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走了,是不是?
云清许的神色有些慌张,有些狼狈,那是霄白从来没有见过的神情。
“师父?”她挠挠脑袋退后了一些,“我没想要走啊。”
“霄,跟我回青云。”云清许沉下了脸。
“现在?”霄白傻眼了。
“是。”
“为什么啊?我们不是要对付段陌吗?”霄白的脑袋被棉花塞满了,她还没从云清许反常的神情中回过神来,就看到自个儿的手又被他拽住了,只是这次的方向却是宫门!她奋力挣扎,把那个怪异的师父给拽了回来,“师父,段陌的事还没了呢,你让我走说得通,可是……”你这副样子,分明是想一起走吧……
“你那么想对付段陌?”
“当然!”
“为何?”
为何?这是霄白第一次被问起这个问题,一时间都不知道怎么答。为什么要对付段陌呢?她也在问自己,答案却有点模糊。段陌害死小村庄的人不是理由,段陌是个明君还是昏君也不管她的事,段陌要对付云清许……反正摘星楼在青云呢,他再厉害也斗不过地头蛇……和段陌有直接关系的人,是姓裴的禽兽吧。
“既然想不到,那就跟我回去吧。”
“可、可师父你不是有东西在皇宫吗?”她还记得当初他鲜血淋淋的样子,那个东西对他一定很重要很重要吧,他就这么轻易放弃?
“不要了。”云清许淡道。
“师父……”
“我不要了。”
***
决战前夕,所有人都有些怪异。那次遇见云清许,霄白几乎是落荒而逃的。为什么要逃她不知道,只是看着那个高高在上的云清许这副样子,她突然觉得过去很多很多事情是她自己混淆了,也许师父不是高高在上,也许他也会有不知所措的时候,明明不久之前她还是处心积虑地想把他拽下云端,真到了这时候她却发现,真不习惯。
天祭的日子不知不觉就到了,霄白作为长公主‘段茗’,那天更是盛装出现在了文武百官面前。
“皇姐,有心事?”
段陌穿着金光闪闪的黄袍,眼里的神色莫名。时候还早,裴言卿与云清许都没有到,照理来说段陌该是最晚到的,只是他不知道是打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主意,居然早早地就到了祭天的神台上,并且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在角落里发呆的霄白。
“是啊。”霄白咧嘴笑,“陌儿,过来陪皇姐。”既然要玩,自然是人越多越热闹。
段陌似乎是被她反常的反应吓了一跳,眯起了眼睛看着她若有所思。
霄白瘪瘪嘴,破罐子破摔:“姓段的,你还真是难缠。”
“皇姐烦了?”
“不烦。”
段陌顿时笑得很灿烂:“这么说,皇姐还是喜欢陌儿的?”
“不,你快烦不了了。”霄白咬牙启齿,“我就看着你怎么死!”
段陌的眼神暗了暗,突然笑出了声,他说:“霄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哪个帝王不杀人,我做的是每个帝王都会做的事情,巩固皇权排除异己,你说我错了?”
霄白愣了愣,悄悄打量着眼前的这个照理来说还是个少年的帝王。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很淡然,没有了平时故作纯真的外壳,也没有那日在花园看到他时的狠厉,他就像一个一本正经的朝中大臣一样,用居高临下的目光看看着神台之下忙忙碌碌的宫女侍从们。
“霄白,底下的都是我的子民。”他轻道,“我不一定要照顾到每个人温饱,我要照顾的是杀掉那部分会让人不温饱的人,不管好坏,保证大多数人有饭吃。我杀那村庄的人,杀裴言卿,杀云清许,是因为他们才是会害很多人吃不到饭的人。”
“是吗?”霄白淡道。
他突然激动起来,脸上的表情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他说:“我是和他们没血缘,但我已经是皇帝了,在我知道我自己不是皇族血脉的时候我已经是皇帝了!没有人会认同非皇族血统,那村子的人迟早去找裴言卿,裴言卿也确实造反过不是么?云清许……他是朗月的皇长子,我要除他有什么错?他们一个个地与我作对,只要我走错一步,他们只要有其一就能让朗月翻天覆地了,哈,霄白,你自诩善良大义,你可知道大义和正义从来就是两个意思?!你们不过是正义,却不是大义!”
霄白沉默着听着眼前的皇子歇斯底里,这是他第一次抛开了所有的束缚把自己的阴暗坦诚在她的面前。他的模样还是少年模样,他的个子甚至不及云清许的耳鬓,他的声音还带着少年特有的沙哑,只是他的神情却不是一个少年有的,那是在皇族斗争中翻滚了不知道多少年才有的沧桑。
“我没有说过我是正义之士。”霄白冷下了脸。
“不是正义之士,那为什么无论我用什么手段,你都没有动摇?呵,难道你不是那些叛党一样信着什么‘血统’么?”
