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顶红道:“易兄觉得奇怪?”
易水寒道:“不是奇怪,而是非常奇怪。”
贺顶红抱着肩头微微笑道:“小弟想借易兄之笔,给许峰、周刚、安元海和秦城他们四人写上几个字。不多,就八个字,这对易兄来说,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易水寒没说写,也没说不写。他的目兴突然落在正在燃烧的烛火上,脸上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表情——一种想要解脱,而又含着种种无奈的复杂表情。
他的脸上,看不出是喜是忧?是爱是恨?
人生往往要面对很多选择,但有些选择又不知是对是错?大多数的人,似乎都有过这种经历。
在易水寒眼里,归天鹤绝不是那种简单的以善恶或好坏来评价的人。他评价人的标准只有四个字,仇人与恩人。
这与善恶绝对是两种不同的概念。
因为仇人也可能是好人,而恩人也可能坏人。
所以就是到了现在,在易水寒心里,他依然对归天鹤恨不起来。“受人滴水恩,须当涌泉报”。不管怎么说,在自己最潦倒、最落迫的当口,是归天鹤给了自己一口饭。所以,他一直将归天鹤当做恩人看待。
——即是恩人,纵使他不仁,自己也不可无义。
这一句话,也一直是易水寒紧守的人生原则。
他和王佛一样,都是用情很深、很专,且聪明透顶的人。
但他又和王佛一样,犯了一个同样致命的错误。
坚持自己的原则,至死不移,永不言弃。
为了自己的原则而执着的活着,这种人固然值得尊重,可在流于世俗和庸俗、人人皆以圆滑处世、视正直为愚腐、标虚伪为时尚的现实社会里,情义与原则,又何曾不是一种弱点?
望着烛火,易水寒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老实说,他并不想背叛归天鹤。虽然他知道,只从没杀王佛那一刻起他已经背叛了归天鹤,但他不想再背叛第二次。
然而贺顶红和王佛一样,又都是他的朋友。
是对是错,他真的不知道。
贺顶红也低下头去,看着眼前的烛火,他的声音和易水寒的表情一样,同样透着无奈:“我知道,易兄很为难,但你想没想过?归天鹤虽然有恩于你,他却使你失去了自由。他对你的恩就像是一个大笼子,你如果一辈子不想摆脱,便只有困死在那只笼子里。你死了不打紧,如玉怎么办?”
易水寒摇头道:“我没想过。”
贺顶红道:“我至今还记得,易兄曾给小弟说过,‘真有那么一天,愚兄也和你一样,投在三王爷门下。’如今归天鹤已然对你下了毒手,易兄为何还这么执迷不悟?”
“不错,我是说过那句话。”易水寒轻声叹道,“可是,我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更何况……如玉还在他的手里……”
贺顶红断然一笑,道:“易兄若是一直这样,便会一直觉得痛苦。其实这也不难,若想彻底摆脱一个人,便只有——杀了他。”
易水寒冷冷的吸了一口气:“为了朋友,我可以赴汤蹈火,死而无怨。但要让我杀他,我办不到!”
贺顶红的眉毛动了一动,嘴角挂着一丝残酷的笑:“小弟没说让易兄杀了他,不过,有一个人肯定会杀了他。”
“王佛?”
“是。”
易水寒低下头,无语。
“其实就算是王佛不杀他,也一样会有人杀他。”贺顶红的眼中闪过一道厉芒,“总之归天鹤一天不死,许多人便难得安宁。易兄,小弟还是那一句话,你不替自己着想,也该替如玉想想。其实说到底,咱们所做的这些,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朋友——王佛!”
当再次听到“如玉”两个字时,易水寒的心又痛了一下,身子凛然一惊,他终于将头抬起。他的脸上,似有一团火在燃烧:“好!我写。不知你让我写的是什么字?”
贺顶红随口说道:“本官于此,速来见我。毕都督,取纸笔过来——”
毕重信令人将纸、笔、砚、墨摆在桌子上,易水寒稍加思忖,八个字一笔而就,啪的将笔一掷,向着贺顶红问道:“你看看怎样?”
