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去睡吧。我先把护身符拿过去。都抓紧休息,过两个时辰还要赶路。”他道。
现在大概是半夜,两个时辰后正是凌晨,是天最黑、好梦最酣、人最不想醒来的时候。那个时候要行军逃跑,会比较容易躲过季禳的耳目吧?我知道严重性,虽然想赖床,也没有试图提抗议,乖乖回去和衣躺下睡觉,越想睡、越睡不着,迷迷糊糊听见登乐尔回来了,他也不睡,摩挲着什么东西。我睁开眼睛,见是个笛子似的东西,也是木制管状,但两端有角、而且向上弯着,孔很少,好像只有三只。我问:“这是什么?”“笳,”他耸肩,“胡笳。”
“胡笳?”中原把他们称为“蛮子”、称为“胡”,所以他们用的乐器,就被称为“胡笳”,就像皇上吃的饭,被称为“御膳”一样。加个前缀,尊卑褒贬,都在里头。那个冠了“御”字的,实际上是什么东西,我算见识过了;这个加了“胡”字的,是个什么?却要好好瞻仰一二。
它的光泽甚好,近了看,原来不是木头做的,材质像是芦苇杆,制作自然没有那些琴啊箫啊什么的精致,但也自有种用力的力量。“它吹起来好不好听?你会吹吗,怎么不吹?”我问他。
“太悲伤了。吹响这个,所有人都会想家的。”他把胡笳放回去,“行军中,我不允许吹任何乐器,除了军号和战鼓。”
这个满身肌肉的蛮子,竟然有这样的心思。北虏中,像他这样能干的将领还有多少?我有点儿为中原担心。
可是他这样坚定的不肯吹笳,又忍不住取出来抚摩,也许心底确实是想家了吧?这样想家,为什么又要出来带兵打战呢,千里万里,还不知回不回得去。我又有点为他伤心。
“睡觉。”他命令我,“不然待会儿没力气走。”
我倒是想睡觉,可是他脑袋一放下去,就打起呼噜来了!真正的声如雷鸣啊。呜,我发誓以后我如果嫁人,一定要嫁不打呼的!这得作为首要的、必要的、坚决的条件!
我是一边下决心、一边朦胧睡去的。刚眯了下眼睛,又被叫起床,摇摇晃晃往前走。
面前一条必经之路,枯摩山脉在这里开始绵延。越拔越高,到东北边,就成了我援助季禳时曾攀缘过的绝壁。如果说那边的山就像个顶天立地的汉子,这里的山还只不过是顽皮的少年,不但矮了许多,而且不肯老老实实站成一座石壁,当中裂开一道,成了峡谷,这峡谷听说蜿蜒通向北方草原,正是登乐尔来的途径,也是他回去的唯一途径——如果他不想往孔地去绕道的话。
这一块地域,照理说行政区划该属于“元地”。周阿荧跟我说过的,元地跟孔地一样,扼守着中原对北边的咽喉,而且地势比孔地更险,又紧接着粮米丰富的西南,是兵家必争之地。而元地的首府,就叫元城了,是“我”当年父亲当官的地方。而今元地太守,却是位皇亲国戚,人指地为号,尊称他“元王爷”的。
“元王爷在哪里?他就让你们这样来去自如?”我问。登乐尔只是耸耸肩,别有深意的笑笑,看着面前的峡谷发愁。
峡谷的西边是荒漠。他有两个选择,一是从峡谷当中走,二是从荒漠绕过去。中原军队在这里有没有伏兵?如果有,到底埋伏在哪条路上,峡谷还是荒漠?这个选择就意味着:生,还是死?
峡谷老树参天、藤萝森森,登乐尔犹豫很久,挥手:“往西。”
他觉得峡谷比荒漠危险。
我终于忍不住发声:“你再考虑一下。”
登乐尔看着我:“什么?”
