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浩冷笑道:“晚辈愚昧得很,委实不懂老夫子的用意,:难道说,晚辈以贵客身份,竟不能跟贵堡女主人见面说话么?:天下岂有这种道理?”
方老夫子摇头道:“不侠先别生气,老朽自有解释,皆因敝主母一向深居后园,从不接见外客,而且……”
康浩哂然道:“如果堡主夫人一时高兴,忽然愿意见见外客,这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
方老夫子神情颇显尴尬,陪笑道:“少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说起来,这是敝堡的不幸,也是老朽难以直言的隐衷,但老朽受堡主礼遇重托,既司其事,自当尽心尽职,毁誉不计……”
说到这里,似也自知辞不能达意,不觉叹了二口气,又道:“总之老朽乃是奉命行事,适才所询,决无丝毫不敬,也没有任何恶意,康少侠是明达君子,当能体谅区区隐衷。”
唐浩听了许久,仍然听不懂他所谓“隐衷”是指的什么?心念转动,猛地惊问道:“听老夫子的口气,莫非堡主夫人是被禁锢在后园中吗?”
方老夫子骇然变色,急忙摇手道:“不!不!不!康少侠完全误解了老朽的话意了……”
康浩沉声道: “那么,老夫子怎说是奉命行事?又有什么难以真言的隐衷?”
方老夫子被迫无奈,长叹说道:“事到如今,老朽也不再隐瞒什么,说将出来,康少侠千万别见笑——敝堡主母,是个有病的人。”
康浩瞪目道:“什么病?”.
方老夫子喟然道: “疯症。”
这两字入耳,顿使康浩机伶伶打了个寒噤,但脑中电转,回想昨夜晤谈经过,那堡女主人举止适度,言语清晰,何曾有点疯乱之状?再说,倘若她果是个疯子,袁珠姊妹和湘琴怎会不跟自己提起呢?
他越想觉得可疑,不禁冷然一笑,道:“方老夫子大约很久没有见到堡主夫人了吧?”
方老夫子惊讶道:“少侠何出此言?”
康浩冷笑道:“据晚辈昨夜所见,堡主夫人神智清朗,何尝有一丝病态?”
方老夫子轻哦道:“虽怪少侠不相信,敝主母的病,并非近日才起,算来已经快十年了,为了治疗主母的病,敝堡主也曾遍求天下名医,怎奈总是时发时愈,好的时候,其言谈举动都与常人无异,一旦病势发作,便整日闭门痴坐,不饮不食,有时含泪吃语,有时却暴躁乘戾,狂欢大哭,保主无法可想,才让她独自往在后园内,除了琴姑娘之外,平时是不准外人擅人后园的。”
康浩道:“既然有病,就该多派些人侍候照顾才是,怎么竟由她孤零零住在后花园里?”
方老夫子叹道:“主母的病很奇怪,病发时最忌有人在旁,如人劝解,只是轻发即愈,越是有人守在身边,病势发作得更厉害。”
康浩讶然问道:“十年以来,一直如此吗?”
方老夫子道:“起初几年比较严重,自从迁入园内独居,开始茹素礼佛,大约心境平静的缘故,反而很少发作了。”微顿,又道:“不过,敝堡主为了避免触发主母的旧病,仍然严禁外人擅人后花园,老朽身负付托,听说康少侠曾人后园晤见主母,不能不冒昧动问一声。”
康浩见他说得郑重,不像是假话,渐渐也有些相信了,笑:“这是晚辈不明内情,同时也是受命而去,并非自愿,好在并未引起事故,以后自当谨慎就是。”
方老夫子道:“能得少侠体谅,老朽就放心了,其实,老朽怎敢限制少侠的行动,只盼能体谅主母的病情,勿令老朽失职受责就好了。”
康浩点头道:“多谢不责,晚辈会记住的。”
两人又饮了几杯,开始用饭终席后,方老夫子亲送康浩回到书房门外,才告辞离去。
康浩在门外怔忡了片刻,方始推门而人,不料门开处,即:见湘琴斜倚窗前,手里拿着一支竹签,正逗弄着窗外鸟笼中的:一对画眉。
听得门响,湘琴连头也没回,幽幽问道:“一餐饭怎么吃了这样久?”
康浩连忙走去窗前、低声道:“小琴,我正有一件事想问你……”
湘琴螓首微摆,抢着道:“不!让我先问你,我问完了你再问。”说话时,仍然背着身子,没有回头。
康浩怔了怔,说道:“好吧,你先问吧!”
湘琴抛去手中竹签,仰面望着窗外蓝天,默然良久,才缓缓说道:“现在大姐她们都不在这儿,你要告诉我实许……昨天娘是不是跟你谈的咱们的事?”
康浩心念电转,故意叹了一口气道:“唉!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反正都是当不得真的……”
湘琴娇躯一震,忽然旋过身来,惊讶的道:“你说什么当不得真?”
康浩耸肩道:“自然是说昨天跟伯母的谈话。”
湘琴道:“我娘跟你谈的什么话?”
康浩摇摇头,道:“事情都过去了,不提也罢……昨天我还不知伯母竟是有病的人,病中之言,自是当不得真了。”
湘琴神色一呆,急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娘有病?是方老夫子告诉你的么?”
康浩道:“是的,他不但告诉了伯母的病情,更代传了堡主的禁令,要我不可再去后花园。”
湘珍二跺蛮靴,恨恨地说道:“这死老头子,多管闲事,我要去问问他!”说着,便想离去。
康浩急忙拦住,诧异地伺道:“莫非他说的是假话?伯母并非罹病?”
湘琴愤然道:“就算有病,也不关他的事,我娘高兴要你到后花园去,他管得着么?”
康浩柔声道:“小琴,话不能这么说,如果伯母有病的事是真的,方老夫子职责攸关,他这样做纯出一番好意,何况禁例是堡主所订,怎能怪他……”
湘琴道:“可是,我娘的病十年前早就好了,他们为什么还拿她老人家当疯子看待?”
康浩道:“听说伯母的病时发时愈,他们怕因生人去打扰,引发旧症,这也不是恶意。”
湘琴哼道:“谁稀罕他们的假仁假义?娘自从搬进花园,十年来,从没有再发过病,昨天你自己见到的,她老人家可像有病的模样?”
康浩沉吟道:“看上去的确并无病容,不过,一个罹患疯疾的人,在没有发病的时候,举止言行往往很正常,从表面上很难看出来的。”
湘琴不悦道:“难道你也当我娘是疯子?”
康浩忙笑道:“不!我决没有这个意思,但伯母曾经罹病,乃是事实,或许她老人家的确已经痊愈了……”
湘琴委屈的道:“什么‘或许’?根本早就痊愈了,你总是不相信我的话,却偏偏愿意听他们胡说八道,你……你……”说着说着,眼眶竟红了。
康浩急道:“别哭!别哭!我当然相信你的话,方老夫子一定是老糊涂了,才这样胡说八道。哈哈!我哪儿会听他的鬼话!”
亏得这一逗,湘珍忍俊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赧然道:“你也不是好人——坏死了!”
声未落,房门“呀”然而开,袁氏双姝笑嘻嘻走了进来,袁玉问道:“谁不是好人呀?告诉二姐,让二姐替你出气!”
袁珠道:“怪不得遍寻不见,五妹原来躲在这儿,药剪好,快去吃药吧。”
湘琴娇羞满面,笑嗔道:“人家病都好了,还吃什么鬼药!”
袁玉接口道:“啊!敢情‘坏人’竟能治病呀?”
