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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回到家来,庄之蝶筋疲力尽。牛月清接他如接驾,一边看那报上的纪实报道,一边让他去卧室睡觉。他已经睡下了,牛月清却记起了一宗事,进来说:“白玉珠刚才是第二次来电话了,说不敢再耽误了时间,最迟也要今晚上去司马恭家的。现在好好睡一觉,晚上去好了。”庄之蝶睡下并没有睡着,脑子里还想着汪希眠老婆的清冷日子,替她心里发酸。却又转想,自己和这女人虽然清清白白,却有一种说不清的情感系着,连背上生疔疮都几乎是同一时间同一个位置,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儿的缘分儿?这么想着,情绪也兴奋起来,就穿衣下床。一边问牛月清看了报上的文章感觉怎么样,一边让柳月烧了开水,说要叫孟云房、赵京五来喝喝茶的。便从口袋拿出一包极精致的盒子说:“你来瞧瞧这是什么茶,君山毛尖!市长送的。”先自己在杯子里冲了。牛月清看时,那叶子在杯里一半着水,一半浮出,都是细长的未开绽的芽尖,竟一律竖着,如缩小的一片森林。待叶子一支支竖着又沉下去,杯面上就一层一层漾白中泛绿的雾气,一股幽香就在满屋子里暗浮了。牛月清说:“我真没见过这等好茶的。”庄之蝶说:“去打电话叫孟云房、赵京五,还有周敏两口子,都让品品。”柳月说:“我看过一本书,说霍去病在河西走廊作战时,皇帝奖赏了他一坛酒,他把酒倒在一个泉里让全军士兵来喝,那地方后来就叫了酒泉。市长送了你一包茶,你叫这个来那个来,真还不如把茶叶放到自来水公司的水塔里去,让全城都知道市长的恩典了!”庄之蝶说:“你这是笑我受宠若惊了?这你别嫉妒,市长就是送我一包茶叶不送你哩!”柳月说:“那你别小瞧我!”牛月清说:“叫人来喝茶就叫他们来喝吧,不必喊动唐宛儿了,女人家能品出个什么好赖的?!要我来尝,好茶叶闻着香,喝到口里只是涩和苦。”庄之蝶说:“你是关中人,喝茶只是解渴,也或许是关中道上水有盐碱,放些茶是要遮水味罢了。南方的水好,喝茶倒讲究品了。唐宛儿虽是潼关人,原籍却在陕南,她能品出味儿的。上次我在阿灿家,她那茶叶是江苏阳羡茶场买来的,味道真是美,喝了就连叶子也吃了,临走还抓了一撮在口里干嚼,几天口里都有香气的。”柳月说:“你那么逊眼的,吃茶叶渣?”庄之蝶说:“这你陕北人就更外行了,你看的书不少了,你说为什么古书上常写了‘吃茶’?那就是古人把茶叶捣碎了冲了糊状吃,或是撒在饭里吃的。你平日只是牛饮!”柳月说:“我们都是牛,只有像你这样的高级人才叫吃茶的。可我看呀,阿灿那么懂吃茶,却干出那种事来?!”庄之蝶问:“你也认识阿灿?她干出什么事来?”柳月说:“她昨儿下午来的,我真担心大院里人知道她是阿灿了,会怎么说咱家的!”庄之蝶就问牛月清:“阿灿昨日来过?她来说什么了吗?”牛月清说:“柳月这张臭嘴,也学得和孟云房一样,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也说!阿灿是来过的,你给我说阿灿长得多好多好的,就是那么个青眼眶女人呀?她说她妹妹疯了,医院里是说治不了,建议送精神病院去,她让你去看看她的妹妹,她要今日就去送哩。”庄之蝶就问:“她还说什么了?”牛月清说:“还能说什么?就给我说她和王主任的事,她也真是,竟然还纸包了那姓王的一疙瘩舌头肉,差不多要干臭了!她说她与丈夫离了婚……”庄之蝶就叫道:“离了婚?离什么婚呀,这阿灿!你怎么不去看看她妹妹,你怎么安慰她了?