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两天才是头七,家里现下闭门谢客。
卢氏扶着静言躺下歇息,看她一时也没有睡意,只那么瞪着眼直愣愣的看着房顶便慢慢将这几日的事儿说了。
原来静言的母亲是在她第一晚到兴图镇时突然过世的。
章夫人去的很安稳。
头天晚上还和卢氏商量着,快过年了,有静言在王府中赚的银钱,今年家里宽裕了许多,还惦记着给冕儿多裁两套新衣裳。
婆婆温柔的笑容好似还在眼前,“真真虽是个女孩儿,但以前有算命的说她很有福气。现下看来,却是咱们全家都沾着她的福。这孩子面儿上看着温顺,其实骨头里倔得很,跟她爹爹一样的。我现在啊,就发愁她的婚事。进了王府,怎的也要做满两年,不然对不起王妃和郡主对咱们家的恩典。两年啊……你是她嫂子,万一到时候我不在了,你可要上心给真真寻一门好人家……”
现在想来,当时婆婆便是回光返照。好多老人都说人死之前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的,所以便趁着老天爷给的这最后的机会把身后事交代一遍。
卢氏没有把这些话学给静言,毕竟现下是最伤心的时候,恐怕她听了会更伤神。
于是便只说婆婆是好福气的,睡梦中就走了,也不痛,也没受罪,街坊四邻和大夫都说这是婆婆一生与人为善积的功德。
“嫂子。”静言的眼睛终于不那么直愣了,转过头看着卢氏:“你帮我打些热水来罢,我要换衫梳洗,去给娘磕头……看看娘。”
素白衫裙,麻布褂。
静言对着屋内小小的镜子散开了头发,重新梳成一个最简朴的发髻,拈起嫂子递给她的白棉线扎成的簪花,仔细簪在鬓旁。
握着她进王府时母亲给她的玛瑙簪,静言慢慢走进灵堂。
“我想……和母亲待一会儿。”
卢氏轻轻的退了出去。
静言跪在蒲团上,缓慢的弯□,额头触地,“娘,不孝女回来了。”
咚,咚,咚,咚,咚……她不知道自己磕了多少次,只知道她没能在母亲最后的日子里陪伴在她身旁。
萧瑟的冬季,章家灵堂,静言站起身伏在灵柩上,把玛瑙簪摆在母亲的发髻旁。痴痴地看着母亲的遗容,喃喃低语:“娘,女儿陪着你呢。”
多希望母亲能睁开眼看看她,多希望能再听母亲唤一声她的小名。
真真。
再也不会有人这么叫她了,再也不会有了。
头七。
静言和嫂子以及年幼的冕儿披麻戴孝跪在堂上,章氏亲族里的远近亲戚来来往往。
静言一次又一次的磕头,麻木的将客套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招待茶点,迎迎送送。
她家现下只有靠她张罗支撑,但她毕竟是个姑娘,好在还有几位堂兄过来帮忙。其中一位在城门上做监门官的,在灵堂门口支起一张桌记录礼单。
哭灵时跪在静言身后的嫂子使劲儿推了推她,“小姑,小姑,你哭吧,哭出来能好些。小姑,你别憋在心里头啊,小姑……”
静言没有流泪,只是眼睛睁得圆圆的,一直盯着母亲的灵柩,不言不语。
待到客人散尽,头七守灵时,静言让嫂子带冕儿回房休息。
毕竟侄儿还小,他是章家唯一的根了,那么幼小,那么脆弱。她是他的亲姑姑,怎么舍得她的宝贝侄儿受苦?而且,逝者已矣,让一个孩子陪着跪啊,磕啊,又有什么用呢?
灵堂上摆着纸马纸人,在跳动的烛火中好似随时能活过来一样。
堂外北风凄凄,堂内只有静言一个人,但她一点儿也不害怕。这里除了她不是还有母亲么?
静言盯着那些纸扎的童男童女,突然想到,这些人偶以后就是在阴曹地府伺候母亲的人吧?现在不过是一堆竹篾子和彩纸,等一把火烧了,它们就有了魂魄吗?
应该给母亲多烧些,除了这个还要有金山银山!母亲活着时没享受到什么荣华富贵,到了另一边,应该多多的补偿才对。
街坊四邻都说母亲仁慈善良,下辈子一定能托送个好人家。是啊,母亲这一辈子没对任何人说过一句重话,更不会去算计旁人。这样的人,便是阴司的判官也会以礼相待吧?
静言站起身,仔细的整理了一下那对纸人,后退一步,对它们恭敬的行了一个礼,“以后,就有劳二位悉心伺候我娘,辛苦了。”
静言垂着头很久很久,没人看到在她身前的地面上有斑斑水渍,密密麻麻。
卢氏一日比一日心焦,只因她这小姑既不哭也不闹。每日里看着静言迎送宾客,晚间噼里啪啦的打着算盘,把日间收到的礼单礼品逐一核对后收纳。
这人啊,不能太绷着了,不然早晚都会出大事。
然而她将担忧细细的说给静言听时,原打算好好劝慰一番,却被静言一句话说得哑口无言又心酸难忍。
“这个家,总得有人支撑着把该做的事儿做完。”
一晃时至三七,做道场。
这一次筑北王府大郡主和大总管都来了。卢氏慌慌张张的去叫静言,街坊四邻全抻着脖子看,有喜欢凑热闹并胆子大的便借口来帮忙,再加上族中长辈亲友,挤了满堂的人。
站在大门口迎客的茶师傅接了卫玄递上的礼单高声唱礼:“筑北王王妃随礼一百两!筑北王府大郡主随礼二十两!北疆军左将军随礼二十两!”
大郡主和卫玄步入庭院,挤在一起的人自发让出了一条路,卫玄一眼就看到了跪在灵堂里的静言。
守在堂外的静言的堂兄赶紧起身行了大礼,卫玄略一点头,扫见他也戴着孝便知这是静言的族亲,留意看了一眼,只见满脸的奉承巴结。
大郡主依照礼数给章夫人上过香后便拉着静言问长问短。
卫玄默默的站在一旁,见静言并未过分消瘦,也还算有精神,便稍微放下心来。只是静言的眼神有些空,不似以前那么灵动,这让卫玄的心头泛起一阵钝痛。更可恨的是还有这么多人在场,他想和她说句话也不能。
只能行礼,“章姑娘节哀顺变。”
静言回了礼,亦是不敢抬头去看他。
但,能听到卫玄的声音,能看见他这个人,哪怕只有衣摆,也足够了。
这段日子里悲伤死寂的心就这么缓缓的活了过来。
其实她什么也没想,甚至在丧母之痛中都没有思念过卫玄。她一直觉得很冷,很累,但今天能见到他,就好似把她又拉回了一个温暖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有一副强壮可靠的臂膀。
头七,二七,三七,在这七个七之间,过年了。
万家灯火,嗑家团圆。
静言的家里只有满目的白。在这喜庆的日子里,闭门谢客,谁又会来沾晦气?
除夕之夜。冕儿年幼,象征性的守到将至子时静言便让嫂子带他去歇息了。把执意陪伴她的老管家撵出去,“您辛苦了一年,今后家里还指望您能多帮衬呢。”
老管家的手里多了一枚五两的银锞子,一个劲儿的往回推,“小姐,使不得!这太重了。”
静言按住官管家老伯的手,“收着,这是您应得的。赶紧回房去跟大娘和二柱子吃个团圆饭罢,咱们家虽在丧中,日子总得过,还得好好的过。”
老管家哽咽着走了,静言举着一盏风灯去闩门,然而手刚摸到门栓就听见有人轻轻叩门。
大年夜的会是谁?
只听外头传来她最熟悉的声音:“有人么?我是筑北王府……”
卫玄的话还没说完,猛的一下,大门就打开了。而开门的,正是他日思夜想的人。
只见静言握着风灯,灯罩里透出暖暖的光,映着她的脸。
看着卫玄恭恭敬敬的上了香后跪在母亲的灵柩前,静言突然觉得有些恍惚。
她不应该放卫玄进来的,三更半夜孤男寡女……可是在她看到卫玄深夜造访时,心里就有股无法自已的感情,那么汹涌的冲上了她的头。她想多看看他,她想他能陪陪她。
不,还是不行。他不应该这个时候在她家,他不能,她也不能,他们……
“章夫人,在下是兴图镇卫氏一族卫玄,时任北疆军左将军,筑北王府大总管。章姑娘乃在下心仪之人,请夫人安心上路,日后章姑娘就由我卫玄照顾。”
他!他在说什么?
卫玄磕了三个头,站起身走到静言面前,默默的拉起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以后,有我。”
静言无法形容她现在的心情,更不知该说什么,该怎么做。
她想抽回自己的手,但卫玄抓的那样紧,那样牢。
“不,你放开,我在戴孝,你别……”
然而在最初的慌乱后,静言突然感觉到她手掌下的那颗心跳得如此的快。抬起头,看到卫玄的眼神是如此的热烈,笃定。
不是来往亲朋那些或真或假的怜悯,是一种无声的誓言。
以后,有我。
以后,有我。
卫玄盯着她,“我知道你在戴孝,我也知道你要守孝,但无论多久,我等你。”
静言不敢再迎视他的目光,微微偏开头。
乱了,全乱了,他真讨厌!干嘛在这个时候说这些?她不要别人可怜,她自己能撑住的!
“不许犯倔。”
“我没……”
但她的话淹没在卫玄火一样的视线里。他的眼睛亮亮的,微笑的嘴角边有一条好看的弧线,他说:“笨,又想自己撑过去。”
这是静言自母亲过世后第二次流泪,也是唯一一次在别人面前哭。
抛开一切束缚着她的情感的礼数,静言一头扎进卫玄的怀里失声痛哭。
卫玄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很轻很轻,等到她平稳了情绪只是抽噎时,卫玄自怀中掏出一块丝绢。
他一直把她的绢子带在身上。
静言还沾着泪水的脸上展开一个微笑,这一个月来的第一次笑容,给卫玄。()
53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在七七中除了逢头七三七五七这种单七日子要招待亲朋,静言趁着其它的双七日子将家里的银钱账目并一切琐碎东西都整理了一遍。
凡事都要讲究个量力而行,按照家中的财力静言并未打算在七七中的末七大操大办。
但时至末七当日,卫玄亲自带着侍卫小厮替王府送来了冥纸香烛等物,更送来两座华丽精巧的金银斗,每一座都由两名小厮抬着。
街坊四邻们聚在一起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有人羡慕有人嫉妒。
当时有族中长辈在堂中接待卫玄,静言只静静的站在一旁,虽没能和他说上只言片语,但心里又暖又踏实。
因为有了王府的资助,最终这场丧事办得相当体面。
一切都结束后,静言脱了孝服换上素色衣衫,一笔笔将往来随礼的账目抄写了一遍,哪些是日后要回的,哪些是以前随出去的回礼。
以后家中再无长辈,她要是心里没个数糊里糊涂的只怕族中的人又会挑三拣四。零七八碎要拾掇的东西太多,嫂子还要照顾冕儿,静言只带着叶儿一个小丫头,亲力亲为,足足花了两天才整理完。
算算日子,正月已过了大半。自末七后,王府再没来过人。
如今一个比较棘手的问题摆在面前,她还回不回王府?
静言毕竟年轻,身边一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自己也拿不定主意是回去还是就此出来。毕竟还在正月里,她也不想贸然的四处打听,有孝在身,避讳些是应该的。
期间潘三奶奶来了一次,静言虽不甚喜欢她的做派,但毕竟三奶奶是她亲姑姑,便把心中的疑虑说了。
潘三奶奶一听便皱眉训她:“姑娘这话问的真稀奇。重孝在身你还想这些旁的?要我说你就该踏踏实实的在家守孝。你哥哥没的早,家里只你一个女孩儿,你不尽孝还能指望谁?况且你若走了,只剩一个寡嫂和年幼的侄儿,谁照顾她们?再说王府是什么地方?你回去不就是给王府添晦气么?可别给章家人丢脸了。”
姑姑的话其实说的没什么不对,但那个腔调口气实在是让人听着不舒服。
看静言低着头不言语,潘三奶奶冷笑道:“姑娘好大的忘性。也就是两个月前罢,我还提过如何妥当安置你嫂子和侄儿,可惜当时姑娘硬气得很,说什么大不了不嫁人也会守着冕儿把他抚养成|人。现如今怎么又动了活心眼子了?你娘才过了七七你就惦记着出去浪,是为着王府给的月钱啊,还是在里头富贵惯了受不得这苦日子呢?”
静言抬头看着她姑姑。原本敬重她是长辈,想让她帮忙拿个主意,这人却一心想着先前自己那点儿算计!
心中已是怒极,静言面儿上却还是那副温吞吞的样子,“姑姑不说我还真忘了。抚养冕儿,能替他寻一个好前程,正是我这个姑姑应该做的,但这些不是口白牙嘴皮子一碰就能办的。不瞒您说,母亲的丧事已花去家中不少银钱,冕儿一日比一日大,今后除了上学堂,要开销的地方多得很。我是他亲姑姑,我不替家里张罗赚银子,还能指望谁呢?”
静言这一句又一句牙咬切齿的强调着“姑姑”二字,直接让潘三奶奶白了脸子。
静言是冕儿的亲姑姑,三奶奶也是静言的亲姑姑。一个是算计自己侄女儿,一个是全心为了自己的侄儿,同样是姑姑,怎么就这么大的天差地别呢?
从前有母亲在,即使潘三奶奶阴阳怪气的静言也不能说什么。
现今母亲去了,又有先前三奶奶算计她家田庄老宅的一档子事儿,静言更是无所顾忌。把这些新老积怨全抖落出来又何妨?
潘三奶奶见她眼含讥讽,脸上下不来台便一拍桌子,“你也别尽捡那些好听的说!你若是不按规矩在家守孝,到时候族里的长辈说出好的来,我看你们家的脸往哪儿搁!”
之前静言还在迟疑到底要不要回王府,现在却因为这些话给架了起来,反而倒坚定了她的决心,回王府继续当差去!
她先前之所以犹豫就是因为虽然她懂的要按照礼数守孝,但家中原本就微薄的积蓄因为母亲的丧事所剩无多。
冕儿已经七周岁,有苗不愁长,日子一晃十年八年的也不过转眼之间。到时候考学也好,说媳妇也罢,哪一样不要银子?不尽早筹划,到时候才真是抓瞎。
就算家里还有田庄地亩,但那些都是不能动的。只要有地,年年都有活钱进账,至少能够他们过活。而且,谁家过日子不想越过越火?
静言在王府这段时日自己是享了福,吃着山珍海味,穿着绫罗绸缎,心底就更希望能凭自己的双手让她的亲人也过上更好的生活!
忽然心里有个影子一晃,静言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卫玄……她,还有卫玄。
那个高大的身影就是她的主心骨,突然间,似乎又多了一条路。
不敢深想,把那份最大的,还未得到的幸福珍惜的藏在心底,静言再次看向潘三奶奶的眼神中带着一份坚毅和笃定。
淡淡一笑,“旁人愿意说什么就说罢,他们向来只管抬出礼数对人指摘,但这些年谁又给我们送过一袋米,一筐菜?家里的日子总还要过,而且要好好的过!我就是要去王府当差,我要赚银子养家抚育侄儿,这也被人戳脊梁骨的话,我认了。”
潘三奶奶还是头一次发现自己这侄女儿竟是个有脾气的。上次她想买院子买田地就被撅了回来,没想到这次这个死丫头更是无法无天了!
眯起眼盯着静言看,突然灵机一动。
一个女孩子家,以前没什么见识,才进了王府几个月就这么神气活现的,难道是……
潘三奶奶眼睛一转,立刻啐了静言一口,“好不要脸的丫头,刚才险些被你蒙住了。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与王府中的男人勾搭上了?”
静言咬了咬牙。
不得不说她姑姑又说对了,但她这人说话永远都这么刻薄,这么难听。什么叫勾搭?
她是中意卫玄,他们俩也确实两情相悦,静言不会否认的,她要对得起卫玄的一片真心。
压住火气,淡淡的说:“姑姑,我十九了。”
潘三奶奶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十九了,是该嫁人的时候了。所以,她猜对了!
终于捉到这死丫头的把柄,三奶奶更是理直气壮,骂道:“表面上斯斯文文的,到看不出骨头里这么浪。先前说得三贞九烈的,什么大不了不嫁人也要抚养侄儿……”
静言一抬手打断了她的话,“我说的是抚养侄儿,若是嫁了人还能帮衬上家里,让嫂子和冕儿过得更好,又有何不可?您以为天下间所有嫁出去的闺女都是不顾娘家只顾自己享乐的白眼狼么?”
卢氏听见前厅里又闹又叫,还有东西摔碎的声音便匆匆由后堂赶过来。
一进厅堂就见潘三奶奶正抄着鸡毛掸子要往静言身上抽,卢氏立刻冲上去一把抱住三奶奶的胳膊,“姑姑!您这是要干嘛!”
潘三奶奶眼睛也了,喷着吐沫星子叫骂:“我今儿就是要替哥哥管教这不孝女!章家出了她这么个臭不要脸的丫头,真是把祖宗的脸面丢尽了!”
静言可不是坐在那儿等着挨打的傻丫头,潘三奶奶连着几下全打空了不说,自己还撞在桌子角上,所以更加光火。
此时见卢氏来拉扯,便把怒气撒在卢氏身上。猛的一推,“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地方!反了反了,婆婆刚死,小媳妇就敢跟姑姑动手了!”
