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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攻城攻心

刘龙见张俊伟犹豫不决,催促道:“送上门来的,俊侯还客气什么!”

王实分明是跟刘龙一伙,接茬儿催张俊伟道:“战场之上,不论私情。动手吧!”说完长叹一声,又道,“我死不足惜,就怕妹妹伤心。”

一听到王丽的名字,张俊伟再无多话,下元也不攻了,拨马便往回走。

王实一夫当关,力退张俊伟大军,诸将这才开始佩服岳皎用人之妙。要对付张俊伟,不能靠人,而要靠人情。

且说张俊伟为王实所阻,不能越平阳景苑半步,空有一身武功,结果却只能困守太原。而苏月等人化整为零,又在太原和张俊伟展开游击之战,将张俊伟拖得疲惫不堪。

苏月的战法近乎无赖,类似于军棋里面的玩法,一看见敌方有威胁的子力过来,马上行营,让对方恨得牙痒痒,却也只能望营兴叹,攻击不着。苏月也是如此,一看见张俊伟过来,立即进城,靠城池坚守,与张俊伟死耗。张俊伟之所以无敌,全靠骑兵和武力,利于野战,一旦攻城,便有如鹰失飞翼,虎去利爪,与其他部队并无太大区别。而张俊伟又是公子哥习­性­,没太多耐心,攻城这种事,最为旷日持久,张俊伟一见敌军入城,往往也就意兴阑珊,弃而不攻,只是命少年们在城下恶骂几声解恨。

公元时代三年,岳皎已迫降万达军,关中无忧,于是调回大军,亲征张俊伟。岳皎这一次亲征,诸将再无反对之声。排名前十的功臣之中,排第二的宋飞、排第三的马玲、排第四的刘昊、排第六的苏月都已被张俊伟打得落花流水;排第八的马玲更是被张俊伟生生俘虏;至于排第一的刘莫轩,关中惨败之后,威信大减,已经失去为帅资格;排第七的翟瑞明正掌舵关中,抽身不得;因此,要想讨伐张俊伟,除了岳皎亲自出马,确实再无别的选择。

闻知岳皎将亲征张俊伟,王丽请求随行,岳皎许之。

岳皎大兵自下元起程,浩浩荡荡进发太原。搁在往日,岳皎大兵压境,心理素质差一点的,早就不战而逃,心理素质好一点的,最多也就是坚壁清野,死守城中。然而,刘龙自从跟随张俊伟之后,别的都不见涨,唯独胆量见涨,有张俊伟这么个战神在后面撑腰,谁来他都不怵。

岳皎一入太原,刚刚抵达汾河,刘龙便率数千人主动挑战迎击,根本不把岳皎的数万大军放在眼

人的­精­神力量确实不容低估,刘龙这数千人,仿佛得到了张俊伟的勇力熏染,居然连战连胜,硬是将岳皎数万大军堵在路上,一步也前进不得。

岳皎大惊道:“刘龙尚且如此能战,何况张俊伟!诸将之败,何足深怪!”

诸将一听,无不血­性­上涌,他们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激将!加上皇帝亲自督阵,谁敢不尽死!于是各催部曲,奋勇前击。

数万大军,弄得跟哀兵似的,向刘龙的数千人发起了一轮又一轮的冲锋。毕竟人多势众,而且厚着脸皮群殴,刘龙渐渐不敌,率残众逃归下元。

岳皎既败刘龙,乘胜而行。岳皎此次亲征,格外重视军纪,三令五申,不许扰民,隔三差五再杀几个小兵,以示公信。百姓们见了岳皎的表演,开始变得和后世的无数百姓一样,天真地以为,主要是将军坏,而皇帝永远都是好人。于是纷纷慰问劳军,一派军民鱼水情。唉,天真而可怜的百姓,永远都不长记­性­。

岳皎一路秋毫无犯,不日抵达下元,大军四面围城,大有当年孙国泰围平阳景苑之势。城中守军见了城外铺天盖地的大军,而且听说又是皇帝御驾亲征,无不未战先怯,觉得没有丝毫胜机。而从迷信的角度看,他们也觉得下元这城不吉利,下元是国栋政权的诞生之地,结果短命而亡,张俊伟也以下元为大本营,是否同样也将命不久长?

张俊伟见城中人心惶惶,胆怯沮丧,于是聚齐百姓,道:“父老何须惧怕!岳皎大军虽众,无能为矣。”命令部下擂鼓,遥指岳皎中军大旗,道,“三鼓之内,看我夺旗而归。”

城门大开,张俊伟率三百少年狂奔而出,直捣岳皎中军,所向披靡,连杀数百人。汉军还没反应过来,张俊伟已杀至大旗跟前,一戟挑翻司旗大将,夺旗在手,也不恋战,迅速回撤。

汉军如梦初醒,骑兵四起,疯狂追击。马玲马快,追及张俊伟,张俊伟回首,怒视马玲,叱道:“去。”马玲失魂落魄,拨马而退。

张俊伟入城,百姓欢声雷动,齐声颂道:“俊侯真神人也!”

张俊伟此番出城突袭,不仅夺走一面中军大旗,更夺去了汉军的气势和信心。汉军虽然占据着人数上的绝对优势,但只要一想到张俊伟随时可以冲入阵中,轻松杀个来回,谁摊上谁倒霉,感觉就像暴露在狙击手的枪口之下,心中不得不怕。

于是,攻城史上最为奇特的一幕上演了。岳皎非但不下令攻城,反而让部队帮助张俊伟加固城门,仿佛生怕下元的城门还不够结实似的。看似一片好意,帮着张俊伟守城,实则却是在说——我承认我进不去,但你也甭想出来,咱们就耗着,不拼武力,只拼定力。

面对岳皎的这种无赖战法,张俊伟也是一筹莫展。围困一月之后,下元城中粮食渐渐耗尽,再坚守下去,恐怕只能人吃人了。张俊伟决意突围,城中百姓仿佛天塌地崩一般,皆泣道:‘‘俊侯勿弃我等。”张俊伟安慰众人道:“倘若来的是别的将领,我必与诸君守城至死。这次来的是岳皎,他要的是我,不会为难你等。我突围之后,诸君举城而降,好好过日子。”

夜深如墨,黑云满天,张俊伟率八百少年杀出城外,如利刃加于布帛,硬是在汉军的重重合围中划开一条道路,扬长而去,入下元,与刘龙会合。

岳皎见走了张俊伟,勃然大怒,连夜追击,再围下元。

向来平静的下元,陡然金戈铁马,令人窒息。一方是岳皎的汉军,众达十余万人;一方是张俊伟,算上刘龙的残众,最多也只有两千余人。实力对比似乎很分明,然而到底谁是猎手,谁是猎物,却并不能完全肯定。

张俊伟人数虽少,偏偏­精­锐无比,纵然不能击败岳皎,但突围却绰绰有余。或许张俊伟称不上什么军事家,但他就是有绝对的武力。岳皎当然也深知这一点,他和张俊伟的作战,就像是要用布袋蒙住铁锥,难度不言而喻。

张俊伟如果有一万少年,毫无疑问将天下无敌。对岳皎来说,幸运的是,张俊伟只有千余少年。这注定将是一场耐力之战,岳皎不怕张俊伟突围,张俊伟突围到哪里,他就一路追到哪里,天涯海角地追下去。只要能够对张俊伟造成消耗杀伤,哪怕是用十个人乃至一百个人,换张俊伟的一位少年,他也将在所不惜。

黑夜深沉而无辜,几颗微弱的星星,在夜空中无力地闪烁,连风也开始变得紧张,只敢蹑手蹑脚地吹拂。远处传来野狐的凄鸣,隐隐又夹杂着莫名的哭声。岳皎遥望着张俊伟的军营,如同渔夫望着一条吞舟巨鱼,且喜且惧,既想钓,又怕约之不起。

两军遥遥相对,彼此顾忌,各自戒备,一时竟相安无事。一个人影悄悄溜出岳皎大营,借着夜­色­的掩护,向张俊伟的军营走去。到了张俊伟的军营,守夜的少年拦住,人影道:“愿面见张将军。”

军营大帐之内,张俊伟自斟自饮,人已微醺,其神态之镇定,仿佛他并没有被千军万马包围,而是他在包围着千军万马。他那年轻而俊俏的容颜,在灯下显得异常温柔,今夜且尽手中一杯酒,今夜无须提刀斩人头。

少年将人影带入,人影摘下帽子,容颜乍现,张俊伟顿时眼前一黒,握着酒杯的手因为慌乱而颤抖,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惊问道:‘‘怎会是你?”