为什么不就留下她在咱家多待呢?”牛月清说:“我把她撵走了。”庄之蝶说:“什么?你撵她走了的?!”牛月清说:“现在外边谁不知道西京城里有一个咬男人舌头的女人?那王主任是色狼,能被咬了舌头就少不了是两人搂过亲嘴,能搂了亲嘴谁知道还有干了什么?听说又有一种说法了,是说她们姐妹俩争一个王主任,妹妹争不过姐姐而疯了,姐姐和王主任通奸时要人家高数额钱,人家不给,一气才咬了舌头的。这号女人,连她丈夫都嫌恶心把婚离了,她要你去看她妹妹,你能去?咱家来人多,留她多待,碰上多事人出去到处张扬,咱名声就好听了?”庄之蝶脸色铁青,胸部一起一伏,说:“不要说啦!你一贯是慈肠善心的出了名,你这次做得好!你撵走她是用扫帚把撵走的吗?你怎么不用了菜刀?她是坏女人,不杀了她,怎么显得出你的高贵?!”牛月清见庄之蝶说出这等话来,就一肚子委屈了,说:“我把她撵了,你就这么恨我?我高贵不高贵我干了丢你人的事了?我这是为了谁?我是狠毒女人吗?多少年门口的要饭人哪一个我没端了吃喝?家里没有,我也要上街买了蒸馍给的!可我就是眼里容不得这种不正经的女人!我这家里就不许那号人进来脏了地面!”庄之蝶冷笑了一声,站起来去书房拿了那幅龚靖元的字出来,偏咳嗽着就吐一口痰在地板上,说:“都脏了,都是脏的,只有你是干净的,你就干净着吧!”拉了门走出去,门竟连闭也不闭。牛月清在客厅里说:“柳月,这你都看见了,我在他眼里横竖都不是了嘛!我越是百般迎合他,他越是烦我,你说这到底是啥原因?他处处为别人着想,唯恐伤了这个,屈了那个,却全然不顾我呀,你说我这名人老婆怎么就这么难当?!”就呜呜痛哭起来。

庄之蝶下楼骑了“木兰”就在大街上疯一般的跑,雨后的小巷和商店门口还积着泥水,大街的中间人车碾踏却早干了,腾一层尘土。他想象不出昨日还是泥水汪汪的,阿灿是怎样寻到他家的,一心一意盼望能见到他,能让他去看看可怜的阿兰,又给牛月清诉说自己的苦楚,牛月清却撵了她,她是怎样个破碎的心下了楼的?是怎样哭着回去对疯了的妹妹讲的?脑子里就一片混乱,恨牛月清,恨姓王的贼,恨留下他写文章的市长、市委宣传部长和那个黄德复。“木兰”一直骑到了尚俭路,他才清醒阿灿已与丈夫离婚了,是不会住在那窄小的房子里。今日去送阿兰到精神病院,多半还是在病院里没回来吧!就掉头又往城南的精神病院驶去。果然,在郊外通往病院的那条两边长满荒草的泥泞小路上,庄之蝶恰好碰上了返回的阿灿。他先是并没有注意,只看见路边一个人低头走过来。“木兰”驶过时,溅起的泥水洒了那人一衣,他扭头要道歉,才发现是阿灿。他叫了一声:“阿灿!”车子在三米外的路上刹住。阿灿抬头看着他,木木地看了半天,突然哇哇哭着扑过来,扑在他怀里了。她那身上的泥水沾了他一身,她的鼻涕和眼泪就湿了他的衣襟。他说:“阿灿,阿灿,我不在家,我真的不在家,刚才才听说你去找我了。”用手去为阿灿揩眼泪。阿灿后退一步,不哭了,却掏了一面镜子照着把零乱头发拢好,搓了搓脸面,说:“我的事你知道了吗?”庄之蝶说:“知道了。”阿灿眼泪又流下来。庄之蝶就把“木兰”掉头,让她坐上来,说去看看阿兰。阿灿却说不用了,那地方不是正常人多待的,她待了半天差不多也快神经了;再说阿兰才去,医生也不会再让出来的。庄之蝶无言地仰头看着高空,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就又把车掉了头,说:“阿灿,我领你去一个地方说说话吧。”阿灿说:“你不嫌我?”庄之蝶说:“嫌你就不来的。”阿灿就坐上了摩托车的后座,车子开动起来了,她才说:“你不来,我今日还是要去你家的。你夫人就是骂我打我,我也要见你一面的!你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你要带我去一个没外人的地方,我只要和你在一起,我有话要对你说的!”现在是庄之蝶泪流满面了,迎面的劲风呼呼猛刮,吹干了流下来的泪,而新的泪水又流下来。他没有回头,也没用手去揩,他感觉是脸上已有了泪水冲刷出的坑渠儿,就像井台上井绳磨出的坑渠儿一样深了。