静言上前一步扶住嫂子,冲着潘三奶奶横眉立目:“嫂子是章家的媳妇,这里是章家,您现在已是嫁出去的章家姑娘,想管教我们您大可去跟族中长辈说!咱们也把过往的话都翻出来讲给大家听听,嫁出去的女儿为了夫家算计娘家的产业,有没有这个理!”
潘三奶奶在娘家哪里受过这个气?顿时气得摇头晃脑,抬手就要再去抽静言。
然而一声炸雷般的厉呵吓得她浑身一抖,举着掸子的手也不敢动了。
浓眉紧皱,一双鹰目怒火暗涌。
卫玄劈手夺过掸子三两下折成几段扔在地上,“你是何人?”
“她是静言的姑姑。”大郡主慢悠悠的踱了进来,看了眼地上的掸子冷笑道:“也是我的舅母。不知舅母今日回娘家所为何事?”
潘三奶奶是认识卫玄的,虽畏惧他的身份,但他毕竟是外人。但今日大郡主也来了,只得偃旗息鼓不敢再造次。
委委屈屈的掏出绢子,潘三奶奶一边叹气一边对大郡主说:“原本是过来走动走动看看可有需要帮衬的,不想这丫头不尊礼数惦记着出了七七就回王府当差。我劝她几句这不合规矩,她就出言顶撞长辈。”
这掐头去尾的话让她说的!
大郡主看了眼静言绷得紧紧的小脸蛋就知道其中绝对不似潘三奶奶说得那么简单。其实她本人也很厌烦这位舅母,每每看到她在母亲面前阿谀奉承时,大郡主都想一脚给她踹开。
假笑着挽起潘三奶奶的手臂,大郡主说:“真是巧了,我今日来找静言为的就是跟她提一提回王府的事儿。母亲很喜欢她,父王也夸她把西院管得有条有理,若不是避讳她在正月里戴着孝,早就将她接回去了。”
潘三奶奶离去时的表情真是太精彩了,她变脸的速度也真是太惊人了。
静言坐在椅子里叹了口气,“要不是你们来,今日恐怕她还要闹呢。”
大郡主问了几句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静言没有细说,只粗粗提了两句说姑姑认为她应该按照礼数在家守孝,但她还是想回王府当差。
毕竟这其中牵扯家丑,她不愿意让外人知道。尤其今天卫玄也在,更是不想在他面前暴露自家的窘境。
岔开话题问郡主:“是王妃真的要叫我回去,还是你临时起意打发我姑姑的?”
大郡主笑道:“自然是母亲的意思。现下王府西院可是离不开你了,连堂姑都说过一次,就你那套一日一盘库,换了旁人真操不起这份儿心思。”
又聊了几句家常,大郡主和静言定下了回府的日子便起身告辞。
卫玄从始至终都没说话,只在离去时悄悄捏了一下静言的手腕,“五日后,二月初一,我来接你。”
静言觉得一股火由手腕烧起,一直烧到了脸上,垂着头闷闷的说了声好。
卫玄看着她一身素服,乌黑的发上簪着一朵小白花,竟比往日更加俏丽可人。心中炙热的情感好似熔岩,只觉得这些天见不到她的相思在这一瞬间全都化解了。
只要能见到她,他就很满足了。
也许是卫玄的眼神太过热烈,这次连大郡主都忍不住开他的玩笑。
回府的路上,骑马并行。
大郡主笑着说:“刚才看你那样子好似恨不得一口把静言吞吃入腹。常听人讲小别胜新婚,果然有道理。”
卫玄倒也坦然,“是,思念她的时候是苦,所以在见到时格外甜。”
大郡主收敛了笑容,长叹:“是啊,至少你们能相见……”
父王已在过年后将现下朝堂上的动荡全盘告诉了她,她才明白原来之前是错怪父王了,也是她的脾气太过直率暴躁。
不过,她也表明了自己的心意,她愿意等,等这场权力争斗的结束,等穆丹。
她和穆丹什么时候才能再相见呢?
卫玄在旁边突然说起静言家的院子。大郡主回过神听了一会儿,原来是卫玄觉得静言家的老屋年久失修,今日更是看到堂屋一处房檐有坍塌迹象,他想在开春后出资将房子修一修,或者干脆翻建。
大郡主失笑,“我知道你有钱有人,但我也劝你一句,若是真心对待静言,就不该在行动上太过了。”
“郡主提醒得是。”
大郡主振作起精神又说:“你记得寻个机会跟父王暗示一下你有了喜欢的姑娘,免得万一哪天文筝那丫头心血来潮,又嚷嚷着最喜欢卫大哥。她现在也十六了,眼看着边关要起战事,保不齐父王也跟着头脑一热给你们俩送做堆。”
这个问题很严重,卫玄立刻严肃起来,“是!”
大郡主看他那如临大敌的样子不禁大笑。
这笑声如此爽朗,笑容如此明艳动人,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观望。其中一个穿着毛皮斗篷的男子眯了眯眼,低声问跟在身后的人:“这是筑北王的大郡主?”
“是。”
男子又看了眼靳文笙的背影,微微一笑。
入夜。
静言轻轻的取出以前卫玄送她的雪豹皮褥子,摊开来抚弄了一番又细细的卷起来收好。
族中的人若是责骂她不守礼数就由他们去骂罢,她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先前有位远方表兄因家境所迫宁可被族人厌弃也要坚定的弃文从商了。
她不是男人,她没机会去外面经营,但她也要竭尽所能让这个家兴旺起来!
如果守孝满三年可以和卫玄……
静言缩进被子里。
以卫玄的为人,肯定会对她家,对冕儿尽心照顾的。肯定会……
54
时隔近两个月,静言终于又回到了筑北王府。
王府里各处还有过年时留下的痕迹,比如那些一看就是新换的灯笼,才刚粉刷过的房屋,原本就是雕梁画柱,再有满园的白雪映衬着,整个王府愈发显得富贵非凡。
卫玄特意将静言由东院角门接入王府,原本静言还疑惑他为什么不把她直接送进西院,然而进了角门却见到许久未见的言重山,李崇烈,以及一众老虎们都迎在东院前厅外。
猛的一见这些人,静言既亲切又多少有些局促。
母亲过世后的这段日子,她最怕看到旁人眼中的怜悯,更不喜欢听见有人唉声叹气的跟她说节哀顺变。
可喜的是言重山依然是那副笑眯眯的德性,依然是那个不知底细的就以为他是个翩翩佳公子的浑样儿,“章姑娘再不回来,我就要去西院骂人了。”
静言一愣,“可是西院出了什么事?”
看她呆呆的瞪圆眼睛,言重山哈哈大笑,“你那两个丫头递上来的账本,鬼画符似的,我一篇也看不懂。”
四虎默默的盯着言重山。
李崇烈亦是满眼关怀的笑意,“姑娘精神头不错,应该能应付得了西院那摊乱帐。”
四虎又默默的盯着李崇烈。
静言非常高兴他们没有询问她母亲的丧事,转念一想便明白了这两位的良苦用心。
他们所说的话无疑是让她觉得王府是需要她的,她对西院是有用处的,他们真心欢迎她回来,而不是因为可怜她。
规规矩矩的行了礼,“多谢二位。”
卫玄轻轻扶了一下她的后背,“走吧,你的丫鬟们都等着你呢。”
沿着长廊走向西院垂花门。
离着老远,静言就看见了七八个丫头,为首的正是夏菱和夏荷。
时时跟在身边的人,一下两个月没见,丫头们都是了眼圈。静言拉着夏菱和夏荷的手,声音也有些哽咽,但还是笑着说:“才缓过来几天,都不许招我伤心,不然看我回头怎么拾掇你们!”
卫玄站在一旁,只见被一群穿着绿的丫鬟们围在中间的静言一身素净衣裳,就像她刚入府时的模样。
没去打扰这些姑娘们,卫玄又看了静言一眼便带着老虎们走了。
被丫鬟们簇拥着走入西院垂花门,静言飞快的回头扫了一眼卫玄的背影。
夏菱看见了静言那回首一瞥,紧紧地挽着她的胳膊说:“姑娘不知道,最近东院的人都忙的四脚朝天。听说是因为琉国人在过年时偷袭了俪马山靠边境的村子,二门上的小厮说兴许开春就要打起来了。”
“俪马山?”静言心里忽悠一下。孔夫人还在俪马山的老宅子里!糟了,她竟把孔夫人当时的托付给忘了。
赶紧问夏菱:“那俪马山的王府老宅有事儿么?孔夫人回来了么?”
夏菱摇摇头,“孔夫人没回来,但也没听说老宅子那边有事儿。姑娘放心,能进老宅子的路都有王府亲兵把守。您去冬猎时没到那边么?其中要过一条栈道,别说是琉国人,便是俪马山那边土生土长的村民也轻易进不去的。”
哦,对了,想进山坳就要过一条栈道。她当时只顾着害怕,一路上净靠在大郡主肩上不敢抬头,估计是过关卡时没注意。
又想起卫玄说俪马山的老宅其实就是从前的仁武寨,想来能被山匪选中建寨子的地方也是易守难攻。
但终究还是不放心,毕竟边关若是真起了战事,俪马山还是太靠近边境了。
一路听着丫头们叽叽喳喳的说这段时日中王府的各路小道消息,很快就回到了素雪庭。
她的屋子还是原来的样子,甚至床头的摆设都和她去冬猎离开时一样。
夏菱和夏荷帮她换了衣裳。更让静言感动的是王妃已吩咐人给她做了好几套新素服,里里外外,甚至连汗巾都预备妥当了。
夏菱亲自端来一碗茶,“姑娘先歇歇?”
静言坐在小炕上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尖,“我从东院进来时可遇见言先生了,有些事儿你们便是想躲也躲不掉。早晚是要办,还不快都拿上来?唔,再给我拿些南域的果子干,好久没吃这个了。”
此时夏菱已将静言带回来的东西一一归位,在里间听见了便拿着两本账册出来。
往静言怀里一塞,故作赌气的样子道:“看罢看罢!就知道姑娘是个闲不住的。您瞧瞧您立的好规矩,一日一盘库,还要和东院十五日一汇帐。您是轻车熟路,但我们都是伺候丫头,打不起来算盘,握不稳当笔的,可真是难为人呢!更可恨的就是夏菱,明明该她记账,结果您不在,她的心也野了。就知道跑出去跟某只老虎嘀嘀咕咕,如今姑娘回来了可得好好拾掇拾掇她!”
静言看向夏菱,“你和四虎……”
夏菱强绷着脸,“姑娘别听夏荷胡说八道,您还是瞧瞧账本罢。”
静言不在的时候素雪庭的事儿全靠夏菱做主,她不过一个丫头,能将各处都管得妥妥当当,靠的就是个雷厉风行的做派。
此时屋里的小丫头们见平日霸王似的夏菱含羞懊恼的样子,都忍不住笑她,更臊了夏菱一个大脸。
静言也跟着笑了,然后打开账本一看……
喃喃低语,“夏菱,怪不得言先生说你是鬼画符。”
上午回的王府,收拾东西,料理杂七杂八的单票,再加上西院各处的丫鬟婆子都来问候,一晃就是中午了。
用过了午膳静言便坐在书案后抄写账目。几次停笔去拨算盘,后来看到夏荷一直借故在旁转来转去就知道她八成是趁她不在时出了些小花头。
静言想了想,微微勾起嘴角。罢了,姑奶奶以前提醒过她,管着西院也不能光靠一味的公事公办,总还是要给人留些情面的。
只是这情面一留难免旁的人就该说她是偏向着谁谁谁,就像夏菱和夏荷总说库上秋嫂子是姑奶奶的人一样。
但无论在哪儿,谁还不都是有自己的小圈子,有自己亲近的人呢?
“夏荷。”
听见静言叫她,夏荷打了个激灵赶紧上前来,“姑娘有什么吩咐?”
静言合上账本,“你帮我去容华斋看着点儿,王妃歇午要是起了就叫我一声,我回来了理应先去给王妃请安才对。”
夏荷暗暗松了口气,“是。”见静言起身,便问:“姑娘不看帐了?”
静言坐上小炕往软垫里一歪,“嗯,看累了。其实有你和夏菱在,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不看也罢。”
放一马就放一马罢,这些小丫头也挺不容易的。也许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每个人也都与她一样要养家活口,都有自己的难处罢?
想着去给王妃请安,却因回来的日子巧了些,正赶上明日是正月后最隆重的节日二月二。
后厨上的王大娘在午后来了,过节用的东西琐碎,等不及明日一早支兑,先递来一叠单票。等静言一一登了,发出兑牌,王大娘又询问起丧事操办的如何?做了多少道场,请了几位高僧,雇了多少鼓乐等等。
这些事静言不愿详谈,但风俗如此,谁家给长辈的丧事操办的越风光,谁就越有颜面。
等王大娘走后终于得以去容华斋给王妃请安,却见屋里还坐着姑奶奶和安夫人。
王妃招呼静言到跟前,仔细看了看她的脸,点头笑道:“虽比从前瘦了点,精气神儿还在,这就好。”
姑奶奶也问了两句丧礼的事儿,还打断了安夫人装模作样的长吁短叹。
“静丫头既回了王府就得把心思都放在差事上,你别又招她想旁的。人死了就是死了,哭瞎了眼还能让她娘还阳不成?再说,她娘死了又跟你有什么干系?才出了正月,你在这儿哭哭啼啼的招什么晦气!”
安夫人被姑奶奶损得脸上一阵一阵白。
静言低着头,心想姑奶奶还是这么刻薄犀利。但她在家的这段时日中经常有闲暇,便细细思量品评着王府中的人。不知怎的,对这位姑奶奶倒比往常更看清了一分,还多了一丝说不清的好感。
兴许是羡慕罢?羡慕姑奶奶敢这般直来直去的,想什么就说什么。但她直,就像大郡主的洒脱一样,总要有足够她们不憋屈自己的地位和本钱。
王妃拉着静言让她坐在身旁的小绣墩上,说了几句宽慰她的话,又笑着对姑奶奶以及安夫人说:“我对静言是越看越爱,竟好似自己的亲侄女儿似的。早先让她喊姑姑,这丫头还怕旁人说三道四。叫她把侄儿接进王府让东院的言先生当西席,她也推了。要我说,这便是小心的太过分。你做了什么大家都看在眼里,有个别坏心眼子的妒忌,你便是做得再好她们也能鸡蛋里挑骨头,大可不必顾及。”
姑奶奶哼了一声,“只可惜现下言重山也再没功夫收学生了,不然静丫头家里刚没了长辈,正是应该让她侄儿进来跟个好先生念书才是。”
安夫人点头道:“章姑娘现今便是家里的顶梁柱了,真难为她。”
姑奶奶一笑,“别看这丫头面儿上瞧着温吞,我就喜欢她骨头里的那股劲儿。能撑得起来,很好。只是母亲一去就得守孝,倒把婚事耽搁了。丫头今年十九了罢?等你过了孝期我就给你寻一户好人家。”
静言赶紧站起身行了礼,连说不敢劳烦姑奶奶挂念。
她是真心不想姑奶奶惦记这个。
姑奶奶不置可否,又转向王妃说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如今出了正月,先前我帮文符寻的那门婚事还是抓紧办了罢。”
王妃想了想说:“我也跟王爷提过两次,但现今边关怕是要有变故,王爷的心思全扑在那边。而且文符也还没有想娶亲的意思……”
姑奶奶不耐烦的道:“琉国新君继位,也不过是蹦跶蹦跶显显威风。二十三年前大军压境又如何?还不是被咱们北疆军打得稀里哗啦。咱们靳氏一族能征善战,驻守边关近百年,麾下强兵勇将无数。琉国人,哼!手下败将罢了。”
王妃微微皱着眉头道:“但我看王爷近日似乎颇为烦恼……”
姑奶奶淡淡一笑,“他呀,别看人高马大的,对战事总是太过谨慎了。”
说着一摆手,“不提这个,王爷要是分不开心思,文符的婚事就由我来操办。至于文符想不想娶亲也由不得他,男人年轻的时候难免不定性,只知道喜欢那些美人儿,却不想他日后身为北疆之王,怎能光看着哪家的小姐美就娶哪家的?北疆能有今日的繁荣,还不是因为联姻?五日前我收到蒙州固林族族长的回信,他很乐意跟咱们王府结亲。我也派人去蒙州打探过,固林的大公主英姿飒爽,更是草原上有名的美人,恐怕娶回来文符都要爱到心坎里。”
姑奶奶这番话听着没什么,实则句句夹枪带棒。
她和王爷的母亲都是蒙州莫伊族的公主,给北疆带来了大笔嫁妆和通商的路子,才能让北疆得到今日繁华。而王妃就是她口里男人年轻时爱的“美人儿”了。
静言飞快的扫了一眼,只见王妃温温婉婉的笑着点头说:“堂姐所言有理。”但她眼中还是有一丝怨恨一闪而过。
今日静言可算头一次见到姑奶奶真正的颐指气使说一不二。
即使王妃每一句话都是模棱两可,姑奶奶还是一阵风似的定下了大世子的婚事。
固林族的公主啊……
静言有点走神。听姑奶奶话里的意思,这个固林族是蒙州近五十年新近崛起的一族,以饲养的战马出名,族中之人更是极其剽悍。草原上传说,只要给一个固林族的勇士一匹马一把刀,他就能像狼一样在草原上生息繁衍。
静言垂下头微微一笑,看来这固林族的人也是颇具匪气,这倒是和王府很合适。
想到匪气就想到了王府原本是山匪寨子的老宅,赶紧把孔夫人还在俪马山的事儿对姑奶奶说了。碍着有王妃和安夫人在场,没敢提孔夫人最后那句“知错”的话。
姑奶奶冷笑了一声,“静丫头不提我还真给忘了,既然她身上已经大好了,就接回来罢。”
去了这桩心事,静言不再久留。
明日就是二月二,恐怕除了厨房别处还有杂七杂八的琐事。姑奶奶先前挤兑安夫人的话其实也是对她的一个警告,既然回来了就别再想旁的,一心铺在王府里的差事才是重要。
然而,就在静言满心惦记着差事时,却不知自己已惹怒了一个人。
入夜,安夫人气哄哄的去了东院靳文筳的屋子,愤愤的说:“章家那死丫头真是多嘴多舌!好不容易孔贞兰那个两面三刀的贱人被姑奶奶送出王府,别人都不提,偏她记着。这就是物以类聚!听小丫头说卫玄被章静言迷得五迷三道的,次次进出王府都是亲自接送。先前她还和大郡主在深夜钻进李三公子的屋子同卫玄一起喝酒作乐。呸!王妃还说看她好,我看她才是个骚在骨子里的小浪货!”
