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闭上眼睛轻叹一声感受凉风拂面。
肩上微微一沉一件披风落下两只手抓着披风一角自背后环住我在我胸口灵巧地打了个结而后便这么轻轻拥住了我。
“你自己订下规矩却是自己先打破了。”裴铮下巴搁在我左肩轻声说着呼吸淡淡拂过脸颊。“晚上江风凛冽你还喝酒不怕明日起来头痛?”
听他这么一说我也察觉到丝丝寒意了不客气地往他怀里缩了缩他怀抱暖和得多带着男人独有麝香味。
“我没想帝都事。”我闭着眼睛懒懒说道被他这么一点我又想起母亲三字经嘴角一勾笑着说“我在想你。”
他一顿也笑了微微收紧了手臂让我倚在他肩窝。“是嘛想我什么?”
“想你到底是真喜欢我还是假喜欢我多久喜欢我多深喜欢我多真。”
裴铮埋在我颈窝低笑一声:“这种事自己能想出结果吗?不如直接来问我?”
“我问你会说吗?”我睁开眼睛微微别过脸去看他双眸在月光下好像融入了一江脉脉柔情与清辉。
近来他常这样毫不掩饰地看我。
台上戏子也有这样动人眼神所以我虽心动却仍迟疑。
“我说你会信吗?”他调整了下姿势将我整个纳入怀中。
“你给我足够理由我就信你!”
“喜欢一个人需要什么理由才算足够取信于人?”他垂下眼眸低声说着像是在问自己。
“你若说只因为我六岁那年说一番话你就认定了我那我多半是不信。”我老实说“我会觉得你很变态我才六岁你都有那份心思。”
裴铮忍不住笑出声来“那时我是喜欢你这颗小红豆却定然不是男女之情。你是义父女儿便也是我义妹。那日旁人辱骂我你为我说话我对你心存感激但你那番话不过是一时冲动我如何能不明白?因此我也未真正往心上去只是待你如笙儿。”
“那后来你为何又入朝为官?听母亲那么说我以为你是因为我那时一句戏言……”
“是为那句话为你也算是为了我自己。”裴铮轻叹了一声抱紧了我“我自以为待你同笙儿一般但到底不同。那时你已是储君义父为了让你顺利接过江山暗中为你培养一班心腹臣子。我原打算在山庄一辈子但终究是寄人篱下难以出头。一开始决定入世是为了替义父分忧为自己谋前程也是为了你当初那句话。你在那之后便没有回过白虹山庄了我一直想见你……”
我又想起十岁那年与他重逢我愣是喊了一声:“蜀黍……”
裴铮无奈地揉揉我脑袋“还笑我虽长你八岁却还担不起这一声叔叔。”
我窃笑道:“我只觉得你面熟得很母亲又待你不比旁人心想你定然是母亲故交好友便喊了声好听。你莫不是因为这一声而喜欢上我了吧?”
裴铮似笑非笑:“我若说是呢?”
我肃然道:“我定然是不信。”
“我若说那几年在帝都求学我早已暗中见了你千次百次只是你从未正眼瞧过我我却将你放在心上你可相信?”
我愕然看着他:“怎么可能……”
裴铮刮了下我鼻子“你忘性太好我只是太学府一个不起眼学生你如何能记得我?我虽在丞相门下学业但亦经常去太学府听课看书常常看到你在课上睡得口水横流被师罚站鼻头红红地蹲在地上画圈圈……”
我面红耳赤地说:“呵呵……陈年往事什么就不要再提了……”
“那时我便想我若不奋发进取将来你当了皇帝这大陈江山就算是废了……”
“我现在虽然是豆豆但不保证一会儿不会变回大陈女皇刘相思治你大不敬之罪!”我龇牙咧嘴恐吓他。
裴铮不以为意地笑着还伸手来捏我脸颊:“那我就变身大奸臣裴铮弑君逼宫……”他忽地压低了声音笑得意味深长轻吐二字——“囚皇。”
我知道这禽、兽心里定然没想什么好事!
“说来说去我还是觉得你很变态……”我干咳两声避开他炽热眼神。“竟会喜欢那样我。”
“我喜欢你真性情不作伪。”
“那你后来还哄骗我让我端庄贤淑!”我气愤地瞪他。
“自然得如此你真实只能在我面前展露。”他甚是放肆地直视我明明如水双眸却仿佛要燃出火来。“只对我一个人笑对我一个人好便是坏也只属于我一个人……”他手不规矩地贴着我腰身游移忽地自上衣下摆探入贴上了我小腹只剩下一层薄薄衣料阻隔他薄薄茧子仿佛一直接刺激到我神经。我突然意识到之前自己根本是在投怀送抱羊入虎口!
“纵然我仍不能了解全部你但我知道也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他双唇含着我耳垂声音低若轻喃喘息声却渐渐粗重。“我这条线放了那么长那么久鱼儿鱼儿……你怎么舍得不上钩?”
我心弦一颤呜咽一声在他抚摸下轻轻颤栗仿佛快要融化。
“铮、铮……”我颤抖得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放、放开……”
他手让我害怕所到之处带起阵阵让人难以自己酥麻。我咬紧下唇才能勉强抑住脱口而出呻、吟。
他左手抚上我下唇食指撬开我双唇探入口中。“别咬伤了唇。”他在我耳边笑着低声说“因为那也是我。”
我脑中一声轰鸣终于放弃了无谓挣扎。
调情
第二天,如铮预言,我头痛了还咳嗽了。
我觉得难辞其咎,谁让在甲板脱了我一件衣服,若非我中途打了个喷嚏,说不定就一件不留了……
“情难自已,夫人海涵”声音染情、欲暗哑,却仍是帮我穿了衣服,送我回了房。我本以为会趁机会要求同床,却不料只是站在门口,等我进屋。我只愣了,他片刻便说:“除非你先开口让我进屋,否则,我不会闯入。”
你说摸都摸遍了,这会儿装什么三贞九烈!难道还要我主动开口求欢?
我一怒之下砰关了门,然后我在床翻滚着,直到天亮才睡下。
昨夜里着实太大胆了。虽是在江心无人能见,但到底是在无遮无拦的野外,估计月亮都羞涩了。
问君能有几多羞,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也不那两个下人、两个船夫听去了多少,今日我都不敢见们面了。
裴铮倒是自然得很,这不要脸境界实在我太多了。
我气息奄奄趴在躺椅晒太阳,两岸□烂漫我也无心欣赏了。
一个船夫前来报道:“老爷、夫人,下午便到第一个镇鹏来镇了。”
蓬莱?我惑问那不是在海外吗?
“是鹏来兮”裴铮解释道,人口有三万,是两江交汇处,多贸易往来,漕运发达,繁荣富庶,盛产美人、银子和贪官。
我噗一声笑出来:“你倒是如数家珍”。
他点了下我脑袋:“先生上课的时候,你又睡着了吧?自己家有多少珍宝都不记得,我只好帮你当账房了”。
是是是……我捂着脑门装模作打了个揖:“有劳相公了!”
裴铮眼睛一亮:“再唤一声来听听”。
我干咳两声,顾左右而言:“今日天气,不错下午岸吧。”
雇来的两个船夫和下人都不道我们真实身份,只以为是有钱人家出游夫妻们,都是懂规矩知道什么不该听,什么当做没听到。
裴铮帮我擦了药油,揉按了一会儿太阳|茓头,便不那么疼了。到了中午,船便停泊在鹏来镇一个码头,船夫和下人留守,裴铮领着我岸行。
上了岸裴铮显然比在船时候精神许多——除了调戏我时候。鹏来镇街道规划虽不如帝都气派,码头摊贩也有些杂乱无章,但一去确实繁荣之极。
码头边小摊叫卖各种当特产,这里多是暂作停留过路人,往往就会下船逛一会儿,买些稀奇玩意。我仔细看了看,发现确实有不少精巧玩意,各种竹木制作小机关、镀银首饰盒、还有一些稀奇古怪东西,我也叫不出名字来。
再一往来路人,确实应了裴铮那句话“盛产美人”。此近江南,多窈窕淑女,身段袅娜,皮肤皙,说话细声细语,便是随便一个卖伞小姑娘也有三分姿色。
路人来人熙熙攘攘,裴铮将我护在内侧,隔开人群,顺着我的目光,了然解释道:“江南多美女,鹏来镇也是一处,过去男帝时期后宫中便有不少嫔妃出自鹏来镇。”
“ 女子是貌美,男子却稍显不足了”我中肯评价。
男生女相多了,总是少了些气概,个子也不普遍矮,只比高我半个头铮往这里一站,登时鹤立鸡群,引来众人侧目,有些胆女子甚至直接当街抛媚了。
裴铮听了我那句评价,也点头说:“你里只需有一个男子那便足够了。”
我斜睨一眼:“你是想让我五个爹哪个先劈你一刀?”
裴铮笑了笑:“豆豆,我可没说那个人是谁,原来在你心里,已经认定是我了吗?”
行!我说不过!
我面红耳热,指着摊子一堆东西,说:“这个,这个,这个,这个,这个,这个……我全都要了!包来!”
那小贩笑得合不拢嘴:“好好好!夫人请稍等,小这就为您打包!”
我双手环胸,朝铮挑眉笑:“劳烦你提着了”。
裴铮笑而不语,欣然付钱。
那小贩几乎将存货都清空了。我肯定他把我没点到东西也趁机塞了进去。裴铮一副有钱老爷模样,趁机宰了一顿,末了还说:“祝老爷夫人生对龙凤胎!”
裴铮嘴角一勾,说:“不用了,帮我把东西送到码头那边一艘两成游船”。
我莫名其妙,拉拉袖子,为什么说那句话啊?
裴铮故作惊异,看了我一眼:“豆豆,难道你不道自己,刚刚买都是婴孩玩具吗?”
所以那个小贩说早生贵子,竟是以为我早有身孕……
我羞恼,撇开自己迈开一步,这人分明一早看出来了,也不阻止,果然是在笑话我。
我走了几步又回头,见他嘴角仍挂着笑意,慢悠悠跟了过来。待我回头,又笑吟吟意悠悠的唤了一声:“夫人,你有身孕别那么快……”
若不是这里人多,我真会扑去揍他!
我便这么一路走一路跟买,他什么东西都直接让人送码头。我心情不快,说:“你就不能帮我提点什么吗?那些东西是有多重吗?”
他轻轻牵起我的手,笑着说:“一颗红豆够不够?诶,有八十几斤重,真不轻了”。
我忍不住噗一声笑出来,又觉得很有必要装严肃,脸部表情顿时纠结起来,想甩开手没甩开便也由着牵了。
好像已经被牵了一辈子手一样自然。
这个男人攻陷别人的心防房对他来说简直是轻而易举,蛊惑人心、攻城略他最擅长,没有派去打仗实在是浪费人才了。
“豆豆,这身衣服……”裴铮难得为一东西驻足惊叹不已。我退了两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听他继续说:“竟然有人卖这么难看的衣服……”
在店主扔飞刀之前,我拉着他跑了。
我咬牙说:“裴铮你是故意的!你一定是故意!”
他笑吟吟的说:“豆豆你怕什么?冲出来有我挡在你身前”。
“本来就是你招惹的,要打也打你,关我什么事!”
“是啊……”裴铮摸摸下巴:“关你什么事,你为什么拉着我跑?果然豆豆还是很关心我,舍不得我受伤……”
我涨红了脸,结结巴巴辩解道:“不、不是!我是怕你打伤别人!”
裴铮不屑一挑眉:“我想让人死一般不会亲自动手。”
我无叹了口气:“人家都说你是坏人真不是没有道理……”
“他们说我坏,是因为我对他们不好。对你来说,我就是好人了”。裴铮解释得头头是道。
我脸又开始发烫,自觉得不要脸功夫修行那么久一点进境都没有,不似铮那浑然天成。
傍晚在酒楼点了些当名菜,多是清淡偏甜食物,正和我口味。就着旁边市井百姓八卦,竟吃下了两小碗饭。我有些苦恼说:“会不会吃太多了?”
裴铮继续给我添饭,笑着说:“多吃点,我养得了。”
我哼了一声:“这天……田都是寡……你还是我的,你的……工钱都是我发你的,应该是我养你吧!”
裴铮含笑点头:“甚是甚是!都是夫人养着为夫。”
一旁含情脉脉了许久姑娘,听到这句话切了一声,失望别开嘴里念叨:长得一表人才却还是个小白脸,果然中不中用……
旁边不知是谁听了这一句发感慨:“是啊……如今真是女人势越来越强势,男人越来越不中用了……”
“连续两皇帝都是女帝,这也是没办法事”左近一人接口道。
“还有半个月就是崇光陛下大婚了,凤君是当今丞相,你们说这是怎么一回事?是丞相挟天子以令天下,还是陛下逼臣为夫?”
“我听我帝都表弟说,那个丞相为人阴险毒辣,不择手段,不道害死了多少人。当今陛下年轻貌美,一个小姑娘孤苦无依,一定是被逼迫……丞相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当了凤君连那一人也被压在身下了。”
我噗一声喷出一口茶水,裴铮忍着笑帮我擦了擦嘴角。
“这怎么和我听说不同?听说陛下从小就荒淫无道,登基那年就在庭广众之下□了一个官人,人家不从,她就把贬到西北戍边。小小年纪就这么荒唐,吓得满朝文武都蓄须,明志只剩下一两个能那丞相啊,据我在帝都三姑婆表妹说,长得风度翩翩一表人才,多少少女/少/妇春闺梦里人啊……说不定是陛下逼丞相!”
前者说我是废帝,后者话我是昏君……
我有些悲愤,不管怎么总归没一个说法是好!
裴铮轻轻拍我脑袋,笑眯眯说:“豆豆,别难过。老百姓而已,不如化悲愤为食欲,多吃两碗饭?”
“我表弟邻居的朋友有个亲戚在帝都当太常寺,寺卿管家轿夫听说为了两人婚事,太皇都回朝了,现在两人各自在家等待婚期,由太皇重拾朝政,苏昀苏御史和当今陛下跟前红人理寺卿易道临共理朝政。”
我看向裴铮笑容不减,“豆豆不喜欢吃鱼吗?不如另外叫些小点心?”
打劫
我张口想问,但想了想,还是放弃了。
他心里明镜似,糊涂只是我一个人而已。
他微笑着喂,我默默地吃,直到感觉有点不对劲了,两人才同时停下。
“好像……有点撑着了……”我打了个饱嗝,看着眼前空盘子,突然觉得很惊恐。“你怎么喂我那么多!”
裴铮伸手来摸摸我独子,我躲闪不及,被他摸了个正着,他很是惊奇地挑了挑眉,笑了。“你自己也没喊停,我当你真能吃那么多……这手感,真像四个月……”
“你知道四个月是什么手感?”我哼了一声,又有些沮丧,“好难受,走不动了……”
“我扶着你。”裴铮唤来店小二结了帐,店小二跟送祖宗似把我们送了出去,末了还附赠一句“生对龙凤胎”……
他难道没看到我是小腹平坦进客栈吗!
裴铮扶着我,我扶着腰,肚子明显隆起来,圆滚滚,春衫遮不住啊……
夜市上,左右人多,但见了我都善意地避开了。裴铮嘴角笑意越来越深,忽然开口说了一句:“夫人,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我掐了他一把说:“你生话,儿子女儿我都喜欢。”
他点点头说:“夫人生话,儿子女儿我也都喜欢。”
“太痛了,不要生!”我想起母亲声嘶力竭惨叫就头皮发麻。
“别怕,我陪着你痛。”他轻笑着徐徐而行。
“你怎么陪我痛?”我哼哼两声,“你们男人永远不懂女人痛。”
“到时候你若觉得痛了,就咬我手臂,不够话,再让你捅几刀?”裴铮说得很是诚恳。
“那样就变成两个人一起痛了……”我闷声说,“算了,两个人痛不如一个人痛。”
裴铮轻笑一声,改扶为搂,轻吻我发心,温声说:“豆豆,我一直想有个家,有你当我结发妻子,全心全意,一生一世,不离不弃。还有我们孩子,我会疼他,甚于你五个爹爹对你疼爱。”
那一瞬间,我仿佛能感受到他真心,自他胸膛传递过来暖意,让我心跳也平和了许多。
我却不知该如何答他,只有低下头,轻轻道了声:“哦。”
他权倾天下,富可敌,原来也有一个平凡心愿吗?
想有个家……
我家是太大,家人多,他却只有一个妹妹,相依为命……
“你还没跟我说过你父母事呢。”我突然想起。
裴铮笑容微僵,顿了一下,说:“改天吧。我们之间相互了解,总要循序渐进。你说是不是?”
他说不无道理,昨晚他兽性大发,没有回答完我问题。
回到船上后,船便离开了鹏来镇。看着甲板上一堆乱七八糟东西,我才发现自己有多离谱……
买东西应有尽有,不该有也有,有些东西我甚至根本不记得自己买过……
裴铮坐在一边,笑着说:“到下个城镇送人吧。”
我艰难地点点头,从甲板一边走到另一边,散步消食。裴铮坐在一边闭目养神,脸色也不是很好看。
“你真不是晕船吗?为什么脸色这么差?”我走到他跟前,摸摸他脸。
他拉下我手,握在掌心里轻轻揉搓,“没事,只是不太习惯而已,总是要克服。”
我沉默着盯着他看了半晌,他神态自若地任我看着,末了勾勾唇角,说:“是不是又想吻我?”
调戏我,是件会上瘾事吧……
我甩开他手。
“豆豆,肚子还撑吗?”
“还好。”我跑到一边搜索自己战利品,企图找出点有趣有用东西。
“那过来让我抱抱……”
我停下动作,警惕地回望他,眼睛下意识地看向他手,想起昨夜在甲板上被他抱在怀里近乎亵玩……我脸又不争气地发烫……
“不要!”我坚定回绝。
他应是猜到我在想什么,微笑着说:“我保证不做昨晚那样事。”
“不要!”我很有节操。
“我身体不太舒服……”他使出苦肉计了。
我觉得他是真有点不舒服,但他总不肯说自己是哪里不舒服。
我小心翼翼地靠近他,忽地被他向前一捞,抓了个正着!我吓了一跳,挣扎了两下,便被他按倒在躺椅上。“乖,抱抱就好……”他轻轻拍着我后背,“豆豆又香又软,抱着很暖和。”
其实他抱起来也挺暖和。我心想。
见他确实没有不规矩动作,我这才放松了由他抱着,他闭着眼睛,枕在我颈窝处,呼吸时睫毛好像微微颤动。我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有一副让人妒忌俊美容貌,今日街上多少女子或偷偷摸摸或光明正大地看他,他好像没什么自觉,也可能是习惯了这样目光。
我手环住他脖子,学他样子,轻轻拍着他后背。他嘴角一点点扬起,搂着我后腰手微微收紧。
和他在一起很多时候,我都希望时间能静止在那一刻。
可惜天不从人愿,而且往往是事与愿违地走向另一个极端。
黑夜江面上,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几艘船,几个毛贼游上了我们船,亮出刀子说:“别乱动!打劫!”
我沉默地看了他们一眼,又低头看纹丝不动裴铮:“喂,他们打劫呢。”
裴铮皱了皱眉,“嗯,那就给他们吧。”
我也皱眉了。“你好歹反抗一下吧?你不是武功很好吗?二爹都白教你了?”
裴铮轻轻叹了口气,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四下一看,说:“都是你白天太张扬了,正所谓财不外露,这回把强盗招上来了。”
我推了推他。“你还不动手?”
在此之前,我对他是很有信心,虽然我并没有怎么亲眼见识过他身手,但他毕竟是二爹得意高徒,况且那时候被那么多人围攻他都能全身而退,对付这些小毛贼应该也是轻而易举。谁知道他摊手说:“算了,给钱消灾吧。”
我买来那堆破铜烂铁他们不屑一顾,直接找裴铮要票子。裴铮很大方地将一沓银票交了出去,那些毛贼一看到上面数额,登时瞪得眼睛都快掉出来。
为首两人使了个眼色,似乎在犹豫什么,低声讨论着。
“他们在说什么?”我问裴铮,他耳力好。
“一个说,这些非富即贵,拿钱就走,不要惹事。另一个说,一不做二不休,为避免他们回头复仇,杀了干净。”
我沉默了许久,说:“裴铮,你真是个小白脸。”
裴铮说:“我比较喜欢你叫我铮儿。”
那群强盗商量结果是——杀!
裴铮这是被逼得不动手都不行了。一个毛贼砍过来时候,他随意地虚晃一下,夺过对方刀,反手一刀解决了一个,登时震住了其他毛贼。
裴铮懒懒道:“拿了钱就走,我不和你们计较,惹恼了我,你们谁都走不了。”
那些人显然是不信,一窝蜂地杀将上来,被裴铮三两下解决掉了四五个,那些人终于知道怕了,喊了一声“扯呼”,去得比来还快。
我从裴铮背后探出头来,怒道:“怎么不追!银票呢!”
裴铮无奈地说:“豆豆……其实,我不识水性……”
“啊?”我愣住了,偏转头看他,“此言当真?”
“并且,水上功夫也不怎么样,坐着杀敌还行,走动开,就不怎么使不上力了。”裴铮这才说了实话。
“难怪……”我看了看四周,“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那些船夫和下人好像溜走了……”
那些人水性极佳,见苗头不对就溜走了,果然没节操得很。
“铮儿……”我寄希望于他,“你会划船吧?”
