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阿紫所指“永生之痛”的涵意。
狐仙可以长生不老,人间男子的寿命却是有限的,如果狐仙爱上凡人,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爱人年华飞逝、生老病死,进入六道轮回。即使来生还能再见,凡人却早已遗忘了前世的记忆,彼此形同陌路。
虽然我没有体会过爱情的滋味,但是我可以假设。阿紫是我目前最爱的人,假如有一天我认识她,她却不再记得我是她的女儿,我一定会万分痛苦。
阿紫所言,似乎有感而发。
难道她曾经历过这样的“永生之痛”?难道在她冷漠绝情的心底,也曾经有过一瞬间的心动?
但是,自从我有记忆以来,她对所有男子都是一般冷酷。
她成仙前的最后一个男人是十八岁的南齐皇帝萧宝卷,我借助着与她心意相通的法力,感知到了那痴情的少年男子对她的宠爱和眷恋,而她对萧宝卷自始至终心如磐石,眼看着他自尽而死却无动于衷,连一丝丝的愁绪都没有。
所以,我不相信阿紫身边的男人会有例外,甚至包括我那从未谋面的父亲在内。
阿紫借助法力,乘风将青蒿和我带离翠云山。
我回首遥望,翠云山顶云雾弥漫,苍翠的绿树将白云烘托成青翠之色,山高达千丈,凡人永远都无法企及。
青蒿拉着我的手,向脚下看了一眼,回头对阿紫说道:“紫姨,您要送我们去哪里?”
阿紫轻轻道:“九步之内,必有芳草;美酒馥郁,百里飘香。”
青蒿笑道:“原来是兰陵!紫姨真会给我们选好地方!兰陵的香草多,美酒多,我最喜欢兰陵的郁金香了!”
兰陵,会是一个怎样美丽的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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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17牙弦千古绝凤凰山四日,仿佛只是弹指一挥间。
渡弓每日将自己的真气与法力源源不绝输送给我,我籍着他的支持和帮助,一天一天坚持下来,腹中小胎儿渐渐长大,再没有任何危险的征兆,我依然十分思念萧统,盼望着孩子早日降生。
凤凰山中颇多鸟族精灵,渡弓身边的两名侍女云雁和雪莺,遵照着他的叮嘱精心照顾着我,直至我生下一只似我一般、通体毛色雪白的小狐狸。
我平躺在软软的床榻上,隔着雪白的羽纱,看见雪莺将它围裹在一个金黄色的凤凰羽毛襁褓内。
新生的孩子双眸微合、蜷缩着小身子安睡,虽然是初生小狐狸形状,其娇憨之态却颇似人间婴儿,它的五官轮廓清晰,下巴尖圆,眼睫毛乌黑悠长,神态之间隐隐约约有着萧统的俊影。
雪莺小心翼翼将婴儿抱至我面前,称赞道:“公主的小狐狸好漂亮!它日后长大了,必定是一名翩翩公子爷。只是不知它修炼成人形之后,是似它父亲更多一些呢,还是似我们公主更多一些呢?”
我伸手抚摸着它头顶柔细的白色狐毛,心中半是激动、半是喜悦,暗自想道:“他既然是男孩,一定更似萧郎。”
云雁轻手轻脚将帐幔掀起,低声细语道:“奴婢刚刚将喜讯禀报了大王,大王马上就来看望公主了。大王听见消息高兴得不得了,说凤凰山中以后可就不止有小鸟儿,还有我们的狐族小王子呢!”
雪莺凑近看了半日,问道:“公主,给小王子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我正逗弄着它的小鼻尖玩耍,思忖片刻依然犹豫不决,抬眸微笑道:“爹爹说过,只要孩子一降生就会送我们至人间与萧郎相见,萧郎他博览群书、才思过人,届时一定会为孩子取一个好名字,此事不如交与他。”
我话音未落,渡弓的金色身影在帐外闪现,轻声问道:“乖女儿,爹爹来看你们了,此时可以进来么?”
我将小狐狸抱在怀中,向雪莺、云雁二人点头示意nAd1(
她们退步行出帐外,恭声说道:“公主请大王进去。”
渡弓疾步行来,迫不及待地将我怀中小狐狸接过凝视了片刻,英俊的面庞带着满意的笑容,说道:“此子相貌秀逸、灵气十足,日后必定大有成就!紫儿将他交与我吧,我一定悉心栽培他。”
我微觉疑惑,说道:“多谢爹爹一番好意,可是,萧郎苦侯了我们呣子四年,我想先带他前往人间与萧郎团聚。”
渡弓将襁褓交与雪莺,在我床榻之畔缓缓坐下,眸光温和慈祥,亦带着淡淡的忧虑,对我说道:“紫儿,我告诉你一件事情,但是你须得答应我,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冲动、不可以意气用事,听见了么?”
一种极为不安的感觉霎时从我心底升腾而起,渡弓有何事必须如此郑重其事告知我?难道此事与萧统有所关联?
我凝望着渡弓的眼神,压抑着剧烈的心跳,轻轻点了点头。
渡弓取过一面水晶圆镜,将掌心自其上缓缓拂过,将镜面朝向我,我窥见镜中所现镜像,就如同灵芝仙子的通天如意一般,真是我们离开楚天台后,人间四载说发生的一切经历情形。
我首先看见的是渡弓与萧统当时在楚天台上、避开我的那一段对话内容。
渡弓神情严肃,对萧统道:“你可知道,我的女儿身为仙族后裔,如今她虽然修炼未成,日后必定是上界仙子,与天地同寿、日月齐光,你们本不应该结为夫妻么?”
萧统语气谦和道:“我知道自己本系凡俗之人,从未奢望能够得到仙子垂青。数年前我于兰陵得见紫儿,与她结下一夕情缘时……虽然心中有疑,却依然无法忘却她的影子,她是仙子亦可,是凡人亦可,对我并不重要nAd2(”
渡弓道:“我不会怀疑你待紫儿之诚意。只是,你可曾想过,紫儿对你如此眷恋情深,倘若有朝一日你魂归地府,她该如何自处?”
萧统毫无畏惧之色,轻声道:“此事我早有预料,紫儿虽然纯真娇弱却足够坚强,我相信即使我不在人间,她亦能……与孩子一起,开心快乐生活下去,无论我魂魄归于何方,心念之中惟有她们呣子。”
他话虽如此,提及我们“呣子”时,俊容却微带黯然之色。
渡弓目光直视他,说道:“我不妨直言相告,此事于你并不遥远,你之阳寿转眼便尽,你在人间所剩时日已不多了……甚至,你根本就等不到紫儿的孩子出世的那一天!”
萧统闻言,挺直的身影不禁微颤了一下,明眸并无畏怯,却带着无限遗憾与惆怅。
渡弓追问道:“你真的以为,紫儿没有了你之后,依然能够开心快乐生活下去么?她能够忘记过往的一切、不再想起与你这一段缘分么?紫儿虽是狐族与鸟族后裔,却是难得一见的专情之妖,相较她的母亲更加……你真的能够忍心见她永生永世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么?除非她能够成为真正的仙子,才能忘却人间痛苦和忧伤。”
萧统被他的话所震撼,眸中射出希冀的光彩,说道:“我并不想抛下紫儿,可是,我不知道该如何才能挽回天意,”他略停顿了一霎,突然向渡弓急促询问道:“父王既然如此说,可有解救紫儿之法么?”
渡弓颔首道:“你天资过人,早已猜到我的用意,我虽有一法,却未必能够成功,且于你是极大考验,不知你是否愿意一试?”
萧统点头应允道:“我愿意一试,请父王明言。”
渡弓缓缓说道:“我从西王母身边仙子处得知消息,西王母曾有一种名为‘瑶果’的相思树,却不慎将树种遗落人间,故而有言,凡是能寻觅到仙树者,无论是神是鬼、是人是妖,即刻将其列入仙班nAd3(你若是想助紫儿位列仙班,这便是唯一、亦是最有可能的办法,只是那相思树极难寻觅,你有此信心么?”
萧统若有所思,缓声说:“我记起了……紫儿初至人间,时常对我言及相思树,原来便是为此。请父王放心,我必定在有生之年尽我所能代替紫儿寻找仙树,即使历尽艰难,亦不会轻易放弃。”
渡弓轻舒一口气,说道:“事在人为,结局只能看天意如何了。”
萧统向他叩首,声音坚定道:“我一定尽力而为,祈求天意垂怜,助我早日寻觅到相思树。”
镜中时光飞逝,我看见了萧统策马奔赴大江南北、深山密林,在街头巷陌穿行、四处寻觅相思树及红豆果实的翩翩白衣身影。
镇江的桃源胜地,种植着各种各样的相思树,石屋中堆满了形状、色泽各异的红豆,除了编撰《文选》,他将所有的精力都耗费在寻觅和种植相思树上。
然而,经历了整整一个寒暑,他依然一无所获。
第二个桃花烂漫的春天,萧统突然患上了一种无名之症,他秀逸的身影更加单薄,明朗的俊颜越来越消瘦憔悴。
我看见他独立在桃花溪水畔,掌心紧握着一把红豆,凝视着水中倒影,眸中落下数滴晶莹的泪水,喃喃说道:“紫儿,萧郎自知天命不永,只可惜至今未能寻到仙树的踪迹,我们的孩子必定很可爱,可我不能见到他了……”
身侧一名白衣童子忍不住哭泣出声,说道:“太子殿下,外面风大,您的身体受不住,回石屋去吧!”
萧统微微摇头,轻声咳嗽了一阵,明眸依然清澄如水,向那白衣童子道:“将铁锨拿来……我为紫儿种几株相思树,明年春天恐怕再没有机会……等到三年后紫儿返回人间时,这些树想必都能开花结果。”
那白衣童子掩面低泣,却不敢违逆他的心意,走回石屋将铁锨取出,双手奉递与他。
萧统接过铁锨,漫步行走至溪畔略高之处,用力挖掘沙土,细心将一颗颗红豆树种放入小坑内,伸手将其掩埋整理好。
他静静凝视那些红豆树种良久,突然自袖中取出一把匕首,自指尖划过,一滴滴嫣红的鲜血随即纷纷坠落在新填的沙土上,将暗黄色的灰土浮沙染红了一大片。
那白衣童子急忙呼唤着赶过来,叫道:“殿下不可伤害自己!”
萧统抬眸向他微微一笑,说道:“素止,你可曾听说过古人铸剑的传说么?”
白衣童子点头道:“素止知道,欧冶子将精光贯天、日月争霸、星斗避彩、鬼神悲号的五把青铜剑献给越王,越王为五剪命名为‘湛卢、纯钩、胜邪、渔肠、巨阙’,从此欧冶子便与宝剑一起名扬天下。”
萧统目视沙坑,轻轻说道:“若无血祭,一剑难成。我并不奢求自己将来结局如何,惟愿以血浇灌相思树,或许能够感动上界天神,护佑紫儿永生永世无忧无虑……”
我清清楚楚看见,萧统每日坚持用自己指尖的鲜血灌溉相思树种,直至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我清清楚楚看见,他在弥留之际,为了争取更多的时间而彻夜不眠,坚持翻阅无数本相思树种植方法典籍,心力交瘁之下,他明澈的双眸几近失明;我清清楚楚看见,他临终前最后一刻,将我赠予他的那一方锦帕紧握在手中,以微弱的声音呼唤着“紫儿……”
他轻轻合上双眸的那一刻,温润的面容皎洁如美玉,手腕上的佛珠依然闪烁着璀璨光华。
白衣童子素止哀恸不已,抚琴追忆着他,却因悲痛而勾断了那一架筝的所有丝弦。
我猛地惊呼出声,将那一面水晶镜丢弃在地面上,泪水如同滂沱大雨一般潸潸而下,大哭道:“萧郎,萧郎,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紫儿啊!”
渡弓向前俯身,将我拥入怀中,语带悲凉之意劝道:“乖女儿,我的紫儿,不要如此!你适才不是答应过我,不可以冲动、不可以意气用事么?萧统他本来就是凡人,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
我拼命摇头,痛哭失声道:“不,萧郎不会离开我的!他刚过而立之年,怎会如此早逝?我不相信!我不相信!爹爹,请你立刻送我去人间,我要见萧郎,我要带着我们的孩子去见萧郎!”
渡弓缓缓抚拍着我的背脊,说道:“紫儿,你可知道人间此时乱至何等地步?萧统之逝未必便是悲哀,或者正是他之幸运……”他将水晶镜取回至手内,送至我面前,说道:“你且先看看,他薨逝之后梁国国中境况吧!”
我透过模糊不清的泪眼看见了水晶镜内的情形,不但看见了过去种种,亦看见了梁国的未来。
镜中所现的一幕有一幕惨烈场景,让我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第二十一章
——四月乙巳,萧统因病而逝,时年三十一岁,皇帝萧衍哀痛无极,为其上谥书曰:“昭明太子”,他的死讯传至京城后,朝野婉愕,建康城内男女百姓皆奔走于宫门,号哭涕泣者积满街道,闻丧者莫不哀痛至极。
五月,萧衍改立三皇子萧纲为皇太子,正式接掌东宫之位。
六月,魏国内乱,胡太后设计毒杀了与自己政见相左的亲生儿子元翊,另立新君,拒不承认元翊与梁国所订立的“淮水之盟”,大举兴兵犯梁,攻占九城十三州。
九月,萧衍与萧纲正式下诏讨伐魏国,并派萧衍的侄子贞阳侯萧渊明和萧衍的孙子萧会理分督诸将,由于萧会理“懦而无谋”,且以直系王孙自居,与萧渊明互生猜忌,梁军大败而归,彷徨之余,昔日魏国降将侯景在寿阳举兵反叛,随即大举进攻建康城。
七皇子湘东王萧绎闻听建康城被围困,移缴其所督统的湘州刺史河东王萧誉,雍州刺史岳阳王萧察,假命他们率兵勤王,其实按兵不动,坐观其斗,以待时机。
次年五月,皇帝萧衍为侯景所拘押囚困,仰躺于净居殿内,因多病口苦欲喝一口蜜水,亦无人答应,凄凄惶惶之下崩殂而逝,时年八十六岁,萧衍死后近一个月,侯景才允许发丧,命太子萧纲即梁国“皇帝”之位,是为梁朝简文帝。
六月中,萧纲登基为帝,侯景时刻对他严密监视,出屯朝堂,分兵守卫,依然将他的行动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
三皇子萧纲成为梁国简文帝后,并没有如他所愿一展宏图,死于叛乱贼臣之手;七皇子萧绎,随后即位为帝,同样没有振兴梁国,魏兵入城之际,将宫中数万卷藏书付之一炬,不久被叛臣活埋而死;徐昭佩在城破之时,自投深井而死。
萧氏皇族所有皇子王孙,或是自相残杀,或是被人诛杀,人丁凋落,惨不忍睹。
唯一的例外是蔡兰曦与萧欢,他们远离了皇室喧嚣,安然度日nAd1(
——或许,渡弓所言并没有错。
倘若萧郎仍活在人世,目睹此情此景,他情何以堪?乘风归去,对他反而是一种解脱与自在。
可是,此时此刻,我该去往何处寻觅我的萧郎?