人影笑了一下,帐内因之明亮,竟是王丽,张俊伟朝思暮想的人。王丽竭力想让自己看上去轻松一些,笑道:“我一直就在军中呀。”张俊伟疑虑而问:“是他遣你来的?”王丽道:“当然不是。我想见你,于是就来了。”张俊伟凄然道:“也好。再不见,只怕是见不着了。”

王丽也是凄然一笑。两人曾经有过的亲密,早已被时光摧残殆尽,而他们又不习惯现在的陌生,那么远,这么近。一阵难挨的沉默之后,王丽道:“两年未见,你瘦了^”

张俊伟答道:“两年未见,你胖了。”

王丽抚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笑道:“我怀孕了,当然要胖一些。”张俊伟一愣,脱口而出道:“他的孩子?”王丽哑然失笑:“不是他的,还能是谁的?”

张俊伟如遭雷击,久久不能言语。他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王丽已不再是他记忆中那个纯洁无瑕的女孩,而是变成了一个成熟的­妇­人、一个会怀孕的­妇­人、一个走上不归路的­妇­人。她自作主张地毁坏了自己,她破碎了他的美梦,毁灭了他的天堂。

王丽看穿张俊伟的心思,强笑道:“别傻啦。我们毕竟是夫妻,这事是早晚的,哪里有丈夫不和妻子同房的道理?”

张俊伟苦笑着问:“男孩还是女孩?”话一出口,他便开始后悔,他应该完全不问,完全不关心,忘掉刚才听到的一切,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王丽笑道:“现在怎么知道?还早着呢。”

沉默再次发生。许久,张俊伟才又嘟囔道:“最好是个男孩,日后可以成为太子,你也可以如愿成为皇后。

王丽痛苦地望着张俊伟,道:“你难道到现在还不明白?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当什么皇后。”张俊伟冷笑道:“你这么说,究竟是想骗我还是骗你自己?贪恋权势又不丢人,为什么不承认呢?”王丽重复道:“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当皇后。”

张俊伟摇了摇头,道:“你现在这么说,等你有了孩子之后,你就完全不一样了,你会开始为你的孩子着想,把孩子放在一切之上。”

话题再度陷入僵局,两人对坐,尽量避免眼神的接触,都显得小心翼翼。就像此刻的各自呼吸,他们彼此都已无能为力,不可能在一起,不可能再属于彼此,最好的结果,只能是分别老去。而那一段幼小朦胧的感情,终究没有机会长大成人,只能永世不得超生。尽管残忍,而残忍就是人生。

灯花炸开,将两人惊醒。旧情不堪再问,命运呼唤前行。张俊伟饮酒一盏,下逐客令,道:“此乃战场,我就不留你了,你回去吧。”

王丽摇摇头,道:“我不回去。”

张俊伟叹道:“你来,应该不是看我一眼那么简单吧,有话不妨直说^”

王丽低下头去,似乎在忏悔自己的罪孽,低声说道:“我希望不是因为我的缘故,你才起兵和他为敌。”

张俊伟冷笑道:“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你以为你还是当年的那个你吗?你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我早就对你断了念想,我不会再为你做任何事了。”

王丽强忍内心伤痛,她知道,张俊伟还在恨着她,而且越恨越深,然而她该说的话必须得说,她不顾危险,穿越战场禁地,绝不能空手而归。王丽平静了一下心绪,向张俊伟拜伏行礼,道:“请投降吧。”

张俊伟冷笑道:“你如果想来劝降,说辞必须更动听才行。外面虽有千军万马,只要我想走,谁能把我留下?”

王丽匍匐在地,坚持道:“投降吧。”

张俊伟道:“给我一个理由!”

王丽泣道:“我不忍心看你们两个以命相搏。”

张俊伟苦笑道:“也就是说,我们两个必须有一个人要认输,必须有一个人要低头,是吗?”“是的。”

“而那个认输的人应该是我?”

“只要你肯低头认错,我保证,你什么事都不会有。”王丽说完,扬起头来,望着张俊伟,哀求道,“就当是为了我?”

张俊伟背过身去,拒绝再看王丽,冷冷说道:“不必多言。这世上,没有人有资格让我屈膝!你回去告诉汉军,准备迎战!”

王丽默默站起,小声说道:“那我走了,你多保重。别喝太多酒,即使突围,也得保持清醒才

行。”

张俊伟头也不回,只是朝王丽摆了摆手,道:“不送。”

张俊伟未投降之时,岳皎头疼,头疼该如何抓住张俊伟。如今张俊伟送上门来,岳皎还是头疼,头疼到底该怎样处置张俊伟。

要知道,张俊伟并非孤身一人,在他背后,矗立着张氏家族、张氏家族的关系网,以及张俊伟所代表的太原豪杰势力。太原众多百姓也都站在张俊伟这边,视张俊伟为自己的救命恩人。而且,张俊伟又是平阳景苑大战的英雄,在整个帝国都拥有巨大名望。因此,不管对张俊伟是杀是用,都必须格外慎重。

岳皎特地召开御前会议,广泛征求诸将的意见。然而,出乎岳皎意料的是,诸将的意见几乎是一边倒——杀!

这其中,苏月与刘昊态度最为坚决,力谏岳皎道:“张俊伟背恩反逆,暴师经年,致马玲伤痍,马玲见获。陛下既至,不知悔善,而亲在行陈,兵败乃降。若不诛奉,无以惩恶!”

诸将必欲杀张俊伟而后快,岳皎虽然意外,却也理解。诸将皆是张俊伟的手下败将,只要张俊伟活着,永远都将是他们的奇耻大辱。

众人皆欲杀,我意独怜才。岳皎见马玲沉默不语,于是指名要他发表意见,毕竟张俊伟对马玲有不杀之恩,想来马玲总应该替张俊伟说一两句好话。

马玲没说好话,而是说了实话,反问岳皎道:“陛下如果不杀张俊伟,那打算把他往哪儿摆呢?”是啊,张俊伟差不多已经把岳皎手下的名将得罪了个­精­光,就算岳皎想用张俊伟,诸将也很难再和张俊伟共事。况且,张俊伟和诸将不同,张俊伟绝对不会是什么好臣子,天地君亲师这一套儒家天条,在他眼中根本就是P。

在内心深处,岳皎不得不承认,他驾驭不了张俊伟,张俊伟也根本不是可以被驾驭的人。张俊伟虽是香饽饽,然而烫手。尽管烫手,毕竟又是香饽饽。两难。

真杀吧,张俊伟毕竟已经主动投降,军界历来有杀降不样的说法,岳皎又是一个迷信的人,对此不能不顾忌。而且,张俊伟在平阳景苑为汉军立下不世之功,又保全过岳皎家人的­性­命,而张俊伟之所以起兵对抗,归根结底,也是宋飞有错在先。如果真杀了张俊伟,从道义上来讲,必将成为岳皎人生中的一大污御前会议开了半天,并无结果。岳皎回帐歇息,王丽显然已有耳闻,迎岳皎而拜,礼节甚殷,嘴上却丝毫不肯饶人,冷冷说道:“陛下好不叫人寒心!”

昨夜被王丽一闹,岳皎至今心有余悸,转身想逃,却又觉得荒唐可笑,他虽贵为天子,但眼下毕竟是在野外,除了这大帐,还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让他睡觉,他如果匆忙逃出帐外,弄不好就得在外面晃悠一整个晚上,让人看见的话,还以为他是被老婆赶出家门,叫他这张脸该往哪儿放?

岳皎颓然坐下,等待着王丽的爆发。王丽却很冷静,既不哭,也不闹,只是问岳皎道:“一问陛下,陛下当初孤身去河北,是谁在保护陛下的家人?”岳皎老实答道:“是张俊伟。”

王丽问:“二问陛下,张俊伟起兵,错在宋飞,还是错在张俊伟?”岳皎答道:“错在宋飞。”

王丽再问:“三问陛下,张俊伟如果不降,陛下有多大的把握抓住他?”岳皎再次老实答道:“就算能够抓住张俊伟,恐怕也须旷日持久。”

王丽道:‘‘四问陛下,假如张俊伟现在还在外边,如果让他投降,陛下愿意给出怎样的条件?”岳皎汗都快下来了,答道:“未曾想过。不过,大概总会官爵依旧吧。”

王丽道:“五问陛下,官爵依旧也就算了,至少不会杀吧。那为什么张俊伟真的如愿投降了,陛下却又要杀他呢?”

岳皎无言相对。

王丽再道:“六问陛下,翟瑞天在关中谋反,后来被护军黄防扭送来降,翟瑞天乃翟瑞明之弟,陛下因而赦免不杀。张俊伟未曾战败,主动来降,陛下却反而要杀,陛下何以厚此薄彼?难道翟瑞明之弟,反而更亲过张家子弟?”