“叫铮哥哥都没用。”裴铮叹气,“这个真不会……”
我终于明白,裴铮也不是万能。
他下棋不行,水性不行,还不会开船!
这一艘无人驾驶船上在江心飘荡,船上堆了五具尸体,两个活人,面面相觑,一片茫然。
“你说我们能遇上其他船只吗?”
裴铮说:“看运气吧……在运气到来之前,豆豆,我们先睡一觉。”
裴铮就是裴铮,在五具尸体环绕下,他竟然要抱着我睡觉!
我推开他,气恼地踢脚。
“豆豆别生气……”裴铮朝我招了招手,笑道,“这些海贼水性虽好,却不成气候,这一带也没听说过海贼为患,而且是重要枢纽,船只往来极多,别担心,最迟明天中午之前,定会有船只经过。”
“当真?”我狐疑地看着他。
裴铮肯定地点点头,说:“所以,过来让我抱抱。”
裴铮话真是一点不假,天快亮时候,就有一艘大船开了过来。
那艘船在我们附近停下,带起浪花险些掀翻了我们小船。裴铮看着船身上标记,面色渐渐凝重。
那个标记,我也认得,是宗室专用,而每个分支所有标记都有略微不同。这个标记所代表,是南怀王一脉。
南方水路多,南怀王封底更有水乡之称,百年前因南怀王解了帝都勤王之困,被加封了几百里地,扼住了沿海八成出海口,在宗室里是实力最雄厚一脉,素有“海王”之称。
而如今在这条船上,是一个少女。
那少女我只听过她名字,却冒用过她名字两次。
姑苏翁主,刘绫。
合欢
仔细说来,我与刘绫虽未见过面,却也甚是有缘。
南怀王曾向苏昀提过亲,但被婉拒了,两人险些结为秦晋之好。而小秦宫那回,我冒她之名寻欢作乐,被裴铮逮了个正着,小秦宫龙蛇混杂,自然有好事者将此事传了出去,因此姑苏翁主刘绫与裴相不得不说二三事在民间也流传了几个版本。
此时此刻,见了当事人,而且是在这等情况下,我心情很是复杂。
刘绫美名,我素有听闻,但百闻到底不如一见,有着江南女子特有婉约温雅,柔而不媚,艳而不俗,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出贵族气派,却又不会让人觉得难以亲近,客观来说,确实无愧第一美人称谓。
主观来说,我觉得也不过尔尔。
刘绫一双水剪眸子在裴铮面上流转了片刻,有些犹疑地开口道了声:“你是……裴相?”
裴铮挑了下眉,也不否认,抱拳笑道:“承蒙翁主相救了。”
刘绫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他,又转眼来看我,“这位是……”
我还没有说话,裴铮就帮我回答了。“舍妹,裴笙。”
我心中一动,缓缓展露出一个裴笙式“文质彬彬”微笑。“裴笙见过翁主。”
这个时候,“寡人”应该在帝都,出现在这里只能是裴笙了。我与裴笙年岁相仿,裴笙长年呆在宫中,刘绫从未到过帝都,定然不知裴笙样貌。
但她又是何时见过裴铮?
裴铮也有和我一样疑问,“翁主见过下官?”
刘绫莞尔一笑:“昔日方小侯爷大婚,裴相亲往贺喜,刘绫当时亦在场,想来裴相是不记得了。”
裴铮略一会想,点头笑道:“是下官失礼了,想不到时隔多年,翁主仍然记得。当年下官还未曾致仕。”
“刘绫还记得,裴相当时是以徒弟身份随沈相和墨惟墨大人同往。当日父王便同我说,那少年定非池中物,今日果然官居一品了。”刘绫对裴铮毫不掩饰地欣赏,也不知是基于礼数多一些,还是真心赞美他。
裴铮笑了笑,道:“翁主过奖了。”
“哥哥。”我忍着别扭,轻轻喊了裴铮一声,“此处风疾,不如入内说话。”
裴铮含笑瞥了我一眼,转头对刘绫说道:“昨夜里遇上贼寇,虽是打退了,船夫却都逃走了,幸亏遇上翁主了。”
刘绫引着我们入内,回头问裴铮道:“裴相此刻不是应该在帝都吗?”
裴铮谎话信手拈来。“本是如此,但因婚事将近,而无高堂在上,一则为礼,二则为情,下官与舍妹南下迎回父母灵位,不料途中遇此劫难。”这谎言听上去,却还挺像真话。
刘绫看上去似乎是信了,微笑道:“裴相孝心,令人感动。”
南怀王船,其奢华舒适程度远超了裴铮府上马车,应有尽有,不该有也有,我看着那马厩,顿时有些感慨。
昨夜里一番骚动,船夫下人都趁机溜走了,裴铮带来那匹马还是巍然不动,物尚如此,人何以堪啊。
我问刘绫道:“翁主船可是开往帝都方向?”
刘绫点头道:“正是。陛下婚期在即,刘绫代父王先行进京贺喜。”又转头去问裴铮,“裴相可还记得昨夜里那伙贼寇有什么特征?刘绫让人通知官府捉拿。”
昨夜月黑风高,正是杀人放火好时机,我也看不大清楚那些人面貌。裴铮道:“那些人抢走是皇家银号银票,上面都有特殊标记,面额最低也是五百两,非有本人官印为证,无法使用。若有人在市面上见到那样银票,自然会通知官府了。”
难怪裴铮昨夜里一副“钱财乃身外之物”超然姿态,原来是一些抢走也用不了银票。
刘绫吩咐下人向当地官府通报消息后,又对裴铮道:“若有进展,会第一时间通知裴相。二位应该一夜未眠了,不如先在船上休息。”
这宝船上下三层,房间不计其数,刘绫让下人领着我们下了第二层,安排了相邻两个房间出来。
我着实累得难受,稍作梳洗一番便上床休息,不过片刻便入了梦乡,黑甜一觉睡得不知时间流逝。
醒来之时,已是傍晚。船停泊在码头,却又是鹏来镇,我与这地方羁绊实在深得很呐……
鹏来镇虽是枢纽,往来船只极多,但能与南怀王宝船相比,却一艘也无。码头上驻足围观者不在少数,但很快便被疏散开来。
我站在裴铮身侧向下看去,见十来个差役分开人群,一顶官轿在船前停下,从这阵势上看,定是五品以上官员。
因人站得远,看不清样貌,但听得他自报家门:“下官曹仁广,见过丞相、翁主!”
曹仁广,江淮转运使!
明德朝之时,盐铁转运使多为重臣兼任,我父君亦曾兼任转运使一职,到后来职能转变,转运使已不独负责漕运赋税,更兼领地方吏政,成为一郡最高长官。这曹仁广所任江淮转运使一职,权力所及范围触及帝都边缘,在陈所有转运使之中,是最为关键一个。
品秩虽然不高,但经手银子就如这江水源源不断,实权在握,是一个人人艳羡肥差,却不知怎么回事,曹仁广对刘绫态度称得上毕恭毕敬,甚于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丞相裴铮。
“下官不知翁主、丞相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曹仁广年过五旬,精瘦矍铄,奉承却不会显得过分谄媚,却也是个官场上老手。
刘绫一早让人通知当地官府下令捉拿冒犯了当朝丞相贼寇,此令一下,立刻惊动了一郡之长曹仁广,引得他亲自前来迎驾。
被这人忽视得彻底,我颇有些不是滋味,扯了扯袖子,不动声色地观察起来。
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这回我总算见识到了。任裴铮在帝都如何呼风唤雨,到了这地方上,声音却还不如曹仁广大。但曹仁广声音再大,却也比不过刘绫一个眼神。
闻弦歌而知雅意,曹仁广就像刘绫贴心小棉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让我不得不怀疑,其实曹仁广是刘绫失散多年亲爹吧……
“南怀王被称为海王,掌控三江流域乃至外海航运和税赋,扼住了曹仁广咽喉,曹仁广仰南怀王鼻息生存,是以奉承姑苏翁主。”裴铮捧着茶杯半掩唇,低声对我说。
我极快地扫了他一眼,嘴唇微动,低声回道:“这些年南怀王为人低调,税赋上缴及时,江淮产粮皆运往帝都,帝都周围三郡粮食也不曾短缺,想来双方合作愉快?”
裴铮唇畔微挑起一抹玩味笑意,轻轻摇了摇头,却不解释。
曹仁广动作也算迅速,不过半日便将那窝贼寇捉拿归案,几千两银票物归原主。这裴铮,当日匆匆出门奔赴城郊,却还随身带着巨额银票,着实风、骚得很。
“这些贼寇为害一方,甚至胆敢冒犯裴相,罪不容赦。如何处置,交由裴相定夺了!”曹仁广说得义正词严。
裴铮笑道:“曹大人,我朝以法律人,是法治,非人治,岂能本官说如何就如何?自然是应该交由官府,按律处置。”
曹仁广愣了一下,反应也算快,哈哈干笑道:“裴相所言甚是,是下官一时失言。来人啊,将这些人打入天牢!”
这事我觉得有些诡异。那番话,由苏昀说来还算合理,裴铮为人称得上嚣张跋扈,何时真正尊重过大陈律例了?
我偷眼打量他神情,反复琢磨,却还是猜不透他想法。
当夜我们便在官署住下,曹仁广礼数周到,极尽殷勤到无微不至,裴铮也上道得很,对曹仁广示好,他一一受下。
“裴相可是第一次到鹏来,我们鹏来盛产什么,裴相可知道?”曹仁广笑容意味深长。
裴铮折扇轻击掌心,故作无知地微笑问道:“是什么?”
美人、银子和贪官……
我跟着曹仁广默念了一遍。
“鹏来镇天香色楼,歌舞当称一绝,到鹏来须往一观,方称不虚此行。”
我听了这话,忍不住干咳一声,打断他道:“曹大人,我哥哥是将被立为凤君人,去这种烟花之地,怕是于礼不合。”
曹仁广瞥了我一眼,“天香色楼并非一般烟花之地,里间姑娘卖艺不卖身,只赏风月,品诗词,岂是一般**能比?”
裴铮也点头附和道:“曹大人所言甚是。”
我狠狠踩着他脚,用力地碾,面不改色地微笑:“既是如此,哥哥和曹大人早去早回,我身子不适,就先睡下了。”
刘绫道:“我也留在官署。”说话间,眉头微皱了一下。
待裴铮与曹仁广离去,刘绫才转头问我:“裴姑娘,刘绫在姑苏听闻帝都传言,说我曾与裴相上过小秦宫,你可知这流言从何而起?”
我心头一跳,镇定微笑道:“怕是有心之人穿凿附会罢了。翁主远在江陵,怎会出现在帝都?”
刘绫柳眉微皱,说:“空|茓岂会来风?刘绫素来洁身自好,爱惜声名,若有人蓄意陷害,刘绫绝不善罢甘休。”
我呵呵干笑:“自然,自然……”
不过是流言蜚语,寡人被民间传成什么样了,若每个都较真,帝都早已血流成河了。正所谓宰相肚里能撑船,寡人这肚里,少说也能撑两条船。
那个肚里能撑一条船宰相,好大胆子在寡人眼皮底下寻欢作乐去了。我咬碎一口银牙,笑眯眯地和刘绫各道晚安,回了自己房间。因白日里睡足了,这会儿上了床却睡不着,翻来覆去被各种杂念纠缠得气息不畅。
裴铮上了岸之后明显精神多了,也有力气找女人了。那一夜,他会突然止步放我离开,我仍是有些意外。虽然当时他若真要我,我也不会给,但我拒绝和他放弃,到底是两个概念。后者让我伤心和恼火许多……
月挂柳梢,月倚西楼,到了深夜,我才听到略有些虚浮脚步声由远及近。
隔壁门被打开,似是有人扶着裴铮进了屋,惊呼了一声:“裴相,小心台阶。”
“无碍,无碍……”裴铮声音明显带了醉意,“你们都下去吧。”
待那些人都退下,四周又恢复了寂静,我才偷偷摸了出去,潜进裴铮房间。
一股浓烈酒气扑面而来,让我皱紧了眉头。
裴铮外衣扔在一边,穿着白色中衣斜躺在床上,呼吸声粗重。我上前两步,踢了踢他小腿,压低了声音,冷冷道:“别装了,起来!”
裴铮轻哼了一声,依旧一动不动。
我又踢了几脚,恨恨道:“这是寡人命令,你敢抗旨吗!”
凤眸微微睁开一隙,被酒气蒸出了淡淡水色,湿润而暧昧。我拉住他手腕,说:“坐起来说话。曹仁广都跟你说了什么?”
他力气大过我,我拉不动他,反而被他轻轻往回一扯,跌进他怀里,左手臂环在我腰上,右手轻轻拍着我后背,热气喷洒在耳边,轻声说:“温柔点,我真醉了。”
我双手撑在他胸口,挣扎着要爬起来,衣角摩擦,发出窸窸窣窣暧昧声音。裴铮始终闭着眼睛,箍着我腰一翻身,将我按倒在床内侧。
“别在男人身上扭来扭去。”他嗓音略微暗哑,“尤其是喝醉男人。”
我不动了,哼了一声:“你也算男人?阿绪是不是给你下了秋药?”
所谓秋药,就是□解药,效果正相反,会让人不能人道,时间长短,取决于药量多少,我深深怀疑阿绪给他下了一辈子分量。
裴铮闷笑一声,“豆豆,你听上去好像有很多怨念?”
“你多心了。”我别过脸,避开他灼人呼吸,“我只是来问你曹仁广事。”
他本不喜风月,会应酬曹仁广,定然别有所图。
“我不喜欢在床上与你谈公事。”
“那你从床上滚下去。”
“你舍得吗?”
“舍……唔唔……”话未说完,便被他以吻封住了口,来不及合上双唇被突破了防线,舌尖纠缠,烈酒浓香自他口中渡来,让我一阵迷眩。他翻身覆在我身上,右手抽去我发簪,修长十指穿过发丝托着我后脑勺,酥麻感觉自头顶贯穿了背脊,让我不自觉蜷起了脚趾。裴铮呼吸粗重,喘息着啮咬轻吻我耳垂,锁骨,左手灵巧地解开衣衫结扣,掌心贴着腰肢而上,抚摸着我光洁赤、祼后背。
“豆豆……”裴铮呢喃低沉暗哑,伴随着粗重喘息声,他拉下我肚兜,灼热吻烙印在胸口,“你舍得吗……”
我挣了一下,推开他,又被他捉住了手臂,彻底扯下了外衣。我一口咬在他肩头,听到他闷哼一声,压抑着情、欲,哑声说:“一整个晚上……我用内力压制住药性,却被你轻易破了功……”
我听明白了。
“你是中了合欢散才吻我抱我!”我挣扎着想推开他,祼、露肌肤却一次次摩擦着他衣服,带来微妙快感。
裴铮轻叹了口气,却没有松开对我桎梏,只是说:“你怎么不明白……”
他轻咬着我耳垂,哑声道:“你才是我合欢散。”
疼痛
他的欲望抵在我腿间,驳回了我先前的控诉。
我突然发现,他若真有心想要我,我根本反抗不了,无论是力气,还是气势。
陌生的感觉像海浪一次次地冲刷着身体的每一处,裴铮唇舌所到之处仿佛燃起了一簇簇的火苗,烧得我口干舌燥。我闭紧了双眼,仰起脖颈,呜咽一声,在裴铮身下难耐地扭动着。衣衫凌乱,难以蔽体,比上一次在船头更强烈的刺激让我绷紧了后背,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肩头,像在浮沉的海上攀住最后一块浮木。
略带薄茧的手摩擦着我腿侧的肌肤,在膝弯处轻轻一勾抬高,细细密密的吻落了下来。我大口地喘息着,迷迷蒙蒙睁开眼低头看去,眼前却仿佛隔着浓浓白雾,什么都看不真切。
“放……开……”我无力地蹬了一下腿。
裴铮的双手滑落到我腰侧,轻轻握住了,仰头向我看来,漆黑的双眸中,有情、欲涌动,眸光流转,他的声音低沉暗哑,“真的要我放开?明明你的手紧紧抓着我的肩……”
我像被突然烫到手一样缩了回来,脑袋往后一仰,猛地撞上围栏,登时疼得眼冒金星,情、欲全无。
我双手抱紧了脑袋缩成一团,泫然欲泣,哼哼唧唧。裴铮覆上来,拉开我的手,轻轻碰触我的后脑勺,我嘶了一声,颤抖着说:“疼……”
裴铮长叹一声,哭笑不得地收了手,低下头来亲亲我的脸颊,薄唇微启,说:“你,活该。”
我眼泪哗哗地瞪了他一眼,他轻笑一声,低头亲了亲我的眼角,湿热的触感滑过,舔去了眼角的泪珠。
我战栗了一下,弱弱道:“我先回房了……”
腰上那只手丝毫没有要松开的迹象。
裴铮的唇舌依旧在我脸颊锁骨间流连不去,灼热的气息喷洒在颈窝,指间薄茧在腰腹间摩挲。“我以为,自己给了你够长时间适应……”裴铮的声音依旧暗哑,“我已等了那么多年,本也不在乎多一时半刻,让你一点一点习惯我,接受我,依恋我……我以为,这碗红豆粥,应该熬熟了……”
我面红耳热,想要避开他的唇舌,慌乱问道:“裴铮……你得是有过多少女人,才能如此娴熟地调戏于我?”
裴铮微怔,随即埋首在我颈间,肩膀轻颤,抑制着笑声,只感觉到胸腔传来的微震。我懊恼地往后退,又被他勾着后腰拉了回去。
“若这也算调戏,那我早已调戏你许多年,只是你迟钝,到今日方才发现。”裴铮柔声笑道,“天时地利,美人投怀,豆豆乖,别想跑……”手上动作却不如他的语气那般轻柔,左手握住我想要挣扎的双手,按在头顶,右手箍着我的腰,下半身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紧密相贴,触感与温度,毫无保留地传递过来。
我僵硬着身子,既想跑,又不敢乱动,身体像被一把火烧着,说不清是痛苦还是舒服,陌生的感觉让我有了一丝慌乱,到这时才知道……尽信书不如无书,纸上得来终觉浅!
掌心贴在大腿内侧轻抚,我闭紧了眼镜,脑海中依稀能浮现出那样的画面,勾勒出手的轮廓,修长的手指,轻触从未有人踏足的禁地。
恐惧……
陌生的快感中伴随着细微的疼痛,恐惧感让我不由自主轻轻颤抖,咬紧了嘴唇,泪水自眼角溢出,发出细细的呜咽声。
裴铮松开钳制着我的手,轻抚我的后背,将我揽进怀里,低声在我耳边说:“别怕,不会疼……”
我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肩膀,指尖几乎刺入他的后背,一张口咬在他肩上来抑制自己出口的哽咽与呻、吟。
粗重的喘息声就在耳边,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着,轻唤我的名字。“豆豆……豆豆……”像是在压抑,忍耐着什么。
我用鼻音回他轻哼,背上的抚摸让我渐渐放松了身体,双腿不由自主微微张开,迎合他更深入的开拓。
牙齿在他肩上留下深深的齿痕,肩上一片莹莹水光,我松了口,只觉下巴酸痛。裴铮的手捏住我的下颚微微抬高,一低头噙住我的唇,舌尖探了进来,抵死缠绵……
唇齿纠缠间,我仿佛还能听到他胸腔微震传来的低喃,一字一字,都是我的名字……
不会疼——这是裴铮对我说过最大的谎言,没有之一。
意乱神迷之间,撕裂般的疼痛让我倏地清醒过来,痛呼还来不及出口,就被他吞入口中。我挣扎着要退开,腰臀却被紧紧箍着,裴铮喘息着在我唇间轻言:“豆豆别乱动,不疼……”
我呜咽一声,疼得浑身颤抖,冷汗冒了出来,“走、走开……”
裴铮停止了进入,却没有听话退开,双手在我身上的敏感处游移,试图转移在我的注意。“豆豆,睁开眼看我……”他的声音像是蛊惑般低喃,我不由自主地听话睁开了眼睛,泪水迷蒙间陷入他燃烧着情、欲与煎熬的双眸。
“抱紧我……”
我轻轻抽泣着攀上他的肩膀,靠近他怀里,在以为他终于要放弃的瞬间,他一个挺身,狠狠贯穿!
火辣辣的灼痛刹那间吞没了我的神智,我一口咬在他锁骨上,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下来,身体像被割成了两半,那把锯子还在来回地磨,每一丝疼痛都无比清晰地刺激我的神经。
这是我这辈子经历过最惨无人道的折磨……
除了咬死裴铮,除了掉眼泪,我什么也不能做。
裴铮将我按倒在床榻上,低低的呻/吟声溢出喉咙,低下头吻去我脸上的泪水,哑声说:“豆豆,别哭,别哭……”
我后悔了……
后悔立裴铮为凤君。
后悔跟裴铮出来。
后悔进裴铮的房间。
后悔主动勾引他……
我真不知道会这么疼啊!
