深痛。

“我等这个机会,等了十年。”

我低首,一滴眼泪落在地上,我绕过那滴眼泪,绕过他,欲待离去。

他立于原地,轻轻道:“怀素,你再怨我恨我,难道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我么?”

我再也不能挪步。

他道:“我等了十年,现在,我只求能用这十年光­阴­,换你静心停驻一个时辰,听我一言。”

顿了顿,他又道:“听完后,若你还是离去,我不拦阻。”

我默然,良久,缓缓偏首,道:“好。”

0 0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