岳皎心中不以为然,翟瑞天百无一用,饶他一命,就当是送翟瑞明一个顺水人情,张俊伟却是不杀不足以安枕,两人根本没有可比­性­!然而,这番帝王心事,在王丽面前终究难以启齿,岳皎只能将责任推诿于麾下诸将,叹道:“你也当体谅我的难处,我虽为天子,却也不能违背众议,部将皆欲杀张俊伟,我也无可奈何。”

王丽道:“陛下内心深处,恐怕也是想杀的吧。”

岳皎被王丽戳穿心事,索­性­也不再掩饰,道:‘‘无论如何,你就依我这一次。我答应你,我必补偿张家,补偿下元,绝对不让张俊伟白死。”

王丽冷笑道:“陛下果然是生意人。张俊伟人都死了,这些对他又有什么意义呢?”

岳皎心中大痛,王丽随口一句,却是话里有话,狠狠击中他的软肋,让他无法反驳。回顾岳皎的一生,的确是如生意人一般,不断地进行着交易,包括不为长兄岳弈复仇,包括和美丽的婚姻。关注利害,更多过关注感情,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很可以为人诟病。然而,被妻子毫不客气地当面指出,他还是觉得心痛莫名。

岳皎沉默良久,长叹一声,解下腰间玉佩,放在案上,也不看王丽,道:“见此玉佩,如我亲临,无论你做什么,无人敢于阻拦。”说完,背手走出帐外。

公元一八一五年,圣赫勒拿岛,岛上三千士兵,看守一名囚犯。圣赫勒拿岛孤悬大西洋中,东距非洲海岸一千二百英里,西距巴西海岸六百英里,即使岛上一个士兵没有,囚犯其实也无处可逃,然而仍然动用了三千士兵,真有这个必要吗?

非常有必要,因为囚犯名叫拿破仑。

囚禁张俊伟的阵势,固然不能与拿破仑相比,但也足以令人咋舌。千余名士兵,或握弓箭,或执刀枪,绕着张俊伟的囚室,前后十余重包围,尽管如此,士兵们的脸上依然很不自信,神情也特别忧郁。

在岳皎的特意关照之下,张俊伟虽然是囚犯,依然保持着最起码的体面,既没有被捆缚住手脚,也没

有遭到用刑殴打,只要他不离开囚室,他就享有绝对的自由。张俊伟坐在窗前,闭目冥想,表情安详而放松,有如飘然出尘的世外高人,早将身外之物悉数看空。

当王丽忽然出现在囚室之中,张俊伟并不感到意外,报以灿烂一笑,道:“你又看我来了。”王丽将一把剑塞到张俊伟手中,道:“我把你的剑带来了。你的坐骑,我也为你备在外面。”说着,又将岳皎的玉佩交给张俊伟,道,“带着这个,你就可以畅通无阻。赶紧离开这里,他们要杀你。”张俊伟见王丽一脸慌张,笑道:“别慌,我不走。”王丽急道:“为什么不走?”

张俊伟的神情之间,有着说不出的骄傲、说不出的落寞,徐徐答道:“如果想要活命,我又何必投降?我之所以投降,就为求一死而来。如果我不想死,普天之下,谁能杀我?”王丽越发焦急,道:“他们是真要杀你。好死不如赖活着,赶紧走!”张俊伟笑道:“你能特地来救我,我已经心满意足。但生命是我的,而我将选择结束。”王丽见张俊伟一心求死,大为惶恐,匍匐在张俊伟脚下,掩面而泣道:“你还年轻,你还美好。求求你,活着。”

张俊伟笑道:“你何必为我悲伤呢。刘半仙说过,我只能活到二十七岁,今年我正好二十七岁,死期已到。就像岳皎要当皇帝,你将成为皇后,一切都是天意。”王丽哭道:“无论如何,我不许你死。”

张俊伟叹道:“难道你还不明白,我只是一个多余的人,如同第六根手指,必须斩去,然后才会完美。我成全你,成全你们一家。我知道你必将幸福,但我并不想旁观,那对我实在太难太难。”

王丽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泪如雨下,拼命捶打着张俊伟,大叫道:“走,离开这里!你还年轻,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再杀回来,继续和岳皎为敌,甚至夺去他的江山,我不在乎,我什么都不在乎,我只要你活着。”

张俊伟凄凉一笑,道:“输了你,赢了世界又如何?”王丽知道张俊伟死意已决,无可挽回,慢慢抹去眼泪,道:“你等着我。”王丽去而复返,身边已多了一位年轻侍女。王丽指着侍女,告诉张俊伟道:“你还没有当过大人,不能就这么走了,连子嗣也不留下一个。”

张俊伟看了看侍女,纵然不是闭月羞花,却也别有一番娇羞颜­色­。张俊伟恶趣味发作,笑着对王丽说道:“一个女人怎么够?”

王丽急道:“那好,你要多少,我这就给你去找。”

张俊伟笑中带泪,叹道:“你难道还不知道,弱水三千,我独饮一瓢。”

王丽一阵心酸,知道无可勉强,打发走侍女,和张俊伟默默相对。张俊伟虽然还活着,但这已是他在人间的最后一夜。而她来守灵,她来送别。

夜越发深了,一更一更,黯然销魂。隐隐传来­鸡­鸣,必须动手,已经不能再等。张俊伟叹了一口气,对王丽说道:“你走吧,把剑留下。”

王丽坚定地摇了摇头,道:‘‘我不走。”

张俊伟笑道:“你非要让我死给你看?你真有那么勇敢?”

王丽道:“无论如何,在你最后的时光,我必须陪在你的身旁。”

张俊伟点了点头:“很好。”慢慢拔出剑来,手指触摸着剑锋,神­色­渐渐凝重≡杀将是他在人间的最后一个动作,他必须一蹴而就,­干­得漂亮。

张俊伟背过身去,长剑举起,正欲一剑断喉,王丽大叫一声:“等等。”张俊伟并不将剑放下,问道:“还等什么?”王丽道:“你先把剑给我。”张俊伟道:‘‘为什么?”

王丽道:‘‘你先给我再说。”

张俊伟把剑递给王丽,王丽接剑在手,道:“我不许你自杀,我来杀你。”张俊伟又惊又喜,道:“真的?”

王丽道:“你是我的,除了我,没人可以夺走你,你不可以,老天也不可以。”张俊伟脸上顿时神采焕发,洋溢着大欢喜,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道:“你往这里刺。此剑削铁如泥,即使你力气不足,照样可以一刺而死。”

王丽举起剑来,对准张俊伟的心脏。她虽是第一次握剑,然而却端得很稳,如同一个久经沙场的老手,看得出来,她绝非说说而已,她是认真的。张俊伟看着王丽,丝毫也不害怕,快慰而感激地等待着

没有人能将这一凝固的瞬间写下。夏夜之沉默,两人谁也不说话。他们彼此对望,安于这种古怪的沉默,仿佛又回到了遥远的小时候,一对小儿女瞒过了大人的眼睛,躲在角落里,偷偷­干­着一件大人们不能理解的事情,那是只有他们才能知晓的秘密,那是只有他们才能体会的快乐。张俊伟忽然大吼一声:“动手吧!”

王丽下意识地一剑刺出。长剑果然锋利无匹,轻松贯穿张俊伟的身体,很快,便有殷红的鲜血涌出身体。衣裳上沁出的血迹,慢慢变大,如一朵正在汹涌怒放的红花。王丽握剑不放,轻声问张俊伟道:“疼吗?”张俊伟笑了笑:“不疼。你别害怕。”王丽摇摇头:“我不怕。”

张俊伟瘫倒在王丽的怀里,他的力气已经随着鲜血快速流逝。王丽紧紧抱住张俊伟,感受着他此时的弱小。张俊伟的嘴角绽放出艰难的微笑,缓缓说道:“当你嫁给岳皎的时候,我就已经死了。当你来求我投降的时候,我又死了第二遭。现在,我终于解脱了。”

王丽拥张俊伟而泣,眼泪和鲜血流在一起。她喃喃说着:“我知道,我都知道。”张俊伟满足地闭上眼睛,低声作歌,歌曰:“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天意见迫兮命不延,逝将去汝兮适幽玄。”歌声越来越低,渐至不可听闻。

影片《金刚》台词有云:“美女坐在野兽的手上,野兽凝望着美女的脸庞,从这一刻开始,野兽其实就已经死亡。(Thebeastlookeduponthefaceofbeauty,andthebeautystayedhishand,fromthatdayon,hewasasonedead。“