这场折磨不知何时才是尽头,我迷蒙地望着头顶上仿佛在晃动的流苏,轻轻呜咽,直到那灼痛中渐渐浮上一丝酥痒的感觉。
我闷哼一声,咬着下唇,裴铮似乎感觉到了我的变化,复又将我抱紧,抬高我的腿,让我环着他的腰身,更紧密地贴合,我抱着他的肩膀,随着他的动作,后背一上一下摩擦着被褥,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摇晃……
“豆豆……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我仿佛陷身火海,在火海中无止尽地沉浮,燃烧,只能听到急促剧烈的心跳声,还有裴铮反复的低喃。
我不是你的……
我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声音,身体深处被突如其来的灼烫感刺激着,一阵阵收缩痉挛,我绷紧了后背,终于抑不住出口的呻。吟……
裴铮覆在我身上,剧烈地喘息着,轻咬我的耳垂。“你逃不掉了……”
我没想过逃,凭什么我要逃,我是一国之君……
我迷迷糊糊地想着,偏转过头,看向他。
鼻梁挺直,眼角潮红,唇畔微微翘起,带着一丝心满意足的微笑,安静的喘息声中,他缓缓张开双眸,迎向我的目光。
他的手抚上我汗湿的额角,滑落下来,捧住我的脸,细细密密的吻落在眼角,他哑声说:“怎么办……好像喜欢看你哭……”
我抽了抽嘴角,后退开来,伴随着这个动作,体内似有东西滑出,异样的感觉让我闷哼了一声,不自觉夹紧了双腿。
“还疼吗?”裴铮把我又搂进怀里。
我垂下眸,不言语。
好像失去了什么似的,心里空落落的,闷得慌,无一丝喜悦。
裴铮知我喜好,顺着我的后背安抚我,低声问:“第一次,难免会疼……”
“为什么不是你疼是我疼……”我闷闷说。
“嗯……其实我也被夹得有些疼……”裴铮如实说。
我抖了一下,裴铮埋首在我颈窝,闷声笑了起来。“豆豆,真想抱着你一辈子……”
一辈子有多长。
一百年,五十年,一天,或者就是一个弹指?
唉……
我抬手抚上裴铮的脸颊。他实在生得一副俊美皮相,五官轮廓立体深邃,一双似笑非笑的凤眸更是勾魂摄魄,我若真是淫、君,后宫中必也有他一席之地。但我喜欢他,并非只是因为皮相,他待我,似乎是极好的。
我以为自己是喜欢极了他,比对苏焕卿更多的喜欢,可为何这时,却没有想象中的满足与喜悦?
至少,不如裴铮那般喜悦。
我亲了亲他的唇畔,好像比之前是少了那么点感觉……
裴铮起身帮我擦拭身子,大半夜不敢沐浴惊动他人,只能勉强忍着了。
“这实在不是最好的时机……”裴铮有些惋惜地说,“但是我不后悔。”
我却有些后悔了……
这话我却没有说出口,自欢爱后,便一直沉默,由着他为我穿好衣服。看着凌乱淫、靡的床榻,我有种一把火烧了的冲动。艳色的血迹触目惊心,我别过脸,觉得心口有些难受……
裴铮换了被褥,搂着我躺下,察觉到我的异常,他柔声问道:“怎么不说话?”
我微微蜷缩着,突然意识到自己摆出有些防御的姿态。我一开始来找他,是为了什么,想了许久,才恍恍惚惚想起来。
裴铮不含任何情、欲地轻拍我的后背,吻着我的眉心,似有无限缱绻,我却始终若有所失,无法体会他的感觉。若是寻常女子,被他夺了贞操也就是一生一世了,我却不是……
我避开他的双唇,抬眼看他,“今夜曹仁广宴请你上国色天香楼,你可也这般对旁的女子了?”
裴铮微怔了一下,随即笑道:“我身上可有其他女人的脂粉味?”
“虽是没有,但怕是酒味盖过了。曹仁广对你大献殷勤,可有他求?”
裴铮的笑意渐渐敛去,只余稍许。“亏你还记得初衷……想知道曹仁广的事吗?”
我心口紧了一下,说:“是。”
裴铮淡淡道:“逢迎之道,非是要有所求才为之,总该为将来做准备。曹仁广与其是说有求于我,不如说是试探。”
“试探?”我心中一动,不动声色问道,“我还以为他是你的人。”
裴铮对我这句话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道:“也并非自己人就不存在试探之举。我将为凤君,曹仁广怕也是摸不准帝都传言真假,不知是我胁迫了你以令诸侯,还是彻底归顺于你。若是前者,那他将千百般巴结于我,若是后者……”裴铮一顿,眸中闪过异光,却不再言。
“若是后者,又如何?”我追问。
他垂眸看我,微笑着说:“若是后者,也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你对我真情实意,一种是虚情假意,如若是虚情假意,他又怎会真正将我放在眼里?”
他说得云淡风轻,我的心口却仿佛被人狠狠拧了一下,只有干笑说:“是吗,呵呵……”
裴铮淡淡一笑。“你白日里说,曹仁广与南怀王合作愉快,实则不然。这几年崇光新政,侧重于内朝的吏治改革,对地方官员疏于整治,这才导致漕银亏空,漕政不振。前任转运使留下了一个巨大的漕政漏洞,曹仁广接手了一个烫手山芋,个中辛苦怕也只有自己知晓了。漕运淤塞不行,每年拨下来的银两不足以清理河道,只有挪作他用,让南怀王走海运运粮北上,这才能满足每年帝都的用粮需求。然而去年关中灾情频发,江陵的粮食只能经由运河入关,运河又淤塞,赈济延迟,官逼民反,这才将事情闹大。”
一开始,我只是着令钦差调查乱民造反,继而揭发出粮草不继的问题,我只道是地方官员贪污,却还有更深一层是漕运不畅,漕政不振,漕银亏空。到如今,才有人告诉我,牵涉其中的,不只京官,还有宗室公卿。
再查下去,还会有什么人?
那一瞬间,我恍然明白了为什么沾上此案的人,莫不三缄其口,以辞官告终。官场之道,明哲保身,有些人是他们动不了的,硬碰硬的结果,有时候只是以卵击石。
“南怀王在民间素有贤王之称,你是在暗示他名不副实?”我挑眉看向裴铮。
“名未必不副实,也未必副实。南怀王每年进京一次,所乘宝船就是我们今天见到的这艘。回时的吃水线比来时低了不少,你以为他留了什么,又留了多少东西在帝都,带走的又是什么?”
“诸王进京,周旋打点,也是正常。”
“便是因为‘正常’二字,他才敢如此明目张胆。”裴铮轻叹,凝眸望着我,“豆豆,我们……非要如此吗?”
“什么?”我愣了一下。
“我喜欢你在我怀里,或哭或笑,能让我碰触到你柔软的心……不是像现在,明明抱着你,却又好像隔着九重殿上不可逾越的距离……”他抱着我的手微微收紧,“我究竟是不是真的得到了你……”
我没有反抗地任他拥着,自觉得,能给他的,我都已经给了。
“你知道,我与你出来的目的,本就不单纯。半为私下查案,半为调虎离山……”他似乎什么都知道,却又十分配合,随我出帝都,帮我查案……他的话,我总归信一半,只信他说喜欢我的那一半。
“对我来说,目的只有一个 ,那就是彻底地占有你。”裴铮的手在我脸颊上轻抚着,缓缓滑落到心口,“从身,到心。”
我笑了笑。
“至少,我们都成功了一半。”时近夏日,天亮得愈发早了,我从被子里钻出来,低头看着他问,“那几个贼寇,你又打算怎么办?”
裴铮沉沉看了我片刻,方缓缓道:“陛下之前不是说想问曹仁广的事吗?微臣所言怕有失公允,陛下不如直接去问那些贼寇,也算是真正了解民情了。”
“我以什么身份去?”我皱了皱眉,“那些人可押在大牢。”
“忘了吗,你现在是裴笙,一等学士裴笙,还是此案的受害者,按照大陈律例,你不但要配合取证,还有权听证。”
听裴铮这么一提,我才恍然想起自己当下的身份是裴笙……
“你之前对刘绫说,自己是下江南迎回父母灵位。裴铮,这回你总该告诉我了吧,你父母的灵位真的在江南吗?”我狐疑地盯着他。
裴铮神色一黯,随即笑道:“不在,我也不知在何处。”
我欺身上前,跪坐在他面前直直望着他的眼睛。“连我也不能告诉吗?你对船似乎有阴影……是因为你的父母?”
裴铮微仰着脸回视我,眉眼渐渐温软,唇畔的笑意柔和了许多。“你真的想知道吗?”
我轻轻点头。
“你的问题,我总会回答,只是答应我保守这个秘密,别让笙儿知道。”
他说得凝重,我咽了口水,心跳漏了一拍,郑重其事地点头,说:“好,君子一言!”
裴铮垂下眼睑,唇畔的笑意渐渐苦涩。“当年也是相似的大船,在出海之时船身起火,我的父母葬身汪洋。”
我的心略微一沉。
果然,如我所想一般……
“他们舍命相救,所以你和笙儿才能生还?”我轻声问道。
“不。”裴铮摇了摇头,“我父母原为乐籍乐师,在陈国地位等同贱奴。凉国贵族素来喜好豢养南人幼童为禁脔,那几年恰逢陈国和凉国开战,陆路不行,便走海运。连年战乱,颠沛流离,他们养我不起,便以十两银子的价钱将我和笙儿卖给了凉国商人。那年我十一岁,笙儿三岁,她什么都不记得了。途中南人反抗,烧了大船,我抱着笙儿趁乱逃走,抱着一块浮木被水冲上了岸……其他人,或者被烧死,或者被淹死。”
裴铮语调平平,不闻哀伤或者愤怒,好像说的是别人的故事,已经与自己无关。那一日在海上沉浮,他定然亲眼目睹了那一场惨剧。黑色的水,红色的火,撕心裂肺的惨叫,透骨的寒意,纵然那两个人遗弃了自己,却到底还是血溶于水的亲人,却在烈火中,化为灰烬……
我忽然想起那一日他对我说过的话——豆豆,我一直想有个家,有你当我的结发妻子,全心全意,一生一世,不离不弃。还有我们的孩子,我会疼他,甚于你五个爹爹对你的疼爱。
或许他自己有缺憾,所以希望以另一种方式弥补。
而我……不知道能不能给他圆满……
“我告诉笙儿,和父母离散了,笙儿不曾追问,或许她心里也有过疑问。但她知道,我不说自有我的道理,有些真相,或许不知道会更好,自欺欺人,觉得他们是爱自己的。”我总觉得他话里有话,见他勾了勾唇角,像是想到什么,叹息着淡淡一笑,“但你问,我便答……别这样看着我。”他抬手覆上我的眼睛,“我不需要这样的感情,我喜欢你对我的心软,心疼,但不是同情。”
我眨了眨眼,睫毛扫过他温暖的掌心。
蓦地有些后悔揭开他的伤疤,但这样一个隐含着孤傲的男人,却愿意在我面前卸下他所有的伪装……
我突然觉得自己对母亲和爹爹们的怨怼有些矫情,和许多人比起来,我已算幸运,甚至裴铮也是。乱世之中,更多和他一样的人,而那一船的人里,至少他活了下来,并且比多数人活得更好。
“早些睡吧,明日我陪你去大牢审讯。”裴铮轻叹了口气,放下手,低头帮我系上衣服结扣。
我握住他的手,他顿了下动作,抬头看我。
我动了动嘴唇,却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情和欲若可以分开,那么我对裴铮,究竟是情多,还是欲多?
辜负
第二天,刘绫见到我时候颇为诧异地说:“裴学士,昨晚没睡好吗?”
我干笑一声:“许是认床吧。”
不用照镜子,我也能想象自己如何一副疲态,腰酸腿软,无精打采,就像晕了一天马车一般。
与我成对比,是裴铮精神抖擞气色红润,如采阴补阳狐狸精一般……
裴铮本拟今日陪我提审那几个贼寇,刚刚一提,那曹仁广就道:“此等小事何劳裴相亲躬,下官早已将来人交给帝都来人,一早就已押赴进京。”
我愣了一下,问道:“帝都来人?是谁?”
曹仁广道:“苏御史苏昀苏大人。”
我和裴铮极快地对视一眼,随即道:“他在哪里,让他来见我。”
这话一出口,曹仁广看我眼神登时有些诡异,我也恍然意识到,自己现在不是陈女皇,而是裴笙,比苏昀品秩低了不少,哪有权力“让他来见我”。
曹仁广应是看在裴铮面上,虽没怎么奉承我,也没怎么鄙视我,而是直接绕过了我,看向裴铮:“裴相以为何?”
裴铮就着我问题问:“苏御史何时来?现在何在?”
曹仁广这才答道:“刚到不久,现在……”还没说完,便被人打断。苏昀一身天青长衫,风尘仆仆而来,面上神情淡淡,目光自裴铮面上扫过,落在我身上,微微一顿,随即装作浑不在意模样,向在场其他几位达官贵人打过招呼。
他应是匆匆从帝都赶来,帝都距此不近,快马加鞭亦须整整一夜方可到达。我看到向来一丝不苟他,衣衫上竟然有了些许褶皱,眉宇间难掩倦色,看上去也是一夜未眠模样。
我被忽视得厉害,场中所有人,以“我”品秩最低,权力范围又仅在禁宫之中,虽然被人尊称一声“裴学士”,但那些人大概也只是把我当一个无实权文官罢了。
裴铮打开扇子,半掩着唇角似笑非笑道:“苏御史,京官未得令不得擅自离京,你这番来得甚快。”
苏昀扫了他一眼,淡淡道:“事从便宜,鹏来镇发现乱党,不能不防,裴相不理朝政,自有本官做主。 来日陛下若要责罚,本官亦会谢主隆恩。”
他说这话时,余光隐隐望向我,因侧着身子面对裴铮,其他两人大概没有发现他余光所在。
我低头扯了扯袖子,没忍住开口问:“乱党何在?难道苏大人指是昨日捉拿一窝贼寇?”
“本官有确凿证据证明那些人企图弑君,以此足以株连九族。”苏昀冷然道。
他这话委实不虚,那些人是想杀我,但是他们动手时候并不知道我身份。
裴铮笑着说:“苏御史好灵通耳目。”
昨日里我们才显露行踪,他今日便追来。我和裴铮在一起,他心里定然有数,但曹仁广和刘绫呢?看曹仁广举动,丝毫没有惺惺作态假装清廉,甚至当着我面邀请裴铮上青楼,他应该是不知道我真实身份。
那刘绫呢?
裴铮昨夜言下之意,南怀王与曹仁广乃一丘之貉,刘绫若知道,则不会不示警曹仁广,也就是说刘绫也仍不知道我身份。
向苏昀报信,若是这二人中其中一个,苏昀也应与南怀王一脉同气连枝,向他们密报我身份,但苏昀也没有这么做。
这么说来,向苏昀密报裴铮行踪人,很有可能不是曹仁广和刘绫,这三人,要么不是同伙,要么同床异梦。
我自然真心希望是前者。
对于裴铮意味深长感慨,苏昀只是随意抱拳道:“裴相过奖了。”
当朝内阁两大臣同时驾临鹏来镇,曹仁广有些头晕目眩样子,一会儿向这个赔笑,一会儿向那个献殷勤,裴铮倒还微笑敷衍他,苏昀连敷衍都懒得,曹仁广满怀热情都冷却了下来,只得道:“苏御史兼程而来,一定很累了,不如下官让下人收拾间房间让苏御史休息一会儿?”
苏昀顿了顿,点了个头道:“也好。”
刘绫这时方才开口,转头对我道:“裴学士似乎也倦意正浓,不妨也回房休息。”
此言甚合我意。
刘绫与苏昀,关系非常,非常尴尬。一个是美名动八方宗室翁主,一个是才名震天下当朝一品,只从名声家世上看,端是匹配非常,但偏偏这美人翁主被拒了亲,成为一辈子抹不去污点。刘绫从一开始对苏昀便不怎么给好脸色,两人只是打了声招呼,便没有再说过第二句话。夹在关系复杂三个人之间,曹仁广三面为难,满头大汗,似乎这时才觉得低调我才是最可爱那个人。
苏昀和我离开话,剩下裴铮和刘绫都是上道人,他也好应付,登时松了口气,忙不迭地陪笑脸,让下人送我们去客房。
走出裴铮视野,我用余光扫了身后下人一眼,对苏昀道:“苏大人不辞劳苦,千里而来,裴笙十分佩服,只不过小事一桩,何劳御史大人亲躬?”
苏昀闭上眼睛,片刻后睁开,温声道:“有时候事情远非表面所表现出来那么简单,事关陛下安危,苏某不敢有丝毫大意。”
“苏御史果然忠心耿耿,不枉陛下对你一番信任。”
“信任……”苏昀喃喃低语,又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唇畔扬起一抹苦笑,涩然道,“微臣谢陛下信任。”
我别过脸,看向墙角野花,心里有些难过。
我一直是很喜欢他,从最初朦朦胧胧好感,到后来几乎是非他不可执着,再后来……是无可无不可无所谓。我信他不会骗我,所以他说不爱,我就信了,到后来知道他所谓不爱只是一个谎言,甚至不是唯一谎言之后,曾经再温暖心,也渐渐凉了。
他话语里苦涩,我岂能听不出,虽没有直言委屈和埋怨,但他心里必然有所失落。可是他凭什么失落?
是他先辜负了我信任。
宁我负天下人……
我咬咬牙,狠心问道:“陛下让裴笙代问苏御史一句,别院里资料,苏御史何时整理齐全,呈给陛下御览?”
苏昀脚步蓦地顿住,跟在身后下人一时没刹住脚步,撞上他后背,苏昀身子一震,握紧了拳头。
那下人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求饶。
苏昀低下头看那人,缓缓道:“你们退下吧。”
那两个下人立刻逃也似地退下。
我转头道:“苏御史,裴笙为您带路吧。”
他沉默着跟在我身后,我轻轻说道:“裴笙跟随陛下许多年,自忖还能懂几分陛下心思。陛下为人心胸狭窄,最受不了事情也只有两件,一是别人待她好,一是别人待她不好。以真心待她者,她亦以真心待之,若有人心存利用,欺瞒背叛……”我顿了顿,推开门,回头看他,轻声反问,“苏御史以为,那样人,又凭什么要求陛下真心?”
他垂眸不语。
我微笑道:“苏御史自然不是这样人。苏御史一路辛劳,早些休息吧。”说罢转身欲走。
苏昀却忽然拉住我手腕,我回头看他,迎上他漆黑双眸,眼底有一闪而过沉痛。“有时候,欺瞒未必是背叛,背叛,也未必须要欺瞒。”
“所以陛下也愿意给别人一次机会,看他怎么证明自己清白。人非完人,皆有私心,为名为利,为官者亦然。”我轻轻挣脱他手,“人都是会变,苏御史,这个道理我一直都知道,但是让我真正明白人,是你。”
我努力地别过脸,不愿意再看他神情,怕自己心疼、心乱。
他若一直是焕卿,那该多好。不含任何杂念地对我好,对我好,只是因为我是相思,而不是因为我身份地位。
没有利用,没有欺瞒。
我朝堂上,可以有不纯臣子,我甚至能容忍他们以权谋私,只要他们尽忠职守,做好本分之事。
但我身边,却不能容忍那样存在。
焕卿,是你先让我失望,别用那样眼神看我,我告诉过自己,不会再心痛,不会再心乱了。
——有时候,欺瞒未必是背叛,背叛,也未必须要欺瞒。
他话中有话,可是暗指裴铮?
裴铮会背叛我吗?
我对他,总是不敢给予太多信任和感情,怕只怕,有朝一日,伤得比当初更深。
寡人富有天下,却仍得不到一颗纯粹心。
真相
有时候,这人生让人烦躁得但愿长睡不复醒。^^
夜间用膳之时,刘绫向裴铮问起迎灵位之事,又问何时回帝都。
裴铮微笑答道:“灵位早已着人护送回帝都,此间事情也已解决,预计明日便启程回帝都。”
刘绫点头笑道:“裴相乃之栋梁,朝中一日不可无裴相,理应尽早回去。”
我心说,裴铮便是回帝都,也是待嫁而已,早回晚回也没什么差别。但刘绫说这番话之时别有所指,分明是暗刺苏昀,好在他倒也不以为意。刘绫及笄之时便被苏昀拒婚,南怀王与师关系恶化是世人皆知事,她也不屑于多做修饰了。
刘绫又道:“既然我们同路,不如二位依旧随我走水路回去?”
这句话,又把苏昀排斥在外了。
我转头问苏昀道:“苏御史何时回帝都?”
苏昀放下茶杯,向我答道:“也就这一两日。”
刘绫低头饮茶,装作什么都没听到。
这叫我如何接话是好……
好在曹仁广机灵,陪笑道:“既如此,不如几位大人同舟共济了,哈哈,哈哈……”
无人应答……
曹仁广笑容僵在嘴角。
片刻后,刘绫才淡淡道:“苏御史可愿同行?”
苏昀抱拳道:“如此则叨唠了。”
月上柳梢之时,正是鹏来镇夜市开市之时。我换了套长衫,做男子装扮从偏门出去,曹仁广又在巴结裴铮,刘绫作陪,我反正被忽视惯了,想来去哪里他们也不会在意。
“裴学士。”刚要出门,却被苏昀喊住了。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去,苏昀亦换了身白衣,走到我跟前道:“裴学士要出门?不如一起?”