“当然不是。”霄白冷笑,“我只是不想云清许和裴言卿的性命被你威胁,不想摘星楼和裴王府满门被人记在账上,别的什么血统我才不管!段陌,你以为裴言卿和云清许想要这皇帝的位子?如果他们中间任何一个人想要,你以为他们杀不了你?你死死抓着不放的东西,他们根本就没兴趣!事情到这地步,是你咎由自取,与人无忧。兵符,国印,你这些天把我和裴言卿还有云清许拖在这儿,背地里早就翻遍了摘星楼和裴王府吧。”
“你……”段陌神色大变。
霄白笑得越发鄙夷,她不轻不重道:“那些东西,都在我这儿。”
“ 你……”
国印是那天从聆秋宫翻出来后裴言卿就交给了她的,本来是想让她转交给云清许。云清许到宫里的第一个晚上她就乖乖把国印献上了,结果哪知道云半仙不领情,看到国印脸都黑了,害得她送也不是扔也不是,只好留在了自己身边。至于兵符,那就是糊弄段陌用的。裴言卿那家伙哪来的什么兵符,统帅三军的兵符早就被丞相给毁了,为的是不让裴言卿权倾朝野,这些年他利用的就只是个虚名而已。
这一切,段陌都不知情,所以他被唬住了,目瞪口呆。
霄白就趁着这难得的机会转身就走,神台之上还有一处高台,是祭祀之用。上面站着个人,月白的长衫,乌黑的头发被一个紫玉束发圈着,整个人柔和得不像话——墨云晔,这个不知是敌是友的人已经站在了神台上,像是一个上位者一般看着底下的人。
“我记得你只是摄政王吧。”霄白狠狠瞪着他。
一个邻国的摄政王加使臣居然站得比段陌这个货真价实的朗月皇帝还高,于情于理都不合。
墨云晔淡淡一笑,拖着月白的长衫在神台边上站定了,俯瞰底下:“摄政又如何,站得高了,自然就看得远,看得高。”
“高了远了又怎么样?”
霄白本以为这个嚣张的强国摄政王会不屑一顾,哪里知道他居然勾起一抹温和的笑,满脸的神情居然变得真实起来,他说:“我家夫人想辞官,我要是不做出点什么乱子又怎么让她不放心天下苍生继续和我斗下去,万一她真的辞官云游四海去了,我这摄政王当着有什么用?”
“……你家夫人?”这答案让霄白的下巴又晃悠了起来,“做官?”
“嗯。”墨云晔轻笑。
“……然后你就权倾朝野让她和你过不去有忙不完的事情辞不了官?”
“嗯。”
“她就跑不了?”
墨云晔眼角的笑更加柔和。
“……你个疯子。”霄白用看怪物的眼光看着墨云晔,哪有他这样的讨好心上人的法子?这……疯子才会领情!“这么说,你是故意段陌和我师父两边讨好的?”只有这样才能让朱墨国内乱作一团,生怕他一个处理不好就得罪了两边然后来个鱼死网破。想明白了以后,霄白觉得牙齿真的好痒,痒得想咬人——最好不好说是,否则!
“云兄?”墨云晔看向她身后。
霄白回过头就看到了站在她身后的云清许。她顿时有种被抓包了的感觉,三两步跑到他身边站定了。
“开始了。”云清许淡道。
***
所谓开始,自然是祭天。
朗月与朱墨有个共同信奉的神明,这次祭天也不过是把两国的献祭物件合并在一块儿,说到底也不过是场跳大神的宴会。从文武百官到段陌,墨云晔,还有所有相关的人,每个人更加重视的是祭天之后的盟宴。朱墨是个强国,它从未与其他国家交好过,然而这几年朱墨国力明显下降,所有人都认为,墨云晔是想趁着这次机会交一个盟友来巩固自己霸主的地位。
而墨云晔也如是做了,只是他举着酒杯微笑着开了口——
“自古朱墨与朗月就曾经是联盟,只是中间出了点儿意外,我想是时候重修于好了。对不对,陛下?”
他微微笑着看着段陌,段陌脸上的神情也踌躇满志。
“当然。”
“本王非常愿意与朗月建交。”墨云晔笑道,“朱墨朗月有共同的神明,本就该亲如兄弟,朗月有人企图颠覆皇权,本王理应出手站在朗月皇庭这边。”
段陌笑道:“多谢。”
霄白呆呆看着这两个人狼狈为奸把所有人都绕了进去,她已经快喘不过气了!亏她刚才还觉得这墨云晔也许只是浑水摸鱼而已……她还以为他会感激林音对他夫人的救命之恩,她以为云清许与他商量好的计策是他拥裴言卿为帝……没想到,他居然出尔反尔!
“你混蛋!”霄白咬牙。
墨云晔不愠不恼,斟酒举杯像段陌示意:“请。”
段陌扬眉道:“请。”
霄白往后退了一步,撞了云清许。她仓皇回头,看到的是云清许不动声色的眼睛。
“师父……”
云清许轻轻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现在的情形已经不是人能控制的了……唯今之计,只能静观其变。
霄白揉揉眼睛,努力寻找着裴言卿的身影,从刚才祭天结束他就不见了,不知道去了哪里,这种紧要关头,他居然不见了!她咬牙切齿地在心里诅咒,裴狐狸那混球,最好不要玩什么花样,不然……不然……
“既然结盟,墨王爷可否要点儿朗月的诚意?”段陌笑得有几分狠厉,“不如我们交换质子,如何?”
不如我们交换质子,如何?
霄白很恐惧地发现,似乎所有的事情都按照着段陌预期的方式发展着……朱墨与朗月结盟,裴言卿当质子,云清许是叛乱之人杀无赦……
“当然。”墨云晔又斟了杯酒,脸上的温文尽显,“只是如果陛下能答应我一个小条件的话,结盟一事自然不在话下。”
“墨王爷请讲。”
墨云晔站起了身,清清淡淡地把在座的每个人都看了一边,最后目光落在云清许脸上,又转而落到霄白身上。
霄白被他看得毛骨悚然,狠狠回瞪了过去:你这个忘恩负义出尔反尔阴险狡诈的恶毒小人!
“我的条件是——要结盟,朗月必须换个国君。”墨云晔的酒没有到他口中,而是轻轻洒洒地——被他倒在了宴席之上。
所有人都惊呆了,这就好比本来一个温文可亲的师长突然成了杀人不眨眼的狂魔,至少这对于段陌的拥护党们是如此。
这对霄白他们来说却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她就差没跳起来拍着墨云晔的胸脯说好样的够义气够兄弟了!虽然他绕了那么多弯子,可那也是皇族该死的禽兽血统搞得怪,他居然还是讲信用的!
