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蕊还在发怔,就听到他冒出这么天马行空的一个问句,是啊,她不仅来了,而且已经来了一、两天了,敢情这位爷才想起来?
「是,初蕊见过大人。」她头皮有点发硬,曲膝对他福了福身。
他点点头,『嗯』了一声说:「过来替我宽衣。」
所以说,牛牵到哪里都是牛,奴才到了哪里也还是奴才。
初蕊应了声,快步走过去,手脚俐落地侍候他宽衣,脱下厚重的朝服,他太高大,越发衬得她娇小。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头顶上有一道锐利的视线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自己,很是热烈。心下泛起了嘀咕,难不成皇后娘娘这次算准了,这位聂中堂确实会满意自己?
如果真是这样,倒也省了不少麻烦,至少她也可以亲自尝尝『恃宠而骄』的戏码,究竟是何等滋味。
换好衣物,她又小心翼翼地服侍聂狩臣洗了把脸、喝了杯茶,此时屋外的大桌上已经有丫头摆起了晚膳,飘来阵阵香味,看样子,今儿他是打算在这吃了。
「爷,晚膳准备好了。」管事的婆子在外间恭敬地禀报。
聂狩臣听了,淡淡地应了声,从圆桌边站起朝外头走,「都下去吧。」
「是。」两、三名丫头朝主子行了礼,随着管事的婆子一起退出屋子。
跟在男人身后走出来的初蕊,正琢磨着要不要随那些丫头们一块儿下去,就听见他道:「你留下。」
喔!原来她还得继续侍候。
桌上的菜肴简单但精致,两荤两素一汤。汤是南杏参地老鸭汤;荤菜是五香獐子肉、鹿茸三珍;素菜则是现下的时令小蔬。
因聂狩臣是北方人,口味较重,偏喜面食,主食便是春饼卷菜。
「坐下吧。」
初蕊正低眉顺眼地站在一边,听到男人要自己坐,赶紧上前,说句「多谢大人」,便硬着头皮端坐到他旁边的位置,眼观鼻、鼻观心,如入定的老僧。
「你用过饭没有?」动筷之前,不知是客气,还是随口,她听到聂狩臣淡淡地问了一句。
于是她用更加客气的口吻恭敬地答道:「回大人的话,初蕊方纔已经吃过了。」
「哦?府里的饭菜还合胃口吗?」
「是,大人。」
「住的也还习惯?」
「是,大人,一切都好。」
「你……」他拿起沉甸甸的乌金筷子,半天都没说下去。
怎么?难道她适才的回话有什么地方不妥?
初蕊疑惑地抬起头,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略皱着眉头,心下不禁有几份忐忑,谨慎地试探一声:「大人……」
他听了,越发没好气地哼了声,抬起筷子去挟桌上的菜,吃了好几口才朝她丢出一句:「这里没有大人。」
「是……爷……」她想起方纔那管事的婆子这样唤他,赶紧也改了称呼。
他看了她一眼,冷冷地咧咧嘴,半讽半真地道:「你倒是机灵。」
这应该算是变相地称赞吧?虽然语气不怎么好,初蕊还是松了口气,暂且将七上八下的一颗心放回肚里,继续小心地在旁边陪坐。
聂狩臣吃饭时并不多说废话,挟着菜和饼,很快地吃着,在喝完汤后,大手很自然地接了她端过的茶。
色泽翠绿的六安瓜片,泡在紫砂壶里。香气清高、味鲜甘美,沏得正好,应是他日常喝惯的茶水。
果然初蕊看他啜饮一口,脸上并无不快,又慢条斯理地开口,嘴里吐出的却是她的名字,「景初蕊?」
即便是在宫里,也很少有人知道她姓『景』,这个姓氏,代表的是不祥和罪过,绝少被提起,但初蕊仅迟疑一秒,便很快答道:「是。」
「几岁了?」
「十八岁。」
「几岁进的宫?」
「八岁。」
「你爹是工部左侍郎景离渊?」
她沉默了一下,这下比方才用的时间要多,才语气僵硬地回答了声:「是。」
「当年因为修皇陵而获罪?」
「是……」
「诛连九族?」
「……」
他见她不吭声,并不介意,仍继续道:「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上自高祖,下至元孙……你因年幼,与两个姐姐逃过一死,三人入宫中为奴?」
她咬紧牙关,张大一双美眸,定定地瞅着饮茶的男人,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十三岁时从浣衣局调到重华宫,因皇后娘娘赏识你,所以让你破格做了女史,这在宫里算是开了先例。」他不知想起什么,忽地缓和下语调,「你也算命大,你两个姐姐们即使进了宫,后来还是相继早夭,而且死因不明……难道你不觉得有些蹊跷吗?」
纤纤玉指死死地握住,长长的指端深深刺入柔嫩的手心,疼痛方能令她保持清醒,不被哀伤击倒。
这男人,不愧曾经掌管刑部,够狠、够无情,能将这可怕的事实解释得宛如史书般标准,嗓音低沉且清晰,每一个字都能将她刺得鲜血淋漓、痛不欲生。
旧日的场景,似乎还漂浮在心底最深的角落。那些惨叫、鲜血、悲凄,历历在目,言犹在耳,幼小的她不懂,为什么一条条活生生的性命,突然间说没就没了?