靳文筳原本对西院这些女人们之间的勾心斗角没什么兴趣,但这次却露出一抹深思的表情,“卫玄和章静言相好?”
安夫人撇了撇嘴道:“我才懒得理他们那些脏的臭的,不过是小丫头们说闲话时听了一耳朵。”转而又说起姑奶奶今日给大世子定的亲事,幸灾乐祸的说:“你没瞧见姑奶奶说话时王妃的脸色呢!那才叫精彩。哈哈哈~”
靳文筳看着母亲没心没肺的样子,心中大叹女人就是目光短浅!只看见姑奶奶挤兑了王妃,却不知大哥如果能娶了固林族的公主,更是如虎添翼。
靳文筳默默的攥紧了长袍下摆。
嫉妒,愤慨,不甘!
55
二月二,在南边的一些的地方已是春雨绵绵,春草吐芽,但北疆的二月二却迎来了又一场大雪。时至正午,在纷飞的雪花中,王府内游廊下,丫鬟小厮们正不停的穿梭往来。
静言才从库房回来,洗了手,盘腿坐上小炕搓着冰凉的手指,“这天气,阴冷阴冷的。”
有小丫头递来紫铜暖手炉,又将静言惯常用的毛皮毯子拿来替她搭在腿上,“今儿回来的真晚,可是库上有事儿耽搁了?奴婢给姑娘烫杯酒来喝?”
静言摆摆手,“不用,下午还要去王妃那边绞头。”又问:“我让送回家的东西送了么?”
小丫头忙说:“送了,一早您在屋里跟各处管事早会的时候夏荷姐姐就亲自带人去送的。预备了三样细面,两样炸面果,春饼,还有酱肉肘子。夏荷姐姐又给添了一把新剪子,三尺樟绒,说是给您的侄儿做两顶小帽戴着玩儿的。”
静言一笑没吭声。
不得不说,这夏荷真是个表面憨厚内里成了精的小丫头。昨天才她说了一句“有她们在她很放心,不查帐也罢”,今天这丫头就花了心思送东西。
不想这些,低头看了看炕几上的四色菜蔬,正中还摆着一大碗卤得香喷喷的酱肉。静言也真是有点儿饿了,揭起一张春饼便将菜肉都裹了些。
一口咬下去,菜蔬脆嫩,肉香浓郁,正是荤素适宜的初春美味啊!
此时夏菱和夏荷也都过来伺候。
夏荷由小丫头手中接过一小碗细细的葱油龙须面,亲手用筷子挑起递在静言嘴边,笑着说:“姑娘应景儿吃一口,福气多多细水长流。”
静言吃了,招呼她们:“去吃饭吧,今儿是龙抬头的节日,也让你们清闲清闲。”
夏荷嘻嘻笑着:“那敢情好,我最爱吃这葱油面了,正怕焐的时候长了面就糊了呢。”
夏菱戳了一下她的脑门,“你就惦记着吃!”
屋里的小丫头们都眉开眼笑,争着去盛那香喷喷的细面。在这大雪纷飞的寒冷日子,喝一口淋了麻油的热乎乎的汤水,别提多舒服了。
同样是吃面,完全不同于素雪庭的其乐融融,王府东院棣棠轩内,王爷只吃了一口便放下碗筷,示意卫玄把一早上接到的战报传递给在座众人过目。
大世子先看了,然后递给下首的靳文筳,独自低头沉思。靳文筳看过后传给别的谋士,亦是沉默不语。
等众人传阅完毕,示意伺候的小厮都退下,王爷先问了大世子,“文符,你怎么看?”
此时的靳文符完全没有了平日里的散漫轻浮,眉眼间沉着犀利,隐约可见未来的大将风范。“按战报来看,琉国人似乎仍是小打小闹的挑衅,但年后琉国重骑曾突袭俪马山,却是打过来就撤,年前卫玄带人刺探各处边境,兴图镇之外兵力倍增。再之前孩儿曾随父王去了帝泉关,琉国人增兵一万……”
点了点战报上的几行字,靳文筳道:“是以,孩儿认为,琉国现今在其它各处的挑衅不过是虚晃一枪,他们真正的目的应是兴图镇,俪马山或帝泉关中的一处。”
王爷不置可否,“这都是废话,拣重要的来说!大家都长了眼睛,不用你把往来的战报都学舌一遍。”
靳文符一抱拳,“是!这两个月内往来战报频繁,其中有琉国人的虚招亦有实战,孩儿纵观边境全线,认为若是开战琉国必然攻打东线的帝泉关。”
王爷微微颔首,“文筳,你是如何看的?”
靳文筳略一沉吟,“帝泉关乃我北疆边境第一重镇,历来被我兵将严防死守。兴图镇虽与琉国接壤,但有崇山天险。俪马山一代多丘陵,更有多处隘口,所以孩儿认为琉国将攻打俪马山。”
王爷听了也是微微点了点头,而后又询问了在座谋士们的意见。其中有认可二公子的,有支持大世子的,你来我往议论纷纷。
王爷由着他们乱了一会儿,点了卫玄的名字:“左将军还未说话。”
卫玄先向坐在他身侧的李崇烈点了点头,李崇烈便起身叫小厮抬进来一个偌大的沙盘,又亲自捧了一只大盒子进来。
等小厮退出去,卫玄打开盒子拿出一堆散乱的木头模型,一边往沙盘上摆放一边说:“属下赞同大世子的意见。不仅因为各处地形,更因为帝泉关是曾经老王爷由琉国人手中抢来的土地,琉国人对这一处感情深厚,那位新君若想扬威亦是必从这里下手。且帝泉关虽是难以攻克,但只要城破便是一马平川。”
当他说完这些话时,沙盘上已被摆出了帝泉关一代的地形图。每一处山丘缓坡均是位置精准,可见卫玄心思细密,过目不忘。
王爷站起身盯着沙盘,众人也都围拢上来。
卫玄持着一根细细的木棍在帝泉关内的平原上虚画了一圈。
“帝泉关是一处小盆地,东临俪马山,西侧是巴雅山山脉分支。打仗时两翼无法偷袭,琉国人只能由正面进攻,但我军亦是只有正面迎敌。关内三十里皆是平原,背靠兴图镇天险。若是城破,我军便是想撤兵也只能撤至兴图镇。但兴图镇只有两出隘口,且狭窄难行,可以说几乎没有退路。”
站在卫玄旁边的李崇烈点头道:“左将军所言极是。如果我是琉国新君,我一定会重兵猛攻帝泉关。只要进来,便可与我北疆军在平原短兵相接。他们的增援补给可由关外源源不断补充上来,咱们的增援却要过兴图镇隘口,相比而言就慢了许多。所以,帝泉关就像一枚有个坚硬外壳的果子,只要外壳破了,内里就是一团柔软果肉,任人采撷。”
帝泉关难攻,但攻入便可占据兴图镇与俪马山之间的平原,对北疆东侧边境造成无法预估的威胁。俪马山相对易于攻克,但攻入便要面对北疆军囤积在帝泉关和兴图镇两处的兵力,更容易被左右夹击。
帝泉关也好,俪马山也罢,关键是要看琉国人到底想干什么?他们是只想攻下一块北疆领土,还是意在全境河山?
二十三年前被老筑北王重挫,琉国人必然咽不下这口气。当初他们肯签下那通商条约不过是为一时太平得以休养生息。
老王爷当年便看透了琉国人的意图,只可惜上书被驳回,以北疆军的兵力又不足以一举灭了琉国,才让他们能在今时今日风云再起。
王爷坐回原位喝了半碗茶,“再有一个月雪道便会开始融化。在此之前,先将辎重补给运抵俪马山以及帝泉关。”
看了眼大世子,王爷慈爱一笑,“文符先行押运物资粮草至边关。现下太平的久了,一有点儿风吹草动就人心惶惶,有我筑北王府大世子坐镇,必能大振军心。”
靳文符立刻起身拱手抱拳:“是!孩儿定当尽心竭力,镇守边关!”
父王也太偏心了!
靳文筳自出了棣棠轩便阴沉着脸,满脑子都是大哥可以去边关,而他只能窝窝囊囊的留在王府。琉国人现下三不五时的派出小股骑兵骚扰,大哥去了边境就是平白积攒军功的!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不公平?
固林族的公主已经是大哥的,能取得军功的机会也是大哥的!
不知不觉间,靳文筳走到了涤心斋。守院子的小厮一见是他便勤勤儿的上来行礼问安,“二公子可要屋里坐坐?外头小雪未停……”
靳文筳一摆手,“我想自己在院子里赏雪,不要让旁人来打扰。”
小厮赶忙弯着腰应了,叫上其他几个人退出了院子。暗想二公子真是稀奇,自幼便喜欢钻到涤心斋来,有时往青石山上一坐就是大半个时辰,也不知那有什么好看的。
靳文筳进了涤心斋正厅,看着墙上老王爷兄弟俩的画像愣愣的出了会儿神。
“祖父,你们兄弟当年也曾被曾祖父如此偏颇对待么?”
画像上的老王爷兄弟俩都骑着骏马,伫立山巅。其中一位举着鞭子向远方指点,另一位双手牵着缰绳一同眺望。
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容,一个意气风发,一个沉静如水。
靳文筳忽然笑了,“我忘了,你们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兄弟,不像我,是妾室所生。”
走上前去仔细的盯着其中那个沉静的人像,“只比我祖父晚降生了一时半刻便与王位擦肩而过,你也曾有过不甘心罢?”
画像是不可能回答他的,靳文筳低下头,过了许久,又自嘲的笑了。突然拔出悬挂在画像一侧的宝剑,大步走向室外。
雪,好似比先前又大了一些。
乱雪之中,祖父的宝剑在手,靳文筳舞出一片寒光。灰蒙蒙的天,化不开的云,寒风凛凛,恰如他此时的心。
靳文筳的贴身小厮轻手轻脚的进了院子。
一看自家主子这架势就知道必然又是不开心了,攥着手中的信笺不由心中泛起嘀咕:要不,还是晚上再给公子吧。
此时靳文筳却突然停了剑,“我不是说了不让人进来打扰的么!”
“回二公子,是廖小姐的信笺,您吩咐过不许耽搁,所以……”
靳文筳一抬手,“拿来罢!”
小厮赶忙递了上去。只见二公子一开始还绷着个脸子,但读了信之后,那神色逐渐变得温和下来,末了还微微一笑。
靳文筳步入涤心斋厅堂内,吩咐小厮磨墨,自行取来纸笔回了一封短信。
“你亲自跑一趟给廖小姐送去,小心点行踪,别让旁人发现。”
这场雪一直下到晚间才停。
静言吃过晚饭后换上半旧的素面袄子,夏荷站在她身后,帮她把今日才应节日剪了尖儿洗过的头发重新盘起来。
“姑娘的头发真好,浓密又结实。”
静言笑道,“就是太多了,一把攥着费劲,每次都要分做两把。我自己梳头时总要停上两停,不然胳膊总举着累得慌。”
夏荷刚说姑娘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多少人巴不得有这么多这么好的头发时,夏菱进来了。
“姑娘,外头雪停了。您不是爱看雪景么?才刚我给后厨送东西回来,看见后罩楼那边的柏树漂亮极了,一大团一大团的雪压在枝子上。”
静言举着面镜子看了看盘好的发髻,“不去了,天都黑了。”
夏菱却自作主张的替她拿了斗篷手笼,“姑娘今儿可吃了不少春饼卷菜,在王妃那边坐了一下午,晚上又喝了两碗汤面。这屋里热烘烘的,万一停了食才叫难受。外头湿润又清凉,您就当溜达溜达消消食也好啊。”
静言一琢磨也有道理,又听夏菱一个劲儿的说雪景如何如何美,便点头道:“也好,反正时辰还早。”
然而,出了素雪庭静言就觉得有点儿不对劲。
夏菱这丫头扶着她不走游廊,不过穿堂,而是将她带到容华斋旁苇子塘畔的花厅前。
夏菱缩着肩膀笑道:“姑娘可别拧我,我也是受人之托。”
静言心中已明白了六分,面儿上却还绷着,“受人之托?我看你是吃里扒外,还没嫁出去就胳膊肘往外拐!”
夏菱顿时臊得连连跺脚,“姑娘这嘴啊,愈发刻薄了。”
四虎突然如鬼魅般从某个地方冒了出来,也不说话,对着静言一揖,而后拎着夏菱就走了。
只剩静言一人,突然门被打开,隔着一道门槛,卫玄就站在她面前。
即便已与卫玄两情相悦,但在夜间与男子相会依然让静言有些手足无措。不敢去看卫玄,微微垂下头,“怎么这个时候让人带我来这里?这不好,别人知道了必然……”
卫玄摊开双手,“进来说。”
看着他修长有力的手掌,静言的心突突的跳。
她记得,这个手掌虽然硬,粗糙,但非常温暖。
几番挣扎,静言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把自己的手放进这双掌心。立刻感受到了那份让她渴望的温暖,被他的手指紧紧的攥着。
花厅内的小桌上摆着一把剪刀,还有一块围布。
卫玄背向静言坐在楠木圆杌子上,抬手解开了头发,“我想你替我剪一剪。”
对啊,现在还是二月二。
静言答了声好便脱去斗篷,取来围布仔细的搭在卫玄肩上。
他的肩膀真宽啊……
两个人谁也没说话,静谧的室内只有偶尔烛花跳跃的劈啪声,以及咔嚓咔嚓的剪发声。
静言默默的在心中祈福:一剪吉祥如意,二剪武运昌隆,三剪平安康泰,四剪心想事成。
卫玄等一剪完就捉住了静言的手,但他没有回头。
“静言,很快就要开战了,我肯定要带兵出征。我不在府中,你自己要保重身体,想家了就知会王妃一声,回去看看。”
静言心头一颤,“……那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我会的。”
一时两人谁也没再说话,静言犹豫再三,终于用另一只手按住了卫玄的肩膀。
又过了片刻,静言打起精神,“我帮你把头发梳上。”
卫玄有些不舍的松开她的手,“等我回来。”
56
黎明时分,静言就由睡梦中醒来。
天还没亮,帐子外头只有隐约的烛光,满室寂静。
静言出生时已是北疆与琉国大战之后的太平年代,再加上她家是书香之家,又是一直住在巴雅城内,所以什么边关啊,打仗啊,于她来讲非常遥远而陌生。
自从那一夜与卫玄相见,亲耳听到他说即将带兵出征。战争,似乎一下子离得她很近很近。不知王妃和姑奶奶以及三位夫人都是怎样度过那些战争年代的?她们会为上了战场的夫君或兄弟担惊受怕吧?整个王府的男人们都去了边关,只剩女人们可怎么办呢?
这几天静言一直少眠。即使明知道离卫玄他们出征还有个把月,但心里总是觉得好像他明天就要走了似的,格外希望可以经常见到卫玄。
但他很忙。
从枕头下摸出玛瑙小金鱼,在黑暗中慢慢摩挲把玩着这个小玩意儿。
突然一阵没来由的心悸。
静言坐起身,揉着胸口,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上夜的小丫头听见了动静赶紧掀开帐子,“姑娘可是做噩梦了?”
静言微微摇头,“没有,就是心里慌得很,给我拿碗茶来。”
小丫头匆匆取来服侍着她喝了,又说:“姑娘再躺一会儿么?等天亮了奴婢就去请刘太医过来给您看看。”
“不用。”静言喝过热茶,觉得比刚才强了许多,“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可能是我起的急了闹的。躺得久了也乏,这就起来罢。”
坐在床边等小丫头给打洗脸水时,静言微微垂着头。心里还是空空的发慌,有股说不清的焦躁,就好似要出什么大事儿似的。
这到底是怎么了?
此时,距巴雅城不到五里路的某个青砖小院里,简朴但温暖的一间屋,丁香色的软帐内隐约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
大缎面的棉被上搭着一条雪白的手臂,纤秀的手指迷恋的抚摸着身侧男人的俊颜。
廖清婉再次低低的叹息。相聚的时光原本就短暂而难寻,现下他又快去战场了。这一走,也不知多久才能回来?而且,那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听说琉国人的骑兵剽悍凶猛……
他……会不会?
不不不!一定不会有事的,他是王爷的儿子,冲锋陷阵也轮不到他。
抚在男人面颊上的手突然被捉住。
靳文筳睁开眼,微微一笑,“怎么还叹气了?是不是住得不舒服,这地方不称心?”
廖清婉笑着摇了摇头,“不,这地方很好,清清静静的只有咱们俩,这正是我所求的。”
靳文筳侧过身曲起胳膊撑着头,一手揽住廖清婉纤细的腰,慢慢摩挲着,“让你跟着我受委屈了。明天再弄两个小丫头过来伺候你如何?”