我微仰着头打量了他半晌,方才轻轻点头道:“也可。”
鹏来镇到底不比帝都繁华,但此间夜市也别有一番趣味,我有些心不在焉地边走边看,忽然手臂一紧,被苏昀往旁边一拉,我踉跄了两步,看到有人从我身边跑过,堪堪擦过我手臂。
苏昀低头对我说道:“此处人来人往,走路须留着点神。”
我转头看了一眼扣在我手臂上修长五指,轻轻挣了一下,淡淡道:“多谢苏御史了。”
他眼底瞬间闪过一丝黯然,缓缓收回手,五指微动,慢慢收紧了,垂在身侧。
我双手笼进袖中,暗中握紧了,指甲微微陷进掌心,点点刺痛。
犹记得某年上元节,母亲忙着陪几位爹爹,我换做男儿打扮,偷了母亲令牌自宫门口大摇大摆溜了出去,在师府后门扔小石头,却不小心砸到了那看门恶狗,被恶狗追得爬上了树,哆哆嗦嗦抱着树干,眼泪哗哗地掉,扯着嗓子喊:“焕卿,焕卿,救命啊……”
看门老奴却先来了,老眼昏花,没认出我来,支使着那狗便要扑上来,千钧一发之际,一块肉骨头救了我小命。那肉骨头精准地砸在恶狗头上,恶狗一愣,随即追随着骨头撒开蹄子狂奔。苏昀自暗处快步走来,喝令老奴将恶狗牵走,这才仰头看树上我。
上元节月亮又大又圆,映亮了他含着笑意双眸,盈盈似秋水,清辉微荡。
“下来吧,那狗儿被牵走了。”他柔声哄着,张开了双臂。
上树容易下树难,我掌心已被磨出了血痕,委屈地低头看他,含泪道:“你可得接住我……”
他嘴角微扬,温柔而坚定地说:“信我。”
我眼睛一闭,撒开了手,落进他怀里,听到他在我声音自上方轻轻落下,沉入心湖。“没事了。”
我紧紧抱着他,脸埋在他胸口,劫后余生惊魂未定,让我哭得一塌糊涂。
他帮我清洗包扎了伤口,带着我逛上元节夜市。那时人比现在更多,并肩接踵,我看着两旁杂技表演,各种小吃,目不暇接,险些被疾驰而过马车撞伤,也是他拉了我一把,低头对我说:“留神点,这里人多,你站我右边。”
他牵着我左手,一夜再未放开。
那时,我对他深信不疑,当他是天底下最好苏焕卿。
如果时间永远停在那时,那该多好。
可惜,焕卿,有些人和事,过去了,就很难再回头了。
明月高悬,夜色如水,码头边上只有几艘船静静地浮荡,隐隐有江水被推送着拍打江岸哗哗声。江边有卖夜宵夫妇,还有喝酒吆喝船夫,人不多,三三两两坐了三四桌,与那边夜市喧闹形成鲜明对比。
我挑了张角落桌子坐下,苏昀在我对面落座,温声问道:“饿了吗?想吃点什么?”
“随便。”我也不是很饿,只是走得有些累了。
苏昀招呼来店家,问了几句,点了馄饨面。
我别过脸看着夜幕下江水,月亮映在江面上,被夜风吹出圈圈漪沦。左近桌子船夫喝得半醉,扯着嗓子说话,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
“妈,这日子没法过了!都多少天没活干了!让人喝西北风啊!” “没活干,总好过干活没钱拿。”旁边一人苦笑,“我想过了,总不能耗死在这里,我一个兄弟南下谋生,我打算跟着去,看看有没有活路。”
“那还不如咱们兄弟几个都不干了,买几把刀剑,当水贼去!” “你要早几天说,老子说不定就跟你去了。但昨天水上飞那伙刚被抓了,这阵子风头紧,不敢冒险了。”
“怕个鸟!”那人灌了碗劣酒,红着眼睛说,“再不成,咱们投奔南号去!”
“南号可没那么好进,虽然南怀王待下面人极好,但是招人都只招亲信,还得交一大笔好处费,有那钱,我犯得着愁吗?”
“朝廷不是每年都说拨多少银子下来!银子呢?咱们这运河多久没走过官船了?咱们多久没发过钱了?现在走船,不是南号,就是走海运,这运河简直鱼不生蛋!” 我垂下眸,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袖,听到店家说:“客官,您要面来了。”
热腾腾汤面上漂着几根青菜,几粒馄饨,简单清淡。筷子似乎不是很干净,苏昀用热水烫过,又擦干净了,才递给我。
我接过了,拨弄着菜叶,没有胃口。苏昀一样摆放着碗筷,不曾动过。
“其实,翁主算得上良选。容貌出众,出身高贵,南怀王在野势力几乎无人可略其锋芒,当初师府若与南怀王连成一线,今日又何须忌惮裴相?”我用只有两人听得到声音说。
苏昀置于膝上手一动,微微握紧,苦涩道:“非心之所属,不能勉强为之。”
我笑了笑,“看你活得如此为难,我都替你难过。”说着转头望向江面泊船,“人总是要面对这样抉择,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或者选择更有利一方,或者选择伤害最小一方,或许对你来说,远有比南怀王更能带给你利益一方。”
苏昀沉默着,没有回答,但我能感觉到他目光中哀伤,在我面上流连不去。
我说:“崇光新政后,旧派贵族公卿废废,退退,如今宗室里,实力最为雄厚便是南怀王,公卿之中,属苏家累世公卿,四世三公。这两家,应该人人自危着呢。裴铮起于微末,一朝问相,便以摧枯拉朽之势夷平了旧势力,剩下这两座大山,他不可能不动手,不过是早晚问题。而这两座大山,若不能拉拢他,或许也恨不能压得他毫无反抗之力。”
我轻轻叹了口气,“我原是真心希望,苏党能压过裴党,因为我自信有能力削弱苏党,却无自信能铲除裴党。漕银亏空案是个最好契机,背后主使是谁已经不重要了,重要是,一方为了打击,一方为了自保,这场战争必将爆发。当日在师府,你告诉我别院密室证据已被搬空,我并无怀疑,若证据在裴铮手中而他不曾有任何动作,那么亏空案主使者便是他,而所谓证据,也已被他销毁。”
“裴铮怨我对你深信不疑,我机关算尽,却算漏了人心,自己,别人,因为感情,而将自己带入局中……焕卿你做事素来一丝不苟,便是销毁证据也是一样。那密室之中,几排架子整整齐齐,与外间杂乱无章对比鲜明,地上甚至一丝泥土也无。易道临说过,你去别院那日,城郊下过一场大雨,地面泥泞,你若曾到过密室,密室地面上必定会有泥土留下,但是没有……或许是有人清理过了,是谁,为什么?”我抬眼看他,重复问了一遍,“为什么?”
他沉默了许久,垂下眼睑,没有回视我目光。
等不到他答案,我有些失望,却仍是继续说:“架子缝隙里,有纸张烧过灰烬,那些账目资料,根本没有搬出过密室,早已被销毁在密室里,而且有人清理过了现场。你我都知道,会这么做,只有一个人。”
夜风渐渐有些凉了,云蔽月,风灯摇。
“那一日在火场,听你于情急之中唤我相思,我心里很是欢喜,但终觉得迟了太久。我因裴铮之语而怀疑你纵火,心生愧疚,故让易道临查清真相,希望能证明你清白……鸿胪寺人假公济私,滥用权力是事实,但那批劣质烟火,却是你让人暗中掺杂,甚至为了洗脱嫌疑,你牺牲苏党几个人,引易道临往鸿胪寺方向去查,鸿胪寺诸人自知理亏,俯首认罪,这案子便也算了结。我原以为你目标是贺兰,但因贺兰无事,鸿胪寺诸人又已认罪,便也没有多加深究,若非易道临抽丝剥茧追查到底,我又怎知,你真正目标,是离烟火最近一室卷宗。”
“把一片树叶藏在树林之中,是最隐秘做法。贺敬会将证据备份藏于鲜有人查看资料室之中,若非贺兰无心透露贺敬习惯,恐怕谁也想不到。资料室中卷宗资料浩如烟海,你也无法从中搜到,因担心有一日被人翻出,索性一把火烧了不留痕迹。只是你也没有料到,火势蔓延开来,会伤及我。我说,对不对?”
他沉默,在我看来,已经是默认了。
“我不知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但只这三件事……”我苦笑着摇了摇头,“焕卿,人心易冷。”
他肩膀微微一震,双手蓦地握紧。
“其实,我理解你做法,有时候,家族利益确实需要维护,甚至远比忠君爱更加重要,感情又算得上什么……你曾问过我,若有朝一日,裴铮犯了十恶不赦之罪,我可会杀他。今日,我答你这个问题。不只裴铮,普天之下,任何人,我想杀便杀,想留便留,即便师当真窃,只要你苏焕卿对我一心一意,便是全天下人都逼我杀你,我也能冒天下之大不韪留你!”我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望着他,“或许是我强人所难,但殿下之臣与枕边之人毕竟不同,你自己选择了一世为臣,我便成全你。”
我转身离开,强迫自己不要回头。
我学不会委曲求全,在他心里,我永远比不过他家族和名声,他每一次欺骗,都是为了他家族。从他骗我喜欢人是裴笙之时,我就该明白这一点。
但多年陪伴,这份感情怎么可能说断就断……
若没有这些抛不开名与利,若他只是焕卿我只是相思,他不姓苏我不姓刘,我与他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在我关于过去所有美好回忆里都有他,我及笄时候,他会三媒六礼来提亲,迎我过门,从此祸福与共,生死同命,一世缱绻……
我闭上眼睛,心口一阵绞痛,恍惚想起哪一年春天,我们都还小,我伏在他膝上,昏昏欲睡,轻声道:“焕卿,你待我真好,我立你为凤君可好?”
身上传递来淡淡温暖,和煦如三月半春风,带着豆蔻初开芬芳,美好一如梦境。
那应是一场白日里梦,醒来时候,已是黄昏。
春怀
面上感觉到微微湿意,以为是自己流了眼泪,却原来是天上飘起了细雨。
春夜里雨,细细柔柔看不见踪影,偶有一丝落在眼睑上,沾上了睫毛,身上衣渐渐地湿润,凉意才缓缓透进了肌肤。
提步欲走,却感觉雨意忽止,仰头便看见展开一纸天青。衣袂轻轻相擦而过,苏昀自我身后走来,轻声道:“下雨了,小心着凉。”
我偏转头望向他,漆黑眸子深沉苍凉如夜色,我希望自己能无动于衷,然而多数时候,情不由己。
我轻轻点了点头,“嗯,走吧。”
就像之前不曾有过那样一番谈话。
夜市渐渐地散了,人少许多,我与他并肩而归,余光中瞥见他湿了大半衣裳。
我是不是对他太过狠心……
给不了他完全而纯粹感情,却要求他无私专一爱,我怪他侍我以君,我又何尝不是先待他以臣?
“陛下,南怀王绝非善类,陛下千万小心。”苏昀声音轻过雨丝,我甚至以为是自己误听,转过头看他,他望着前方,好似之前没有讲过这一番话。
“人为财死,南怀王富可敌,亲信遍布朝野,但目前仍无篡位野心,陛下切勿操之过急,逼他谋反。”苏昀嘴唇微动,又像是乞求般地,轻声补上两字,“信我。”
我转回头,看着前方雨幕中缓缓而来身影,轻声回他一字:“好。”
裴铮一袭深衣自雨中来,唇畔笑意微凉,走到我们跟前停下了脚步,目光下落,在我面上停驻。
“怎么出来这么久,该回去了吧。不要麻烦苏御史了,到我这边来。”说着向我伸出了手。
裴铮手,白皙而修长有力,伸展开来,有一种天下在握自信与傲然,让人不由自主顺从。我握住那只手,走到他伞下。
他手握得很紧,紧得我手微痛,我仰头看向他侧脸,往日常挂在唇边那丝似真似假笑意似乎被夜风吹凉了不少。察觉到我目光,他微侧过头,低下来看我,微笑问道:“怎么了?”
我轻轻摇了摇头,说:“没事。”
回到官署,苏昀向东,我和裴铮向西。我看着他远去背影,心上一片苦涩。
肩上忽地一紧,一只强有力手臂将我揽进怀中,温暖气息驱散了雨夜寒意,我脸颊靠在裴铮胸口,感觉到他沉稳心跳,与我落成同一拍。
他下巴轻轻蹭着我发心,柔声说:“别看了,我会吃醋。”
我脸埋在他胸口,双手紧紧环抱住他腰,强抑着欲夺眶而出眼泪,颤着声音说:“我冷……”
裴铮轻拍着我后背,“衣服都湿了,还不回屋去。”
他推开房门,把我按在椅子上,转身帮我取来干爽衣裳。
“快要入暑了。”我在屏风后换着衣裳,听到他在那边轻声说。我换上衣裳,从屏风后走出,看到他正合上窗户,低着头若有所思。
“你衣服也湿了。”我说。他把伞几乎都遮到我那边,自己也湿了大半。
裴铮闻言转头看我,微笑道:“无妨。”说着取过布巾,走到我身后解开我发髻,轻柔地擦拭我发上雨珠。
屋子里安静,仿佛能听到彼此呼吸和心跳,屋外雨淅淅沥沥下着,只听着也能让人感觉到一丝凉意。
“裴铮。”我轻声开口。
“嗯?”他亦轻声回应。
“裴铮……”
“我在。”他含笑答道。
“裴铮……”
“我一直都在。”
“裴铮啊……”
“你再喊,我今晚就不走了。”
我沉默了片刻,又喊了一声:“裴铮。”
他手上一顿,随即松开了我长发,他微凉指尖自我耳后摩挲着向前,捧住我脸,声音轻若低喃:“豆豆……”
我转过身面对他,双手环上他脖子,微仰着脸望着他双眸,轻声问道:“裴铮,你为什么不抱抱我呢?”
他说:“我身上衣服湿了。”
我说:“你可以脱掉。”
他说:“你心里想着别人。”
我沉默了。
他说:“你能忘掉吗?”
我轻咬着下唇,垂下眼睑。
利用裴铮来逃避来苏昀,这对裴铮来说,是不是不公平?
他手拂过我鬓角,落在我后脑勺,察觉到他气息忽然逼近,我微怔着抬起头,唇上忽觉一点微凉柔软。
他轻轻贴着我唇瓣摩挲,说:“你忘不掉,我帮你。”
我闭上眼睛,微启双唇,与他唇舌缱绻,感受他带给我温暖与悸动。
我抽去他腰带,脱下他带着些微凉意衣服,抚摸他精壮后背。
他忽地离开我唇,我微睁开眼,迷蒙地望着他,听到他哑着声问我:“我是谁?”
“裴铮……”我难堪地问出那句话,“你不怪我利用你来忘掉他吗?”
他沉默了片刻方道:“我庆幸,你选择是我。”
心尖一根弦被轻轻拨动,我踮起脚尖,追逐他双唇,轻声说:“是你,裴铮……”
他扶着我腰,转身将我按倒在床上,俯身轻啄我唇瓣,唇齿间一遍遍问我:“我是谁?”
“裴铮……”我喘息着,一遍遍回答他,不厌其烦。
裴铮……
裴铮……
裴铮……
“喊我名字。”他托着我后背,像是诱惑,又像是哄骗,在我耳边低声说。
我微微偏转过头,对上他幽深双眸,收紧了抱着他双臂,闭上眼睛,沦陷在只有他世界里。
“铮……”
我蜷缩在他怀里,听着他安静喘息,没有深吻,没有占有,只有温柔拥抱,却让我无比安宁与放松。他轻轻顺着我后背,偶尔轻吻我鬓角,唇角,像细细密密落在面上春雨,却带着让人舒服暖意。
我在他胸口轻轻蹭了蹭,靠得更近,低喊了一声:“铮……”
他依旧含笑说:“我在。”
半梦半醒间,我仿佛听到他轻声说:“看到你与他在一起,我忽然感觉到了害怕。豆豆,不许离开我……”
不知是梦是真,我依稀也回了一声:“嗯……”
他说他一直都在,我仿佛现在才意识到。六岁,八岁,十岁,十八岁……只看得到眼前苏昀,看不到背后裴铮,以为所有陪伴均属理所当然。
那些被遗忘回忆,在梦里蓦地清晰起来。
烟花三月,他抱着我摘下枝头开得正好那一朵桃花。
我低头,他浅笑,少年十四,色如春晓。
我握着他手傲然道:从今以后,你便是你人,我为君,你便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任何人不能欺你骂你……
他本是极温柔一人,却因我而变狠变强,变成我不喜欢模样……
他轻抚我发心,唇角微扬,低头笑道:“吾皇,万岁,万万岁……”
那时,我只看到他唇畔戏谑,却看不懂他眼底深情。
其实我有什么好,值得你那样对待。我自知自己有诸多缺点,只是想寻一个人,看到我好,也一并接受我坏。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做完最后一件事,我就与你白头偕老,你看可好?
温香
裴铮大概是天快亮时候离开,第一缕晨光落在眼睑上时候,枕畔还残余着他温度.
这一夜睡得极是安稳香甜,梳洗罢,我推开窗户,见窗台上一枝绿叶横斜,露珠在翠绿叶心滚动,煞是明丽可爱,仿佛这一夜春雨过后,夏天便真正来了。
裴铮路过我窗下,不远不近站着,手中那一把乌木描金扇到这时方才真正应了季节,不紧不慢摇着,自有一派风流。
他凤眸含笑,悠悠然道:“差不多是时候启程了。”
我与他并肩向外走去,他扇子半掩唇角,不无遗憾地压低声音说:“说好游山玩水半个月,结果却只得三五天。”
我目不斜视,嘴唇微动,道:“知足吧,你们当臣子,好歹有寡人给你们带薪放假,寡人当皇帝,又有谁来体恤一下?”
裴铮眼角微弯,回道:“你这番偷溜出京,摆了太上皇一道,难道不算报了仇?”
我眯着眼皮笑肉不笑。“她欠我,活该。”
在我最该是天真烂漫岁月里,把江山这副重担压在我肩上,她自潇洒快活去,做人哪能无耻到这地步,我让她代班几天,已算是仁厚为怀了。
路过中庭之时与苏昀打了个照面,苏昀淡淡一笑,向我们点头道:“裴相,裴学士,早。”
我也大方回以微笑:“苏大人今日气色不错。”
苏昀侧过身,让我们先行,听我这么说,他对我微笑道:“裴学士也是。”
我与他擦身而过,他顿了顿,跟在我们后面徐行。
草草用过早膳,曹仁广便着人大张旗鼓地送我们回宝船,陪着笑脸对裴铮苏昀道“圣上面前还劳两位大人多多美言几句”,那两人听到这话,不约而同地朝我瞥了一眼,我摸摸鼻子,讪笑一声,转身上了宝船。
刘绫对曹仁广笑了笑,转身过后却换上一副嫌恶表情,上了船便道:“这些地方官员都是一副德行,莫怪我父王素来不爱与这些人打交道。”
这贵族小姐果然有贵族小姐矜贵,傲慢却也不失礼节,至少当着曹仁广面没给对方什么脸色看。裴铮与苏昀上得船来,这姑娘表情又再换,对裴铮便又笑如春风般和煦。
宝船缓缓离岸,巨大船桨搅动一江春水,徐徐东流。
“裴相好雅量,明知曹仁广虚情假意,存心非善,还耐心应付。”刘绫坐在椅子上,甲板上清风徐徐,拂动她颊边一缕青丝,微笑间露出梨涡浅浅,明艳无双。
裴铮笑着回道:“官场虚礼,司空见惯了。本官非超脱之人,亦难以免俗。”
“裴相过谦了。曹仁广明知裴相有意留那几个贼寇审问,却匆匆让人将贼寇送走,不是做贼心虚又是什么?这曹仁广为官不仁,民间对他多有怨言,他虽多次欲巴结我父王,却从未得逞过。此次竟转而对裴相下手,真是自找死路。”刘绫不屑地轻笑一声,几句话将曹仁广推下深渊,又撇清了南怀王府与曹仁广关系。
只是裴铮信不信这番话,还是另一回事。他也只是挑挑眉,笑而不语。
苏昀立于船头,背对着我们,此时船逆风而行,江风自他袖底荡了个圈,托着衣袂翻飞,本该是天蓝色长衫,竟隐隐荡出了水色苍凉。
“南怀王美名在外,自然是不屑于此等小人为伍了。”裴铮无关痛痒说了一句,又转头看我,轻声道,“累了吗?”