18。泪珠万行新账幔外传来一记娇细的交换之声,让我的心头掠过一阵疼,迅速向声音传来处看去。
雪莺匆匆而入,将羽毛襁褓递给我,说道:“小王子醒来了呢!”
我低头凝视着怀中柔弱乖巧的小白狐,眼泪愈加汹涌而出,对渡弓说道:“爹爹,我想见萧郎,求您设法让我见他一面吧!”
渡弓抚摸着我的发丝,轻声道:“我与地府帝君尚有几分交情,萧统虽然魂魄归于地府,却并未让他投胎转世,你尚且能够见他一面。只是你们若不能寻觅到仙树,帝君亦不能护他太久,终究不能永世相伴相随。”
我心中计议已定,扶着床榻边缘站起,向渡弓道:“爹爹,请送我至人间镇江府,我要去萧郎临终为我种植相思树之地!”
渡弓利用法术将我送至桃源胜地,眼前又是阳春时节,桃花漫天飞舞,溪水清澈明晰,一如往昔。
我怀抱着小白狐,静静站立在那几株萧统以鲜血浇灌的相思树前,如今三载已过,昔日的红豆早已茁出新芽,长成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
令人惊讶的是,它们的枝叶虽然繁茂,却并未开花。
我仰视光秃秃的花冠良久,不再犹豫,取下发上金钗,将手指划出数道血痕,心道:“萧郎,古有干将,莫邪夫妇舍身铸剑,你亲手所植,和血而栽种的相思树,又怎能没有紫儿鲜血的灌注?无论成与不成,我必定要与你生生世世永为夫妻,倘若我们不能一起成仙,就一起入地府吧!”
小白狐虽然幼小却极为伶俐,见我指尖滴血,不停“唉唉”叫唤,尝试着用小舌头舔舐我的伤口nAd2(
我搂紧了它,眼泪如断线珍珠,混合着狐族之血,一起落在相思树下的尘土上。
一道眩光突然从我眼前掠过,我忍不住合了合眼眸。
怀中的小白狐似乎无比兴奋,不停用小手拍击我的掌心,我茫然睁开眼睛,霎时被眼前所见的情景震住了。
相思树梢,繁花正盛。
仿佛就在刚才我的眼泪与鲜低落的瞬间,千千万万的相思花开满枝头,粉红色,浅黄色,淡紫色的花朵争奇斗艳,簇拥着一串串嫣红如血的相思子。
那些果实似相思子,却并非相思子。
一颗颗红豆,解释并蒂之形,果粒圆润饱满,散发出一阵阵清香悠远的异香,那馥郁的香气,令人几疑自己身处仙境之中。
瑶果。
这就是瑶果,并非人间的红豆。
我的眼泪再一次倾泄而出。
这一次,不再是哀伤,而是惊喜,为了我与萧郎的鲜血所浇灌出的“瑶果”仙树而惊喜。
我一个箭步冲到相思树下,紧紧环抱住树干,含泪微笑道:“萧郎,我们终于种植出瑶果了,我们终于寻到仙树了!”
身后传来一个温柔甜润的女子声音道:“我的小紫萱,妈妈恭喜你,终于完成了西王母的心愿,从此可以位列仙班了。”
我惊愕回头,竟然看见了一身紫衣的阿紫,她足踏彩云,手执仙界佛扫,美丽的面容带着赞许和欣慰nAd3(
渡弓的身影在她身后不远处悄悄闪现,阿紫并未回头,我却能感觉到他们之间那种相知相许的深厚情意。
我看着阿紫,坚决无比摇了摇头,说道:“妈妈,我不要位列仙班,我只要与萧郎在一起!”
阿紫的俏颜掠过一丝笑意,向渡弓道:“你当初是如何向中国笨女儿解释的?她至今还以为种植‘瑶果’仅系她一人之力!”
渡弓并不介意阿紫的娇声轻嗔,朗声大笑道:“她明不明白并不要紧,当初若非是你托我将追寻此树之任务交付与他们,他们怎能有机会得到西王母嘉奖?梁国太子对她确实一片真心,方能与她合植仙树,稍后她见到心上人,自然就会知道了。”
我惊喜已极,唤道:“爹爹,妈妈,你们是说……西王母要嘉奖我们……是我与萧郎二人么?”
渡弓与阿紫相视一笑,并不回答我。
我眼见他们的身影掠上云端,心中焦急不已,唤道:“告诉紫儿啊,西王母她……准备如何处置我们?”
晴空朗朗,云彩消失不见。
桃花飘落,溪水潺潺如故,耳畔却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洞箫之声,声调悠扬婉转,悦耳动人。
我恍恍惚惚,缓缓转过身来,遥遥望见一个白衣身影,手执一枝紫玉箫,从天边浮云端徐徐降落在溪畔的轻舟上,微风起处,他宽大飘逸的襟袖在风中飞扬,左手腕上,是一串散发光华的佛珠。
他的面容如同皎洁无暇的纯洁美玉,鼻梁挺直秀逸,唇角带着些许淡淡的笑意,轻声曼吟道:“济河之隔。载离寒暑。甫旋兰陵。遽临太湖。分手澄江。中心多绪。形反桂宫。情留芳渚。
有命自天。亦徂梦菀。欣此同席。欢焉忘饭。九派仍临。三江未反。滔滔不归。悠悠斯远。
面移已夕。华烛云景。屑屑风生。昭昭月影。高宇即清。虚堂复静。义府载陈。玄言斯逞。
纶言遄降。伊尔用行。有行安适。义乃维城。载脂朱毂。亦抗翠旌。如朝饥谨。独钟予情。
解携襟袖。雨面莫收。予若西岳。尔譬东流。兴言思此。心焉如浮。玉颜虽阻。相思长!”
一缕淡淡熟悉的郁金花香气息袭近身前,我凝视着他的身影,泪水模糊了眼睛。
小白狐在我们怀中幸福地合上小小的双眸。
溪水畔,粉色桃花,漫天飞舞。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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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赶忙收敛起自己的情绪,猛地一口饮下眼前的那杯清水,清澈的液体中倒映着红色的流光。
“你守着,我去歇息了。”绯红让小妖撤下酒盅,“你……也回去休息一下吧。”
拍了拍白影的肩膀后,绯红摇摇晃晃的挪回了自己的寝室。
夜里的青阳宫带着些许寒风,扯动着廊里挂着的白纱,飘渺虚幻。
夜空中闪着的几颗亮星似那小孩的眼睛,眨啊眨啊。
不知道蓝羽此时此刻做着何事呢,该不会又是哼着拿哀怨小调,思念佳人吧。
过了这阵子就去找他吧。
宫里的小妖在这半月里倒是老实的紧,没去干架,没去山下偷鸡摸狗,看来朱砂和月白已经可以当家了。
额头突然一阵痛,绯红蹙了蹙眉,今天这酒怎么比平常的烈了些许的。
扶着额,蹒跚着踏入了自己的寝室。
---天庭·弦乐宫
飘渺的白色雾气弥漫着整个天庭,绕着那层层台阶盘旋而上。
弦乐宫就筑在那植满芙蕖的天河旁,打开那朝南的门窗,随着徐徐微风送入,室内满是花香。
轻快的琴声缓缓地从宫里飘了出来,随着风儿,飘荡在天河上空。
河里的锦鲤好奇的探出了头,偶尔跃出河面,想瞧一眼那乐声的源头是来自如何的一双巧手。
琴声随之婉转,流连,由那轻快地涓涓细流汇成了平静的湖面,突然一滴水珠扰了这片湖面,一声铿锵,那流
连缠绵的情绪化成了虚无,转而是生生的质问,若纳奔流如海的一瞬间,愤怒痛恨,一切都喷薄而出nAd1(锦鲤闻
此,倏忽而去。
一切又转回来回来的样子,平静,婉转,缠绵,流连,却又带着些许的无奈,手足无措。
缓缓地停了乐声。
清调接上了身旁那婢女递过来的湿手帕,动作轻微的擦掉眼角那滴欲落的泪珠。
“还没消息吗?”声线轻柔。
“禀殿下,没有。”婢女接回手帕,谦卑的退下了。
宫里又只试己一个了。
目光移到天河的那边,仿佛那青色的身影依然留恋在那处。
他第一次上天庭时,着着那青色的长袍,抱着“裂帛”,三千乌丝随着那流动的风飘扬着,不羁散漫。
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自己已经被天帝赏了这处居所了。
他说他第一次来这里,不是很熟悉环境,才误入了这片美景之中。那无垠的天河像极了自己居住了千年之久的
南极海。
他又说了什么啊?那时的自己只顾着想,哪里来的美男子啊?
后来才知晓,他就是掌管南方的南冥上仙。
第二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天帝的寿宴上。
他一曲南柯一梦博得了在座众仙的掌声和称道,当时的自己早已心动不已了nAd2(
他演奏时那注入的深情,那身姿,已然刻在心里了。
宴后,自己怀揣心事的到处寻他,才发现他依然站在那天河旁,赏着那永远不衰的芙蕖花。
“是你啊?”
“原来你记得啊!”那种欣喜不言而喻,寻了一处地方,坐在他身旁,他望着天河,我望着他。
抚着眼前的古琴,这就是他的裂帛,找了如此之久,就只在那金瓯城内寻到他的裂帛。
或许,他就在那附近,我不该如此早的放弃的。
我要寻到他,我要告诉他,我一直以来的内心话。
我一直都是在默默地念着他的。
毅然抱起跟前的裂帛,清调起身,“宣南极海那两小童,和路天将过来见我。”
---青阳宫
绯红本想着只会在青阳宫呆多几天,而后就去金瓯城寻蓝羽对弈。
却不知道,墨痕的状况似乎越来越差了。
情况一天比一天严重。
那后山的洞门已然被击打得出现裂痕了,偶尔还会透过那裂痕泛出红光,空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
以往的任何一次闭关均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
可现在他在里面,自己不能鲁莽的打开洞门,不知道里面的状况如何,只有在外面干着急的份。
白影已经被自己敲晕了几次了,每次他醒过来就是冲过来想尽办法去打开那个洞门nAd3(
洞门一旦被打开,绯红也不知道会出现什么状况。
他是见过墨痕的真身的,那乌黑的鳞片如同黑宝石般缀在那庞大的身躯上,狰狞的獠牙如同世上那最锋利的刀
剑让人心生恐慌。
绯红怕白影见到墨痕的真身,这样,墨痕会怨恨自己的,白影会有何感想?
而一旦墨痕冲出那石洞,自己绝对是无力去降服他的,自己本身这妖力就是墨痕渡过来的。
他只能每天在洞门巩固那日渐消逝的结界。
自己的体力,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啊。
“墨痕,你没事吧。”
洞里面又传来了一声低吼,隐忍而痛苦。
“墨痕,你不要有事啊。”
已然是哀求了。
洞门再次迎来一击重击后,缓缓地安静下来了。
宫里的小妖们注意力已然全都转移到墨痕身上了,只想着,这大当家的要无事才好啊。
却没去注意到,那笼罩在南边的乌云越来越厚重了。
白影身上的白光,在黑夜中显得如此的耀眼。
第二十三章
?恍恍惚惚的流连岁月在指尖流逝。
那袭青色长纱拂过了脸颊,留恋许久而慢慢飘逝,缠绵于鼻尖那熟悉的海水味道啊。
伸出了修长的指尖,扯住那渐渐消逝的青纱,却也是抓不住抓不牢。
“南冥,醒过来。”
“白影,白影……”耳边传来了阿红焦急的声音。
“给我起身……”
睁开迷蒙的双眼,那刺目的红色身影立在床头,手上抱着一个蓝色包裹。
“赶紧走……”
思绪还未理顺,就被用力扯出被褥。
“赶紧走……”怀里被塞进那个蓝色包裹,“到时我和墨痕再去找你……”
阿红,为何如此焦急。
他的额间已经蒙上了一层薄汗,声音发抖着让他自己都没发觉嘛?
“怎么了……”
踉跄着脚步跟着阿红绕过七环八转挂满白纱的走廊。这里的白纱是墨痕要求挂上去的,墨痕不喜太过猛烈的阳光,如此虚幻的光影交替是他最爱。
“以后再跟你说……”
“啊墨呢……”甩开那紧紧被握住的手腕,“啊墨呢……”
绯红见白影立在原地不肯离开,回头依然扯住那白色袖口,“我们到时一起去找你……”
“胡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白影眯着眼迎着那刺目的日光,那里有黑影在移动nAd1(
“你听话,只要你……”绯红止住了下一句,“走,别问,到时我再跟你说……”
说完,握住白影的手腕,正准备迈开下一步,青阳山上突然炸开了一朵白色礼花。
“青阳山的小妖,赶紧将南冥上仙交出来……”震耳欲聋的声音一字一句的敲击着心肺,修为低的小妖直接吓到趴在地上退成了原形。
一层层的乌云闪着电光,响着闷雷挡着了那耀眼的日光。宛若千军万马扬起黄沙劈天盖地袭到眼前,阵阵鼓声、号角迎着飓风冲向耳廓。
突然,几道电光劈开那层层乌云,猛地向青阳宫的屋檐袭来,随之是沉闷的雷声一次次的席卷而来。
青阳宫内已经多处起火了,小妖们逃跑的,救火的,化成原形的,比比皆是。
“不准逃跑,救火……”是朱砂的声音,“谁敢逃跑立斩无赦。”
“阿红,这,到底是怎么了……”白影呆愣着望着那天边闪着金光的兵马,眼里一道光亮闪过,却快到自身都
来不及发觉这种异样的情绪。
“白影,山脚有条暗道,顺着它就可以通到青阳山外……”
绯红讲完这句后,丢下白影一人,一个跳跃,沿着那翘起的飞檐奔回宫内。
那种绝决,似飞蛾扑火般。
“慢着,你们神仙就是这样欺负我们妖精吗?”
“……”立于兵马前方的清调止住路天将的应话,而后委婉开口。
“殿下,方才是我们唐突了,清调表个不是nAd2(”轻点道歉,“只是,不久前,我天庭的南冥上仙为了修补那鳌
足不慎受伤,而后失了踪影,近日有小兵报说,在这青阳山上有上仙的气息,故才……”
“不要跟我讲这些有的没的,你们丢了个神仙,是你们的事,我们妖精素来与天界不相来往的,怎么样都不会
藏个神仙在这里,你们赶紧走,否则,以后传出,仙人们凭力量茂盛来欺负我们小妖,可就不好了。”
“大胆花妖,你最好交出上仙,否则我们将你这青阳宫都拆了……”身旁一个脸颊上一道狰狞疤痕的天将说道。
“路天将,别……”清调阻止那天将继续说下去,“既然殿下说未曾有这回事,那能否许清调奏一曲表不是呢?”
“弹琴?”绯红蹙眉,她要玩什么花样。
却不想,拒绝的话还没讲出来,跳跃的琴声已然飘来。
清调席云而坐,腿上搁着那南冥的裂帛,神情专注,紫色的纱衣随着一挑一拨而翩翩起舞。
南极海那两小童道,此琴与南冥一同孕育于南极海,同命同息,只要琴声一出,必会与南冥产生呼应的。
南冥,你在此地吗?
这金瓯城方圆几千公里都已被我搜了个遍了,若是此处,若你还不再此处的话,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南冥,南冥,你可听到了我的话了呢?
