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刺之人目光闪烁,向叶笑天流露出哀求之色。叶笑天指间掂着一枚菩提子,只是射出去之前,终究犹豫了片刻。叶笑天并不想他被李德奖捕去,然而又实在不便出手。些微迟疑之时,赤气贯下,刺客须发面皮都如同在火中炼过一般,他举步维艰,连举刀自尽也办不到,只能一点点地委顿下去。
叶笑天歉疚地看了行刺之人一眼,眼下时机已逝,叶笑天再做什么,那便是明摆着与行刺阴谋有所牵连了,这却不是他能承担的事。然而就在赤金剑将要逼到那人咽侯之际,李德奖突然收剑止步,赤气收敛,化作一道沛然流转的光幕护住周身。他瞳子骤然间变淡,化作纯金色,在人群中远远近近地扫视。他此时重铠明盔持剑傲立,目射异彩身染赤辉,势若天神威风凛凛,好一派将门虎子风范,确实比穿太极剑袍合宜多了。
只在他分神探看的刹那,人群己经不克制止地骚动起来。数百名聚在桥头的官员百姓惊叫奔走,而略远处的人不解其事,却又纷纷拥过来看热闹。行人车辆彼此践踏,有些体力疲弱的甚至被挤到水里去。哀号哭叫声响成一片,压过了羽林军喝叱之声。李德奖推搡开身侧人群,却被成百上千人的合力往后推了一步。他再度使驭剑之术飞腾而起,然而等他抓到刺客时,刺客刚刚将一柄掌中剑刺下心窝。他气愤之下晃了晃这人,只看到他微笑着垂下头去。
叶笑天略为放心,他身躯与灵识都紧紧地收敛起来,等李德奖愤然离开后才慢慢松开。人群许后方才平息下来,叶笑天看到安伽正在奋力把车辆从河边的淤泥里拖出来,泥边上结着零碎的冰碴子,将车轮深深地陷了进去。尉凌云站在一边地上拢着双手,对叶笑天耸了耸眉头。叶笑天一时不知该感激他还是指责他,就只好什么也没说。前面大轿上轿帘掀开了一角,一名老者在轿帘后露出小半面孔,李德奖躬身在帘外禀报。
“那是谁?”尉凌云问道。
“尚书左仆射、魏国公房大人,”叶笑天目光从那曾经熟捻的面孔上掠过,叹了一声,“他也老多了。”
“即然是回程,为什么还会弄错呢?”尉凌云的声音压得极低。
“或许是皇帝出祭,却在宫外过夜吧。”
他们赶在下钥前入了城,投宿于胜光寺。胜光寺位于朱雀街西的丰乐坊,紧邻皇城诸官置衙门,仍前朝文帝二子蜀王秀所立。自立寺以来,便与宫庭关系密切,当年叶笑天在朝中供职时,闲暇时常来此间与方丈议论佛法打打禅机。方丈仲慈见叶笑天一行到来,很是高兴。
“恰好我园中几树老梅正值盛放,老衲今晨正忆起当年与侯爷在此品苟谈经之事,侯爷却不期而至,真正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呀!”
“侯爷这称呼,方丈且免了,”叶笑天连忙摇头,道:“只是方丈的紫笋不知尚存几斤,来此前正是渴得紧。”
“几斤?”仲慈佯怒道,“我这里倒有几斤苕梗,方才正让小沙弥拿去喂鹤了,你若想吃,眼下去或许还来得及分上几口。”
请他们在梅下座落时,奉上的自然不会是苕梗,茶汤正沸,芬芳宜人。品过三道水后,仲慈瞥了眼尉凌云,神色郑重地道:“老衲没看错的话,这位小施主身上染有重疾?”
“大师法眼无差,正是如此。”尉凌云点头道。一瓣红梅冉冉降下,擦着他面庞降落,那嫣丽的色泽更衬出尉凌云面色惨淡,只有一双眸子尚有几份灵锐之态。
“可能让老衲为小施主诊脉?”仲慈虽然是问话,然而苍瘦的两指,已然从袖口中探了出来。尉凌云迟疑了片刻,触到叶笑天赞同的目光,才将自己的手腕递上。
仲慈两指一触尉凌云脉门,整个便沉肃起来,许久许久,连唇边白须亦自不动。叶笑天和尉凌云盯着他的面孔,亦自静待,只有安伽闲闷无聊,拿足尖蹭着地上的花瓣儿。
“小施主是寒冰门人?”良久后仲慈收指,微合双目,问道。
“正是。”
“难怪了,世上竟有中十日情之剧毒而不死还能身怀武技者,也只有寒冰门人。”仲慈颔首道:“江湖早有流传,寒冰门少掌门尉凌云公子武功超卓,竟能以真气压制此奇毒,果然非常!”