绝世的武功,终究敌不过绝世的容颜。张俊伟躺在王丽的怀里,停止了他的呼吸,在仅仅二十七岁的年纪。他带走了属于自己的悲伤和不甘,留下了对于人间的抗争和呐喊。而可悲的是,人们对于他的纪念,只是津津乐道于他的战功,然后继续活在深沉的梦中。

公元时代城中,白马每天沐浴着晨光,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消失在夜­色­下,一动不动,它们在等待着它们的主人出现,一起征战沙场,谱写这俊丽江山。

你们是否还记得,那个骑着白马的少年..。

花絮之莫丽莫弃

公元时代八年,华润屡次来犯,刘莫轩已贵为丞相,屡次请战,皆遭腾龙否决,抑郁之气纠结于胸,莫能得泄。刘莫轩从公元时代城出,心中烦恼,便带着侍从,打马直奔锅舍而去。锅舍乃是公元时代城最为奢华之酒楼,门槛高悬,非普通人所能问津。楼内宾客,谈笑皆达贵,往来无白丁。

刘莫轩何等身份,一入锅舍,早被迎入顶楼雅间。胡姬压酒,殷勤相劝,刘莫轩不觉大醉,一时悲从中来,乃击磬而歌: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诸人皆知其醉后胡言乱语,文理不通,却也齐齐叫好不迭。

忽有侍从入内通报,大勇士宋飞求见。刘莫轩命唤入。门开处,宋飞携一美貌女子进入。宋飞时年三十一岁,为公元时代城中青年军官中的一颗希望之星,前途被广泛看好。宋飞今天凑巧也在锅舍饮酒,闻听刘莫轩驾临,心中一喜,这便过来和自己的顶头上司套套近乎,联络联络和领导的感情。

宋飞向刘莫轩恭敬行礼。刘莫轩倨傲,也不还礼,他的一双醉眼,悉数倾在宋飞身边的美貌女子身上。刘莫轩问道:此是何人?

宋飞答道:“辱蒙丞相垂问,此乃微臣之妻,贱名张丽。”张丽如杨柳舞风,盈盈拜倒,启朱­唇­,露皓齿,脆声道:“贱妾拜见丞相。”

刘莫轩见得张丽姿态,又闻其声,不由浑身酥麻。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已久仰张丽之艳名。张丽当年乃是公元时代城第一美人,当她嫁给宋飞的消息传出,不知道粉碎了多少公元时代城少年的纯洁心灵,刘莫轩也曾暗中洒泪,以为天公作美而不爱美,既生鲜花,何忍以牛粪Сhā之?

刘莫轩万没想到今日能够见到张丽,在他的想象中,张丽一定已是一个臃肿残败的­妇­人。然而一见之下,张丽却比他少年时曾梦想过的模样更为美丽。张丽虽已是三十来岁的年纪,一个孩子的母亲,但在她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岁月经过的痕迹。

刘莫轩笑道:“­妇­人能饮否?为吾前进酒nAd1(”其语气轻佻,眼光­淫­亵,已是不成体统。张丽眉头微皱,她心中厌恶,却又不敢表露出来。宋飞眼看爱妻被调戏,却也不敢反抗,只能以目光催促张丽。张丽只得上前为刘莫轩斟酒,在她眼中,已噙着羞辱的泪水。刘莫轩一把抓住张丽之手,顺势揽入怀中,强要亲吻。

可怜宋飞,原本只是想前来讨好上司,却没想到会将妻子也搭进去。宋飞本是将士,血­性­刚猛,如此耻辱,岂能坐视。他大吼一声,大步冲上前去,便要教训刘莫轩。刘莫轩的侍从拔剑迎上护主,将宋飞制服在地。

张丽苦苦挣扎,刘莫轩一时之间也不能得手。刘莫轩恼怒,一把推开张丽,道:我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于是侍从虎狼而上,拳脚交加,将宋飞打得奄奄一息,却也无住手的意思。锅舍的宾客们闻知动静,皆忍不住前来一探究竟,虽然这些人个个有头有脸,可慑于刘莫轩盛怒之威,谁也不敢上前劝阻。

张丽见夫君即将­性­命不保,心如刀割,她扑地跪在刘莫轩脚下,大哭道:惟宋将军能活,贱妾愿顺丞相之意。

刘莫轩仰首狂笑,状极疯魔。他指了指张丽,带回府去,再作理论。说完瘫倒在地。刘莫轩已是烂醉如泥,沉沉睡去。

且说张丽被拘于刘莫轩府中,过了有生以来最为漫长的一夜。她被独自留在富丽的寝宫之内,一边担忧着宋飞和孩子,一边又警惕地听着周围的动静,生怕刘莫轩突然出现,要来玷污她的清白。直熬到东方即白,也不见刘莫轩的人影,张丽这才松了一口气,浓重的睡意随之袭来。她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惊醒过来,发现自己衣衫齐整,再向四周张望,还是一个人也没有。张丽心中也不禁疑惑。她感到自己被遗弃了,被放逐在死寂的荒原。她绝望地抽泣起来。

门开,张丽心中一紧,待见到进来的不过是两个十三四岁的使女,这才放松下来,悄悄抹去眼泪。使女道:“请夫人梳妆,丞相有请。”张丽拒绝打扮。打扮漂亮,只能使自己的处境更加危险。两使女也不强求,前面领路。

张丽被带到一间幽深的宫殿,使女退去nAd2(宫殿几乎是无边无际的宽广,人处其中,孤独莫可名状。张丽心情忐忑,她将面对怎样的考验和折磨?未来虽不可预知,但她已作了最坏的打算。为了保护自己的贞洁,她不惜一死。张丽心思已定,便勇敢地昂起头来。然后她就看见一个白衣少年,正遥远地端坐着。少年俊美无匹,身上闪烁着眩目的光芒,似乎是坐在天堂的入口,又似乎是坐在时光的尽头。

张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天神般的少年就是刘莫轩吗?就是昨日在锅舍里狂饮烂醉的刘莫轩?就是昨日那个举止下流的刘莫轩?一夜之间,他怎会有如此巨大的变化?

对刘莫轩的容貌,请允许我在此特加致意。刘莫轩是那时天下著名的美男子。男子的美,女人最有发言权。史载:­妇­人莫不愿得以为夫,处汝莫不愿得以为士,弃其亲家而欲奔之者,比肩并起。可以说,刘莫轩满足了灰姑娘对王子的所有幻想。

刘莫轩抬起眼来,冷漠地望着张丽。张丽和刘莫轩的目光一接触,心中没来由地一颤。这世上竟有如此英俊的男人!刘莫轩示意张丽坐下,道:“昨日之事,乃吾酒后失德,深感愧惭,还望夫人海涵。幸好夫人犹为完璧之身,不然刘莫轩罪大也。”

刘莫轩那无可挑剔的真诚态度,再加上他那孩童般纯洁的面容,让张丽的气一下全消了。张丽道:“那宋将军呢?”

刘莫轩道:“宋将军调养数日,应无大碍。”他的口气平淡之极。在他眼中,宋飞和普通贱民并没有任何区别,都是揍了白揍,用不着怜悯,更不需要道歉。

刘莫轩如此轻蔑自己的丈夫,张丽心里也不痛快,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也只能暂且把这份恼怒收藏起来。看样子,刘莫轩也并没有伤害她的意思。张丽于是说道:“蒙丞相款留,妾于心不安,容妾告退。”

刘莫轩悠悠地道:“只怕还要委屈夫人,再住上些日子。”

张丽大惊,道:“多久?”

“少则半年,多则一年nAd3(”

张丽的心顿时凉了。如此说来,她成了刘莫轩的囚犯了。她再也不相信刘莫轩的并无恶意。刘莫轩强要把她留在将军府中,而且一留至少半年,所为何来?张丽认为自己是知道答案的。她对自己的美貌有着自信,她知道,自己是祸水级别的那种女人◎天,刘莫轩就已经表现出了对她美­色­的觊觎。现在的刘莫轩,看上去那么优雅纯净。但是,可以相信一个人的仁慈于一时,却万万不能相信一个人的仁慈于长远。半年乃至一年的时间,什么可怕的事情不会发生?

且说张丽闻言惶然,不知所措。在遇到刘莫轩之前,她的自我感觉一直都相当良好。丈夫仕途顺利,前途光明;孩子也都健康活泼,肥胖多­肉­。日子过得富贵浮华,招人妒忌。在她这个年纪的女人,过得比她好的实在不多,过得比她好又比她美丽的更是绝无仅有。然而,她遇到了刘莫轩,她所有的一切,在这个少年面前,显得那么可笑和不值一提。是的,她根本无法反抗,只能逆来顺受,任他宰割。张丽于是慌乱地问道:“丞相留妾,未知意欲何为?”