两人到了“求缺屋”,庄之蝶详细询问了事情的经过,就埋怨不应该在阿兰发疯后对王主任采取那种方式的报复。阿灿告诉他,她原本也没想到要这样行动,她是先去找主管街道办事处的区政府的,但区政府却说现在是什么时代了,组织上还能为这类事情上纲上线?何况这事没有旁人证明,单听一个当事人这么说,那另一个当事人又会那样说,组织上该如何来下结论呢?区政府又说,这王主任是区里能干的街道办事处主任,抓工作有力,更突出的是发展了许多集体企业和个体经营,正是因为效益好,他才积极为本区域修建公厕。如今来告领导人的很多,不是说贪污受贿,就是说有男女关系。以前查过几宗,最后呢,处理谁了?要改革开放,过去的道德观念、价值观念都发生了变化,许多过去认为是绝对不允许干的事现在却正是要肯定或算不了什么,这中间就有了许多诬告,鉴于这种教训,作为上级领导要善于全面掌握情况,该纠正处理的当然纠正处理,该保护的也要保护。区政府甚至还说,至于王主任和阿兰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组织上可以了解,但值得怀疑的是阿兰是不是王主任的情人呢?如今兴情人的风尚,因为阿兰年纪是不小了,是该有头脑的人,这事又是在王主任的办公室,不是在阿兰的房子呀!她阿灿是听区政府这么说了,心里黑灰,觉得上告是没有希望的,才气愤之中自己来处理。但要报复这条恶棍,怎么报复?她是女人,女人也只有以女人的可怜的办法。庄之蝶想到自己正卷入那场官司之中的苦衷,将心比心,深深地为阿灿叹息了。但他仍是埋怨阿灿没有及时来找他,便说:“既然事情已成这样,咱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着好。那姓王的虽然会坏些声誉,却不一定就能影响了他继续当官,这个街道办事处待不成,也可能调到另一个街道办事处去还是个主任的。据说他现在反倒散布谣言诋毁你和阿兰,使你们蒙受冤枉,你应该往市上告。这是我带来的龚靖元的一幅字,必要时就送给有关人,我也去找找市长,市长我毕竟还是能说上话的。”阿灿说:“算了,我没那个劲头了。我作为一个平头女子,在这个城市里没有保护好妹妹,但我也尽了我全部力气。如今落到一个坏女人的地步,尤其在你家受到夫人的贱看,我的自信更没了。我是累了,实在是太累了。我还能怎样呢,就是把那姓王的罢了官,抓了牢,还能把我和阿兰的损失补回来吗?反正我已经把气出了。与穆家仁离婚,是我提出来的,他是个没多大能耐的人,好的一点是人老实。生活在一起我老早也没有多少热情。如今出了这事,我也不愿影响了他,我现在到处说是他提出离婚的,为的是让他在人面前能长长做男人的志气。今日见到你,这我没敢想的,可你却能来找我,天神保佑竟又在路上碰着,这我多么感谢你!我现在只有一个要求,我求你不要笑话我,你如果还愿意,我想一丝不挂地和你睡一觉,坦坦然然睡一觉,你能让我给你生个孩子吗?”庄之蝶把女人抱起来。两双眼睛看着,两双眼睛都流下泪,两人就抱在了一起,各自都在使着力气地抱,那口液和眼泪也便在吻时往下咽,喉咙里呃儿呃儿地发着响。这时候,阿灿挣脱开了,笑着说:“咱们都不要哭了,都不哭!欢欢乐乐在一起吧。你等等我,我要再美丽一次给你的!”