“很好!”贺顶红仔细的看了看,连连点头,“毕都督,待墨迹一干,你便派人快马加鞭,将这张纸条给他们送过去。只要到了这里,嘿嘿!贺某管让他们有来无回,一个也休想逃掉。”
“可是……”毕重信盯着纸条晃了一下头,“这上面一无落款,二无印章,他们如何肯信?只怕他们……未必肯来。”
贺顶红笑道:“毕都督说的正好相反,我正是让他相信,才这么做的。既然是急事,便来不及落款,归天鹤的性子我清楚,许、周等人身为亲信,也自是明白这一点。再说,你们也应该知道,有些事看似天衣无缝,绝无破绽,实际上便是破绽。就像是一个人,看似没有缺点,反而是一种缺点。”
“贺师爷的话不无道理,可是……我总觉得……”毕重信仍有几分疑虑,“毕竟我们不是归天鹤的亲信,以常理推断,归天鹤不去前军和右军,先至我们后军,似乎有些于理不通,太过牵强。”
贺顶红扬声笑道:“毕都督又恰恰说反了,正因为你们后军不是归天鹤的亲信,归天鹤才会先来你们这里。你放心,按我说的,绝不会有错。”
毕重信笑道:“好好好,就依贺师爷所言,不妨试上一试。”
“还有——”贺顶红看似轻松,脸上也不无凝重,“话是如此,我们亦须慎之又慎,不可大意。记住,报信之人,一要精明强干,二要胆识过人,三不可贪杯误事,无论他们怎样问起,都要一口咬定:‘情况有变,驸马传唤,见字速到’云云,多余的话,一个字也不许多说。”
“知道。”毕重信接着问道,“以贺师爷看,是让他们单独前来,还是带领着两路人马一并前来?”
“最好将他们的人马一并带来。”贺顶红笑了笑,右手五指向内一收,“到了这里,只许他们四人入帐,至于那两路人马,在许、周、安、秦四人未死之前,最好是将他们挡在谷外。”
说话之间,八个字墨迹渐干,贺顶红将纸条小心折起,递于毕重信。毕、娄二人经过商议,吩咐卒卫将最为得力的一名把总传入大帐。毕重信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交待了一番,那名把总接过纸条揣入怀内,俯身Сhā手,深施一礼道:“都督放心,若有差池,唯属下是问。”站起身走出大帐,有人牵过马匹,那把总飞身上马,打马一鞭,一阵风似的绝尘而去。
唐宇看着贺顶红,拍着手笑道:“好!在下佩服。”
贺顶红笑问:“唐先生佩服我什么,是心狠,还是手辣?”
唐宇扬起眉毛道:“都不是,我佩服你对归天鹤了解的很深。”
贺顶红曲指一弹,指风激出,一根烛火苗顶端处的余捻应风而折。烛火微一摇曳,随之一长,砰的重新燃亮。他收回手指,轻轻的摸着下唇,笑着对唐宇道:“或许是吧!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正因为我对归天鹤了解的太深,所以我才离开了他。”
易水寒突然仰起头道:“不!你并不了解他。”
贺顶红愣了一愣,问道:“易兄所指为何?”
“他的武功。”易水寒曾亲眼目睹过,归天鹤于谈笑间击杀鲍虎臣时所露的绝技,是以语气毫无置疑,说的十分肯定,“我不知道他的武功是不是‘灭灯大法’,但很可怕。我认为,无论谁要杀他,都不会太容易。”
贺顶红“哦”了一声,笑着耸了耸肩:“易兄,你为何要对小弟说这些?”