一番取笑,湘琴更羞得抬不起头,康浩却暗吁一口气一至少,湘琴不会再逼着问他昨天谈话的内容了。
口口口口
阳光透过纜乳埽投落在搂花窗棂上,轻风徐来,光影摇曳,除却笼中鸟语,周遭一片寂寥。
九曲廊下,碧纱窗胶,康浩以时作枕,懒洋洋靠在一张绣褥椅上,双目虚固,不言不动。
表面看来,他好像无所是事,欲藉那张软椅,假寐片刻,享受这无边宁静,实际上,其内心正思潮起伏,紊乱得就像一堆搅乱了的线团。
——自从由湘琴口中证实了一剑堡堡主夫人确曾患染过疯症,康浩便开始惶惶不安,虽说已是十年前的旧病,但谁也不敢有没有痊愈?那么,她所提到的关于师父的种种,究竟是真实的?抑或仅是一些疯话呢?
如果是疯话,何以听来如此逼真?如果是真实的,这个连骆伯父和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她又怎么会知道?
他反复思索着这个问题,始始寻不出正确的答案,信疑之间,难作取舍,以致有人轻轻推门走了进来,他也毫无所觉。
那人探首望望廊下,不禁摇了摇头,顺手榻上取了一条薄毯,蹑足走近椅边,将毯子轻轻覆盖在他的向上……
康浩一惊,霍地挺身跳了起来。
那人想不到他会突然跃起,身不由己,“噔噔噔:向后连退了三四步,薄毯也抛在地上,频频举手拍着胸口道:“啊!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康浩这才看清竟是袁珠,连忙拱手陪礼道:“在下没想到会是袁姑娘,失礼!失礼!”
袁珠脸上一阵红,强笑: “我还以为康少侠睡着了呢!园子里有风,担心你会受凉……啊!真把我吓了一大跳……”
她一向端庄娴静,不似袁玉那样喜欢笑闹,此时颊上阵红阵白,也不知道是为了自己的举动感到羞赧?抑或受惊之后,犹有余悸。
康浩连声陪罪,道:“多谢姑娘盛情,其实,在下只是闭目养神,并没有睡熟;不料竟鲁莽惊了姑娘,尤心之过,请多原谅。”
袁珠垂首笑道:“这也不能全怪你,是我进来的时候,太轻了些。”
说着,俯身想拾取地上的薄毯。
恰好康浩也正探手去拾,两人各自拾起薄毯一角,突然发觉对方已经拾到手中,又同时松手,那薄毯重又掉了下去。
袁珠顿感双颊配红,一颗螓首垂得更低……
康浩忙笑:“不敢劳动姑娘,还是在下自己来拾吧!”
这一次,袁珠没有再伸手,直待康浩拾起薄毯放回榻上,才缓缓抬起头来,说道:“小琴身子仍很虚弱,吃过药以后,已经由二妹伴着休息了,但她惦记康少侠,怕你闷着无聊,特地叫我来陪康少侠去堡中处处走走。”
康浩笑道:“琴妹真拿我当客人看待了,瞻仰一剑堡的时间尚多,如果袁姑娘滑旁的事,何不就在此地小坐片刻,在下正有点事想请教!”
袁珠微一迟疑,道:“这……也好,我去叫丫环们送些点心来……”
康浩道:“不必了。那边廊下很清静,咱们就去那儿坐坐如何?”
袁珠欣然颔首,款款移步跨出回廊,两人各取了一只鼓凳,面向花园,坐了下来。
康浩试探着问道:“袁姑娘府上和二庄一堡都很熟悉,想必知道一剑堡和抱阳山庄的姻戚关系?”
袁珠不觉笑了起来,道:“一剑堡主夫人和抱阳山庄的庄主夫人,乃是同胞姊妹,这件事武林中人人皆知,并不是什么秘密呀?”
康浩道:“但不知两位夫人谁是姐姐?谁是妹妹?”
袁珠道:“自然抱阳山庄庄主夫人的年纪大,她今年都四十五岁了,易伯母才四十岁还不到。”
康浩问道:“她们姊妹也是武林侠女么?”
袁珠道:“不错,当年武林中顶顶有名的‘梅谷二乔’便是指的她们。”
康浩又问道:“她们是姓梅?还是姓乔?”
袁珠忍不住掩口而笑,摇头说道:“全不对,所谓‘梅谷’,只是一个地名,她们复姓欧阳,应伯母叫倩如,易伯母叫佩如,所谓‘二乔’,是形容她们都很美。”
康浩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话声略顿,忽然正色说道:“袁姑娘,你可知道易夫人曾患疯病的事?”
袁珠似乎早料到他会问起这句话,毫不迟疑地点点头道: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当时小琴才仅六七岁,我和二妹也未满十岁,详细情形,咱们不知道,只是听长辈们谈起过。”
康浩凝目道:“这是说,你们并没有亲看见,只不过听人谈起而已。”
袁珠肃然道:“我和二妹虽未目睹,小琴却亲眼看见,康少侠,你不必怀疑,的确是真实事。”
康浩怔了片刻,又道:“但据在下所见,易夫人全然不像有病的人,即使她从前曾经患过病、既已十年未再发作,也应该算是痊愈了。”
不料袁珠却摇了摇头,道:“若以我看,只能说病势减轻,还不能算是完全好了。”
康浩急问道:“为什么?”
袁珠黯然道:“易伯母的病,乃是积闷过甚而起,她心里想的太多,却无人可以倾吐,久而久之,就生出许多幻想,常常一个人喃喃自语,平空编造出一些似是而非的故事来……”
康浩一惊,忙追问道:“你能把她幻想的故事告诉我一二件吗?”
袁珠略一凝思,苦笑说道:“譬如有一次,她忽然十分理地警告我说:‘昨有人到后园来偷窥,被我发觉,才飞身逃去,不过我已经认出他就是方涛,这老贼平时深藏不露,必然没有安着好心,这件事你先别说破,只记住多多看顾小琴,千万不能让她单独和方涛在一起……’”
康浩骇然道: “哦!竟有这种事.”
袁珠笑道: “当时我也信以为真,不禁大大吃了一惊,可是,经过多次观察,那方老夫子根本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学究,何尝会半点武功?这才知道纯是易伯母一时的幻想而已……”
康浩心里忽然一动,口中却轻‘哦’了一声……
袁珠含笑又道:“康少侠,你也见过方老夫子,依你看,他像不像一侠深藏不露武林高人呢?”.康浩连连点头笑道:“不错,如果方老夫子也算武林高人,咱们岂不就是神仙剑仙了么!”
他口里虽这么说,心中已暗暗有了主意……
口口口口
夜阑人静,远处梆鼓敲过三更,康浩忽然轻劝掀被而起,却将一个预先将薄毡捆成的假人,放置在被褥中。
他衣衫未卸,早已结扎妥当,只摸一摸胸前的风铃剑囊,身形微折,便由纜乳苈由狭宋荻ァ
今夜月色晦暗,但星斗满天,目力仍可及远,偌大“一剑堡”,此时寂然无声,安静得有如一局残棋。
康浩纵目四望,认准了方向,展臂,腾身,飘然越过两重屋脊,落脚在西跨院一列整齐的厢房顶上。
西院毗邻侧厅,洞门矮墙,另成格局,正是方老夫子的居处。
康浩并不掩蔽身形,大刺刺从房顶飞落地面,从容跨上石阶,向居中一间卧室走去。
抵达窗外,侧耳听了听,室内隐隐传出鼾声,窗纸上犹有一线模糊的光景。
康浩以指沾舌,轻轻点破窗纸望去,只见卧室中设有大小两张睡榻,大床上睡着方老夫子,小榻上卧着一名书童,靠窗是一张宽大的书桌,左右排列书加,桌案之上,一灯荧荧,砚池中余墨未干,笔架前新毫犹祼,一卷翻开的诗抄,压着几根骨签……这情景,分明是寻诗未成,吟哦初废,掷笔归寝,好梦正酣。
康浩故意屈指轻弹两声,低叫道:“方老夫子!方老夫子!”