“啊?”我回过神来,把目光从苏昀身上收回,对上裴铮询问眼神,忙笑着回道,“还好。^^
刘绫道:“裴学士长年居于深宫,鲜少外出,身子也娇弱得很,怕是吹不得风,不如还是入船内歇息吧。”又转头仰望裴铮,笑道:“刘绫还有些政事上问题请教裴相。”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我和苏昀,在这宝船上显得分外多余。刘绫这是想拉拢裴相,还是想拉拢裴铮?我只能说,她也晚了一步。她这晚了一步实在无可后悔,谁让她晚生了几年,君生我未生,待她成年君已是有妇之夫了。
我也只是幸运认识他够早罢了。
我一弯腰进了船坞,却没有回到自己房间,而是穿过长长过道,走到船尾。这一边甲板上一个人都没有。宝船分三层,所有船夫都在最底下那层与世隔绝心无旁骛地划桨,甲板上只偶尔有一两个人行走。
我走到船尾最末端,才从袖底取出口哨,置于唇边轻吹。
口哨无声轻颤,发出只有特定种群才能听到啸声。
楚天阔,碧江横,一点白影自远而近,自江面上疾速掠过,转眼之间便到了跟前,我伸出手去,那白影扑扇着翅膀,向上一提,而后落在我手腕上。白鸽轻点着脑袋,咕咕叫了两声。
我抚了抚它后背,从它脚踝上腰间抽出小竹筒,打开后取出里面字条一眼扫过,只有短短两句话——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我悬了大半日心到这时才算缓缓落下,几年部署,成败便在未来几日了。
我将那张字条扔进江中,见上面字体完全模糊,渐渐沉入水底,又将之前写好字条放进竹筒内,装好后拍拍白鸽后背,它点了点脑袋,又咕咕叫着飞走了。
“你心意已决了吗?”
背后忽然传来声音让我心跳漏了一拍,手一抖,慌忙转过身,只听刺啦一声,衣袖飘转间被钉子勾破,露出大半截手臂。
苏昀远远站着,看了我破碎衣袖一眼,又上前了两步,缩短我们之间距离。
“这盘棋牵连甚广,你一个人,下不动。”苏昀神情凝重,“即便加上易道临,也远不够,因为他不足四两,而南怀王不只千斤。”
我略了略被风吹乱发,微笑望着他:“你若是也站在我这边,那便足够了吧。”
苏昀眼神一黯,垂下眼睑望向别处,声音轻得仿佛一吹就散:“我一直站在你那边。”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上前两步,在他跟前停下,用只有两人听得到声音说:“寡人自知你忠君爱,也是个聪明人,你我有同窗之情谊,寡人素念旧情,不会为难于你,希望你也不要让寡人为难。”说罢脚尖方向一转,继续向前走去,与他擦肩。
伤口疼得久了也就麻木了,一日不能痊愈,十天八天,三五个月,总是会有痊愈一天。其实我倒希望苏昀再绝情一点,他若背叛得彻底,我除掉他也不会犹豫,但如今为他一人,我对苏家已是投鼠忌器。
果然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断了裴党枝蔓,削了苏党臂膀,煽动他们互相残杀,我究竟能不能得到所希望一切利益?
我回到房间关上门,低头看看被扯破袖口,颇有些头疼,这几日因种种原因,我已毁了好几套衣服了,原先出门前备下了几套,如今已不够用了。
我捏着袖子一角,皱眉想:难道要我自己缝?
——叩,叩叩……
“笙儿,你睡了吗?”裴铮干咳两声,声音听上去不大自然。
我转身开了门,微仰着脸看他,语气不善道:“有事吗?”
他挑了下眉,侧过身,绕过我进了屋,口中兀自道:“你素来坐船便晕,我担心你所以过来看看。”
我瞪大了眼睛看他睁眼说瞎话,又看着他转身关上了房门,我后退半步,上下打量他,疑惑道:“你做什么?”
他转过身来面对我,无奈苦笑:“不堪重负,躲一躲。”
我一琢磨,反应过来,便只望着他冷笑。想来方才我不在时候,裴铮和刘绫已然从合纵连横谈到诗词歌赋了。想到这二人相谈甚欢,我心里很有些不愉快,但碍于身份不好发作,只能默默祝愿裴铮晕船晕到吐,倒没有料到他会主动躲开刘绫,到我这边避难,拿着我当借口了。
我双手环胸面对他,笑眯眯道:“这张船票好生金贵,要丞相大人卖笑卖艺来赔,下一步可是卖身?”
裴铮含笑回道:“那大也可算得上为捐躯,当封一等公爵。”
“裴大人莫不是也想效仿苏家一门忠烈,为捐躯,生前立于朝堂,死后挂在墙上。”我下意识地要抚袖,摸了个空,才想起来自己断袖了。裴铮这时也看到我晃动在半空半幅袖子,伸手托住,低头细看了一番,眼底闪过恍然:“方才去过船尾了?”
我不自在地收回手,负在背后,淡淡道:“嗯,闷得慌,吹吹风。”
裴铮也不说破什么,笑道:“袖子破了,怎么办?”
我随意扯了扯,挑眉看向他:“穿那刘绫衣服,我是决计不愿意。裴大人无所不能,缝个衣服应该也不在话下吧。”
裴铮长叹一声,意味深长笑叹一句:“陛下,你总是喜欢为难微臣。”
我心口仿佛被人攥了一下,猛地揪疼了一下,清咳两声掩饰道:“寡人对裴相寄予厚望才是。”
裴铮笑着摇摇头,拉着我在一旁坐下,左右一看,从墙上取下长剑,拔剑出鞘捥了个剑花,赞道:“够锋利。”说罢剑光一闪,半幅衣袖缓缓飘落下来,尚未落地,另一边衣袖也落下一截。
本是长过指尖长袖,被他左右两剑削去了寸长,稍加修整,便露出了一小截手腕。
裴铮收剑入鞘,执起我手腕置于唇畔,轻声笑道:“破了就削去,何必缝缝补补,有时候恰到好处缺憾,也不失为一种完美。”
陈民风虽不如北面凉剽悍,但也算不上保守,露个手腕亦不算伤风败俗,但广袖长袍是历来穿衣习惯,如此八分断袖,还从未有人穿过。当时我只顾着琢磨裴铮弦外之音,却不曾料到,裴铮这无心之举掀开了陈历史新一页,从此之后,陈男女衣袖越来越短,祼、露越来越多,民风越来越开放……
裴铮,是邪恶根源。
他拇指指腹摩挲着我手背,忽地勾起唇角,抬眼看向我:“我想到一句陈词滥调。”
我想抽回手,却被他抓住不放,便也放弃了,随口道:“是什么?”心里却想,怕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样情话吧。
裴铮却道:“红酥手,黄藤酒,满城□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我心头一跳,手蓦地僵硬起来,他安抚着轻拍我手背,念完了那一整首词,而后道:“你自小不喜诗词,这一首词所言为何,怕也是不知道。”
我干笑道:“听起来,便不像什么好词。”
裴铮沉默了片刻,轻叹道:“确实,算不得好词。”
“诗词歌赋,人生理想,你还是去找翁主谈论探讨吧,你们还可看星星看月亮,船前明月光,定然美妙得很。”说完这一番话,我才猛然觉得自己有些阴阳怪气。裴铮惊诧地看着我,眨了下眼,笑意缓缓在眼底泛起,掩过了惊诧。
“那豆豆想和我谈论什么?”
我盯着他逼近俊脸,不自觉地微微后仰躲开,灼热气息喷洒在面上,我犹豫着移开眼,嗫嚅道:“没、没想谈论什么……”心里挣扎了一番,我抽出手在桌子上一按,转了个身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他,这样距离和高度差给了我一点安全感,胆子也肥了不少,舒了口气,瞪着他道:“你靠那么近做什么?”
他反问道:“你逃那么快做什么?”
我气结:“我哪里逃了?”
裴铮微微点头,意味深长笑道:“是,你不是在逃,是欲擒故纵。”
我笑了:“错,不是欲擒故纵,是先礼后兵。”
我一把揪住他衣襟,将他推倒在墙上,踮起脚尖吻他唇畔,到此时方恨二人身长悬殊,唯能在气势上压倒他。
凭什么每次都被你压制着!我恶狠狠地咬了一口他下唇。
他闷笑着,胸腔微震,右手在我腰上轻轻一托,善解人意地低下头来任我轻薄,他这样配合,我顿时觉得索然无味,全然没有霸王硬上弓快感与成就感,于是勉为其难接受他供奉,亲亲他唇瓣,浅尝辄止。
“你被刘绫缠上了吧……这刘绫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懒懒倚在他胸口,问道,“跟皇帝抢男人?却也不至于吧。”
“难说,陛下眼光素来不错。”裴铮不知羞耻地说。
我叹了口气,登时觉得有些无力。“你严肃点,我同你说正事呢!刘绫当着我面勾搭你,你倒也好意思当着我面接受她勾搭?”
“此事非我所能左右,这毕竟是在人家船上。”裴铮也叹了口气,“刘绫这人,向来心高气傲,你看苏昀受她何等对待便知。我们若也开罪了她,如今还在她船上,后果如何恐怕难以预料。”
裴铮所言也不无道理,但我心中始终觉得不舒服。“你还是离她远一些吧。”
裴铮点头应允:“我与她总归是保持一个安全距离。不如你也同苏昀保持一个距离?”
我愣了一下,退开半步仰头看裴铮。“我与他过度亲近了吗?”
“方才,他是去找你吧。”裴铮低头回视我,似笑非笑,“你心肠极软,我担心你终会因为心软而……”
我拂袖打断他,冷然道:“你也未免太过小瞧于我!”
也小瞧了你自己。
裴铮无奈笑道:“这一路不曾真正风平浪静过,你跟在我身边,我才能放心。”
我摇头道:“你说错了。”
裴铮知趣改口:“好,是我跟在你身边。”
“嗯。”我满意点了点头,又道,“苏昀事,我自有主张,他到底是我臣子,同殿为臣,互相避忌,他事,你还是别过问。”
裴铮微怔,随即苦笑道:“陛下如何说便如何是了。”
我见他脸色不大好,良心发现,温声道一句:“你还是顾着自己吧,说我晕船,怕真正晕人是你吧,不如上床休息?”
裴铮摇头道:“那更是煎熬,还不如有个人说话转移注意力。前几日在那艘船上,我几乎没合过眼,也只有抱着你才能得片刻安宁。如今在别人船上……”裴铮叹了口气,“也只能忍一忍了。”
他这毛病,也真是麻烦,我大发慈悲道:“莫让旁人发现,我让你抱一会儿。”
他眼角一弯,俯下身来勾住我腰,双臂自我腋下穿过,我也只好抬起手臂回抱住他,他力气甚大,我被他抱着,足尖几乎要离了地面。他埋首在我发间一嗅,轻叹道:“如此才是温香软玉抱满怀。”
三九
对于裴铮,我始终存着矛盾心理,恼怒他总是能轻易调戏到我,但他若安分正经了,我也难免觉得失落。^^
入夜之后,我想到他晕船难眠,自己躺在床上也是一阵辗转,终于在约莫二更天时候悄悄打开房门,准备深夜送去关怀。
长长走廊里空无一人,却隐约传来细微声音,听上去像是鞋袜摩擦过木地板,由远而近。我下意识地缩了一下,退回屋里,扒在门缝里朝外看,竖起耳朵细听。
鹅黄|色裙摆极快地滑过,姑苏翁主神色凝重,急匆匆地自我门口经过,不多时便听到房门打开声音,似乎她进了某间房。
我耐不住好奇心,轻轻打开房门,尾随刘绫方向而去。但因没有看到她进了哪间屋,只能一间间窃听过去。
“你这么做到底是什么意思!”刘绫刻意压低声音难抑怒火,“别忘了你收过我们多少好处,现在想撇清关系,过河拆桥了?”
我几乎把耳朵贴了上去,想听清楚他们对话每一个字。
“我做了什么,让翁主这样大动肝火?”那声音含着三分笑意,七分惬意,虽是极轻,却让我听得分明。
胸口像是被人狠狠一击,一阵闷痛。
“你要女皇,我们要权力和财富。当初说好是我们支持你登上相位,权倾朝野,你暗中斡旋,闭塞圣听,为南部盐铁之利大开方便之门,待日后彻底架空女皇,你独揽大权,江山美人在怀,便可允南部成为中。”刘绫深呼吸道,“如今,你向女皇出卖我们南部,让我不得不放弃曹仁广这颗棋子,难道是想违背我们最初盟约了?”
“我何时出卖南部了?”
“你故意留下那些水贼,难道不是为了骗取女皇对你信任?暗中把行踪通知给苏昀,难道不是为了引起女皇对苏昀怀疑?”刘绫冷笑一声,“你让苏昀以为我们南怀王府有意加害女皇,引他离开帝都,自己好从中做手脚,削弱苏党势力
苏昀不过是个关心则乱痴人,我们南怀王府怎么可能对女皇下手,刘相思若死,她身后那群人必定搅得朝野一片腥风血雨,前丞相、凤君和明德陛下怎比得上她容易掌控。曹仁广那个废物,有一点风吹草动就露马脚,迫不及待将水贼转移,好像怕别人不知道那些人有问题似。若不是你故意这么做,我又何必弃了曹仁广那颗棋子?如今在女皇心里,曹仁广已经是一个废人,苏昀也被排斥在核心之外,而南怀王府更成为眼中钉,只有你裴铮才真正值得信任。裴铮,我知道你想一党独大,只手遮天,但这和我们说好可不一样。想要踢开南怀王府,你也要掂掂自己斤两!”
裴铮淡淡笑道:“翁主好厉害一双眼,好厉害演技。”
“过奖,不及裴相!”刘绫冷笑。“难道裴相以为女皇可以任你摆布,南怀王府也可以?”
“翁主在责问我之前,不如先问问南怀王,我们计划为何。”裴铮声音压低,“翁主对于南怀王宏图大计,只怕理解得还不够透彻。”
刘绫沉默了片刻,问道:“难道父王还有其他安排?”
裴铮笑道:“这你就该问他了。明天就到帝都了,还有不到十日就是七月七大婚之日,帝都天快变了,你觉得到时候会是谁家天下?”
我屏住呼吸,却控制不了心跳速度,微微颤抖着,悄悄从那处离开。
——可要我发誓?绝不骗你、瞒你、欺负你,一生一世爱你、宠你、忠于你……
我想我很早之前曾说过一句话:裴铮,只忠于自己。
忠于自己**。
小时候,二爹和三爹曾尝试教我习武强身,二爹用剑,三爹用掌,我如今感受,就像被三爹在背上打了一掌,又被二爹在心口刺了一剑。二爹三爹自然是舍不得伤到我,伤得最重一次,也不过是三爹把我抛到树上,结果落下来时候没接稳,让我摔伤了手臂,我哭了半天,他也因此被其他几个爹爹狠削了一顿。
只可惜,我已长大,不能再如儿时那般,伤了疼了,便扑到爹爹怀里哭诉,让他们为我报仇。自己事,总归要自己解决,自己错信与错爱,也终要由自己来承担后果。
裴铮……
我深呼吸着,抑制不住颤抖,左手紧紧握着自己右手,想起他和我截然不同温暖掌心,紧紧相握,像天生一对那么契合。
我抬起手,紧咬住袖子。那处已被削去了一截,裴铮说,既然破了,又何必再缝缝补补……
我还能信谁,我还能信谁……
我想笑,却终究只是泪湿了枕畔。
裴铮,我说过,你不能负我。
第二日清晨,宝船到了帝都码头,我们四人气色都不算好,或许前一夜无人入眠。裴铮笑问我何以失眠,我笑着说:“同甘共苦,你无眠,我亦然。”
上了马车,在白衣巷口与刘绫分道扬镳,我、裴铮和苏昀三人站在白衣巷口,苏昀向我稽首道:“陛下还是先回宫吧。”
我转头看向他,心口一阵绞痛,勉强别过脸,看着地上他修长身影,微笑道:“苏御史也累了吧,也早些回府吧。”
裴铮道:“我送你回去。”
我抬头看他道:“不必了,你也回去吧,这是帝都,见过我人太多,让人看到不好。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裴铮只得点头应允了。
我缓缓转过身,向着宫门方向一步步而去。
宫门口,易道临许是刚刚下朝,朝服未换,匆匆赶来,微微喘着气,转头间瞥见我,急忙上前两步走到角落里,稽首道:“陛下万岁。”
“万岁啊……”我停下了脚步,奇怪地看着他。“易卿家,你说,为什么当皇帝,都想要万岁?”
易道临一怔,抬头看我。
“活得这么没意思,为什么要万岁呢……”我垂下眼睑,低声嗫嚅。
“陛下……”易道临愕然看着我,“发生什么事了?”
我上前一步,抓住他衣袖,闷声说:“借一下肩膀。”然后轻轻靠了上去。
易道临登时浑身僵硬,不知所措地站着。
我很累了……
这个游戏,这个局,我不想继续下去了。
“易道临,你说,裴铮是个好官吗?”
“官无分好坏,只分有用和无用。他大抵算得上有用。”
“那,我是个好皇帝吗?”
“陛下……想听实话?”
“我知道你不说假话,或者沉默,或者直言。”
“微臣相信,陛下将会是个好皇帝。”
我攥着他手蓦地收紧,眼眶一热,眼泪涌了上来,哽咽着说:“我不想当皇帝……”
我不想姓刘,一点也不想。
易道临说:“天降大任,很多时候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我无力地勾了勾唇角,“心又何尝由己了?我对人心软,旁人又何尝对我手软?”
我松开手,后退一步,将所有脆弱掩藏起来,淡淡道:“易道临,随我进宫吧。”
四十
我和易道临低调入宫,一踏进崇德殿,便见一个瘦小身影自角落里飞扑而来,倒头便拜,抢地大哭。^^
“陛下,您终于回来了!您再不回来,就再也见不到小路子了!小路子为了陛下茶饭不思,彻夜难眠,瘦了整整三圈啊!”小路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嚎啕大哭,我按了按额角,别过脸叹了口气,道:“小路子,别装了,烤地瓜香味是瞒不住。”
小路子高亢哭声戛然而止,尴尬地转成几声干咳,擦了擦嘴角。
“太上皇呢?”我问道。
小路子低眉顺目答道:“明德陛下在宣室,刚见过几位大臣。”
我边走边问:“谁?”
小路子还没回答,易道临便道:“是‘种子’。”
我眼皮跳了一下,用余光看他。“她也都知道了?”
易道临微微点了点头:“明德陛下应该是都知晓了,而且并未从中阻挠。”
“自然是。毕竟,我才是她亲生女儿,天下姓刘,不姓其他。”
宣室之中并无他人,母亲斜靠在龙椅上,右手撑着下巴,听到开门声音,懒懒地掀了掀眼皮向我看来,眉毛抽了一下,向眉心聚拢。
“豆豆,过来。”她打了个哈欠,说,“给我捶背。”
我屏退左右,听话走到她背后,帮她捏肩膀捶背。她这个人,越是冷静,越是正经严肃,若是暴跳如雷扑向我一通蹂躏,那倒无他事,若是这样好整以暇不紧不慢,那必是有话要和我谈了。
果然,片刻之后,她又开口道:“这趟出去,玩得开心吗?”不等我回答,她便又道,“看你这神情,恐怕是不怎么尽兴了。怎么,裴铮没伺候好你吗?”
这话听得我不怎么舒服,我心下一沉,手上动作也慢了许多。
怎么到了这个时候,我仍会为裴铮不值,会因为母亲无意间轻慢而为他心疼……
“豆豆,行了。”母亲拉住我手,让我坐在她身边,这龙椅本来就宽得很,便是坐两个人也完全不觉拥挤。
“唉……”母亲捏了捏眉心说,“好久没有这么早起了,当皇帝真是累,你几个爹说得是,我那么早就把担子推给你,到底是有些不够厚道。”
我附和着轻轻点头。
“这些年来,朝廷里事,你打理得还算不错,百官各司其职,各得其所,百姓安居乐业,虽有灾祸,倒也营救及时。^^
明德一朝臣子,你外调外调,贬谪贬谪,如今只剩下师一人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你这么做,也没有错。你父君说,你有自己想法,这样很好,无论你想做什么,只要不伤及百姓和社稷,我们都会配合。”
我打断她问道:“我若做错了呢?你们,也不阻止我吗?”
母亲哈哈笑道:“你不做,怎么知道是对是错?更何况对错也没有个标准,此一时彼一时。我若拦着你,日后你有了不顺心,怕是要怪母亲当日阻拦。我今日不拦你,无论做什么都是你自己选择,是对是错,后果你自己承担。即便是错,犯错趁早,你也还来得及改。豆豆,你也是成年人了,该为自己决定负责了。”
我低头看向案上摊开奏章,写满,都是将被问罪官员名单,高至三公九卿,低至各部门小吏,尽皆在列。我伸手抽出奏章,扫过上面名字,听到母亲说:“这些名字,是你父君给我。别人都以为,满朝文武非裴即苏,连我也没有料到,你竟然不动声色养了这么多完全忠于自己人,甚至潜伏长达五年。”
五年时间,如裴铮苏昀者,跃居一品,如易道临者,韬光养晦。崇光元年进士,裴铮笼络了近半好利者,好名清高之士则欲归于师门下。那一届进士里,凡是裴铮看上进士,我都提拔了,凡是我看上,我都尽力打压,安置在最不显眼却最为磨砺品性位置,甚至部分外调历练,直到这些人淡出朝野,收敛了锋芒,耐住了寂寞,才由易道临一一暗中接触,组成王党。这些埋了五年种子,只等着有朝一日破土而出,取裴苏而代之!
“你像你二爹,掌控欲很强,也像你父君,能隐忍,所以为了夺回全局掌控权,你能够隐而不发整整五年。”母亲揉了揉我发心,轻声叹道,“其实你比阿绪更适合当皇帝,但你并不开心,终日活于算计之中,有几时笑容是发自真心?”