“别!原本我就是偷跑出来的,越少人知道越好。你不用在我身上花心思,即便只我一个人住在这儿也是可以的,那些家里的活儿我都会做。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要我说,连现下你派过来的那对儿夫妇都大可不必。”
靳文筳松开廖清婉的腰,转而拉过她的手放在唇边亲吻,“老郭是我养在外头的心腹,最是妥当可靠。而且,我怎么舍得你这双手去干活儿?”
低头看着清婉甜美的脸,靳文筳心中不由更软下来,俯身吻着她的嘴唇,“你已经出来五天,你们家那边都安排妥当了?”
廖清婉被他吻得意乱神迷,喃喃的说:“自从我母亲去世后,家里人就不大跟我母亲娘家那边走动了。我伪造的那封书信是借由住在京城附近的表舅之口,说是邀我去小住,便是出来一两个月也无妨。”
靳文筳早先不过是看廖清婉甜美可人便逗弄她玩玩儿的,却不想这姑娘对他一片真心实意,更是肯为他委身做小。再加上后来他在府中诸多不如意之时,恰恰在廖清婉的柔情中得到了一份安慰温存。至此,靳文筳便对她多少动了些真心。
而且,一个好人家的女孩儿,自愿在婚前将一切都交给他,这份决心和坚定亦是让靳文筳动容。最关键的是,即使他当初为了甩开她将本性暴露无遗,摆出从不曾在旁人面前流露的阴狠嘴脸时,她竟然懂得他为何这般一心功利。
时时在人前做戏,每日都带着虚伪的面具,靳文筳很累。可是在廖清婉面前,他终于可以扔开这些,得到前所未有的放松和愉悦。
靳文筳放开了廖清婉的嘴唇,细细看她染满晕的面容,越看越可爱,心中一热便又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肆意享用女人柔软的身体,滑嫩的皮肤,还有对方迷恋而崇拜眼神,靳文筳格外满足,格外凶猛。
这是他的。这个人的身体和心,都是他的!
贪婪的欲.望就是靳文筳心中的猛兽,他想要的更多,不仅仅是一个女人。权利,地位,金钱,荣耀,这些全部都是他的!
廖清婉不敢去看靳文筳几近疯狂的眼神,闭上眼,满足于能被心爱的男人占有。抛开一切礼数不管不顾的和他在一起,用胳膊,用腿,紧紧的缠住他强壮的身体。用真情,用甜蜜的温柔,缠住他的心。
他是她的唯一,即使知道他阴险毒辣,但在这表象之后,她被那份旁人无法看到的脆弱和不甘所虏获,她只想要他,跟随他,无怨无悔。
云收雨歇。
懒洋洋的趴在靳文筳胸前,廖清婉勾着他的肩膀低声说:“又有不开心的事么?”
靳文筳有一搭没一搭的拍抚着她的背,心中感动这个女人竟能看透他的情绪。
在清婉面前无需顾忌,直接将心中的烦闷倾诉:“父王让大哥先去边关。现下冰雪未融,琉国人也不过是小打小闹,边境上有经验丰富的将领,大哥去了就是混军功罢了。而我却只能在王府里等着一个月后随大军一起过去,到时候上有父王和卫玄,下有一众偏将先锋,横竖是轮不到我拿军功了。”
好不容易有这么一次机会,好不容易琉国人蹦跶蹦跶,但这份军功大礼却根本与他没什么干系,这让他怎能不恨,怎能甘心?
刚刚经过一场激烈的情.事,靳文筳又有了些倦意。恣意揉捏着怀中女人温软的身体,朦朦胧胧间听见清婉在跟他说话,“……静言……好姐妹……可怜……”
靳文筳一震,顿时打起精神,“你是说章姑娘?”
廖清婉抬起头看着他说:“是的。我和静言特别投缘,听说她娘在年前过世了,我也没能去看看她。她爹和哥哥去的早,如今她娘也不在了,家中只一个寡嫂带着侄儿,怪可怜的。”
靳文筳敛去眼中的光,状似不经意的问:“你和她早就相识了么?”
“说来也巧,去年秋天时王妃不是邀了很多姑娘去游园赏花么?就是……就是咱们第一次相见那次。”
廖清婉想着她和靳文筳那匆匆的花间一瞥,顿时着脸缩在他颈窝里不再抬头,“其实那次游园我后母早就得到了消息,知道是王妃要选一个外府的姑娘进去帮忙打理西院。后母嫌我碍眼,巴不得让我另谋出路,静言也是被她姑姑拉来的,但她跟我说过,她家家境贫寒,她自己也是很乐意有份差事能补贴家用。”
廖清婉没看到靳文筳眼中若有所思的神色,只一味絮絮叨叨的说:“其实当时旁的姑娘心里都有数,无一不是在王妃和大郡主跟前巴结奉承,我笨嘴拙舌的,只和静言说的来。后来听说王妃选中了静言,还替她高兴了好久。毕竟我在家还能吃穿不愁,她家实在是境遇艰难。”
如果廖清婉现在抬头,就会看到靳文筳满眼都是阴毒算计的寒光。但,她没看见,她只是被情郎突然又来了“兴致”的毛手毛脚吓了一跳。
“清婉,你真是我的福星。”
“福星?为什么我是你的……”看着靳文筳异常明亮的眼,廖清婉哆嗦了一下,但很快就被排山倒海的情.欲冲散了最后一丝疑惑。
疯狂的揉捏着女人胸前的柔软,甚至无视廖清婉吃痛的哽咽和呼喊,靳文筳只觉得全身都是力气,因为他终于想到了一条妙计!
室内再没有响起一句对话,只充斥着女人放浪的呻吟,男人粗重的喘息,放纵在情.欲之中的**,猛烈的碰撞和拍击让丁香色的帐子随之摇摆,震颤……
夏菱见静言用过午饭后就歪在小炕上沉思,以为她是想念母亲了,便拉着夏荷一起过来凑趣逗她开心,没想到姑娘根本不是因为这个。支支吾吾了半天才问她们:“咱们府中有没有在将士出战前给他们祈福的传统?或者求个平安符之类的?”
夏菱愣了愣,扑哧一笑,心领神会的说:“自然是要祈福的。但王府家庙只管保佑本族子孙,旁的人嘛……就要看有没有人肯去寺庙中替他们求符了。”
“哦?”静言眼睛一亮,随即展眉而笑,好似放下了一桩大心事似的,“很好。”
夏荷凑过去冲她眨眨眼,“什么很好?姑娘要替人求平安符么?谁这么好运气啊?”
原本是想开静言一个玩笑,没想到姑娘今非昔比,竟直接应了,“自然是替卫玄。”
真没趣!
夏荷撅着嘴扭开头,她最喜欢看章姑娘着脸又羞又恼的样子。也不知卫大总管是怎么将姑娘拐到手的,又教了她什么?唉!好好一个娇羞可人的姑娘,现在四平八稳的也没得闹了。
忽然脸蛋上被人拧了一把,就听夏菱骂她:“真是长能耐了!都敢跟姑娘没大没小的?还不快去预备香烛灯油,两天后正是去庙里进香的好日子。”
夏荷被拧得哎呦哎呦直叫,退开一步指着夏菱挖苦道:“你少拿姑娘当挡箭牌,必是盘算着借由姑娘去庙里给大总管祈福你也跟着去罢?为了你家那只臭老虎,好姐妹都拿来使唤,真不要脸!干脆明儿就给你嫁出去算了,黑心眼子的小妇人!”
夏菱哪里是个能吃亏的?立刻张牙舞爪的跳了起来,活像只大螃蟹。
静言摇头失笑,由着她们打打闹闹。
能去给卫玄祈福,让她慌了一上午的心终于安稳下来,随手拾起一卷书,竟然能看得进去了。
午后,静言又得到了一个好消息。
大郡主这段日子一直扎在东院,帮着王爷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差事。
今日午后匆匆来找静言,一进门也没个避讳就先笑话她道:“瞧瞧卫玄给你宝贝的,自己马上要带兵出征忙得脚不沾地,却还惦记着你家的屋该修一修。不就是坍了个房檐子么?生怕有一处不周全,逼着我派人不说,还要自己去监工。”
静言心头一跳,勉强维持着面上波澜不惊的样子,把小丫头们轰出去后才问:“他什么时候去的?”
郡主大喇喇的往她身边一坐,“去什么去?他若是真去了旁的人必然说三道四。我都提醒过他不好对你关心的太过了,这厮就是一根筋驴脾气,非要给你家房子修好,说是不料理妥当他去边境也不安心。所以我就把这个活儿派了出去,让东院一个管事亲自带木匠泥瓦匠去修。就这样卫玄那头犟驴还跟我不乐意呢,嫌底下人办事不牢靠。真想用棍子敲他的头!”
静言抿着嘴,终究掩不住笑容。
大郡主弹了她一个脑崩儿,“瞧瞧给你美的!对了,两日后是好日子,我原想去庙里祈愿父王此次出征凯旋而归,但东院的事儿实在脱不开身,不如你替我去罢。”
静言有些迟疑,“这样不好,你亲自去才能让神佛看到你的诚心。”
大郡主无所谓的挥了挥手,“我历来不信这些,不过是走个形式罢了,不然母亲又要数落我不孝顺。”
静言也正愁着怎么找个说辞去外面的寺庙进香,可巧就遇见大郡主托付的这件事,真是太幸运了。于是不再推辞,将郡主要求的供奉物品和布施的银钱数目记了,便拿着票单去东院找大库管事支兑。
到了大库却没在厢房中找到人,等了一刻也没见许管事回来。
西院如今也忙着帮东院预备一些出征所需的杂物,想着还有一堆琐碎东西没弄完,静言便有点儿着急。
听小厮说许管事并未出府应该就在大库里,静言就留下跟着来的夏荷,径自去库中找人。
东院大库寻常人是不让进的。因为这里不仅有王府中日常所用的各项物品,更有不少王府亲兵用的兵器及铠甲。
静言在食料库寻了一圈都没人,想着兴许为了战事盘点甲胄等物,便又找到兵器库这边。
兵器库是在库房院子的最里面,平时没人来,怕那些铁器生锈,门窗封闭的也严密。
静言推开门,只见里头黑漆漆的,一股保养兵器涂抹的油腻子味儿扑面而来,借着亮,能看见左近都是泛着寒光的长枪短剑。
心里有些发毛没敢进去,正想走时就听里头当啷一声。
静言吓了一跳,大声问:“许大叔?是许大叔在里头么?”
听了一会儿,没人应。静言对刚才的动静很是怀疑,但想了想身边一个人都没带,便是真有什么她自己进去也无用,干脆先回前头去叫人再说。
然而当她折回去才走了几步,就听后头有人叫她:“章姑娘怎么来了?”
回头一看,正是许管事。
只见他满手的油污,笑着说:“才刚在清点兵器,叮了咣啷的搬来搬去,瞧瞧我弄得这身脏。”
静言长出了一口气,也笑了,“您怎么不带两个人,这些东西都很锋利。”
许管事用下巴冲库里比了比,“带着呢,里头还有三个小厮。姑娘来是有什么事儿么?”
静言忙把大郡主的吩咐说了。
许管事只凑过来看了看票单子便点头道:“难得郡主孝心。我这边还没清点完,劳烦姑娘把单子放在厢房书案子上,回头准备好了我便差人给你送过去。”
依照许管事的吩咐,静言又折回大库厢房。
拐进月亮门就看见夏荷正跟一个小厮说说笑笑。夏荷见静言来了立刻停了嘴,那小厮也退开几步深深的弯着腰。
静言权当没看见,只是在心里笑,真是快到春天了啊~
然而在她和夏菱离去后,先前这个小厮便匆匆拐进二公子的院落。
进了屋,伏在二公子耳边说:“真是巧了,两日后章姑娘要去寺庙上香……”
靳文筳垂着眼皮听他说完,微微一笑,将手中摆弄的一副上好玉镯递给那小厮,“我有一件事交给你去办,附耳过来。”
那小厮将镯子掖进怀中,一边听一边点头,末了谄媚的笑道:“二公子放心,小的一定给您办的妥妥的。”
57
两天后。
的时间,可以让第一次去寺庙给心爱之人祈福的静言准备的更周全,也可以让一些阴谋筹划的更完善。
常人总说无巧不成书,偏偏有些事就是毁在一个“巧”字上。
今日是该去进香的日子,天色未明静言就已起身。
焚香沐浴,里外全换了干净衣裳,折腾完时正好各院各处的管事来开早会。也不知哪个小丫头嘴欠提了一句,这些管事的丫鬟婆子一听章姑娘今日要去寺庙给王爷以及出征的将士们祈福,一个个人精似的又怎能错过这巴结奉承的机会?
以王大娘为首,各处管事都忙忙的打发人去取了银钱供品,只说请章姑娘代为布施,也让他们能替王爷尽尽心。
这一拖,再加上众人又唠唠叨叨的说了许多漂亮话,耽搁的时间就更多了。但大家说的都是祝福之词,静言也不好打断,等人都散去时天已大亮。
静言又好气又好笑的说:“真是起个大早赶个晚集。”
夏菱端来一小笼素包子并一碗粥,“姑娘吃些东西再走。”
静言摆手示意不用,“我曾听我娘跟我讲过古,诚心礼佛便要沐浴更衣空腹,唯恐满腹的浊气玷污了神佛。我出去也不是游玩,敬了香,布了施就回来了,往返不过个把时辰。你给我预备些饽饽,等回来后垫吧垫吧就该午饭了,少吃一顿半顿的也不算什么。”
夏菱一听这是有讲究的礼仪也就不好再劝,因还要和夏荷一同留下盘库等等,便派了两个最妥当的小丫头跟着同去。
夏荷提了只小小的食盒过来,冲夏菱一吐舌头,“你也变笨了不成?姑娘礼佛之前要禁食,礼佛之后就可以吃了。”说着把小食盒递给要跟去的丫头,“喏,这里头有两样酥皮点心和两种糕,回程时若是姑娘饿了就先吃几块。”
静言已经穿好了斗篷,闻言便笑道:“还是你想的周到。”
出了素雪庭就看见有门上小厮备了软轿,静言正奇怪,那小厮便恭敬行了礼,说因为是王府祈福,所以要预备的供品和供物甚多,还有王府专用的祭祀法器等等,这一应物什都收在东院大库,许管事怕搬来搬去恐碰坏了器皿,便让车马备在东院角门外,也方便装卸。
原本此次去寺庙不过是大郡主为表孝心,谁曾想昨日被姑奶奶知道了,便吩咐既然要去就该按规矩来,是以才隆而重之的请出了这么些东西。
静言心里有点儿慌。
毕竟这事从一开始只是她自己想给卫玄求个平安符,而后被大郡主一参合变成了替王爷祈福,最后竟鬼使神差的又让姑奶奶知道了,变成替整个北疆军祈福。她不过是个西院管事,这种事儿按理应该是王妃去才对……
但转念一想王妃终日懒洋洋的样子,静言又释然了。
也罢,虽不懂王府祈愿进香的规矩,好在这次只她自己去,没人挑理就行。
来至东院角门,一下轿子迎面就看见了一身便装的大世子。
静言行了礼。
大世子笑着扶了她一把,“听说你要去寺庙进香,其实是文筝那丫头偷懒了吧?她素来厌恶去庙里对着一尊泥偶又跪又拜,必然是借口差事繁杂推给你了。”
虽然平日与大世子交往甚少,但静言对这个爽朗青年总有份好感。也许因为他是大郡主的哥哥,也许因为他是卫玄一心效忠之人。
抿着嘴微微一笑,“大世子英明。”
靳文符仰头大笑,就像对待自己亲妹妹似的摸了摸静言的头,“你呀,总顺着文筝,早晚被她欺负死。”
正说话间,有小厮匆匆跑过来一脸为难的对大世子说:“真不巧,今儿车马都派出去了,要不您骑马去?”
大世子一皱眉毛,“怎么连辆车都没有?”
那小厮诚惶诚恐的低着头说:“明日您就要启程去边关,要带的东西多,亲兵营那边马车不够使,一早来借走了三辆。今儿章姑娘又得去寺庙祈福,光是法器就拉了两车,还有……”
大世子一听都是正事儿便摆手道:“行了行了,给我备马去罢。”
突然他身后跟着的贴身小厮上前一步说:“您与陈太守约的时辰快到了,恐怕现去备马会耽搁了功夫,不如您就搭一段儿章姑娘的车,等到了太守府小的再回来把您的马牵过去。”
大世子想了想,转头问静言,“我搭一段可使得?”
静言一愣,“您先用马车就是了,我在这儿等着也无妨。”
大世子哈哈一笑,往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道:“把你扔在门房外头冻着,让卫玄知道了还不杀到边关去揍我一顿?”
静言立刻慌了,“这……不,他不会……”
随即反应过来,整张脸都臊得通。卫玄!他把他们的事告诉大世子了?这人真是……狗肚子里装不住二两酥油!
大世子笑得更开心了,轻轻拍了拍静言的后背,“走!今日就劳烦小表妹送哥哥一程。”
这一趟路途虽短,但大世子靳文符是个开朗风趣的青年,静言万万没想到竟能和他聊了一路,笑了一路。
靳文符虽一直都知道有静言这么个人,但他与这位没有血缘的表妹向来接触很少。不过总听母亲说她好,听妹妹说她能把西院管得稳稳当当,便对她有了个印象,也有一份好感。后来又被卫玄暗示中意他这小表妹,更是将静言看做一家人。
卫玄是与靳文符一起长大的,是靳文符最信赖,最亲近的好友,亦是他未来继承筑北王王位后最得力的左膀右臂。所以,卫玄的媳妇,等于就是他的嫂子。
靳文符大马金刀的坐在马车里笑着说:“虽然卫玄那厮只比我大了半个月,但在将来我也得喊你一声嫂子。不过从另一边看的话,你是我表妹,那卫玄就是我表妹夫,他应该叫我一声哥才对。哈哈!从小到大他总拿大我半个月压我一头,这回我可算翻了盘啦!”
