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两柱香的当口,才见二人站在原地各自微微动了动,要么是彼此眨一下眼睛,扭一扭脖子;要么是轻轻的耸一下肩,伸个懒腰或是微微提一下腿;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动作。
他们在做这些轻微的小动作时,几乎是相同的,尤其眼神,在他们的意念中,每每互视,俱如针之锋锐,光之灼热,电之惊厉。别人看不到他眼神中的杀气,他们却能看到对方眼中的招,每一招都化做一篷星火、一道烈风和一声慑人的急啸。
直至三柱香的工夫,始见二人的眉毛都动了一动,挑了一挑,紧接着便见二人身子一震,各自后退了一步。二人同时脸色一变,一低头,都咯出了一口鲜血。刹那之间,二人均似生了一场大病,眼神都变得无比憔悴。
二人谁也不曾说话,各自回归原座,默默坐下,五心朝天,静静的调息。
龙狂不等归天鹤动问,仰起头连尽三杯,呼的长身站起。他身上并无任何兵刃,只是赤手空拳,不紧不慢的来到厅堂当中,看着横陈于地的三具尸体,他不由皱了铍眉。
归天鹤将手掌高高举过头顶,啪啪啪连击了三掌,堂外走入四名小厮:“驸马有何吩咐?”归天鹤指了指两具尸体,又向外挥了挥手,小厮会意,遂将尸体抬了出去。归天鹤故做镇定,脸上的笑依然春风不减:“各位,方才容老英雄出手不俗,本官实是折服。不过,死人的事,终究不是好事,龙先生,你说是不是?”
龙狂点了点头。
归天鹤想了想说道:“以本官的意思,再比武之时,双方最好点到为止,能不伤人,便不伤人,三王爷觉得如何?”
三王爷张开折扇在胸前一挡,悠然笑道:“驸马说是什么便是什么,本王客随主便,没意见。”
“多谢王爷。”归天鹤将目光转向匡正和满十六,没等他开口,匡正连连摇了摇手,笑着解释:“还请驸马见谅,小老儿有个毛病,一生只喜欢看别人过招,却不喜欢与人交手。嘿嘿,就像对弈,老朽只喜欢看,不喜欢下。”
满十六跟着一拱手:“匡老侠如此过谦,小生更不敢争此风头。何况小生自知技艺浅薄,怎敢卖弄!要说能与龙先生过几招的——”顺手一指钟古楼四人,“自然要请他们那们的高手才是,至于小生,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好。”
钟古楼和和气气的一笑,酒杯轻轻向旁一推,大声说道:“驸马,钟某不才,愿与龙先生拆上几招。”也未见他作势起身,身子一起,倏的弹向半空,背后的“追日神剑”已到了右手当中。紧接着大鸟临风般的由横里向外一旋,轻轻如一叶飘零,了无半点声息,稳稳的落到龙狂近前。
龙狂迎着他的长剑看去,但见透过一抹日浸寒冰、匹练长虹般的剑气,拔剑的人却是一个和气的人。脸上的笑不但和气,而且还显得十分客气。
钟古楼笑道:“龙先生,怎么?身上没带兵刃吗?”
龙狂朝他点了点头。
“不妨事,这里兵刃多的是。”钟古楼反手一指堂内陈列的兵器,“龙先生喜欢用什么兵刃,挑一样便是。”
龙狂笑着摇了摇头,伸双手晃了一晃,然后做了个空手入白刃的手势。
钟古楼哈哈一阵大笑:“哦?看龙先生的意思,是要以一双手来斗在下的剑,好!龙先生不愧是当世奇人,令人称服。”剑尖儿微微一颤,炸起千点流萤,平剑一压,一招“苍烟晚照”直刺龙狂脐上一寸处的“水分|茓”。
“追日剑法”以疾劲冷厉著称,这一剑刺出,果然快捷无伦。
龙狂斜身跨步,横起右手一挡,格开了这一剑,跟着右手一收,左手挥出,直切钟古楼手肘关节处的“少海|茓”。凡是见过华山派武功的人,均知这一招“随物赋形”乃是华山“九品红莲手”的掌法。
钟古楼一语不发,沉肩背转,让过一掌,身似飘风一晃一闪,连人带剑将龙狂裹了个结结实实。
但见他剑走披风,精光闪动,一招招连绵不尽,纷纭致密,直似挹百川之水而注苍海,泻长江冲撞摩崖,说不尽疏荡恣奇,云翰狂澜。瞬息之间,“远蒲归帆”、“朝飞暮卷”、“日坠西山”、“越陌度阡”、“四夷臣服”、“平波卷絮”、“柳苑飞花”、“驾月乘云”……游龙般的攻了数剑。
龙狂兀自见招拆招,有章有法,丝毫不显散乱。一路“九品红莲手”过后,掌法一易,摔、拿、点、缠、封、卷、提、托、拦、挂,又变了了一套崆峒派的“贝叶掌法”。但仔细看去,又似是而非,“贝叶掌法”讲的是出掌劲直,充沛盈足,发招遒纵,翰逸神飞,便是收势,也如秦汉碑风,卓厉峻峭。而他却使的不愠不火,刚柔皆非。饶是如此,任钟古楼的剑势无坚不摧,无孔不入,四十招过后,仍自战不倒龙狂。
这时三王爷已让易水寒坐在了他身边,看到这里,三王爷笑着问道:“易总管,你是武学上的行家,你来瞧瞧,龙先生师承何门?”
