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很久,我才回到程府。“休息一下,明天不用上朝了。但是后天,我要看见你。”北亲王扔下这句话,走掉。
“大人,发生了什么事?”水玉惶然的看着我,“他们说——”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看着她,“水玉……”
她张大眼睛看着我,好像我不应该这么说话。
我是哪里说错了,还是给她的称呼错了?“你是叫水玉,是吗?”
“大人!您怎么像换了个人似的!”她终于叫出来,“求求您别吓我。您叫水玉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如果说“我”换了一个人,会让她这么受惊吓,我还该不该说出来吓她呢?但继续扮演程昭然又好像是太累的事,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只能抱住她,“你陪我睡觉好不好?”至少她是真心关心我的。抱住她暖和的身体,我比较容易安心睡着。
她接触到我斗篷下的身体,不太诧异,好像早知道我是女儿身,看见我身体上的伤痕,弄来热毛巾给我敷,眼泪扑簌簌又落下来。她跟我到底是什么关系?我不太有精力去思考。
热毛巾下面,我酸痛的肌体舒适多了,困意也越来越浓的俘虏我,所以好好的睡一觉吧!也许醒来时,会发现一切都是场梦呢?
虽然,在睡去之时,我知道这样的盼望,大概不会成真了。
第二天,水玉、程府,这个世界,一分一毫都没有消失,它们毕竟不是梦,我也不再是混沌飘荡、无事一身轻的游魂——我甚至怀疑那个世界是不是曾经存在过,像个一夜长大的人类,我都已经不太记得清投胎作婴儿之前的日子。
水玉仍然在担心的看我:“大人,您怎么样?”我深呼吸一口气。好吧,该来的躲不过,应该对她解释清楚了。
这个解释过程费了不少麻烦。我自认语言能力还不算差,可是水玉睁着大眼睛看我,就是听不明白似的。直到我都快说得哭出来了,她才怯怯道:
“所以说,大人,您是说您不记得我,也不记得所有人、所有事?”这是她最后的总结。
嗯,这样说也没有错啦。我点点头。
“一定是太痛苦的关系,失心疯了。”水玉手按着胸口,眼睛里满盈着泪水,“也好。那些事情不记得还好些。”
“呃……到底是些什么事情?”我放弃与她沟通了,但好歹要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吧?
可是水玉坚决拒绝:“您既然忘了,那就不用再提了。”
天晓得!我才懒得提呢。可既然被扔到这个世界,面对无数莫名其妙的事件,如果不知道来龙去脉,受罪都不知道为什么受的,岂不是太冤?我口干舌燥的再度努力组织语句,向水玉解释这个厉害关系。
她终于妥协了,告诉我:“我”本姓“陈”,闺字“其华”,许配给余家二公子,不料余家被奸人陷害,老爷处斩,二公子跟其他家人流放,“我”气不忿,改换男装,起个假名“程昭然”,带着贴身丫头水玉上京想替余家鸣冤,阴差阳错做了官、还立了功,飞速升至兵部侍郎,正觉得官做大了、说话份量就重,应该可以想法替余家翻案,不料前天被皇上召入宫,结果衣裳凌乱回来,随即听说皇上下旨,将余家人犯全部处斩。“我”一言不发,关起门来。等水玉觉得不对,进来看时,我已吊在绳上挣扎了。
我听得目瞪口呆,这算是哪一门子的戏文啊。不过——等、等一下!那位余家二公子是被流放?流放之地往往离京城比较远哦,而且这个世界的通讯技术应该不是很发达哦。那末,前几天变态皇帝下令杀他、昨天变态皇帝自个儿就被杀了,也就是说下令杀他的命令可能有没有到达他的流放之地?事情是不是还有机会转圜?
“余公子流放之地有多远?杀他的命令,现在还有没有机会收回来?”我问。北亲王对“昭”的感情好像不错,他篡位做了新皇帝,也许可以帮忙下令挽回余公子的性命吧。笑眯眯,我笑眯眯。哎,可以救人的感觉真好!
“大人……”水玉难过的看着我,“您真的忘了吗?余公子流放在‘孔地’,打马一日的路程,皇——嗯,前头那位,还怕不够快,叫用飞翎传信、再以快马加鞭补信,生是一点活路都没留。大人您那天像木头似的坐了许久,不知谁送了个什么信儿来,正巧那自鸣钟儿报点,你道:‘是这个时辰了。’便立起来、入房、关了门,就……”说不下去,只管哽咽。
那么,程昭然是为她夫婿自缢的,一缕香魂大约已随她夫婿于地下了吧。我难过的低下头。
一切该发生的悲剧都已经发生。我还能做什么呢?当时在我耳畔叫我“乖乖的”那个声音,如果会再回来的话,我真要揪着问一问:它到底是什么意思?让我穿到这里来,除了白受一场苦,好像没有什么别的意义。
“大人,起床吧。”水玉轻轻拉我。
“还很早啊。”我看了看灰蒙蒙的天色。现在才七点来钟吧?吃了那么久的苦之后,我实在不想把身子从可爱的床上挪开,哪怕多躺一会儿也是好的。
“朝中出这么大事,怎么可以躺着呢?先起来梳洗吧。”水玉拉着我,楔而不舍。
“北亲王昨天说我不用上朝啊。”我想起这件事,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住。
“上朝还等到现在?”水玉愁肠百结中,也不由抿嘴笑起来,“卯时早朝,大半夜需得起来梳洗,穿半个皇朝往和微殿立着呢……大人你真是什么都忘了。”说到最后一句,声音又低下去。
我心下也不好过,只好勉强同她找闲话说:“对了,你是我心腹丫头,也知道我是女儿身,怎么还叫我大人?”