段陌在听完他的话的一瞬间面如死灰。
***
文武百官没人人敢开口,因为谁也不知道未来究竟谁会是朗月的主宰人。明明是宴场,气氛却静默得犹如死地。霄白不开口,是因为云清许把她揽到了怀里,这是个有力的怀抱,一点都不像她以往想象中的那温热柔软。她却没有心思去管云清许在干什么,她正急急找寻着那个该死的不老实的裴狐狸——他不是会逃跑的人,他不来,一定是在做什么事情……这个混蛋从来都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他从来都喜欢挖坑,这次虽然他保证过不干什么,可是他什么时候说话算话了?
半晌,宴场上想起了段陌冷冷的嗤笑声,他静静看着墨云晔宣布自己的死刑,缓缓开了口:“墨王爷,你以为这是朱墨?朕的生死去留岂是你这个外人可以说了算的?”
墨云晔不动声色:“我们可以试试看,看我朗月两百名精骑能不能把你这没有兵符的皇帝手下的几千禁卫赶尽杀绝。明日我不发飞鸽传书给朱墨,朱墨三十万兵士也会很乐意活动活动筋骨。”
“你!”段陌气得脸色泛青,“为什么要帮他们!你有什么好处!”
墨云晔微微笑了笑,冲着云清许举杯:“为报云兄救命之恩。”
“救的不是你家夫人吗?”霄白有些疑惑。
墨云晔轻道:“有什么不同?”
刹那间,雷雨降至,电闪雷鸣。本来晴方好的天空霎时间乌云密布,昏天暗地,一道闪电衬得段陌的脸阴森无比,他冷笑出声:
“墨云晔,你以为朕会对你不加防范?”他笑了,一把掀开面前的桌榻,“朕的确没有兵符,朕却不只有几千禁卫,朕还有自古保皇族的影卫军!他们要诛你两百精骑易如反掌!朕……不管明日如何,明日大军压境就压境,朕今日就会要你们所有人付出代价!半个时辰前朕就已经动用了影卫军,他们和好,怕是早就解决了你埋伏在皇宫周围的精骑。”
这变化同样没有人预料到。
霄白悄悄挣脱了云清许的束缚到了墨云晔身边轻声问:“真的假的?”
墨云晔轻道:“这影卫军自古就没几个人会动,那是国之基础,本王倒是没料到他会拿朗月举国的兴衰来对抗,呵,看来本王面子倒也不小。”
“……那咱完了?”
“差不多。”
“……我让师父去把段陌给糊弄住,然后你带人杀。”霄白忽然想起了云清许还有这么一门技艺。
墨云晔摇摇头:“段陌意志惊人,云兄早就试过,无用。”
“……混蛋,那怎么办?”
“本王不会武。”墨云晔轻笑,“你倒可以去试试能不能三步之内不被影卫狙杀去砍下他的首级。不过,恐怕连林音肖守他们联手都不行,人数差太多。”
“那怎么办?”
“看老天。”墨云晔含笑。
……
霄白愣愣看着谈笑风生的墨云晔,生生扭转了刚刚对他改善的观念——他还是个禽兽混蛋,一点都没有误伤。
原来的原来
“来人!”
段陌站在正殿之上,冷笑着一声令下,本来熙熙攘攘的正殿中顿时鸦雀无声——文武百官面面相觑,一时间没有人敢开口说话,明明是人来人往的正殿,却寂静得如同黎明前的黑夜。
忽然,门口响起了一阵阵的脚步声,像是有千军万马集结着向这边靠拢一般,每一声都进到在场的人耳里。
段陌渐渐扬起了一个得意的笑,他整理容装下了皇位,站在那高高的台阶之上看着外头阴郁的天空。他的目光掠过很多人,露出了不同的神色——看云清许的是挑衅,看墨云晔的是憎恶,看文武百官的是威仪,看霄白的,则是一种怪异的,让人捉摸不透的目光。
“陛下!朱墨精骑已尽数被狙杀!”
一个高亢的声音从殿外传来,片刻的功夫,一个身穿铠甲的禁卫大步踏进殿内,跪在了段陌面前扬声道:“臣不辱使命,保陛下而来!”
“做得好。”段陌收了目光,俯视殿堂之内的碌碌人群,冷笑道,“朕知道民间传闻是什么,今日朕已为帝,有谁人不服,格杀勿论。谁人若是弃暗投明,朕既往不咎,众位可想好了。”
“卑鄙!”霄白在底下咬牙。
段陌耳尖,听到了那声不屑,他看着底下义愤填膺的霄白笑了笑,眼里那分怪异越发明显。他似乎是有些犹豫,最后凝神开了口:“皇姐,朕在这世上再无亲人,你如果能回来朕身边,朕……可以留下你一个人的性命。”
“好啊。”霄白答应得爽快,“你自杀,我以后天天给你上坟去!咱姐弟两好好叙叙旧。”
段陌的眼神闪了闪,终而熄灭。
“杀。”他道。
殿外军号齐鸣,响彻苍穹。少顷,一枝箭从外头呼啸而来——所有人都看见了,所以有人都还没看清那是什么东西,直到那支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透布帛,发出一声沉闷的碎锦之声,所有人都僵在了原地。
中箭的,是段陌。
那个上一刻还高高在上的朗月的皇帝。
他自己都没想到,那支箭穿透的会是自己的胸膛,就这么瞪大着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皇袍被戳了一个洞,胸口一片血红。那一瞬间他脸色的神情终究是露出了几分稚嫩,真真实实的像一个十六七的少年。
“陛下!”刚才那个禁卫噗通一声双膝跪地,痛哭流涕,“陛下,属下们是诛杀了朱墨的精骑……可是三千禁卫已经……已经……”
“就剩下这个了。”
一声轻笑从殿外传来,所有的人都为之一震。
霄白的心从刚才就悬着,悬着悬着都快麻木了。听到这个声音,她才发现自己在哭,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只是……有什么东西放下了,就像是绝处逢生,从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抓住了一只手,抱住了一个人,暖和了,心安了。
“裴言卿!是你!”段陌苦笑。
正殿门口的,除了裴王还能有谁?