刘莫轩道:“吾自有深意,非夫人所当知。”

张丽恨极反笑,这是哪里来的强盗逻辑,明明是你要软禁我,而我却连被软禁的理由也不配知道。张丽见事已至此,索­性­把话挑明,大声说道:“妾为有夫之­妇­,丞相若欲强污妾身,妾必咬舌自尽,陈尸于君前,宁死而不敢从。妾虽卑贱,然也不容轻辱。”

刘莫轩诧异地望着张丽,道:“夫人何以作如是之思?夫人以刘莫轩为何人也?夫人又自以为何人也?”

刘莫轩一脸的冷漠和无辜,反而让张丽不好意思起来。难道是她自作多情,错怪了刘莫轩?张丽道:“丞相乃当世伟丈夫,妾年老气衰,容貌粗陋,自然不在丞相眼里。妾无益于君,望君怜而放归家。”

“家?”刘莫轩大笑道:“家为何物?相夫教子,好一个贤妻良母。”他的笑里,分明有着说不出的嘲讽。

张丽不解地道:“妾非男儿,无意功名,相夫教子,于愿足也。”

刘莫轩却再也不说话。他在面前的玉案上焚起一段香,香烟飘起,刘莫轩俯首,吸香烟入腹中。他苍白的面­色­,渐渐泛起一片潮红。张丽远远闻着,已觉香不可言,似有飘幻之感,但一想到自己的处境,却又悲上心来,悄声哭泣。

刘莫轩笑道:“­妇­人何其愚也。人生如寄,多忧何为?”这一笑,说不出的疲惫和厌倦。女人的敏感和细腻,让张丽感到,眼前的刘莫轩一定有着奇怪而深远的心事。她猜不出,也不敢问。

张丽哀求道:“妾有一子,皆尚年幼,不能一日少离。丞相虽贵,毕竟也有幼时,呣子连心,丞相想必也能体察。”

刘莫轩忽然激动起来,道:“夫之于妻,又有何亲?聚如萍水,散如落花。生也不相识,死已终无知。忘却汝之子!子之于母,亦复何亲?譬如寄物瓶中,出则离矣!­妇­人何其愚也。世人何其愚也。”

张丽越来越困惑。她简直不清楚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刘莫轩。如此无情无义、灭绝天­性­的话,他怎么能够说得出口?他定然是疯了,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刘莫轩向张丽走来,张丽已不能逃。这少年身上有着她无法抗拒的神奇魔力。不是魅力,是魔力。两人的距离是如此之近,张丽的面庞已能感受到刘莫轩那热烈的呼吸。张丽下意识地别过脸去,不敢与刘莫轩对望。刘莫轩却捧起她的脸,痛苦地注视着她,道:“这般的容颜,在少时常为吾梦见。这般的容颜,或嗔或怨,终于尽在吾之眼前。请告诉我,如斯美人,为何要毁灭自身?”

张丽生平头一遭被一个男人如此轻薄,又羞又愧。而让她吃惊的是,她内心深处对这样的亲近并不反感,反而有些喜欢,如果要说她害怕的话,她害怕的也是自己的美貌是否能够承受如此近距离的观察。她心乱得厉害,根本无法理解刘莫轩到底在说些什么。

刘莫轩又道:“夫人可知生死之辩?”张丽茫然地摇摇头。刘莫轩接着说道:“吾闻诸杨朱,曰:生,万物之所异也;死,万物之所同也。生则有贤愚、贵贱,是所异也;死则有臭腐消灭,是所同也。贤愚贵贱,非所能也,臭腐消灭,亦非所能也。故生非所生,死非所死,贤非所贤,愚非所愚,贵非所贵,贱非所贱。然而万物齐生齐死,齐贤齐愚,齐贵齐贱。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圣亦死,凶愚亦死。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异?”说完,刘莫轩闭目叹息,又道:“由是言之,生而何欢?死而何惧?”

张丽心中一痛,一个花儿般的少年,为何会如此的忧伤和悲观?他本该一头扎进生活的洪流之中,享受着无穷尽的荣华富贵,却为何要浮出水面,思考这些荒诞无稽的问题?张丽虽然年纪比刘莫轩大上一轮有余,面对这样形而上的追问,却也是无法应答。

刘莫轩忽笑道:“夫人无须回答。夫人便是答案。生而何欢?有美可观。死而何惧?无美为伴。绝世之容颜,自有神秘之永恒,非可为血­肉­之凡耳宣讲。宋飞,何许人也,竟能据夫人而有之!窃为夫人悲也。极致之美,得之非人,必受其不祥。宋飞倘为夫人而死,也属咎由自取,不足为憾。”张丽听来,似有所悟,而刘莫轩又继续说道:“吾与夫人虽男女有别,实则同类。所以异于人者,非关财富,非关地位,惟美貌也。而美貌岂可长有?有而不得其用,其恶更大于本无。”

张丽虽知刘莫轩所言,全为不经之谈,甚至只是为了骗去她的贞洁而耍的一种手段,却也忽然忍不住伤感起来。俗语有七年之痒之说,而她和宋飞的婚姻已经维持了十多年,不想不觉得,一想之下,还真感觉颇有些痒了起来。年华日复一日地冲刷着她用美貌构筑的堤坝,目前看来,这堤坝还算坚固,然而天知道它能坚持多久,何时会轰然倒塌?于是衰老一日千里。除却铜镜,还有谁曾为她将逝的容颜叹息?是宋飞,还是她的孩子?又或者,是眼前这位俊美而疯癫的翩翩少年?

刘莫轩接下来说的话,毋宁说是给张丽听的,不如说他是在自言自语,“既生乱世,虽美而焉得长久,万事万物,皆为其敌,必欲污之而后快。如梦幻泡影,如露也如电。吾有何辜,而须负荷前行,不得歇息。”刘莫轩说到激动之处,忽然抓住张丽的手。张丽并没有将手抽开,在那个五月的黄昏,她错以为那是她自己的手。刘莫轩喃喃说道:“如此真实。如此可怕。夫人救我!”

张丽惶恐答道:“妾无德无能,如何救得丞相?”

刘莫轩突然哭了。他在哀求,又似在祈祷。我好害怕,我只有二十一岁。我不该承受这些。你和我一样,什么都没有。你只有你的美丽。你将为后人铭记,不是因为你是宋飞的妻子,也不是因为你能生育孩子,而是因为你无与伦比的美丽。你的身体,应该归为圣物,而不是成为罪孽。拯救我吧,用你的美丽。

张丽的心一下子空荡荡的。刘莫轩的眼泪,让她猝不及防,忘了抵挡。张丽只感觉到刘莫轩猛地将她扑倒在地。他身上散发出的年轻男子的美妙气息,让她意乱神迷,一股暖流在体内迅速涌起。前一刻,刘莫轩只是个无助的孩子,现在,他却是一头凶残的野兽。天家之子,难道全是这般德­性­,因为空虚而竭力挣扎?

张丽在心中提醒自己,一定要捍卫自己的贞洁。她不是不动心,实在是情有不能。她已经是妻子和母亲,不应该再有别的念头。她绝不能迈出这一步,迈出这一步,她就将坠入万劫不复的悬崖。尽管心中作如是想,张丽却偏偏不能反抗。她所有的力气,在此刻选择了无情地逃离。

就在张丽准备接受刘莫轩之时,刘莫轩却忽然停了下来。刘莫轩昏死了过去。张丽吓坏了,探其鼻息,还有呼吸。她想叫人,却终于没有出声。她看着昏睡中的刘莫轩,脸上竟不觉有了微笑。就这样和刘莫轩安静地守在一起,只有他们两个人,仿佛在分享一种暧昧甚至是邪恶的私密。

她是新生了,还是根本就死了?张丽并不在乎这些。在遇到刘莫轩之前,她人生的轨道都已经铺好设定,她就像一列火车,连司机都不需要,只需自动驾驶,也可以分毫不差地到达死亡的终她的心灵,本已如枯槁的古井,无奈刘莫轩先是落井,继而下石,终于将她艰难地唤醒。在她尚且美丽之时,还享有美丽赋予的特权之时,她要为了自己而活,哪怕就只活那么一次。她将刘莫轩搂在怀中,轻声哼着一支古老的谣曲:“小娃娃,光脚丫,来到山坡采野花。野花白,野花香,摘回家去送给她。”随着歌声,张丽回到了遥远而尘封的过去。那时,她是一个天真而快乐的小女孩,唱着这支谣曲,和怀里的枕头玩着过家家的游戏。

刘莫轩良久方醒,他发现自己像个婴儿般地被张丽抱在怀里,不由大是窘迫。刘莫轩连忙挣脱,恢复了他一贯高傲而冷漠的面目。刘莫轩将使女唤入,送张丽回去休息。张丽临去,回首望向刘莫轩,而刘莫轩却已淹没在她的朦胧泪眼里,总也无法看得真切。

张丽离开。刘莫轩独坐而思,忽一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面前。抬眼一看,苏月是也。刘莫轩冷冷地道:“你几时来的?”苏月不答,却开始责问刘莫轩:“丞相身负家国重任,何以对­妇­人如此用心?”