“您说,人前人后都要小心,命我不准叫您小姐的。”水玉道,“大人您这两天累了,先躺着,我打面水来于你洗,洗罢再起来梳头好了,先收拾起来,万一有什么事,也方便应对。”说着便起身走开,脚步那么轻捷,葱绿的水裤脚掀两下,几乎没有带起风声,已经离去了。
我很爱看她们穿的水裤、还有衫子、围兜,各种女性服饰,都那么美。想想自己昨儿那身笔挺威严的绯色公服、乌帽、皂靴,不由得叹口气,回转脖颈,惘然望着一枕黑发:程昭然,你多标致一个姑娘,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穿上男装、到京城与那些可怕的人们盘旋终日?你留下的这个身体,我又该怎么对待它才好?
水玉已领着两个丫头,捧各色用具进来,屈膝行个礼,先拿一幅白布掖在我领口,将下面衣袍与被衾都遮盖住,复拿个小锦褥子垫在床沿,掇一银盆水放在那儿,并开了个鸭蛋青嵌螺钿椭圆盒子,取香胰出来,侍候我净面,换过两盆水,完了另绞一块热腾腾的手巾来,拭过了,再奉一种名为“口齿乌髭”的东西,让我揩了牙、漱了口,翠管银罂中拈出面脂、口脂,敷抹妥贴,方算完。
我被她们这么一套套的复杂物色与程序搅得头晕脑涨,虽然有心叫她们退下,料来她们也不肯听的,多说反而露马脚,便索性闭嘴端坐了,随她们摆布。片刻洗漱毕,用具都撤开,水玉扶我坐起来,换上衣服,因不必上朝,只取一套起居常服来,乃是沉香缎襕衫,下头配双半旧的粉底皂靴,水玉亲手给我理理衣领、袖口,退口一步,看妥贴了,方引我到梳头台前,要我坐下,她在后头,拿篦子给我通头,正通到一半,人报:工部给事求见,我看一眼水玉,她会意,附在我耳边轻轻儿道:“黄光,字东海。你帮他在工部做了给事,一直也都照拂他,他视你如恩人的。”边说着,边换个犀角梳,快手快脚替我梳了头发、系上方巾,左右看看,道:“好了。”
我看着铜镜中,实在是个清秀至极的年青人,衣着再随和、眼皮再被折磨得微微的红肿,也掩不住眉宇间的英气,只叹我不是英秀的材料,眼神里时时要露出茫然与自嘲来,太过无赖相。
然而鸭子被赶上架,再不称职,也只能撑下去了。我深吸一口气,想了想,跟水玉咬耳朵确定一遍:“我应该去见他吗?”
“大人……如果是从前的您,应该会见他的。”水玉回答。
好吧,好吧。反正这个怪梦——或者说这场性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完。命运叫我干嘛、我就干嘛吧。叹口气,我起身,去见客。
见到这位客人,我一怔。
所谓工部给事黄光,个子只比我略高一分,是太过瘦弱的一个男人,几乎只能称作男孩子,面色那么苍白,目光茫然中带着温顺。
而他看着我的样子,像看一位白发飘飘、年高德邵的恩师,让我一时有点后背发毛。
他开口了,幸好幸好,叫出口的是:“程大人。”擦把汗,我真怕他叫出“恩师大人”来。我骨格轻贱,怕受不起这样的抬举。
“程大人,您还不上朝吗?”他无比担忧的问。
“是啊,呵呵。”我打哈哈。
他起身,走近我两步,深深躬腰,脑门子上有汗:“大人……安尚门外,是有很多人想看看风向、暂不上朝。但听说、听说里头要下杀手了,如果谁还不上朝的话……”
“所以?”我呆呆的问。
“所以,如果大人是想拒不上朝以明气节,”他深吸一口气,“我将陪伴大人!”
我呆了很久才明白过来:北亲王昨日弑君,今日上朝,许多大臣还在考虑要不要承认他做皇帝,北亲王大约不能容忍这样的情形存在,要开杀戒,谁不上朝就杀哪个。而黄光以为我要硬着脖子跟篡位者闹别扭,他打算提上脑袋陪我!
“不不不,哪有……不是这么回事。我另有原因。”我哭笑不得,一时不好意思说出是北亲王特许我休息一天,“总之,不要为我担心,你快快去上朝!还来不来得及?你现在进和微殿要多久?”这个傻孩子,我真为他担心。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