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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季羡林谈写作 > 第19章 做诗与参禅(4)

第19章 做诗与参禅(4)

(三)中国语言文字的作用

最后,我认为必须谈一谈中国汉语言文字在作诗和参禅中所起的作用。

我也想由此来解释,为什么禅宗独独在中国产生而又得到了比较充分的发展,为什么独独在中国作诗与参禅产生了这样密切的关系。

我想从模糊语言学谈起。

模糊学是在20世纪60年代兴起的一门新科学,是一门新的边缘科学。

是从数学、哲学、逻辑学、语言学等诞生出来的。“模糊语言的概念是模糊集合理论中最重要的进展之一”。详细情况我无法在这里介绍,请参阅伍铁平上引文以及其他论文。

稍一仔细思考,就会发现,人类语言中确有很多模糊的地方,词汇、语法等等,莫不皆然。“模糊”一词绝没有任何贬义。再引扎德的说法:模糊类是指“其界限不是泾渭分明地确定好了的类别”,或者换个说法,“模糊类是指该类中的成员向非成员的过渡(transition)是逐渐的,而非一刀切的”。语言中的现象正是这个样子。

模糊­性­是世界上所有的语言所共有的。但是诸语言之间,其模糊程度又是各不相同的。据我个人的看法,没有形态变化的汉语是世界上模糊­性­最强的语言。想要举例子,那真是俯拾即是。我先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温庭筠的两句诗:“­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是脍炙人口的。其中既无人称,也没有时态,连个动词都没有,只是平铺直叙地列上了六种东西,其间的关系也是相当模糊的。但是,无论谁读了,都会受到感染。人们可以根据各自不同的人生经验,把这六种东西加以排列组合,总起来给人一种深秋旅人早晨登程的荒寒寂寞的感觉,具有极浓的艺术感染力。主人是谁呢?根本没有说出,然而又呼之欲出。如果用印欧语系的富于形态变化的语言来重新加以改写,六种东西的相互关系以及它们与“主人”的关系,会清楚很多很多,然而其艺术感染力不也相对地会减少很多很多吗?原因我认为就是,这种明确了的关系会大大地限制读者的想象力的发挥,这对于审美活动是不利的。

陶东风在上引书中为了说明中国古代文学语言之不可穷尽­性­和朦胧­性­,举出了两首短诗,连同它们的英译文。一首是唐卢纶的《塞下曲》(“月黑雁飞高”),一首是唐李白《静夜思》(“床前明月光”)。汉文原文时态不确定,人称不确定等等。一旦译成英文,这些东西都不可避免地要一一补齐,否则就不成其为文章。然而,这样一补,原文的不确定­性­和朦胧­性­也就丧失净尽,审美经验也就受到了影响。同样一首诗,两种语言产生了两种效果。

其对比是再明显不过的了。

陶东风没有从模糊语言这个角度来理解这个问题。把模糊理论引入,是我的做法。最近9年以来,我经常讲到一个问题:西方文化的思维模式是分析的,而东方(中国)文化的基本思维模式则是综合的。所谓“综合”,主要是要强调“普遍联系”和“整体概念”。从这两种不同的思维模式中产生出来的文明或者文化,是有所不同的。表现在语言方面,汉语和印欧语系的语言是最典型的代表。一些语言学家在这方面作过一些探索。比如申小龙就有非常­精­辟的见解。在他所着的《中国句型文化》中,提出了焦点视与散点视的观点。他说:“在某种意义上说,西方语言的句子是一种焦点视语言……一般来说,西方语言句子的谓语必然是由限定动词来充当的。这个限定动词又在人称和数上与主语保持一致关系。句子中如果出现其他动词,那一定采用非限定形式以示它与谓语动词的区别。因此,抓住句中的限定动词,就是抓住句子的骨­干­。整个句子格局也就纲举目张。西方句子的这种样态,就像西方的油画一样,采用的是严格的几何形的焦点透视法。”在另一方面,“汉语句子的认知心理不是‘焦点’视,而是‘散点’视”。“汉语句子的思维不是采用焦点透视的方法,而是采用散点透视的方法,形成了独特的流水句的格局。这很像中国画的透视。”这观察是非常细致而准确的。这个中国汉语的特点还表现在其他方面,它是从中国的思维模式产生出来的。我在上面已经说到,世界上所有的语言都有程度不同的模糊­性­,而汉语则是模糊中之特别模糊者。

我再重复一遍:“模糊”一词绝没有任何贬义。我们毋宁说,这种模糊­性­更能反映语言的客观情况。

汉语这种模糊­性­和做诗与参禅有什么联系呢?

我先谈作诗。诗人心中有了“情”,有了“意”,需要表达。但是古往今来的任何国家的任何诗人,不管多么伟大,也绝不可能言以尽意,总会碰到言不尽意的矛盾。他们只能把最­精­彩的东西保留在自己心中,成为千古重复了无数次的悲剧。谁也改变不了,而且永久也不会改变。这是说的作者。

从读者方面来说,审美经验也是极难确定的,换句话说就是相当模糊的。根据接受理论,其关系是作者→作品→读者;然后是读者→作品→作者,是一个倒转过来的读者与作者相互猜谜的活动。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有几句非常­精­彩的分析:“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出必显。”这种猜谜活动,确实是异常模糊的。中国古人说:“诗无达诂”,可谓慨乎言之矣。

这样一来,模糊朦胧的语言,也许比明确清晰的语言,更具有魅力,更具有暗示的能力,更适宜于做诗,更能让作者和读者发挥自己的创造力。

作为诗的语言,汉语在世界众语言中的地位,是无与伦比的。中国做诗,讲究“炼”字。在中国文学史上这样的例子多得很,什么“红杏枝头春意闹”,什么“春风又绿江南岸”,什么“云破月来花弄影”,什么“僧敲月下门”,等等,简直俯拾即是,为世界文学史中所仅见。这种情况是由汉语的特点所决定的,而汉语的特点又是与它的不分词类、没有时态等等语法特点分不开的,换句话说,就是与它的模糊­性­分不开。

现在再谈参禅。当年灵山会上,如来拈花,迦叶微笑。师徒二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辈凡人,实在弄不清楚。禅宗在中国兴起以后,最初是“不立文字”;到了后来,发展成“不离文字”。个中消息,是颇值得参一参的。流传于许多《传灯录》中的所谓机锋,绝大部分是语言。从《祖堂集》到《五灯会元》,莫不皆然。这些机锋都是非常难以理解的。张中行先生怀着极大的勇气,居然把这些天书般的机锋整理成了11类。我真是非常佩服。我现在借花献佛,从中抄出几个来,给读者一点感­性­的认识:

云门海晏禅师——僧问:“如何是衲下衣事?”师曰:“如咬硬石头。”(《五灯会元》卷三)

幽溪和尚——问:“如何是祖师禅?”师曰:“泥牛步步出人前。”(同上书,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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