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将军大手一挥,截断许惊弦的话:“对于高级军官的抢先救治,是从全军的利益出发,而不是源于任何私人的理由。莫说是穆统领,就算是我本人受了伤,也必须听从军医的安排。”他环绕四周的军医与伤兵,手指帐前“军医处”三个字,决然道:“在这里,没有人情,没有军职,每一名伤员都是为国尽忠效命,无分高低贵贱,一视同仁。只要置身于这个营帐里,所有的伤员都有资格受到与我相同的尊重,得到相同的照顾!”
众伤兵齐齐动容,明将军这番话既是对他们的最高褒扬,也是对他们最大安慰,足能比得上世间任何灵丹妙药。刹那间每个人都忘记了自己的伤痛,高声呐喊以表心态,恨不能立刻奔赴战场,奋勇杀敌……他们愿意为这样的统领流血牺牲拼尽所有力气。
许惊弦亦觉得胸中热血上涌,却拼命压抑住自己将要沸腾的情绪。明将军是他的仇敌,他不愿对明将军产生任何好感,宁可固执地认定这只是一位三军统帅为了收买人心、鼓励士气的必要手段。
“有军情禀报。”
“报上来。”
一名传令兵进得帐内,对着明将军单膝跪地:“得侦骑营情报,下游十里处发现敌情。孟将军率一千兵马前往查探,与近百名身着百姓服装的敌军遭遇,毙敌四十八人,己方阵亡三十六人,伤—百二十人。”
明将军沉吟道:“以千人战百人,伤亡还如此之重,敌人可谓是叛军中的精锐。可曾擒下活□?”
“敌军皆怀死志,一旦受伤被擒皆吞服口中毒丸,并无活口。经查看,尸体怀中都暗藏着引火之物。”
“敌人是想烧我粮草辎重,责令三军严加提防,退下吧。”传令兵退出帐外,明将军望着许惊弦:“是你传的信么?”
“是!”许惊弦点头应承,心里却牵挂着日哭鬼的安危。又想到这死去的四十八名叛军高手竟只是为了让自己立下军功,更感不安。不知需要盗取的那件关键物品到底是什么,竟让丁先生愿意付出如此大的代价?
明将军浓眉一挑,似笑非笑:“按理说本可将功折罪,但军棍都已打了,叫我如何是好?总不能让你再还我几棍?”众人一起笑了起来,都觉得与明将军的距离拉近了许多。
许惊弦以退为进:“属下不求赏赐,唯求穆统领安然无恙。”
明将军望着依然昏迷不醒的穆鉴轲,叹了口气:“尽全力抢救穆统领。至于你这个桀骜不驯的小子,看来倒需要我好好管教一番……”他的视线转向许惊弦,面色一整,“吴言听令,立刻去亲卫营报到!”
许惊弦一怔,按理说他只是侦骑营一名普通士兵,凭此功劳可以任命为掌管数十人的小队长,如果能成为侦骑营副统领就已是破格提拔,却万万未料到竟被明将军收入亲卫队之中。虽说在职位上并无晋升,但能够成为三军统帅的贴身近卫,不但是每个士兵最大的荣耀,更有机会接触到军中核心机密,实在是意外的收获。但他唯恐被明将军瞧出破绽,脸上不敢露出任何喜悦之色:“请将军恩准属下等到穆统领苏醒后,再去报到。”
明将军将显锋剑轻轻挑落在许惊弦身边:“带上你的剑。记得以后只许刺向敌人……”在士兵的哄笑声中转身离去。
周围的士兵看到许惊弦因祸得福,能够进入亲卫营,皆是啧啧惊叹,心生羡慕。许惊弦却是一脸木然,呆看着军医抢救穆鉴轲,脑中一片紊乱。
虽然他已一步步接近自己的目标,却全无意料中的欢喜。这些天他不断地自问:如果刺明计划执行成功,明将军死后将会是什么样的局面?
统帅遇刺,定会全军散乱,兵无斗志,而士气大振的叛军势必反守为攻,此消彼长之下,若是无心恋战的朝廷大军溃败,被叛军攻破防线,北袭中原,又将会害死多少无辜将士,造成多少百姓流离失所?且不论泰亲王能否重夺王位,试问乌槎国数万大军能够全在他的控制之中么?历史上借外夷之力篡位,最后反被异族吞并的例子不胜枚举,一旦乌槎国大军长驱直入中原腹地,自己岂不成了千古罪人?许惊弦一念至此,背上冷汗直流。
林青对他恩重如山,他与明将军之仇不共戴天;但他又怎能执著于私人恩怨,而置国家大义于不顾?
毕竟前段时间许惊弦只是侦骑营的普通士兵,根本无法接近明将军,这些想法只是偶尔浮现心头。而如今机会已经摆在面前,他必须重新考虑自己的决定,以免酿成无可挽回的大错……
许惊弦心乱如麻,一时难以抉择,索性抛下杂念,将注意力集中在穆鉴轲的伤势上。经过军医精心治疗,穆鉴轲虽仍昏迷不醒,但看他面色已不似初时那么苍白,应该有所好转,渐渐安下心来。
他又想到日哭鬼率部潜伏,却为了让自己立下军功而故意现出踪迹,导致伤亡惨重,也不知他现在是否成功脱险。若因此而受到什么伤害,自己心中何安?自己虽曾立誓保护亲朋好友,可是人生无常,岂能事事如愿?