静言已经尴尬得变成了一尊木雕,尤其是大世子这种笑起来没心没肺的样子,任由她脸,低头,不语,扭捏的揪手绢,人家就是当没看见。
于是静言只得大着胆子岔开话题,问了问边关的事儿。
靳文符是那种对一切都充满信心,对一切都无所畏惧的青年,与生俱来的尊贵身份让他有一种后天学不来的大气潇洒。
他相信北疆军的兵将,就像相信自己的骑术和宝剑一般,自信无比。而且,对于他来讲,保卫国土,守护北疆的子民,就是他的天职。
“妹子,你放心,不管对方多么凶悍,只要有咱们筑北王府在,琉国人的铁蹄就休想踏进咱们北疆一步!”
西院的女人们不懂战事,亦对战争存着一种敬畏的心,所在在西院是绝对听不到任何关于边境上的消息的,也不会有人公开谈论这些事。
卫玄也从不和她说这些,即使之前她问过一次,他也只是握紧她的手,告诉她:“打仗是我们男人的事。你是我的女人,你只要相信我,相信我会保护你。”
所以,今天大世子在马车上说的一席话,是静言第一次听闻真正的关于战争的见解。
虔诚的跪在佛像前。
静言双手合十,她的心仍旧随着大世子的话起伏难平。
那是一种身为北疆人的骄傲。在这片曾经的苦寒之地上,是北疆每一个人民用双手把这里变成全国第二个南域,变成如今与外族通商的重要经济枢纽。
一代又一代的北疆子民用血汗让曾经的荒原变成了肥沃的良田,让荒山长满果树花木,给泛滥成灾的大河修筑堤坝,这里是他们的家园,绝对不许外族侵犯!
满天的神佛啊,请你保佑北疆军此战大捷,保佑王爷凯旋而归,保佑大世子和王府所有人都平平安安。保佑卫玄……不受伤,不生病,一举把琉国人打回去!
静言也不知她祈祷的对不对,也不懂这么说行不行,但她有一片诚心,这样便够了罢?
抬起头,仰望垂着眼睛怜悯众生的佛像。
它是那么淡然的看着跪在它脚下的信众,福兮祸兮,生老病死,千百年来,它依旧淡然。
回到王府。
明日大世子就要随着最后一批辎重去边关了,东院的人都忙翻了天。
当晚王爷特意摆了家宴替大世子践行,知道他还有一票兄弟在城中最有名的酒楼给他摆送行宴,王爷便只让大世子小酌了两杯,还嘱咐他明日一早就要启程,晚上不要闹得太晚。
夜。
静言紧张的攥着平安符在苇子塘畔的花厅里踱步,片刻后卫玄来了。静言主动拉着他让他坐在圆杌子上,把她亲手缝制的装着平安符的小锦袋挂在了卫玄脖子上。
静言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儿,说:“知道你日后会越来越忙,我就不去打扰你了。”
卫玄摸了摸那枚小小的锦袋,捉住她要抽回去的手,“我不稀罕这张破纸,我要你每天都想着我,每天都替我祈福。”
静言点点头,“好。”
卫玄低下头去亲吻她的指尖。
静言蜷起手指,卫玄又一个一个的掰开。
掌心里全是他呼出的热气,心,也暖暖的。
夜。
王府东院靳文筳的居所内,今晚上夜的小厮趁着自家主子爷还没回来,偷懒缩在脚凳上想打个盹儿,却听门板吱呀一声。
睁眼一看,正是二公子。
慌忙爬起来,“二爷怎么回来的这么早?小的以为那群公子摆送行宴且得闹腾呢。”
靳文筳脱去外袍只是含糊的“嗯”了一声,示意要看会儿书,挥退小厮后独自坐在椅子里却是微微一笑。
是啊,且得闹呢,而且得好好的闹。
夜。
巴雅城内最好的酒楼里,大世子一连干了三四杯酒后觉得身上有股莫名的燥热,视线也有些模糊摇晃。
勉强站起身冲在座的人一抱拳,“明日即将出征还要早起,诸位的好意心领了,恕我不能奉陪,先行回府歇息。”
其中一位圆脸的公子不依不饶,“才喝了几杯而已,世子是海量,原想着今夜不醉不归呢!”
坐在他身旁的另一位公子在桌子下面踢了他一脚,面上帮着打圆场:“大世子的公务要紧,快回去歇息罢!”
那圆脸公子一时没能领悟,嘴上还说着:“这一去边关就是戎马军旅,还不趁着今儿晚上好好享受享受……”
旁边的公子这次狠狠踩了他一脚,又瞪了他一眼道:“大世子就是要去享受嘛!”
桌上静了一下,而后哄笑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靳文符揉着眉心。这次醉酒的感觉很稀奇,全身都有股说不上来的古怪劲儿,口干舌燥的。正好他的贴身小厮递来一碗茶,靳文符一口气喝光,似乎比刚才好了一些。
眼前晃着一只酒杯,有人在旁边起哄:“老规矩,提前退席罚酒三杯!”
靳文符想推开,但这些公子七手八脚的拉扯他,三杯酒不由分说的就被灌了下去。
从酒楼出来后骑在马上,冷风一吹酒意散了一些,却不想丹田里蹿起了一把火,直接烧得靳文符浑身难受,忍不住撕扯着自己的斗篷。
“怎的如此热!”
牵马的小厮侧过头飞快的打量了他一眼,只见大世子已扯开了斗篷扔在马鞍子上,弯下腰伏在马背,一手揪着马鬃,一手已软绵绵的垂在身侧。
“爷?世子爷?”
小厮舔了舔嘴唇,牵马到了一处阴暗的拐角,伸出手颤颤巍巍的在靳文符胯.下摸了一把,好家伙!世子爷那物……铁棍子似的!
夜。
一个带着厚棉帽的中年汉子突然从拐角的另一边冒出来,帽子压得低,看不清来人的长相,但那小厮似乎是认得他。
“大叔,这……我们爷明儿一早还要出征……”
中年汉子也不说话,塞了一只小布包给他。那小厮接了放在手里掂了掂,咽了口吐沫,最终还是牵起缰绳跟着那汉子走了。
东拐西拐,到了城东的一处小巷。在一户民宅前停下,那中年汉子压着声音对小厮说:“你且拿着银子去快活罢,自有我带世子进去。这里是他的老相好,你一早来接就是了。”
那小厮又留心看了看四周,确定这是东城的普通民户,不是什么暗.娼馆子。又看这院墙和大门前的抱鼓石,想必也是个没落氏族之家。再想想自家世子爷毕竟二十多了,有一个两个相好的也是正常。
得了人家这么一大笔银钱,不过是帮着想给世子留个种以便日后可以进王府当妾的女人搭个线……贪字头上一把刀,那小厮终究没过了这一关。
夜。
寂静的夜。
东城一条普通的民巷内,从一处民宅里传出一阵隐约的打闹声,好像还有女人的尖叫。
邻居大多都沉浸在梦乡之中,有被惊醒的,也不过嘀咕一句:“这是谁家的媳妇又作妖了?打!打老实了就好了……”
屋内一灯如豆。
靳文符浑身好似火烧,朦朦胧胧间摸到一副柔软的身体,身上的火似乎有了去处,长臂一伸,不管不顾的将那身子搂进怀中好一番揉搓。
耳边有女人压抑的抽泣声,不停的说:“放开我!放开我!你是谁?!”
混沌的意识恢复了短暂的清明,“我是靳文符,美人儿,你是谁?美人儿,我身上热得很,你给我吧,我对你好。”
然而身下这女人却突然狠命的挣扎起来,“大世子!你不能这样!我是章静言的嫂子!”
章静言?
靳文符一震,这个名字很熟悉……是……是……
然而这女人的挣扎更给他身上添了一把火,靳文符烦躁起来,把一切都抛在脑后,只想要这个女人。
孔武有力的大手撕碎了女人的衣衫,一股幽幽清香扑面而来。
靳文符几近癫狂。
突然腕上传来钻心的疼,让埋首在女人胸前乱拱的靳文符猛的抬起身。双目通,只见那女人不要命般死死的咬着他的手腕。
常年习武让靳文符下意识的抬手成刀,狠狠的砍在女人颈后,然而这疼却让他终于清醒过来,刚才她说章静言……静言表妹!
这个女人是静言表妹的嫂子?!
眼前天旋地转,耳中嗡鸣不断,晕厥过去的女人袒露着雪白香软的身体。
靳文符知道他不能,决不能碰这个女人!但他的身体是这样渴望,渴望得几乎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靳文符勉力聚起最后一丝理智,运气强压体内的欲.火。
凌乱的炕上,靳文符弓着背,像只受了重伤的野兽般剧烈的喘息着,然而那身下的孽根却怎么也不肯安生下来。
突然,靳文符猛的提起拳头擂向自己的太阳|茓,然而挥到一半时只觉眼前一黑,竟是气血逆转,全身一软便栽倒在了炕上,自此无声无息……
夜,恢复了寂静。
58
在这寂静的冬夜,巴雅城内的筑北王府却乱成了一锅粥。
大世子外出至今未归,因是与平日相熟的好友吃顿送行酒而已,身边只跟着一个小厮。现如今,连世子带小厮全都寻不见踪影,明日又要启程前往边关,府中之人无不起急冒火。
卫玄已派出分别由言重山,李崇烈以及卫氏九虎们率队的王府亲兵去搜城。无论是当晚同席吃酒的公子家还是城内一些风月场所都寻了个遍,皆是无功而返。
此事非同小可,卫玄和言重山商议过后,觉得其中颇有些诡异,不能再隐瞒,只好深夜通禀了王爷。
此时已是寅时三刻,王爷宿于容华斋。王妃亦得知了消息,顿时白了脸,半天才缓上气来,扑在床上哭个不休。
容华斋大乱,与之相邻的素雪庭也点燃灯火。不多时,大世子失踪的消息便传遍了王府,大郡主和小郡主都披着衣裳赶到容华斋劝慰母亲。
一时间人心惶惶。
姑奶奶,安夫人,顾夫人皆聚在容华斋内。安夫人假模假式的陪着掉泪,顾夫人一个劲儿的念经,还张罗着要去家庙祈求祖先保佑云云,王妃愈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静言也穿戴整齐赶过来站在一旁。
此时就见姑奶奶脸色越来越阴沉,最终在一片哭声中猛的一拍桌子呵斥道:“只是出去喝个酒一时找不到人罢了!你们哭的什么丧?整个巴雅城内谁不知道文符是大世子,谁有胆子对他如何?都给我闭嘴!”
这个时候还真是需要有这么个人来镇场面,顿时连王妃也只敢抽噎,泪眼婆娑的拉着姑奶奶的手说:“堂姐,你说文符、文符不会有事罢?”
姑奶奶眉毛一皱,甩开王妃的手,“能有什么事?要我说,不过是年轻人贪玩些罢了,他们这些男人去边关之前享受一番风流也是常见的,不妨事。”
嘴上是这么说,姑奶奶转过头却吩咐贴身的大丫头立刻去王府东院,把莫伊族亲兵的领军达森请过来一趟。
这一队莫伊族亲兵是姑奶奶的母亲当年由蒙州嫁过来时的随从,到了北疆后就地生息繁衍,但通婚后代均是按照莫伊族的习性培养,一个个粗犷不拘,甚少来王府西院。
达森来了之后并不进屋,只在房门外按照莫伊族的礼节向姑奶奶恭敬的行了礼,“最尊贵的大公主,达森听从您的吩咐。”
姑奶奶点头回了礼,亦是非常敬重这位领军。“大世子彻夜未归,城里有宵禁,他必然还在城内,你带十名最机灵的侍卫去把他找回来。”
达森也不多言,只是行了大礼后领命去了。
姑奶奶沉默的坐回椅子里,阴沉着脸却难掩她的担忧。
此时东院棣棠轩内也是聚了一堆人。
王爷不停的来回踱步,等来的却是一个又一个“在某某处未曾找到大世子”。
能想到的地方都派人去找过了,这孩子到底去了哪儿?!王爷又急又气又担忧。他不是气靳文符,他是气自己明知道巴雅城还未开始清理城内的外族人,琉国与北疆又是剑拔弩张,万一是琉国人……后果不堪设想!
此时二公子上前一步道:“父王!此事颇为蹊跷,儿子认为应当及时禀报太守府。咱们的人不能随意冲进民宅,有官家人出面便可彻底搜索全城。现在只担心大哥若是真被奸人算计,等到天亮开了城门,恐怕就更不妙了。”
王爷终于停下脚步,想一会儿后长叹一声,“只是这位陈太守……”
靳文筳皱着道:“儿子以为,虽陈太守与陆大学士一族颇有渊源以至和咱们王府面和心不合,但毕竟事关大哥,他身为北疆太守怎敢不顾王府大世子的安危?”
卫玄和言重山对视了一眼,均是微微摇头觉得不妥。虽然二公子所言不无道理,但大世子失踪的消息传出去只会弊大于利,对边境上兵将的士气更是巨大的打击。
卫玄刚想出言反对时,王爷已顿足道:“罢了!那文筳就亲自跑一趟太守府,请他们派两队护军帮忙搜寻罢!”
巴雅城宁静的夜晚终于被打破。
陈太守果然应了靳文筳的请求,亲自点了手下最得力的两名参军率队,又签发了一份可以任意搜查民宅的公文。
一时间空寂无人的街巷中火把通明,太守府的护军叫开一家又一家的民宅院门,土匪似的冲进去高声叫嚷:“筑北王府大世子失踪,有敢窝藏者,知情不报者,斩!”
这一出闹得民众怨声载道,家家都是鸡飞狗跳,妇人哭小儿闹。真应了那句“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鸡犬不得宁焉!”
靳文筳骑在马上,冷漠的看着在寒冷的冬夜中被驱赶到街上的民众。火把照不到的阴影中,他的嘴角难以掩饰的微微翘起。
忽然,他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
在愤怒的人群外,一个带着厚棉帽的中年男子冲他微微点了点头。
靳文筳淡淡一笑。
“程参军,这边已有王府亲兵搜寻,不如咱们去东城查一查?”
那参军是陈太守的心腹,自然知晓太守的恩师陆氏一族中有子弟曾在北疆吃了大亏,丢了颜面,更知道太守有意借由此次事件大闹特闹一番,给筑北王府抹上一笔乌黑。
东城是巴雅城内名门氏族的聚集地,原先他也是颇为忌惮才没向那边去,若是能让这些人对筑北王府心怀怨恨真是再好不过了!
但程参军心中也颇有些疑惑,这位王府的二公子明明看见了他就是带着人给王府捣乱的,怎的还把他往东城领?莫非这孩子傻了么?
扭头去看,只见二公子满面焦急。
估计是关心则乱罢?哼!到底只是个毛头小子而已。
东城一共七条主巷,程参军正想从第一条巷子开始搜起,却见两名王府小厮匆匆的跑了过来,“参军大人!二公子!我们在前面的巷子里发现了大世子的马匹!”
破门而入。
突然涌入十多名护军,顿时映得静言家的小院犹如白昼。
不片刻就有去搜查的护军来报,“禀参军,大世子就在此处,正和一名妇人……呃……”
程参军挑高眉毛,扫了一眼靳文筳,立刻装模作样的怒喝道:“什么妇人?!休得胡言乱语,待本官亲眼看过再说!”
靳文筳却在心中暗笑:我还就怕你不去亲眼瞧瞧呢!面儿上却装作焦急模样,拉住程参军的衣袖,“大人稍等,大人请留步!这也许是我哥的……”
程参军猛的啐了一口道:“是你哥的什么?此处乃是民宅,又不是窑.子,若是你哥的小妾为何不养在府里?只怕是筑北王府大世子与人通.奸罢!”
说着一把推开靳文筳,带着护军就闯入室内。
屋内原本一灯如豆,此时却被数支火把照亮,让所有人都看清了那小炕上的不堪之景。
大世子衣衫不整的趴在炕上,旁边一个祼着胸脯的妇人亦是闭目不动。
程参军扭了扭嘴唇。
好好好!真是天助我也,陈大人恩师的一口恶气终于可以痛快的吐出去了!
然而程参军毕竟在官场混迹多年,必然不会毛毛躁躁的喊出什么“给本官把这奸.夫淫.妇抓起来”之类的话。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也不知会随陈大人在北疆待多久,能拿住了筑北王这一处把柄,日后的好日子多着呢!
思及至此,程参军便装作为难的看着靳文筳,“这……本官一介武夫,才刚不过是心急乱说话,没想到大世子竟然真的……嘿嘿,也难怪,男人嘛!只不过这妇人好像……咦?”
程参军忽然发现有些不对的地方。怎的他们如此横冲直撞,但大世子和这妇人却没有醒来的迹象?
皱起眉头上前一步探了探大世子的鼻息。顿时暗叫不妙!为何世子的鼻息如此微弱,竟似病重之人?
不想靳文筳却突然扑上来,抱着大世子死命的摇晃,“大哥!大哥!你身为世子竟做出如此下作的事来,你让王府的颜面何在啊,大哥!”