清水流动,青山伫立,鸟声婉转,晨曦倾泻……
小妖们耳闻那轻快地琴声,心也渐渐平息下来,都立足欣赏,俨然忘了刚才那混乱局面nAd3(
“她,要干什么?”
只有那躲在巨石后的白影,身上的白光随着那音韵越发泛滥,已将那身旁的一花一木一起湮没在白光之中。
这清风调可是你最次驻足天河旁必奏的曲目啊。你可还记得,当初我怯怯问你能否教我弹奏时,你嘴角轻轻扬起,说,若你喜欢,我教便是。
“清调上仙,山脚那白光,是……”路天将第一个发现山脚那不详的白光,那分明是南冥的元神。
“是……南冥。”清调哽咽着,“南冥……”
“……”琴声戛然而止,清调将跟前的古琴递给身后的婢女,随着路天将向那白光飞去。
“白影……”绯红随之发现那耀眼白光,眼看天边两个身影奔向那里,他也一个跳跃,袖口一展,一卷红绸挡住了那两个飞奔而去的身影。
“哗啦……”一声响动,挡路的红绸被一把利刃割开两段。
“花妖,你的对手是我。”那脸上有伤疤的天将举起手中刚刚出鞘的利刃一击向绯红袭来。
银色的铁甲在日光下,泛着光亮,如同那刚出鞘利刃般,冷酷无情,却又神圣高洁。
“朱砂,月白,阻止那个女仙……”挡住了袭来的一道银光,绯红趁空喊出一声。
不,绝对不能让他们抓走白影。
绝对不行。
第二十四章
?天边的乌云早已随着刚才那轻快地琴声而退去,湛蓝的天空下,一道红光与一道银光不停地跳动纠缠着。
光影缭乱。
天边那群天兵们随着一阵鼓声的响起,犹如席卷而来的狂风暴雨,扑向了无遮无掩的青阳宫。
呐喊声,厮杀声,响荡在青阳山的空中。
突然,一记猛击,一道红光重重跌向山脚,而后是尘土飞扬。
“噗……”鲜红的血液从口里涌了出来。
绯红眼角瞄向祼露的脚踝处,脚踝已经开始化成枯木的样子了。
已然能感觉到自己的元神受到了重击了,但是,还不能,还不能停止,白影,一定要护住他。
一道冷气随之扑向脖颈,眼光顺着泛着银光的刀刃上移,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上空的日光。
“投降,将南冥还给我们。”嘶哑的声喉。
“不……他不能走……”又是一股热流涌向喉咙,点点温热跌落在红色的衣裳上,确实寻不到踪影了。
“你们阻止不了的。”道完,银光一闪,绯红猛地闭上眼睛。
没有等到冷彻心扉的解脱,却听到了青阳宫内的一声巨响。
而后是一阵嘶鸣,响彻天地。
铺天盖地的乌云再次笼罩青阳山上空,电闪雷鸣,黑夜一瞬间降临了青阳山。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迎着那时隐时现的电光,那黑色的鳞片泛着金光,冲向那层层乌云nAd1(
再次一声嘶鸣,响彻古今,仿佛历史尽头那处也能听到这嘶喊。
“妖龙……”跟前的那个天将嘴里念了一个词后,收起利刃,眉头紧蹙紧盯着那乌云深处的黑色双眸,一瞬间
后眼里的疯狂赤落落的流露而出。
“天兵们,困龙阵……”一跃跳上天边那云头,天将指挥着残存的天兵们摆出了应战的阵型。
“龙……”
锋利的獠牙带着凛冽的杀气扑向天兵们围成的阵型。
“保护好上仙的元神……”一声呼喊淹没在滚滚的雷声之中。
白光涌动于困龙阵的中央,巨龙妄图用尖利的爪牙撕裂那阵法的一处冲入阵中。
“白影,出来……”
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嘶吼,整个天地为之变色。
链锁之间的摩擦声如同死神的镰刀掠过坚硬的地表,带着刺目的火花。
天兵手上的链锁同时出击化成巨大的铁网扑向巨龙的身躯,而后又是一声挣扎隐忍的嘶吼,白光肆意。铁网瞬
间碎成了一道道的银光撒向天空。
“缚住妖龙的四肢……”
银甲天将的一声令下,那化成流星的银光再次往巨龙的爪牙汇聚而去,又是一道电光闪过,巨龙四肢已被链锁紧紧束缚。
雷声响动,一道泛着金光的链锁从天边那密布的乌云里冲了出来,如同一道闪电,转眼间缚住巨龙的龙首nAd2(
巨大有力的龙尾不停地扫动着身后那愈发靠近的兵卒。
嘶吼,挣扎,沉重的链锁与龙鳞之间的摩擦声,火花的亮起……
“妖龙,千年后,你再次还是落在我的手里……”黑色的瞳孔渐渐被红色的血丝覆盖住了。
“白影,醒醒……”龙鸣啸天,而后缓缓地安静下来。
黑曜石般的双眸紧紧地盯着阵型中的白光,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那鳞片,缓缓滴落,化作天边的一滴雨水。
斑驳的雨水随着电闪雷鸣之后落向人间,冰冷,冲刷着血腥的空气……
银甲天将轻轻地抚摸脸颊上那道从左眼角撕裂到右边脸颊的疤痕,嘴角轻轻扬起,眼里的疯狂已然掩饰不住了。
“我会让你付出代价的……”
手中的刀刃慢慢举起,仿佛是多么神圣的仪式,他是如此的小心谨慎,生怕眼前这一切,眼前这被束缚住的巨龙只是自己无数次的梦境。刀刃边沿泛出了幽幽的蓝光……
“不……”似乎预感到什么一样,绯红抓住身旁的树干,吃力的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嘴里的红色液体仍在缓缓流出。脚上已然毫无知觉。
他展起衣袖,一卷红绸借着清风,迎着细雨,若扑向大海的一点火花,飞向漆黑的夜空。
“不……”随着那幽幽蓝光化作一道光线袭向巨龙的龙首,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声消失在蒙蒙细雨之中。
仿佛做了一个漫长的美梦,昏迷许久的南冥终于睁开双眸,迎来的是眼前一道蓝光飞过,心口一阵剧痛,疼的他蜷缩身躯再次陷入无边的昏迷中。
随着巨龙躯干的四分五裂,原来紧紧缚住巨龙的无数道锁链同时挣开,化成一道道的光亮消失在细雨之中nAd3(
如同瀑布般的温热血液混入了细雨之中。
姗姗来迟的红绸只来得及缚住那混在红色雨丝之中的一颗光亮,那是墨痕的元神,他仅剩的元神……
冒着剧痛,将那光亮护在怀中,紧紧地护在怀中,如同第一次被墨痕挖出来的时那样,小心翼翼的移回青阳山。
“花妖……”银甲天将再次抽出利刃,正准备去追击那堕入地面的红色身影和那颗光亮,却被清调阻止了。
“放……放过他吧……”她的声音发抖,哽咽着,一句话仿佛抽取了她一身的气力。
第一章
洁白的雪花从天空飘落,沾到我身上化为点点水珠,我伸出小舌头舔尝雪花的味道,淡淡的沁凉中带着清新甘醇,一如灵溪的圣泉水。
历经千年,灵溪的流水从未冻结过,潺潺的水声悠扬动听,我换了一个舒适的睡姿,正欲入梦,远方却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一双美丽的纤纤素手托起我,她抚摩着我身上的白色外衣,无限温柔。
我脑海中睡意全消,是她回来了!天地之间惟有她的手,才能让我感觉到温暖和安全。
我趴在她肩上,发出一声惊喜呼唤:“妈妈!”
她握住我的小手掌,亲吻我的头顶:“紫萱……妈妈回来了。我在红尘界早已渡过劫难,天帝赐我位列仙班,在西王母处司职,最近才有闲暇回来看你。”
狐仙,是狐族修炼的最高境界。
这个消息让我既欢喜激动得手爪微颤,不经意间,勾起了她衣衫的一缕金线。
她身穿着价值百万黄金的天蚕金丝衣,她发间的一枝钗环,足够买下十座富庶城池。
人间帝王萧宝卷,为她大兴土木修建“仙华”、“神仙”、“玉寿”三座华丽巍峨的宫殿,壁嵌琉璃美玉,地铺金砖,雕琢成莲花图案。她在殿中跳舞的时候,仙风袅袅,步步生莲。
她化身凡间女子的名字,姓潘名玉奴。
“南齐天子宠婵娟,六宫罗绮三千,潘妃娇艳独芳妍。椒房兰洞,云风降神仙≥态迷观心不足,风流可惜当年,纤腰婉婉步金莲。妖君倾国,犹自至今传。”
萧宝卷国破身死,玉奴香销玉陨,她修行了万年,在红尘中历经九劫,终于得道成仙nAd1(
然而,这个梦想对我而言,却是那么那么遥远。
我是翠云山中一只修行千年的小灵狐,是狐仙阿紫的女儿,却还不具备幻化人形的能力。
我带着羡慕的眼神看向阿紫,细细白色绒毛的小手掌触碰着她迤俪如乌云的长发,说:“妈妈,我想变成小狐仙,象妈妈一样美丽的狐仙!”
阿紫微笑不答,眼波温柔妩媚,她将我抱在怀中,舒展开掌心,我看见了一颗晶莹闪亮的圆圆红豆。
那种红色,纯正鲜艳如朱砂,美得令人目眩神迷。
“紫萱,猜猜这是什么?”阿紫轻启朱唇,问我。
我凝视着那颗红豆,小心翼翼捧起它,回答:“是红豆。”
阿紫微笑:“它不是普通的红豆,是相思子。相思子是我在西王母的花园中采摘来的神果,吃下它,你就可以如愿变成美丽的女孩了。”
我睁大了眼睛,这颗红豆竟然如此奇妙,胜过我体内千年汲取日月精华凝固的神丸,能让我立刻变化成人间少女?
阿紫接着说:“成仙之路万分艰难,不是每只狐狸都有这样的机缘,一旦中途三心二意,必定遭受灭顶之灾。妈妈不愿看你经历残忍的红尘历练,向西王母求了一颗相思子,让你从此幻化人形,做一个自由自在的小狐仙。”
我是阿紫惟一的女儿,一千年以前她在翠云山中生下了我,翠云山多有萱草,她给我起的名字叫紫萱。
阿紫是风华绝代的玉面狐狸,数千年来她迷惑过无数男人,却从不曾对任何人动心过,她肯为父亲生下我,必定有一个非常非常特殊的理由。
但是阿紫对我说,紫萱没有父亲nAd2(
阿紫是最疼我爱我的人,她忍受过千般磨难才成为仙界的一员,所以她要利用相思子,帮助我逃避这千载万年的痛苦修炼。
我欣喜万分,用鼻尖蹭蹭她的长发,表达我的亲昵和开心,然后迫不及待吞下那颗红滟滟的相思子,等待着奇异的变化发生。
我的身体突然变得很轻很轻,如同被烈火焚烧灸烤,阿紫将我放入灵溪的清流,我低下头,看清了溪水中自己的影子。
水中祼体少女美丽的脸和阿紫有七分相似,但她却不是阿紫;手掌不再有细小的白色绒毛,不再有尖锐突出的勾刺,是一双莹白如玉的手;长长的黑发漂浮在溪面上,是我梦寐以求的如云长发。
这个少女就是新生的我,幻化成人形的我。
我撩起一掬清泉,欢呼着从溪水中站起:“妈妈,我变成女孩了!不是小狐狸了!”
阿紫手中托着一件缀有累垂花边和精致刺绣的翠绿色纱裙,她将衣服披在我身上,说:“从现在开始,你要学会穿衣服。”
我穿好衣服,注视着身上那些珠饰,爱不释手,抚摸了一遍又一遍。
阿紫打量着我,脸上荡漾着开心的笑容,说:“试试看,你会不会跳舞?”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足,犹豫不决看着她,片刻之前,我尚且不能直立行走,我能跳舞吗?
她说:“舞者随心,相信自己,只要你有信心,一定可以跳出世间最美丽的舞蹈。”
雪落人独立,翠衣舞翩迁。
阿紫不仅赐予我生命、助我修成成果,还教会了我如何跳舞。
翠云山顶一片寂静,伴随着雪落的声音,我舒展绿衣长袖,旋转飞舞nAd3(
身体和心灵无限舒展,舞蹈的感觉仿佛与生俱来,肩际的长发随风飞扬,裙边镶嵌的璎珞环佩撞击出一声声清脆的绝响。
阿紫远观良久,发出一声低叹:“取之于蓝,而青于蓝!紫萱是天生的舞之精灵,远胜于我多矣!”
我踩踏着皑皑白雪,脚心传来柔软微凉的触感。
驻足停歇,我低头审视着自己的赤祼双足,足部肌肤雪白柔润,粉红的趾甲如同飘落的小小桃*缀其间,脚踝骨骼分寸玲珑,精致小巧、恰到好处,完美犹如白玉雕琢而成。
我的视线转移到阿紫的足上,她穿着一双淡紫色的鞋。
我扑到她怀中,撒娇说:“妈妈,我要穿鞋子,还要梳头发!”
阿紫变化出一双翠绿色软缎鞋,又替我挽起一个双环发髻,看向我的眸光无限温柔:“紫萱,相思子能助你幻化人形,却不能让你成为真正的狐仙进入天庭,妈妈法力有限,只能助你到此境界。若要再进一步,只有依靠自己,你若愿意,可以和青蒿她们一样,到人间游历一番。”
红藤、黄芩、青蒿都是翠云山中的小狐狸精,是我结拜的好姐妹,她们只修行了五百余年,道行并不比我高深,也没有我这般幸运,至今不能随意变化人形,法术时常会失灵。
黄芩三百年前下山过一次,无意中显露原形,被人驱使猎犬追咬伤及左腿,至今行走不稳;红藤五百年前下山恰巧遭遇雷鸣闪电,她躲在大树底,不幸被山火焚烧,美丽的脸上留下了一大块烧灼的疤痕。
每百年一次的“天雷大劫”,会毁灭掉我们中的绝大部分,妖狐之族亿万年来遭受天怒人怨,却未必全是我们的错。
我们想摆脱卑微的“虐畜”身份,我们努力、我们挣扎,只因我们从未放弃成仙的希望,无论人世如何危险艰难,我们还是会下山游历,增长见识,以助修行。
阿紫为了保护我,一直将我禁锢在她修行的清风洞中,与世隔绝,任我百般撒娇哀求,她都不肯应允我下山。我知道她不忍心见到黄芩、红藤遭遇的灾难发生在我的身上,只能将对人间的渴望默默压抑在心底,依靠从红藤那里听来的逸事传闻,想象着翠云山外的风土人情。
现在,我变成了少女,阿紫终于肯放我下山,我激动得跳跃起来,叫道:“真的吗?我可以下山去了吗?”
阿紫说:“你必须学会许多东西,才能保护自己。”
我向阿紫投以期盼和渴望的喜悦眼神,等待着她教我如何保护自己。
阿紫从金光闪烁的衣袖内取出一枚小玉片,递与我说:“玉片内有字迹,系我罄尽心血编着而成,每晚月明之时,你用心对月修习其中秘诀,定会大有收获。待你学会我书中所写要义,我就送你下山。”
我接过小玉片,上面隐约写着篆体的《娘缳诀》三字,心道:“这玉片会教我什么呢?是护身的法术,还是玄妙的武功?”