易水寒脸上一红,摇着头苦笑:“看不出来,龙先生的武功倏忽诡谲,时而华山,时之崆峒,宛如神龙见首不见尾,令人捉摸不透。”
归天鹤笑道:“王爷乃是他的主子,难道他师承何派,也没给王爷提起过吗?”
三王爷摇着折扇道:“听龙夫人讲,龙先生在年少之时,便四处寻遍千山,集百家武学自成一派。因龙先生生性孤傲,不肯寄人篱下,是以他的门派一直不得他人认可,故而无门无派。”
说话之间,钟、龙二人已斗了五十余招。只见钟古楼衣袂飞卷,飘潇舞动,剑光灿灿,剑风萧萧,一柄长剑上下翻飞,大有“虽隔万重山,悠水一线牵”之势。一路“追日剑法”使至精妙之处,剑光竟自晦明变化,闪烁不定,长鲸吸百川般的一剑快过一剑。
龙狂一连避过他七剑,蓦的横扫一腿,身子在俯仰之间,右手又变了一套南少林的“虎鹤双形拳”,左手所变,则为一套昆仑派的“小翻天三十二式擒拿手”。
钟古楼手仗长剑,数招之内硬是战不倒赤手空拳的龙狂,脸上的和气立即转做了杀气。陡见他撑身一跃,掌中剑突如信弹丝竹,轻拢慢捻抹复挑,发出了“追日剑法”当中最具凌厉的一招“锦瑟五十弦”。
不过龙狂的身法更快,左手一搭他手臂,右手便来勾夺。钟古楼背身疾纵,剑向前刺,龙狂跟着左手封,右手闭,闪电般的将他长剑迎面挟住。未及钟古楼变换招式,龙狂矮身向前一靠,先是一拖,跟着一按,剑尖所指,正是归天鹤的胸口部位。
龙狂更不打话,左臂一曲,一记肘锤砰的撞出,正中钟古楼执剑之手的虎口之上。
钟古楼五指一松,“追日剑”如流星脱手,直直刺向归天鹤胸口。
剑光一闪,举座皆惊。易水寒腿法再好,终究隔了一张桌子。更何况这一剑事出突然,比一眨眼的时间不知要快上多少倍。
眼见长剑及胸,归天鹤的脸色也变了一变,因为这一剑避无可避,比他想像的还要快。
但归天鹤的反应也非常人所及,就是在百忙之中,也吸了一口气。“追日剑”嗤的一声,刚刺破他胸口的外衣,归天鹤继之一挺胸膛,格的一声,长剑应声而折,随着一个反弹,两戴断剑一齐飞到了猛虎堂外。
这一幕早被一旁的三王爷瞧在眼里,当即眼神中的笑意一僵,霍的站起身子,大声笑道:“龙先生好功夫,空手入白刃,妙极妙极!好了,今天到此为止,陪本王打道回府。”
阴朝寺刚要站起接着比下去,归天鹤摆了摆手,勉强笑道:“王爷说的没错,今日到此为止,你们不用再比了。”归天鹤只所以说这话,是因为他比谁都清楚,方才龙狂真个要出手杀钟古楼的话,钟古楼的下场绝不会强过屠、幽二人,所以他也怕再比下去,惹怒了这位三王爷,后果将不堪设想。
三王爷极是关切的道:“驸马,没想到你竟有这么好的本事,你没事儿吧!”
归天鹤笑着摇了摇头:“什么好本事,无非是天鹤侥幸罢了,王爷放心,天鹤并无大碍。”
“好。这就好!本王这就告辞。”三王爷笑着拉住龙狂,头也不回,大步出了厅堂。未等归天鹤等人迎送,已自率众而去。
容帝尊瞧了瞧一脸不悦的归天鹤,与匡正、满十六一齐站起身子。满十六道:“驸马,你别我们三人无礼,既然他们四人留在这猛虎堂,我们三人再留在此处,彼此之间多有不便,我们的意思……”
归天鹤叹息道:“你们当真水火不容吗?”