而在林地中出手相救穆鉴轲时,情急之下全力出手,显锋剑忽现寒热交集的剑芒,几乎控制不住,差一点失手斩下日哭鬼的手腕。回想当时的情形,急怒攻心之下一剑出手,似乎无意中将散于体内各经脉的内力调集起来,或是被内力所迫,显锋剑方能骤然展现那无坚不摧的剑芒吧……他自从得到显锋剑以来,只在涪陵江边小船中与叶莺动手过招,尚未全然了解其性能,而此剑既然能被兵甲传人斗千金誉为“天下第一神兵”,恐怕绝非仅限于剑刃之锋利,应该还有许多潜能可挖掘。
正胡思乱想着,忽听穆鉴轲发出一声呻吟,已然醒了过来。
许惊弦大喜:“穆头,你没事了?”
穆鉴轲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敌人,报信……”
许惊弦低声道:“放心吧,敌人都被杀退了,我还因此被调入亲卫营。”
穆鉴轲虚弱一笑,目光中满是欣慰与鼓励,心头一松,又昏然睡去。
许惊弦问军医道:“他能复原么?”
军医叹道:“这汉子的身体可真是硬朗,一般人受这么重的伤早就去阎王爷那里报到了,可他居然撑了过来,只要再好好静养数日,便无大碍了。”
许惊弦松了口气,对军医歉然一笑:“方才多有得罪,大夫莫怪。”
那军医倒也不记仇,反倒开起了玩笑:“嘿嘿,好歹混个面熟,下次等到你小子受伤的时候给你上些好药。”
许惊弦豪然大笑,拍拍军医的肩头,学着那些军士的□气大大咧咧地道:“快闭上你的乌鸦嘴,老子武功高强,可没那么容易受伤。”
许惊弦离开军医处后,径往亲卫营行去。
作为明将军最为信任的亲卫营,不但要负责保护明将军的安全,亦要照顾其起居饮食,所以设于中军大帐与帅帐之间,由将军府大拇指凭天行亲自管理。
许惊弦走到半路,忽听旁边的一座帐篷中有人招呼道:“你就是侦骑营的吴言么?"声音古怪,似夹杂着一丝胡音,却是十分熟悉。
许惊弦转头瞧去,只见一人端坐于帐前,宽袍长袖,面若重枣,满脸虬须,目光炯然,正望向他,竟是容笑风。
容笑风本为高昌望族之后,明将军领军平定北疆,高昌灭国,容笑风便率残部在隔云山脉中建立笑望山庄,力抗明将军大军。十年前,许漠洋得巧拙大师临死传功,带着巧拙大师的拂尘与偷天弓的样图,会合林青、杜四、杨霜儿、物由心等人来到笑望山庄,并借引兵阁的定世宝鼎,集三才五行之力炼成偷天神弓。其后在幽冥谷中,流转神功震碎换日箭,林青初战明将军受挫,容笑风甘为人质,被明将军带回京师,从此羁留于将军府。四年前许惊弦在京师曾与他相处多日,并阴错阳差收下扶摇,想不到在这里又再重遇。
四大家族英雄冢弟子物天晓表面上是京师八方名动之机关王白石,暗中却投身御泠堂,做了御泠四使中的紫陌使。容笑风曾与之交好,借飞鹰暗中替御泠堂传递消息,亦导致了四大家族中温柔乡派在京师的卧底、琴瑟王水秀之死。种种缘由加在一起,许惊弦对他本是颇有怨意,但容笑风毕竟曾与许漠洋、林青等人并肩共抗明将军,此刻突然遇到他,犹如乍见亲人一般,幸好及时醒悟自己的身份,总算将已到嘴边的一声“容大叔”生生咽回肚中。
“我是吴言,不知这位……前辈有何事情?”许惊弦见容笑风身穿便装,不着军服,显然并未在军中任职,故以前辈相称。他知道容笑风与明将军仇怨极难化解,实在猜不透明将军为何会带着他随大军一起出征。
容笑风悠然道:“我叫容笑风,乃是随军的谋士。方才听说有位少年士兵武功高强,性情狂放,为救治穆统领大闹军医处,还被明将军收入亲卫营中。我不免动了爱才之念,所以特意等在这里,想对你说几句忠告。”
许惊弦不明容笑风的意图,只怕他会认出自己,低头在他身边坐下:“前辈有何指教,但说无妨。”
“少年人心高气傲原也无妨,但要成大事,就须收敛。作为亲卫营士兵,虽无官职,但唯有得到明将军信任之人才有资格。处于统帅身边,每天都会听到许多不应该听到的事情,更要懂得区分轻重,绝不可随便泄露。所以……”容笑风略一停顿,目光中大有深意,加重语气缓缓道,“所以无论你接触到了什么重要的信息,都要保持一份不动如山的平常心,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有这样,才能在亲卫营中立足。切记切记!”
许惊弦听得一头雾水,这个道理人人都懂,容笑风如此郑重相告,反倒显得蹊跷。难道是他认出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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