易水寒沉声道:“因为你是我的朋友,做为朋友,我不得不提醒你。”
贺顶红重重的点了点头:“易兄的话,小弟一定时时牢记,铭刻五内。”
※※※
三天后。辰时。晴。
在通往金陵的官道上,两标人马迅如离弦之箭,由北向南风卷而至。走在最前面的,便是毕重信派往金湖、洪泽送信的那名把总。
在他身后,一字儿排开,四人四骑紧紧相随。
便见左首之人腰悬革囊,穿一袭青灰色的宽领深衣;紧挨着他旁边的汉子披散着头发,生一张青森森的面皮,腰系一条水火丝绦;而他旁边之人,则生得浓眉虬须,一双怪眼。最右侧的汉子穿一袭短打衣靠,膝下打着鱼鳞裹腿,一看便知是个练家子。
四个人,四匹马。每人背后,都背着一柄银吞口、银饰件,兽头吞环的压把金背虎头刀。
通过他们的骑术不难看出,这四人都是经历过沙场和大阵仗的人。
这四人非是旁人,正是在五军都督府被归天鹤誉为“五军四把刀”的许峰、周刚,安元海和秦城。
他们由官道折入小径,待至谷口切近,那名把总一带丝缰,当先甩镫离鞍,回身禀道:“四位都督,驸马有令,只许你们入谷,大队人马在此候命。”
四人飞身下马,各将马匹递于亲兵,许峰双眉一拧,喝道:“你家都督好大的架子,如此动静,他们不会听不到。去,让他们前来通话。”
把总不敢不从,只得独自牵马入谷。时间不大,毕重信和娄明堂已笑着由谷内迎出,毕重信抢先发话:“四位都督一向可好,失敬失敬!”
周刚目光闪烁,盯着毕重信尖声笑道:“出了什么事,驸马爷非让咱们急着见他?”
娄明堂忙道:“四位都督见了驸马便知分晓。”
秦城心存狐疑的道:“许兄,不如你和周都督、安都督三人前往,由小弟带着兄弟守候于此,一旦……”
毕重信不等他把话说完,当即神色一凛,硬生生的道:“听秦都督的口气,分明是信不过咱们兄弟。也罢!既然你们信不过在下,我看你们还是回去的好,我这就回禀驸马。只是他老人家怪罪下来,那可与毕某人毫无干系。”向着娄明堂使个眼色道,“咱们走——”
许峰大声笑道:“说哪里话,咱们既是来了,就决无半点疑心,我谅你们也不敢骗我。”说着一指秦城,“你小子也真是的,这胆子是越来越小了,到了这儿,奇#書*網收集整理谁还能把你给吃了不成?”
毕重信道:“毕某人便是有天大的胆子,又岂敢开这种玩笑?四位都督,请随我来。”当下和娄明堂在前,引着许、周、安、秦四人直趋大帐。
来到帐前,娄明堂向站在帐外的一名卒卫说道:“待会儿驸马与四位都督在帐中议事,告诉弟兄们,都精神着点。”
卒卫低着头道:“小的知道。”
毕重信一伸手,道:“四位都督,请——”
四人一撩帐篷,迈步入帐。
帐中果真有人。
但四人都吃了一惊。
因为帐中的人不是归天鹤,却是一名卒卫。
这名卒卫正坐在桌子旁,低着头,悠然自得的品着茶。
许峰脸色一沉,指着卒卫道:“是你?”
卒卫神情霁然,他一边品着茶,一边回答道:“你以为是谁?”
许峰怒吼道:“驸马呢?他怎么不在这里?”
卒卫有些好笑的反问道:“你问我,我又去问谁?”蓦的将头一抬,剑眉一轩,直视许峰,“既然是驸马不在,就由在下替你们议事,可好?”
许峰圆睁二目看着卒卫,身子晃了一晃:“你,你——”
卒卫放下茶杯,笑着拍了拍手,声如和风习习,无比温柔:“不错!是我,贺顶红——”话甫出口,身子倏的一起,凌空飞了起来。
他的身法很好看,就像炸开的一朵流云,迎风舒展,透着无边的惬意和写意。
人中空中,蛇在手中。
他一出手,就是四条小青蛇。
青光一闪,锐风即响。
凄冷、凄厉而凄然。
如一道孤魂惊泣的旋风。
周刚急忙抽刀。
但他的刀还未劈出,右眼上便觉一痛,似给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刹时身子向前一抢,砰然倒地。
贺顶红的小青蛇刚一打出,手中又倏的多了一条蟒蛇,随手一抖,正缠在安元海的脖子上。
那条漆黑色的暗鳞蟒蛇在安元海的脖子上用力一勒,横着一折,又呼的飞到了贺顶红的手里。
安元海手捏着喉咙,眼珠凸出眶外,身子向前一挺,砰的一头栽倒。
秦城最滑,他一滚身,避过小青蛇,眼见得形势不妙,拔腿向外便逃。他刚刚跨出帐篷一步,守在帐外的卒卫朝他儒雅一笑,右手一扬,咄咄声响,至少有三枚蝴蝶镖、三枚燕尾镖、三枚铁蒺藜及三枝袖箭嵌在他的脸上。
“你——”秦城没感到有任何疼痛,只是觉得又酸又麻,又昏又沉,整个头嗡的一声,好像大了二十几圈。
卒卫又对他笑了笑,极为温和而又非常客气的道:“我姓唐,叫做唐宇。”
秦城更不打话,举刀便砍。不料他的刀刚一举起,呛的一声响,单刀坠地。身子一晃,直直向前扑倒,绝气身亡。
转瞬之间,所谓的“五军四把刀”已然三刀尽殁,只剩下许峰一人。
在四人当中,武功最好、刀法最快、最好斗、最难斗的一把刀,无疑便数许峰。他不但拔了刀,出了刀,而且还反攻了三刀。贺顶红的小青蛇和蟒蛇,居然没能伤得了他。
刀光闪闪,刀光胜雪!