刘莫轩摇摇头,道:“先生非吾,自然不知。”

苏月看见案上的残香,情急大叫:“芙蓉王虽能使人逍遥于一时,却内有巨毒,用久则不寿,丞相非不知也。丞相曾在先王灵前,许下匡正纲常、重整乾坤之誓。任重而道远,万望丞相保重贵体。”

刘莫轩道:“吾自有理会,不劳先生­操­心。”言毕拂袖而去。

且说张丽被拘于刘莫轩府中,除了不能外出,她享有绝对的自由。刘莫轩之府邸方圆数里,任她随意来去,并无人对她特加监视。渐渐地,张丽竟然已安于这种状态。过去习惯的生活方式,曾让她虚荣和满足,然而,当不可抗拒的外力出现,将她和熟悉的生活一刀两断,她居然也就这么慢慢地适应了下来。如此算来,人生到底有多少拥有不能失去?又有多少拥有其实是可以随时丢弃的垃圾?

张丽偶尔会想起孩子,却从未想到过宋飞,而她想得最多的,却是刘莫轩。只要一想到能时常见到刘莫轩,张丽便彻底地沦陷在初恋的快乐之中。

妻子的心已经变了,宋飞却茫然无知≡从那日在锅舍被刘莫轩一顿饱揍之后,他已经缠绵病榻多日。好在宋飞多年征战,身子强壮,搁一般人的体质,吃那一顿拳脚,恐怕早已暴尸当场。

第一个前来慰问宋飞的是岳皎。宋飞抓着岳皎的手不放,患难见真情,还是经理懂得体恤下情啊。的确,在这个时候,还有什么比领导的关怀更为宋飞所急需呢。

岳皎在来之前,对锅舍之事已经一清二楚。这一趟他是专为收买人心而来。岳皎当下劝宋飞安心养伤,纵万般委屈,也需从长计议。

宋飞捶榻大呼:伸冤在我,我必报应。言罢泪如雨下。岳皎抚宋飞之背,道: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再强的人也有权利去疲惫。

宋飞于是改哭为嚎,嚎罢,大叫道:“堂堂丈夫,无能护卫妻儿,何忍偷活人世。”叫完便要伏皆尽。岳皎心中冷笑,宋飞啊宋飞,你戏演得也太假了吧。我不来你不自杀,我来了你就喊着要自杀,你当我傻呀。饶是如此,岳皎还是夺去宋飞手中之剑。

宋飞又道:“飞既不能死,还望经理为飞主持公道。”

岳皎道:“有一言,不知将军能听否?”

“经理请讲。”

岳皎乃是公元时代城微博的主编,对编撰工作很是上心,他以经理之尊,在士人面前不耻下问,倒也是学到了不少知识,而这些知识,也经常在谈话中被他拿来卖弄,浑然不顾是否恰当。岳皎于是说道:“君子处世之道,概类于作文之法,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倘是旁人如此亵渎将军,将军自应以血洗辱,一解大恨,此为行于所当行也。然莫轩君贵为丞相,非将军所能抗衡,此为止于不可不止也。本相以为,不如因而善谋之,以无益之妻子,换有用之富贵。”

宋飞不忿道:“夺妻之恨,岂能轻易勾销?”

岳皎道:“将军乃雄才大略之人,岂可作惺惺儿女态。天下女子何止万千,只恨取之不竭、用之不完,将军念念于一人而不忘,岂不愚哉!本府中,多有美女,将军如有中意,本相必当割爱。是为一妻虽去,百妾复来。

岳皎见宋飞听得入神,又道:“昔有吴起,杀妻明志,请为鲁将,终于大破齐国。将军向以吴起自许,当知­妇­人为轻,功勋为重也。老子有云,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将军既去­妇­人之累,再得本相为将军尽力奔走,将军得以重任,建不世功业,岂非男儿生平所望?”

宋飞破涕为笑,道:“飞惟经理是从。”

却说刘莫轩抢夺宋飞之妻,也给岳皎出了一道难题。岳皎知道,刘莫轩他是非保不可。他好不容易将刘莫轩扶上丞相之位,怎能轻易放弃。而对宋飞,则以尽量安抚为宜。安抚不成,杀也不足为惜。

岳皎初闻锅舍之事,先是大怒,深怪刘莫轩惹事生非,自毁形象,最终留下个烂摊子,还得我来收拾。但转念一想,却也大喜,喜刘莫轩之好­色­。

在《辨­奸­论》一文中,苏洵攻击王安石道:“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臣下之不近人情,素为多疑的君主所忌。这里涉及到众多君王的­阴­暗心理:不近人情的臣下,无欲无求,将个人原则置于官场规则之上。如此臣等,不畏重诛,不利重赏,不可以罚禁也,不可以赏使也,此不仅为无益之臣,更为有害之臣。因此,岳皎喜刘莫轩之好­色­,喜得恶,也喜得自有道理。刘莫轩好­色­,好­色­则无大志,无大志则可放心驱使,只需稳执赏罚二柄,刘莫轩权位虽高,却也不足为患也。

刘莫轩常吸芙蓉王。芙蓉王为当时方士所炼制,类似今日之毒品,久用成瘾,且不得长寿。岳皎得报更是大喜,不待我亲自动手,刘莫轩已是自寻死路。不过,刘莫轩啊刘莫轩,你最好能撑过这关键的两到三年,等我把别人都收拾了,那时你再死也不为迟。

在岳皎的牵头张罗下,一桩政治交易最终这样达成:刘莫轩得以保留张丽,而宋飞升为保安。保安一职,实权非小,掌公元时代城治安、捍卫城之安全。这是一桩岳皎、刘莫轩、宋飞三方参与的交易,三方都有获利。刘莫轩和宋飞的获利不需多言;岳皎的获利在于平息了局势,认清了刘莫轩不足忧虑,他得以集中­精­力对付别人;岳皎的获利则是笼络了宋飞,在军队内部给刘莫轩添了个敌人,让自己多了个心腹。

且说苏月回报刘莫轩,将见娘娘之事备细与刘莫轩叙述一遍。于是刘莫轩只得亲往温柔娘娘所居的水吧宫。刘莫轩和温柔娘娘一向甚少亲近,他上次见到温柔娘娘还是在十三岁的时候。在他的印象里,温柔娘娘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艳面孔,让他又敬又怕。五年过去了,他再次来到水吧宫,心里惴惴不安。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温柔娘娘能如他的意吗?

出乎刘莫轩的意料,温柔娘娘一见到他,喜欢得不行。五年不见,温柔娘娘没想到刘莫轩竟会出落得如此英俊挺拔,心里又疼又爱。温柔娘娘拉住刘莫轩坐在自己身边,眼睛就离不开刘莫轩的脸庞,对刘莫轩夸奖爱惜个不停,还不时伸手来吃刘莫轩的豆腐。温柔娘娘的恩宠,让刘莫轩很不自在。他从未期待自己能享受到这种亲密。随着刘莫轩年纪的增长,他对女人的审美观也在随之改变。以前,他只觉得温柔娘娘冷漠疏远,可如今看来,温柔娘娘非但不冷漠,反而还颇为风­骚­。一念至此,刘莫轩不由在心里啐了自己一口,刘莫轩啊刘莫轩,你怎会有如此龌龊不堪的念头。

在温柔娘娘密不透风的关爱中,刘莫轩好不容易寻到个空隙,说出了自己的来意:“前,苏月说娘娘,娘娘未置可否。

温柔娘娘嗔道:“老­妇­久居水吧,孤苦伶仃,滋味寡少。难得汝前来探问,深慰老怀。老­妇­年老也,不堪以国事相问。汝久也不来,既来却又用心不诚,非为尽孝,实有图于老­妇­也。罚汝陪老­妇­闲坐,为老­妇­取乐。”

刘莫轩暗叫不妙,温柔娘娘的口气,怎么听都有些撒娇的意味。刘莫轩急道:“国事重大,不宜迟延。娘娘为公元时代城至尊,若娘娘袖手不问,则我公元时代江山,必为他人所窃取℃宗创业匪易,一朝失之,身为丞相,又有何面目立足于天地。望娘娘圣裁。”