就走到浴室去,在水龙头下冲凉水澡,刷牙,梳头,然后就坐在镜子面前,从提兜里取了眉笔认真描眉,搽脂抹粉。庄之蝶进来要看,她不让,竟把门也拉闭了。过了好久好久。她赤条条走出来,容光焕发,美艳惊人。庄之蝶过来就要抱她,她说:“你让我给你跳个舞,我在单位业余文艺比赛中获得过第三名的。”就扬臂抬脚,翩翩而舞,竭力展示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然后突然蝴蝶一样扑过来……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两人都燃烧起了人的另一种激情,他们忘却了一切痛苦和烦恼,体验着所有古典书籍中描写的那些语言,并把那语言说出来,然后放肆着响动,感觉里这不是在床上,不是在楼房里。是一颗原子弹将他们送上了高空,在云层之上粉碎;是在华山日出之巅,望着了峡谷的茫茫云海中出现的佛光而纵身跳下去了,跳下去了。所有曾在录像带中看到的外国人的动作,所有曾在《素女经》中读过的古代人的动作,甚至学着那些狼虫虎豹、猪狗牛羊的动作,都试过了,做过了,还别出花样地制造着新的形式,两人几乎同时达到了高潮,在剧烈的呼叫中,阿灿说:“你射吧,你射在里边吧,我要孩子,我要你的孩子!”如黄河之水倾泻,如万戽泉水涌冒。他们死一般地摆在那里是沙滩上的两条鱼了。这么静静地躺着,如躺过数百年,让日落时的晚霞从窗外照进来,慢慢滑落过一道玉梁又一道玉梁,后来两人相视一笑。阿灿说:“你说这孩子该是怎样个孩子呢?”庄之蝶说:“一定漂亮如你。”阿灿说:“我要他像你!”两人就又抱在一起……庄之蝶笑着说:“香!”阿灿用手捏掉了他嘴唇上的一根毛。又在自己的唇上涂上口红,吻他的一个部位;再涂一次口红,吻他一个部位,庄之蝶已满身红圈,似挂了一身的勋章和太阳。

当他们就要分手的时候,已经是夜幕沉沉。阿灿说:“我最后一次感谢你!”庄之蝶说:“最后一次?”阿灿说:“最后一次。我再不来找你,你也不要想我以后怎么生活,你答应我,彻底忘掉我!我不能让人知道你认识我,我要保你的清白!”庄之蝶说:“这不可能,我去找你,你就是处境什么样儿,我不管的,我是要找你的!”阿灿笑笑,说:“你瞧瞧那窗外,天那么黑的了。”庄之蝶扭头看去,窗外确漆黑如墨,遥远的地方,一颗星星在闪动着。他说:“那星星是在终南山那边吧?”回过头来,阿灿脸上是一道血痕,她的手上拿着头上的发卡,发卡上染红了血。庄之蝶惊得就去看那伤痕,阿灿却抓了桌上一瓶墨水倒在手里,就势捂住了半个脸,那露着的半个脸却仍在笑着,说:“伤口好了,或许有疤,若是不留疤。这墨水就渗在里边再褪不掉的。我已经美丽过了,我要我丑起来。你就不用来见我了;你就是来,我也不见你,不理你!”庄之蝶瘫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她去打开门。门打开,一只脚已经跨出了门槛,庄之蝶抬起身要去拉她,阿灿却把他按住了,只是说道:“你不要起来,你就看着我走吧。你如果还要给钟主编写信,原谅我不给你转了。我大姐那边我会去信告诉她,你就直接按原地址寄她好了。我带了你的孩子走了;孩子是你的,你有一天能见到你的孩子的。你哭什么?你难道不让我高高兴兴地走吗?”就转过身去,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下,下一个台阶响一个噔声。庄之蝶听到了七十八个噔声。