回答他的是此起彼落的鼾声,方老夫子张口向天吹气,那小书童的涎水,从嘴角直流到耳根。
康浩静立片刻,不见口应,摇头微微一笑,纵身凌空拔起,轻烟般向后花园飞驰而去。
为了不惊动湘琴和袁氏姊妹,康浩特地绕道避着正房绣楼,沿着堡墙兜了个大圈子,才进入后园。
穿过树林,远远望见水潭和茅屋,屋中竟然还有灯光。
康浩不觉心跳加剧,暗自默祷道:“师父啊师父,求您老人家在天之灵多赐佑护,如果确有师母和师兄在世,就让易夫人告诉浩儿详情,否则,就让浩儿亲眼见她发一次疯病,以释心中疑窦……”
祝祷未毕,那茅屋中的灯光,忽然一闪熄灭。
康浩剑眉微皱,立即加快脚步穿林而过,直向茅屋奔去。
谁知刚到水潭边,却听见茅屋门“依呀”一声打开,一条白色人影,缓缓走了出来,那人长发披散,几与腰齐,一身雪白的衫裙,直拖到地上,手里却捧着几支香烛和一叠纸钱—一可不就是一剑堡主夫人欧阳佩如么?
第二O章欲求释秘 更陷迷团
一剑堡主夫人为何深夜不睡,竟如此装柬,携带着香烛纸钱,出来何事?
康浩瞧得大感困惑,心念疾转,连忙闪身躲进水潭边一块大石背后,摒息静气的看她作何举动。
巧得很,那欧阳佩如也正是向水潭这边走过来,星光之下,只见她脸上泪痕斑玉,显然刚刚痛哭过一场:举步间,露出一双赤脚,竟连鞋袜都没有穿。
但是,她颊上虽泪痕犹新,神色却一片木然,举动虽然像在梦游,却走得稳健快捷,不一会,已走到水潭边,却站在潭边,怔怔地望着潭水发呆。
康浩看得满头雾水,心里暗想:他一定疯病又发作了。唉!可笑她一番疯话,竟骗得我信以为真!
他不禁感到十分失望,真想就此掉头离去,无奈藏身处距离欧阳佩如太近,为了怕惊动她,只得耐心地看下去了。
这时候,忽听欧阳佩如长叹了一口气,对着潭水喃喃自语:“你不用躲着我,我早就在潭里看见你的影子了,躲又有什么用呢……”
康浩骇然大吃一惊,低头自顾,自己距离潭水至少还有四五尺远又有大石遮掩影子决不会映人潭中,怎会被她看见的呢?
正自惊疑,欧阳佩如却又继续说道:“……知道你会来的,所以,我才孤零零在此等候了十年之久,这几天,你在渭水里唤我的名了,我也听得很清楚,可是……可是我别怪我狠心,事至如今,我还有什么脸见你啊?相逢必曾相识,同是核心断肠人,你……你为什么不早来二十年?为什么不再晚来二十年?今生已矣,来世可追,你为何偏要选在这令人锥心泣血的时候……”
听到这里,康浩才知道她并非真正看见了自己,而是在对一个虚无缥渺的的影子说话,不禁机伶伶打个寒噤,浑身毛骨耸然。
幸好欧阳佩如没有再说下去,径自蹲下身,将香烛点燃,分Сhā在泥中,然后,一张一张地焚着纸钱。
闪耀的火光下,但见他热泪滚滚,如雨般搬落在衣襟上,雪白的衫裙,刹时湿了一大片。
可是,他只是默默的饮泣,脸上仍然毫无表情,只里也没有稀嘘之声,倒像那眼泪本是别人的,只不过借她的眼睛流出来而已。
不一会,纸钱已烧尽,欧阳佩如却忽然破蹄而笑,说道:“你笑我俗气,是吗?这些纸钱并不是烧给你的,而是烧给我自己的……”
康浩心弦一震,连忙凝神再听,却见欧阳佩如继续又道:“……我也不稀罕这点钱。不过,山有山神,土有土地,谁知道幽冥路途究竟有多远呢?逢山遇水,总免不了要花钱,也许咱们走累了要寻个客店休息,也许口渴了要买点茶水什么地,都行有钱才行,我知道你一向挥金如土,身边未必有钱,所以趁现在多烧——些准备着,到时候才不至受窘,你说对不对。
她娓娓说来,毫无做作,就像水潭里果真有上个人,正在和她对面交谈。
康浩忍不住探头张望,但见潭水微漾,哪儿有什么人影?再回味欧阳佩如适才的语气,分明竟有自杀的企图,心里一阵惊悸,不觉吓出一身冷汗来。
又过了一会,香烛也燃了,火光熄灭,潭边又沦人黑暗。
欧阳佩如却意态悠闲的从在潭旁,将烧剩下来的残梗纸灰,——投人潭中,口里又喃喃说道:“你要等我啊!千万不要一个人先走啊!我还有点琐碎的事没有料理完,最多一两天,我就会来了。”
康浩既惊又疑,暗忖道:无论她是不是发病,明天一定得告诉湘琴,至少须要有人伴着她才行,由她一个人住在园子里,迟早要闹出事来……
心念未已,忽听后面树林里,传来“沙”地一声轻响。
那声音虽甚轻微,业已惊动了欧阳佩如,只见他猛地站起身来,喝问道:“什么人?”
康浩忙也循声回顾,果然瞥见林子里有条人影疾闪而逝。
他念动剑出,猿臂一扬,一串“叮铃铃”风铃声应手而起,破空飞射了过去。
铃声剑处,自知已无法再躲,从大石后站了起来……
欧阳佩如吃了一惊,愕然道:“呀!你也站在这里?”、康浩拱手说道:“夫人请稍待片刻,容晚辈去把偷窥的人擒来了,再为夫人解释。”’说完,飞步追入林中。
他按照落剑的方向,迅速搜索了一遍,发现树林中虽然有几处被人践踏过的痕迹,却没有找到中剑受伤的人,而自己那柄风铃剑,竟Сhā在一株树干上。
康浩拔出剑来,反复验看,剑尖犹有一丝新染的血渍,他恍然若有所悟,暗暗点了点头,索性不再搜寻了。
回到潭边,不见欧阳佩如,但茅屋木门大开,屋内重又点亮了灯光。
康浩低咳一声,跨进茅屋,却见欧阳佩如业已换了一身素蓝色的衣服,脸上泪痕已经拭尽,头发挽成一个圆舍,正端坐在木椅上——跟适才水潭边,简直判若两人。
看见康浩进来,他竟好像有些意外,诧异地问道:“康少侠,为什么深夜尚未休息,又到后园来呢?”
康浩被她问得一阵怔愣,暗忖道:刚才发生的事,莫非她竟忘了么?抑或是故作此态,存心跟我装傻?
心念转动,却不便说破,只好拱手答道:“昨日承夫人赐告有关先师的事,晚辈惦念着难以成眠,所以……”
欧阳佩如说道:“关于令师的什么事情?”
康浩含笑:“原来夫人忘记了?夫人不是说,曾经亲眼见过先师的妻室和儿子么?”
欧阳佩如“哦”了一声,道:“对!我想起来了,的确有这句话……那只是随便说说罢了,怎么康少侠你竟当了真?”
康浩惊道:“什么?夫人只是随便说说的?难道没有那回事?”