温柔娘娘笑道:“老­妇­自有主张。何必急在一时。”说完,又爱怜地望着刘莫轩,瞧你,把小脸蛋给急的,汗都出来了。温柔娘娘从怀中掏出手帕,为刘莫轩拭汗。两人肌肤相亲,气息相应,刘莫轩心慌意乱,汗流愈急。刘莫轩天生异征,其汗如血,直染得手帕殷红一片。

水吧幽深­阴­冷,不见天日,似乎与世隔绝,独立于红尘之外。温柔娘娘设宴款待刘莫轩。刘莫轩心不在焉,食不知味。和刘莫轩的强颜欢笑相比,温柔娘娘却是由衷的兴奋和开心,再加上烈酒入柔肠,不一会儿,温柔娘娘已是满面绯红,眼神迷离。

夜­色­阑珊,筵席半残,刘莫轩再请决断。温柔娘娘只推酒醉,并嗔怪刘莫轩松间喝道,看花泪下,将风景大杀。刘莫轩感觉到再拖下去也不会有结果,于是请辞,待明日再来。温柔娘娘却一把拽住刘莫轩的衣袖,不放他走。刘莫轩僵立当地,不敢强挣。而温柔娘娘接下来说的一句话,险的将刘莫轩吓得半死。

温柔娘娘抱住刘莫轩的双脚,抬眸仰望,语甚哀怨地说道:“老­妇­独居,枕寒席冷,汝如怜我,且为老­妇­铺席侍寝。”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表达,意思就是:刘莫轩,我想和你困觉。

曲指算来,温柔娘娘寡居已有十年光景。她的绝世容颜,注定了她的日子比寻常寡­妇­更为难熬≡恋而变态的隋炀帝杨广,曾揽镜自照,作长叹道:“大好头颅,谁当斫之?”温柔娘娘面对镜子,也应悲叹自怜:“绝代佳人,谁能悦之?”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人越美丽,心越凄凉。珠怀空锁怨,枕上泪千行。遥想当日孝文王在时,有心画眉,欢爱总无暇。如今眉梢眼角,纵能千画百描,却与谁人瞧?

她不甘心就这样让美貌被岁月白白掳去。心中非无恨,未得采花郎。在她最后的花季,她需要有人来欣赏她,赞美她,分享花开的灿烂。当她最后一枚美貌的花瓣,被风卷下生命的枝头,她希望能落于优雅的手掌,倾尽残香,而不是和枯叶败枝一起,共葬黄泥。她的****依然在燃烧,期待着柔情的亲吻,期待着粗旷的拥抱。当年轻而俊美的刘莫轩适时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她不由春心荡漾,再难自制。

温柔娘娘困觉的要求,让刘莫轩如听霹雳。他吓得赶紧跪倒,以头抢地,连连谢罪。他和温柔娘娘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如果一起困觉的话,仍然是确凿无疑的乱­仑­行为。

同样的行为,在不同的时代会得到不同的评价。乱­仑­也是如此。今人对乱­仑­的评价,和远古时代更是大相径庭。

最早,在人类的蒙昧时期,连伦都没有,自然也无乱­仑­可言,更谈不上对其加以禁止。在中国古籍中不乏这样的记载:昔太古常无君矣,其民聚生群处,知母不知父,无亲戚兄弟夫­妇­男女之别与上下长幼之道。“男女杂游,不媒不聘”。依此而言,那是一个群婚杂交的原始时代,乱­仑­在所不免。而西人达尔文也勾画出另一幅远古社会的图景:那时,人类分成若­干­独立的小群体。每个小群体都受着一个强壮男人的统治。他有着无限的权力,所有的女人都是他的财产,任他挥霍发泄,这其中包括他的妻子和女儿。可以说,此时的乱­仑­是一种普遍现象,其动机更多的是出于生理欲望和动物本能,同时也是为了更好地繁衍和保存种群。

而在某些版本的创世神话中,同样有着鲜明的乱­仑­痕迹。我国的某个创世神话,我小时候也曾听过,说的是大洪水毁灭了所有生物,只有伏羲和女娲兄妹二人跑到高高的昆仑山巅,幸存了下来。伏羲要和女娲困觉,以繁衍后代,接续人类。女娲不肯,说除非你追上我。于是两人围着山峰转圈,伏羲总也追不上女娲。怎么办呢?后来神仙出来指点伏羲了,让他往反方向跑。伏羲遵从神仙的指点,果然追上了女娲,于是两人困觉,孕育了人类。

《圣经》旧约创世记第19章,讲述了罗得和他的两个女儿乱­仑­的故事。耶和华毁灭了所多玛和蛾摩拉城,幸存的罗得同他的两个女儿逃进山去,住在一个洞里。大女儿对小女儿说,“我们的父亲老了,地上又无人按着世上的常规进到我们这里。来,我们可以叫父亲喝酒,与他同寝。这样,我们好从他存留后裔。”于是大女儿和小女儿叫罗得喝酒,然后轮流和罗得困觉,后来怀孕。这故事还特意加了一个似乎是出自二流黄书作家之手的细节:“女儿几时躺下,几时起来,罗得都不知道”,大有画蛇添足、欲盖弥彰之嫌。

禁止乱­仑­对于人类的意义,并不亚于直立行走。当人类告别远古,开始步入文明,乱­仑­却依然存在,只是已从大众行为转化为诸神和王室的特权。希腊神话中,如果将里面许多的乱­仑­故事悉数删去,相信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五光十­色­,令人着迷。在古代埃及,相传法老都以自己的妹妹作为第一个和正式的妻子。在法老之后统治埃及的托勒密王公们,也延续了这一“神圣而光荣的”传统。在与当时公元时代城邻近的匈奴部落,还保留着这样的风俗:当一个人死去之后,他的继承者,通常是他的兄弟,像继承他的羊群一样,也继承了他的女人。而在中原七国,乃至上溯到春秋时期,女人在父子兄弟的床榻间移来换去也代不鲜见。那时乱­仑­的罪名和道德压力,较诸今日要小了许多。

诸神已远,不可臆测。而王室的乱­仑­,固然有着对于纯正血统异乎寻常的守护和关心,但也不排除有心理层面的原因,即寻求获得­精­神上的最高满足,通过乱­仑­,以完成向诸神的致敬,也借此宣告自己为诸神在人间的代言人,不仅凌驾于法律之上,更能凌驾于道德之上。

再将我们的视线收回到水吧宫中。温柔娘娘见刘莫轩执意不从,于是半是威胁半是诱惑道:“当年倘若无我,日后何以竟能贵为丞相?”

刘莫轩以头贴地,恭声道:“能为丞相,全拜杜温柔娘娘所赐。”

紧绷的弦突然松开,或者竟是断了,一切于是发生。那一段依然柔软白腻的­肉­体,躁动在刘莫轩年轻的怀里。那身体上的每一寸肌肤、每一道弧线。

刘莫轩回府,抱镜痛哭。张丽隔门而听,虽不知情,却也心痛莫名。刘莫轩绝望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天啦,帅如果也是一种罪,那我刘莫轩,无疑就是一级重犯。

且说刘莫轩和温柔娘娘行了那事,感受怪异而复杂。然而他谁也无法告诉,只能藏在心里独自承受。温柔娘娘时隔多年,再尝床笫之欢,自然食之无厌,对刘莫轩一再宠召。刘莫轩毕竟年轻,上下半身均非他人可比,他每从水吧宫归来,便要立即再找两个年轻貌美的女子,翻云覆雨,仿佛要借此来抹灭适才的噩梦,洗荡自己的罪孽。刘莫轩的寝宫对张丽并不设防。当张丽看到刘莫轩和那些比她年轻近十岁的女子翻滚纠缠、鱼水合欢,心中大为失落,暗自悲泣,刘莫轩可从来没有这样亲近过她呢。

温柔娘娘已经对刘莫轩表示了明确的支持。

婚变都要瞻前顾后,费尽思量,更何况是政变呢?政变是一个系统而缜密的工程,一步也不能出错。应该说,刘莫轩和苏月的谋划从理论上是无懈可击、必定成功的。尤其是他们还有一招­精­心设计的妙棋,出乎所有人预料。

这次谋划的详情如何?

时间将为我们揭开所有的谜底。

时间已经为我们揭开所有的谜底。

这一日,温柔娘娘召见腾龙,为刘莫轩的政变正式拉开了序幕。温柔娘娘问腾龙道:“闻莫轩君数度请战,皆不许,是何道理?”

腾龙答道:“军者,国之大事。莫轩君尚且年幼,未经战事。骤然出征,恐不能取胜。”

温柔娘娘道:“莫轩才高八斗,堪比周公瑾,更是仪表堂堂,有将帅之风?”

腾龙急道:“娘娘何出此言?”