庄之蝶恍恍惚惚回到家里,已经是夜里十一点。牛月清没在家,柳月埋怨他,说好的晚上去司马恭家,孟云房和赵京五都来了,就是等他等不回来,牛月清只好代表他和他们去了。临走时又发现没有了龚靖元的那幅字,才想起他中午出去时拿了一卷东西的,只好让赵京五又去画廊那边重新取了原存的那幅字。柳月说:“你是到哪里去了嘛?”庄之蝶说:“我找了阿灿。”柳月有些气愤了:“阿灿有这官司重要?!”庄之蝶冷冷地说:“当然重要。”说完,进了卧室,却又回来,手里拿了一条毛毯,到书房的长沙发上睡下了。

孟云房、赵京五和牛月清去了司马恭家,司马恭态度温和,茶是沏了,烟是取了,也展了龚靖元的字批点了一番,却说:“景雪荫起诉一事,老白给我说过几次。起诉书我看了,景雪荫夫妇也来找我谈过,那女人不仅仅是个有风采的,而且是能量很大的角色儿。我也看出她对庄之蝶内心深处还有一份情意。听口气多半是在丈夫面前说不清楚,再是高干子女,一向顺当,从没受过什么委屈。而且事情闹开来,杂志社和作者,包括庄之蝶一直未能向人家赔软话,没有台阶下,所以事情越来越升温,弄到了不能互相谅解,不能调和的地步。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能让她撤诉,现在看来困难。我也曾想冷处理,不说立案,也不说不立案,搁置在那里一个时间,或许她冷静下来了也有撤诉的可能。但是她见天去找庭长,找院长,质问为什么迟迟不立案。今日下午院长就来通知立案,这案便已经立了。”牛月清听了,早吓得如五雷轰顶,话也说不出来。孟云房就问:“这事没有退一步的可能了吗?”司马恭说:“这是不可能的,除非你们让院长改变主意。但是,身为院长,他也不可能把立了案的决定又推翻掉的。”牛月清一股气就顶在心口,眼泪嗒嗒地掉下来,赶忙用手擦了,鼻子却发酸,不停地吸动着。孟云房就说:“你那鼻炎还没有好吗?我这里有纸。”牛月清立即知自己失态,说:“我有纸的。”去厕所里又流了一股眼泪,擦了,平静了一下情绪出来。司马恭从糖盒取了一颗糖给牛月清,牛月清笑笑,接受了,却捏在手里,说:“你说吧,司马同志。”司马恭说:“立了案也不一定证明起诉人会赢,官司谁胜谁负,要法庭做全面调查后,依据法律条文才判定结果的。庄之蝶没来,你们可告诉他,让他做好心理准备来打官司,一等起诉书副本转给他,他得好好起草一个答辩书。事情就这么办吧,我也不好留你们,案子接到手,我也要避免与当事双方在家里接触。龚靖元的字你们也就带上吧。”说罢就要转身回卧室看电视,对孩子说:“你去送送叔叔阿姨吧!”三人只得起身出门,在楼道里匆匆商量了一会儿,就又赶来白玉珠家。白玉珠问了情况,叫苦不迭:“你们这几日都干啥去了?那么大的雨,我两次都在法院门口遇见一个女人拦了院长说话,我问那是谁,有人告诉说那就是景雪荫,可你们迟迟不来!今日庄先生也是应该来的呀,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可不管名人不名人的,如果官司打输了,这不也要损害名人的声誉嘛!”牛月清便说:“老白批评得对,这事都怪我们。也是遭了水灾,市长硬拉了之蝶去写文章,迟迟不能回来,今日晚上又是市长召去了的。他怎么能不来的?改日他一定要来看看你和司马审判员的。刚才司马审判员态度还好,怎么说出话来倒使我心里好没了个底儿。”白玉珠说:“他具体接管这个案子,话也只能说到那个份儿上,不可能现在就对一方有明确表态,万一说出,对方反映上去,这还了得?我说一句不该说的话,法律是有法典的,但执行还是人来执行的。”牛月清就说:“老白呀,咱们也都是朋友了,这事就全要靠你!立案就立案,判案却只有你能与司马审判员说上话的。”白玉珠说:“这个你让庄先生放心,不管事情结果如何,我白玉珠要尽我的力量的。”牛月清说:“那怎么能说不管结果如何呢?