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把捉来的鸟雀放在了铁桶里，盖上盖子，还撒了两把麦子，就等着鸟雀吃得饱饱的，在铁桶里面拉满了鸟粪留着明天让我捡。收拾完了这一切，我们回到屋里去安顿她娘。还没有安顿好，我听见我爹又在门外喊：“我的儿，回来吃锅子了！”

我答应了一声，就一个跟头从炕上翻了下来，拽着莲花的手，说：“走哇！赶紧去我家里吃锅子去！”莲花一脸欢喜地下了炕，但是她很快又停住了：“我娘呢？我娘怎么办啊？”

我看看她，觉得真麻烦。但是又不能把她的疯疯癫癫的娘一个人撂在家里，就对她娘说：“娘，你也跟我们去吧！”她娘就欢喜地下了炕，跟着我们出了门，临出去的时候还在钉在门口墙上的一块残破的玻璃镜子里面照了照，吐一口唾沫在手心里，抹在了布满灰尘和草屑的头发上，咧开嘴巴露出一口黄牙得意地笑了笑。

我觉得这个女人真的很难捉摸，现在看上去她一点也不疯，要不然怎么知道去吃锅子，又怎么知道照着镜子打扮自己呢？

走到院子里，我叫莲花的娘站住了，抓了雪放在她手里，说：“把手洗一洗！”杜阿妈就乖乖地用双手搓着雪洗了手。我娘喜欢­干­净，如果这么脏兮兮地进了我家的屋子，坐到我家炕上跟我们一起吃锅子，我娘一定不会欢喜。

爹在一个小锅子里炖了些­干­牛­肉­和党参，还加了一点夏天的时候我摘来晒­干­的枸杞在小炉子上炖着，小锅子里白烟袅袅，香气扑鼻。

爹加了些酸菜和白菜进去，说：“吃着！”我们就像得到了命令似的拿着筷子噼噼啪啪地从锅里抢东西吃，烫得大家不断地嘻嘻哈哈着，吃得热汗淋漓。窗外是雪的世界，宁静而朴素；屋里氤氲着暖暖的热气，锅子里的香气弥漫着，大约在很远的地方就可以闻到了。

我很喜欢大家围坐在一起静静地吃锅子。那个时候虽然家里没有什么好东西，但是我爹常常用­干­牛­肉­和白菜萝卜这样冬日里常见的菜蔬做锅子，在小泥炉上炖得烫乎乎的让一家人吃得很欢畅。多少年之后我都没有忘记那些日子里一家人在一起吃锅子的情形，也没有忘记莲花的娘被锅子里的白菜烫疼了嘴巴，坐在我家里的地上拍着手哇哇地哭喊，大家看着她笑成一团。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我赶紧跑到莲花家里去看那些鸟雀。我敲了半天大门，莲花才睡眼惺忪地跑出来，看见我，她就给了我一个清新的微笑，让我顿时晕乎乎的，连她脏兮兮的小脸蛋也觉得好看了不少。

我拉着莲花的手跑到铁桶边上，揭开了盖子，才发现里面的鸟雀全部死掉了，一只也没有剩下。铁桶里的麦子吃光了，留下了一堆鸟屎和鸟雀的尸体。

莲花姑娘一看那些鸟雀的尸体就哇地哭了，我的眼睛也酸酸涩涩的，差一点哭出来。我没想着要害死这些可爱的小生命，我只是想得到一些鸟屎来给我娘做胰子。但是鸟儿都死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捉鸟雀，看见别人家的娃娃捉了鸟雀我也会想尽办法要过来放生。如果是两三岁的娃娃拿着鸟雀，我就挺直了腰板儿走上去毫不客气地抢过来，一松手就放走了；如果是跟我年纪相仿的娃娃，我就用花言巧语骗得他晕乎乎的，一不小心自己松了手把鸟雀放跑了；如果是比我大一些的娃娃们拿着鸟雀，那我就走过去故意对着他的手放一个屁，然后撒腿就跑，他就恼怒了，把手里的鸟儿当成石头朝我丢过来，鸟儿拍着翅膀扑楞楞地飞走了，还在空中啾啾地叫两声向我表达着谢意。我一溜烟就跑回了家里，钻进院子里再也不出来，气得那些娃娃在门外跺着脚骂我。我爹就叼着旱烟袋踱出门去，那些娃娃惊恐地如鸟兽散。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我在春天里自己跑到野外去挖了几回野菜，都送到我­奶­­奶­家里去，叫我二婶婶做了野菜面条给­奶­­奶­吃，因为我­奶­­奶­眼睛没有失明的时候每年都要带着我或者我的小姑姑去野外挖野菜吃。我的叔叔和姑姑们都是吃着­奶­­奶­挖来的野菜长大的。但是到了我­奶­­奶­失明以后，叔叔和姑姑们似乎已经忘记了­奶­­奶­曾经挖野菜的事情，也忘记他们的脸蛋曾经透着野菜的那种碧绿的颜­色­，除了忙地里的活儿，他们谁也不在意我­奶­­奶­，这个瞎眼的老太婆对他们来说似乎已经变得跟空气一样透明。

但我尊敬­奶­­奶­，也疼爱­奶­­奶­。虽然这辈子我不知道曾经多少次都遭到我­奶­­奶­的痛击，曾经多少次在心暗暗地痛恨和咒骂我­奶­­奶­，但这丝毫动摇不了­奶­­奶­在我心里的地位，也抹煞不了那种血浓于水的亲情。

到了夏天，­奶­­奶­开始惦记着草原上大湖边上的龙虱子的时候，我已经长得玉树临风，就要走进学校里念书了。莲花也变得婷婷玉立，穿上了我娘给她做的花衣裳，洗得­干­­干­净净的头发梳成了两条乌黑的小辫子，她就像蝴蝶一样花枝招展地在我面前跳来蹦去，把我心都跳醉了。

我娘说，我跟莲花一起去上学，白天就把莲花的娘锁在院子里。莲花起初不同意那样做，但是我娘说无论如何莲花都要念书，不然往后肯定要吃很多苦。莲花虽然不是很情愿，但她似乎非常信赖我娘，就点着头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