欧阳佩如叹道:“事情是有的,但时隔多年,或许他们早就不在人世了。”
康浩这才松了口气,忙道:“只求夫人将详情赐告,无论能否寻到他们,晚辈都会衷心铭感夫人大德。”
欧阳佩如木然良久,点点头道:“好吧!你先坐下来,咱们慢慢谈。”
康浩称谢落座,心里却又困惑不已!看这情形,他竟是时而糊涂,时而明白,倘若果真只是她信口编造的故事,自己究竟该不该相信呢?
那欧阳佩如亲手斟了两杯冷茶,注目问道:“康少侠深夜到后花来,堡中可有人知道?”
康浩道:“没有。”
欧阳佩如又问道:“你是刚到呢?还是来了上会工夫了?”
康浩道:“晚辈已经来了一段时间,刚才因为——”
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不便揭破适才的事,连忙住了口。
欧阳佩如却含笑问道:“刚才你看见什么?为何不说下去?”
康浩迟疑了好一会,只得照实答道:“晚辈刚来的时候,看见夫人在潭边焚香祝祷,不敢惊扰夫人,就在一旁等候,后来……后来……”
欧阳佩如道:“后来又怎么样?”
康浩苦笑道:“后来,忽然发现树林中有人隐藏偷窥,晚辈喝问是谁?那人不应,反而急欲遁走,晚辈就用风铃剑追射,又去树林中查看……”他不便直说是欧阳佩如最先喝问,只好略加变动,改称是自己发现有人。出声喝问的。
欧阳佩如听了,毫不惊诧之色,只淡然一笑,道:“你查出什么没有?”
康浩道:“那人明明已被晚辈的风铃剑射中,但却负伤逃去了,临去之前,故意将晚辈的风铃剑Сhā在一株树上,作为疑阵……”
欧阳佩如道:“你真能确定那人已被风铃剑射中了么?”
康浩道:“绝不会错,晚辈曾经检视过风铃剑,发现剑上犹有血渍。”
欧阳佩如欣然色喜,含笑自语道:“很好!只要他负了伤,这就是证据,且看他再如何抵赖?”
康浩道:“莫非夫人已经猜到那人是谁了?”
欧阳佩如道:“这还用得着猜吗?那人准定就是方涛。”
康浩惊讶道:“但方老夫子——”
欧阳佩如摇头截断了他的话,正色说道:“康少侠,你先听我说,现在你立刻到西院去一趟,看看方涛那老狐狸在不在房中?如果在,你就查看他,是不是受了伤?”
康浩迟疑道:“现在夜深人静,前去查证,只怕不好藉口……”
欧阳佩如道:“不须任何藉口,我只管直截了当问他有:没有到后园里来?他若不承认,你就动手将他制住,剥下衣服检查,如有错,一切后果自有老身承担。”
康浩道:“话虽如此,他究竟是一堡总管,如今堡主又不在,万一……”
欧阳佩如道:“什么万一不万一?老身既敢负责,当然有绝对把握……这些年,他到后园来已不止一两次了,我虽然明白是他,无奈这老狐狸狡猾得很,一直查不到他的证据,只有你能确定他的确已被风铃剑所伤,证据确凿,就算杀了他也应该,又何必顾忌?”
康浩不觉大感为难——若说查究奸细,为一剑堡主夫人效力,他衷心情愿,也责无旁贷,问题在欧阳佩如本身是个有病的人,假如证实偷窥者确是方老夫子,那倒还好,万一弄错了,闹出笑话,自己岂非跟着她发疯么?
他居身客位,行事不能不谨慎,至少,这件事得先跟湘琴和袁氏双姝商议—下,才能采取行动。
主意一定,便含笑说道:“夫人既然已经认是他,事情就简单了。剑伤不是一天半日可以痊愈的,如果打草惊蛇,被他逃走了,反而不妙,倒不如将计就计,出其不意半他擒住。”
欧阳佩如说道:“康少侠,你打算用什么方法?”
康浩道:“咱们先别动声息,假作已经被他瞒过了,明天由晚辈跟袁姑娘她们安排一个机会,趁他不防的时候,一齐动手,这才是万全之策。”欧阳佩如摇头道:“这样不妥,那老狐狸中了风铃剑,自然知道你也会在后花园内,对你岂能不作提防?”
康浩道:“正因为怕他已有警觉,无法一击得手,晚辈才认为不宜操之太急,如果现在就赶去西院,他心虚之下,必然全力反抗,就不一定能擒得住他了。”
欧阳佩如沉吟了一下,终于颔首同意,说道:“你顾虑的也不无道理,既然如此,老身就把这件事全权忖托你了,总之,务必要将那老狐狸擒住,决不能让他逃出堡去。”
康浩道:“晚辈自会谨慎行事,夫人请放心吧。”
欧阳佩如长吁一声,道:“那老狐狸一身武功已达炉火纯青的境界,居然愿屈身人下,充任区区一名总管,而且十年之外,不被人识破,其心机之深沉,可想而知……康少侠,你千万大意不得……”说到这里,眼中忽然流露出无限企盼之色,凝注着康浩道:“老身有一桩不情之请,你能答应我D马?”
康浩见她神情凝重,连忙也肃容答道:“夫人有何赐示,尽管吩咐……”
欧阳佩如道:“你跟琴儿是朋友,也就是老身的子侄辈,大可称我一声伯母,不秘这样拘泥。”
康浩说道:“是的,伯母有话,就请吩咐,只要晚辈力能所及,一定替伯母办到。”
欧阳佩如点点头道:“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忠厚的孩子,咱们虽然才见第二次面,我也看得出你和琴儿的感情已经很深了,你自己承认吗?”
康浩顿时两颊飞红,垂首道:“晚辈出身寒微,幼失怙恃,承蒙琴姑娘折节下交……”
欧阳佩如连连摇头,道:“好了!好了!我问你的是彼此之间的感情,并不是打听你有什么显赫的家世,这些俗气客套,最好省一省。”
康浩越发尴尬,低垂着头,连脖子都红了。
欧阳佩如又道:“男女相悦,发乎挚情,这也没有什么值得怕羞的孩子,抬起头来,你也承认跟咱们琴丫头很要好么?”
康浩那里肯抬头,赦然好半晌,才把头点了两点,低声道:“是……是的。”
欧阳佩如紧接着道:“感情是不能有丝毫勉强的,你今天点了头,日后就得负起责任,同甘甘,共荣辱,终生守信,矢志不渝。琴丫头自幼娇纵,横蛮好强,除了心地尚称善良,既不懂烹调饮食,又不懂持家理财过日子,甚至拈针用线,绣补女红,一概不会……这种女孩子只能当花朵般看看,转眼就枯萎凋谢了,你将来会不会后悔?”
这一次,康浩毫未迟疑,答道:“不会。”
欧阳佩如欣慰地笑了笑,说道:“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将琴丫头交给你了……”
康浩惊喜交集,连忙接口道:“谢谢伯母俯允,晚辈会尽心尽力照顾琴妹。”他心里一高兴,不知不觉改变了称呼。
欧阳佩如突然正色道:“但你先别高兴,我要郑重地告诉你一件事,琴丫头如今正在危险之中,随时都可能发生性命危险。”
康浩问道:“伯母是指她的病么?”
欧阳佩如摇头道:“不!我是指她目前的处境。”
康浩诧道:“她的处镜,有什么危险呢?”