这我心里又是没底的深渊了!”白玉珠就闷了半日,说:“这样吧,我现在做几碟凉菜,过去叫司马恭来家吃酒,他当然知道我与你们的关系。若是他不肯过来,这他必是看了起诉书后觉得事情难办,这就指望不大了;他若肯来,这事就有三分指望。来了以后,我给他龚靖元的字,他若不收,这事就又没了指望,他是怕收了礼将来判你们输就不好意思;若是收了,这事就又有了六分指望。收了字,酒就喝得有了几成,我必然要问关于这宗案子,他若闭口不说,这事就又难了,他不敢对我说了大话,证明他心中没谱或是有了倾向;若是愿意说,就是要征求我的看法,这就有八分到九分的指望了。”牛月清连连叫好。孟云房说:“哎呀老白,你这是一肚子《水浒》嘛!那一套话真像王婆说的!”白玉珠说:“我爱读的还是《三国演义》。”牛月清就让赵京五快去街上夜市置办几样凉菜和酒来,白玉珠说家里有的。牛月清还是掏了钱,让赵京五去了。不一会儿,抱回来三瓶五粮液,一包调好的牛肚丝,一包口条,七个酱猪蹄,五颗变蛋,一只五香烧鸡。白玉珠就让他们回避去楼下,他这里以开合窗子为信号。第一次开窗子是司马恭来了;再合窗子是收了字了;开第二次窗子是说明谈开案子了。如果第二次合窗,他们就可以放心回家了。

三人便下楼蹲在马路对面的墙根处,开始一眼一眼瞅着白家的那扇窗口。果然,先是那窗子被打开了,三人对视一笑,然后就急切切盼合窗,但窗子迟迟不合。马路上的人已很少,远处那条巷口是个夜市,听见有人在吵架,吵着吵着就打起来。孟云房扭头看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蹲在墙根,说:“京五,你年轻,脖子不酸的,你好生盯着那窗子,我闭个眼养养神儿。”就脱了一只鞋垫在屁股下,那只光脚搭在另一个脚上,一套头就呼呼噜噜开了。约莫过了二十分钟,窗口前人影一闪,窗扇就合上了,赵京五摇着孟云房说:“孟老师。司马恭是把字收了!”孟云房没言传。牛月清说:“他也累了,你让他睡吧。京五,你也打个盹吧。”赵京五说:“我不困的,孟老师是一只眼,睁了一天,两只眼的困让一只眼受着,他是该合合眼儿的。”孟云房却说:“京五你放狗屁!”赵京五说:“你原来没睡着的?”孟云房说:“我才真正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你们听见什么声响了?”赵京五和牛月清就说:“夜市上已不打架了。”孟云房说:“你们再听听,好像是周敏又在城墙头上吹他的埙哩。”两人静耳听了,果然隐隐约约有埙声。牛月清说:“周敏心里也苦,夜夜都去那里吹的,可他偏吹那什么埙,声音哀不兮兮的,越吹反倒越霉气的!”孟云房说:“这小伙不是个安生人,他心性高,运气不好。我看过他的相了,他鼻梁上有个痣的,鼻梁上有痣的人一生孤单,要成事就成了不得的大事,不成事就一塌糊涂。”牛月清说:“我也觉得是,他拐了唐宛儿跑出来,那一家人就毁了。一到西京却又出了这事,咱不敢说他有什么坏心,可偏就搅得天昏地暗。不说他了,酒喝到这个时候,是不是老白自己先喝醉了忘了提案子的事?”赵京五说:“那白玉珠不敢的。应人事小,误人事大,庄老师不是一般人,况且他喝的还是咱的酒!孟老师,你能看周敏的相,你也给我看看。”孟云房说:“我不给你看的,但我只说一点,你近日下便火结!”赵京五说:“这你怎么知道的?!”牛月清说:“云房还真能的?”孟云房说:“那当然了!这用的是‘奇门’法,你瞧瞧你坐的方位,咱三人都是随便坐在这儿的,你偏偏坐的是路灯杆下,这路灯泡儿是圆的,那像不像你长的东西?可这灯罩儿被哪个孩子丢石子打碎了一半,就象征了你那地方出问题的。我还可以告诉你,左边那个房子里必定住着个光棍!