“陛下您可真是意志惊人。”裴言卿一笑,举起手中的弓箭,“还是说,射歪了?”
朗月王朝,能无耻成这样的,只有裴家狐狸。
×××
霄白呆呆看着从外头进殿的裴言卿,手在发抖——早就知道他不会那么听人摆布地老老实实待在皇宫里,可是她怎么都没想到他这些日子以来居然是在忙这个!难怪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他要对付的,居然是整个朗月王朝的护国影军。
这个禽兽不知道做了些什么,他那件花里胡哨的锦衣已经破了不知道多少个口子,浑身上下更是鲜血淋漓,嘴唇没有丝毫血色。霄白不敢想象,是不是每一道撕裂就代表着他的衣衫底下有一道伤口……他自己好似毫无知觉一般,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段陌身上。他的脸色惨白,只有那一双该死的狐狸眼始终带着桃花笑,含笑看着高高在上的段陌。
裴言卿。
这个从来都不老实的混账狐狸,天知道他做了什么,把自己折腾成了这副样子……
“狐狸!”霄白想冲上去,却被云清许拉住了手腕,她只好冲着他喊,“别杀段陌!你的解药只有段陌知道!先逼他交出解药……”
裴言卿总算是注意到了她的声音,他回过头笑了笑,眼光却落在她被拉住的手腕上。他勾勾嘴角,眼色如琉璃,轻轻点了点头,然后拉弓——射箭!
没有人阻止,除了朗月王朝剩下的最后一个影卫。他像是卯足了劲儿,突然从腰间抽出一把刀向裴言卿砍去!
电光火石之间,他缓缓倒在了殿上,站在他身后的是林音,肖守,还有一个连霄白都不认识的陌生人,云清许最后一个影卫——既然已经确定影卫军不存在,现在这殿上还有谁是这三人的对手?
段陌最后的目光留给了霄白,他似乎是想笑而没有时间,眉宇间的倦怠最终凝结成了一丝怅然。他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用初相见的时候,那个少年特有的澄净眼神。
霄白甚至依稀想起了当年那一声:皇姐,陌儿可把你盼来了。
这个机关算尽的少年皇帝最终还是落到了这个下场,在场的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各不相同,唯一相同的是没有人试图去评论这个事件。皇帝已死,就是混淆皇族血统的乱臣贼子诛灭当场的说法。这一点,每个人都懂。
“咳咳……”
裴言卿的咳嗽声在殿上突兀地持续着,他似乎花光了所有的力气一般,连连退了好几步靠到了殿内的柱子上,重重地喘气。
“姓裴的!”
霄白看在眼里,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偏偏云清许却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让她动弹不得,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想朝云清许挥拳头!
“放开!”她咬牙。
“霄,”云清许皱眉,“与我成亲。”
霄白气得差点没直接挥拳头!“你……”这时候说什么混账话!
裴言卿也听见了,淡淡笑了笑,捂着自己的胸口揪了一把强迫自己打起精神,他冲着霄白丢了个鄙夷的眼神,到末了眼眶却红了。
“霄小白,”他把手里的弓箭一丢,向前迈了两步轻道,“皇兄,这是我送你们的贺礼,虽然时间长了些……可是,我准备得很用心……”
这份大礼,很多天前,从她三番两次告诉他她会和师父过一辈子的时候开始,他就在慢慢筹备了。一点一点,虽然软禁在宫中,他还是努力联系着朝中裴相的旧部下,招兵买马,训练一支足矣为他们撑起一片天的队伍。
“皇兄……你虽然厉害,手下也厉害,”他艰难地笑了笑,指了指头顶道,“但是宫廷之中的玩法……你终究还是差了臣弟一点……”
“你在干什么!”霄白惊恐地发现他身上的血越晕越多,她知道自己也已经跟着浑身颤抖起来。
裴言卿自己却不以为然,他的目光落在霄白身上,勾起一抹顽劣的笑:“至于皇帝,谁爱当谁当去……本王……无缘了。”
云清许道:“你的伤……”
裴言卿充耳不闻,他的目光落在霄白身上,有一点点的躲闪,最后还是笑了。他说:“小白,就便宜你了……”
霄白知道自己在呼吸,知道自己还在心跳。殿上没有人说话,所以她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心跳声,恍惚间,她似乎还听到了什么东西砸在地上的声音……
裴言卿身上的血很鲜亮,那颜色刺痛她的眼。她从来、从来都不曾知道……普普通通凡人的血,居然可以触目惊心到这种地步。它不仅可以使人晕眩,它还可以使人呼吸不畅,心跳骤停,它可以使人……像是从悬崖上往下跌落,底下无论百丈的深潭还是嶙峋的怪石都不重要,只是跌下去这个过程就已经让人从头顶道脚趾如同滚进荆棘堆般的疼痛。痛就在身上,却不知道往哪里捂,哪里揉,这样的感觉,她是第一次。
她也曾看过摘星楼赏罚司行刑,无论是那人的脑袋掉了还是手掉了腿掉了,再血腥的东西她也只是皱皱眉头厌恶,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痛彻心扉。
那一瞬间,她突然记起了一些东西,一些早就被遗忘的东西。四年前的悬崖边上,那个青涩的少年赌气地把她摘来的果子一扔,义愤填膺:你!要是再干这么危险的事情,我就……我就!
