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似乎对皇上有很深的成见。”
淡淡地望了她一眼,终于产生了一些戒备,“静慧师傅是出家之人,相信并非多言之徒,今日我与你谈的这些您不会四处乱传的,对吗?”我挥了挥沾了些许灰尘的衣袂,再整了整衣襟,看着她真诚的目光,一颗悬吊的心也渐渐放了下来,转身朝空明堂外而去。
“贫尼期待夫人有空再来空明堂小坐,贫尼想与您说说皇上,再为您消除心魔。”
听见身后传来她的声音,我的步伐没有停顿,依旧几步朝前而去,裙角带起了一阵阵暗尘之味,有些刺鼻。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对一个初次见面的人说了这么多隐藏于心的话,是因为她那份真诚的笑在牵引着我对她说的吧……但是说出来,我的心里确实好过了许多,不再如曾经那般迷惘,恐慌。
花飞柳絮残,潇湘昔日风定露。
斜阳映风散,赤红染穹觅行云。
萧瑟添尽未,恨与宵长绝纤尘。
带着沉重的心情离开了空明堂,我在东宫内的游廊之上慢慢而行,缓缓游荡。也不知绕了多少个弯,却依旧逗留在东宫的游廊之上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似乎在那一瞬间已经忘记了回昭凤宫的路。我的步伐突然停顿住,脑海一片空白,定定地盯着游廊旁的朱红石柱。方才静慧师傅一席话似乎深深种植进我的脑海之中,敲打在我的心上。
我不禁自问:若真的将祈佑的半壁江山玩没了,我就能开心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恨他,恨他曾经对我欺骗,恨他对我利用,恨他亲手害了我的孩子,所以我要报复他。我知道,这个江山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东西,所以我要毁了他最重要的东西,正如他毁了我最重要的东西一般。
这半年来,我一直在培养自己的势力,让自己有足够的能力登上皇后之位,这样才有更多的资本与祈佑对抗。可是静慧师傅却说我这是为了一己私利而置亓国百姓不顾。是的,如今昱国与亓国的战事迫在眉睫,当时我想的就是乘此时形势之乱,更好培植自己的势力,乘机清除朝中对我不利的大臣们。但是我却没想到,这样却是在惑乱亓国,将亓国的百姓推向水深火热之地。
难道我真的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何时起我已经变成了史书中那祸国殃民的“祸水”了?
头一回,我质问起自己这半年的所作所为,真的错了吗?我,真的做错了吗?不,我没有错,我的孩子难道就该死吗?
“夫人……”花夕望着呆站原地的我,细声轻语地唤了我一声,我黯然回神,发觉现在的自己真的很失态,忙整理好紊乱的心绪,拢了拢披在肩上的白锦天蚕丝质披风,准备收拾心情回昭凤宫。才欲迈出步伐,便听见游廊的拐角另一处传来窃窃私语之声。
“这次展慕天打了个大胜仗,皇上似乎很开心,听徐公公说,皇上似乎有意将丞相之位给他。”低沉细腻的女子之声若有若无地传来。
“若他真坐上了丞相之位,那展家可就是权倾朝野了,这雅夫人必然势头更大,坐上皇后之位是迟早了。”另一个平稳的女子之声也飘荡而来。
听出其中一个声音正是杨容溪,我的唇边勾勒出浅浅的弧度,放慢脚步朝拐角处走去,耳朵也细细聆听她们接下去说的话。
“皇后?哼。”一声冷笑,“也要她能怀上龙子,若怀上龙子也不一定生个皇子,她离皇后之位还远得很。”
“依皇上对她的宠爱程度来看,似乎并不打算等她产下龙子,便欲封她为后。”杨容溪有些焦虑地放宽了一些嗓子,“如今雅夫人在后宫一人独大,在朝廷更有展慕天为其撑腰,如若再做了皇后,怕是咱们都没好日子过了。一定要想个办法阻止她做皇后……”
“这你不用担心,她与展慕天的关系缜密,经常私下有来往。我们可以用这件事来大做文章……比如说,雅夫人与展大人之间的奸情……”
我饶富兴味地听着她们颇有兴趣地谈着我与慕天,她们还在为想到一个妙计而沾沾自喜时,我已经转入拐角之处。映入眼帘的是香鬓云坠、娇眸水玉的妍贵人,迎风含笑、质雅高贵的杨美人。
我踩着悠然的步伐,带着无起伏的声音道:“预谋算计他人之时,最好先看清楚四周有没有人。”
两人脸上的笑容一僵,侧目望着我盈盈朝她们走去,脸色惨白一片,半晌才回神,咚的一声跪在地上,颤抖道:“臣妾参见雅夫人。”
“这么大的礼本宫怎敢受呢?”我走到她们面前,声音依旧如常,垂眸扫视着地上已是冷汗连连的两个人,“方才本宫听见什么来着?说谁与展大人有奸情?”