我合上折子,闭着眼睛偎依进她怀中,累极倦极。帝王御臣之道,虽说四两拨千斤,但如何经营这四两,却远非想象中简单。只有先学会疑,才能学会信,我还没有学会如何完全信任一个人,江山社稷非儿戏,不可轻易托付与人,即便是枕边人。
母亲轻轻拍了拍我肩膀,问道:“你还是要废裴铮相位?”
“陈祖训,后宫不得干政,他既为凤君,便不能再为丞相了。从我决定立他为凤君起,这一切就注定了。二爹和父君尚且不能例外,他又凭什么?”
母亲手上动作顿了一下,道:“其实我意思是,你仍然想立他为凤君?”
我抬起头看她,疑惑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母亲笑着说:“我看你这番神色不悦,以为他惹怒了你,你心中不喜他,会改变主意。”
“已经昭告天下了,又如何能轻易改变,失信于天下。”我摇了摇头,说,“你说得对,我已是成年人,不能由着自己一时喜恶行事。婚礼会如期举行。”只是心态已不如从前了。
“你仍欢喜他吗?”母亲问道。
我别过脸,垂下眼睑道:“欢喜与否,或许也不是那么重要。自古帝王家,几个能有真感情?并非所有人都能如母亲你这般幸运,我也不该苛求太多。”
母亲沉默地看了我许久,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长长叹了口气,念了一声:“豆豆,你啊……”我始终也猜不出她究竟想说什么。
母亲回寝宫歇息,我召了易道临入内,案上摆着两份名单,一份是将被或者已被勾销裴苏两党核心人物,另一份,则是准备多年取而代之种子。
“陛下所料不错,苏昀确已销毁了漕银亏空案证据,这世间除了苏昀本人,再无人知晓证据指向何人。”易道临说道,“微臣已按原计划行事,伪造了一份‘涉案人员’名单,直指苏党几位核心人物,由我们潜伏在裴党中官员出面指证对方,挑起双方战火。前日苏昀忽然离开帝都,苏党群龙无首,在裴党连番施压下,苏党几人被停止查办。”
苏昀是为我才离开帝都……
刘绫话又在我脑海中响起,对于苏昀,我是不是误会了什么,错怪了什么,裴铮知道,却不告诉我,只怕我一旦知道了,会心软。
“陛下,陛下?”易道临连声呼唤让我猛地回过神来,抬起头看向他,问道:“怎么了?”
易道临微皱了下眉头,却没有说什么,仍是继续方才话题道:“如今裴相和苏昀均已回京,势必有所行动。如今形势,裴强苏弱,与陛下所希望不同,是否将裴党罪证交予苏党?”
“你都准备好了?”我有些诧异于他办事效率。
易道临呈上一份名单,上面只有寥寥数人名字,贺敬名字便在第一个。易道临道:“贺敬手中掌握漕银亏空案证据,也是亏空案重要从犯之一。但当初贺敬之所以听到是裴相前去接应就面露喜色,只因他并非苏党人,而是……裴相埋在苏党内部线人。微臣顺藤摸瓜,查出另外几人与贺敬过从甚密,名为苏党要员,实为裴党卧底。只要将这几个名字透露到师府,他们自然知道怎么利用这些资源。”
活着,可以利用他们反卧底。
死了,可以利用他们做裴党污点。
漕银亏空案,涉案可不止苏党人,裴党中人也有份,裴铮又如何自清?
说贺敬是卧底,有证据吗?谁知道呢……
我把名单往案上一扔,闭上酸涩双眼,疲倦道:“这些天,师府可有异动?”
易道临迟疑了片刻,回道:“并无异动,只是师府又传了一次太医,似乎师病情又恶化了。”
我垂下眼睑,沉默着不知该说什么。
这两日见苏昀,他怕是已快心力交瘁了。
我捏着眉心说:“寡人累了,你先退下吧……”
易道临躬身欲走,我又拦下他,道:“继续留意南怀王府举动,派人盯着相府。”
易道临犹豫道:“微臣僭越一言,还望陛下恕罪。”
我睁开眼睛望向他。“你说吧。”
“我大陈自有祖训,后宫不得干政,无论男女,非只为防外戚干政,更为防止因利益冲突而影响帝后和睦。是以历朝历代,凡有女帝,后宫虽有官家子弟,然凤君多立无官无名之布衣,陛下祖母,更是立地位低下乐师为凤君,琴瑟和鸣……”易道临铺垫了许久,终于说出了那句话,“陛下立裴相为凤君,裴相有雄才大略,非池中之物,怕不安于室,压得住一时,压不住一世,终会导致帝后失和。”
我听他这么说,心中虽是苦涩,却强笑道:“易卿家,果然关心寡人得很。”
易道临神情肃然,稽首不言。
我抚着断了袖子,轻声说:“既不曾真心相和,又怎么会失和?一个如此,两个如此,以后怕也是不会有更好人了,既然注定了无论如何都是一样结局,那不如就这样吧,寡人也累了,不要十分真心了,能有三分,便也足够了。”我苦笑了一下,自我安慰道:“其实这样也好,我也不会因此觉得欠了他什么,伤了也不会觉得太疼,无情不似多情苦,一生漫长,能相敬如宾,也是一种福气了。”
挑挑拣拣,到最后仍是孤家寡人一个。
不如就这个将就了吧。
虽然有点扎手,但慢慢来,总是能把他刺拔光。
四一
大婚前几日,依旧由母亲代理朝政,我深居内宫,足不出户,直到南怀王入宫求见。
我与南怀王算不上近亲,一表三千里,因为同为刘姓,仔细说来,我可能要唤他一声表叔,但他自然诚惶诚恐地说担待不起,我也就顺势下了台阶,说赐座。
南怀王已四十岁余,看上去却仿佛仍在而立之年,气质甚是儒雅,丝毫不闻铜臭。这些年来他来帝都次数屈指可数,我对他不算熟悉,也甚少听过他大名,只知道他在民间名声素来不错,仗义疏财,门客三千,兼具贤名与侠名。
“有劳南怀王长途奔波了。”我微笑着说,“寡人在帝都,亦常闻王爷义举。”
南怀王谦恭道:“小王不敢自矜,但求不堕王室威名。”
我呵呵一笑:“如今谁不知,放眼四海,唯有南怀王治下三郡为天下富,王爷治理有方,寡人还须向王爷多多学习。”
南怀王不动声色笑道:“陛下过奖了,小王愧不敢当。三郡连年丰收,皆因皇天庇佑,陛下仁厚,小王不敢居功。”
南怀王每三句话必有一句奉承我,若是平时,我必然听得喜上眉梢,悠然忘我,但如今心里却一片寒意,只怕再笑下去也是冷笑,便岔开了话题,如往年一般互相客套几句,就赏了他些珍宝,让人送他出宫。
当天夜里,南怀王一天行踪就送到了我手中。
这几天,因为裴苏两党相互攻讦,证据确凿,已有部分高官落马,朝局变幻莫测,人人自危,这种时候,百官皆求明哲保身,南怀王却公然邀宴诸公卿,又拜访了师府和丞相府,朝中大臣,无一遗漏。
仿佛他是个真正置身世外人,朝局如何,与他无关。
无政治倾向吗……老狐狸……
我将纸条扔入灯盏之中,看火舌舔上了墨色字。
“陛下……”小路子在门外细声细语地说,“莲姑姑让人送来喜服,请陛下试穿。”
我回过神来,道了声:“进来吧。”
喜服有三色,皇家正红为底色,着以墨黑腰带,灿金丝线滚边绣图,龙凤呈祥,凤翎为裙摆,衣摆曳地,一地生辉。
这喜服自是极好看,只是太沉了,压得人喘不过气。
小路子自案上取过凤冠,问道:“陛下,可要连同凤冠一道试试?”
我扫了一眼,点头道:“也好。”
发髻被拆开,梳顺之后重新挽起,凤冠以纯金为体,镂空雕翎羽,红宝石为凤眸,展翅为流苏,垂于眼前,半遮着脸。
小路子赞叹道:“陛下雍容尊贵,色天香,也只有裴相才配得上陛下。”
我勾了勾唇角,不置可否一笑。
小路子偷偷打量我两眼,低声问道:“陛下是不是有什么不满意?小路子让她们再改过。”
我垂下眼睑,抖了抖衣袖,看着上面精致金丝纹路,笑着说:“我很满意,无需再改了。”
“可是……”小路子皱着眉,一脸纠结地说,“陛下好像不是很开心?”
我斜了他一眼。“那要怎样才算开心?”
小路子被我问得怔了一下,仔细地想了想,烦恼地说:“小路子也不知道,但听说姑娘们嫁人,和陛下不太一样。”
“你又不是姑娘,怎么知道是什么样?”我笑着摇了摇头,坐下来让人撤去我凤冠。想到大婚之日要穿着这十几斤服饰巡游大半个帝都,我顿时觉得头有些疼。
“小路子。”我招来他,“让她们把衣服改得轻薄一点,凤冠也做得轻一点吧。”
小路子瞪大了眼睛道:“这怎么行!这上面宝石已是太少了,再轻一点,也就是还要做小,那怎么能体现出皇家体面!”
体面,体面……
什么都是面子,名声,皇家尊严……
就像这一顶凤冠,缀满了无用而沉重宝石,除了压断脊椎,换来别人艳羡,还有什么意义!
我抓紧了凤冠,只觉得那宝石反射着烛光竟是如此刺眼而锥心,纯金棱角刺入掌心,殷红鲜血顺着金边滑落。
小路子大惊失色,呼道:“陛下,您手流血了!快传太医!”
我甩手将凤冠砸了出去,怒喝道:“闭嘴!”
小路子吓得脸色惨白,宫人哆哆嗦嗦跪了一室。
我咬唇不语,看着角落里凤冠,许久之后,才轻叹一声:“都起来吧……”
我又何苦为难他们。我自以为不幸,但这世上更多是比我活得更加艰难人。
“你们下去吧,寡人想一个人静静。”我疲倦地闭上眼,挥手让她们退下。
小路子拾起凤冠,小心翼翼问道:“陛下,还要改吗?”
我点了点头,说:“改。”
至少在可以任性地方,让我任性一回。
掌心被割出寸长血痕,我随便扯了块白布擦了擦血迹,在手掌上绕了一圈,强迫自己忽略掌心传来刺痛感。
我看着自己手心想,人真是会自欺,好像手心痛了,其他地方就不痛了。
方要就寝,门外忽又传来小路子喊声。
“陛下,不好了,师府传来消息,师快不行了!”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瞪大了眼睛盯着床角,半晌之后才回过神来,沉声道:“摆架!”
我到达师府之时,门口已挂起了白灯笼,内里哭声一片,见我入内,都压低了哭声,哽咽着三呼万岁。
我不曾停留,直入内堂,正迎上苏昀自屋内出来,低垂着双眸,缓缓合上房门。每一个动作都细微而缓慢,仿佛周遭空气也渐渐凝滞。
苏昀抬眼看向我,徐徐拜倒,声音沉重却又空洞。
“苏昀代祖父,谢陛下相送。”
我上前一步,托着他手臂扶起他,缓缓道:“师仙去,丧栋梁,举朝哀悼。”
当天夜里,师死讯便传遍了帝都。
师寿终六十八,为尽忠四十几年,历经四朝,殚精竭力,门生遍布朝野,恩泽惠及南北万姓,师离世,普天同哀。
第二日,帝都白布卖断了货。
各家各户自发张起白布,以示同悲。
师在太学府任教十余年,门生几千人,均上府吊唁。更有无数受其恩惠百姓在野遥拜,痛哭失声。
小路子抹着眼泪说:“我死之时,若能有三两个人为我流泪,那也就值了。”
一个人一辈子价值体现,就在他死后,有多少人为他离去悲伤。
可是有时候,真相与我们所见,并不完全相同,甚至可能是截然相反。
就在师过世那一夜,苏昀带我进了密室。
“在陛下心中,祖父已非清白廉明之臣了,是吗?”苏昀一一点燃了烛火,照亮并不宽敞密室,回头看我时候,漆黑双眼之中,难掩悲恸。
对他话,我只有沉默可以回应。
“陛下没有错怪祖父。”苏昀苦笑着,转头看向摆满了卷宗书架,“若非亲眼所见,我亦不敢相信,百官之楷模,百姓之所寄望祖父,竟也和所有贪官污吏一样,干着假公济私、以权谋利勾当!”
“苏昀,到了这个时候,再说这些又有何用?”我扫了一眼满室卷宗资料,知道这些东西,足以将苏家连根拔起,不只苏家,所有和苏家有牵连,盘根错节整个苏党。
苏昀转过身面对我,直直跪下,双膝磕在地板上,一声闷响在密室里回荡。他弯下腰,朝我三拜,我握紧了拳头承受他三拜,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扶起他,但犹豫间,三响已过。
“苏昀有一事,求陛下成全。”
我沉默地望着他,片刻后才哑着声音说:“你说。”
“所有罪名,苏昀愿代祖父承担,但求陛下保全祖父声名,让他走好。”苏昀垂下眼睑,望着我足尖。纤长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我看不见他眼底神情,却从他声音里听出了绝望。
我缓缓弯下腰,双手握住他手臂,他睫毛一颤,抬眼迎向我目光。
“你知道我会答应,是不是?”我柔声问他,“无论是为公,还是为私。”
苏昀脸色极是苍白,往日灿若星河沉如夜色双眸,在这时只剩下一片白茫茫迷雾,让人看不清前方,看不清未来。
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
我苦笑了一下,心头一片酸涩,仿佛有人紧紧攥着心脏,一阵悸动。我强忍着心疼,和拥抱他冲动,扶起他,然后收回了手。
“焕卿,你这一生,都在为别人而活。”我问他,“可曾后悔?”
他答我:“无从选择。”
如果人生能再来一次,他也只能做这样选择,又谈何后悔?
“师民望太高,苏家已然是一种丰碑,是一种精神,无论师做了什么,寡人都不会讲他问罪,因为那只会寒了天下人心。”
如果有一天,所有人坚守了几辈子真理忽然被推翻,为之努力了几十年信仰被证明虚无,后果会如何?
我需要一种正面信仰,哪怕是假,只要别人都信他是真,那就足够了。
我收下了苏昀提供所有罪证,并提出了我要求:“我要削藩。”
苏昀稽首,缓缓道:“微臣,定当竭尽所能。”
按礼,人去后应停棺七日,然后出葬。
我拟了旨,追师谥号“文忠”,名芳百世,为群臣楷模。
师头七,正是我和裴铮大婚之期,说起来,巧合得委实讽刺。
一夜之间,帝都从白色变成了火红。因红白冲撞,师府只能低调出殡,与皇家婚事相绕而过。
苏昀向我请旨,让我允他缺席婚典,我自然是准了。
“豆豆,为何闷闷不乐?”上方忽地传来一阵爽朗笑声,我猛地抬头看去,惊喜地站起来,笑道:“三爹!”
三爹自树上跳了下来,依旧是一身红如烈焰劲装,剑眉星目,英姿不减当年。
四爹随后落在我身后,轻轻拍了拍我肩膀,我回头看向他,他素来沉默寡言,但不吝眼中温柔。“豆豆瘦了。”他说。
三爹捏了一把我脸颊,不满地说:“好像真瘦了,他们是怎么照顾你?”
我偎依在他胸口撒娇,“三爹,你和四爹怎么现在才来?”
“唐门喜酒一吃完就马不停蹄赶来了。你说嫁就嫁,让我们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幸亏赶上了。”三爹竟还有几分埋怨。
他们一身风尘仆仆,应该是刚刚才回来,这皇宫本就他们两人合力而建,对他们来说,爬墙比走宫门更快,因此也没有人通报一声,他们就直接从枝头跳到我庭院里。
“我算好了日期,二爹说你们不会错过。”
“错过话,你就再结一次。”三爹拍了下我脑袋,哈哈大笑。
四爹把我从他魔掌之下解救出来,“豆豆,裴铮不好吗?你为什么叹气?”
我别开眼,闪烁其词:“没有,他很好……”
三爹眯起眼:“说谎了。”
四爹点点头:“是说谎了。”
“竟然对爹说谎了。”三爹瞪着我,“果然翅膀硬了。我去问她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忙拉住他袖子,说:“三爹,真没事!我只是……婚前恐惧症!”我搬出小路子给借口。
三爹狐疑地回头打量我,“婚前恐惧症,那是什么?”
“就是……”我想了想,说,“就是婚前恐惧。”
“恐惧什么?”他还是疑惑。
“就是因为不知道该恐惧什么所以恐惧。”我绕着说,灵机一动,“就是对未知恐惧。”
三爹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就跟我们江湖中说‘逢林莫进’一样,因为林子中可能会有埋伏,而你不知道埋伏是什么。”
我用力点头,觉得三爹悟性太高了。
他一撩下摆,坐了下来,“豆豆别怕,有爹在,什么埋伏都没威胁。”
我感动得湿了眼眶。
“所以,你到底是怕什么?”他还是不懂。
四爹比三爹聪明,他对三爹说:“不用问了,说了你也不懂。”
三爹剑眉一拧,挑着眉看四爹:“你就懂了?”
四爹说:“我也不懂。”三爹脸色稍霁,四爹又说,“你就更不懂了。”
三爹暴跳起来,一甩手就是三根透骨钉,四爹跟他对打了二十年,双方对彼此套路一清二楚,出手也都有分寸,我见他们打得火热,叹了口气,默默转身走了。
我本以为,三爹四爹打一架也就完了,结果晚上三爹跑来跟我说:“我去问裴铮什么叫做婚前恐惧症了。”
我惊恐地看着三爹。
三爹哈哈一笑,然后严肃道:“他也不懂。”我读懂他表情了,他意思是,连裴铮都不懂,他不懂就没什么可耻了。
三爹疑惑地说:“豆豆,为什么你会恐惧,裴铮就不恐惧呢?”
我说:“可能是男人和女人不同。”
三爹不解:“为什么不同,哪里不同?”
我真后悔自己用了小路子那个借口……
三爹继续追问:“豆豆你到底怕什么?怕裴铮武功太高你制不住他?这个没什么好怕,三爹给你致一套专门克制裴铮功夫暗器,让乔四派几个高手保护你,这样够不够?豆豆你不说话难道是不够?难道要废了他功夫?这样不好吧,当初你二爹和母亲花了那么多心血帮他突破第八重内功瓶颈,他有功夫也好保护你是不是?还是你担心他对你不够专一?燕离那里有痴情蛊,听说中了蛊人,一生一世眼里心里都只会有对方一人。豆豆你还不喜欢吗?为什么你们女人都这么麻烦……”
三爹,我觉得你也很烦啊……
我叹了口气,打断他:“你怎么跟裴铮说?”
“我问了一句,‘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婚前恐惧症,豆豆很忧郁,她说她得了婚前恐惧症’。”
我咽了咽口水:“他怎么答你?”
他说:“他说不知道。”
“然后呢?”我紧张地问。
“然后我就走了。”
“你就走了?”我失声道。
“是啊,他都不知道了,我还留在那干嘛。”三爹理所当然地说。
我呆呆看了三爹好一会儿,然后长长叹了口气,说:“三爹,我困了,要就寝了。”
三爹拍拍我肩膀说:“好好睡,或许一觉醒来就不恐惧了。”
我觉得三爹头脑简单真是太幸福了,小时候我跟着他行走江湖还能安然无恙,真是皇天庇佑,真龙护身。
我真羡慕母亲,有五个绝世好男人对她一心一意,不过她羡慕我也不一定,因为我有五个爹,疼我也是一心一意。
我刚准备睡下,一心一意疼我四爹就把裴铮抓来了。
我和裴铮大眼瞪小眼,四爹说:“有话就说清楚,说清楚了,就不会恐惧了。”
然后出门去,体贴地把门带上。
四二
沉默,难堪沉默……
裴铮率先打破了沉默,向前走了两步,我下意识地往床内侧一缩。
“你怕什么?”他奇怪地看着我。
“我怕什么?”我奇怪地反问他。
他撩了下下摆,坐在我床沿,一双凤眸细细打量着我:“婚前恐惧症?你是认真还是开玩笑?”
我同样回视他:“你觉得呢?把我认真当玩笑,还是把我玩笑当真?”
裴铮笑了笑:“我们并非一定要背道而驰。你认真,我也认真。”
我低下头,沉默着,不知如何应对。
绞在一起双手忽然落入他掌心,温暖而契合。我盯着他手,听到他低声说:“告诉我,你在害怕什么。”
他声音醇厚如酒,在寂静夜里低低回响,仿佛一首悠长曲子,让人不由自主地沉醉。
我手指微曲,在他掌心里被轻轻摊开,抚摸着每一寸指节。
“豆豆,还记得吗,你六岁那年到白虹山庄,正是花开时节。”他缓缓地说道,“那时你又小又轻,只到我胸口,站在树下仰头看着枝头桃花,我想为你摘下,你却说不,你让我抱着你上去,亲手摘下了那朵桃花。那时候我就想,这个小姑娘与别人不同,你想要一切,权力、江山、爱情……你不屑于别人给予,宁愿选择自己亲手去摘。义父和先生不了解你,或者说,他们太爱你,用自己方式去爱,将太平江山打造好,再送到你手中,而你,活在他们爱护之中,也是阴影之下。这种爱没有错,却也称不上对,你不能拒绝,但总是若有所失,对吗?”