阿紫飘然远去,说道:“记住我书中要诀,明年此时,妈妈再来看你修习得如何了……。”
雪夜,月圆如镜。
灵溪水映照出我孤身独坐的身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曾经如此在翠云山中渡过千年岁月。
阿紫临走前给赠予我的玉片闪烁着光华,我屏息静坐,将真气在全身运行数周后,举起玉片对月凝望,玉片内竟然别有洞天,闪现密密麻麻的字迹,其中所写的内容,正是我如今最希望知道的------如何做一个美丽的女孩。
第一个月,我学会了如何化出淡雅的妆容。
第二个月,我学会了如何挑选适合自己的衣服。
第三个月,我学会了熏香。
第四个月,我学会了微笑。
第五个月,我学习莲步凌波,仪态娉婷。
第六个月,我学习诗词歌赋。
……
和阿紫相约的最后一个月圆之夜,我终于翻到了《娘缳诀》的最后一页,我如同往常一般向玉片看去,却一无所获。
我运气数周,镇定心神后再看,依然如故。
我愁眉紧锁,托腮冥思苦想时,身后传来青蒿的一声娇俏轻笑。
我灵机一动,回眸说道:“青蒿,快来帮我看看,我妈妈写了些什么?”
小艳狐青蒿一身青色纱衣,面容精致艳丽,发髻挽成欲坠未坠之形,长长的黑发垂落胸前一侧,她身上传来幽幽的香气,我轻轻一嗅,立刻分辨出是铃兰、香鸢尾、玫瑰三种香料混合所制成,这种香气馥郁中带着甜香,令人心旷神怡。
她一直很擅长打扮自己,或许她能看得懂阿紫的《娘缳诀》。
青蒿接过我手中玉片,对月凝望,笑得花枝摇颤,说道:“原来小妖精开始害相思病了!这么好玩的东西,你居然看不见么?”
我靠近她身边再看一眼,却仍是什么都看不见,央求她道:“你见多识广,给我讲解讲解,明天我送一瓶上好的玫瑰花精给你,好不好?”
青蒿抿嘴笑道:“好,既然如此,就成交吧。我告诉你,紫姨写的是……”
她附耳低声细语,我听见她的话,面上一阵阵发烧,她顺势将我抱入怀里,以手轻触我的脸颊,用一种柔媚之极的声音对我说:“要不要我帮你找个人来试一试?或者,我们也可以……”
我明白她有意戏弄玩笑,伸手到她腋下轻挠痒痒,青蒿立刻退后几步,笑道:“不试就不试,可别拿我出气!”
我咯咯娇笑,说道:“你经常下山去,恐怕就是为了这个吧?你的情郎,如今有几位了?”
她举手掠了掠鬓发,姿态娇娆撩人,《娘缳诀》有记载如何让举手投足仪态万方,我虽然精心练习过整整一个月,可以比她学得更像,心中却不太愿意使用阿紫的教程,更希望做原来的自己。
青蒿毫不掩饰,悠悠然道:“我记不清了。我从不问他们名姓,清晨他们醒来见不着我,只会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春梦,纵然有痴心男子,当时念念不忘三五日,久而久之自然就淡了,彼此快乐,两无牵挂,如此而已。”
我听着青蒿的话,心中微微一动。
狐族向来不会对男人动真感情,阿紫如此,青蒿亦是如此,莫非男女之间一切皆如叶上露珠,朝散夕聚,永远见不到太阳的光芒么?阿紫《娘缳诀》最后一页,写下的原来是男女之爱欲,我之所以见不到,是因为我心中从无此念,她有意将它写在最后一页,又在暗示我什么呢?
这个月圆的雪夜,是我千年来首次彻夜无眠。
漫天雪花继续飘落飞舞。
站立在阿紫面前的我,依然身着翠衣,依然长发垂肩,依然赤足立雪。
阿紫审视着我,轻轻问:“为何不穿鞋子?”
我略低头,眼波顾盼嫣然一笑,用娇软甜润的嗓音说道:“仙子下凡,自然步步生莲,为何一定要穿鞋子呢?”
阿紫嘴角扬起一丝微笑:“学得很好∠萱,你去往人间,应是游刃有余,决没有男人忍心伤害你。”
我无限欣喜,一时忘记了矜持,欢呼着说:“我可以下山了吗?”
阿紫见我又显露出活泼顽皮的本性,柳眉轻蹙道:“一不小心就现原形了!你这样子怎么让我放心得下?人间繁华景象虽好,世事却诡谲难测,终非我们久留之地。既然游历人间,不可空手而回,我交你一件任务,如果能够完成,西王母娘娘一定会嘉奖你。”
我见她蹙眉,立刻恢复了刚才娇柔婉媚的模样,低头道:“我一定记住妈妈的话。”然后等待她继续往下说。
阿紫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相传亿万年前,天地混沌一片,造物神盘古手执利斧劈开天地,是为清、浊两界,他独居在天地之间,又过了数万年自解全身,呼吸变成风云雷电,双眸变成了日月双神,须发变成灼灼星辰,躯干幻化三山五岳,血液汇成江河湖海。他的指甲进入清界,吸收凝聚了天地之间的精魄与灵气,变成天神。
数万年后魔神禀赋天地间浊气而诞生,和女娲造出的人类、兽类融合,诞生了许多妖族,我们狐族正是其中之一。
神魔交战的“血海之劫”后,妖族所剩无几,狐族先祖侥幸存活,是因为他们偷偷采摘分吃了西王母仙苑中相思树所结的“瑶果”,他们躲过了大劫,相思树却不再结“瑶果”了,结出的是红色的相思子。
我轻轻问道:“妈妈,瑶果是什么样子?它和相思子很相似吗?”
她道:“瑶果、相思子、红豆都是相思树的果实,红豆属于其中最下品。瑶果在日光照耀下可变幻七彩颜色,异香持续数载不灭,西王母娘娘在昆仑山中种植一株,海外皆闻其香。一颗相思子可增加千年功力,若是食用一颗瑶果,即刻位列仙班,与天地同寿。”
我心中仰慕不已,说道:“瑶果真神奇!”
她美眸中略带遗憾,喟叹道:“仙树性灵,我寻访多年都没有收获,如果你在人间能够找到一株可以结出‘瑶果’的相思树,就可以成为真正的仙女了,西王母娘娘也会开心。”
我见阿紫如此说,有些微的失望,说道:“如果连妈妈都找不到,我更找不到了……”
她摇头道:“紫萱,世事本无绝对,一切都是机缘注定。或许我做不到的事情,你能够做到。”
我看到阿紫温暖信任的眼神,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阿紫桥我的手,在灵溪畔坐下,叮嘱我许多事情,例如不得随意施用法术、不得欺压弱小良民等等,我都一一记下。
她停顿了一瞬,对我温柔说道:“《娘缳诀》中最后一页所记载之事的要义,你可曾看懂么?”
我红着脸,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答道:“没有,我看不清玉片上的字迹……。是青蒿告诉我的。”只要一想起青蒿告诉我的那些事情,我就觉得脸上发烫。
阿紫久久注视着我的脸,抚摸着我的发丝道:“男女交往发之于情,情到浓时免不了爱欲纠缠,没有什么可害羞的。我将你禁锢了千年,一直不让你尝试男女情爱之事,就是担心你无法控制心神,受人蛊惑铸成大错。你下山以后,如果遇到合心意的人间男子,可以尝试……但是你要记住,无论你们之间有多亲密,你都不能对他们动真心,更不能让他们知道你的身份。”
我垂下头,对她说:“妈妈希望我象青蒿一样,对吗?”
阿紫轻轻道:“青蒿这小妮子太过恣意放**欲之道,万事过犹不及,我担心她迟早要遭受天雷惩戒。不过,即使如此,较之坠入情网无法自拔,遭受永生之痛,却要幸运得多了。”
我明白阿紫所指“永生之痛”的涵意。
狐仙可以长生不老,人间男子的寿命却是有限的,如果狐仙爱上凡人,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爱人年华飞逝、生老病死,进入六道轮回。即使来生还能再见,凡人却早已遗忘了前世的记忆,彼此形同陌路。
虽然我没有体会过爱情的滋味,但是我可以假设。阿紫是我目前最爱的人,假如有一天我认识她,她却不再记得我是她的女儿,我一定会万分痛苦。
阿紫所言,似乎有感而发。
难道她曾经历过这样的“永生之痛”?难道在她冷漠绝情的心底,也曾经有过一瞬间的心动?
但是,自从我有记忆以来,她对所有男子都是一般冷酷。
她成仙前的最后一个男人是十八岁的南齐皇帝萧宝卷,我借助着与她心意相通的法力,感知到了那痴情的少年男子对她的宠爱和眷恋,而她对萧宝卷自始至终心如磐石,眼看着他自尽而死却无动于衷,连一丝丝的愁绪都没有。
所以,我不相信阿紫身边的男人会有例外,甚至包括我那从未谋面的父亲在内。
阿紫借助法力,乘风将青蒿和我带离翠云山。
我回首遥望,翠云山顶云雾弥漫,苍翠的绿树将白云烘托成青翠之色,山高达千丈,凡人永远都无法企及。
青蒿拉着我的手,向脚下看了一眼,回头对阿紫说道:“紫姨,您要送我们去哪里?”
阿紫轻轻道:“九步之内,必有芳草;美酒馥郁,百里飘香。”
青蒿笑道:“原来是兰陵!紫姨真会给我们选好地方!兰陵的香草多,美酒多,我最喜欢兰陵的郁金香了!”
兰陵,会是一个怎样美丽的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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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我脑海中闪现着美妙的憧憬,青蒿对我描述过的人间美景、美食,都让我艳羡了很久很久。
阿紫将我们放落在一片野外桑林中,说道:“你们不要过于眷恋人间风物,明年此时返回翠云山,我来接你们。”随后翩然而去。
我赤足踩踏着人间土地,青翠嫩绿的小草刺着我的脚心,心底油然而生一丝胆怯和迷茫,紧握着青蒿的手。
绿野映桑枝人间三月,阳春时节。
眼前是一片美丽的田野,附近林中数名农家女子正采摘着青青桑叶,不远处一条小河静静流淌。河中央的小桥上,几名吹奏木笛的小牧童,骑着小毛驴悠然经过。
和风缓缓吹来,一阵若有若无的清淡幽远香气袭入鼻端,我从未见过这样男耕女织的静谧田园景象,伫立桑间陌上,心情无比愉悦。
采桑女一边摘取桑叶,一边曼声而歌:“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
我时常吟诵这首《诗经?七月》,至今记忆犹新,见她们的歌声优美动听,不由和着她们的声音唱道:“蚕月条桑,以伐远扬,猗彼女桑……为公子裳!”
青蒿采了几株香草在手,倚在桑树下,远远欣赏那些年轻农夫弓身劳作,并不理会我们唱些什么,她一向厌恶诗文,虽然识字,却并不精深。
那些采桑女继续歌道:“八月其获,十月陨箨,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
我心存忌讳,停止了歌唱。
青蒿偏偏听见这最后一句,登时柳眉含怒,大叫道:“这些贱妇,好生无理!我们又没招惹你们,何苦如此诅咒谩骂!”
她心生怒意,将手中芝兰扯碎,向桑林之中投掷而去nAd1(
林中霎时飞起无数只细小的黄蜂,向那些采桑女子嗡嗡扑落,她们乍见一大群蛰人的黄蜂出现,惊慌失措躲闪不迭,纷纷解下头巾或掀起衣角遮蔽头脸,四散奔逃。
其中一名身形瘦小、头扎青花巾的蓝衣少女,情急之下跌倒,她手中所挎小篮筐滚出数丈远,辛苦采摘半日的青翠桑叶于桑林中撒了一地。
青蒿见此情形,犹不解气,忿然说道:“当年红藤被那贪心的猎人追赶,可不正是因为她那身难得一见的红色皮相!如果可以,我真想将所有的猎人、猎犬都痛打一顿!”
我只要想起红藤如今行走时一瘸一拐的模样就不免心疼难过,本不欲Сhā手干涉青蒿使出法术变幻黄蜂恐吓她们,但见那瘦弱少女跌倒,心有不忍,暗施法力,将蜇人黄蜂尽数变化为小彩蝶。
五彩缤纷的小蝴蝶在茂密桑林中飞舞,姿态优美,煞是可爱。采桑女子们见蜂突然变化为蝶,惊奇得目瞪口呆,不再恐惧逃窜。
青蒿见我出手阻止,说道:“紫萱,别忘了你也是小狐狸!如果有一天被猎人抓走了,他们可会如此护着你么?”她赌气背转身去。
我走到她背后,温柔微笑道:“好青蒿,别生气,下次我一定不会了!”
她板着脸道:“别拿紫姨教你狐媚男人的手段对付我,不管用的……”
我正欲解释,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纷乱的马蹄声响,隐约可闻人声嘈杂鼎沸,立刻向桑林外小径上看去。
青蒿察觉有异,急忙拉着我隐身躲藏在一株密叶桑树后。
一个华服金冠的年轻男子骑乘一匹白色骏马,从乡间小径上疾驰而过,因久未下雨泥土干燥,马蹄过处,尘土飞扬,后面数骑乘坐之人齐声呼喊:“二王爷!二王爷!”
那男子情绪无比激动,不顾后面众人追赶呼喊,一再挥起鞭梢,策马狂奔nAd2(
我隐约窥见他的面容,见他年约二十开外,面目俊美、气质高贵,眉宇间却带着阴郁愤懑之色,似乎有着极大的难言之隐。
他的身影几乎一闪即过。
随后,我们眼前闪现了一个骑枣红色骏马的黑色身影,那人马速甚快,一边加速追赶,一边叫道:“二哥,大哥有命,让你立刻回行宫去!你可听见了么?”
只听白马一阵长嘶,那骑白马蓝衣男子听见他这句话,将马缰绳勒住,回头说道:“大哥怎会知道?是你告知他的么?”
那黑衣男子驻马立定,看向他道:“大哥明察秋毫,何必要谁告知他!父皇对二哥向来疼爱有加,二哥切勿听信小人谣言!”
我静听他们说话,青蒿悄悄在我耳畔道:“你看身着黑衣的那人……气质风度如何?”
我经他提醒,凝神看过去。
那黑衣男子眉如短剑,星眸炯炯有神,薄唇如刀削,脸颊轮廓分明,坐在枣红马上身姿俊挺,如同一株修竹,他与蓝衣男子似乎是亲兄弟,二人年纪相仿,面容并不相似,虽然都是俊美男子,但是相较之下,蓝衣男子的面容略觉阴柔,气质稍逊一筹。
我猜到青蒿的心思,轻捏她的手腕,低笑道:“很好。你莫非已经心动了么?”
青蒿轻声道:“不是我,是给你的。你既然下山来,紫姨又没说不许你和人间男子在一起,你若喜欢他,不妨……”
我急忙摇头道:“我不要!你自己留着吧,不劳你帮我费心了!”
青蒿远远注目那黑衣男子,说道:“我替你选的人,决不会错nAd3(”
我并不理会她,继续关注那二人说话情形。
蓝衣男子突然道:“三弟,请转告大哥,并非我不愿回行宫去,只因此事关系重大,我非要弄个清楚明白不可!”