挨骂的她瘪瘪嘴,毫不留情地打击他:就怎么样?你打不过我。
少年气得两眼泛红,突然瞄见果子咕噜噜地往山坡下滚了下去,他顿时慌得忘了生气,笨手笨脚地拖着伤腿去扑着捡那些果子。
她捂着肚子大笑:喂,你不是不爱吃吗?
少年咬牙回骂:我不爱吃有什么办法!
她皱皱鼻子:那你干嘛捡?
少年清秀的脸于是红得不成样子,支支吾吾地总算算是作了答:那是你摘的……浪费了,挺可惜。虽然你难看果子也难看,可是……本少爷就是想捡,碍着你什么事了!
那一刻,嚣张的霄某人不知道怎的居然哭了,她手里捧着一大捧果子也跟着噼里啪啦掉了一地。少年气得直跳脚,大概是冲过来想揍她,她却把人家狗熊一样抱牢了——
——师父从来没吃过我摘的。她抱着人家梗咽,喂,姓裴的,你怎么就那么好欺负?楼里的每个人我都打不过,就打得过你,以后你不在了我不知道该打谁去了……
——以后……下手轻点儿。
——姓裴的,不如你嫁我吧,你很暖和,我都不想回家了……
——嫁?
少年的脸僵了,凶相毕露。
霄某人于是耍无赖。
——嫁我吧嫁我吧,姓裴的,嫁给我吧。
——嗯。
末了,少年僵硬着硬了一声。
那是四年前,阳光明媚的一个早晨。
嫁我吧嫁我吧,霄白恍恍惚惚听着脑海里回荡的声响,恍如隔世。原来四年前她真的丢了很多东西……原来,很多东西又在不断重复着……
现在的裴言卿早就不是当年的少年,只是眉宇间的那抹神色却依稀还是当年别扭地点头的少年。
“毒……”她能出声,却只想到了这个。
裴言卿微微一愣,轻轻摇了摇头:“不必了……”
“你找死。”她知道自己哭得很没威信,还是想了句威胁的话来。
裴言卿的目光却霎时凌厉,他看着她通红的眼睛,然后凌厉一分分瓦解,最后成了揶揄的一声嬉笑:“你想多了。”
你想多了,不是找死,是不得不死……
如果可以不死,我怎么可能……放得下手?
如梦令(上)
人生梦一场,究竟是梦见了人生,还是人生入了梦?
***
那是一座桥,叫奈何。桥下流淌着一条河流,河里的水不是绿的不是清的,而是泛着浑浊的颜色,随便捡个石子儿丢进去都不会起浪花,只是噗通一声就没影了。
奈何桥边传说是开满了彼岸花的,那个亡灵之花日日夜夜汲取着奈何水里的阴寒,日复一日,红艳如血。花丛中还立着块石头,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人名,往来奈何桥边的亡灵有很多会绕道到那大石头边上,一遍遍地找寻着自己的名字,又或者从地上捡起个小石子在上面刻名字,刻完就是痴笑,悲凉的笑,幸福的笑。偶尔也会有一对对来的亡灵,拉着小手儿刻下彼此的名字,顺便亲亲我我温存一阵阵才依依惜别跨过奈何桥。
一对男女在这奈何桥边依依惜别,女的红了眼接过男的递上的彼岸花枝,眼泪开了闸。男的便搂着她细声细语,别怕,我们已经在三生石上刻了名字,我们下辈子一定会在一起。这彼岸花便是见证,它的地府的情花,守情之花……
“那叫石蒜,地府用来酿酒的。那石头倒是块天石,不过它每天都会自动去掉那些名字,刻了也没用。”
一个突兀的声音打断了郎情妾意。那对男女惊诧地循声望去,发现桥边不知怎么站了个娇俏玲珑的年轻女子。她穿着一身绿衣裳,手里拿了个细长无比的汤勺,看着他们满脸的揶揄。
女子埋头进了男子怀抱:“萧郎,我怕……”
叫萧郎的抱住女子轻声安慰:“别怕,我保护你。
奈何桥边的绿衣女子的脸结结实实地——黑了。她忍无可忍地深深吸了一口气,扯起一抹狰狞地笑,万分艰难地咬牙开口:“我说,你们,快点,行不行?我时间,不多了,真的。”
“你是谁?孟婆吗?”女子在男子怀里探出脑袋,瞅着她递上来的热气腾腾的一碗东西。
“我姓白。”
女子小声嘟囔:“孟婆原来不姓孟啊。”
绿衣彻彻底底便黑了脸。
难缠的男女总算依依不舍过了奈何桥,又上来一个清隽的书生模样的人,那书生模样的人似笑非笑看着姓白的鬼吏,看得她翻了白眼才轻轻浅浅地笑着开了口:“你想起你是谁了吗?”
绿衣皱眉:“我姓白。”
书生微笑:“真的?”
“……我姓霄?”绿衣苦恼地抓抓脑袋,“我叫霄白。”
她叫霄白,是这奈何桥边的一个小打工的,除此之外,她毫无记忆,已经不知多少年。
“归灵,你还不走?”