为什么?他家门前那棵槐树光秃秃的没枝没叶只是个桩儿,我刚才一来就这么感觉了,不信你去问问?”赵京五站起来说:“那家灯亮着,我去说借个火儿看看去。”刚要走,却叫道:“窗子开了!”牛月清喜欢地说:“这老白行的,过后咱得好好补谢补谢人家哩!”就又说:“京五,别去了,你问人家是个光棍了,你孟老师就越发得意的;要是没说准,你孟老师的一张老脸又没趣的。你和你孟老师去那夜市上吃烤鱼去!”把四十元塞给了赵京五,直推着他们去了。四十分钟后,牛月清来到了夜市上,对着卖醪糟的摊主说:“来三碗,每碗卧三个鸡蛋的!”孟云房和赵京五就明白她的意思了,一人过来吃了一碗。

回到家里,已经是夜里两点。柳月在厅室的沙发上看书,头却往前一倾一倾地打迷怔儿。牛月清夺了书在她头上一拍,说:“你梦见谁啦?”柳月笑着就去倒茶水,牛月清却脱了高跟鞋,嚷道快取了刀片来她要削脚心的鸡眼,就扳起脚来,小心翼翼地拿刀片剜。柳月说:“这么大个硬甲哟!”要了刀片帮着来剜。牛月清说:“这都是穿高跟鞋穿的!男人家只知道女人穿了高跟鞋漂亮,哪里又知道女人受的什么罪?铮儿铮儿的钻心的疼哩!”柳月终于剜下来一片,一个大片,但却没血流出来,牛月清说没事的,穿了拖鞋在地上踩踩,便悄声问:“他回来了没?”柳月说:“回来了,他一个睡到书房去了。”牛月清就不免伤心叹气,说:“不理他!我也懒得去理他,让他上法庭被告席上逞他的威风去吧!”便进屋去睡,把屋门也从里边反锁了。

第二日,庄之蝶起来梳洗,知道夫人已经上班去了,问柳月昨夜回来说了什么,柳月说没说什么的。庄之蝶又拨电话问孟云房,然后在书房坐了喝闷酒。下午三点左右,邮递员就送来了法院的通知,附了一份起诉书副本在里边,要求准备答辩书,等候法庭传讯调查和开庭辩论。庄之蝶看了三页起诉书,字迹是景雪荫的,行文的语调却明显是别人的,知道果真有人是在她的背后出谋划策,煽风点火,就骂了三声娘。再往后看,被起诉的是五个人:首位周敏,其次他庄之蝶,后边依次为钟唯贤、李洪文、苟大海。虽然自己是被告二号,但罪状用词最多,又极尽挖苦,把他描绘成了声名颇大而灵魂龌龊,是忘恩负义,出卖友情,为编造自己的风流韵事不惜损伤他人的一个卑劣男人。庄之蝶兀自脸色烫烧,知道景雪荫已经完全撕破那过去的丝丝缕缕友情了,自己在她的心目中已一文不值,倒也不免一番委屈,一番伤了自尊心,蓬蓬勃勃生出一大片火气来。他把半瓶酒咕嘟嘟灌进肚里,摇摇晃晃出门去了。他去周敏家找周敏,周敏已经收到了法院的通知,也是在家喝酒,两人坐下继续喝。周敏就说杂志社接到起诉书副本,分析说这是武坤的代笔,武坤善于写这种声色俱厉的文章,说有人看见姓景的和武坤好得干了什么什么事了,而那丈夫却信赖他……庄之蝶就把酒杯摔了,大声喊:“不要说她!不要说她!”人就醉在地上。这一醉直到中午还不醒,唐宛儿就给牛月清打电话,牛月清回答:“我可管不了他!”话未说完就放了电话。唐宛儿倒生了气,心里说:你不管了,那也别说我是灌醉了他在家里。回家来和周敏抬了庄之蝶在床上,周敏又要去杂志社注意随时的动向,就让唐宛儿在家守着,小心庄之蝶醉中从床上跌下来。