黑衣男子见他依旧坚持,劝道:“二哥何必如此固执?等候祭祖完毕回转建康,二哥询问吴淑媛,一切自然就清楚明白了。”
蓝衣男子眼中带着悲愤之色,道:“她敢将真相说出来么?”
黑衣男子见他掉转马头欲走,策马阻拦,急道:“二哥!即使谣言是真,你就如此抛弃数载兄弟之情不顾么?大哥尚在行宫内,难道你要他亲自前来相请你不成?”
蓝衣男子似乎对那“大哥”十分敬重,犹豫不决,终于忍住情绪,缓缓道:“好,我随你回去!”
黑衣男子面容浮现微笑,说道:“大哥料定你会如此,走吧!”
我万万不料他们离去之时,青蒿突然发出一声娇柔尖叫,唤道:“公子救命!”将我用力自桑树后推出。
我猝不及防之下,惊见脚旁站立着一只高大凶横的野犬,一时未曾想到是青蒿所制幻象,因狐狸天性畏惧犬类,吓得脱口而出“啊”了一声,向一旁树后躲闪。
一个黑影迅速向我掠来,捉住我的衣襟,挡在我身前,竟是那黑衣男子。
我明知青蒿有意引逗他前来救我,心中暗怨不已,恨恨瞪了她一眼,她躲藏在树后露出半张俏脸,神色之间颇为得意。
黑衣男子驱走恶犬,站定对我说道:“是犬非狼,姑娘勿怕。”
我不得不说道:“小女子向来胆子小,不料桑林中会有犬类,多谢公子搭救。”
我抬头之际,恰好碰上他的眸光注视。
翠云山中从未有过男子出现过,千年以来,我第一次见到男子如此认真打量我,他的眼睛莹亮如黑宝石,带着淡淡的惊喜,眸光转移到我赤祼的双足时,竟然怔住了,说道:“你……
我低头看了一眼,绿裙下坠珠串不停摇曳,隐约露出洁白的双足,桑林中绿草丰沃,映衬之下显得更加醒目。
我将赤足收回裙底遮掩住,他顿觉造次,俊脸微红,说道:“对不起,恕在下失态。”
青蒿不知何时从树后溜出来,拉起我的手,对他款款行礼道:“多谢公子,我们姐妹都是附近绿柳庄中绣匠之女,住在青石畿。公子若有闲暇,可来看看我们的绣品是否合用,今日就此别过了!”
他似笑非笑,向青蒿示意,说道:“多谢姑娘相告,改日定来府上拜访。”
青蒿拉着我走出数丈,停下脚步回顾,见那二人都上马离去,顿时笑弯了腰,说道:“如何?我担保,不出三日,他一定前会来寻访你!”
我眼见她编出一大套谎话欺骗那黑衣男子,说道:“绿柳庄、青石畿,附近有这样的处所么?”
她笑道:“自然是有,他们本是兰陵人氏,怎能骗得过他们呢?你可知道他们是谁么?”
我茫然摇头,我的法术还不足以观人之出身来历,青蒿经常在人间游历,知道的事情远远多于我。
她说:“当年紫姨离开人间,皇帝早已不是萧宝卷了,是祖籍兰陵的萧衍。刚才你所见之人是萧衍的二皇子和三皇子,他们兄弟共有八个,每年清明时分都要来兰陵祭祖。”
我吓了一跳,说道:“既然是皇子,就更不要招惹他们了,妈妈在萧宝卷的皇宫里受了很多委屈,况且,我不想和他……”
青蒿漫不经心道:“正因他是皇子,我才放心将你交给他呢!过了这几天,他就不在兰陵了,想见也见不着,省得牵挂纠缠。”
我心中自有主意,不再和她辩论。
我们走到一个绿柳掩映的小村庄前,只见一弯清溪环绕小庄,庄旁禾苗青翠,果园飘香,景致清幽如画,隐约传来鸡鸣之声。
青蒿遥指远处小山脚下一所绿柳掩映、青石砌造的大宅院,说道:“你看,此处就是青石畿了!那宅院主人本姓陶,是一名书生,金榜题名后宦任江州刺史去了,并无人居住。你既然喜欢兰陵风景,我们不妨在他家中住上几日,顺便等候今日那公子前来寻你。”
说到这里,她又忍不住一阵娇笑。
我见她提及陶姓书生时,毫无陌生忸怩之态,早已明白了八九分,点头笑道:“陶生和你必定有一段姻缘了?你既是半个主人,我们就住下好了!”
青蒿笑而不答,带我走到宅院门前,轻推大门。
门锁应声而落,院中野草丛生,一片萧索。堆积的秋冬落叶腐败不堪,蛛网密密层层,水井台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土,光滑的井壁上青苔密布,墙角落处,盛开着一丛野生的粉红刺玫。
一只野山猫见有人进院,“嗖”地飞窜过墙头,青蒿微微叹息道:“陶郎似乎很久不曾回来过了。家中久无人烟,竟至如斯荒凉!”
我有意逗她,说道:“既是你和陶生昔日洞房的爱巢,怎能劳驾新娘子亲自动手收拾庭院?我替你整理整理吧!”
我衣袖轻扬,一阵清风吹起,将院中野草刈去,蛛网、灰土、秋叶尽数拂净,断壁颓垣都修补完整。
不过片刻之间,荒凉的宅院就被我整饰一新,庭院中干净整洁,园圃中种植着兰草,丛生的野玫变成了娇艳的蔷薇花攀援在起伏不断的粉墙头,繁花如锦,盛开得无比灿烂。
我们携手走进厅堂之内,正厅门匾的灰尘拭去,恢复了朱底金漆的原貌,上面书写着三个大字“五柳居”,厅堂内窗明几净,桌椅光亮整洁,绣屏纱帷掩映,柳影婆娑,隐约有香闺气象。
我问青蒿道:“如何?可恢复原貌了么?”
青蒿微笑环视,说道:“辛苦你了,一切如旧,且更胜似往日。”
走到侧面书房,桌上笔墨纸砚色色齐备,她随手翻阅那些旧书卷,取出一幅字,看了半日,掩嘴笑道:“你过来看看,陶生昔日所写的玩笑话!没成想他竟未销毁,还放置在此处呢!”
那松涛纸笺微微泛黄,上面字迹清秀洒脱,恣意挥洒,无拘无束,我心中暗自猜度陶生定是狂傲不羁之人,却见那纸笺上是一篇歌赋,标题书《闲情赋》三字,下面洋洋数言道:“夫何瑰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表倾城之艳色,期有德于传闻。佩鸣玉以比洁,齐幽兰以争芬。淡柔情于俗内,负雅志于高云……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考所愿而必违,徒契契以苦心。拥劳情而罔诉,步容与于南林……徒勤思而自悲,终阻山而滞河。迎清风以怯累,寄弱志于归波。尤《蔓草》之为会,诵《召南》之余歌。坦万虑以存诚,憩遥情于八遐!”
我静心读完,不觉掩卷叹息,陶生《闲情赋》字里行间无不流露出对青蒿的真诚和衷情。
“瑰逸之令姿”、“倾城之艳色”形容青蒿美貌;“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暗恨自己不能化为她身上之衣,以期能够永不分离,却又担心夜幕降临时美人会除下衣物;“坦万虑以存诚,憩遥情于八遐”,更是明明白白直率坦言自己的万千忧虑,奉献一片真心挽留美人。
陶生对青蒿之热恋毋庸置疑,青蒿却不为所动,依然离开了他。
她见我叹息,诧异问道:“为什么你不觉得好笑,反而叹气?”
我问道:“陶生向你解释过赋中之意么?你可明白他为何要写下此赋么?”
青蒿接过纸笺,点头道:“他进京赶考前写给我的,我还笑话过他呢,说什么做我身上的衣服、脚下的鞋子,这么羞人的话亏他能想得出!我本以为他烧毁了,谁知道他竟还留存着。”
我低头念道:“‘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他一直担心你会遗弃他如空履,你离开他,他一定很伤心。”
青蒿道:“金榜题名后他娶了宗师之女,洞房花烛夜他就不会伤心了!”
我问道:“你还想见他一面么?”
青蒿摇头笑道:“和这些文人雅士**,不过是逢场作戏,见他做什么?徒惹麻烦而已!我们不提这些了,我们若是装作开绣坊,有些东西可得赶紧置办置办,看那萧三公子怔怔看你的情形,只恐他明日就会前来了!”
她毫不顾惜,将手中纸笺撕毁,丢弃于书房外溪流中。
夜幕降临,青蒿不知自何处取来一坛美酒,倒入白瓷碗中,那美酒在灯下呈现金黄琥珀之色,颇似**色泽,顿时清香四溢。
她饮下一碗,开心笑道:“真是好酒!此酒名为郁金香,系兰陵佳酿中的极品,你也来尝一尝!”
我吃下几枚松果,摇头道:“我不会喝酒,会喝醉的,你自己喝吧!”
她给我斟上小半碗,说道:“紫姨看管了你整整一千年,她肯让我带着你出来,就是有意让你增长见识,人间美酒、美食、赏心乐事,你都体会一遍,才不枉随我走这一遭!品尝一点吧!”
我不便再推却,端起碗浅尝了一小口,甘淳浓香即刻在唇舌间弥漫开来,最初的麻涩之后,竟然是淡淡的甘甜,清洌芬芳的感觉让人神清气爽。
她留神注视我的表情,问道:“如何?”
我微笑道:“果然是美酒,我陪你一起喝。”
月上中天之际,我斜倚在枕上,微觉有些昏沉,想起今日所见陶生之作《闲情赋》,文辞华美,情意真切,心中仰慕不已,遂低声念诵道:“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
……
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
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
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飙于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顾襟袖以缅邈!
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悲乐极而哀来,终推我而辍音!”
念至此处,心潮起伏,我不觉走到桌案前,提笔将赋文重新写出,却不料听见有人将院门轻轻开启。
我隐身在窗纱之后,借着皎洁月色,见青蒿肩披薄衣、踏露而出,心中顿时明白,她在桑林中所注视数名年轻农夫中不乏俊伟之人,或许早有中意者,夜晚前去寻访。
我只作不知,转身吹灭灯火,将锦帐放下,合眸而寐。
次日清晨,我走到青蒿房间外自门缝向内张望,见她安然卧于床榻上,才放下心来。
后院小门正对一片竹林,春笋纷纷出土,青翠的笋尖是我们都喜欢的食物,我欣喜不已,走到竹林中挑拣嫩笋,随手将其拔起。
兰泽多芳草我的手即将接触到笋尖的那一刹,一只手替我将它轻轻拔了起来,那是一只男子的手,视野之内依稀可见他黑色的衣袖边上镶嵌着流金云纹,一看即知并非普通人家子弟。
我没有抬头,心中却猜到了他是谁,青蒿有意将我们的踪迹透露给他,正是要引诱他前来寻我。
他将那株青笋放进我身边的小竹篮中,对我说道:“在下萧纲,贸然前来府上拜访,希望没有吓到你。”
我轻轻抬起头,三皇子萧纲身着一袭黑色锦衣,明眸神采奕奕,在黑衣衬托之下面容俊秀如玉,气质温纯如水,却又带着几分洒脱的气息,可谓浊世翩翩佳公子。
他目光没有看我的脸,却扫向我的赤祼双足,又说道:“清晨风大露重,姑娘为何不穿鞋子?当心感染风寒。”
我向他凝眸一笑,说道:“我从小就是这样,已经习惯了。”
他微微露出惊讶之色,道:“走在草坪上倒是不妨,若是跋山涉水,你就要吃大亏了!”
我向四周看了看,说道:“兰陵周围没有高山,我从来不出远门,更不用跋山涉水,穿鞋子反而觉得累赘。”
他似乎有所感悟,从袖中取出一双小巧精致的草绿色绣鞋,鞋尖上还缀着两只展翅欲飞的大蜻蜓,初看并不觉得出奇,仔细观察,那双蜻蜓的眼睛晶莹透亮,竟然是两颗光芒四射的小小明珠,蜻蜓的翅片系纯金片所制,薄如蝉翼,反射出夺目的光晕。
这双鞋一定非常珍贵,我久久注视着那些美丽的装饰,不禁流露出羡慕赞叹的眼神,我从来没有穿过鞋子,不知道穿鞋的感觉是否胜过赤足?
萧纲将那双鞋托在掌心,递给我道:“初次见面之时我见你没有穿鞋,想送你一双,这是连夜命行宫匠人赶指出来的,区区薄礼,希望你能收下。”
我与他不过只有一面之缘,不太想贸然接受他的馈赠,但是那鞋子精巧细致,我想拒绝,又犹豫了片刻。
他见我略带踌躇,说道:“穿上试一试好吗?如果觉得不合适,我立刻让人去改。”
我爽快从他手中接过那双鞋,转身走出竹林,将赤足浸在溪流中,荡涤清洗掉走路时沾染上的泥沙,等待水痕渐干,低头将一只绣鞋套在左足上。
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感觉从足部传来,没有想像中的束缚和不适,只觉得温馨柔软,绣鞋的丝绸衬里细腻柔滑,大小恰好合适,鞋面上的蜻蜓微微颤抖,似乎正欲高飞。
萧纲似乎一直在注视着我,见我将鞋子穿上,向前走近一步说道:“天衣无缝,刚好合适,另一只我来帮你穿吧!”
一种清新而陌生的男子气息让我顿时心生戒备。
我不料他竟突然之间对我如此亲近,见他似乎准备来拉我的手,立刻闪身一跃,飘然退到溪流对岸。
他瞬间并没有看清我的动作,见我迅速从他触手可及处逃走,眉心微簇,黑眸闪现一丝疑惑的神情,对我说道:“你跑得这么快,我都赶不上你了。”
那小溪流并不宽阔,他没有跨越小溪,静静站在对岸看着我。
我弯腰将另一只鞋子套上右足时,长过腰际的乌黑秀发自肩头斜斜垂落,在晨风中摇曳,散发出萱草的淡淡香气。
他轻声道:“好美的头发!你喜欢萱草吗?”
这美丽的秀发只有人间少女才会拥有,我见他赞我的头发好看,不禁抬头微笑了一下,说道:“喜欢,我的名字就叫紫萱!”
他嘴角露出笑意,说道:“《诗经》有云‘焉得谖草,言树之背’,萱而忘忧,令尊令堂起的这个名字很好。”
我见他提起“令堂”,想起阿紫的嘱咐,急忙收敛了笑容,作出端庄之态,没有回答他的话。
东方朝阳初升,霞光万丈。
他凝眸看了我片刻,抬头看向天边朝霞,说道:“今天是清明节,天气正宜泛舟,明天我想约你一起同游仙人湖,你能去么?”
我从来没有见过湖光山色的美景,心中无限向往,问道:“仙人湖在何处?”