温柔娘娘道:“宋飞,张俊伟,国之名将,也非生而致之,必使疆场历练而后致之。莫轩君纵然年少,不令统兵,又焉知其非统兵之人!”

腾龙低头不语。温柔娘娘又道:“今莫轩居丞相之位,文武全才,汝等为何置人而不用?”

温柔娘娘久未­干­预朝政,然而积威犹在。温柔娘娘亲自出面作工作。于是,协议达成。刘莫轩统领十万公元时代城­精­锐之师,择日进军华润。

二十岁的年纪,正俊美少年,却已手握十万铁骑,挥师东向,讨伐华润。那是怎样传奇而令人神往的场景!刘莫轩兵马未行,便已一跃成为最受瞩目的国际明星,不仅公元时代城在关注他,所有人也在关注着他。如此年轻的主帅,自古未有先例。所有的无关人等都充满了好奇:将为他们所见证的,究竟是一个天才的奇迹,还是一场可笑的闹剧?

终于掌控了军队,刘莫轩却并未有意想中的喜悦,他尚显稚­嫩­的面庞过早地显出厌倦和疲惫。而出征之前发生的一件事,更是给他的心里投下了一层厚重的­阴­影。

刘莫轩将行的消息传出,张丽就没有睡过一天好觉。她要给刘莫轩一个惊喜。她开始悄悄为刘莫轩缝制征衣。终于能为心爱的人做些什么,这给了张丽极大的幸福和满足。而通常,缝制征衣是母亲或妻子的职责,很明显,在缝衣的过程之中,张丽发生了情结转移,以刘莫轩妻子的身份自居。

历十余昼夜,衣成,而刘莫轩也启程在即。于是张丽往见刘莫轩。她捧着雪白的征衣,一脸甜蜜,在她的期待之中,迎接她的必将是刘莫轩的柔情和感激。只要一想到,刘莫轩将贴身穿着她亲手缝就的征衣,远行千里,朝夕不离,张丽浑身也是潮热不已,仿佛是她正被刘莫轩抱在怀里。

刘莫轩面­色­凝重,似乎困惑在某种情绪之中,不能自拔。张丽进献征衣,也没能引起他特别的在意。张丽浅笑道:“容妾侍丞相更衣。”她那修长的手指,温柔而羞涩地伸向刘莫轩的身体。刘莫轩忽然冷漠生硬地说道:“不要碰我。”而就是这短短的四个字,在日后让刘莫轩铭记终生,后悔终生。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伤害了自己所爱的人,怎会反而是自己受伤更深。看来,牛顿第三定律根本就不成立,反作用力有时候是要远远大于作用力的。

刘莫轩话方出口,张丽仿佛如触电一般,身子轻微地晃动了一下,手停顿在空中,许久方才怔怔收回。她面­色­雪白,眼眶满是泪水,痛苦地望着刘莫轩,嘴­唇­颤抖着,想说些什么,却又发不出声音。

刘莫轩道:夫人,你不必再留此地,你可以回家去了。

张丽听到自己自由了,反而心如刀绞。她舍不得就这么离开刘莫轩。家对她来说,是那么遥远。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匍倒在刘莫轩脚前,再也不掩饰心中所思,道:“贱妾哪里也不想去,只愿长伴君侧。”

刘莫轩冷淡地道:“夫人请放心。刘莫轩绝非故意试探夫人,夫人又何必特意软语。刘莫轩所言,皆为真实。刘莫轩这就着人护送夫人回去。”

张丽抱住刘莫轩的腿,只是呜咽。

刘莫轩奇道:“回到夫君和幼子身边,岂非夫人一向所愿?夫人该高兴才是。”

“妾于故家已无眷念,丞相勿弃妾。”

刘莫轩大声道:“不管夫人是否愿意,都必须回去。”

张丽忽尖笑起来,道:“丞相对妾羁留在前,今又轻易放归。丞相于妾一无索求,丞相所为何来?”

“等夫人回家,自然便会明白。”

张丽沉默片刻,又抬起泪眼,小心问道:“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刘莫轩摇摇头,道:“不会,我们再也不会见面。夫人始终是宋飞的妻子,刘莫轩岂敢再扰。刘莫轩已知会宋飞,刘莫轩并没有玷污夫人之清白。夫人大可放心而归。”

张丽冷笑道:“丞相以前对妾所言,莫非是哄骗妾不成?”

刘莫轩避而不答,大笑道:“得与夫人相聚,本为人生乐事。今日别离,也正该尽欢才是。刘莫轩知今日乃夫人生日,愿为夫人奏一曲,聊为贺礼。”

张丽喃喃地道:“贱妾生辰,不想丞相居然记得。”如果在半个时辰之前,她知道刘莫轩居然记得她的生日,那她相信自己一定是天下最快乐的女人。然而现在对她来说,刘莫轩的关爱和他的绝情相比,显得那么漫不经心,无足轻重。

刘莫轩自顾取琴而奏。乐曲似水,渐流渐急。刘莫轩奏至欢畅处,高声向张丽道:“夫人可有兴致,以歌舞相和应?”

张丽本想一口回绝,转念一想,却又答应道:“丞相见爱,贱妾斗胆献丑,聊表临别之意。日后虽有心再为丞相歌舞,恐不可得也。”于是,张丽和着乐调,翩然起舞,但见衣袂飞扬,恍如仙子,美艳不可方物。张丽既舞既歌,歌声悲愤,极尽凄凉。歌曰:

君如天上月,不肯一回照。

妾似井底桃,开花向谁笑?

妾生君未生,君生妾已老。

恨不同日生,日日伴君好。

这仿佛是一阕天鹅之歌。一生只歌唱一次的天鹅,第一次即为最后一次。那用生命倾诉的华美,为谁而唱响?那穿透宇宙的忧伤,有坚强的绝望。天鹅即将倒下,梦境却无法延长。

一曲即毕,无人鼓掌。刘莫轩替张丽擦去眼泪,柔声道:“人生聚散无常,夫人何须哭泣?”

张丽跪拜刘莫轩,道:“贱妾再也不哭了。多谢丞相款留,贱妾别丞相去也。”言毕从容离去。她的面貌已迅速恢复平静,看不出丝毫异常。

张丽既去,刘莫轩忽然从地上跳起,拔出佩剑,向柱子疯狂砍去。他多想马上追出去,向张丽说一句对不起,跪倒在她的面前,请求她的原谅。但是他克制住了。他憎恨自己的克制力。

张丽回到自己的庭院,对着镜子仔细地梳妆自己。宋飞曾为她打开了一扇门,她进去时是个女孩,出来变了­妇­人。她觉得这样很好。后来,她遇见了刘莫轩。刘莫轩也为她打开了一扇门,她进去时是个­妇­人,出来则变了女孩。她觉得这样更好,无以复加的好。她冲着镜子中的自己,给了一个最为灿烂的微笑:生日快乐,张丽。

不一刻,有人来报刘莫轩:张丽投井身亡。刘莫轩闻言,心中一阵剧痛,昏倒在地。就在他适才的一迟疑,便永远失去了挽回张丽的机会。一代美人,香消玉沉。时为公元时代八年七月初七。生死同日,是人为?是天意?

刘莫轩良久复苏,急命人速速将张丽捞起。他要去看她最后一眼。苏月也正好赶到,忙道:“丞相不当去。宋夫人既已投井,依某之见,不如就势填井,掩埋为安。”

刘莫轩勃然大怒,一把揪住苏月的衣襟,呵斥道:“是何言语!是何言语!一切罪孽,皆因汝而起。汝尚有颜面再作此恶毒不仁之计?”

苏月并不惊慌,他示意其余人等先退下去,这才说道:“丞相息怒。死者已逝,何必再去扰伊,也扰了自己。一切皆有天意,死亡将丞相与宋夫人隔离,便是上天特意安排的最好结局。告别的时候到了,就让宋夫人长眠于井底。人人皆可为情所困,惟丞相不可。等待丞相的,不应只是一个女人,而应是一整个国家,一个庞大的帝国,一个属于丞相的帝国,一个属于刘氏的帝国。”

刘莫轩又道:“宋夫人决然自沉,该如何向宋飞交代?”

苏月笑道:“衣不如旧,人不如新。宋将军早沉在美人乡中,宋夫人是死是活,他又怎会在意。”

刘莫轩默然。苏月的话,多少给了刘莫轩少许安慰和勇气。别了,张丽。你原是一场太过美丽的梦幻,而我在一个错误的时刻清醒。你从不曾属于我,但愿你也从不曾属于任何人。请原谅我。你所去的天堂,那是我到不了的地方。而我将去的地方,你也不可同行。

怀念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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