衣随风,发激扬!!
刀刀不留头,令人不胜寒!!!
贺顶红衣袂挟风,犹如燕翻蝶飞,避过了三刀。许峰一声闷吼,刀光烁动,刀法更快,转眼间如落花飞雪,狂飙疾起,向着贺顶红连劈了九刀。
九刀劈出,许峰身子一转,呼的冲向帐外。
然而他刚一转身,就觉得额头一痛,脖子一紧。一抬头,便看到了贺顶红的一张脸。
充满妖气和杀气的一张脸。
贺顶红笑着一张嘴,一口咬在许峰的额头上。
此时的贺顶红,像极了一条成了精的蛇。
他的双腿缠在许峰的胸口上,像蛇;他的胳膊缠在许峰的脖子上,像蛇;就连他的牙齿,也像蛇。
许峰的牙齿格格价响,一张脸,变做了青紫色……
他看着贺顶红,除了一脸恐惧,兀自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贺顶红扭身一晃,关空中翻起一个筋斗,背对着许峰落在地上。看也不看许峰一眼,负着手径直走了出去。
许峰的胸口格格一响,身子散了架也似,仰面摔倒。
毕、娄二人见贺顶红步出帐篷,同时抢上,问道:“贺师爷,人都死了?”
贺顶红点了点头,道:“把他们四人的首级割下,随我前往谷外。”
毕重信大喜,当下与娄明堂带着贺顶红、易水寒、唐宇三人直奔谷外。前、右两军人马正等得着急,忽见五人迎面而至,人人面色冷肃,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他们没见到许、周、安、秦四人,已知出了变故。
“你们一定很奇怪,怎么你们的四家都督没来?他们全在这里!”毕重信目如利剑,在众人脸上森然一扫,打开手中的包袱噗的一抖,四颗血淋淋的人头滚落于地。
贺顶红压着嗓子喝道:“除了他们四人,你们当中谁说了算?”
人群当中哆嗦着走出两名汉子,一齐撩衣跪倒,道:“正是属下。”
贺顶红由鼻子里哼了一声,目光凛凛,昂然说道:“尔等们听着!许、周、安、秦四人身为朝廷要员,致位都督,不思报效皇恩,却伙同归天鹤邪枉营私,陷害忠良。贺某不才,特奉三王爷训谕,将他们惩于律令,就地正法。四人既死,余者概而不究,前、右两军自此尽属毕、娄二都督统辖。哪一个但有异议,格杀勿论——”
那二人见他目蕴杀机,自觉保命要紧,哪里还敢相抗?既刻伏身磕头,连声道:“属下照办,属下照办!”一挥手,呼的一声,身后众人尽皆跪倒。
唐宇笑道:“贺师爷果然神机妙算,一战而成。咱们下一步,是不是直接赶往都梁山?”
贺顶红开心的笑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哪来的什么神机妙算?这一切,都只不过是天意罢了。但愿咱们现在赶奔都梁山,还来得及解救三王爷和王佛他们。”
易水寒道:“我相信王佛,他不会有事的。”
贺顶红笑道:“我也相信,他的命一向很硬。易兄,你说都梁山机关重重,为了王佛,破除机关的事,小弟就交给你了。”
易水寒答道:“好!攻山是你的事,破除机关是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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