他道:“兰陵郊外四里,并不太远……”
耳畔传来青蒿的笑声:“公子且慢,难道你只请她一个人,不请我么?”她从后院走出,沿着小径走到我身边。
萧纲见她出现,说道:“昨日多谢姑娘指教路径。姑娘若是愿意同往,在下当然求之不得。”
青蒿笑道:“我不过说说而已。我就不必去了,让紫萱去吧。”
我见她满口答应下来,不便再推辞,点了点头。
萧纲面带欣然之色,行礼道:“今日有扰二位姑娘清净。我还有些事需要料理,明日此时,一定在仙人湖扫舟恭候。”
萧纲去后,青蒿的视线投向我脚上的绣鞋,我将裙角微微撩起,让她看那双栩栩如生的蜻蜓,说道:“这是他送我的鞋子,好看吗?”
青蒿“扑哧”笑出声来,说道:“当然好看了!萧三公子的眼力怎么会差?我只恐你穿上了他的鞋子就再也脱不下来了◎天你还说不愿意和他……今天就将别人的定情之物收下了!”
我急忙道:“不要胡说,这可不是定情之物啊!”
她撇嘴道:“人间女子是不能随便接受男子馈赠的,更何况是贴身的绣鞋?”
我不以为意,抚摸着鞋尖的蜻蜓,欣赏那精美的工艺,说道:“我觉得这鞋子很美,无论谁将它送给我,我都会接受。”
她叹了一口气道:“这些男人未必如你所想……他见你接受他的馈赠,自然以为你对他有意了,所以邀请你一起去游湖,你还不明白么?”
我抬头笑道:“我从来没有游过湖,有人陪我观赏美景,有什么不好?我对他有没有意,他迟早会知道。你愿意和我一起去么?”
她将我的竹篮接过,向竹林中走去,一边走一边道:“我不去。”
我见她无精打采、兴致阑珊,和往日大不一样,仿佛有无限心事,问道:“你昨晚去了哪里?”
她伸手采摘竹笋,漫不经心道:“行宫,萧三公子所住的地方。”
我被她的话吓了一跳。
她接着道:“你别担心,我去找的人不是萧纲,是他哥哥。”
萧纲排行第三,其上应该还有两位兄长,我料想青蒿昨天见过身着蓝衣的萧二公子,说道:“是昨天所见的那一位吗?”
青蒿略带懊恼,将手中拔起的嫩笋折断,说道:“不是,是他的大哥太子殿下。我上次下山之时在建康见过他,没想到过了几年,他还是如此!”
我顿时明白原来青蒿钟情于太子,曾经想和他同偕鸳梦,却始终未能如愿。她本是绝色美女,星夜前来投奔,世间能够不为其美色所迷惑的男子恐怕极少,不知那太子是何等出众人物,竟让她有如此深重的挫败感觉。
我接过她手中的竹笋,柔声哄着她道:“别生气,你是翠云山中最漂亮的小狐狸,仰慕你的人遍及宇内,不必理会他了。你难道为他动心了么?”
她回嗔作喜,说道:“我才不是为他动心,只是觉得心有不甘罢了!你想看看他们的模样么?今天是清明正日,他们兄弟都在皇陵祭祖。”
我心生好奇,很想看看那太子的真面目,立刻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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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萧氏皇陵就在城郊不远之处。
我和青蒿到达皇陵前,远远望见数座佛塔伫立于陵区之内,或似宫殿、或似城堡,外形千姿百态,塔基、坛台、钟座、莲台、宝伞、风标各不相同,虽然数量众多,却并未予人千篇一律的感觉。
数名僧人在塔前跪地诵经,一阵磬乐声过后,数人簇拥着一群年轻公子从皇陵入口处踏着红毡走近。
青蒿拉着我跃上围墙头,杨树茂密的枝叶恰好遮挡住我们的娇小身形,她轻声道:“快看,他们过来了!”
她一边看,一边向我介绍那些公子的来历,我拨开密叶间隙,向来人看去,顿时大为惊奇。
那些年轻皇子年纪大多相近,年纪都在二十开外,一个个如同临风玉树,风华气质迥异于常人。
为首之人是昨日所见蓝衣公子,他旁若无人行走在最前面,步履稳健、目不斜视,神情中却带着忧郁之色,仿佛有着无穷无尽的心事。
青蒿悄声道:“这是二皇子豫章王萧综,后面是三皇子晋安王萧纲和五皇子庐陵王萧续。”
二皇子身后两人并肩而行,那黑衣公子正是清晨所见的萧纲,脸色肃重,目光清冷,与清晨时分对我温柔说话之时的态度判若两人。
五皇子庐陵王萧续身穿一袭绯红间黄的锦袍,发髻上所Сhā玉钗极其精致,与其他皇子都不相同,神情优游散漫,目光四处游移,似乎正和萧纲暗中低语着什么,萧续见他冷酷严谨,立刻收敛了神色,不再说话。
我直觉他的衣服颜色过于眩目张扬,说道:“萧续……我不太喜欢这个人。”
青蒿道:“龙生九种,种种不同,他和太子、三皇子萧纲都是丁贵嫔所出,人品比他二位哥哥差得远了!你快看,萧绩过来了,要说品行恶劣,没人能比他更坏了……”
目光所及处是一名身着淡紫锦衣的皇子,他神态骄傲,两道剑眉斜飞入鬓,对随行宫人不屑一顾,眉目间带着些许邪魅之色,是四皇子南康王萧绩nAd1(
我见他举止优雅,实在难以想像他品行如何恶劣,问道:“他怎么了?”
青蒿低啐道:“萧四在建康一向横行霸道,他的兄弟们都容忍着他,有次他在城门骑马,一个卖泥鳅的农夫撞到了他的马,他非逼着人家将活泥鳅吃下去……真叫人恶心!”
我惊呼道:“后来呢?”
青蒿略带不屑道:“那农夫吃下活泥鳅,腹痛了整整几个月,还好没有穿肠烂肚。别提他了,你看六皇子邵陵王萧纶,此人和陶生倒有几分相似。”
我来不及调侃她还念念不忘陶生,看向那青衣公子,见他全身上下没有半点华丽装饰,气质质朴无华,眼神清澈中透出宁静与和谐,令人不禁想到漫天彩霞笼罩下的一片绿色原野,点头说道:“果然象他。”
再往后看是一名身着浅粉锦衣的男子,他的年纪很轻,似乎还不到二十岁,嘴角挂着慵懒的浅浅笑容。
我问道:“这是老七还是老八?”
青蒿道:“是八皇子武陵王萧纪,七皇子在后面。”
最后一名皇子却让我惊讶不已,他身着灰色锦衣,五官轮廓分明,气度沉稳内敛,年轻的面庞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走得很慢很慢,内侍宫人在他附近不远处跟随保护着他,却不敢过于靠近,他从我们所藏身的树下经过时,我留心细看。发觉他的一只眼睛虽然俊秀,却并不明亮,微觉诧异,问道:“难道……他的眼睛看不见吗?”
青蒿微微叹息道:“七皇子湘东王萧绎生下来就是半个瞎子,这样的英俊人物,偏偏时乖命蹇,真是可惜之至!”
我又偷看了一眼湘东王萧绎,见他虽然缓慢行走,风姿仪态却无可挑剔,心中暗暗替他叹息nAd2(
这些皇子依次走到佛塔之前,按序而立。
我正在疑惑为何不见那太子和众皇子一起前来皇陵,却见佛塔前盘膝打坐念经的数名僧人同时站起,双手合十,齐宣佛号。
一名内侍紧走几步,躬身侍候在佛塔出处,大声道:“恭迎太子殿下!”
那座佛塔形似莲花,高达数十丈,宏伟壮观,正处于众佛塔之中,我见一名白衣男子自塔中步出,立刻向他看过去。
我在翠云山中修行了整整千年,从未见过如此绝代风华的男子。
他身形俊挺、面美如玉,双眸光华莹润中透出摄人心魄的光芒,那白衣面料极轻,微风起时衣袂飘飘若仙、襟袖飞扬,我清晰看见他左手手腕上佩带着一串檀香木所制佛珠。
如果将他形容为一株玉树,一定是玉质最纯粹、最洁净的那一种。
他并没有对任何人微笑,却能让人感觉到他发自内心的善意与温和,他的身上有一种天然生成的宽容和高洁气质,让人见过一面就再也无法忘怀。
他的身影刚刚出现在佛塔之前,萧氏皇族一众皇子,无论是散漫张扬、或是高傲跋扈、或是忧郁内敛之人,脸色顿时都变得整齐肃穆,齐声呼道:“拜见大哥!”
他缓步走到他们身边,说道:“时辰已至,都随我来吧!”
他的声音柔和舒缓,却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和威仪。
那些皇子齐声称是,纷纷跟随在他身后,他轻轻转身,对湘东王萧绎道:“七符,稍后祭祖之时,第一柱香由你来上nAd3(”
话音未落,五皇子庐陵王萧续脸色微变,三皇子萧纲向他投去一眼,二人眼神交汇一刹那后,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彼此心照不宣,并没有太多反应。
二皇子豫章王萧综面无表情,仿佛此事与他毫无关系。
四皇子南康王萧绩剑眉动了一下,向湘东王斜睨过去,见他慢慢走近太子身旁,眼神立刻收敛了锋芒,略略垂首。
六皇子邵陵王萧纶和八皇子武陵王萧纪沉默不语。
他们似乎对身有残疾的七皇子湘东王萧绎甚是不屑,不满太子如此特别关照爱护萧绎,却不敢在他面前表露出半分不悦的神色。
太子见他们无语,似乎有所察觉,和颜悦色道:“七符前几年清明时节都没有来过皇陵,理所应当最先向皇祖祈求福运,自第二柱香起,众位皇弟可不分先后了。”
三皇子萧纲环顾众人,朗声说道:“大哥所言极是,大哥都不争这些名份,我们谁先谁后都没有关系!”
四皇子萧绩一直盯住他,见他开口,语气轻轻淡淡道:“大哥的决定我们从无异议,三哥这话未免有些多余。”一片梧桐飞絮飘落在他的肩膀上,将他的淡紫锦衣染上一点纯白,他伸手掸去浮絮,傲然前行,却并不看萧纲。
萧纲眸光深沉,五皇子萧续轻哼一声,他们见太子携着湘东王的手缓缓往神坛而行,急忙跟随上去。
他们行至神坛祭祖之时,青蒿轻触我发梢,恨恨说道:“你看见了么?太子萧统,就是此人了!”
我回想起阿紫给我讲过的一些宫廷故事,凝神遥望他们祭祖的情形,感觉他们兄弟之间似乎不太和睦,却似乎都很尊重太子,对她道:“皇族的关系真是复杂,像他这样的人,不应该生在皇家的。”
青蒿道:“你也如此觉得么?整日面对着这群兄弟,怨不得他经场到皇宫外面去。只可惜……”
我明白她的心事,微笑道:“妈妈的书中写过,要得到一个男人的心,必须投其所好,你若想让他喜欢你,可得好好下一番功夫才行。”
青蒿远远看了一眼萧统的侧影,突然笑道:“既然无缘,就此作罢了,虽然有些不甘心,何必为了他让自己不开心?我可没兴致对男人下真功夫!”
我见她重展笑颜,问道:“你真的放下他了?”
青蒿拉着我准备跳下树梢,道:“我说放下便是放下了,且别管他们,我带去见识见识好玩的东西。”
我心中萦绕着一种奇异的感觉,却不知为什么,离开之际又回头看了他们一次。
天空晴朗如蓝色的丝绸,间杂着几片微云,不远处佛塔尖上,反射出七彩佛光,风中隐隐飘来兰陵独有的香草味道。
萧统静静伫立神坛之上,手拈三枝净香,望天际祈祷,神态端庄肃穆,眼神清澈如水。
天、地、人,仿佛瞬间在他身上融合,和谐而完美。
我凝望着他的时候,却忽然听见树下传来一阵兵刃敲击之声,兼有粗鲁男子大声喝道:“大胆刁民,竟敢私闯皇陵禁地!”
碧竹荫清池我们看向树下,只见围墙之外密密层层站着数十名禁卫军,身上铠甲整肃鲜明,手执刀剑斧钺,为首之人似乎是个统领,模样威武,满脸虬髯,一双眼睛瞪得硕大无比,向我们藏身之所怒视看来。
我从未见过这样凶神恶煞的武士,心中略微有些惊慌,不知道该如何应对,青蒿拉着我的手跃到地面上,向那统领嫣然一笑,说道:“我们不是刁民,今天无意中路过此地,请将军容宥。”
那统领丝毫不为所动,仔细审视着我们的着装打扮,我和青蒿所穿衣服虽然并不华贵,但是绣工精致、色泽优美,一眼即可看出与那些采桑农家女子的区别,他冷然道:“你们是何方人氏?为何来此偷窥?竟敢爬上大树窥探皇陵内的情形,看你们形容言语,定非良家闺阁女子,速速从实招来!”
我见他严词逼问,答道:“我们并不知道里面是皇陵,攀上大树只为远观出城路径,将军为何断定我们非良家女子?”
青蒿轻捏我掌心,示意不必解释,我感觉到她的暗语是让我准备好一起逃出包围,轻轻点了点头。
青蒿微笑道:“既然如此,我们招认就是了,我们今天前来皇陵……”
一阵狂风乍起,将树上枝叶拂落,吹起地面上的沙石遮蔽着他们的视线。
那些侍卫纷纷捂住眼睛,我们看准时机向他们包围之外冲出,很快就冲出了数丈之外。
还没来得及舒一口气,我听见了青蒿的一声呼叫:“紫萱!”
我见她面色苍白,急忙扶住她的肩膀,问道:“你怎么了?”
她深情委顿,说道:“不好了,我这些天一直耗用法术,刚才那阵风动用了体内积蓄的真气,恐怕……要现出原形了,你抱着我快逃,他们会追过来的!”
她说完这句话,我双手中倏地出现了一只藏青色的小狐狸,她乌黑的眼珠依然在转动,还带着焦急和催促。
我将她抱在怀中,加快速度奔跑,越过桑林、草地和禾田,却不料迎头撞见一名屠夫推着一辆架子车,车中囚笼内关押着数只待宰的肥犬,一起汪汪吠叫。
我心中一阵惊慌,不敢再向前跑,躲藏在密林中,等待他先过去。
突然只觉眼前疏疏落落的黑影闪过,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迎头罩下后立刻收紧,将我们困于网中,且听见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道:“好玩好玩,真的有人掉进了陷阱!那只青色的小狐狸好漂亮,你们快去,我要那只狐狸啊!”
我试图挣扎,却不料越挣扎越紧,青蒿在我怀中动弹了一下,暗示我道:“那是皇宫中的宝物‘天罗地网’,受到张力会反弹紧缩,万万不可再触碰!”
我看着她的眼睛,答道:“我知道了,我会见机行事。”
几名侍卫打扮的人走近我,却并不放开,对我说道:“得罪姑娘了,安吉公主在此设网捕猎,公主喜欢你的小狐狸,请姑娘售卖给我们,不知价值几何?”
我见他口称“公主”,不觉抬眸向那少女看去,见她年约十六七岁,模样娇美动人,身穿大红色华服,手执一条粗大的锁链,目光灼灼看向我怀中的青蒿,似乎对它极有兴趣。
青色狐狸极其稀少,在我们狐族中仅此一支,青蒿家族人丁单薄,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只,人间更是难得一见。
我本想断然拒绝,青蒿小黑眼珠转动,示意道:“我虽然暂时法力缺失,不过几日就可恢复,先设法出网再说。”
我明白她的话意,心中转念,答道:“这只小狐是我从小养大的宝贝,极通人性,既然公主喜欢,就送给公主了,不要售价。”
安吉公主大喜,急忙对左右说道:“快快将她们放开!”