欧阳佩如道:“譬如方涛匿伏堡中,你能说他没有阴谋和目的么?他经常潜人后园窥探,岂能没有缘故……总之,一剑堡内隐伏着杀机,这已经是不容置疑的事了,你既答应保护湘琴,就带她早早离开这是非之地吧。”
康浩惑然道:“方老夫子的事,晚辈自当竭力应付,难道除了他之外,伯母还有什么其他的疑惧和发现?’’欧阳佩如却不愿作进一步解释,又摇了摇头道:“你不用多问,尽早带她走吧,越早越好。”语气中,竟似包含着难言的隐衷。
康浩心里虽疑,口上却不便再深问,默然片刻,说道:“晚辈飘?白江湖,四海为家,目下尚无安定的居所,只怕琴妹会过不惯那种流浪的生活……”
欧阳佩如肃容道:“这是什么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过得惯要过,过不惯也要过。”
康浩苦笑道:“既使琴妹愿意吃苦,晚辈也不愿过分委屈她,依晚辈的意思,不如等……”
欧阳佩如截口说道:“男子汉要当机立断,不可三心两意,人间的荣华富贵,如梦似烟,转眼就消散了,只要你们能真心相爱,选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建一栋茅屋,种几亩水田,小两口朝迎旭辉,暮送晚霞,或耕读自娱,或吟哦怡情,快快乐乐过一辈子,岂不强似万贯家产,终生追求名利,老死铜臭之中?”
康浩心弦震荡,暗忖道:这些话意境超俗,寓意良深,她能说出这番话,何尝有一丝病态?
竟念在脑中闪过,连忙分辩道:“伯母,您老人家误会了,晚辈并不是这个意思。”
欧阳佩如一怔,道:“那么你是什么意思?”
康浩道:“晚辈是担心短时之内,无法定居下来……”:
欧阳佩如沉声说道:“你是说,还想继续在武林中,争那血腥虚名,所以无意成家?”
康浩忙道:“不,晚辈的师父在承天坪上含冤遇害,为了替师门洗雪沉冤,势须拼力以赴,师恩未酬之前,恐难兼顾私情。”
欧阳佩如冷峻地道:“既然如此,你到一剑堡来干什么?”
“这……”康浩一时语塞,竟呐呐无以作答。
过了半晌,欧阳佩如凄然一笑,说道:“孩子,你要替师门洗冤这固然是千该万该,但人生机缘稍纵即逝,错过了一次,也许就永远没有第二次机会了,我并非劝你;忘恩负义,然而一个人活在世上,不过短短几十年光阴,江湖中的恩怨纠缠,却永无尽期,为什么不肯脱出是非恩仇的圈子,和自己所喜爱的人缱绻厮守,享受这短促有限的人生呢?”
这话虽然略嫌自私了些,却颇富人生哲理,假如纯以情”字而论,的确是一番诚挚而真切的解释,可是,偏偏那欧阳佩如乃是勘破世情,茹素念佛的半个出家人,话由口中说出来,就显得像是痴迷的吃语了。
康浩想了想,道:“伯母的开导发人深省,晚辈有个两全之策,不如让琴妹搬来后园,跟伯母同住,既可侍应晨昏,也不必担心受人加害,等到晚辈洗雪师冤的愿望完成以后,那时现来迎接琴妹……”
欧阳佩如没等他把说完,便连连摇头道:“不行!我若能护卫得了她,也就不必急于托付你了。”
康浩道:“难道堡中危机竟真的这样急迫吗?”
欧阳佩如道:“我为什么要骗你?若非急迫,我怎会将唯一的嫡亲女儿交给你带走?”
康浩道:“既然如此,可不派人去促请堡主早些赶回来?”
欧阳佩如冷然晒道:“他回来不仅无益,,反而碍事。”
康浩讶道:“为什么?”
欧阳佩如道:“十年来,他都当我像疯子一样看待,我的说话,他决不会相信的。”
康浩道:“但这次方老夫子窥探后花园的事,晚辈也曾目睹,又有剑伤为证,堡主一定会相信。”
欧阳佩如道:“那没有用,方涛是他的亲信,咱们却一个是疯子,一个是外人,就算咱们将方涛当场擒住,既不能证明他的确身怀武功,也无法证明他是在后园擒获,区区剑伤,那就更容易辨解了。”
康浩忽然心中一动,问道:“以一剑堡主的精明,相处十年之久,怎会看不出那方涛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呢?”
这句话,问得欧阳佩如半晌无语,木然良久,才耸肩而笑道:“谁知道?也许他是‘难得糊涂’了吧!”
康浩不觉激动起来,从欧阳佩如回答时的语气和神情,他几乎可以确定他必然隐藏着谋些秘密,不肯轻易吐露,而那些秘密,多半和一剑堡主或堡中几个地位较高的属下有关,譬如总管方涛,武术教练秦梦熊和金松等等…….而方涛、金松和秦梦熊,个个武功高强,又都是一剑堡主易君侠的心腹,秦金二人既是复仇会中人,方涛也不可能例外,以他们在一剑堡和复仇会的双重身份和地位作推断,至少可以证明有两种可能:
其一,易君侠就是复仇会主。
其二,易君侠虽然不是复仇会主,但一剑堡实际已被复仇会所控制。
由第二种可能又可分析出两种情况:
一个是易君侠已遭挟持,身不由主,但为了妻子和女儿的生命安全,不敢正面反抗,有时还得替他们作掩护。
另一种情况是易君侠并不所知,这秘密却被欧阳佩如发现,方涛等人便以杀害湘琴为威胁,欧阳佩如在夫女之间难作取舍,内心痛苦,背人坠泪,方涛等人就指她得了疯病,将她迁往后花园独居,以便暗中监视,从此,欧阳佩如纵有揭发一切的决心,易君侠也以为是“疯话”,不肯相信了。
康浩综观这一日夜间所见所闻,觉得后一情况可能性最大,无怪乎方涛要郑重警告自己不可擅入后园,更难怪欧阳佩如急于将湘琴忖托,要自己带着她远走高飞,“越快越好”了不过,情况虽己相符,其中仍一个疑问——如果易君侠并不是复仇会主,那柄楼刻着“一剑堡内库”字样的钥匙,又怎会悬挂在复仇会主的腰带上呢?
他想到这里,心中又是惊骇,又是振奋,又是疑惑。对欧阳佩如的处境,不禁大感同情,却又想不到应该怎样安慰她才好,只顾呆望着她,说不出一句话来。
欧阳佩如倒被他看得不安起来,诧异的问道:“孩子,你在想些什么?”
康浩一怔,忙道:“啊!没有什么,晚辈只是在想……在想……”
欧阳佩如道: “是不是想跟琴丫头商议动身的事?”;·康浩道: “是……是的。”
欧阳佩如笑道: “其实,不用再跟她商议了,如果你决定带她走,她不会不愿意的。”
接着,笑容一凝,又道:“但你们在动身之前,千万不能对任何人泄露,甚至连袁家姊妹也不可告诉,而且必须选择深夜时离开,走的时候,到我这儿来一下,我还有话要告诉你们。”
康浩道:“此事关系重大,伯母能让晚辈考虑一二日现决定吗?”
欧阳佩如点头道:“好!我就给你两天时间考虑,不过,时机急迫,最好能早作决定。现在天已经亮了,你先出去查尹方涛那老狐狸受伤的情形吧。”
康浩抬头一望窗口,才知道天色果然已泛现曙光,不知不觉谈了一夜话,竟忘了提起关于师父遗有妻儿的大事。
但想想尚有两天时间,下次再问亦不为晚,眼前最重要的是,先探视方涛受伤的情形和尽快查证钥匙的真伪,然后,还得把携带湘琴离开一剑堡这件事,作一决定。
于是,站起身来,拱手告辞。
这时天际已现出鱼肚色,康浩恐惊动巡和的堡丁,不便登高越屋而行,及至绕道返回第二进院落,天色竟已大亮了。
堡中职司洒扫的仆妇,已有人起身开始打扫工作。
康浩索性假作早起,缓步穿过走廊,却远远看见廊上负手站着一个人,正是那里悠闲的观赏走廊外侧的几座盆景。
可真巧的,那人正是方涛。
康浩暗想:这老家伙一大早来了,莫非特意在等候我一仔细打量,更见他衣衫整齐,精神怡然,不像受过剑伤的模样。
这一来,康浩倒糊涂了,他定定神,但然走了过去,一直走到方涛身后,老家伙仍一心一意在观赏盆景,恍惚毫无所觉。
康浩剑眉微皱,故意轻咳了一声,笑道:“老夫子起身很早。”
方涛猛吃一惊,扭头见是康浩,连忙含笑招呼道:“康少侠早啊!”