呼喊了两句后猛的一回头,对着程参军就跪拜下去:“请参军网开一面!我大哥必是无心,这女子也许是大哥相好,绝无通.奸之事!”
此时程参军倒真的呆住了。
见过傻的,没见过这么傻的!他还未说什么,这小子就一口一个通.奸,一口一个下作,难道他不知这是把自己的哥哥往火坑里推么?
要知按律法,通.奸乃重罪,轻者宫刑,重者斩首啊!
当靳文筳在屋里装疯卖傻的上演一出明保暗杀的戏码时,满院的护军都没注意到有两个人影从院墙外翻了进来。
达森隐在暗处听了片刻,又摸进后院的仆人居所。
他心中亦是觉得疑惑重重。
为何这边闹成这样却没个人出来?这家的仆人都死到哪里去了?!
然而达森只推开后院厢房的一线房门,马上嗅到一缕几不可闻的味道。
迷|药?
达森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跟随而来的另一人立刻掩住口鼻潜入屋内,片刻后那人又出来,在达森耳边低低的说了几句莫伊族方言。
此时只听院外响起一阵纷乱的马蹄声,达森冲同伴使了个眼色,二人宛如来时一般,又从后院院墙处翻出,片刻后消失在夜色之中。
筑北王看着依然躺在床上的大儿子怒不可遏。再看旁边那衣不遮体的妇人,更是脑中“嗡”的一下,恨不得一剑捅死这不争气的儿子!
“逆子!还不快给我起来!”
同来的卫玄已震惊得脑中一片空白。为何世子会在静言家中?而且还同静言的嫂子……不!卫玄的浓眉几乎打成结,告了声得罪便大步走到炕前探查大世子的脉息。
“王爷!世子气血逆行,现下是昏厥。”
说罢又去探卢氏的脉息,倒还平稳,只是被自己的手一摸,就见卢氏的眼皮微微一颤。
卢氏猛的睁开了眼,尖叫道:“放开我!”随后慌乱的抓过棉被挡在胸前,眼泪扑簌簌掉落下来,嘶哑的喊道:“出去!都出去!我不要活了!”
程参军狞笑一声:“要不要活由不得你!来人,将淫.妇带回去!”
卫玄抬手一拦,“慢!”
程参军毕竟来北疆的日子还短,不甚清楚卫玄的底细,闻言便眼睛一翻,将佩刀抽出一半,威胁道:“你什么东西敢阻拦太守府的人办事?!”
然而话音未落只觉脖子上一凉,一把尺余的短剑已无声无息的压在他了的脖颈上。
七虎慢慢由程参军身后探出头,“我们大哥是北疆军左将军,比你们太守还高半级。现在知道了么?”
太守府的护军一见立刻拔刀相向,其他老虎们亦不示弱,顿时小小一间屋内响起一片擦棱擦棱的兵器出鞘声。
程参军不等七虎说完便吓得全身都打着哆嗦,“刀、刀剑无眼……”
却在此时,房门处突然有人笑道:“原是我手下人不懂事,大世子不过与相好的妇人欢.好,倒被手下的无知小子们胡乱冠上什么‘通.奸之罪’,还请王爷息怒,左将军息怒。”
一个大腹便便的圆脸官吏笑呵呵的走了进来,向王爷见了礼。筑北王只是草草的点了点头,他现在满心都是大儿子的事,根本就懒得应酬。
陈太守又冲卫玄行礼,“请左将军万勿与这些无知小吏计较,他们不知您的官职在下官之上,还请多多包涵。”
原本卫玄不愿与太守府的人交恶,但这位陈太守一上来便是话里有话的虚伪德性,顿时激起了他的傲气。
也不跟陈太守客套,卫玄只一挥手道:“免礼。”竟是连回礼都省了。
一直站在一旁的言重山在心里暗骂卫玄就是个二愣子,开罪这等小人真是下下策!于是一扒拉卫玄把他推向一边,笑眯眯的冲陈太守拱手为礼,“陈大人,可还记得下官否?”
陈太守满脸的肥肉顿时僵了一下,“言大人说笑了,本官怎能忘了言大人当年的恩情!”
卫玄懒得听言重山和陈太守那套官腔,只是对王爷拱手道:“大世子气息微弱,依属下之见还是先将世子带回府内交由刘太医诊治。等世子醒来,今夜之事才能问个水落石出。”
二公子也过来挽起王爷的手臂道:“父王,大哥已经做下错事,您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卫玄皱起眉头看了他一眼,靳文筳恍若未觉,只是更紧的挽住父亲的手,“夜露寒重,咱们先回府罢。”
王爷重重一叹,向陈太守一抱拳,满面凄然,“逆子犯下大错,但现□上有伤,还请太守给本王一分薄面,让本王将他带回去诊治一番。只待他醒来便立即交由太守处置!”
陈太守细长的眼睛一眯,呵呵笑道:“王爷言重了。这不过是大世子与相好女子……呵呵,都是男人,年轻时谁还没犯过错儿呢?大家彼此心中有数便罢了。”
原想卖给筑北王一个人情,却不想一直裹着棉被的卢氏突然哭喊道:“不!我不认识他!我不是他的相好!”
言重山和卫玄均是暗叫不妙。
果然那陈太守眼睛一转,又呵呵笑道:“小娘子真的不认识这人么?”
卢氏愣愣的看着眼前一屋子的陌生男人,忽然就像找到救命稻草一般盯着卫玄道:“大总管!你可以给我作证,我真的没见过大世子啊!整个筑北王府我只认识你一人!”
言重山恨不得立刻跳上炕掐死这个无知愚妇!
靳文筳微微低下头,藏起眼中一闪而过的狂喜。
查!你们一定要往下查!要好好的问,好好的审这个妇人!可别糟蹋了我布的局。
陈太守眼中精光一闪,“请恕下官无知,这女子是如何识得左将军的?”
这是无法隐瞒的事,卫玄便如实相告:“她是王府西院管事章姑娘的嫂子,我与其确实有过几面之缘。”
陈太守脸色一变,痛心疾首的皱起眉毛,“难道这女子是有夫之妇么?哎呀呀!大世子竟然和有夫之妇……啧啧。王爷啊王爷,您可给本官出了个大难题啊!”
王爷又羞又愧,忍无可忍,大步上前对着昏迷中的大世子重重的抽了两个嘴巴,“孽子!”
作者有话要说:咳,轻拍……
59
天刚蒙蒙亮,终于有小厮送了信儿来说找到大世子了。
容华斋内的女人们均是破涕为笑,王妃念了两句佛按着胸口说:“文符这孩子这么大了还让人担心,太不像样了。”又问小厮:“大世子这一夜去哪儿了?怎么现在才回?”
然而那小厮却面露难色,只是一个劲儿的看静言,最终姑奶奶呵斥道:“做什么贼眉鼠眼的?王妃问你话,大世子这一夜到哪儿去了?”
小厮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回王妃,回姑奶奶,小的一直等在府里也不知外头到底发生了什么。才刚只见王爷气势汹汹的带了大世子回来,同来的还有陈太守和许多太守府护军,好似还捉了个女人。现今人都在棣棠轩内,说是要审……审什么的,小的只在门上伺候,并不知情,王爷只吩咐小的将章姑娘带过去。”
静言一惊,不知所措的看了看王妃。
王妃亦是不明就里,但这是王爷的吩咐,无人敢违逆。
姑奶奶也皱紧了眉头,“什么事儿竟扯到静丫头身上来?那边一屋子外府的男人,怎能让一个姑娘抛头露面?”
小厮一个劲儿的磕头,“这是王爷亲口吩咐的,还请章姑娘赶紧过去一趟罢。”
王妃想了想道:“那静言就跟着过去吧,想必也没什么大事。”
还好静言在夜间起身后是穿戴整齐了才过来的。闻言后站起身,就听姑奶奶说:“我也跟着过去瞧瞧,到底是什么人让王爷这么不顾礼数。”
那小厮复又跪倒:“姑奶奶哎!王爷特意吩咐只许带章姑娘一个人过去。棣棠轩里满屋子全是男人,万一冲撞了您,小的怎么担待得起?”
姑奶奶柳眉一竖,啐道:“怕冲撞了我就不怕冲撞了静丫头?想当年慢说是一屋子男人,处置城外兵营公务还不是我亲自去?”
正说着,突然门外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大公主,属下有事禀报!”
原来是达森回来了。
那小厮也是个机灵的,一看有人绊住了姑奶奶,赶紧催着静言就出了容华斋。
静言跟在他身后匆匆赶向棣棠轩,“你可知王爷为何招我过去?”
那小厮回头看了静言一眼,似是鄙夷又似怜悯,但终究没说话,只摇头叹了口气,“姑娘到了就知道了。”
然而到得棣棠轩,静言更糊涂了。
为什么她嫂子会衣衫不整的跪在堂下?抬头环视了一圈,只见卫玄,言重山,李崇烈,王爷,东院相识的谋士们,无不面色阴沉,更有眼含讥讽鄙夷者。
这……到底怎么了?
按规矩静言是不可随意发问的,但厅堂中的人也都不说话。静言想去扶她嫂子,立刻被三虎和七虎拉住了,还冲她微微摇了摇头。
静言急了。把她叫来,又不说因为什么,嫂子只披着件单薄的衫子跪在地上也不让她扶。
正是愈发焦躁时,突然由门外被推进来一名小厮。那小厮一看堂中的光景便软倒在地,连滚带爬的往前上了两步,什么也不说,就是咚咚的磕头。
王爷斥了一声:“把他给我架起来!”
立刻有两名亲兵上来薅着小厮强使他抬起头,只见他额上已磕破了皮,血痕斑斑。
“王爷饶命!因那家人只说这妇人是大世子的老相好,想趁着世子去边关前再续风流,所以小的便收了那妇人家的银钱,并不知大世子会被那些黑心眼子的算计受了重伤。”
这小厮以为王爷等人是因为世子受伤才如此震怒,殊不知王爷真正恨的便是自己的儿子与人私.通。
“你确定是收了这妇人的银钱?你可认得她?”
那小厮往旁边看了一眼,点头又摇头,“小的确实收了他家的银子,”说着便从怀中摸出一只小布包,双手颤颤巍巍的捧着。手一抖,咕噜一声滚落出来一枚十两的银元宝,“他家一共给了五十两银子,但小的从未见过这名妇人。”
王爷刚一皱眉,就听旁边的陈太守呵呵一笑,“偷情嘛,自然是不能让下人知道的。大世子一身好功夫,又风流,真是学以致用如鱼得水,呵呵呵~”
此时一直垂首跪在地上的卢氏猛的抬起头,“不!我不认识大世子!何来偷情一事?”
偷情?大世子和嫂子偷情?
静言只觉五雷轰顶。这怎么可能?!
还在震惊中没回过神,只听那陈太守又笑呵呵的道:“不认识,没偷情,那大世子怎么就跑到你床上去了?小娘子莫要胡言乱语,现如今我已提了几个你家的邻居问过话,知道你是个寡妇。其实今日本官没将你们直接带回府衙而是来了王府,就是想得过且过,给王爷一个面子,也成全你和大世子的好事。守寡艰难,又独自拉扯一个孩子,再嫁亦是情理之中,你又何必一口咬定什么不认识?”
卢氏双手攥着披在肩上的衣衫,整张脸苍白似雪,大滴大滴的眼泪掉落下来,口齿却很清晰,一字一句的说:“我身为章家的媳妇,守寡多年从未踏出大门一步,又怎会与大世子相识?昨夜也不知怎的他就闯了进来,我曾全力抵抗甚至想一死保存清白,可恨他将我击晕,我才落得现下这般情景。我冤枉!冤枉啊!”
陈太守挑了挑眉毛,颇有些无奈的说:“你这妇人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凭的嘴硬又有何用?来人,将邻居马宝贤带上来!”
很快亲兵就又带进来一名男子,此人正是静言家的邻居。
马宝贤轻蔑的看了一眼静言和卢氏,说道:“小人曾在除夕之夜见过一名男子进了章家的门。当时小人的幺儿吵着要放了花炮再睡,小人素来疼爱他,便带他出门到巷子里放炮,所以亲眼看到一名高大男子叫了门,有一女子出来迎了他进去,小人还听到那男子说他是筑北王府的,这事小人还曾与内人议论过。如今看来那晚便是大世子了罢?”
二公子在旁惊叫道:“除夕?!章家那时还在丧期啊!大哥竟然……唉!”
陈太守笑而不语。
王爷脸上一阵一阵白,气得浑身都哆嗦起来,只一味骂道:“孽障啊!孽障!”
一旁的静言却几乎将一口牙都咬碎。
不!那晚来的是卫玄啊,开门的是她!然而刚想张口反驳却是浑身一激灵。
此时此刻若是说出卫玄便是把他拖下了水。毕竟深夜之中男女共处一室亦是犯了礼数大忌,遑论她还是在热孝之中。可若是不说,那嫂子和大世子……
再也顾不得礼节,静言抬起眼直直盯着卫玄,只见卫玄也正看着她。
不看还好,一看之下静言更乱了。
这到底是怎么了?昨天还都是好好的,怎么一夜之间天地巨变?虽不知前因后果,但她相信嫂子,亦相信昨日才同车而行的大世子。他们两人即便是相识也绝对不可能做出这种丑事!
忽见卫玄冲她微微点了一下头,而后就见他大步出列单膝跪在堂下:“启禀王爷,除夕之夜夜访章家的是属下而非大世子,开门的是章姑娘而非卢氏。”
静言深吸一口气,也走出来跪在堂下,“是!大总管所言属实。”
静言和卫玄的这一举动超出了靳文筳的意料之外。微微垂下头,靳文筳眼睛乱转,他绝不允许旁人来破坏他的计划!心中飞快的盘算了一番,再抬头时,悄然向侍立在一旁的某个小厮打了个眼色。
此时王爷已是气得涨了脸。
卫玄的父亲是他当年最得力的左将军,与他弟弟一同战死沙场。卫玄的母亲撒手西去后,这孩子便被他接进王府养在身边,简直如同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般。
现下大儿子被人捉.奸在床,卫玄又与这章家的姑娘暧昧难明,对于一个父亲来讲,短短几个时辰之内,得知最中意的两个孩子连续犯了大错,简直是失望至极!
想着大儿子以前英姿勃勃豪爽不羁的样子,又看着卫玄跪得笔直的身板,筑北王简直不能相信,这样两个优秀的孩子竟然……
卫玄亦是看懂王爷眼中的失望和悲伤,于是弯下另一条腿,不再以武将之礼,而是双膝跪地,“王爷,属下全心中意于章姑娘,原想等她在王府内任职管事一年后向她家提亲。可惜适逢章夫人过世,属下便尊重她要替母亲守孝的孝心,在除夕之夜曾于章夫人灵前发誓,只要等孝期一过便娶章姑娘为妻。是以,所谓除夕有男子夜访章家,就是如此了。”
堂上寂静一片。
静言心中百转千回,说不清的五味杂陈。
王爷却因卫玄的话多少得到了些许慰藉。他虽在盛怒之中,但身为一方之王,也不至于完全没了理智。卫玄是个有担当的好孩子,此情此景明显是个烂泥潭,他却肯挺身而出,即使有损名誉也要守护心爱的女子,这一点王爷还是颇为赞许的。
如今只僵持在一个问题上,大世子和卢氏是否相识?
以卢氏之言,不相识。以王爷对大儿子的了解,他也不认为儿子会有这种放浪的下流行径,虽平日里靳文符不太拘泥于礼节,小处散漫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从未有过逾矩之举。
可是,毕竟人证物证俱全,更被捉.奸在床,光靠相信儿子或那妇人的一面之词也不能引以为证。陈太守虽嘴上说这事他不会张扬,但他是陆大学士的门生,且夜间搜城时又是那般敲锣打鼓,早已闹得人尽皆知!
所以对于这件事,筑北王已下定决心一查到底。若是自己的儿子犯下大错,他绝不姑息,若是被人陷害或无心之失,亦要给儿子正名,为他抹去这莫须有的罪名。
正当王爷缓下一些脸色时,陈太守忽然笑道:“原来章家的姑娘和王府有这么多渊源,更得了左将军的青睐,也怪不得她家人与王府之人相熟了。”
二公子一听立刻又给旁边的小厮使了个眼色,那小厮便低着头站出来回道:“启禀王爷,小的有一事不得不报。昨日早间大世子外出时曾与章姑娘同车而行,小的在门廊下看到大世子与章姑娘有说有笑甚是亲密。门上小厮皆目睹大世子曾对章姑娘耳语片刻,而后大笑不止。”
静言再也听不下去了,也顾不得规矩,反驳道:“我与世子同车只因昨日车马不够使,世子与太守大人有约不便迟到,来不及套马。”
王爷皱起眉头,叫来几个门上小厮询问,皆是肯定了静言所言属实,但也落实了那告状的小厮所说的情景,“确实曾见大世子与章姑娘有说有笑,状似亲昵。”
静言恨得咬牙切齿,虽这些小厮的话算是中肯,但在此时此刻无疑是雪上加霜。
于是忍不住喊道:“大世子是我表哥啊!他不是旁的人!我与哥哥说笑都不行么?”
陈太守哈哈一笑,“姑娘且勿叫嚷,本官只是好奇,早上大世子和你一同出行,晚上就睡在了你嫂子床上,你嫂子又不承认与大世子之前相识。难道……是姑娘在其中牵线搭桥?”
静言气得几乎跳起来,“你血口喷人!”
旁边立刻有太守府护军呵斥道:“大胆刁民,竟敢辱骂太守大人?”