“侥幸未死而己。”尉凌云淡然一笑,并不去说破自己只有百日之命。
“方丈,你在长安一甲子,可见过如他这般的脉象和症侯么?”叶笑天问道。其时世间风俗,多以寺观为病人养老之所,上至皇族后戚,下至平民百姓,都不乏由寺僧看诊送终的。胜光寺原本就是皇家舍宅而立,又与皇城近在咫尺,仲慈大师精于医术,找上胜光寺来的官民百姓更多,因此对于两朝间辛秘事,多有耳闻。
仲慈掂须沉吟片刻,又揭盏饮了半口茶水,方道:“我亲手看诊过的,并没有。然而当年尊师空信大师圆寂后,他的脉象和症侯,但凡医家,已是无人不知。尉公子先服灵药,后以绝世内力压制下毒性,其实已经不是最准确的十日情脉象。要说根祛十日情之毒,当今天下,再无人比寒冰门更有心得,当年寒冰门退出中原后,仍然长至中原采买药物……”
“请问方丈,你是怎么知道的?”尉凌云急切地打断他问道。
他这么破口一问,仲慈大师似乎略现茫然之色,道:“我只是听说过这种说话,一时也想不起来是谁说的。”
叶笑天摇头道:“我师父死后,我长年探问有关十日情之事,从没听到寒冰门采买药材的传闻。”
“萧飞燕以弱女之身,中十日情后犹活了二十年,若无灵药,光凭雪山寒气,必然办不到吧。”仲慈为辩解了两句,又道:“总之你今日带这位尉施主来,必然不是为他求医来的……”他住了话头,凝神看着叶尉二人。
尉凌云道:“我们只是想知道太安城中,是否有人中过这十日情。”
仲慈摇头道:“长安城中寺观众多,有了病人未必都会送我这里来,宫中要紧人物,自有太医院医正们照顾,你想知道宫中的,去尚药局查验案方才是正道。若是想知道民间,那可就……对了,你们来长安后可见过刑部李尚书的公子?”说到这里他长眉一蹙,突然冷不丁地转了话题。
自今上登基后,李靖领刑部尚书兼检校中书令。叶笑天与尉凌云彼此交换过眼神,道:“今日远远地瞧见过一次,在灞水桥上。”
“喔,”仲慈道:“他随驾郊祭,听说有人行刺?”
“嗯,我们也在场,看到了。似乎是刺客在灞桥上动了手脚,专等前面的仪卫过去,才使桥崩颓。只不过似乎是左相房大人在队中,却不见圣驾。”
仲慈称庆道:“果然是圣天子万神庇护。”
虽说证实了先前叶笑天的猜测,然而终究是扯远了,叶笑天赶紧拉回话题,道:“李德奖出什么事了?”
“喔,”仲慈拍了下自己额头,道:“我记得是两三年前,武德六年的端午前后,有天李公子也是过来请问我,中十日情而的人是什么症侯,当时我是蛮奇怪这事,不过后来也就忘了。”
叶笑天方道:“看来明日总要去尚书府上拜访才是……”他语声骤止,墙外隐隐传来蹄声,起先还不觉得,后来便马嘶人嚣闹成一片。
叶笑天与尉凌云彼此对视一眼,他二人同时感应到了街对面有股异常凶险的气息骤集起来。安伽本来呆得甚是无聊,此时一激动,就窜上墙头,只探头瞅了一眼,便“哇”地叫起来。
“怎么了?”叶笑天问道。当着仲慈大师的面,他不便跳上窜下。
“好大的弓车!怎么有这样的弓?”安伽兴奋得有点胡言乱语,就在叶笑天和尉凌云也忍不住想上去一观时,却见身后围廊中脚步惶急,一名寺僧带着一老一少两个女子,踉踉跄跄地跑过来。
仲慈大师霍然站起,紧紧捏着手中念珠,显然惊异万分。寺僧带着两女子来到梅树下时,他不由地失了庄严气度,叫出声来:“朱夫人,朱小姐,你们这是……”
“方丈!”那位官家夫人拿手帕捂着嘴,满面都是纵横泪水。她神情昏乱,面对着仲慈的问题茫然不知所措。倒是挽着她的少女还似乎还算清醒,跪下来道:“我父亲被指为谋逆,父亲遣出我和与母亲,只盼方丈大师收留。”
仲慈大师“啊”了一声,退后半步,他步履沉重,将一地散梅踏得狼籍斑红。他看了叶笑天尉凌云一眼,道:“这是卫尉寺朱少卿的夫人小姐,就住在对面宅子里,时常前来布施的,却不知犯了什么事?”
