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的喉头还是作哽。心里那么难受,不知恨谁、抑或恨我自己。我对小素说:“知道了,你下去吧。”因为心虚,语调仿佛比任何时候都威严。
小素抬起眼睛,又很快垂下去:“请您不必告诉皇上,小素来奉过东西罢。皇上……似乎不愿意您接待访客。”声调柔肠百转。
真的,在这里,我不见人已经很久了,连黄光他们都不见,外面的一切与我完全隔绝,就算山河变色、血流漂杵,我也不会知道。我想这应该是季禳在保护我。
“你放心,我不会说。”我向小素郑重保证。我一点都不希望跟季禳、皇后找任何麻烦。
程昭然向来信用太好。我说出这句,小素就买帐了,没再跟我噜苏其他的。我心下过意不去:“姐姐你回去……”说了半句话,又顿住。回去怎样?我没任何礼物可以当作回礼送给皇后,也没任何话可以捎给她,想了半天,也只有涩声道“……替我向皇后娘娘问好。”
所以季禳回来时,原谅我脸色不大好。
“昭。”他刚唤了一声,我就把手往他怀里翻:“拿来。”
“什么?”他问。
“汗巾。”
“在这里。”他从衣襟深处掏出来,脸上带着笑,“急什么,怕我弄丢了不成?”
我一把拿过,放在灯火上。火焰舔上汗巾,双方刹那间都有点错愕,火焰没什么变化,汗巾洁白着、也自岿然不动。我还以为它烧不起来呢,“嗤”,火舌舔上来,汗巾烧着了。
“你干什么?!”季禳过来抢,我躬腰闪开,用身子保护这团火,手肘一歪,“啪”,打翻案头一只玉碗。它落在地上,豁了个口子。
汗巾已经烧得很旺,火灼痛了我的手指,我把它扔到地上,季禳没有说话。
我要烧掉它。因为那盒点心,能做那么精致点心的女人都没有机会把心意交给他,我这么糟糕的手工却可以躺在他怀里,这是不公平的事。就算我是占便宜的那个人,都不公平。
可是他不说话。
“喂,你有什么意见!”我瞪起眼睛问他,口气凶恶。我承认我在找碴,像一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猫,举起两只前爪跟只大狗呛声:“喵。想打架?来啊来啊!”
他还是不说话,仿佛真是我没事找事闹脾气似的。看着地上那只玉碗,那么可怜兮兮的豁着口子,像个shi身的公主,我不知为什么恶向胆边生,向它伸出手去。“做什么?”季禳拦住我。“我要把它彻底砸碎。”我宣布。他没有答应。
这段日子以来,他第一次不许我做某件事。怎么,耐心终于到了尽头,也觉得我太过份了?果然他的耐心也终于会到尽头的!我生气的跳起来,把玉碗掼在地上,让它粉粉碎,挑衅的向季禳扬起下巴:“怎么样?!”
季禳轻轻握住我的手,抱起我,让我离开那一地的玉碴:“要砸,让下人砸,看崩着你。”
我又想哭。
“你大病初愈,心绪不好,我不会与你计较。但你要仔细,别伤着自己。”他说。
呵灯火流丽,汗巾已经烧残,我再也答不出什么,头一歪,憋回去眼泪,看见架子里头搁着个盒子,恁的眼熟,便搭讪着问:“这是什么?”
“这个你都忘了?”季禳笑,“一个劲抱着它说:‘我要它,我现在就要把它带回去。’好么,带回来之后又忘了。”
呵,那个夜晚,旋转的八音盒。我笑起来,便对他道:“那你转给我听。”
他就转发条,叮叮咚咚的音乐声,小人儿们上来又下去。让一个君王这样为我服务,是折福的,可是他给我的幸福这么多,无边无际,好像挥霍不完。我渐渐倚在榻上睡去。
“皇上、皇上!”张涛在帘外小声的叫。
我感觉到季禳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懒得睁眼,只是继续抱着枕头,享受迷迷糊糊的睡眠。他的鞋子轻轻落在地上,“嗒”一声,许久没有第二声发出来。
他走了一步后,怎么不走第二步?我终于奇怪的抬起眼皮看:他的人已经不在房间里,只留下一双鞋子。
是怕吵到我,才脱了鞋,只穿着袜子走出去?
太阳照得我发晕,我真想跑到大街上,跟全世界炫耀:你看你看,我被他捧得这样高,我比所有人都高。
张涛的声音隐隐从帘外传来,很低,带着异常的焦灼。我有点内疚:这几天,季禳的朝廷是不是有什么新的难题?我该关心一下他。
我也只穿着白棉袜,轻手轻脚摸到帘边,听张涛道:“……厉皇的陵墓,有怪声发出,这个流言已经不仅仅流传于京城,那些愚民们越说越邪乎。皇上,如何是好?”
季禳的声音低得不像话。我竖起耳朵,只勉强听清五个字:“……杀,以杀止谣。”
灯火照在空空的榻上,依然美丽如迷梦。我手指掐进手掌。他的世界永远在那里,不是因为我不去看、就有所改变的。那个世界里永远有屠杀,说不得已也好、说是必须也好,血永远要流。
我让自己醉了够久,可以醒醒了。他为我营造的神仙日子,是假的。我也想帮忙他骗我自己,闭上眼睛不去看,但是没有用。件件事逼着人来,我们生活在真实世界里,神仙眷侣张开眼,满手沾着血,无处可逃。
季禳回来时,我告诉他:“让我退隐吧。”
他脸上的笑容没有凋谢,像亲切的花朵,猛然间被太强烈的阳光刺透,干了,却还没有谢。“昭,不要开这种玩笑。”他说。
“没有开玩笑。”我艰难的向他解释,“我努力试过了,我还是不配跟皇帝一起生活,再幸福,也没有快乐。而且,我确实不是你的昭,她的过去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只是莫名其妙到了她身体里,我——”
季禳面无表情的听我说到这里,开口打断我,语调像自言自语:“有时候我想,我是不是对你太温柔了?”
我张开双手:“我很抱歉,你不明白——”
“不,你不明白!”他猛然愤怒起来,一泻千里道,“你把什么都忘了。是我先发现你的女儿身!我请你饮酒,你不胜酒力。我发现了一切,可是什么都没做!我尊重你,甚至尊重你那个什么婚约。我只请求你能允许我帮你,而你该死的自尊竟然不屑加入我们‘小小的篡位阴谋团伙’!之后怎么样?你落在他手里!我有时真忍不住想,我如果像他一样强势,早就——”猛然收住话头,“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急着过来抓我的手,“昭,你听我说——”
“是的。”他说的话,我听得很清楚。他说的‘他’是谁,我也很清楚。我安静的退后,“我很抱歉。能让我去隐居吗?”
他沉默了,良久:“我还是皇上。”
是,皇上,那又怎么样?我仰头,看他负着手,徐徐道:“你如果完成一件事,我就让你去隐居,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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