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的爹吃饱了肚子,拍着自己胀鼓鼓的肚皮,哈哈笑着对我娘说:“妹子,借点粮食给哥哥吧。家里断粮有些日子了。你看莲花都饿得黄拉巴叽的。”
娘啥也没说,走到粮库里,提着半袋子麦子就出来了:“家里人口轻,还剩下些麦子。你就拿走吧,秋后再还给我们就成了。”
莲花的爹拿着麦子,千恩万谢地走了。我娘站在早晨的阳光里,脸上有一种明媚的笑容,就好像年画儿上的观音菩萨。我崇拜地看着我娘,心里充满了欢喜,就连刚刚被她痛打一顿的事情也彻底忘掉了。
这一年我的娘亲二十三岁,梳着两条乌黑的大辫子,眉清目秀,穿着干净得体的碎花布衣裳,是村庄里最漂亮的人,那些还没有出嫁的大姑娘看见了我娘也总是羞涩地低下头自惭形秽地悄悄走开。我崇拜我娘绝不仅仅因为她长得好看,还因为我娘是一个非常能干的女人,独一无二。
娘嫁给我爹的时候才十七岁,是下乡到那里的知识青年。姥姥牵挂我娘,就带着其他四个孩子跟了去。但姥姥那时候独自带着五个孩子,日子艰难到了极点。后来便在当地跟我后来的外公,一个老实巴交的农场工人结了婚。结婚之后日子依然艰难,我姥姥就让我娘在当地嫁人。娘哭着喊着不答应,但是拗不过姥姥。于是我娘常常跑到空旷的草原上,坐在蒿草丛里呜呜地哭,吓得不远处的旱獭伸张了脖子站在土丘上东张西望。
我娘待嫁的消息在草原和乡村里像风一样传开,赶去提亲的人踩破了门槛,姥姥那间破旧的屋子里什么时候都坐满了人。那些穿着光鲜的新衣裳来提亲的人娘一个也不见,直到有一天她看见了在那里牧羊的我爹,一个长相英俊但是憨厚得连话都不怎么会说的年轻人,她才笑了,那是那些日子里我娘第一次笑。后来娘就坐着毛驴车穿着鲜红的新衣裳盖着红艳艳的盖头一路上哭天抹泪地来到了我奶奶家里。对于那场简单的婚礼,我娘似乎一辈子耿耿于怀,经常说起它的简陋。但我爹每次听了便笑呵呵地对我们说:“那时候算得上风光里!除了毛驴车,还花掉了六十块钱哩!”
那正是一九七一年,奶奶家里穷得只剩下了人。除了我爷爷奶奶,还有四条好汉和三个巾帼。但就在那样的光景下,我奶奶一家人还是凑了六十块钱把我娘娶进了门。我娘后来跟我说,在嫁过来之后的那一年里,她连一顿饱饭也没吃上,甚至都不怎么敢走出自己的屋子,因为我的四叔那个时候已经十四岁了,却还光着ρi股挂着鼻涕满院子跑着滚铁环,连条裤子都没有。我娘一看到这个赤身祼体的小叔子就脸红,说什么也不愿意出屋子。
我娘进门之后,家里就开始张罗着盖房子。整整忙活了一年才搭起了一副庄廓,盖了一间连窗户都没有的泥土房子,我爹娘就分开另过了。奶奶郑重其事地给我爹娘分配了家当:两副碗筷和半袋子杂粮,除此之外连一口锅也没有。我娘说刚刚搬进新屋里的时候房子还泛着潮气,她住进去之后就得了关节炎,到二十多年之后都没有完全治好,刮风下雨就会发作,娘便抱着自己的腿不住地呻唤。
我爹和我娘在没有大门的院子里养了一条大藏獒,砍来一些沙棘树扎成一道门堵在大门口就开始了自己的生活。我不知道那两年时间是怎么过去的,娘也一直没有说。我相信其中一定充满着辛酸。
但我娘就是我娘,注定是一个不简单的人。五年之后也就是我四岁这一年,我家里的院子里盖满了新房子。我家里就两个劳力,但是每年在生产队里劳动得来的工分却总是最多,年终发红利的时候,往往还能得到一些现钱。在整个村子里这样的人家绝无仅有,几乎每个人家的那点红利最终都被各种债务抵消了。我家里没有债务,只有幸福的生活,只有红火的日子。
莲花的爹是最常来我家的人,但除了过年的时候来帮我家里来杀猪,基本上都是奔着两件事情来的。一样儿是借钱借粮,另一样儿就是混饭吃。
这一天早晨他借着来看望被我娘痛打的我借走了我家里的半袋子麦子,中午的时候居然又来了。他笑眯眯地走进了院子,说家里来了个远方的亲戚,想做一顿白面拉条子来招待一顿,但是刚刚借去的麦子还没有磨成面,所以特地来借一点面粉。我娘还是没有说什么就把面粉借给他了。莲花的爹拿了面粉支支吾吾还不走,我娘就笑着问:“杜哥,怕是还有事儿吧?”
