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心急火燎地跑到山坡上的时候,我直挺挺地躺在草地里,嘴巴里吼吼地喘着粗气,翻着白眼儿望着瓦蓝的天空,涕泪纵横。我觉得我在垂死挣扎。我看见娘大声地呼喊着我的名字,将我拉进怀里,贴在她身上。娘的泪水哗啦啦地躺在我的脸蛋上。
“疯婆娘,你脑子坏啦?娃娃现在可不能立起来,要躺着才成!”不知道什么时候,莲花的秃头老子来了,在我娘身后大声地喊着。我转头看看,莲花站在她爹身边,泪眼婆娑地望着我。她的嘴巴里动一动地,还在嚼着泡泡糖。
“不知死活的女子,到现在还在吃泡泡糖。没看见老子被这该死的泡泡糖整成啥样子了么?”我心里这样想着,就朝莲花指一指,意思是叫她赶紧吐掉嘴巴里的泡泡糖。也不知道莲花如何领会了我的意思,她惊叫一声,跺着脚朝我喊:“周新源,你小子自己叫泡泡糖噎着了,指着我干啥?难道是我害得你么?你娘还是我叫来的哩!早知道不叫了,让你噎死在山坡上!”
就在我从心底里咒骂莲花的时候,她的爹将我头朝下拎起来,拽住我的双脚,使劲地晃动着我。我被他摇得头晕目眩,鼻子里充斥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猪油和猪粪的味道,恶心得直想吐。莲花的爹是远近闻名的屠夫,不怎么到田里干活,但生产队里和家家户户的猪几乎都是他来宰杀,他的身上无论什么时候都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腥味儿。
这股腥味儿帮了我,也拯救了险些被泡泡糖噎死的我。我被屠夫摇得荤七素八,鼻子里的油腥味儿越来越浓,便忍不住哇地一声吐了起来。
“成了!”屠夫一只手拎着我的双脚,一只手在我的后心里“啪”地拍了一巴掌。一股雄浑的掌力透过我的背心,准确地击中了我的胃,我的嘴巴里汹涌地吐出来很多东西,眼睛里的泪水也澎湃而出。我的嗓子里一下子通透了,新鲜的空气带着绿草的芳香穿过我的喉咙飘进我的肺里,胸腔里一阵舒爽的感觉,我自由地“哇”一声哭了出来。我听见我娘咯咯地笑了,我觉得这个女人也不懂事,儿子险些被噎死,她居然这么开心地笑了。年轻的时候一定比现在的莲花姑娘强不了多少。
“周家娃,滚回家去吧!”屠夫在我的脑袋上拍一巴掌,又在自己的闺女ρi股上蹬了一脚,“狗日的,还不把狗嘴里的泡泡糖吐掉?也想被噎死哇?”
莲花赶紧一张嘴巴嘴巴里的泡泡糖吐在草地上,伸出脚踩了一下。
“粘在我脚上了。刚才是不是也这样粘在你的嗓子里了?”莲花坐在草地上,用草棍儿拨拉着脚底上的泡泡糖。我对这个白痴一样的女人无可奈何,摇了摇头就走了。但我心里感激莲花,她又一次救了我,如果不是她跑回去叫我娘,如果不是她有一个当屠夫的爹,如果不是那个屠夫身上的浓烈的猪油味儿,我一定被噎死了。
我心里也感激光头屠夫。我觉得莲花的屠夫老爹是一个精明的人,这不仅体现在他解救了危难中的我,还可以很明显地从他光秃秃的脑门上就可以看出来。在我们那个村子里,有一百八十多户人家,但秃子只有一个,那便是莲花的爹。我娘是城里人,念过的书比我吃过的豆子还多,她说聪明的头上不长毛,于是我联想到了莲花的爹,我就不寒而栗。因为将来如果要对付这样一个聪明的老头儿,让他乖乖地把女儿嫁给我,最好还能把他家里的那只瘦骨嶙峋但是英俊威武的大黄狗和莲花的奶奶放在炕头柜子里终年不肯取出来的红枣以及桂圆作为嫁妆送给到我们家里来,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于是我决定开始学习。娘曾跟我说,知识可以改变命运,我就深信不疑。因为娘亲是我见过的最能干的人,她会写很长的信寄给远在省城的姥姥,还会说城里人说的话。其实我不知道城里人说话是什么样子,但是我娘会说电影里的那些人说的舌头打着转转的话。别人家的娘亲就算是被大字儿碰个跟头,也不认得它,更别想说电影里的人说的那些高深莫测的话了。对娘的崇拜迫使我急切地想成为一个跟她一样出类拔萃的人。
“娘,我要认字儿。”我郑重地说。
“哟哟,我的儿,长了咯!知道认字儿了。”娘笑呵呵地把怀里的妹妹放在炕上,捧着我的脸蛋,把我拢在怀里,用她的温暖的脸蛋贴着我的脸。娘身上香香的,那是雪花膏的味道,就像春天时候的沙枣花一样醉人。在我们那个村庄里,别人家的娘亲都很邋遢,我一般都不怎么愿意被她们抱。虽然我很小的时候虎头虎脑冰雪聪明卓尔不群,她们都很喜欢我,只要看到我就把我抱在怀里,但是我从来都瞪大了眼睛拒绝着,有时候还会故意在她们怀里撒一泡尿或者拼尽全力放一个臭屁,把她们乐得哈哈大笑,我就在心里暗暗笑她们粗俗。她们身上没有雪花膏像沙枣花一样的清香,只有娃娃拉在身上的尿的骚味儿和她们一年四季不洗澡留下来的人肉的味道。我讨厌那种味道,所以我还是喜欢被我娘亲搂在怀里。自从妹妹出生之后,这个头上长着稀稀拉拉的几绺儿黄头发的小丫头夺走了娘亲的那个原本属于我一个人的温暖的怀抱。我讨厌她。
有一天,我像往常一样从鸡窝里掏出七八个热乎乎的蛋,一路小跑着钻进了厨房,准备把鸡蛋放进竹篮子里,我娘在菜畦里瞧见了朝我喊道:“放在面柜上,后晌你二叔去县里,叫他给你换几个本子。”
当天晚上,我的二叔就拿着几个从县里供销社换回来的几个田字格的本子,踢踢踏踏地到了我家,笑呵呵地吃了一袋我爹的旱烟,摸着我的脑袋说:“我的儿子长大了啊!要念书了。”
我鄙夷地瞪了我二叔一眼,没有说话。我是我爹的儿子,这个年轻轻的鸟人也敢冒充我爹。从那天开始,我娘便教我写字。那个时候能买得起本子的人家不多,但是我娘就具有慧眼,知道我将来一定成就非凡,所在早早地为我的未来作了投资。
“学会了写字干什么啊?”娘很郑重地问我。我知道她期望的一定是一个让她满意的答案。因为娘是从城里来的,娘说总有一天要带着我们回到城里去,她肯定希望我说学会了写字就到城里去吃公粮。但是我没有说,我笑呵呵地望着娘白皙的脸蛋,说:“我要学会写很多很多字,要变成一个比莲花的爹头发更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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