“臣妾随口胡诌乱编的……”妍贵人的全身都开始颤抖着,似乎将眼前的我当做比豺狼猛虎更可怕的东西。
我的脸色一凛,“胡诌乱编?你有几分资格在这后宫胡诌乱编?”音量在刹那间提高,来回萦绕在这凄寂无人的回廊之中,“花夕,给本宫掌嘴。”
“是,夫人。”
花夕领命,立刻提步上前,狠狠就给了妍贵人一个嘴巴子。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巴掌之声,妍贵人身子一偏,狠狠向右倾斜,撞上了那朱红的石柱,闷响传遍了四周。紧接着,杨容溪一声尖叫在四处不断萦绕回响。我蹙了蹙眉,看着妍贵人的额头撞在石柱上,血液倾洒在其上,缓缓滑落而下,将雪白的地面染了红红的一大片,我心骇然。
妍贵人被奴才七手八脚抬回了寝宫,我没有跟随而去,更不担心她的伤势如何,因为这是她自作自受,妄想污蔑我与慕天有奸情。是的,我的心早已经变得如此冷硬,再没有任何事值得我去牵挂担忧。也许有吧,我的弟弟慕天。方才听到妍贵人预谋着想散播我与慕天有奸情的消息之时,我的心立刻漏跳了好几拍,我不敢想象,若这个消息真被散播出去,于我,于他,会有什么影响。
尽管清者自清,但是谁又能堵住这悠悠众口?传多了,自然就会有人信。这宫闱的黑暗与争权我早就领教过了,要在这个地方长久生存下来,只能让他人不能生存下来。慕天刚立战功回来,若是在此刻引起了什么乱子,我很担心祈佑会做出什么事来。
深夜,花夕带来一个消息,说是妍贵人的伤势已无大碍,皇上亲自前去探望。
亲自去探望妍贵人?那妍贵人定会在他面前添油加醋地诋毁我了,若我没有料错,他马上就会驾临昭凤宫。
果然,一声“皇上驾到”证实了我的猜测。我起身相迎,还未站稳看清眼前之人就听见他的一声质问,“妍贵人做了什么事使得你如此动怒,竟拽着她往石柱上撞?”隐隐压下的声调却仍旧无法掩饰他此时的怒气,我知道,他一直都在容忍我。我在期待,什么时候,是他的极限。我在等待,什么时候,他再包容不了我。
拽着她朝石柱上撞?我轻笑一声,她还真能将死的都说成活的,论嘴上功夫我还真是比不上她了。挂着淡淡的笑,我沉思着该如何回答他的话。是否认妍贵人的欲加之罪,还是直接将妍贵人欲散播我与慕天有奸情的消息告知?应该是选择后者吧,这样,就没有人再胆敢用这件事来大做文章。
当我正欲开口时,他的脸上已经覆上了一层寒冰之霜,淡漠地凝视着我,复杂地开口道:“馥雅,不要将朕对你的容忍,当做你欺凌后宫妃嫔的资本。”
我微启的唇因他这句话渐渐合上,手脚有些冰冷。这句话,是在警告我吗?
他的目光锁定在我的脸上,流连了片刻,默然转身欲离开。我淡淡地出声喊住了他,“祈佑,这就是你对我最后的容忍限度吗?”
