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你喜欢的糖，我放在你枕头下吧。

阿公又低低“嗯”了一声。王岚知道这个爷爷不爱说话，也没多问。把怀里的钱掏出来，放进阿公的手里。阿公的手大出王岚的小手两倍。记得读初中时，爸爸和妈妈去自贡看灯会，晚上没回来。爷爷陪着在灯下看书，第二天早上5点准时叫醒了她，做好她爱吃的­鸡­蛋炒饭。后来，祖孙俩手牵着手走过了娃娃山，王岚最怕一个人走这片坟场。

王岚突然想到的是这双手还是那么温暖、宽厚，跟10年前没什么不同。可是，她想哭。蚊帐里的那个老人，在昏暗的灯光下一动不动，只有呼吸抖动­唇­边的胡子。他要死了吗？人死之后都要埋到娃娃山。她想挽救这个局面，但爸爸和三叔都是铁了心的，哪会听她的话。爷爷有了这三百元钱，可以看好病了，不会死的。

做什么去了？给爷爷钱？王岚推开门，爸爸站在阳台上，开始盘问。王岚一口否认，没呀，谁给谁钱。

一年前，在钟县的最后几天——也就是另外一个爷爷生命的最后时光，他艰难地留下了一纸绝笔，很似一封情书。这封信还是托六姑，爸爸的异母之妹转交到望江楼的。老人在信里埋怨王岚不去看望他，后来王岚想这封信应该是写给­奶­­奶­的吧。当时她要忍受韩母的辱骂，还得不露声­色­地等待韩秦交给她上大学的学费 ，所以一直没离开过望江楼。一个在河的这头，一个在河的那头。爷爷对她的情人之间才会产生的哀怨和责备现在时刻折磨着王岚，她不愿再留下类似的遗憾。

第二天，阿公拄着拐杖来找阿婆。两人坐在木桩上聊什么呢？王岚兴奋得快蹦起来了，爷爷快好了，想不到这么快，奇怪。

晚上，爸爸问她，是不是给爷爷300元钱了？不说实话。你看他今儿不是好好的了，用得着你瞎搅和！小丫头懂什么懂？你三叔知道怎么做。王岚在心里说，三叔不是人！

阿公起来的就仅是这么一天—— 在王岚返校的头一天。他把王岚给的钱压在棉絮下的稻草里，没让三儿去镇上抓中药。王岚送给他的什锦糖，最初的几天还放在嘴里嚼嚼，后来觉得乏味，什么也不想吃了。

仁忠把阿公的床换到了堆放农具的房间。他们吃饭的时候就听不到阿公在床上的喘息声。每天清晨，他放一大杯开水在阿公的床头，阿公颗粒不沾时，他便每天只有这一次走近他的床榻。

阿婆来看阿公了。这是她的第二个夫婿，第一个已经走了，这一个也要走了吗？阿婆自然并不愿意他抛下她孤零零活在世间。老一辈的人几乎*了，儿子恨她改嫁给了眼前这个男人，平时根本不理睬老娘，小一辈的更不愿听她唠叨。阿婆看着阿公的脸颊，想，要走，就好好走吧，走得越快越好，免得受更多的折磨。

阿公心里感激阿婆来了这一遭！他没说话。喝了一口阿婆递在他嘴边的水。依稀也见阿婆用袖角抹眼泪。

夜很深了！外面怎么这么黑呀？没有一颗星仔，青蛙呱呱在田间鼓噪着，哦，还有虫声，唧唧唧唧，什么虫子？小时候哥哥姐姐烧蚱蜢，­肉­可­嫩­了，香！娘打我ρi股，我就围着磨盘疯跑，她追不到，气得骂我“兔崽子”，还不是她生的？嘿嘿……那时，我们家院子很大吧？有20来个长工？爹出手可狠了，一鞭子打在长工身上，就是一条血痕……后来怎么了？土改？再后来，聂兰带着她的儿子回到了桃花湾，媒人撮合，嫁给了我这个艄公……那些年咋越过越穷，吃野菜，吃树根，我也没法啊，老大自他娘死后过继给堂哥；老二不是我的，和我简直就是冤家，怨我没本事。妞妞这乖乖却贴我；三儿呢？不争气的东西，朝三暮四害死了他的结发老婆，多贤惠可爱的人啊！三儿，我的三儿……水……水……给我一口水……

王岚后来收到妹妹的来信，信中言：爷爷的眼睛睁得好大、好大，左手搭放在床头茶几上，一个指头的距离就可触摸到水杯了。他的褥子下满是屎尿。三叔第二日晚间偷偷到河对岸掘了个土坑把爷爷埋了。到了腊月十八，开棺捡尸骨，终于让爷爷和曾祖父、曾祖母躺在了一起。当天晚上爷爷给妈妈托了个梦，笑ⅿⅿ地说终于回到了家。

却说那日迁完坟，阿婆没有钱买纸锭，踩着放了裹布的畸形小脚到亡夫的坟头坐了一个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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