康浩笑道:“不敢当,晚辈自以为起身已经够早,谁知‘五更清早起,更有夜行人’。毕竟仍是老夫子占先了。”
方涛摇头苦笑道:“上了年纪的人,迟虑早起,甚至终宵不寐也是常情,比不得你们年轻人有福气了。”
康浩道:“这么说,老夫子夜里也没有好睡了?”
方涛道:“可不是么,老朽经常深夜才上寐,天不亮就醒,这几年身体越来越不行了……”
康浩接口说道:“晚辈昨夜曾去西院造访,却见老夫子睡得很甜,是以未便惊动。”
方涛说道:“康少侠什么时候驾莅的?怎么老朽一点儿也不知道?”
康浩有意把时间说早些,答道:“大约二更左右吧。”
方涛愕然道:“二更时候,老朽还在房中看书,将近三更才睡,怎的竟未见到康少侠?”
康浩耸了耸肩道:“也许是晚辈听错更次了。”
方涛问道:“少侠深夜光临,不知有何事故?”
康浩微微一笑,说道:“不瞒老夫子说,晚辈素有择席之癖,初到一个地方,总得以两三夜以后才能适应,昨夜转侧难寐,起坐无聊,本欲寻老夫子手谈数局,藉消长夜……”
方涛惊喜说道:“原来少侠亦精通奔艺?”
康浩道:“精通谈不上,不过略知一二罢了。”
方涛欣然道:“那真是太好了,老朽平生别无所嗜,唯好此道,难得少侠有此同好,什么时候倒要领教高明。”
康浩笑道:“房中棋具都现成,如果老夫子没有别的事;咱们现在就手着一局如何?”
方涛毫不迟疑道: “既然少侠有兴,老朽理当奉陪。”:
两人相偕进了书房,取子入座,又互相谦让了一番,便开始对弈起来。
康浩从师学艺二十年,琴棋书画均曾涉猎,下不到数子,已看出方涛虽然貌似读书人,棋力却有限得很。
于是,他眉峰微皱,顿生一计……
口口口口
一局棋方至中盘,康浩连施杀着,已将方涛苦心经营的一条大龙截断,却故意留下一着缓手棋,让他去揣摸破解之法。
果然方涛双眉深锁,陷入一片苦思长考之中。
康浩趁他迟迟不敢落子地时候,忽然用手紧按着肚子,轻声呻吟不已。
方涛诧问道:“不侠觉得哪儿不舒服么?”,
康浩摇头道:“大约夜里贪凉,此刻有些腹痛,好像要泻肚子的样子。”.方涛道:“少侠如欲方便,尽管请去,这步棋太重要,老朽只怕还得思考一段时间。”
康浩故作逼不及待,连声致歉,捧着肚子告退出来,反手带上房门,立即飞步直步院而去。
抵达方涛所居的小屋,只见那书童正在阶前低打扫,房中静悄悄的,别无他人。
康浩放缓了脚步,含笑问道:“小兄弟,方老夫子起来了没有?”
那书童停下扫帚,抬起头来向康浩望望,忽然咧嘴一笑,却没有回答。
康浩又问道: “方老夫子在不在?”
一连问了两声,那书童才摇摇头,举手指指外面,又指指自己的嘴巴和耳朵,张口“哒哒”一阵,接连比几个手式。
康浩恍然大悟,提高声音道:“你不会说话吗?可是有病?”
书童咧嘴而笑,连连点头不已。
康浩暗忖道:这倒好,碰上个哑巴,还能问出什么事来?心念一转,大声说道:“我来见方老夫子,[奇[+]书[+]网]有事相商,你知不知道他到什么地方去了?”
哑书童把两只手一摊,摇了摇头,意思是——不知道。
康浩道:“我有要紧的事,必须找到他,小兄弟,麻烦你寻他回来好吗?”
哑书童迟疑了一下,却指指扫帚,又摇摇头,表示自己现在要打扫工作,走不开。
康浩道:“你去找方老夫子,这儿的工作停一会不要紧,如果有谁责怪,我自会替你解说的。”
那哑书童犹在躇踌不决,康浩忙取出一块碎银,塞在他手中,笑道:“这个赏给你买果子吃,快去吧。”
哑书童凝目注视那银块,嘴角渐渐露出笑意,终于点点头,将银子藏进怀里。
康浩又道:“我刚由东边院子里过来,没有遇见方老夫子。想必他是往前堡去了,你不必再去东院,只去前堡寻他就行了。”
哑书童含笑颔首,放下扫帚,转身进入房中。
没多一会,却见他挟着一个灰布小包,切匆走了出来。
康浩忽然心中一动,忙问道:“小兄弟,你拿的什么东西?”
那哑书童充耳不闻,奔下台阶;径向月洞门外而去。
康浩见他举步颇为轻捷矫健,神情也显得十分诡秘,不禁疑心顿起,双肩一幌,飞身追了上去,沉声道:“慢着,把包裹给我看看——”
话声未毕,那哑书童竟突然拔脚飞奔起来。
康浩大怒,猛提一口真气,身形电闪,直追上前,一把扣住哑书童的肩头,喝道:“叫你站住,你还敢装佯?拿来。”一探手,将那包裹夺了过来。
不料那哑书童却反手一拳,捣中康浩小腹,同时发足狂奔,一面大声叫道:“来人呀!有贼!”
康浩没想到他是装哑,更没防他会陡然出手,小腹上那一拳,挨得竟然不轻,弯腰捧腹,几乎无法站立起来,眼睁睁单见那书童边叫边跑,即将转过矮墙,心里一急逼得抽出一柄风铃剑,抖手射过去。
铃声划空而起,正中那书童肩后“风府”|茓,翻身栽倒地上,两只脚蹬了几蹬,便僵卧不动了。
康浩强忍着腹痛,蹒跚走上前去,低头一看,却见他嘴角渗出一缕污血,竟已气绝身而死。
康浩一怔,惊忖道:风府|茓并非致命要害,这小鬼怎会速然死去的?
连忙半跪下去,用手扳开书童的下颚,才发现他满口血水,腥恶难闻,臼齿齿缝中,赫然嵌着一颗破裂的毒药空囊一一敢情他中剑倒地时,自知难以幸免,竟咬破毒囊,自鸩而死。
康浩怔忡良久,心里懊悔不已,若非自己失误,至少可以将他生擒活捉,岂不是一名大好的人证?幸好时间太早,叫嚷声尚未惊动旁人,否则,自己倒成了杀人凶手百口莫辨了。
叹息一会,收回风铃剑,又将书童的尸体拖回屋中,用一条被褥裹住,塞在方涛床下……
整理妥当,才解开那个灰布包裹一一里面赫然是一件外衣,背部剑孔犹在,破裂处还留着殷红的血渍。
康浩长吁了一口气,点头自语道:“姓方的,饶你再装扮逼真,如今有了这件证物,看你还有什么话说?’’于是,仍将血衣包好藏在怀中,略作调息,然后离开了西院,径往书房而来。.方涛犹在桌边支颐长考,尚未落子,见康浩返来,忙笑道:“少侠怎的去了许久才回?老朽深思之下,已想到一着妙手,足可解破危局了。”
康浩冷笑道:“是吗?妙着在什么地方?”