叶笑天突然想起来,卫尉寺是掌管天子祭礼的器械文物的,心头略动,果然便听到外面传来一声断喝:“朱令致谋逆大罪,现奉旨收捕,有违者格杀勿论,胆敢收容者同罪处置!”那声音中气十足,远远地传来,震得寺殿上钟鼓“嗡嗡”,似乎尤有回音,非李德奖还有谁?仲慈大师听到这话,面色骤变,又瞧了瞧眼前的母女二人,一时间额上隐然出汗。
“两位在这里不是办法,”叶笑天Сhā言道:“坊中人无不知朱宅与胜光寺素有往来,一会羽林军宅中搜不到二位,必然进寺来寻。其实夫人小姐不如往前去法界尼寺,求那里的师太们速为夫人小姐剃度,一入佛门,便不受俗法约束,日后等案情辨驳清白,再还俗不迟。”
他这话一面是为仲慈大师解围,一面也确实是良方,那朱小姐听了后思索片刻,便俯身行礼道:“多谢指点了。”
仲慈大师忙命那寺僧道:“你们速带夫人小姐从侧门出去!”目送他们勿勿而去,他突然想起来什么,对二人道:“走,我们去山门上看看情形,他们若是要进来搜,好歹也搪塞片刻。”
叶笑天与尉凌云正要随仲慈走,又想起安伽来,然而往墙头一窥,他早不知去向。叶笑天只好摇了摇头,有三分气恼。尉凌云想想他在雪葬窟穷极无聊之下,收了这么个弟子,看来将来头痛之时来日方长,微微一乐。
来到寺门时,却见寺门洞开,李德奖按剑伫立,身侧是数架神臂弩——便是方才安伽所言的“大弓车”了。此时只见李德奖将臂一挥,兵丁们猛踏机簧,几道黑影从紧绷的弦上放了出去,倾刻间对面大门便被撕扯得粉碎,几只涂着“朱宅”字样的灯笼在弩弓强劲的风声里大幅摇摆。
“咣!咣!咣!”火焰便挣破了灯笼纸而出,点缀着这冬日黯淡的暮色。似乎由此开端,一团烈焰间便从破裂的门中窜了出来,灰黄|色的浓烟随之而出。围观的人无不被猝不及防地冲了眼睛,片刻后便一个接一个卖力呛咳起来。李德奖似乎甚是气恼,他浓重的眉头紧紧压在睁圆的眼上,骤然间大喝一声,剑光护体冲入火堆中去。
“不愧是赤金剑!”
“朱少卿看来是真和谋刺案有关了,你看家里硫磺火油都配妥了。”
“平时看不出来呀,多温良的一个人。”
“其实也难怪,他从前跟了太子好些……”说话声没了,不知是自省不妥还是让人捂了嘴。
卫尉寺即然掌管天子祭礼器物,那么此次出行的细节路线,想必是朱少卿提供的了。今日灞河桥头,他也应该在队列当中。然而分明皇帝不曾回銮,却没能通知行刺人,回城后又心存侥幸在家中等人来捕……叶笑天皱了下眉,劝他下山取《炎黄录》的那人,是个头脑缜密之辈,似乎不至于行事如此颠倒疏漏。
难道,这些人并不是太子元吉的余党?
他实是不欲牵扯进这团恩怨里,因此灞桥上时,尉凌云用灵识惊动李德奖,使刺客得以从容就死,他已是觉得有些不妥。眼下情形,更无他Сhā手余地,叶笑天亦只能在心里叹息。
然而片刻后,内面竟传来一声惊喝,尉凌云身形微微一动,已是抢入朱宅门槛。叶笑天略为愕然,却也随之而去。那喝声,竟然是安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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