那个秃头屠夫站在院子里,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娘,点点头。
“有事儿您就说呗!”我娘笑呵呵地看着他。莲花的爹手里拎着一小袋子面粉,手指头在光秃秃的脑门子上抠了几下,仰起头冲我娘说:“大妹子,倘使还有些闲钱,借两毛给我买斤醋,成不啊?”
我娘看了看秃头屠夫,没有拒绝他的请求,走进堂屋,从面柜上的小匣子里取出了两毛钱,看了看剩下的钱,又从里面取了三毛,一股脑儿攥在手里走出堂屋,把钱递给莲花的爹。我一直愤愤地瞪着那个屠夫,我不知道他这是第几千百次到我家里来借东西了。在我的印象里,除了上完厕所后用来擦ρi股的土坷垃,他几乎什么东西都跑到我家里来借。但真正能还上的不多,尤其是钱和粮食,基本上从来没有还过一次。趴在账上的日子越来越难过,秋后的收入和分配来的口粮别说是还债,就连一家子来年的日子都保不齐,我不知道他还能用什么来还给我家。
“大妹子,你家日子过得可真好!将来我家莲花就许给你家新源,咱做个亲家得了。”他笑呵呵地拿着钱走了。我忽然觉得这个令人厌恶的秃头屠夫这辈子总算说了一句人话,还知道把女儿许配给我这样的人才。但我很快就觉得心里凉了起来,跑到我娘身旁,小声地问:“娘啊,他该不是想赖掉欠咱家的那些钱和东西吧?”
娘呵呵地笑了,拍着我的脑门子说:“那就当是用那些钱和东西给你换了个媳妇儿。”
我在心底里咒骂着想用女儿来抵债的屠夫,觉得莲花真的是太可怜了。如果是我爹娘要用我去抵债,我就立刻跳进门前不远处的大河里淹死。
“瞪着人家干啥?快去把鸡蛋都捡回来,过会儿就去写字!”娘对我说。我就立刻欢天喜地了。我喜欢去鸡窝里捡鸡蛋,一听见母鸡在鸡窝里咯咯地叫,我就想冲过去把鸡蛋捡回来。但娘往往阻止我:“别心急,惊着别的母鸡,那就不生蛋出来了。”
我跑到鸡窝钱,母鸡们摇摇晃晃地逃走了,雪白的鸡蛋卧在鸡窝里,我伸手捡了,一枚一枚地放在怀里,便朝我娘跑去。母鸡们在我的身后咯咯地叫着,咒骂着我。
“慢着点儿跑,小心跌倒了摔破了鸡蛋。”娘朝我喊。
我忽然就被绊倒了,一下子趴在地上,怀里的鸡蛋全部压碎了,蛋黄糊在我的脸上,狼狈不堪。娘远远地看见了,怒冲冲地跑过来喊:“不是叫你小心点的么?摔破了鸡蛋吧?”
“我怎知道会摔倒?你要是说会摔疼我,那我就会小心了!”我委屈地对我娘说,我心里一阵悲哀,我觉得娘对鸡蛋的关心超过了对儿子的关心。
由于有了莲花姑娘的快嘴,我四岁了还尿炕的事情很快传遍了村庄,那些日子我羞得连出门放羊的勇气都没有,哭哭啼啼地赖在炕上天天不起来。我恨透了多嘴多舌的莲花姑娘,在心里已经打算得好好的,将来把她娶过来之后,我也要像村庄里那些粗野的男人一样,隔一阵子就痛打她一顿,打得她嗷嗷乱叫,上窜下跳。
孩子之间的感情是纯洁的,也是真挚的。我和莲花姑娘没有隔夜仇,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我独自坐在院子里的墙根下面玩蚂蚁的时候,她就悄悄闪进了我家的大门,院墙后面的藏獒汪汪叫起来,吓得她三两步跑到了我跟前,蹲下来躲在我身后。
我站起来,冲着我家里的那只大藏獒呵斥一声,那家伙就闭上了血盆大口,乖乖地卧在洞口睡觉了。莲花无限崇拜地望着我,脸蛋上挂着甜美的微笑。
我的心立刻就软了,把一切的仇恨和怨毒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拉着她的小手,钻进了我家厨房,找到了一些煮好的洋芋和大蒸笼里放着的白面馍馍,一股脑儿塞进了莲花的手里。莲花笑盈盈地看着我,开始用力地咬那些吃的东西。我关切地叮嘱她别噎着,她就一边吃一边点头,目光里充满着感激和温情。我知道,那个时候在她心里一定把我当成了她的天,她的全部依靠。
“你可真好!”她吃完了,拍着肚皮对我说。
我正要说那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是她还是抢在我前面把下半句说了出来:“你有一个城里来的娘。我就没有。你娘做的白面馍馍真香!”
我虽然有点儿失望,但毕竟她夸奖的是我娘,我也就不再跟她一般见识了。我点点头,用一种沉默表示了对她的看法的肯定,她就很感激地拉着我的手,说:“咱俩去放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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