方涛得意的道:“喏!你看,考朽先‘先’这一步,你若在此处‘粘’,老朽就叫吃这边,如果你在这儿‘提’,老朽就发出一子,大龙岂不活了么?”
康浩笑道:“老夫子果然高明。看来晚辈计谋落空,只好弃子认输了……”
方涛忙道:“不!不!不!才到中盘,胜负未可逆料,怎可以弃子呢,来!咱们弈下去。弈下去吧!’’康浩见他兴味盎然,一心专注在棋局上,不觉暗笑,心道:就算这局棋让你赢去,另一局你却输定了,方涛啊方涛,“老狐狸”三个字,未免太抬举你啦!
含笑坐下,伸手在棋盒中抓了抓,“啪”地一声,在秤上左方投下一子,含笑说道:“好!咱们倒要分出最后胜负来才罢……”
可是,话未毕,脸上笑容却突然变得僵硬,那双碰触过棋子的右手,竟倏忽红肿起来,而且迅速向腕肘部位蔓延伸展。康浩情知中了毒,猛地推盘而起,右掌疾出,连折了右臂时节附近三处|茓道,同时将真气惯注右臂,逼阻毒性蔓延。
方涛眯目吃吃而笑,口中说道:“康少侠,你果真投子认输,不打算再弃下去了么?”
这时候,康浩发觉自己半条右臂已经无法举动!齐时以—F全失了知觉,心知毒性甚烈,如果时间稍久,绝难凭藉“闭|茓截血’’之法阻止毒性蔓延,叵不能及时解毒,唯一可行的方法,只有将右臂砍断。
可是,断去一臂之后,非但要成残废,师冤情仇,也将永远没有湔雪报偿的机会了,他不惜一臂,但肩负如此艰巨,却怎能下得这份“壮士断腕”的决心?
沉吟之际,心念电转,只好苦笑了—声,问道:“你我无怨无仇,老夫子突然下此毒手,是什么意思?”
方涛挑眉笑道:“怎么?老朽的意思,康少侠还不明白吗?”
康浩道:“在下愚昧得很……”
方涛忽然哈哈笑道:“康少侠真会说笑话,这么简单的事,居然跟老朽装糊涂……也罢,咱们就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老朽愿意用一粒解药,交换那件血衣,这交易该很公平吧?”
康浩微怔道:“原来在下的举动,竟没有瞒过老夫子?“方涛笑道:“这只能说少侠太小觑了老朽的棋力,老朽的棋艺虽劣,思考这样一着棋,还用不了如此长久呢……不过,老朽也承信发觉得晚了一步,几乎中了少侠的算计。”
康浩冷冷道:“你别得意太早,在下未必会答应你的交换条件。”
方涛道:“如果少侠是聪明人,还是答应了的好。”
康浩道:“为什么?在下拼了不要这条右臂,让你也逃不出一剑堡去……”
方涛得意的耸耸肩头,说道:“老朽本来就没有打算离开一剑堡,那离开的人,应该是康少侠。”
康浩怒目道:“难道你不怕我揭穿你的秘密?”
方涛晒道:“这算得是什么秘密?老实说,关于老朽的身份,除了三数人外,堡中谁不知道?保况那一件染血的破衣,少侠并没有办法证明是老朽之物。”
康浩道:“至少你背后的剑伤,就可以作为证据。”
方涛摇头笑道:“那没有用的,因为谁也不会相信少侠的话,就算有人相信,他又怎知老朽是在什么地方负伤的呢?如果老朽反咬一口,少侠更是百口莫辨。”
康浩为之语塞,冷哼道:“既如此,你又何必拿解药来交换血衣?”
方涛道:“康少侠,你别想错了。老朽之所以愿意给你解药,并非畏惧秘密被揭破,而是为了不让你卷入这场纷争漩涡。”
康浩不屑的哂道:“是吗?这么说来,在下倒应该感谢你了?”
方涛正色道:“老朽不妨再说得明白些,假如你不是‘会主’的徒弟,昨天酒席筵上,早己要了你的性命,若非会主一再大量容忍,你岂能活到今天?康少侠,你自幼受会主养育之恩,却处处跟本会作对,时至如今,犹执迷不悟……”
康浩沉声喝道:“住口!先师是何等身份,岂容鼠辈假冒?康某人只要三寸气在,终要揭破他的假面目,你们等着瞧就是了。”
那方涛却不生气,只无限惋惜的摇头叹道:“唉!世上尽多痴心的父母,谁见过孝顺的儿孙?少侠固执己见,不纳忠言,总有一天要后悔的。”
康浩勃然大怒,探手抽出一柄风铃短剑,叱道:“姓方的,你敢再提复仇会主是我的师父,就试试……”
方涛吃吃笑道:“好!不提就不提。现在咱们用不着争辩这件事,只问少侠愿不愿意交换?如果愿意,就请交出血衣,老朽立即奉上解药,少侠不将此事对人谈论,老朽也不提书童被杀的事,咱们各守秘密,就当今天早晨什么都没发生过。,,康浩截口道:“如果我不愿意呢?”
方涛阴沉一笑,道:“那就可惜了,老朽逼不得已,只好宣告全堡,说康少侠意图不轨,被老朽的书童发觉,为了杀人灭口、手臂才不慎遭毒物所伤……”
康浩一抖风铃短剑,沉声道:“我拼了一条右臂不要,且叫你这利口老匹夫拿性命来抵偿。”
方涛毫无惧色,缓缓道:“不侠这是威胁老朽朽交出解药?”
康浩道:“就算是的怎样?你自信躲得开,我也舍得区区一条右臂。”
方涛仰面笑道: “风铃魔剑天下独步,老朽自问很难躲得开……不过少侠这一剑出手,杀的却不止老朽一个人。”
康浩心头一震,惊叱道: “老匹夫,你……”
方涛举手轻拍了两声,叫道: “孩子们,把后院布置的情形告诉康少侠听听,要据实说,不许夸张。”
门外立即传来回应之声,说道:“上房三位姑娘已经用迷香制住,迄今昏睡未醒,随时可以下手,其余会友奉命包围后花园,也都布置妥当,只等信号就可以发动了。”
方涛笑道:“千万别鲁莽,康少侠的风铃剑没有出手以前,决不可擅发信号,听清楚了么?”
门外应道:“遵命。属下正注意着康少侠的举动。”
方涛回过来来,向康浩阴恻恻一笑,道:“少侠只在书房住了两夜,大约没有留意到房门上有一个暗孔,可要老朽指给少侠瞧瞧吗?”
康浩不用瞧,己知决非虚假,否则,这老狐狸焉能如此镇静沉着?
他暗自叹息一声,恨恨道:“好一个老奸巨猾的老匹夫…
…”
方涛拱手道:“多承谬赞,康少侠艺出名门,剑术高强,老朽不能不为自己的安全设想,如今再请问一声,少侠可赐允了吗?”
康浩默然良久,只得快快收了风铃剑,从怀中取出那件染血破衣。
方涛含笑伸手来接,说道:“少侠果然是爽快人,看来,咱们这个朋友是交定了。”
康浩忽然一缩左手,冷冷道:“你先把解药交出来,待度过确是解药,再还你不迟。”
方涛笑道:“少侠请放一百二十个心,这点信用,老朽还有的。”
说着,探手由袖中掏出一粒蜡封药丸,亲自用半碗清水化开,道:“这药只须外敷,不必内服,少侠尽可放心决不会是毒药了。”
康浩将右手浸入碗中,只觉那药水触肤清凉,中毒之处顿时恢复了知觉,红肿也随即淡褪……只好长叹一声,把那件辛苦获得的血衣掷了过去。
方涛得意地笑道: “多谢少侠,这棋子上的毒性,用药水一浸便解,少侠还有兴趣下完这一局?”