匡正拈须笑道:“驸马不要想得太多,请驸马放心,我们三人虽然不住在这里,还依然是驸马之人。我们来时,便住在距此不远的‘福来客栈’,驸马如有分派,打一个招呼即可,我们定当效命。”
满十六道:“不错。如果驸马实在觉得过意不去,驸马可以折算一下,他们四位每天在这里衣、食、住、行,共计费用几许?到时给我们补上就成。”又向钟古楼等四人团团一揖,陪笑说道,“适才容老侠言者无心,说的都是玩笑话,希望几位莫要当真。”
三人说罢,由匡正和满十六陪着,径直出了猛虎堂。
※※※
归天鹤静静的坐了好半晌,这才站起身子,令人将残席撤下。他留下钟、唐二人,自己便带着朱、阴二人,陪着灭灯大师到了佛光阁。待将灭灯扶上禅床,朱、阴二人双双退了出去,回了猛虎堂。
这时,禅房内便只有归天鹤和灭灯两个人,看着闭目打坐的灭灯,归天鹤的脸上阴晴不定。
“大师觉得如何?”归天鹤柔声问道。
“容帝尊果然厉害,难怪人称‘神灯剑魔’,今日一看,盛名不虚,便是与少林的枯木相比,也有过之而无不及。”灭灯缓启二目,半阖半闭,说话的声音甚是微弱,“天鹤,老衲的床下有一锦盒,盒内盛有丹药,你给我取出三粒,喂老衲服下。”
“弟子知道。”归天鹤由床下取出锦盒,轻轻启开,挟起一粒喂入灭灯口中,“大师,弟子该怎么做,才能使大师得以痊愈?”
灭灯苦苦一笑:“只怕不过个一年半载的,老衲的内伤难以痊愈。唉!老衲此时真力不继,便是一层功力也已提不起来,你不需要替我做什么,只须让老衲清静几个月即可。”
“大师放心,弟子一定做到。”归天鹤又挟起一粒来放在他嘴里,笑着说道,“以大师看,若是练成了十层的‘灭灯大法’,再与容帝尊交手,结果又当如何?”
灭灯凄然一笑:“当然不会像现在这样,可是……只怕这十层灭灯大法,永远也没人能够练成十层之境界。天鹤,你问此做甚?你莫非当真下了决定,要练这第十层的灭灯大法不成?”
归天鹤道:“哪里?弟子随便问问罢了。连大师也练不到十层之境界,何况是弟子,更是万万不能。”当下又挟起第三粒放在灭灯口中,故做不解的道,“再说弟子还有很多地方,至今也想不明白。譬如灭师之说,应该怎么讲?”
灭灯微微喘了一口气,道:“这有什么难的,师便是师父,但凡是传授过你的人,无论教的什么,都可称之为师。”
归天鹤突然扑身跪倒,口中称谢:“如此说来,弟子多谢恩师!”
灭灯脸上一惊,发现归天鹤重新抬起头时,脸上虽还在笑,但却是不怀好意的笑,一眼看去,就像是一条正在偷听葡萄的老狐狸,笑意中有一丝得意的狡狯。
尤其他的眸子,充满了杀机。
灭灯刚要呼叫出声,但为时已晚。
归天鹤身子一起,较足掌力,砰的一声大响,双掌已硬生生掼在灭灯的胸口上。力道之剧,打得灭灯鲜血狂喷,身子倒撞在背后的墙壁上,借力一弹,灭灯一个筋斗翻出,摔在归天鹤身后。
归天鹤刚要拍出第二掌,乘势结果了灭灯性命,便听禅房门外有人喝道:“住手——”话到人到,一条人影倏的掠身而入,疾风般的俯身一沉,已将灭灯挟于肋下。
归天鹤恨恨的道:“什么人敢对本官无礼?”狮子般一声厉吼,劲风涌动,右手呼的一掌,直取那人右侧的太阳|茓。
那人横跨一步,避过一击,同时右手斜推,砰的一声大响,接了归天鹤左手跟着拍出的一掌。但见那人手掌映在归天鹤眼前,赫赫然宛若金铸,泛起一层金闪闪的光芒。当今武林,也唯有将大力金刚掌练至化境之人,手掌才会呈现出这一奇异之光。
那人反身一转,急纵出门,归天鹤乘趋随进,呼呼又是两掌,拍向那人后心。他自己不知道,由他方才杀灭灯的一瞬之间,他掌上的力道已然上升了一层。饶是七层功力,其势已如排山倒海,莫可抗拒。
眼看归天鹤的掌心堪堪要挨上那人后心,一个人一声长啸,跃脊而下。这人左手平掌上横,右掌下转,上下一拍,掌风合成一道圆弧,半空中一招“四弦入抱”,迎面接了归天鹤两掌。
二人四只手掌抵上,又是砰的一声大响,震得归天鹤拿桩不稳,一连退了两步,眼睁睁的瞧着那二人宛如晨风夕露,越房逸去。
归天鹤只顾着交手,只看见二人都蒙着面纱,至于穿的是什么衣服,竟没来得及看。
※※※