我抬起头,迎向他深沉而又饱含深意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你这双手,又小又软,却总想握住一切,想将一切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你可知道,从未有人能够做到这一点。”
“爹爹也不行吗?”我打断他,问道,“你也不行吗?”
“他们不行,我也不行。”他笑着摇了摇头,“我,尚且在你掌握之中。”
我苦笑,挣脱他手:“我何德何能,我连自身都无法掌控。”
裴铮眼神一动,“所以这是你害怕?身不由己?”
我微怔,被层层包裹心思,忽地被他一眼看穿,我恼羞成怒,别过脸去,冷声道:“才不是!”
“我还是不能给你安定感吗?”裴铮靠近了些许,属于他独一无二气息将我包围,他张开双臂,将我揽入怀中。“在这里,你找不到归属感吗,不能让你放下防备吗?”
我垂下眼睑,黯然说:“我不知道。”
那句话,不过是我一时想来糊弄三爹,但仔细想想,或许也正是我此时心境写照。我是害怕,怕不只是裴铮对我心存利用,更怕我对他倾注了太多感情,心甘情愿被利用。
我舍不得了……
一开始我想用婚约套住他,但现在被套住却是我自己。我用他忘记了苏昀,这天底下,怕是找不出第三人,让我忘了他了。
我偎依进他怀里,脸颊枕着他手臂,眼睛却望着烛火方向。
那一夜,在船上听到那些话,在我心中种下了疑根,没有证据,我并不完全怀疑他,但也无法如之前那般信任他了。我亦问过自己,如果他真背叛我,我还能狠下心杀他吗?
我张开双臂,回抱住他,收拢了双手,紧紧抱着他腰身。
我舍不得了……
身不由己,心不由己。
我输了……
我在易道临面前把话说得多坚强,也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挫败与狼狈。我想要他喜欢我,真心,热烈,不只是相敬如宾而已……
裴铮轻轻顺着我后背,下巴在我发心蹭着。
“我不怪你对我防备。”裴铮轻声说,“你坐着这世间最高最险位子,所有人都在仰视你,或者算计利用,或者阴谋夺位。这些年,我一直看着你,守着你,帮你挡着明枪暗箭,别人不知你背后艰辛,我知道就好。你心里有苦,无人能诉,我愿意听。别人不懂心疼,我心疼就够。”
我紧紧抓着他后背,在他怀里轻轻抽搐着肩膀,压抑着哭声。
裴铮用力地回抱着我,低下头,温软唇瓣安抚似轻吻着我太阳|茓,拍着我后背低声轻哄。
“你太要强了……”他轻叹一声,“但这么要强你,却只会在我怀里哭泣,为了你眼泪,我愿意做任何事,只要能哄你开心。”
我仰头,透过泪眼看向他朦胧眼。“你说这句话,也只是哄我吗?”
他低下头,吻去我眼角泪珠。“不要听,也不要看,相信自己感觉。你知道,我对你,不只是喜欢而已。”
他唇瓣在我面上游移,最后与我贴合,温软湿润,微微咸涩,是眼泪味道。我闭上眼睛,微启双唇,双手环上他后颈,依着感觉追逐他气息,舌尖渡入他口中,浓郁气息包围着我,像最甜蜜毒瘾,只有这种时候,我才能忘记一切烦恼,一心一意地沉醉在他所给予快乐之中。
半晌,他气息不稳地退开,双唇染上粉色和水光,眼角潮红。“豆豆,还怕吗?”他声音沙哑而低沉。
“怕……”我欺身上前,“裴铮……南怀王,裴党,苏党,输了一次,我还能重新来过,只有你,我输不起了。”
明天婚礼就像我一场豪赌,我用我一生做赌注,去赌一场我没有把握能赢局,也无法想象,如果输了,我该怎么办……
裴铮轻笑着拥住我:“爱上我是你一生豪赌,我怎么舍得让你输。”
缠吻中,我拉下了他外衣,他握住我手,退开稍许,我喘息着,迷惑地看着他。
他食指竖在唇间,唇角微勾,余光瞥向窗外,又附到我耳边用只有彼此能听到声音微笑着说:“你四爹在监听。”
我心中一动,猛地抬眼看向他。
他含笑道:“明天晚上……”话未说完,就被我扑倒在床上。
我跨坐在他腰上,双手按着他肩膀,他有些愕然地仰望我,我俯下身,像被突如其来一把火点燃,几乎是啮咬地吻着他唇瓣,双手Сhā入他发中扯乱了他发冠,顺滑乌黑发丝在枕上散开,我呼吸凌乱,吮吸啮咬着他唇舌,他惊愕过后,勒住我后腰,一翻身将我压在身下,反客为主,强健身躯覆在我身上,将我箍在他怀中,右手钳制住我双手拉至头顶,墨发自肩头垂落到我脸颊边上,他俯下身,与我鼻尖相触,亲昵却又咬牙问:“真不怕被你四爹听到难为情吗?”
我绷紧了后背,上半身弹起,唇瓣勉强擦过他脸颊,定定望着他,轻笑说:“不怕了!”
他愣了愣,左手轻触被我亲过地方,良久,唇畔缓缓荡开一抹深深笑意。
我问他:“裴铮,你为什么喜欢我?”
他说:“你问过很多次了。”
我说:“可我还是不知道为什么。”
他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我手自他后颈而下,探入后襟,拉下他外衣,毫无阻隔地抚摸他结实精壮后背,他手覆在我胸口轻轻揉捏,指尖扫过顶端,瞬间酥麻让我绷紧了后背,拱起上半身迎向他。湿热吻沿着下巴、脖颈、锁骨一路而下,停留在我胸口,我半睁着眼垂眸望向他,他却忽地停了下来,像忍着极大痛苦,帮我拉起衣襟。
“为什么……”我抱紧了他脖子,半是不满半是幽怨。第一次主动求欢,却被他拒绝了,明明他眼里还燃着□,抵着我某处依旧灼热坚硬。
他声音低沉沙哑:“我们有一辈子,不争朝夕。”虽是这么说,他双唇却仍是在我眉眼唇瓣之间留恋不去,一声如呻、吟般轻叹溢出喉咙,喉结上下滑动,“你明天要穿着沉重礼服游街祭太庙,今天晚上我要了你,明天你还走得动吗?”
我脸到这时方才感觉到热度惊人。
“裴铮……”我双手环着他脖颈,倚在他胸口低喃。
他轻笑着说:“我在。”
我说:“你忍得那么辛苦,要不要我帮你……”我压低了声音补充,“用手。”
他僵了一下,在我额上屈指轻轻一弹,笑道:“陛下,太荒、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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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扶着硕大发冠,抱怨说:“为什么豆豆成亲,我戴发冠比她还大?”
父君叹了口气:“你已经抱怨一个早上了。”
二爹无视她。
三爹已经不耐烦了,和四爹互相找茬消磨时间。
五爹犹豫着看了看左手药瓶,又看了看右手药膏,好看双眉纠结到一起,然后抬眼问我:“豆豆,你比较喜欢用药膏还是药水?”
七月真是热啊……
我转头对小路子说:“风扇大一点!”又转头对五爹说:“都用吧。”
五爹一愣,随即点头道:“有道理。”
别想歪,只是降暑药。
发冠虽然轻了不少,身上礼服依旧是里三层外三层,烈日当头,我已经汗湿重衣了,从发根湿到发梢。五爹让我喝了药水,又在我太阳|茓两侧擦了药膏,总算让我清醒了一点。
娶裴铮,一点也不容易。
立个凤君如此之辛苦,难怪我大陈素来行一夫一妻制。
按礼,须由我亲自上丞相府迎他,然后一同乘马车经过东市到太庙,在太庙行三跪九叩之礼拜祭皇天后土和陈列祖列宗,再由太庙绕西市环城一周回皇宫。还没结束,还得拜过亲爹亲娘,然后接受百官拜贺。全部拜完已经是晚上了,这才开始夜宴,一个半时辰歌舞宴会,然后上城楼看满城烟火,受帝都百姓拜贺,最后才送进洞房,如果还有力气行房,这个君在体力上真当得上万民楷模了。
我还没到达丞相府,整个人就已经快脱水了,若不是有小路子搀扶着,恐怕早已化为一滩汗水向东流。
几位爹爹爱莫能助。
父君:“是不是能渡点内功给她?”
二爹摇头:“我练是纯阳内功。”
三爹:“我也是。”
四爹:“我也是。”
五爹:“我也是。”
母亲:“我内功被废了。”
“莲姑在哪里……”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
“担心阿绪捣乱,让莲儿把他拎远点。”母亲遥望天边,惆怅地说,“不知道拎到哪里去了……”
五爹又让我含片参片,忧伤地看着我:“五爹没把你打造成铜皮铁骨,是五爹无能。”
我叹了口气,告别六亲,准备去丞相府迎亲,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地里,气喘吁吁地问:“还有多久到丞相府?”
原来怎么没觉得这段路有那么长。
“快到了,陛下别急,还差一刻才是吉时。”
寡人竟然还来早了!
我忧郁地看着丞相府匾额,路过几次,来过几次,以后这府邸就要换人住了。
对门师府正在办丧事,不挂红,也不能挂白。我心里难过,别过眼不敢看那几乎烙印在心上匾额。小时候觉得那是无法逾越高墙,阻隔在我和焕卿之间,长大后再想,这墙再高,也能推倒,但心墙呢……
虽也有推倒一天,但有人做得到,有人做不到,只是没有在正确时间遇到正确人罢了。
“陛下,吉时到了。”
我抬起头,看到裴铮一身红衣似火,微笑着向我走来。
恍然发现,这竟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穿这样艳色长衫,竟是俊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四三
红绸铺地,桃花落满,他踏香而来,握住我伸出手。
转身间我一阵头晕目眩,他长袖轻扫,不着痕迹地在我腰上一托,我用余光偷看他,不出意料地看到他唇畔半是揶揄微笑。
我干咳一声,本就发烫脸颊更加如火烧一般。从丞相府门口到游街马车不过几步距离,明面上是我们相互扶持,实际上几乎是他扶着我……
“陛下与凤君真是恩爱……”恍惚好像听到谁这么说,我看了一下自己和裴铮距离,这才意识到两人挨得有多近……
他在我臂上一扶,掌心在我腰上托了一下,借力之下我才上得了马车。
东市已被士兵清道,街道两旁跪满了百姓,我与裴铮微笑接受百姓拜贺,只听到一声接一声“吾皇万岁”,“凤君千岁”,眼前一阵阵发黑……
掌心忽地一痛,让我清醒了不少。
裴铮嘴唇微动,声音却清晰传到我耳中。
“陛下真是气虚体弱……”
我被他一噎,咬咬唇打起精神应对,冷哼一声别过脸看向另一边。他轻笑一声,借着长袖掩护,握住了我手,我不着痕迹地挣了几下都没有挣脱,感觉到他一轻一重地掐着我虎口,仿佛无形之中减轻了我痛楚,我便也由着他,直到后来十指交握,再难分开。
寡人才不接受激将,哼!
长袖底下暗斗,你掐我掐你,不多时竟已到了太庙。百官分列两侧,三呼万岁,宗室公卿盛装相迎。
儿臂粗高香先敬天地后敬列祖,自高祖刘芒到舅舅刘澈,一应三拜杯酒,将近五十拜下来,我已经两股战战,彻底站不起身了。我眼泪哗哗地转头看裴铮,轻轻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已经精疲力竭了。到这时裴铮也顾不上我这帝王脸面了,轻叹口气,半忍着笑意将我从地上扶了起来。
我已经气息奄奄了,靠在他手臂上说:“寡人后悔了……”
“悔之已晚。”他毫无压力地微笑。
其实换个角度想想,百官也与寡人差不多奔波,只不过他们都盯着寡人,不允许出半点差错,而他们自己却没人盯着,想擦汗就擦汗,想喝水就喝水,想坐下左右看看没有人也是可以……
我气若游丝地上了马车,说:“拉下车帘。”
裴铮一挥手,所有帘子都放了下来,阻隔了外间视线。我终于彻底松了口气,瘫倒在他怀里,哽咽着说:“寡人不娶你了……”
他手探进我后颈,在我背上一摸,出来一手汗。
我整个人便像从水中捞出来一般,朱红喜服都成了深红。裴铮忙取过水壶送到我唇边,我抓过水壶一阵猛灌,被呛得咳嗽连连,耳鸣眼花,越发觉得委屈……
“不娶了……”我抽抽噎噎。
裴铮笑着说:“陛下是在撒娇吗?”
我幽怨地瞪了他一眼:“为什么你都不会流汗……”
不由得想起那句艳词: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
好想喝冰镇酸梅汤……
裴铮帮我轻轻擦拭额面上汗水,笑道:“习武之人,自然和常人不同。”
我想他定是小时候就将一生汗流光了,这么一想,我心里也平衡了一点。
“豆豆……”裴铮忽然开口,神情有了些微变化,我仰头看他,眨了眨眼。“什么?”
裴铮嘴唇微动,像是犹豫了一下,眼神一动,而后笑道:“今天我很开心。”
我心头一甜,却故意说:“因为看到我这么狼狈吗?”
他哈哈一笑道:“陛下圣明!”说着忽然俯下身来,吻住我唇。我吓了一跳,想到这是在大街上,虽然有车帘阻隔,但那也不过是一层红纱布,万一突然挂起狂风岂不是被外面人看到了!
我急着想推开他,却被他紧紧抓住了双手,按在他胸口,感受到他胸腔内有力跳动。
“唔唔……”我避开他,苦着脸说,“我快晕倒了……”
他手轻抚着我脸颊,“我真不希望,今天被其他事打扰。”
我心口跳了一下,抬眼看向他。
“会有什么事?”
他但笑不语,撩起我长发垂于身后,说:“我们该回去了。”
西市和东市不同,几乎不见行人,我半倚在裴铮身上,微闭着眼睛休息。一阵风迎面吹来,掀开了前方车帘。
我睁开眼睛,正看见裴铮手中握着一枝羽箭,嗡嗡直颤,箭头正对着我。
裴铮说:“麻烦。”话音一落,羽箭在手中断成两截。
我重新闭上眼睛,忽然觉得今天这个颜色选得真好,本就是一地鲜红,也不会让人看出血颜色,只是血腥味比较难除。
“竟然让这支箭进了马车,暗卫是越来越没用了。”裴铮拂袖冷然道。
“我也不希望逼得南怀王在这一天动手,但是他要选在这一天,我也没办法。”我叹了口气,“狗急跳墙了。”
“你暗中放出消息,让南怀王知道苏昀把师府和宗室公卿勾结罪证上报朝廷,力荐要削藩,这是在逼他连明德陛下都要一并除去,也是逼他亮出自己底牌,一网打尽。如今兵力分散,东市一分,皇宫一分,太庙一分,表面上看,西市防御最为薄弱,但几乎所有暗卫都集中在这里。豆豆,你就那么有把握,把南怀王连根拔起吗?”
“我没有把握。”我笑了笑,仰头看他,双手环在他脖子上,脸枕在他颈窝。“可是我有你。”
裴铮微微一震,回抱着我双手收紧,闷笑道:“哦?你这么信我?你知道了什么?”
马车微动,暗卫将马车围成一圈,护在身后,厮杀四起。
“那天晚上在宝船上,你明知道我在门外,对不对?”
裴铮笑而不语看着我。
“你任刘绫那么说,不怕我误解你吗?”
“误解什么?”裴铮手抚上我脸颊,“刘绫说,本也没错。一句都没有错。我是和南怀王府有交易,他要金山银山,甚至要独立成,而我要你,要你信我,爱我,完完全全属于我,而且只属于我。留下水贼,是想借由他们口给你警示,让苏昀离京,也是想对他下手。但这一切不都是为了如你所愿?”
我笑容顿时僵住,心头一片纷乱。
裴铮淡淡一笑,似讽似嘲:“你这颗红豆不易采撷,那时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故意那么说,或者也想试探一下,试探一下我在你心里到底有多少分量,会不会因为那几句话就判我死刑。”
“若然是呢?”我打断他话,问道,“如果我从此不再信你,废了你凤君之位,收回我给过你一切?”
我是曾怀疑过他,但尽管如此,我也放不下了,纵然他真背叛我,我也放不下,舍不得,忘不掉,我会收回放给他权力和地位,但不会废了他凤君之位,他说他想要我,我又何尝不想完完全全地拥有他?
“如果你放弃我……”裴铮眼神一沉,依稀闪过血色,却很快掩饰过去,笑意盈盈道,“你终究没有。”
我不知道裴铮武功有多高,只知道几个爹爹之中以二爹第一,三爹四爹在伯仲之间,而裴铮仅次于二爹。四爹出身暗卫,行动以隐蔽着称,裴铮若连四爹行踪都能察觉,那没有理由不知道当时我在窃听。明知道我在场还那么说,他那番话定然别有深意。
或许,他只是不愿意打草惊蛇,让刘绫发现我存在。
“可你也终究背着我和南怀王勾结。中之是什么意思?他这可是要列土封疆,自立为王了!”我咬着牙瞪他,“若这都不是背叛,那什么才是?”
裴铮不以为意一笑:“他说要,我就给吗?”
我愣了一下。
裴铮说:“南部那么富庶,他要送钱给我,我也只好笑纳。至于他要什么,关我何事?”
“你……真无耻……”虽然早知道他不是个好人,但亲耳听到他这么说,我还是忍不住笑了。“无关乎天下人都骂你贪官、佞臣、奸商!”
裴铮指尖轻触我唇畔酒窝,目光痴迷:“我只要你笑颜,旁人怎么说,又关我何事?”
我一生为名声而活,而他只为自己心而活。
“寡人凤君啊……”我握住他手,将自己脸颊送入他掌心,“也只有你,能陪寡人在腥风血雨之中谈情说爱了。”
裴铮苦笑一叹:“帝王家女婿,不好当。”
四四
刺鼻血腥味让我皱了皱眉头,裴铮将我揽在怀中,转头对外下令:“走。”
一百多人在无声地厮杀,只听到刀枪剑戟碰撞声,长剑刺进血肉,划开衣帛,虽没有目睹,但那细微声音让人即使闭上眼睛也能想象。
一将功成万骨枯,古来如此。
清理过战场之后,这里什么痕迹也不会留下,那些死去人,历史也记不住他们名姓,只记得或成或败将,还有浮华与荣光。
感觉到裴铮掌心微微出汗,我仰头看他,见他唇色似乎有些发白,疑惑问道:“裴铮,你不舒服吗?”
他笑着摇了摇头,说:“无事。”
我揶揄地看着他:“你之前还取笑我,难道你也晕车了吗?”
裴铮点了下我鼻尖,笑道:“你可是在幸灾乐祸?”
“岂敢……”我瞥了一眼渐渐远去战场,回头看他,笑着说,“我感动呢,这算是有难同当吗?”
“你果真希望如此?”他挑了挑眉梢,似笑非笑。
我摇头笑道:“不要。有福我享,有难你当。”
他悠悠答道:“微臣领旨。”
我干咳一声,低下头,眼神闪烁着望着角落,低声说:“从今天起,你该改口了……”
头上传来他一声轻叹,环着我手臂慢慢收紧了,细细密密吻落在我耳后,不含任何欲念轻吻。
“民间百姓,都是怎么称呼自己夫君?”我把脸埋在他胸口,不敢抬头看他神情,只低低声地问,“是叫相公,还是叫官人,或者其他?”
“这要分场合了,看是在床上,还是在床下。”裴铮轻笑一声,气息喷洒在我耳后,我觉得自己耳根已经开始发烫了。
“你与旁人不同,在人前,自然只能唤我凤君,人后话……”他唇瓣在我耳垂上厮磨,低声说,“我名字叫铮。”
我声音细如蚊鸣,心如擂鼓。
“铮……”
“乖。”他声音含笑,轻揉了一把我脸颊,“不想把马车当婚房,就别再说话勾引我了。”
我被他这话噎了一下,冷哼一声推开他,别过脸看外面,强迫自己不要再转头看他。
连“铮儿”二字那么肉麻都叫过了,还有什么说不出口。
寡人这是在羞涩个什么劲儿啊!
我撑着下巴心想,可能是当时喊时候没往心里去,存是故意勾引他心思,半是玩笑半是虚情假意,如今却不一样了……
还有几里路就到皇宫了,拜过父亲母亲,我们便是真正夫妻了。
这几里路很短,这十年很长,但终于还是走到了尽头。
百官早已先到一步,迎着马车进了皇城之后才尾随而入。
我和裴铮下了马车,携手走上八十一级台阶。殿门大开,母亲与二爹并肩于龙座之上,四位爹爹两两分坐两侧。
我是天子,跪天地,跪列祖,不跪人。
宫人膝行捧酒上前,我与裴铮一人一杯捧起,向母亲缓缓一拜。
母亲接过酒杯抿了一口,哽咽着说:“突然好忧伤,女儿没了……”转手将酒杯放到托盘上,又接过裴铮酒,咬牙瞪着他:“养大狼崽叼走了小油鸡!”