康浩冷笑道:“这一局算你赢,你最好当心些,别再让我抓到证据。”
方涛连声道:“是的!是的!老朽承情相让,也愿诚恳的奉劝少侠一句话:是非之地,不宜久留,还是早早离开的好,再有,为了姑娘们的安全,务希少侠紧记咱们的约定,老朽告退了。”说完,深深一礼,扬长而去。
康浩独坐桌前,怔怔望着那一盘残棋,心里忽然泛起一个疑问——复仇会不借以十年之久,在一剑堡中布置高手,自然是为了对易君侠,如此看来,易君侠的确不是复仇会主了?
同时又转念忖道:这老狐狸只求取回证物,并不讳言自己是复仇会的人,难道他就一点也不怕老朽宣扬?他仗恃的是什么?竟敢这样明目张胆,不惧反抗?
想到这里,不禁惊然而惊,那一盘紊乱的残棋,在他眼中越加紊乱起来……
没多久,湘琴和袁氏妹妹都相继起身,一些也不知道自己曾隐人性命危险,堡中上下人等,也与平时一般操作,毫无异样,令人看来真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看在眼里,惊在心头,只得极力隐忍,不再提及晨间经过的片语只字。
因为从这一刻起,他已经不敢相信堡中任何人,甚至无论自己走到什么地方,总觉得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在暗中监视着。
口口口口
经过一夜患睡,湘琴的体力恢复,午饭后,便兴致勃勃愿陪康浩往全堡游览,但康浩却诿称精神不济,婉转推辞了。
整整一个下午,他独自闭门静思,盘算着应该采取的步骤、无奈徘徊半日,苦无善策可循。
这时,他已深深体会到欧阳佩如要他携带湘琴远走高飞的苦心。但一则因湘琴病体初愈,不宜跋涉奔汉,二则无法撇下袁家姊妹,单独和湘琴了去,三则易君侠尚未返堡,自己要查证的事尚无结果,仓促—走,于心不甘,四则自己和湘琴纵能脱身,留下欧阳佩如和袁家姊妹,实在叫人放心不下,如果带她们同走,又不知道欧阳佩如肯不肯?能否瞒得过方涛?即使全都顺利今后又怎么样呢?难道真像欧阳佩如所说,寻一处幽静隐蔽的地方,苟能度日,置师冤血仇于不顾么?
不!不能!大丈夫顶天立地,宁可报恩而死,岂可负义而生?在“酬师恩,雪沉冤”的大前提下,性命尚且不值一顾,何况儿女私情……可是,一剑堡既已沦人复仇会控制,姑不论易君侠的身份,至少湘琴母女和袁氏姊妹随时都可以可能发生命危险,他又怎能独善其身,袖身旁观,任由她们被人宰割?
这些错综复杂的因素,使他困恼躇踌,始终想不出一条万全之策,不知不觉间,窗外夕阳西沉,暮色四合,又到了掌灯时分。
康浩企首远望那苍茫暮蔼,喟然叹道:“如果黄四叔在这儿就好了,能有个人斟酌商议,何至束手无策!”
感叹未已,忽闻堡中金钟高鸣。
康浩凝神倾听,只听见前厅人声鼎沸,灯火闪耀,走廊外更有人往来奔走,显得十分忙碌。
他惊忖道:该不会是—剑堡主易君侠突然回来了吧?连忙开门出来,刚到廊下,却与袁珠迎面而相遇。
袁珠喜道:“康少侠来到正好……”
康浩问道:“适才听得鸣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袁珠说道:“金钟长鸣,是表示有贵宾莅堡,听说,来的是川西太平山庄少庄主,已由方老夫子自去接待了,咱们姊妹,不便出面,少侠快去前厅,听听他的来意。”
康浩道:“川西太平山庄,也是名列武林‘三庄’之一么?”
袁珠道:“正是。但太平山庄一向很少和武林同道交往,这次忽然到一剑堡来,必定有什么重大事故。”
康浩点点头,见附近无人,压低了声音说道: “今夜实更,请姑娘在后园门口等我,不见不散。”.袁珠怔了怔,脸上忽然涌起两朵红云,羞怯怯地道:“这……只怕不太好……你有什么事吗……”
康浩低声道:“在下有极重要的话,要和姑娘单独一谈,请暂时别让令妹和小五知道。”
袁珠低垂粉颈,迟疑着道:“不是我不肯,只办为……康少侠,你有什么话,不能现在就说么?”
康浩焦急地道:“如果现在能说,就不用等到夜晚了。些事关系重大,非三言数语能说明白,姑娘务必请准时前往……”话一说完,望见一名侍女远远走来,连忙住口,转身而去。
这一来,倒把个袁珠害得脸儿绊红,心儿狂跳,偷眼望着康浩的背影,说不出是惊?是喜?是羞?是怯?
康浩洒步来到前厅,只见厅上灯火通明,宛如白昼,门外高挑四盏红字灯笼,石阶旁排列着八名衣服鲜明的佩剑堡丁,几名侍女,早将茶具预备妥当,在屏风后肃立而侍,偌大厅堂,静得不闻一丝声息。
看这情形,迎宾的仪式竟十分隆重周全。
康浩不便在厅内等候,只默默站立屏风侧,心里想,不知那位太平山庄的少庄主究是何等人物?居然使老狐狸如此巴结恭敬!
不片刻,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十余骑骏马,簇拥着四乘轿子,到了厅前。
当先两骑,是方涛和一个瘦老头儿,后面十二骑,则是一个色劲装疾服的跨刀大汉,前胸衣襟上,都绣着斗大一个“庞”字。
那瘦老头儿穿一件簇新儒服,头戴文士中,颚下蓄着三络山羊胡须,不住价溜目四顾,点头晃脑,若说他是太平山庄的少庄主,年纪和神情都不配,看来也跟方涛一样,是一名管事之类的人物。
果然,两人下了马,未进入正厅,却向左右一分,方涛躬身道:“请少庄主人厅奉茶。”
怪!堂堂太平山庄的少庄主,竟是坐轿子来的?
那瘦老头儿也躬身一礼,用一种低沉沙哑的声音说道:“公子爷到啦!请下轿啦!”
第一乘轿子落了地,轿中却毫无动静,倒是后面三乘较小的轿子,先掀启轿帘,走出来三个人——其中一个面垂黑纱的独臂老妇,拄着一支竹拐,另外一男一女,年纪很轻,眉目也很清秀,各作书憧和丫环打扮。
那丫环和书憧双双走到第一乘轿子前面,探手打起珠帘,同声道:“公子下轿!”
“呛!”地一声,阶旁八名堡丁同时拔剑出鞘,一齐斜抱长剑,躬身下去——这是武林表示尊敬的“捧剑礼”。
轿中扬起一阵鹭鹚般的怪笑,接着,人影一现,钻出来一名锦衣文土。
康浩远远望去,几乎忍俊不住——敢情这位身份尊贵,人称“逍遥公子”的少庄主,容貌实在不令不敢恭维,只见他疏眉细目,面形尖瘦脸上惨白无血色,嘴唇却鲜若涂朱,一袭崭新儒衫,披在他身上,横看竖看,总看不出一点斯文味道。
其人不仅容貌狼琐,年纪也已三旬开外,虽然锦衣华服,倒像是借来的一般,全没有世家子弟气派。
然而,他神情却十分倨傲,跨出轿来,首先抖开手中描金摺扇摇了几摇,脸上似笑非笑,两只乌豆般的眼睛,高高望着天空,却从鼻孔里嗯哼两声,细声细气说道:“嗯!不错!嗯!很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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