我并不是很懂得军事,而且他们是敌人,照理说我不应该帮他们。但,那个夜晚,急得出来找护身符的敌人、还有摩挲着芦笳的敌人……唉,他们在我眼里,从“蛮兵”变成了“人”,我不忍心看人送死。
“你们剩下的兵,无论如何都比中原的军队少吧?兵力少的,打游击还有一线生机,但如果在平地被围,那是死路一条。”我道,“季禳如果够聪明,只要放百分之五十的力量在平原等你们,你们就是百分之两百的死。”
“但峡谷如果有伏兵,我们成瓮中之鳖,那就是百分之四百的死!”登乐尔瞪起眼睛,把死亡率翻番。
这是真的,峡谷两头一堵、再放把火,像铁筒里烧老鼠,老鼠必死无疑。但,任何自然的山脉都不是铁筒,只要应对得当,总有生路。我凝视山谷走势半晌,蹲下来在地上画数字,边画边道:“这山不是很陡,精壮的兵马可以上去。你这些马,只派出三分之一受伤或较弱的,不要每匹都坐人,只坐几个人,装出赶马的样子,先从谷道把它们赶过去,但每匹马的马腹都藏着一个伤兵。如果有伏兵,他们在山高处,看不见马腹,只当你们这几匹马是疑兵,暂时不会发动。剩下的精壮,在谷这边展开旗号,装作在驻扎的样子,其实都悄悄摸上山。而平安抵达峡谷那边的人马,看山头一发动,都大展旗号,一个人作出几个人的声势,大喊着增援上来。伏兵不知道我们有多少人、而且会疑心我们得到了后方增援,也许会退去,我们就有生路了——你看这样如何?”
登乐尔没说话,我偏过头,见他呆呆看着我,不知想什么,只好再问他一遍,他嘴咧了咧,道:“你现在用词是‘我们’了。”
我脸一红,呸道:“谁跟你‘我们’!我就是不忍心看到死人。爱听不听随便你。”
几个蛮子凑到登乐尔身边叽哩咕噜。登乐尔应了几句,手掌在空中一砍:“就这么办!”
我的计划顺利实行。弱马和伤兵平安到达峡谷那端,山顶寂寂无声,像是没有任何伏兵的样子——如果真的没有任何伏兵,也倒好了,可是我们剩下的精锐摸上去时,看见了预料中的朝廷官兵。
他们身边且有怪模怪样的物色,像投石机,但是膛子很大,还有火线。
他们专心的观察着山谷,暂时没有发现我们。
登乐尔作个手势,叫柴犬士兵冲锋。
到这时候,我才领悟,这又是血肉冲突的一场搏斗,一定要有人伤亡、有人死。而且,中原人如果有伤亡,全都因为我的关系!
我直起身子,大声喊:“你们被反埋伏了,快逃!快逃啊!我是程昭然,你们听我的,快逃!”
那些官兵被登乐尔他们大喊着一冲,吓得都蹦了起来,有小兵下意识的把操纵杆子一拉,投石机上的弹药投进山谷中,“轰”燃起熊熊火焰,却对谁都不能造成伤害了;刚刚到达谷那边的柴犬们也大张旗鼓呐喊而回,很是吓人。中原官兵不知对手有多少人,再被我这么一叫,抱头鼠窜。我死死拉住登乐尔:“千万别追。”
“我们这点人,追他们?傻啊?”登乐尔哈哈笑,“大家快撤快撤。”
这个混乱的战场很快又太平下来,谷里的火还在烧,不知放了什么助燃剂,声势吓人,火焰卷了半壁,小半个谷底已经被烧成焦黑的。刚刚登乐尔他们如果从谷底走,后果真正不堪设想。我伸长脖子问:“有没有人受伤?有没有人死?嘎?没有?”
柴犬没有,逃走的中原官兵好像也没有。这次战役,好像真的没有任何人死哎!我笑得合不拢嘴,忽然腿一软,坐到地上。
“怎么了?”登乐尔急问。
“腿抽筋……”
于是我成为本次战役造成的唯一一名伤员。
鸡丁手记 第十四节 草原
0 0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