我抽了抽嘴角,说:“母亲,你喝酒吧。”
母亲仰头灌下,嘤嘤哭泣。“女儿大了,胳膊肘都往外拐,还没拜完呢就帮女婿说话了……”
二爹一脸复杂地看着裴铮,勉强咽下了酒,看着手中空杯,一副不胜唏嘘模样,抬头看了看我,看了看裴铮,又是低头一叹。他抬起右手在我脸颊上轻轻捏了一下,笑道:“豆豆好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
昨日还是他捧在掌心里小豆豆,今日便要嫁作人妇了。
我自小听着二爹传说长大,他是陈英雄,是母亲英雄,也是我心中不会老去神话。他御下严厉,恩威并施,对我却只有无奈和宠溺。我想学剑,他便让人寻来武林至宝绕指柔。我想学琴,他抓来江湖第一造琴师傅砸了万金做成名器。我什么都不想学了,他也只有无奈一叹,揉揉我脑袋说:“好,豆豆不想学就别学了……”名剑名琴,从此摆在内府库里积灰。
文不成武不就,父君很是忧伤,母亲幸灾乐祸,捏着我鼻子说:“看你这怂包样,什么都不会,以后怎么振朝纲。”
二爹淡淡道:“她不会,别人会就可以了。我女儿,生来就是要让人伺候。”
我抱着二爹大腿撒娇:“还是二爹好……”
小时候仰断脖子都看不到他眼睛,他便拎着我坐在他手臂上,一转眼,我已到了他胸口,一抬头,依稀可见他眼角细纹。纵然他俊美威严依旧,甚至魅力更胜从前,但终究是老了。
尤其是在此刻……
我忍着鼻酸,冲他傻笑。
二爹说:“他若欺负你,我定不饶他。”
裴铮笑着答道:“不敢,不会,不能。”
父君沾酒必醉,一醉脸必红,漆黑双眸仿佛漾着柔柔水光,唇畔含笑,微微点头。
对我态度,父君比二爹纠结得多。二爹想让我万事顺心如意,当个昏君还是淫君他并不在乎,只要我快活就好。父君想让我当明君,又狠不下心训导我,想教识字,我又扶不上墙。他高高拿着戒尺,我眼泪汪汪望着他,他便打不下去,最后一声长叹,扔了戒尺俯下身抱我,喃喃说:“豆豆还小,不急不急……”这句话一说就是几年,直到最后没办法了,把我扔去太学府交给别人教导,他又放心不下,便三天两头地去太学府传道授业,顺便看我罚站。我在屋外,他在屋内,透过窗委屈地看着他,看得他分心,一堂课讲得断断续续,最后被母亲拉回了宫。
“慈父多败儿。你们五个当爹,一个比一个宠得不像话,早晚豆豆要当个荒淫无道暴君。”
五个爹爹想了一番,摊手道:“没办法了,那就当吧。”
大不了,他们就一辈子给姓刘母女当牛做马,鞠躬尽瘁了。
结果姓刘老女人吃醋了,把他们全拐走了,连小阿绪都没给我留下……
想到这里,我恨恨地回头瞪那个老女人一眼,看到她眼眶发红,轻轻叹了口气。
算了,虽然她没少折腾我,但也算疼我了……
不等我和裴铮敬酒,三爹和四爹已经自己喝上了,没什么惆怅情绪,打了个酒嗝,脸上微红,笑呵呵地摸摸我脑袋,说:“再来一杯……”
三爹是个简单人,自己没办法变得复杂,就把别人想得跟他一样简单,永远直来直去,简单快活。我童年时常随他闯荡江湖,几个爹爹里与他相处便像忘年好友一般。不过他总是会不小心害我摔伤、擦伤、磕伤,然后被四爹削……
母亲说,他们几人,三爹负责和豆豆玩,四爹负责被豆豆玩,她负责玩豆豆。这般不负责任话她都说得出来,我真替她感到害臊。
四爹就算喝得微醺也和平时没什么不同,他不怎么会笑,是不会,而不是不笑,但是他眼神能清楚地传达他情绪,幽深而温柔。
五爹接过裴铮酒杯时,动作微顿了一下,眉头一皱,抬眼看向他。五爹素来爱整人,尤其是母亲,尤其是拿着我当借口理直气壮地整母亲,有时候几个爹爹也会倒霉,除了二爹。
我看他望着裴铮眼神,心头咯登一声:难道以后轮到裴铮倒霉了?
裴铮笑容不减地接受五爹审视,五爹眼底闪过一丝疑惑,随即也释然了,饮下两杯酒,然后交给我一个绿色瓷瓶,说:“助兴用。”
我手一抖,险些把瓶子砸了。
这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唉……这一家人,没一个靠谱着调。
裴铮笑而不语,拉了下我手,引着我向外走去,在八十一级台阶之上,俯瞰天下。
文武百官徐徐拜倒,声音在崇德殿前回响。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凤君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话其实不怎么动听。我若万岁他千岁,那之后九千岁,我岂不是真孤家寡人了?
正是七月七日,百官拜完之后,夕阳已斜,明月初升,挂在崇德殿边上,拉长了影子。
“我累了……”我长长叹了口气,说,“这一天好长。”
还要夜宴群臣,还要登楼赏烟火,与民同庆。只有现在得一炷香时间喘口气。
裴铮笑道:“皇帝便是这般不好当,处处要让人看着。”
我在躺椅上一座,已经昏昏欲睡了,无力道:“肚子饿……”
肚子饿,却又吃不下,勉强咽了几口燕窝粥,便和裴铮分开,各自换晚上要穿礼服。
我有气无力地闭着眼睛,张开双臂让宫人伺候着更衣,小路子低声道:“陛下,易大人和苏大人来了。”
我睁开眼,说:“宣。”
仍是一身黑红相间龙袍,下摆较窄,方及地。我抚了抚袖口,抬眼看向进来两人。
“都部署好了吗?”
易道临稽首道:“西市杀手尽皆诛杀,一个不留,消息封锁住,南怀王见陛下无恙,必知事迹败露,如今朝中南怀王人马已经被盯住了,宫门全闭,他们Сhā翅难飞。”
半月来利用裴苏两党互相攻讦频繁换血,彻底打乱了朝中局面,如今皇城内外守卫已经彻底收回,兵权也在我手中,南怀王想活着出帝都,只怕没那么容易了。
大喜日子,如果可以,我也不想血溅喜堂。
我转头看向苏昀:“城外如何?”
苏昀道:“已扣住南怀王三千亲兵和宝船,截断所有出京路口。”
苏昀借出殡之机,拿着我令牌和虎符出城调兵,反埋伏于南怀王埋伏兵马,切断他后路。
他本就掌握了南怀王大部分暗线,这些暗线由他自己来切断,再合适不过了。
除去南怀王,从此陈就彻底摆脱了郡并存局面,普天之下,尽皆王土。
我长长松了口气,微笑道:“你们两个功不可没,事成之后,皆位列三公,共掌内阁大权。”
“微臣本分。”易道临俯首道。
苏昀垂眸不语。
我心中一动,又道:“除此之外,你们还有什么心愿,寡人定会帮你们实现。”
苏昀睫毛轻颤,稽首道:“请陛下准许微臣辞官还乡。”
我笑容登时僵住,冷然道:“苏卿家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在威胁寡人吗?”
“微臣不敢。只是经此一役,纵然百官不敢再提,但苏家背叛陛下在前,出卖同僚在后,在朝中难以立足。结党营私、以权谋利、欺上瞒下……窃之罪,苏家虽九死难恕其罪,不敢再居高位,微臣不愿陛下难做,请陛下准许微臣辞官还乡。能保苏氏一族安然,微臣长感皇恩浩荡。”
我紧紧盯着他,他深深低下了头,让我看不见他脸,他眼,他神情。
易道临眉心微蹙看着他,眼底闪过一丝不以为然和惋惜。
我看着易道临问道:“易卿家,以为如何?”
易道临回道:“苏御史言之有理,只是失栋梁,着实可惜。”
苏昀道:“我大陈地域辽阔,不可知者数矣,苏昀愿游历四方,游学着书,弘扬威于四海。”
他竟是去意已决了……
我忽地觉得悲哀,心头仿佛被蜜蜂蜇了一下,又疼又麻。
“你们苏家门生遍天下,但树敌也不少,一朝落败,保全容易,要安生怕是难了。寡人应承你,天子脚下,不会有欺压苏姓之人。”
苏昀撩起下巴,跪倒在地,弯下腰,额头轻触地面,说:“谢陛下成全。吾皇万岁。”
我拂袖转身,不忍再看。
“你们退下吧。”
门缓缓地开合,我忽地想起易道临之前欲说还休眼神,心中一动,吹响了暗哨。
一个身影像是凭空出现一样落在我前方。
“去听听,易道临和苏昀都说了些什么。”
有个声音告诉我,我可能错过了什么……
四五
“小路子,你在看什么?”出门前,我看到小路子扒在门边探头探脑。
小路子僵了一下,随即转过身面对我,吞吞吐吐道:“没、没什么……”
我挑了下眉,哼哼两声冷然道:“你这是打算欺君吗?”
小路子被吓得跪倒在地,眼眶一红,委委屈屈地说:“小路子不敢,只是小路子真没看到什么……”
我看向他之前地方,不出意料话,应该是苏昀和易道临离去方向。
“你在看苏御史和易大夫?”我疑惑地看着他,“看什么?看到什么?”
小路子扭扭捏捏样子看得我忍俊不禁,在他肩上轻踹了一脚,笑道:“莫不是你喜欢上了哪个?”
倒像被我说中似,小路子脸顿时涨得通红,口中却道:“陛下莫要拿小路子开玩笑了,小路子又不是女人……”
“喜欢又哪分性别、身份……”说到此处,我也忍不住摇头轻叹。说得容易,如何能不分……一年以前,或者更近,我也想不到自己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原以为,站在我身边,会是苏昀……
终究是烟花易冷,世事难料……
我刚要离开,小路子忽地抢地磕头,拉住我衣摆,眼泪啪啪落在地上。
我低头看他,疑惑地皱紧了眉头。
“小路子,你这是做什么?”
小路子却摇头不说话,脸涨得通红,眼泪溢了出来,憋着不肯哭出声。
“起来说话!”我厉声喝道。
他吓得脖子一缩,却也不肯站起来,我对左右宫人道:“扶他起来!”
他仿佛站不稳似,哆哆嗦嗦。我狐疑地瞪着他,“小路子,你是不是做了对不起寡人事?”
他摇头。
“那你为什么哭?”
他抽噎着,说:“小路子舍不得陛下……”
我笑了,“寡人还是皇帝,你还是总管,以后也还是这样。你舍不得什么?”
小路子仍是抽抽噎噎。“以后,陛下就是凤君了。”
我抱臂笑道:“寡人以前也不是你!”摇头轻笑,打趣他道:“真是个狗奴才……”却是忠心耿耿,也不枉寡人信他。
我见他哭成那样,便让他留在寝宫布置安排,另外带了几个宫人出行。
正是掌灯时分,这一夜琉璃火比过去每一夜都更夺目炫丽。火红宫灯迤逦而去,明月当头,清辉红光交相辉映,最后一缕霞光消逝在天际,如流火落地,点燃了帝都万家灯火。
夜幕都被这灯火映成了一片火红,这黑红缠绵之色,却与我和裴铮服色相似。
御花园中矮桌错落有致排列两侧,只有四品以上高官或皇亲戚才能赴宴。歌舞起,琴乐大作。美人风情万种,霓裳羽衣翩翩起舞,开场便是一曲凤求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我听得面上发热,余光向裴铮瞟去,却见他好似心不在焉,便问道:“你也累了吗?”
裴铮回过神来,低头看向我,轻笑摇头:“不累。”
我犹豫了片刻,又问道:“你是不是怪寡人搅乱了这场婚事。”好好喜事,偏弄得满城腥风血雨。
裴铮淡然道:“我不会在意这种小事。”
我松了口气,笑道:“那你怎么一直神不守舍?”
桌底下,裴铮握住了我手,指腹摩挲着我掌心,我能感觉到他用力地握着,却又怕捏疼了我,始终保持着一点距离。裴铮微垂着眼睑,淡淡笑道:“等了那么多年,突然之间握住了,又患得患失,大概就是这样心情。”
他说:“好像一松手就会飞走,一转眼就会消失。”
群臣盯着,我也不敢与他太过亲昵,便只是笑道:“你这也是婚前恐惧症吗?”
他笑着点头:“未必不是。”
南怀王坐于我右下首,诸侯王之中,以他地位最为卓然。一整个晚上他能笑容可掬,稳坐安然,一丝慌乱和异动也没有,仿佛西市那一场围杀并不曾存在。我伏兵早已在潜伏在四周,他若不动手,这个晚上我便无法主动发难将他拿下。
我并不想破坏自己一生中最重要一天,虽然感慨于老狐狸沉稳和城府,但也不是没有松了口气。等到明日再动手,或许也不迟吧,毕竟他所有明线暗线都在我掌控之中。明日朝拜,他仍然不能离京,而明日午朝,我便能以西市弑君名义,擒拿南怀王。
刘相思啊刘相思……
我无奈地摇头取笑自己,果然还是太女儿心态,由着性情做事。本想除去裴铮,却动了心,不忍心。本想诛杀南怀王,又怕乱了喜事,舍不得。
“陛下想罢手吗?”裴铮忽然开口问道,“否则,该动手了。”
“暂缓而已。”我低声说,“且让他多活一夜。”我余光看这南怀王说,“这人果然胆大包天,城府极深,既敢明目张胆围杀我,还能气定神闲在我眼皮底下喝酒。”我皱了下眉,“难道他还有底牌?是什么?”
“他料定了,今晚他不动,你也不会动手。”裴铮淡淡道,“不过是比谁更有耐心而已。”
我却总觉得,好像不止如此……
易道临和苏昀早已做了万全准备,我没有下暗号,他们也不会动手,随机应变,这一点不需要我对他们多说。
“比耐心,寡人从来不输人。”我轻哼一声。
裴铮勾了勾唇角,似笑非笑斜睨我,却道:“微臣也觉得自己不输人。”
我清咳两声,觉得他说得也很有道理。不过是他等我十年,我等苏昀十年,但这一比我却输给他,因为他等到了,而我没等到。
我面红耳热,掩饰着摸摸鼻子说:“其实寡人是不喜欢看烟火……总觉得太过悲伤了,曾经那么炫丽,却也不过转瞬即逝。”
裴铮握着我手蓦地收紧了,我听到他说:“不会……”
也不知道他这句“不会”是指不会什么……
好不容易撑到宴会结束,登上城楼赏烟花,与民同乐。宫人抱着半人高篓子,里面装满了铜币,只等烟火燃放时候洒下城楼。百姓“吾皇万岁”四字就属这时最大声,被那铜币砸得很疼,却又很……
待十万门烟火放完,便是送入洞房了。
也不知到那时我们还有没有力气咳咳……至少现下我是累得不想动了。
我偷眼打量裴铮,却被抓了个正着,登时大窘,慌慌张张别过脸,像是做了亏心事一般。裴铮摇头失笑,脚下轻移,几乎是将我半揽在怀中。我忙暗中掐他,咬着牙说:“底下那么多人看着呢!”
裴铮轻声说:“他们其实什么都看不到。”
我怒道:“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曾在底下这样仰望你。”他说。
我沉默了片刻,回握住他手说:“以后,你就站在我身边了。”
裴铮淡淡一笑,“好……”后面他依稀还说了什么,却被淹没在炮火声中,震耳欲聋,仿佛要掀开这黑红缠绵夜幕。
我本拟今夜放过南怀王,却料不到,他会选在这个时候动手。
变故一触即发。
城楼腾挪空间狭窄,无法布置伏兵,易守难攻,当第一个黑衣人借着炮声与夜色掩护偷袭之时,我伏兵皆在城楼之下!
那把长剑直逼划破夜幕直直刺向我面门,裴铮揽住我腰身一转,避开剑锋,袖子一挥,将长剑荡开,袖口却也被划断。这一个动作已经惊动了左右,立刻便有人大呼:“有刺客!”
我听出来,喊人正是南怀王!
城楼上本就挤满了几十个官员,一听到这句话登时乱作一团,慌张逃命,谢天谢地,还有人不忘喊:“救驾!救驾!”
挤成一堆百官挡住了救兵来路,反而是几个黑衣人早有准备,杀到我和裴铮周围。裴铮左手护着我,右手抽出守城士兵长刀挡住攻来几把剑。对方长剑锋利非常,几个接触间便劈断了长刀。
但这一拖延,暗卫已经立刻到位,将我和裴铮护在身后,我手心发汗抓着裴铮手臂问:“你没受伤吧?”
裴铮神色凝重,摇了摇头:“没事。”随即在人群中搜索南怀王身影。
早有暗卫盯住了他,因此不过一个眨眼,便有暗卫将南怀王押到跟前。
裴铮低头一看,顿时脸色大变,上前一步抓起南怀王前襟,左手在南怀王面上一抓,一张人皮面具握在了手中。
“假!”我震惊地看着裴铮手中人,“你是谁!”
那人木然一张脸,没有回答我话,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裴铮。“王爷让我转告阁下一句,没有人能事事算透,就算你抓了我,又有什么资本和王爷交换。”
又一轮烟火升空,炮响不断。
裴铮身子一震,松开了手,转头望向人群。
暗卫刀横在那人颈上,但那人眼睛一瞪,嘴角溢出鲜血,竟是服毒自尽了。
“废物……”我浑身发抖,瞪着那名暗卫,“不是让你们盯紧了南怀王了,什么时候换了人你们竟然不知道!”
暗卫齐齐跪下,一言不发。
裴铮声音突然变得沙哑,“别怪他们……因为从一开始,在你下令之前,这个南怀王就是假。”
我倏地抬头看裴铮:“什么意思?难道他根本没有入京?从头到尾都是这个假冒?”
“不,南怀王入京了。但是从一开始以南怀王身份出现,都是这个人。真正南怀王,一直在潜伏在暗处。”
我笑了。“寡人真是小看他了。”
裴铮垂下眸子,苦笑:“我又何尝不是……”
“可是那又如何?他所有人马都在我控制下,就算逃了他一个,又能做什么?”我转头对暗卫下令,“按原计划行动,一个不留!”
城楼底下百姓尽皆俯首抢铜币,在炮火和夜幕掩护下,并不知道城楼上发生了什么事。我沉声道:“封锁所有城门宫门,全城戒严!”
这就是南怀王底牌?那他也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陛下,是否现在回宫?”左右请示。
我捏了捏眉心,心想反正下面百姓也看不出城楼上站是什么人,留在这里也没什么必要,便道:“你们两个代寡人和凤君陪他们看烟火,寡人先回宫等消息。活捉南怀王父女,寡人定有重赏!”
我说完回手拉住裴铮手,他手掌微凉,紧紧握住我。
我咬牙道:“亏寡人还想放他一马,该死南怀王,寡人要灭他九族!”
裴铮始终沉默不语。
一名暗卫落在我身前拦住了去路。
“属下有事禀报!”
“何事!”我皱着眉看他。
“苏御史和易大夫。”
我愣了一下,松开了裴铮手,回头对他说:“你先回宫,寡人还有事要处理。”
裴铮深深看了我一眼,幽深凤眸好像失去了往日光彩,眼底闪过一丝意味不明情绪,终是化为了然淡淡一笑:“微臣先行告退。”
我看着他远去背影,那种复杂感觉又浮上心头。
暗卫开口道:“从两人对话中得知,苏御史并未按陛下吩咐把自己归顺陛下消息放给南怀王,相反,苏御史彻底投向南怀王……”
“什么!”我倒抽一口凉气,“苏昀投向南怀王?”
“不是。”暗卫说道,“苏御史以扳倒裴相,废黜女帝,扶持幼帝为理由,假意联合南怀王,里应外合,孤注一掷。”
我心头狂跳,沉声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给我说详细了。”
——————————————————————————————
易道临:“你这么做,和陛下所吩咐不一样。”
苏昀:“只要能达到目,怎么做有什么差别?和逼反相比,诱反不是更容易掌控?至少这样一来,南怀王行动会在我们掌控之中。”
易道临:“他凭什么相信你?我又凭什么相信你?”
苏昀:“前者你不需要知道,后者亦然。因为你相信了,而他也相信了。”
易道临沉默了片刻,又说:“你始终知道陛下想兴王党,灭裴苏,也明知道我是陛下人,为什么还举荐我?”
苏昀一笑:“就算我不举荐你,陛下早晚也会想办法提拔你。”
“是你亲自把鸿胪寺纵火案线索透露给我,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自废一臂。”
“你也不需要明白。”苏昀笑着说,“有些事情,做了就好,想不明白,又何必想。明白了,也未必是件好事。易大人没有在陛下面前说出实话,苏某感激。只是还望易大人以后不要再欺瞒她……她不喜欢有人骗她。”
易道临嗤笑一声:“你自己骗她那么深,又有何立场说我?我不说,不过也是因为没有必要。”
“是啊……”苏昀苦笑,“没有必要说了。”
是什么没有必要说?
是什么还瞒着我?
为什么明知道我想利用易道临废了苏家还举荐他?
为什么亲自把自己罪证交给易道临?
为什么诱反南怀王?
苏昀,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
“他在哪里?”
“城郊十里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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