那二人提气疾奔,直似决起而飞,转眼间东折西,一直到了一座庙宇前这才驻足。
这座庙宇甚是败落,远远看去,已然飞檐崩损,金顶剥落,便是檐柱上雕画的龙凤纹饰,也仅存无几。只有悬在门楣上的朱红牌额,还依稀识得“古风宝刹”四个大字。只听得风吹铎铃,如泣如诉,使这座破庙更增添了几许凄凉。
二人入得大殿,放眼大殿上下,梁柱上蛛网结缠,布满尘垢;神龛罗汉,尽为苍苔。不过大殿虽旧,殿内的人却是不少,足足有二十几个。
这些人不是别人,正是在大同府云宅内、与王佛谋划进京夺取武林盟主令的老少群侠。
那二人去了脸上青纱,正是少林的枯木大师和武当的明阙真人。
宋长恨当先问道:“灭灯怎么了?”
“被归天鹤所伤。”枯木大师将灭灯的身子拢在胸前,摇了摇头,“只怕他伤势太重,我等已是无力回天。”右手探出,贴在灭灯胸口的“膻中|茓”上,运用混元真功,将真气源源输入到了灭灯体内。
灭灯感到心口一暖,一股热流袭布全身,他极为吃力的睁开双眼,看了一眼对面的枯木,怆然一笑:“是……是……你救了……老衲……”
“不错,灭灯大师,你怎么样?”
“老衲……恐怕是……不行了。”灭灯闭上眼睛苦涩的笑了一笑,“我也想过,归天鹤为了要练成十层的……灭灯大法,迟早有一天会对我下此毒手,只是没曾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说到这里,他极力喘了一大口气,“不过,正因老衲防着他有这一手,所以那块真的……武林盟主令,老衲才没有交给他。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他那块是个假的……”说罢在怀里取出一方金牌,“归天鹤若非急于下手,再过两天,这块真的便是他的了,哈哈……看来他归天鹤……没这个福份,不是他的,他终究也不可能得到。”
柘木大师道:“归天鹤当真要修炼十层功力的灭灯大法?”
“不错,他是个欲望很深的人,他什么都想到……”灭灯惨然笑了笑,眼皮急促的跳了几跳,“灭灯大法……灭灯……大法……灭绝人性……老衲好后悔……为何当初没毁了它,老衲更……后悔的是……为何让我遇上了……归天鹤,而不是……别……的人……”
明阙真人眉头深锁,沉声道:“灭灯大法当真灭绝人性?”
“不错……灭绝人性……”灭灯歇了一歇,一口气说了下去,“这是一门充满魔性的武功,是人……都练不得,一旦练成,想做人都难。嘿嘿嘿……归天鹤终究有一天,他会……后悔的……”说到此处,兀自一口气提不起来,一张嘴,一口鲜血哇的喷了出去。
枯木大师低下头一声长叹:“其实人魔之间,不过是一念之间,生死善恶,皆是如此。大师,早知如今,何必当初,只是你今日之悔,已是太迟。”
“哈哈……一念……之间……是一念之间……这便叫做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归……天……鹤……终有一天……你会像老衲一样……报应不爽……枉你自以为聪明……哈哈哈……”灭灯深深的喘个不停,断断续续的又道,“师兄……师弟……师父……我当初杀了你们……如……今却是别人……杀了我……你们说……这是……不是报应……”陡然间他一抬头,仰天一声大叫,一口鲜血狂怒喷出,刹时浑身冰硬,声断气绝。当的一声,手中的武林盟主令牌,也随之掉落在脚下。
枯木大师将灭灯的尸体轻轻放躺在地上,俯身拾起那块武林盟主令,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
应该说,此次武林盟主令失而复得,本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然而因为灭灯的死,枯木的脸上却显得很是悲伤。
他只所以感到悲伤,也并非同情灭灯这个人,而是为了人性中的贪婪而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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