一个淡雅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叫归灵的男子看了一眼赶到的黑衣黑发男子,他瘪瘪嘴挑衅地看了他一眼,一把揽过姓白的小女子在她唇边轻轻一触,轻道:“兄弟,下辈子再见了。”言罢身形一闪,消失在了奈何桥上。
霄白傻傻看着,瞅了一眼手里的长勺和碗,慢慢蹲在桥边欲哭无泪:他走了他走了他没喝他没喝……阎王又、要、找茬了……她怎么就那么命苦啊,稀里糊涂不记得自己是谁就记得个名字就算了,还因为这样被阎王揪着当苦力,情何以堪啊嗷嗷……
“霄。”
“清许,你来了啊。”
霄白瞅了他一眼,依旧对着勺子发呆,直到他走到了她身边,把她轻轻揽到了自己怀里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狼狈地推开他。
“霄?”
他那样好看的眉目皱了起来,眼里澄亮的目光像是被乌云挡住了一样,霄白很深刻地抽打了自己的小魂魄:叫你人渣,叫你人渣!
云清许,墨欢离职后接任黑无常的新手。他面容身形之精致,霄白只想到了两个字来形容他——清澈。清澈至极。霄白怎么想都想不明白,黑无常明明是个芝麻绿豆的小鬼吏,怎么有人可以把它当出天神的味道来啊嗷嗷——只要他一皱眉,地府上上下下艳鬼冤鬼阎王谛听,只要会爬的曾经喘气的或者有两个眼珠子的,通通都会露出心疼的表情,继而是用眼神把让他露出这种表情的人千刀万剐!
而她区区看奈何桥的小临工霄白,就是那个被众人活生生剐了不知道多少刀的可怜虫!就因为他云清许的分外“青睐”!
“霄,你不高兴看到我?”天人的语气带了点儿小哀怨。
霄白的心顿时哆嗦得跟个筛子似的,她连连点头,马上又摇头,发现他眼神更不对劲了之后又猛然点头:“高、高兴啊哈哈,我开心死了!清许大哥,你就是那地府的阳光啊嗷!你大驾光临,霄、霄白简直是想死啊!啊不,想得开心死了啊哈哈!”
阿弥陀佛,求求你,饶了我吧大神!
“真的?”
云清许露齿一笑,衣带翩飞。他接过了她手里的勺子朝她点了点头轻道:“我帮你,你歇会儿。”
周围光芒一片。
绿的红的黄的黑的,全是眼睛。
霄白含泪:“大神,我……”不想死得太快。
云清许没有理会她狰狞的小眼神,只是淡淡一笑,朝着几十丈开外三生石边的又一对小情人招招手。那对你侬我侬的小情人相互看了看,女的忽然两眼放光二话不说对着男的狠狠一脚踹去,提着裙摆纤纤来到了奈何桥边,娇羞无比地接过了孟婆汤,递给了她身后紧紧跟着的男人。
“快喝了,赶紧死过去吧。”
男子哀怨:“阿英……”
女主娇羞地笑了,却是冲着云清许,她扯了扯他的衣摆,轻道:“我生无可恋,觉得活着也没意思,我可不可以留下来帮你的忙?”
“阿英啊!!!”
“滚。”女子眉毛都不抬。
云清许微微一笑:“对不起,我有伴了,你还是喝了汤与他一起过去吧。”
阿英立马含泪,哆哆嗦嗦接过他递上来的碗,眼泪一颗两颗滴在碗里,混着汤一并喝了,依依不舍地跨过了奈何桥。
霄白的心,在咆哮——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她劝半个时辰罗列三生石无用论以及彼岸花等于石蒜花又名蟑螂花才能扯过一对鸳鸯喝孟婆汤,他大神凭什么招招手就行了啊啊啊!
云清许把蹲在桥边的小家伙的表情尽收眼底,嘴巴露出几分宠溺地笑。
“霄。”他轻唤,又把她往怀里揽,“霄,弱水三千,我云清许只取你这一瓢饮。”
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嘴角,无比是温柔缱绻的。
霄白的脑袋却乱作一团,她知道地府上上下下红的绿的黄的黑的所有眼睛的主人是怎么看待她的,她就是那个被天上掉下来的金子砸中脑袋的幸运鬼啊,云清许那么个人只钟情她这废材,她还有什么好奢求的?可是……
她轻轻推开了他,抬起头难得认真地告诉他:“云大哥,我……不记得自己的事情,但是我知道心动的感觉,我……你还是去找一个又漂亮又不傻的吧,我……”
一瞬间,云清许的眼里露出几分伤痛。他稍稍退后了一些,把勺子交还给了她,隔着几步的距离静静看着她。
“霄,霄。”
他只是叫着这个名字,静静地笑。
霄白闭上了眼睛扭过头去看奈何桥下的水。那水,漆黑黑一片,川流不息。没有人知道忘川的水是从哪里来的,去往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忘川的水究竟是暖的还是热的。就像她一般,没有记忆,没有开始,没有结束。
“我等你。”末了,他轻道。
***
“白婆婆,又轮班啊。”鬼吏笑着招呼。
霄白咧着嘴把手里的勺子一放,乐呵呵地走下奈何桥。忘川边上开着红艳艳的彼岸花,或者是曼珠沙华。本来挺美的名字,但是被来来往往情侣鬼们用鸡皮疙瘩无数的语调念了无数遍,让这名一出就带着淡淡的鸡皮味儿,于是霄白更喜欢叫它石蒜花或者蟑螂花。
世人都说它有毒,其实却是酿酒的好材料。捣碎了和其他作料一起酿它个三个月,一开坛便是清香弥漫了。她没别的本事,就会两样,一样是烧孟婆汤,一样是酿石蒜酒。孟婆汤是没有鬼吏希望喝的,石蒜酒么,本来倒还是有人会喝,只可惜她刚开始不叫石蒜酒,叫蟑螂酒。久而久之,就没人再问这酒叫啥名了,所有人都死活不喝。
会喝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墨欢,前些日子已经升官去了天上,一个是云清许。最近又多了个人,叫裴言卿。
那个人,长得一副桃花相,还带着双桃花眼,十足的纨绔子弟。
那个人许是和阎王爷带点儿裙带关系,来了地府不仅不用过奈何桥,反而在忘川边上的桃花林中搭了个小院子住了下来。他日日最大的兴致边是关上门看着忘川水,日复一日地过着日子。
与他相识,应该是缘分。那日霄白值完了班,正抱着个酒坛子追着白无常跑,死活想让他尝尝她改良的偏方。结果白无常跑得无影无踪,她却稀里糊涂进了裴言卿的院子。
进都进了,她便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裙带关系”的住处。那院子里开满了桃花,院中小屋是用乌木搭建的,别致得很。他就坐在窗栏边上,黑发如墨,柔顺地垂挂在床边,衬着他一身的白锦煞是好看。他的脸也是轻盈俊秀,眼角眉梢无比精致。
于是霄白认认真真寻思着,阎王是不是好个男风什么的,特色。
只可惜有些东西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有些人也是就是看看罢了,骨子里那叫禽兽。
那个漂亮的公子哥儿本是闭着眼休憩,听见声响便睁开了眼,眼底桃花无数,流光溢彩。他盯着闯进院子的娇小身影挑了挑眉,饶有兴致——那是个绿衣的小丫头,拿了个绿缎带绑着有些乱的头发,怀里抱着个酒坛子,两颊通红,眼神却飘忽得很,四处打量着这个小院,见他睁了眼,她摆明了想逃跑。
霄白摸了摸鼻子,正打算着怎么开溜,却见着对面那妖精禽兽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
“劫色。”
……
劫……劫色?