那侍卫对她低头耳语了几句,她眉目间带着不耐烦的神色,说道:“随你们吧,我只要那小狐狸!”
那侍卫解开‘天罗地网’,从我手中接过青蒿,却从袖中掏出一副锁链,“喀嚓”一声将她的手脚套住,说道:“狐性极灵,公主唯恐它不听约束私自逃窜,所以先管束它几日,待它对公主驯服了再放它。”
他捧着小青狐向安吉公主走过去,青蒿被铁链锁住,不断扭动手爪,回头看我。
我从网中逃脱出来,追赶上他们说道:“不要锁它,它一定不会逃的!”
安吉公主伸手去接小青狐,小青狐却不肯让她抱自己,不断躲闪,我忙道:“我来替公主抱着她吧!”
她看了看我,将手中的粗大铁链交给那侍卫,下令说道:“一起带走,将她的脚也锁上。”
我手中抱着青蒿,虽然双足被锁链套住,却暗自欢喜不已。
我的法力还不足以腾云驾雾,但是重物不会影响我奔跑的速度,这副锁链虽然是精铁所铸,对我而言却并不沉重,只要我们自由出得网来,青蒿回到我手中,我们可以很快逃离。
安吉公主坐进一乘软轿,说道:“快回去,我到行宫找一个金笼子把它关起来,再和她们玩。”
众侍卫侍女簇拥着她上轿之时,我不再犹豫,为了避免遇到陷阱,没有选择了人烟稀少的道路,抱着青蒿沿着官道向东而行,一口气奔跑出数里之外。
眼前是一片天然生成的宽阔湖泊,湖面青烟袅袅,天水一色,分外清幽动人。岸边是一片茂密竹林,数丛芦苇,湖面似有人泛舟。
我隐身在芦苇丛中,将青蒿放下,施展法力去除了捆缚她的锁链,待我同样对自己施法之时,却发觉那副铁镣铐纹丝不动,无法打开或者让它脱落,只得看向青蒿。
小青狐眼中带着焦急之色,示意道:“那铁链是‘万年玄铁’所铸,紫萱,除非能够找到钥匙,否则我们打不开它的!”
我见她着急,安慰她道:“你别急,我不怕铁链沉重,不妨碍我行走的,以后有机缘之时再设法解开。”
湖边有座草庐,我将小青狐放置在草庐中,让她屏息凝聚真气,走到庐外静静守护着她。
我在湖畔席地而坐,习惯性伸出足尖去撩拨碧绿的湖水,却突然发觉洁白的足踝上多了一双美丽的绣鞋和一副丑恶的铁锁链,这绣鞋与锁链却都是萧氏皇族之人所赐。
我心中暗暗自责,今日两次历劫,险些被皇宫侍卫所擒获,如果我是真正的狐仙,一定不会惧怕任何人间的伤害,也能够保护我的同伴和姐妹。
可是,如今我并没有这种能力。
除非如阿紫所说的那样,我找到一株能结出“瑶果”的相思树,获得西王母娘娘的格外嘉奖提前位列仙班,否则,不知道还要茫茫等待多少年才能成为真正的狐仙。
我注视着烟雾弥漫的湖面,手托着腮帮,喃喃自语道:“妈妈,哪里才能找到相思树呢?”
湖面一片寂静,偶然有几只鸥鹭飞过,它们的翅膀擦着湖水,将水面激起阵阵涟漪,激荡起一个个环形的圈纹。
我取出珍藏的小玉片凝视端详,阳光下的玉片并不是一本有字迹的天书,只是一块平常的无暇美玉,我仔细看着上面雕刻的花纹,正面是一条出水的蛟龙,反面是一只展翅翱翔的凤凰。
正在此时,湖心突然传来一声水花溅的声响,似乎有人失足跌落水中,我急忙将玉片收回藏好,向湖心看去。
湖心小舟上两名垂髫丫鬟,神情惊恐,吓得六神无主,对着湖心大声呼喊:“小姐!小姐!救命啊,有人落水了!”
那是一艘装潢得富丽堂皇的游船画舫,船头两名划桨的小家丁立刻扔掉船桨跳入湖中,寻觅那落水小姐踪迹,他们二人沉入水中片刻,一人探出头急道:“湖水太绿,看不清小姐漂流的方向!”
另一人同样急道:“这边没有,也看不清!”
我站起身,利用法术向那碧绿幽邃的湖水中望去,隐约可见一名身着粉红衣衫的少女随着水底漩涡载浮载沉,长发宛转荡漾,她双眸紧闭,却有气泡从樱唇中吐出,似乎喝了不少湖水,将近窒息,如果再不及时救起,后果不堪设想。
思及此处,我向那二人呼喊道:“你们寻错方向了,湖底水流向南,你们应该往南寻,她一定在两丈之内!”
那二人齐齐向我看来,又一头扎入湖水中,过了片时,果然将那红衫女子救起,两名垂髫丫鬟蹲在她身边,设法让她吐水,过了些时候,那红衫女子竟然醒转过来。
一名家丁向我投来感激的目光,说道:“多谢姑娘指点!请问高姓大名,可是兰陵人氏?我好回家禀告老爷夫人酬谢姑娘!”
我微笑道:“我并非兰陵人,你不用问这些了!”
他遥遥深施一礼,说道:“救命之恩,我代我家小姐谢过了!”
我见他们的小舟向对面湖岸行去,提起裙角正欲回草庐,却见另一艘简洁的画舫从西面缓缓行驶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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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船头所立之人一身白衣,神秀俊朗,左手上的佛珠格外醒目,右手轻执一支紫玉萧,夕阳余晖洒落在他双肩上,将他的身影笼罩上一层金色的光芒,正是我们午时皇陵所见过的太子萧统。
我在湖边大石后悄悄蹲下,暗中观察他的行为举止。
他独自一人立于画舫之上,似在欣赏湖光山色,轻轻吟诵道:“江南采莲处,照灼本足观。
况等连枝树,俱耀紫茎端。
同逾并根草,双异独鸣鸾。
以兹代萱草,必使愁人欢。”
我听见诗中一“紫”一“萱”,竟然如此巧合,二字恰好是我的名字,又偷偷向他看了一眼,他翩然出尘的皎洁风姿让我的心跳顿时加速,心底油然而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却不知是何来由。
他取出玉萧轻轻吹奏,旋律轻逸悠扬,宛如仙乐飘飘,令人忘却自己身在尘世之中。
我凝望着他的身影,脸上微微觉得异样,心道:“世间竟有这般人物,不似太子,倒似仙人,难怪青蒿为他郁郁寡欢。若是一定要找寻人间男子体会情爱之事,我莫若选择他,只可惜此人品性似乎过于高洁,不易接近,恐怕更不会接受毫无来由的女子投奔,却该如何是好?”
我思索片刻,从湖石后走出,脱下足上的绣鞋,一边随着他的箫声踏步起舞,一边用柔脆的嗓音曼声而歌《诗经?卫风?伯兮》道:“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
焉得萱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箫声如我所料停歇,我却并没有停止舞蹈和歌唱,在夕阳下舒展长袖,如同一只快乐的小鸟儿,尽情抒发心中思绪nAd1(
我隐隐感觉到小舟徐徐驶近,有意假装惊慌失措,踉跄跌倒在湖畔草地上,让长发遮挡住我的侧脸,却是背向湖心。
他站立小舟之上,轻轻道:“姑娘小心,我并无恶意……姑娘适才之曲,是为萱草而歌么?”
我依然背对着他,让他无法看清我的面容,温柔答道:“是为我自己而歌。”
他柔缓沉稳的声音离我更近了几分,似乎已跃至湖岸边,说道:“莫非姑娘与萱草有极深的渊源么?”
阿紫给我的《娘缳诀》,终于有了应用的机会。
我整理好裙裾,从草地上站起,以最优美的姿态转身,伸手将乌黑柔顺的长发自肩上拂到身后,向他嫣然一笑,温柔说道:“我的名字正是紫萱二字,因见公子赋诗心生感慨,是以贸然而歌,让公子见笑了……”
青蒿不过学到了阿紫的十之五六,她作出娇娆之态时,连我都会忍不住怦然心动,此时我面对着他,一招一式都与书中所载无异,心中料想他会向我投来会意的微笑。
但是,事实却出乎我意料之外。
萧统看到我的瞬间,面容依然端庄沉静,毫无半点变化,仿佛没有看见我的温柔和娇羞。我甚至有一种强烈的直觉,无论我是绝色少女还是风烛残年的老妪,他对我的态度依然没有任何分别。
刹那之间,我终于深刻体会到了青蒿的心情,或许他是无意,而青蒿只会觉得自己被轻视、被忽略,心中难免会透出淡淡的委屈。
建康皇宫中美女如云,三皇子萧纲第一眼看见我和青蒿时,眼神中犹带着惊讶之色,我从而判断出即使他们曾经见过无数千姿百态的美人,也决不可能对我们视若无睹nAd2(
萧统的确很特别,美貌并不能**他。然而,正是这种“特别”,让我渴望接近他、了解他。
他站立在我面前,缓缓道:“原来如此,萱草能让人忘却忧愁,我才用了此字入诗,看来是我冒犯你的闺讳在先,对不起。”
我保持着刚才娇柔的模样,轻轻摇了摇头。
我本来以为他向我道歉后就会转身离去,却不料他眸光转移到我赤祼双足上,微微讶异道:“是谁将你锁住的?”
粗大的万年玄铁锁链紧紧制箍着我的足腕,我刚才跳舞之时与肌肤碰撞摩擦,略微可见红肿的痕迹。
我正愁无人帮我解开这个锁链,见他出面相询,答道:“安吉公主。”
他向我走近一步,和蔼说道:“安吉公主是我妹妹,她一向顽劣调皮,为何要将你锁起来?”
我将经过情形大概说了一遍。
他凝视我的双足,道:“你家在何处?安心在家等候,我会让人取钥匙来,替你解开它。”
我说:“绿柳庄外青石畿,就是我家。”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玉瓶,放在我掌心道:“这是治疗跌打损伤的灵药,系海外仙山上天然生成的灵芝所制成,你涂擦在伤口处,就不会疼了。”
我见他如此悉心关怀我,将玉瓶收好,心中只觉得无限温暖,露出喜悦之态道:“谢谢你!”
足部小小红肿根本不疼,我坐在绿油油的草地上,将玉瓶中的膏状药体小心翼翼倾倒出,依他之言涂擦上足腕,暗中却时刻留意他的表情nAd3(
他虽然站在离我三尺开外,却一直关注着我的动作,我见他神态肃然,有心逗他,故意将手颤了一下,那玉瓶沿着我的小腿顺势滚落之际,他终于不再矜持,俯身接住了那只玉瓶。
他的手隔着玉瓶紧贴我赤祼的足心,我忍不住娇呼了一声,他察觉失态,急忙撤手远离,说道:“对不起……”
萧统接近我的那一瞬间,风中隐隐传来一阵阵郁金香花的淡淡香气,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
我抬头注目,见他面容带着深深歉疚之色,丝毫不怀疑我是有意失手引他来取那玉瓶,心中竟然生出不忍之意,深悔自己不该如此戏弄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他将玉瓶交给我,缓缓道:“仔细收好留着备用吧,一日之内,我定将锁链钥匙送到青石畿,请姑娘静侯佳音。”
我眼望着他转身登上小舟,回到草庐内,见青蒿合眸入定,并没有打扰她,直到她将真气运行数周天,傍晚时分我们才回到绿柳庄。
次日,我听见轻轻叩门声响,从大门缝隙看去,是一名行宫侍卫,手中拿着一个锦盒。
我问道:“是谁?”
那侍卫答道:“奴才奉太子殿下之命,将玄铁锁链的钥匙交与紫萱姑娘!”
萧统果然是信守诺言之人,不到一日就将钥匙送到我手中,我暗自欢喜,急忙打开大门。
那侍卫将一个小盒子递给我,说道:“因这玄铁锁链是皇上曾经使用过的圣物,请姑娘开启后将锁钥一并交给奴才带回。”
我展开锦盒,用盒内小巧玲珑的钥匙打开锁链,将锁链钥匙一起交给那侍卫。
他伸手接过,上马说道:“多谢姑娘,奴才复命去了!”
他去不多时,我又听见了一阵叩门声,心中无限疑惑,惟恐那侍卫去而复返,走到门前向外张望,却大为惊异。
站在宅院门前之人,竟是青蒿最厌恶的那名身着淡紫锦衣的四皇子萧绩。
月落林馀影他身后尚有两名侍卫跟随,前来叩门者正是其中一人。
我暗自揣测他怎会得知我们和青蒿的居所,顿时想到了三皇子萧纲,今日萧纲相约我前去东郊仙人湖泛舟,此时一定前往湖畔等候,却万万不至于让四皇子萧绩得知我的踪迹或让他前来接我,除非是太子萧统命人送那玄铁锁链钥匙与我时,被萧绩手下暗中跟踪,让他发觉我们隐居在此,前来一探究竟。
如果事实真是如此,那萧绩对太子表面恭顺谦卑,暗地却调查太子所作所为,其心昭然若揭。
那侍卫又叩击门环数下,高声问道:“院中可有人么?”
我心中已有主意,答道:“有人,请问阁下是谁?”
那侍卫道:“四皇子来访,请姑娘开门一见!”
我闪身退到门一侧,向外说道:“我们家中仅有姊妹二人,并无男丁,替人做些针线活计为生,并不认识皇族中人。男女贵贱有别,恕我们不能见四皇子殿下。”
门隙中依稀可见萧绩剑眉微挑,略带怒意道:“你是何方民女,竟敢欺瞒本王?若是不认识皇族中人,足上绣鞋系何人所赠?因何故被玄铁锁链锁住?又是何人替你解开?本王真心来访,若再推三阻四,休怪本王不知怜香惜玉!”
我暗自佩服此人神通广大,对近日发生之事竟然了若指掌,不但知道萧纲赠我绣鞋,还知道安吉公主捕猎锁住了我,太子替我寻来玄铁锁链的钥匙,时刻关注着兄弟姐妹的一举一动,堪称厉害角色,只是其人过于飞扬跋扈,让人半点好感皆无。
那门扉并不牢固,那两名侍卫将门推开闯入,我早已料到会是如此结果,倚着一株大叶绿芭蕉静静站立,并没有表露出恐慌的神色。
四皇子萧绩缓步而入,他头戴金冠,身着淡紫纱罩的白色锦衣,俊美的双眼掠过一丝讥刺和阴鸷的冷光,幽沉的眼神灼灼逼人,端视着我。
他看了我半晌,嘴角扬起一抹轻笑道:“果然不错。你叫什么名字?”
我轻轻道:“紫萱。”
他接着问道:“你认识字么?”