此时程参军已接到陈太守的暗示,站出一步道:“王爷!我们大人敬您身为一方之王才将这件丑事按下,不曾把这对私.通男女收押回衙。不想来至王府却被府中一个贱民女子辱骂。我们大人也是朝廷命官,给得一分薄面给不得三分!来人呀!将犯妇带回府衙,护送大人回府!”
不等王爷说话,陈太守便起身道:“手下人言辞过激还请王爷见谅,毕竟是个武夫,也不懂得什么礼数。”说罢轻飘飘的扫了眼跪在地上的卫玄和静言,微微一笑道:“趁着天色还未大亮,下官先将这妇人收押,等大世子醒来后还请王爷派人告知一声,或下官亲自上门来询问或劳烦大世子去府衙一趟皆可。如此,下官便告辞了。”
说罢一拱手,带着人扬长而去。
只是卢氏被太守府护军架起时突然声嘶力竭的哭喊着:“小姑!我是冤枉的!小姑,我真的没和大世子怎样啊!”
抓着她的护军嫌她哭喊得烦躁,扬手就是几巴掌,打得卢氏满嘴鲜血,却仍旧嘶喊着:“我是冤枉的!”
那血珠随着卢氏被拖走滴滴答答的掉落了一地。
静言喊着嫂子,爬起来就要去追,卫玄一把将她拦住,“别去!你去了也没用。”
静言又急又气手脚冰凉,被卫玄拦腰一抱便又跪倒在地。
“她自然是去了也无用。”
随着这尖细的女人声音,棣棠轩正厅大门前一暗,逆着晨光可见姑奶奶由四个丫鬟簇拥着站在门口,达森和几名莫伊族士兵面色阴沉的站在她身后。
屋里的谋士们都慌得纷纷低下了头,其中有几个年长的却会心一笑,拱手道:“大公主。”
姑奶奶仰着下巴趾高气昂的走了进来,先上下打量了静言一眼,又一挥手,立刻厅堂中的丫头小厮们便退了出去。
这还不够,姑奶奶又把除了几名王爷的心腹谋士之外的其他人,包括李崇烈均赶了出去。
清场后,姑奶奶一转身坐在上位,看着王爷柳眉一皱,训斥道:“才刚我虽不在厅内,但里头的事儿都听得一清二楚。那陈太守根本就是个来挑事的,你竟没看出么?”
王爷叹道:“我怎会不知他另有居心,只是文符和那妇人被那么多人看见赤.身祼.体的睡在一处,若是我一味回避,传出去就是王府包庇子嗣……”
姑奶奶不等他说完就狠狠的啐了一口道:“包庇?谁敢说我们包庇!如今文符昏迷不醒本就是最大的疑点,你不待自己亲生儿子醒来问话,就被旁人那些小道消息牵着鼻子走,像什么样子?!”说罢长一挥将一根短小的木棍拍在桌上,“这是达森在章家仆从的屋子里发现的,南域的迷香。”
这一下厅中之人皆哗然。
卫玄站起身仔细看过那一小截断枝,又放在鼻子下闻了闻,点头道:“确实是南域迷香。”
姑奶奶冷哼一声,“静言,你看着眼熟么?”
突然被点了名字,静言一时也不知姑奶奶用意何在,只好据实以告:“见过,在王府西院库房和东院大库都有,是用于配凝神香的。”
姑奶奶忽然咯咯一笑,指着她问:“你会不会用这个迷倒了自家人,然后像那太守说的,给文符和你嫂子牵线搭桥?”
“不!!”静言几乎是怒吼,双目通,“我宁可一头撞死也决不会干这等龌龊之事!”
卫玄大步上前将静言护在身后,沉声道:“还请姑奶奶谨慎言辞!在下可以替章姑娘作保,她昨夜未曾出王府一步。”
姑奶奶白了这两人一眼,转头对王爷说:“南域迷香恐怕整个北疆只王府中有,你也看到绝不可能是静丫头所为,那这个下了药的人……就在王府!”
姑奶奶的话让靳文筳出了一身冷汗。暗骂老郭办事不利,竟给人留下了这么重要的线索。正是起急冒火时,却听王爷说:“堂姐的意思是,王府内有琉国细作?”
姑奶奶指了指言重山,言重山立刻说道:“昨日城外兵营曾发现一名形迹可疑之人,但这人甚是熟悉周边地形,后来被他遁入山内落跑了。但兵营守将在与之对战中截获了一卷密信,其中有我军中装备补给的细目表。”
静言已听得彻底呆住了。琉国人对大世子下药,然后将人扔到她家去?这说不通啊!既然琉国人能下药,自然可以直接杀掉大世子,干嘛还要大费周章败坏世子的名誉呢?
她能想到的,这厅中之人都能想到。
但像王爷,卫玄和言重山之流比她想的更深一层。也许是陆氏一族之人暗中下绊要败坏筑北王府的声誉,以报去年陆世琛在王府吃的哑巴亏。也许是因为朝堂之上最近的巨变,还也许是有一个一直希望能把大世子踩下去的人……
在一片沉默中,姑奶奶长叹一声对王爷说道:“阿弟,我知道现今边关吃紧,我也一把岁数再帮不上你什么,但你是王爷,也是父亲。文符这孩子脾性如何你还不知道么?人回来了这么久,也没听见你问他一句。”
说着就看向卫玄,“文符那边如何了?你差人去问问。”
恰好刘太医那边派了个药童过来回话,“太医说大世子虽气血逆行甚是凶险,但胜在常年习武身强体健,只要悉心调养半月即可大好,但毕竟伤了些根基,日后要注意进补。”
厅中之人都是松了口气,王爷追问道:“大世子可醒了么?太医说没说为何他一直昏迷?”
那药童由中摸出一张对折的信笺递上,“太医说若是王爷问起只需看过此信就明白了。”
搞得如此神神秘秘的,恐怕是有难言之处?
一时间厅堂上所有人都盯着王爷。只见他匆匆一瞥便把信笺揉成一团,厉声怒骂:“混账!竟有人如此陷害我儿!”
旁的人不敢去问王爷,姑奶奶也不问,直接上手从王爷拳头里抠出信笺,一瞥之下也是义愤填膺,尖着嗓子咒骂道:“吃了雄心豹子胆了!竟敢算计到我们文符头上!好好好,若是改日被我拿住,我定要剥了这人的皮抽他的筋!”
王爷腾的一下站起身,在厅堂中走来走去,看那样子活像只困于笼中的猛兽。
突然王爷大步走到静言面前,托着她的胳膊将她由地上拉起,“章姑娘……唉!”
这话竟没说下去,重重一叹后,王爷扬声喝道:“备马!我要去太守府!”
静言慌了,大着胆子捉住王爷的衣,“王爷?”
筑北王羞愧的扭开了头,只说:“你嫂子……是冤枉的。”
然而此时却见一个小厮慌里慌张的冲了进来,对着静言跪下去道:“章姑娘,太守府的人来通告,您嫂子她、她在府衙前撞了镇门狮子自尽了。”
60
静言默默的站在太守府衙殓尸房内,在眼前的布单子下隐约能看出一个“人”的轮廓。
就像掉进了一个满是粘稠汁水的湖,除了这块布,静言听不见,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一忽儿间,这世界全变了。小半个时辰前还在冲她嘶喊着冤枉的嫂子,如今再也不会喊了。
一夜之间,她的身边只剩一个年幼的侄儿。昨天晚上她才把亲手求来的平安符挂在卫玄脖子上,还想着以后可以让嫂子和侄儿过上好日子。
再一想,三个月以前,她还有娘呢。
没了,全没了。
走了,都走了。
忽然静言在鼻子里哼了一声,她笑了。走罢,走得好,嫂子是为了保住名节以示贞烈,这死了可比活着轻省多了。母亲也走得好,若是母亲活着看到这一幕,兴许要被活活气死。
一同跟来的卫玄在身后叫她:“静言,静言!你怎么了?”
原本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几乎忘我的静言忽然震了一下,先前那静谧得让人窒息的环境不见了,心碎的记忆如洪水般冲刷而来。
嫂子滴血的嘴角,跪在厅堂中攥紧衣衫的样子,一边掉着大滴大滴的眼泪一边反驳:我不认识大世子!我未曾与他如何!小姑,我冤枉!
静言突然抬起头,转过身死死地盯着等候在旁的仵作:“您能否验出妇人在死前是否曾与男子欢好?”
那仵作骇了一跳,随即想起才刚听闻的风言风语,好像是说这刚刚死去的女子与王府大世子有染。
“这……”这是个两边都不讨好的差事啊!“小人经验不足,恐怕……”
静言抬手就拔下自己的发簪往那仵作手里乱塞,又去摘耳环时她的手被一只大手摁住了。
卫玄紧紧地攥着静言的手,“你可想好了一定要验尸么?”
没人知道这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果验尸,便是一切落了铁证。虽大世子确实是被奸人下了药,但事关一个女人最后的尊严,卫玄很怕是更糟的一种结局。
静言牙关紧咬,看了一眼卫玄,又看了一眼同样陪着过来的李崇烈以及那名仵作,突然冷笑起来,“你才刚没看到么?”
看着她苍白着脸却弯起嘴角的样子,看着她黑幽幽的眼睛里的空寂和仇恨,卫玄只觉自己的心被人揪着拧了一把似的,“没看到什么?”
静言猛的一发力甩开卫玄的手,抓起那布单子一掀,指着卢氏的尸身喊道:“你才刚没看到我嫂子的亵衣被撕得粉碎,但她的亵裤一直完好无损的穿在身上么?!嫂子说她是冤枉的,说她并未与大世子如何,我信她!我要验尸!”
李崇烈简直不忍心去看静言那死撑着强作坚强的模样,转开头从怀中摸出一块碎银递给仵作,“劳烦您了。”
那仵作却没接银子,只是一个劲儿的扭头往门外看,翻来覆去的说:“不,不,小人不敢。若要验尸需太守大人点头许可才行,小人……”
卫玄一把拉住几乎要扑上去抓仵作的静言,手上一使巧劲儿,捏得静言尖叫一声后顿时软了下来。仔细将她扶稳,卫玄心念急转。
他已将静言刚才吼的几句话来回思量了几遍。亵裤完好确实是个疑点,但并不能单纯依仗这一条就判定大世子与卢氏未曾发生关系。
一夜的时间很长,也许会有各种无人知晓的隐情。验尸,是兵行险招,成了便是还给卢氏清白,亦能挽回大世子的声誉,但万一真的发生过什么呢?毕竟按照情况推断,当时一方中了药,迷乱不能自已,一方昏迷不醒……
卫玄低头看了一眼静言,“你信你嫂子?”
静言瞪圆了眼,坚定的点头,“我信!”
卫玄停顿片刻后说:“好!来人!”
七虎立刻由门外冲了进来。
卫玄盯着静言一直未移开视线,对七虎吩咐道:“速速回府去请刘夫人!通禀王爷,我要给卢氏验尸!”
“验尸?”陈太守已端到嘴边的茶碗停顿了一下。
程参军冷笑道:“我看筑北王府的人真是疯了。”
呷了口茶,把茶碗放回桌上,陈太守向后一仰,靠进软榻中闲闲的闭目养神。
片刻后,忽然笑了,“那就由着他们疯去罢。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们能折腾出什么花儿来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反正借着这个天赐的机会将恩师的旧怨了断,我也能跟陆府有个交代,就不想再Сhā手筑北王府的乱子了。”
说罢满足的长出了口气,看着程参军道:“咱们也不知要在北疆待多久,虽陆氏一族在京城能只手遮天,但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我也没心思替他们在北疆当前锋开罪筑北王府。见好就收罢!”
程参军琢磨了一下笑道:“这次这个乱子虽是天赐的,但属下却发现其中有几处不太对劲的地方。”
陈太守哼了一声,“赶紧说!还卖什么关子?”
程参军谄媚的弯下腰凑在太守耳边道:“那个王府二公子,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假装。夜间搜城时,他曾经……”
陈太守一边听一边点头,眼睛眯成一条线,满是肥肉的脸上似笑非笑。等听完了程参军的汇报后失声笑道:“有趣!有趣得紧啊!”
随即眼神一冷,冲程参军一勾手指,“此事先不着急挑明,你且暗中打探一番,看看这靳文筳到底是个什么料子。”
说完便又靠回软榻闭目沉思。心中冷笑,庶子就是个庶子,若靳文筳真存了谋害嫡子兄长取而代之的心思,那他们大可以善加利用。
想起京城那边的明争暗斗,陈太守不禁浮起一丝冷笑。如今虽还未立储,二皇子的威望却是如日中天,若无意外,皇位必然是二皇子的,而他身后的谭氏陆氏一族早就想撤了北疆藩王。
给陆氏当一辈子的爪牙他陈德兴也不甘心!若能借机卖给二皇子一个好儿……哈哈哈!高官厚禄指日可待啊!
与此同时,筑北王府棣棠轩。
刚刚由偏院探望大世子归来的众人都是坐在堂中默然不语。
要不是有妙手回春的刘太医,要不是北疆盛产人参有条件让太医的药庐中一直炖着吊命用的独参汤,要不是大世子根基扎实……后果不堪设想!
先前没看见人还好,才刚见到昨日还英气卓然的大世子,现下虚弱得躺在床上气息短促的模样,真是让人心如刀割。
姑奶奶阴沉着脸憋了片刻,咬着牙吩咐达森,“不惜一切代价,把那个给大世子下药的贼人给我抓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达森面无表情的低下头,“最尊贵的大公主,请把昨日跟随大世子外出的小厮交给属下。”
姑奶奶点点头,对王爷说:“阿弟,你让人把那小厮给达森。他有的是办法叫那下作的奴才把知道的全吐出来!”
王爷知道以达森为首的莫伊族亲兵中有几个极其擅长讯问之术,便点头道:“那人刚才已交由葆光堂的谋士审讯,达森直接过去提人便是了。”
然而达森并未直接离去,只待姑奶奶授命于他这才退下。
言重山看着这场景觉得很是有趣。
以往即使他在东院也很少能接触到这一群莫伊族亲兵。这群人可以说是整个王府中最神秘的一部分了,几乎是深居简出,无比忠诚,但只忠诚于继承了莫伊族公主封号的姑奶奶。
一个个不仅骑射功夫了得,听说在二十多年前的大战中,还多亏了有这群莫伊族的勇士去探听和刺杀。更有甚者,传言训练这些人的是很久以前就不存在了的璇玑营刺客。
璇玑营,在先皇世宗继位前就被抹杀了的顶级刺客团,现如今直隶于皇帝的添翼所就是传承自璇玑营。若是传言属实,算起来添翼所和这群莫伊族亲兵还颇有渊源啊……
言重山眼中掠过一丝笑意,似乎回想起什么有趣的事,但转眼间扫见了二公子脸上一闪而逝的狠毒。
咦?他这模样又是为哪般?
此时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谋士说道:“虽出了这等大事,但公务要紧。现在时辰也不早了,原定最后一批将运往帝泉关的辎重已等候在城外。大世子必然不能领兵出征,还请王爷尽早定夺人选,免得延误边关军务。”
此言一出堂中顿时议论开来。
姑奶奶和王爷对视了一眼后看向靳文筳,眼中露出柔和的神采,“文筳,你也跟着折腾了一宿,累不累?先去用些早点可好?”
靳文筳上前一步恭敬的按照武将之礼单膝跪地,拱手成拳朗声道:“多谢姑姑关照,侄儿不累!”而后稍一侧身,眉眼间意气风发,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父王,孩儿愿替大哥奔赴边关!”
姑奶奶微微颔首道:“好孩子。”
筑北王亦是露出赞许之态,亲自起身将他扶起,“突发变故,还好我儿……”
没想到此时言重山突然站起身来打断了王爷的话,俊秀的凤目一闪,笑着说:“启禀王爷,属下还有一个更恰当的人选。”
太守府衙之内。
静言木然的站在殓房外,陪在一旁的卫玄和李崇烈亦是沉默不语。
又过了片刻后,刘夫人和仵作以及前来监察的程参军依次推门而出。刘夫人拉起静言的手,疼惜的抚摸着这个苦命的姑娘。
逝者已矣,贞烈名节也不过是空头名号,但对于一个女人亦是非常重要。
静言紧张的盯着刘夫人,嗓子又干又涩,“夫人?我嫂子……”
刘夫人叹了口气,点点头说:“卢氏是清白的。”
卫玄看静言猛的低下了头还以为她会晕倒,下意识的就要去扶,却听她悲悸的呜咽了一声,对着刘夫人慢慢跪倒,“夫人,谢谢你!谢谢……”
刘夫人赶忙去拉她:“章姑娘快起来,我受不起!”
然而静言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任凭刘夫人又拉有拽仍旧跪在地上。一直绷着的弦终于松了,眼泪一串串沿着她的面庞滑落。
刘夫人慢慢退到旁边,静言仰起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而后对着殓房咚咚的磕头。
“嫂子!你的名节保住了呀!你且安心上路罢,后面的事你也无需挂念了,我章静言发誓,有生之年必然将冕儿培养成才,一定要找出害了你的凶手,让他血债血偿!”
在场之人无不恻然,即使是程参军也有那么一刹那的感慨。
看着静言决绝又脆弱的模样,卫玄恨不得能把她狠狠的抱入怀中。可恶!到底是谁使了这么阴毒的计谋?若是被他捉到定要将那人碎尸万段!