霄白的下巴摇摇欲坠,她不敢相信,这世上怎么还有无耻成这样的……男人!
她干笑着后退几步,瞅着门就想溜:劫色?笑话!要劫色干嘛不劫云清许去啊!他被劫还会温柔地笑到劫匪骨子里都酥了,劫他?天大的笑话!
“怎么,劫完想溜?”那人轻笑。
“……”
那人盯着她,眼睫轻垂:“薄情。”
“……”
霄白脑袋嗡嗡响,里面有个洪亮的声音在反反复复地念着:这世道,变了啊变了啊……
与疯子计较,输了疯子都不如,赢了比疯子还疯子。霄白英明神武地决定:不再纠缠,赶紧走人。只是抱着个坛子实在不是很方便,她跌跌撞撞往门口走,一不小心就撞掉了坛口的封泥。
顿时,酒香四溢。
那个禽兽的眼睛眯了起来,从窗台上跳下到了她面前,盯着她……的酒。
“好香。”他眯眼笑。
“……它叫蟑……石蒜酒。”总算是有个赏识的人了,霄白激动之余还记着换了个名字。
“送我吧。”禽兽大言不惭。
“你……”无耻!霄白瞪圆了眼,马上反应过来,笑得眼睛都不见了,“好,好,不许反悔!你喝!”
一坛子酒,结识了两个无聊到极点的人。
一个无聊得变着法儿酿酒,一个无聊得把忘川都快望出了一个洞。
裴言卿成了第三个喝她酒的人,霄白怎么好意思和他见外呢。于是乎,虽然这个人是有点儿禽兽,但是总得来说还是个不错的人,一来二去,无聊的人和更无聊的人成了酒友。
听说,阎王听了有人报告这回事,用了四个字高度概括了他们这两个酒友:蛇鼠一窝。
究竟是不是一窝呢,霄白和裴言卿都不清楚。熟悉之后霄白才发现,原来无根无底的人不止她一个,裴言卿也是。他们两个都是没有任何的记忆,不知从哪儿来,不知到哪儿去,过不了奈何桥做不了人,只好在这地府里面稀里糊涂地住了下来。不同的是霄白有云清许大神罩着所以当了个小差,裴言卿没人罩着,所以自力更生在忘川边上选了处好景致搭了个小院子当起了废物。
两个废物在一个极其偶然去情况下,终于相遇了。
那天又是轮班,霄白抱着新酿完的酒又去找酒友。酒到半酣,她抱着坛子痴痴笑:
“狐狸,你说,你在上面会不会有夫人?”
裴言卿把玩着被子轻描淡写:“应该没。”
“孩子呢?”
“基于上面那个,理论上应该没有。”
霄白瘪瘪嘴捶桌子:“只是理论啊……”
地府是太阳照射不得到的,这儿的白日只是比晚上多了那么点光亮,却足够让院中的桃花若隐若现。裴言卿的眼里有点湿,不知道是酒劲儿上来了,还是他本来就昏昏欲睡。他眯着一双桃花眼,眼色如勾。
“怎么,你关心?”
这一声柔得很,让人心痒。
霄白只觉得心里某个地方放了根柳枝,他的话就像是一阵风,吹得那根柳枝摇摇摆摆欠打得很,她被挠得难受,不知不觉脸都红了,只好倒了满满一碗酒一灌而下。
“果然好酒!”她沉静夸道,后面还剩下半句讲了不大适合,那是要人家讲的:不愧是霄白手艺。
姓裴的禽兽的笑容带了几分揶揄,他挑眉看着她,眼眸越发像狐狸。
他轻笑道:“小白,你就直说了吧,你到底关心不关心?”
霄白深深觉得,这人,是禽兽。
地府没有四季,只是这会儿霄白不知道为什么,桌子也烫,凳子也烫,酒也烫,人也烫。她干涩笑着挠了挠脑袋,打算从里面揪出一两句反驳得他颜面无光欲哭无泪尊严扫地,结果,结果想来想去,还是在他揶揄的目光中两眼一白,醉倒在了桌上上。
醉了醉了,真好。她听到姓裴禽兽有些诧异的声音:“小白?”