无论她如何在菩萨面前祈祷、央求,姐姐们还是没有回来,她们不会再给她梳头、说故事,不会再教她写字念诗、摘漂亮的花儿了,因她们都死了……
夜幕降临了偌大的中堂府,屋里很安静,没有交谈,也没有对答。
终有勤快的小丫头看不过去这黑灯瞎火,蹑手蹑脚地进来掌起灯,又快快地退了出去,生怕惊动了桌边神情各异的两个人。
桌上,紫砂壶中的茶水已经完全凉透了,男人也终于品完了茶。
他注视着面无血色的女子,黑眸里有着几分兴味和洞察,初蕊警觉地倏地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投下暗色的影,挡住那投射来的锐利视线。
他扬眉,突然凑过去,「你会不会觉得你们景家是无辜的?其实是遭人诬陷蒙了不白之冤?」
她下意识地朝后躲闪,像受惊的小兽般瑟缩着,掀起眼帘注视眼前意味不明的男人,全身都竖起刺猬般的尖尖硬刺。
打小在内宫里长大,她跟那些面目可憎的嬷嬷、阴阳怪气的公公、含酸露妒的嫔妃、娇生惯养的公主们都打过交道,甚至连心思缜密的皇后娘娘的一些想法,她也能揣摩出一二来,但,她却下意识地想在这男人面前闪躲。
她不懂他究竟在试探什么?
他和她,一个是国家的股肱之臣,一个是后宫里的卑微女官,他想在她身上得到什么样的答案呢?
「爷……」初蕊侧过小脸,长睫轻颤着,娇柔的声音满含央求,任再铁石心肠的人听了,也会于心不忍。
他却没放过她,伸手,粗指捏住她小巧的下颔扳过,直视那双黑白分明的清灵眼眸:「回答爷刚才的问题。」
躲是躲不掉的!初蕊极力压下胸腔中怦怦乱跳,突然唇瓣一勾,如水的眸子再睁开时,方纔的恐慌和闪躲都已不翼而飞,眼波流转似天空最美的星辰。
她轻轻启唇,巧笑嫣然地反问:「若……初蕊说『是』,爷会将初蕊关进大牢吗?」
有趣!这女子并不如她外表看起来那般恭顺,她是只小猫咪,有着尖尖的爪子呢!
聂狩臣瞇起锐利的眼,突然笑起来,冷峻硬朗的线条多了一丝柔和,衬着浓眉利眸,高鼻薄唇,很是英朗。
「在爷面前,最好收起你在宫里学的那一套,爷不喜欢。」他放开她,粗糙的指腹间独留一片滑腻,像是青青草原上最上等的羊脂,「还有,既然来都来了,那就好生待着,别给爷惹麻烦就成。」
初蕊抿了抿唇,说了个「是」字。
她一向恪守本份,即使是皇后身边最受信任的女官,她也想不起来自己何时曾经得罪了这位权臣。
不过多说多错,免得引火焚身,她决定还是乖乖闭嘴的好。
「今儿晚了,以后若有空,咱们继续聊聊。」他满意地暂时放过她,站起身往内间走,「爷要沐浴,你来侍候。」
那高大的背影,怎么看都有点不怀好意,初蕊长长地吸了口气,抬足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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