静言突然爬了起来,转头盯着程参军行了个大礼,“参军大人,民女有一个请求。”
程参军被她的眼神震得不禁后退了半步,定了定神后说:“章姑娘请讲。”
“民女恳请太守大人上书替我嫂子请一道贞节牌坊。”
“李崇烈?”棣棠轩内所有人都是一惊。
言重山不紧不慢的微微一笑道:“李崇烈自任职左将军府司马以来与军中将士颇为投缘,更因居于王府之便,在王府亲兵和卫氏亲兵中颇具声望。而且,还曾随王爷去帝泉关巡查边境。此人贵为肇亲王三子,博学多才文武双全。他在边关时对战事以及筑城的见解王爷也是亲眼所见,他的骑射功夫府中兵将亦是有目共睹。”
言重山对靳文筳双目中射出的暴怒不以为意,继续侃侃而谈道:“相对于二公子所长的计谋,属下以为,李崇烈因其司马之职更熟知军务。此番押送辎重涉及许多军内交接事宜,二公子恐怕并无经验,倒是李崇烈轻车熟路。而且在开战之前有许多加固城防的工程,更是李崇烈所长。最重要的一点……”
言重山故意停顿了片刻,待众人都是一副侧耳倾听的姿态时,才故作神秘的小声说道:“不知王爷是否留意前两日自京城中传来的消息,皇上已于年后颁布仁政大赦天下,其中重新启用的官吏中就有李崇烈的外祖父。”
皇帝也知道自己仅剩的两个儿子中二皇子风头无二,他身后有谭氏陆氏两大宗族的支持。如今朝堂之上虽未明分,却已因这储位之争隐隐分做三派。
除中庸者,以谭陆为首的二皇子一派明显势力庞大权倾朝野,再由着他们这般猖狂下去恐怕早晚会只手遮天。纵观全局,实乃江山社稷之大忌也。皇帝的这一出仁政大赦之后,偏偏抬起来的全是不屑与谭陆一系虚与委蛇的官吏,其用心昭然若揭。
所谓盛极必衰。
就是因为谭氏陆氏太过繁盛,打破了朝堂上的均衡势力,已让皇帝有了防范之心。是以,皇帝此次重新启用大臣并非只为一时,恐怕是要悉心布局善加扶持,用以牵制那如狼似虎的两大宗族。
李崇烈的外祖父当年官至侍郎,就是被陆大学士父子联手弹劾,如今东山再起,必然成为陆氏一族的劲敌之一。
以前陆氏就曾上书请求撤除北疆藩地,最近更是联合谭氏再提旧案……
王爷沉思良久后,拍案而起,“好!就派李崇烈为先锋官,代大世子先行赶赴帝泉关!”
在满屋人一片“王爷英明,言先生高瞻远瞩”的赞叹声中,靳文筳默默的垂下了头,敛去眼中几近疯狂的怒火。言重山!你好!你很好!
李崇烈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即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此时他正对静言家所遭受的惨案心有戚戚焉,亦由其中得到了一个教训。“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在权利斗争中就是个自我安慰的空话,虽还未查出到底是谁设下如此阴毒的圈套,但他已敏感的察觉到这件事背后必然牵扯权利的争夺。
大世子的名誉毁于一旦,不能出征,谁是最终的获利者?
李崇烈心中一动,却因自己的猜测更加痛心,不由轻声长叹。
庶子啊……
一直陪伴在静言身旁的卫玄抬起头,二人目光相遇,看来都已在心中有了定论。
卫玄在短暂的气血翻涌后稳住了心神。
好!如果所猜属实,他一定会捉到对方的把柄,然后……
“卫玄,我想回家去看看冕儿。”
静言不允许自己再流泪,她还有侄儿,她还有血仇未报!
所有人的命运似乎都在慢慢改变,战乱将至,众人又将面对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看官anaL的地雷。
61
静言醒过来时已是傍晚。
她还记得是卫玄和李崇烈把她送回了家,记得老管家扑倒在她脚下失声痛哭,记得冕儿扒着门框露出一双肿的眼睛看着她说:“姑姑,我娘呢?”
然后就是眼前一黑,再睁开眼,是她自己的小屋。
“醒了?”卫玄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静言又闭了闭眼,感觉有些晕。
“姑娘,喝口热茶罢。”一双柔软的手轻轻将她扶起。有那么一瞬,静言以为是嫂子。以前她身上不舒服时,嫂子就是这般守在她床前。
然而,这个说话的,是夏菱。
静言看着她有些迷惑,“你怎么来了?”
夏菱抿了抿嘴唇,硬挤出一个笑容道:“是大总管把我带出来的。知道您家里最近恐怕……要忙,王爷和王妃特意让我带着几个小丫头过来帮衬着些。”
忙,是啊,还有嫂子的丧事要料理。
静言觉得浑身冰凉,喉咙却火烧火燎的,便把夏菱拿来的热茶一口气喝干。太阳|茓突突的跳,才刚仰头有些猛,眼前金星乱窜,强提起一口气,“冕儿呢?我的侄儿在哪里?”
夏菱拿了条薄被给她披上,“姑娘放心,我让带来的小丫头们陪着他在后头玩儿呢。大郡主还嘱咐我带了不少新鲜糕点,小冕儿可爱吃了。”
卫玄清了清嗓子,递给夏菱一个眼神示意她回避,等屋里只剩他和静言时,卫玄从桌上拿来一只盒子放在静言手里。
“这是王爷和王妃的一点心意,其中还有姑奶奶给的。”
那盒子沉甸甸的,不用打开静言也知道里头都是什么。
“在你晕过去之后我回了王府一趟,刘太医来看过,给留了方子和药材,说你是急怒攻心没什么大碍。王爷已亲自写了折子,替你嫂子请一道贞节牌坊。这件事虽未水落石头,但至少你嫂子和大世子的名节都保住了,太守府也下了定论是有人陷害。你放心,我一定会抓住那个卑鄙小人。”
卫玄还是那样没有一句废话,这对静言来说就是最大的安慰。
她现在不需要人来怜悯,她想要的就是能将这件事的主谋抓住,不能让她嫂子就这么死的不明不白。
卫玄见她也不说话,生怕她憋坏了自己,忍不住坐在炕沿上握着她的手,“我知道你是个坚强的姑娘,现下当务之急是要将家里的事儿都料理妥当,把你侄儿安排好。旁的事不可急于一时,我可以明明白白的告诉你,若想将那奸人一举拿获置之死地,就不可打草惊蛇。”
静言低头看着卫玄的手,“听你话里的意思,难道是你心中已有了眉目?也对,恐怕这人设的毒计是对着大世子,我嫂子只是被连累其中罢?既然是要害大世子,必然有权有势。想必你是怕我做出什么不智之举,所以,我只问你一句,这人,是不是王府中人?还是……先前王爷和姑奶奶猜测的琉国潜伏在王府中的细作?”
卫玄听了她的话不由皱起眉头。这一夜一天之内,静言整个人都变了。
静言抬起头,盯着卫玄看了片刻,忽而微微一笑,“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若是琉国细作,你也不会这么半天都不答我。”
卫玄非常不想看到静言现在的样子,那种被逼出来的冷冰冰的仇恨,好似随时随地只要他一眼看不见,她就会贸然做下什么傻事。
卫玄紧紧的盯着她说:“静言,你不要忘了,你还有个侄儿,你曾发过誓要将他培养成|人。”
还好卫玄把夏菱带来了,而且还跟来了四个小丫头。有她们帮忙操持,静言家区区两个月以来的第二次丧事被打理得井井有条。
才刚撤下的奠字白灯笼又高高的悬挂在了大门外。但和母亲的丧事不同,这一次,街坊四邻鲜少来串门,间或有来的,说起话来也是躲躲闪闪支支吾吾。
就像眼前这个邻居马家的女人,也不坐,只抱着胳膊站在一旁拿眼睛上上下下的打量静言,声音放的极轻,呋哧呋哧的从牙缝里往出蹦字儿,“原来你嫂子是冤枉的呀?那天夜里,我们当家的,看到的是……”眼珠子左右一溜,又笑了,“是旁的人呀?”
这个邻居就是那天被陈太守提到王府问话的马宝贤的女人,也是马宝贤作证说除夕当夜有男人来拜访章家。
静言看得懂马家大嫂眼睛里的含义,施舍似的怜悯里又颇有些轻蔑。
对于这种旁敲侧击打听点儿消息好拿出去当谈资的人,这几天静言已见了太多。众口悠悠,挡是挡不住的,而且越瞒着他们越要传瞎话。
“是的,除夕晚上是王府大总管过来找我的。”
“哎哟,大半夜的你也真敢开门呀?我若是未出阁就在夜间与男子幽会,恐怕我爹会打折了我的腿呢……呵呵,章姑娘别生气啊,我不是说你不好,不过女孩子家还是应当检点些。”
其实这种还算是好的,只是来挤兑静言,还有一种是好奇卢氏是否像外界传闻那般贞烈的,静言只要听出话头便冷着脸一个字也不回答。
有一次还是一位章氏族中的远亲,唧唧歪歪的说:“我听说你嫂子的衫子都被扯烂了,和一个年轻男子同床一宿竟还能保有贞洁……咱们是书香之家,不可诳语欺人啊!”
静言不明白这些人怎会有这般龌龊心思,人都走了,还要编派!他们为的是什么呢?看见别人不好,看见别人遭了灾就高兴么?
“四虎七虎!把这个人给我叉出去扔到街上,再敢上来就打断她的腿!”
那远亲表婶被扔出去后气得站在她家门口谩骂。
静言在屋里听了片刻,一提裙子,抓起她送来的几叠纸钱和一把香烛就冲到了门口,劈头盖脸的砸出去,尖声喊道:“王爷和太守大人都上了折子要给我嫂子请贞节牌坊,你再胡言乱语我就告族长去!说你诬蔑章氏门楣!”
也真奇了,闹了这么一次之后,她家从门可罗雀变成车马盈门。胡子都白了的族长还亲自登门,细细问过:“贞节牌坊,可属实否?”
恰好那天卫玄也在,暗骂自己最近公务繁忙,除了即将带兵出征便只着意于探查那一夜的各种线索,竟把这些他眼中的“小事”但对于静言家是“大事”的事儿给忘了。
卫玄示意静言不要Сhā话,自己对章氏族长说:“您请放心,我即刻便派人回府请王爷修书一封,向您讲明立牌坊事宜。”
静言待人走后颓然坐在椅子里。这些日来肝火上涌,嘴边起了一溜水泡。
卫玄看在眼里疼在心中,但离他出征的日子越来越近了,静言最近又极易激动,只怕他走了之后没人照顾。
于是,昨日王妃和姑奶奶将他招去交代的那番话卫玄不得不再次思量。
王妃的意思是只等七七一过还让静言回王府,毕竟她也算静言的一房亲戚,大家还能彼此有个照应。
姑奶奶虽话锋犀利了些,但也是这个意思。并且姑奶奶已着手从城内最有名的几位大儒中间挑选了一位请入府中,单独教授冕儿,不得不说是实心实意且用心良苦。
但出了这种事之后,静言十之八.九是不愿意回去的,所以这二位便将劝静言回来的差事交给了卫玄。
卫玄斟酌再三,刚想张口,却听大门外一声哀嚎,“我可怜的侄儿媳妇啊!”
静言现在是最不想见到潘三奶奶的,结果她还就来了!
潘奶奶存了什么心思,静言只听她说了几句话就明白了。先前母亲过世时就因为这个闹得不欢而散,要不是有大郡主和卫玄,那天还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子。
只是当时曾上前帮忙劝慰的嫂子,如今也不在了。
章家这一支只剩下静言和冕儿,静言又是个还未出阁的姑娘。按潘三奶奶的话说,没个妥帖的长辈在毕竟不像话,冕儿是个男孩儿,终日只有一位姑姑抚养,只怕长大了也缺乏男子气概。
“章家今后就指望他这一根苗儿,可得悉心教养将他抚育成才,有朝一日也能光宗耀祖。所以啊,我昨儿就跟我们三爷商量着把冕儿接进府里去,一来吃穿比家里更精细些,二来潘氏的家塾比章氏的不知强了多少倍。我们三爷说了,也不在意给冕儿多出一份束脩,毕竟潘氏家塾里的孩子不会非议冕儿什么,章氏的么……难免碎叨些有的没的。”
静言真是稀奇得很,她姑姑怎能在上次那般几乎撕破脸的大闹后还能像个没事儿人似的来说这些。
虽三奶奶这次的说辞合情合理,但纵观以往,也不能怪静言对她存了小人之心。上次母亲过世嫂子还在,她这姑姑就惦记上了家里的田庄地产,这次又要把冕儿接去!
静言终归是要嫁的,她和卫玄的事现今已算公开,潘三奶奶必然也是知道的。那她把冕儿接去后,不出几年,章家的产业必然都要潘三爷那边帮着打理。只怕这打理来打理去的,家里的东西就都拐进潘家的门了。
“多谢姑姑的好意,我和冕儿已另有打算。”
潘三奶奶撇着嘴笑道:“你又能打算什么?今儿屋里都是自己人,咱们关上房门不说两家话。姑娘和大总管的事儿我也听说了,正好大总管也在,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静言啊,不是姑姑数落你,你那点小算盘我心里明白得很,你必然是盘算着等孝期一满就带着冕儿嫁到卫氏去,但你可曾想过人家大总管的心思么?你一个姑娘还未给人家生养,就先带过去一个,这让旁的人怎么瞧你呀!”
静言怎么也没想到她姑姑竟能说出这种话来,而且是当着卫玄的面!
诚然,她是想过以后和卫玄成了亲就将冕儿一并接过去照料,但这是她瞒着卫玄最后的一点点小私心了,现下就这么一下子被她姑姑揭穿,恨得她几乎要拂而去。
但潘三奶奶这句多少带着点儿挑拨味道的话却正中了卫玄的心意。
原本他就有过这个打算,但顾及静言才刚失去两位至亲,这人又素来脸皮薄,才没敢提出来,现在一听潘三奶奶的话,心念急转,立刻来了个借坡下驴。
“潘三奶奶多虑了。此事我已和王妃以及姑奶奶商议过,王妃的意思是让静言等七七一过便带着冕儿一同去王府居住,姑奶奶昨日还替冕儿选了位西席。府中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在我出征的这段时日,王妃和姑奶奶也能替我照顾着些。等孝期一满,我就打算迎娶静言。府中的言先生您是知道的,他早就应了要当冕儿的师傅,只可惜这段时日边关不太平,不然冕儿早就进了王府。”
静言飞快的瞥了卫玄一眼,连日来苍白的脸上浮起少许晕。
潘三奶奶被卫玄一席话噎得一愣,“这、这是王妃和姑奶奶的意思?”
卫玄淡淡一笑道:“是。”
“王妃也、也太仁厚了。”
兴许这次潘三奶奶来之前是满心以为能心愿达成,不料临了又突发变故,冒出来王妃和姑奶奶这两尊打死她也惹不起的佛,于是嘴上便没了把门的,一不小心把心里话就漏了出来,嘀嘀咕咕的说:“静言这丫头晦气啊,就是个丧门星!王妃还把她带在身边……”
卫玄眼中寒光一闪,“嗯?!三奶奶说什么?”
静言垂着头,心中五味杂陈,估计她姑姑得有段时日不敢再往她跟前凑合了。
看一眼地上还未打扫的渣沫,忽然扑哧一笑,看向卫玄说:“我倒不知你竟有这么大的力气,一把就将茶碗捏得粉碎。手上扎着没有,我看看。”
卫玄由着她拉起自己的手,心中依然义愤难平,“她竟敢那么说你!若她不是你姑姑,我立刻便带人把她家一并端了!”
静言用绢子擦了擦卫玄的手心,敛起笑意,眼中复又泛起哀伤,“其实姑姑说的也对,先是父亲,再是大哥,然后是母亲和嫂子,我真是个命硬的……”
卫玄抬手轻扣住她的嘴,“不许这么说!你不是。”
静言定定的看着卫玄,这么些天以来,她还是第一次这般直视着他。前几日即使看在眼里这人影儿也没落在心上,今日又多亏了他的维护,不然她都不知该怎么应对这一波又一波的烦心事了。
拉下他的手,静言摇了摇头道:“我是不是很没用?除了自己那点小事,什么大事都要旁人帮忙。”
卫玄反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不,你这个念想要不得。过去的就是过去的,你日后还有好多大事要办,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什么都懂得的。而且,我也不是旁人。”
静言闭上眼,偏了偏头蹭着卫玄的掌心,“还好,我还有你。”
突然想起来一件“大事”,猛的睁开眼,双手抓紧了卫玄的胳膊,“你!你就要出征了!答应我,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回来。我、我不能没有你,如果你有什么好歹,我也不想活了。”
话还未说完,鼻子先酸了。
静言扭开头用绢子掩着脸。她已经失去的太多,再承受不住失去卫玄。
一个宽阔的怀抱从身后慢慢将她围拢。
静言挣扎了一下,反身扑了过去。
卫玄紧紧的抱着她,“放心,我会平安的。听话,等七七一过,你就应王妃之邀,带着冕儿回王府去。府里绝对没人敢嚼舌,我在边关也能放下心。”
过了许久,静言才埋在卫玄胸前轻轻的点了点头。一只大手抬起她的下巴,卫玄盯着她的眼睛,“再十日我即将出征,我想……要一个祝福。”
初春季节,在章家的厢房内,卫玄单膝跪在静言身前。
静言双手捧着他的头,慢慢弯下腰,在他额前印下一个吻,“祝你凯旋。”
作者有话要说:
此乃在下新开的一篇披着网游外皮的轻松小言,虽然还没几章,但基本也是日更的。这文就打算写个中短篇,也没打算开V,写着就为图个乐儿,欢迎各位看官给捧个场。点击以下按钮自动跳转,抱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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