她在心里干笑:啊哈哈,老子醉了啊最了啊~真的,你看,多纯然多自然多适时啊,刚才的奇怪的问话,你就让它随风散散散散散去吧……老子没那丢脸的时候,老子拿是醉了醉了醉了嗷嗷~
“真的醉了?”裴狐狸喃喃。
霄白在心里猛点头:真的!!
“醉了啊,呵……”
裴狐狸这句话,摆明了不是对她说的,而是自言自语。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白婆婆的心,又开始筛子一样的——
哆嗦。
不祥。
绝对的不祥。
如梦令(下)
啊,我醉了。
如果非拿一种动物来类比霄白,一是蜗牛,二是乌龟。只是乌龟可以下水,蜗牛只能被淹死。所以霄白钻进了自己的壳里的时候很庆幸,假如她是个蜗牛,那幸好忘川还很远。
“我哪里见过你呢?”
她听见身旁那个禽兽轻轻的声音,他难得温柔,温柔起来的声音却听得人心跳纷乱,有什么东西偷偷潜入了心里,像是三月春风,四月晨曦,五月梅子雨,都是些个细细碎碎的小玩意儿,一点一点不知不觉地渗透。
哪里见过呢?
霄白迷迷糊糊想着,是下了地府之前,还是遥远的上辈子呢?
蜗牛维持着醉倒的姿势有些发酸,轻轻哼了一声转了个身,一时忘了她还靠在桌子上,于是身子就歪歪斜斜地开始往下滑。蜗牛面临着两个选择,探出脑袋承认装醉颜面扫地或者一装到底出尽丑相。她纠结,她彷徨,她……被人扶住了。
地府的人没几个是热乎的,哪怕是墨欢也是冷冷冰冰的身体。只是这禽兽的怀抱,居然是暖的。
“长得真是……寒碜。”那禽兽又轻轻开了口。
“……”霄白险些没露馅。
长得寒碜怎么了?长得寒碜碍着你什么事了?!!
她愤怒,她想睁开眼睛咬人,却很郁卒地发现被人抢先了一步——唇上暖暖的触感告诉她,裴言卿那禽兽他……正干着禽兽该干的事。
霄白发现自个儿的视野成了五颜六色的,虽然没睁开眼,但是脑海里见到的是桃花粉,梨花白,柳芽绿,碧草青。这是怎样的感觉,她不知道该拿什么来描述,只是……好像等待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等待了好久好久的东西忽然在一个河边漫步的晚上找到了,欣喜,更多的是彷徨,明明不知所措却什么都不想去想,不想去做。
裴言卿,她默默念着这个名字,悄悄睁开了眼。
他却闭着眼睛,脸上居然是有些脆弱的神情。他的眼睫有些颤动,像是压抑着什么情绪一般。
你是谁?
她忽然起了这种奇怪的念头,就像刚才裴言卿莫名其妙地问她,我哪里见过你呢?
她在这地府中已经不知道多少年,唯一做伴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早年上了天上的墨欢,一个是云清许。云清许与她向来亲昵的,只是他的亲昵让她受宠若惊,只是牵手就让她慌慌张张想逃。
那么个神仙一样的云清许青睐她,她本该烧香拜佛在奈何桥边供奉个香炉才是,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只是,有些事情听得容易,做起来难。
她喜欢云清许,喜欢待在他身边,却从来没想过把他和来来往往奈何桥边,在三生石上刻下姓名的一对对小情侣联系起来过。他更像师长,朋友,或者是干脆是庙里供奉的那尊神像。
而现在,挨着裴言卿,她白婆婆老人家却结结实实地乱了心跳。
唇舌的交缠总是带着点迷醉的,至少比酒香醉人,更何况裴禽兽本来就是个桃花相的主,他的亲昵,怎么的带了桃粉色儿。
霄白很无耻地发现自己压根就不想反抗挣扎,她几乎是有点贪婪地享受着,一边看着眼前这个闭着眼睛有点脆弱的禽兽,一边想着来来往往在三生石上刻名字的情侣。三生石上的名字只是当天的,其实每过十二个时辰它就会自个儿把身上的划痕都去掉,日复一日,没有终结。
也许这就是人间的情感罢。
刻的时候每个人都以为是永恒,时间却把它们消蚀成了一段时间,忘的忘死的死,劳燕分飞的也有。
霄白迷迷糊糊地想着,这禽兽那么眼熟,是不是某个时候,她白婆婆也曾经像往来的那些让她气得想拿热汤往他们身上泼的那些腻腻歪歪磨磨蹭蹭很是讨打的情侣一样,在三生石上扯着这禽兽刻名字呢?
毕竟,没有证据说没刻过,不是么?
那天,她装醉装到了底,在裴禽兽的小院里趴着歇息了个把个时辰,才装作迷迷糊糊醒来的样子。裴禽兽就坐在桌边,眼色如琉璃,笑如初月。
禽兽。她默默念,居然装得那么像。
裴言卿却执了杯酒,笑靥如花。
“小白,你打算在地府待多久?”
“不知道,奈何桥我过不去。”她已经冲了许多次了,每次都失败。
“要是能过去呢?”
“那就过去呗,”霄白咧嘴笑,“我想过人间的日子。”
“要是能过去了,”裴言卿低眉浅笑,“叫上我,这样,我们下辈子的年纪应该会相仿。”
“干嘛?”
裴言卿似乎是没想到她会有此一问,微微出了点神,片刻后他醒悟过来,皱起了眉头有些恨铁不成钢。
“喂——”霄白觉得浑身被盯得起了鸡皮疙瘩。
裴言卿半晌挤出一个字:“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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