周敏一走,唐宛儿关了院门,回来见庄之蝶还长醉不醒,且满头满脸汗水,就解开他那件白衫儿的扣子让敞着,自己拿了一本《红楼梦》坐在床边来读。读着读着,她就读不下去,觉得这种环境非常地美妙——他在床上匀匀地发着鼾声,我在这里静静地读书,窗外的小风吹得梨树枝吱儿吱儿响,那一只老鼠在顶棚下的挡板上出现了,睁着明溜溜的眼睛看他们了许久,就随着那电灯绳儿往下溜,溜到床头被子上了,一闪儿,不见了。唐宛儿立即坠入了一种境界去,认作床上的真正是自己的男人了;男人的睡去,完全是在听着她读《红楼梦》时不知不觉睡去的。于是她说:你真坏,让我读得口干舌燥,你倒睡着了?!就放下书,趴过去把他的嘴唇吻了;他还不醒,倒要恶作剧一番,竟拿了一支毛笔来,就在那肥肥的肚皮上作起画来。唐宛儿将庄之蝶的一双乳画作了眼睛,将那肚脐画作了一张口,那口向上翘角儿,就是一个笑的面孔对着她了。她说:你笑什么?不让你笑我的!就又在那双眼下画了一串珠泪,那面孔就似哭又笑,似笑又哭起来。这么画完,庄之蝶还是没醒。她说:你还不醒吗?你假睡着的!但庄之蝶真的没有醒,唐宛儿这时候就却盼他一醉长年不醒,便趴近去解他的裤带,竟把那一根东西掏出来玩耍。……不觉自己下边热烘烘起来,起身看那坐过的小凳子上,出现了一个湿湿的圆圈,就不顾了一切……她两条腿在地上蹭来蹭去,连鞋也蹬脱了。正得意忘了形状,脑门上梆地挨了一击,她猛地就爬起来,脸色顿时煞白。回头看时,身后并没有人,再转过来,庄之蝶挤着眼睛给她笑,唐宛儿立即双手去捂了他的眼睛,却也脏脚脏腿地上了床,压下去套上了。庄之蝶说:“你这不要脸的!”唐宛儿说:“我不要你说,我要你醉!”用嘴又堵了他的嘴,庄之蝶一下子翻上来狼一样地折腾了,一边用力一边在拧,在咬,在啃,说:“我是醉着,我还醉着!”……窗外的光线越来越暗了,庄之蝶瘫在那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又吁了一口气,说:“天黑了,宛儿。”唐宛儿说:“是黑了,天怎么这样短的!”庄之蝶说:“你是在酒里下了迷魂药了,宛儿?我从来是喝不醉的,我得回家去,现在腿软得怎么回去?”唐宛儿说:“不回去就不回去了,天已黑了,你就睡在这儿,睡在哪里都是睡在夜里的。”庄之蝶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的。”唐宛儿说:“睡在哪里都是睡在夜里的。”庄之蝶说:“这话说得好的,光这一句话,宛儿你可以做诗人的。”唐宛儿跳过了庄之蝶的头去取壁橱里的一条裤衩穿了,一边整裙拢发,一边说:“是吗?那你是作家我是诗人,今夜里周敏回来了咱们好好聊一夜,还一定需要回去和你老婆亲热不可?”庄之蝶说:“回去我也是睡我的书房,我没有爱情了,没有了爱情的人就像这天一样的黑。”唐宛儿就说:“那我给你光亮!”伸手去拉电灯绳儿,咔咔了两声,灯却不亮,就骂道:“又是停电了!西京城里三天两头停电,我要是市长就撤了电业局长的职!没电了,我给你划火柴!”嚓地划了一根,两人都在幽光里笑了,随之就灭;又划一根,倏忽又灭了。唐宛儿还要划,庄之蝶说:“说你是诗人,你越发把自身都变成诗了!算了,别浪费火柴了。周敏呢?周敏上班去了?”唐宛儿说:“上班去了,他每日晚上要去吹埙的,今日这么晚了不见回来,怕是杂志社又有了什么事。你穿吧,我给你做拌汤来吃。”庄之蝶说:“饭不吃的,等他回来,看见家里电灯不亮你我黑漆漆在房里,他就要起疑心的。”唐宛儿说:“你这时走,说不定刚出门就碰上他回来,他才要疑心的。这样吧,你穿了衣服再醉睡,我把门全锁了到街上去,就说锁了你一下午的。等他回来了我再回来。”庄之蝶骂了一声女人比男人鬼,却从口袋掏出一卷钞票说:“你要去街上就到商店给你买一套时装吧,大商场十二点前关不了门的。我总想给你买的,但又怕不合体,你自己去吧。”唐宛儿不要,庄之蝶不悦地“嗯”了一声,唐宛儿把钱收了,出来锁了院门往街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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