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最后一场雪浩浩荡荡铺下来，省城银装素裹。清晨时候天已经放晴了，积雪把夜空映照得亮晃晃一片，星星在夜空里快活地跳动。

我爹早早起来了，收拾停当就等了我和妹妹一会儿，用自行车驮着我和妹妹到了公共汽车站，爹独自去上班了，我和周新莲在潮水一样涌动的人群里等待公交车开过来。

“爹，慢点儿骑！”我冲着爹的背影喊，我爹还没答应，一个等车的年轻人却答应了一声：“哦。知道了。”

“狗日的，谁跟你说哩？”我的脏话脱口而出，把那个无耻的家伙噎得不知道说什么好，讪讪地笑着。车站上的人群里就爆发出一阵哄笑，这时候车缓缓地开过来了，人群就开始­骚­动起来，身强力壮的大人们就扒着车门随着车子跑动，我不敢挤过去，怕不小心摔倒了被踩到，但我妹妹周新莲却挣脱我的手钻进了人群里。

我没能挤进去，就看见妹妹倒在人群里，无数大人的脚从她身上踩过去，涌向车门。我大声地呼喊，用力地推那些庞大的身躯，但是我的力量那样微小根本没有丝毫用处，有人伸胳膊将我一推，我就被推倒了一边。我在人群里疯狂地向妹妹挤，妹妹尖锐的哭声响遍清晨的街头。

“狗日的们，你们还是人不啦？”我哭喊着，在人群里挤，妹妹凄厉的哭声就在我的耳边的。我挤不进去，就朝着在我前面往前涌的人的腿肚子使劲踢，一个满脸胡子的大汉被踢痛了，转过身来骂道：“日妈妈，敢踢老子！”说着就朝我的脸上掴了一掌，结结实实地打在我脸颊上，把我打翻在地上，他就骂骂咧咧地挤上车走了。

汽车冒着黑烟开走我，我看见妹妹周新莲静静地躺在雪地上，胸口起伏着。虽然她已经没有力气哭喊了，但胸口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我爬过去，把妹妹拉到自己怀里，她气息奄奄，慢慢地翻动着眼皮，缓缓地对我说：“哥，好痛哦。”

我的眼泪就刷刷地掉下来，落在妹妹脏兮兮的小脸蛋上。她的身上和脸上全是黑漆漆的脚印，额头上破了一大块。我抱着妹妹在车站疯狂地哭起来，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那些已经挤上车离开的大人。妹妹静静地靠在我怀里，再也没有力气骂人和哭喊了。

车站里的的工作人员听见了我的哭声和骂人的声音就纷纷赶过来，一个好心的司机耐心地问我妹妹有没有事儿。周新莲躺在我怀里缓缓地摇头。

“没事儿。”我说。

“走吧，先上车去！一会儿你俩还是上不去！”那个司机说着，就把我拉起来，叫我和妹妹在开车之前就上了车，坐在了驾驶室旁边的座位上，那一天是我上学以来唯一一次没有被挤到的日子，也是唯一一次有座位的日子。

心里存着对那个司机的感激，我一上车就把自己的一毛钱拿出来递给售票员。售票员刚要伸手接钱，那个司机摆摆手说：“不叫他们买票了。这俩娃娃我见过，早几年在这里捡垃圾。”然后他冲我笑笑，一只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伸过来擦了擦我妹妹的脸蛋：“看这小脸蛋，弄得脏兮兮的，爹娘看见了该有多心疼哩！往后啊，每天早上到了这里就来找我。我天天早班，你们就坐我的车吧！”他笑呵呵地对我说。

刚刚妹妹被踩倒之后我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了所有的城里人，但是这时候我从心底里感激这个善良的司机。因为有了这个好心的司机的眷顾，在此后几年时间里我和妹妹都少受了夹在人群里挤车的苦楚，也是那个好人的司机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彻底改变了对生成的厌恶和对城里人的看法。

妹妹没有什么大碍，仅仅是皮­肉­受伤，不住地哎哎哟哟呻吟着，到了放学回家之后还是不住地呻吟，娘看见了闺女身上脸上的伤痕，心疼得直落泪，也用恶毒的语言咒骂那些为了挤车不顾一切的大人。

“幸亏没出啥事儿，老天保佑！”我娘双手合十，嘴巴里默默念叨着，感谢上天。但在平常日子里，我娘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不指望上天的眷顾。娘曾经告诉我，无论什么时候都要自己走自己的路，虽然脚下的路很长很长，不过只要你肯迈动步子走下去，腿一定比路长，一定能走到任何一条大路的尽头。

这一天注定是一个不平常的日子，虽然妹妹有惊无险，但我家里的顶梁柱在这一天彻底坍塌了。

晚上回到家里我写了一会儿作业就帮着娘一起烧饭，然后一家人静静地坐在电视机前面，看着里面的《再向虎山行》，等待我爹回来。但我爹一直都没有回来，娘就开始有点担心。一直到了晚上十点钟爹还没有回来，我们肚子饿得咕咕叫，就催促我娘赶紧下面给我们吃。娘心不在焉地往锅里下面，不断地朝窗外帐外。

门外窗口有了响声，娘就飞快地出去了。平常日子里我已经看不出我爹和我娘之间的感情，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爹娘不是很恩爱的一对儿。我娘有文化，是个泼辣的人；我爹大字儿不识几个，又是一个憨厚鲁顿的人，我觉得他们天生就不是合适的一对儿。但娘站在锅边心神不定的样子和听到响动就冲出去的举动，让我明白了，在简单而且艰难的生活面前，爹娘都没有流露过心里对对方的牵挂和关心，我娘很少过问我爹的工作，我爹连一根发卡都没有给我娘买过。但我知道他们之间的那种关心和惦念才是最深厚真挚的感情，这种蕴藏心间的爱与关怀不落痕迹却感动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