他的步伐僵在原地,没有回头,我细细打量着他的背影,等待着他说话。而他沉默了很久,才叹了一声,“不是容忍。我一直在用心去疼爱你,把你当做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在疼爱。”语罢,他未作停留,迈槛而出。
我立刻追了几步,却又停在了门槛前,无力地倚靠在宫门之上,遥望他那毅然孤傲的身影渐渐离我远去。篆香消,风淅淅,天惨黑云高。我的心底五味杂陈,异常凄凉。
祈佑,你说的话依旧是如此动听。
如今我们的爱情还剩下了什么?我想,仅仅是那最后的亏欠与最后的仇恨。
十日后,兵部尚书展慕天受封为当朝丞相,权倾朝野。
经过多日的争论与皇上的坚持,今日对我的册封圣旨与金印紫绶已经送到了昭凤宫。宫中的奴才们一见圣旨到来,皆眉开眼笑地冲进了寝宫请我出去接旨。我闻讯并没有想象中的开心,也不理睬身后已经跪了满满一大片请我接旨的奴才们,只是独倚铜镜妆台前慵自梳头。
凤冠霞帔,玲珑翡翠,金凤钿簪。望着镜中致雅雍容,邪柔腻美的那张脸,我猛然将手中紧握的玉梳摔在地上。身后的奴才们皆战战兢兢地伏在地上,花夕开口道:“夫人,徐公公在外等候您出去接旨。”
我用锐利的眼神扫了眼已碎成两半的玉梳,再望望伏了一地的奴才们,不禁冷笑起来。自上回祈佑带着愤怒离开了昭凤宫至今已经整整十日,他未再踏入过此处,而我也未再去见他。
如今的封后圣旨与金印紫绶送到这算什么?一个责任?一个承诺?一份愧疚?我该出去接下那道圣旨的,这半年来我一直都在盼望这一天的到来,而今已经到来,我却怯懦了。甚至觉得自己很卑鄙,觉得自己的做法竟是如此不堪,现在的我似乎与祈佑曾经对我的利用一般无二。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是由空明堂回来之后便开始后退了。
每日每夜我都在回忆着静慧师傅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每夜都无法安然入睡,只要一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的都是因我而受害的人。
浣薇、莫兰、心婉、邓夫人、陆昭仪,没日没夜地纠缠在我的脑海之中,回想往事,我竟亲手害了这么多人。这还是馥雅吗?心狠手辣,冷血无情,被仇恨蒙蔽了自己的心,双手沾满了鲜血,更背负了一条条血债。曾经的那个馥雅公主呢?天真无邪,向往自由,心系天下,如今在我的身上似乎再也找不到了,有的只是那个追逐权力,立誓报仇的邪恶女子了。
这就是我想要的?在仇恨中迷失人的本性,甚至放弃了做人该有的原则。
——就算您将这半壁江山玩没了,之后呢?就为孩子报仇了吗?您就能开心吗?
——何苦将仇恨时刻埋在心里,为何不试着宽恕?这样才能做回原来的自己,这样才能解脱。
——夫人却不顾亓国此时的危机,依旧为皇上制造混乱,欲将其半壁江山毁了。您知道这样会造成多大的威胁?亓国百姓何辜,夫人知道何谓大爱吗?
“夫人!”花夕又唤了一声。
我一凛,猛将垂挂在耳上的玲珑耳坠卸下。由于拉扯得太快,我的耳朵上一片疼痛之感蔓延着。我却未理会,又将紫金凤冠取下,顿时青丝如云散落在颈边垂至腰间。最后一把将身上那累赘的千褶凤帔皇后衣脱下,抛落于脚边,唯着薄凉的轻纱白衣于身。
见此情景,花夕惊呼一声,“夫人,您做什么?”
我不答,越过众奴才,走至盛满清水的盆边,舀起一掌沁凉入骨的清水泼至脸上。清水将脸上那浓厚的脂粉洗了去,刹那间我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下来。对着清水中的倒影,我露出一抹笑容,很久很久,都没有这样轻松地笑过了。
——贫尼期待夫人有空再来空明堂小坐,贫尼想为您消除心魔。
我想,我该去见见静慧师傅了,我需要她为我消除心魔。我已经无力再承受因每夜被梦魇纠缠而一日日地消瘦,我的精神已经大不如前,很怕,若继续这样下去,我真的会精神崩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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