我简短答道:“认识。”
他黑眸冷光渐渐收敛,折射出另一种柔和的光芒,说道:“这个名字很好,你以后不必在此辛苦度日了,既然没有父母兄弟,在兰陵也是无依无靠,不如随我回京城建康去,我一定不亏待你。你若有姊妹放心不下,不妨带她一起去。”
我见他出语就要带我走,想必以前对待其他女子亦是如此肆无忌惮,且行事阴沉,心中更加鄙视其为人,说道:“我在兰陵辛苦惯了,不想离开这里。”
他向我渐渐走近,脸色微沉。
一名侍卫见他略带不悦,即对我道:“姑娘可要思索明白,兰陵虽好,怎及京都繁华?在这乡野之地,日后不过嫁与粗莽村夫,怎及四王爷地位高贵、人品风流……”
另一名侍卫环顾院内绣坊必备之物,说道:“姑娘以此为生,年年为他人作嫁衣,为何不替自己日后打算?”
他们语气带着劝解,看向我的神情却无比强硬,我心念一动,我和青蒿的法力应付他本是绰绰有余,即使他乘势威逼,此刻远走高飞亦并非难事,倒不如借此机会给他些教训。
思及此处,我略略垂首,说道:“四王爷一番好意,我怎敢拒绝?只是我姐姐如今卧病在床,须得三五日方可好转,我不能抛下她独自前往,四王爷若是愿意惠泽我们姐妹,请三日之后再来接我们,不知可否?”
萧绩离我仅有一步之遥,见我应允跟随他,阴郁的脸色转为晴朗,说道:“等待三日又有何妨?父皇只要我们在十日内返回京城即可,三日后我一定来接你。”
我抬头道:“多谢四王爷。”
他仔细凝视着我,见我身着类似芭蕉颜色的绿色衣裙,长发梳理成双环髻,足上穿着萧纲所赠翠绿绣鞋,全身上下并无珠饰,簇眉说道:“你这模样虽然清丽可人,未免太素净了,王府中多有珠宝玉石,你喜欢珍珠、玛瑙、还是金玉之类?只管对我说出来。”
其中一名侍卫忙上前道:“姑娘真是好福气,殿下对待府中姑娘们一向大方,只要姑娘开口,天下所有珍宝,殿下皆可为姑娘求到!”
我心念一转,明眸看向萧绩,对他微笑道:“珠宝玉石虽然好,我更喜欢一种东西,不知四王爷可能寻到?”
他见我对他娇笑,眼神飘忽了一瞬,问道:“是什么?”
我答道:“相思树。”
那两名侍卫低笑出声,萧绩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他们立刻不敢再笑,噤声侍立在一旁。
我不知其中缘由,茫然问道:“我喜欢相思树的果实,很好笑吗?”
萧绩嘴角轻扬,露出一丝诡魅的笑意,说道:“只是太普通了一我所见过的女子中,没有人会向我要这么微贱的东西,你的要求确实很特别。”
他向前伸手,似乎欲揽我入他的怀抱,我见他向我越靠越近,心中已有戒备,急忙向芭蕉树后闪躲,说道:“无论是否微贱普通,你能帮我找到么?”
他扑了个空,连我的衣角都未碰触到,只得站住说道:“当然能,只要你随我回去,我一定在王府中为你种植一千株相思树!”
我见他欣然允诺,从芭蕉叶后探出半张脸,向他说道:“请四王爷先回行宫去,三日后再见。”
他沉声应道:“好。”
那两名侍卫脸上都露出惊讶的神色,似乎不相信他会如此爽快离去,对我拒绝他的亲近毫不动怒。
我眼见他们离开青石畿,急忙将大门关好,回到房间内。
青蒿调息了整整一夜,虽然仍是狐形,精神却大为好转,示意我道:“今日与萧纲相约游湖,都这般时候了,你怎么还未去?”
我凑近她说道:“青蒿,刚才四皇子找来,我和他们说话耽搁了。我们不能再住这里,我带着你走吧!”
她道:“我们随时都可以离开这里,只是萧纲之事因我而起,你怎能无缘无故失约?昨日所去的湖就是仙人湖,不如前去那里,湖边风景优美,我们既搬了家,你也可以赴约,岂不是一举两得?”
我觉得她的话有道理,无论我对萧纲感觉如何,既然答应了他前往仙人湖泛舟,就必须信守诺言,不可让他空等一场。
三月的天气微暖,湖畔绿柳垂荫,湖面上颇多泛舟游览之人,约有五、六艘画舫,间杂着丝竹管弦和女子笑声,风情分外旖旎动人。
萧纲虽然风雅,却不知湖景宜独观的道理,惟有黄昏之时游人散去,仙人湖静谧安宁,才更宜人观赏,昨日萧统选择夕阳西下时独自畅游,足见他是善观山水之人。
仅此一事,二人品性之高下立见分晓。
我远远看见萧纲的黑衣身影立于南岸,湖畔停泊着一所宽敞精致的画舫,于是弯腰将青蒿放在一片偏僻的草地上,四周用法术设起结界,让凡人看不见有这么一块地方,更无法接近她。
我料定无人能够伤害她,对她说道:“我去找萧纲了,不会耽误太久的。”
她点头示意道:“你去吧,我不会有危险。”继续合眸凝聚真气。
我离萧纲尚有数十步之遥时,他看见了我,眼中露出欣喜之色,向我走过来,轻轻说道:“你终于来了,我本该去你家接你的。”
我见他神情恳切,说道:“我家姐姐昨夜患病了需要人照料,所以来晚了,请公子鉴谅。”
萧纲见我依然呼他“公子”,说道:“我排行第三,一直没有对你明言身份,是惟恐你心存芥蒂,你既然肯来赴约,我若再不坦诚相告,未免有负你相待之诚意了。”
他携起我的手登舟,神情自若,仿佛向来都是如此拉着我一般自然随意,我的手第一次被男子握于掌心内,同时感受到他的温柔和力量,心中不觉微微震动了一下。
萧统昨日捡拾玉瓶无意中触碰到我的足心,我只觉得好玩,还带着一丝恶作剧得逞后的淡淡的开心和得意,并没有这种异样的感觉。
我们登上画舫,小舟随水漂流,两岸绿树成荫,依稀可闻鸟儿啼鸣,两岸景致向后退去,让人分不清是舟动还是岸移。
我坐在舟头,脱下绣鞋用足尖拍打着水花,萧纲斜坐在我身旁,遥望蓝天白云,轻声道:“我平生所恋慕之女子并不多,从没有人让我这么动心过,连灵宾都没有……那日在桑林见到你,疑似天人下降。惟恐失去你的踪迹,所以次日一早就前往青石畿寻访你,此次祭祖大典能够巧遇你,是我之大幸。”
我分明听见了他的低叹,好奇问道:“灵宾是谁?是你的夫人么?”
他眸光看向我,说道:“父皇母后在我九岁时就聘娶王氏灵宾为妻,我们兄弟都是如此,大哥有蔡妃,二哥元妃莒梨,连七弟和徐妃昭佩结发亦有十年之久了。”
这些人间皇子大多早婚,阿紫对我说过萧宝卷初纳妃子时只有六岁,我并不觉得很惊讶,但是萧纲所说的“蔡妃”,却让我脑海中生出无穷想像,能够相伴于萧统这般人物身旁的女子,一定非同凡响。
王灵宾、元莒梨、徐昭佩,不知都是些怎样的美人?她们幼年能够成为皇妃,其家族或其人必定有过人之处。
萧纲见我停止拍打湖水,凝神托腮思索不语,将舟头小案几上盛有数枚葡萄和樱桃等水果的小瓷盘递送到我面前。
我随手拈起一颗葡萄,酸涩的感觉让我立刻将它吐了出来,说道:“好酸!”
萧纲脸色微变,尝了一颗,眉头才舒展开来,道:“不酸啊,你如果不喜欢,换樱桃吃吧!”
我的牙几乎要被酸掉,想起阿紫对我讲过的一个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的祖先到人间游历时,路过一个葡萄园,见果树枝头挂着一串串碧绿透亮的葡萄,想方设法却未能摘下一颗,返回山中后,他告诉所有的小狐狸,葡萄是世界上最酸最涩的水果,不要轻易尝试。久而久之,虽然有些小狐狸忍不住**品尝了葡萄的味道,却时常被祖先遗训蛊惑,越来越觉得葡萄酸涩。
阿紫和青蒿从来不吃葡萄,或许正是为此。
我摇了摇头,说道:“不用了。”
萧纲似乎有所察觉,对我说道:“我虽然有正妃,但是从没有纳过侧妃,父皇倒是希望我们多娶几位妃嫔,如果你愿意随我回京城,我即刻奏明父皇,明媒正娶你入王府。”
我见他的话和四皇子萧绩如出一辙,不禁微笑道:“你可知道我的来历么?万一我并非良家女子呢?”
他眼观湖景,站起身道:“我怎会如此随便?我在兰陵打听过你们的姐妹的家世,父皇久仰令祖陶公渊明之文采斐然,令尊亦是才华横溢,虽然未能为官作宦,恐是人品孤洁所致,倘若愿意仕宦,何至于让你们姐妹以刺绣为生?你既然出身陶氏书香世家,身份并不低微,为我的皇妃绰绰有余了。”
我不禁大为惊异,原来我们所住的青石畿果然曾经有陶生的孙女姐妹二人居住,我们来此地时那宅院并无人烟,她们又是何时离开兰陵?又怎会如此巧合,不至于招邻人猜疑?
此中缘由或许只有青蒿能够解答,萧纲既然认为我们是陶渊明的孙女,不如将错就错,这些事情无关紧要,亦无须向他辩解。
我见他提及陶生才华,问道:“家祖之诗赋,你最欣赏哪一篇?”
萧纲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道:“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徒设在昔心,良辰讵可待!”
我暗自猜度萧纲喜欢这首诗,或许另有深意,精卫、刑天是神话传说中的两个神鸟和神兽,这首《读山海经》是陶生赞颂精卫、刑天不屈不挠的精神之作,借以表达他对时事的愤激之情。萧纲虽然身为皇族贵胄,心中却似乎仍有不如意之事。
我并未表露出内心狐疑,应答道:“家祖此诗,的确很好。”
他笑道:“论及诗赋,我赋一拙诗相赠与你,你可愿听么?”
我点头道:“愿闻其详!”
轻风徐来,水波泛起微澜,两岸垂柳依依。
柳条接近画舫时,我将柳条轻轻折下一枝,编成花环戴于发间,惊起了柳枝栖息的小鸟儿。
萧纲身着黑衣立于舟头,姿态优雅,注目此情此景,轻声吟诵道:“杨柳乱成丝,攀折上春时。叶密鸟飞碍,风轻花落迟。城高短箫发,林空画角悲。曲中无别意,并是为相思。”
他吟诵完毕,又说道:“此诗名为《折杨柳》,你觉得如何?”
此诗正合实景,且暗中表达相思之意,我只觉文辞隽永,赞道:“‘叶密鸟飞碍,风轻花落迟’,好句!”
萧纲大为欢喜,回首对画舫尾侍立之人道:“如此良辰美景,怎能无美酒助兴?拿酒来!”
仆从送来一坛美酒,刚刚开启酒坛,一阵馥郁浓香飘入鼻端,正是青蒿和我饮过的兰陵美酒“郁金香”。
萧纲将手中玉杯递与我,含笑问道:“你会饮酒么?”
我喜欢那美酒的甘醇味道,并不想过于拘束,点了点头,接过他手中玉杯,仰头一饮而尽。
他另斟一杯饮下,擎着玉杯感慨道:“灵宾向来滴酒不沾,女子虽然应闺风整肃,太过拘泥,难免有失风雅潇洒气度,七弟的徐妃倒是深得其中三味,我多年寻访如此之人,如今终于如愿以偿了!”
我们相对饮酒论诗,尽兴而谈。
不觉天色将晚,萧纲依依不舍送我下了画舫,却并不明言,说道:“明日我一定前去贵府,和令姐商议一事。”
我不置可否,笑而不答,拒绝他送我回青石畿,他并不坚持,带着随从上马而去。
待他们去远,我回到所设结界处,顿时大惊失色。
结界封印被打破,青蒿消失得无影无踪。
雷声芳树长我沿着湖畔四处张望,从仙人湖南岸一直寻找到北岸,动用法术灵力探测感知青蒿所在,却完全得不到她的半点回应。
我万般迷惑不解,青蒿法力全失,不可能自己走出结界,即使可以,她亦决不会丢下我无声无息离开这里。倘若是法力比我更高强之仙人将她从结界中掠走,她既然明知我就在仙人湖畔不远之处,遇到危险之时为何没有向我发出呼救信号?
我将仙人湖水域附近地带搜寻了一遍,依然毫无收获。
傍晚临近,天色渐渐昏暗下来,我独坐在湖畔,怅望着湖心。
附近村寨升起缕缕炊烟,仙人湖雾气迷漫,画舫游人均已散去,依稀可见水面惊起的数只夜鹭。
一声刺耳的惊雷划破了湖畔的寂静。
我惊惶看向天空,数道耀眼的电光闪过,我知道随之而来必定是更大声的惊雷轰鸣声,湖畔毫无遮挡之物,惟有一座草舍可以让我容身,如果惊雷劈在我身上,非死即伤。
我担心的却是一件更可怕之事------百年一次的天雷大劫!
天雷大劫是狐族最危险的生死之劫,未成狐仙的小狐狸如果得不到足够的保护力量,会在天雷打击下魂飞魄散,永远消失。而且天雷大劫虽是百年一次,却并没有一定的规律,没有任何人知道下一次将会何时发生,无法提前预知,更无法逃避。
我曾经经历过十次天雷大劫,却是躲藏在翠云山阿紫温暖的怀抱中,她用双手捂住我的眼睛和耳朵,让我既看不到电闪,也听不见雷鸣。
每次天劫过后,宁静的翠云山就会被一片恐怖悲怆的气氛所笼罩,数年不散,无论这场雷雨是否是天劫,都足够让我害怕。
我来不及多想,一边踉跄逃逸,一边大声呼唤:“妈妈,妈妈!”
阿紫远在西王母的瑶池之畔,即使眼看天劫发生也来不及救我,我的呼喊根本无济于事。但是,我惟有呼唤着她的名字,才能觉得自己不再孤独无助,才能从心底萌生出一点点逃生的勇气和力量、避开一声声可怕的惊雷。
我刚刚奔逃到草舍下,又一道耀眼的电光袭击过来,一朵球形雷电落在草舍顶上,草舍随之燃起熊熊大火,将我最后的一丝希望扑灭,我不得不飞速离开草舍,向更远的地方奔逃。
豆大的雨点哗哗落下,淋湿了我的翠绿衣裳,萧纲赠我的绣鞋沾染了湖畔的泥污,金箔蜻蜓的翅膀几欲断折,没有青蒿在我身旁,我对人间几乎一无所知,前路茫茫,不知何处能够让我躲闪片刻。
绝望、惶恐、伤心的情绪交织齐集,一滴冰凉的水珠从我的眼中滴落,沿着我的面颊滑至唇边,带着淡淡的咸涩味道。
这是小狐狸紫萱千年以来流下的第一颗眼泪。
整整千年,我生活在无忧无虑的翠云山中,阿紫无微不至地保护着我,直到现在,我才终于体会了何为恐惧的感觉,原来狐狸变化成人形之后,会和人一样有喜怒哀乐。
惊雷在我身后一声声炸响,我辨认不清方向,跌跌撞撞向炊烟升起处慌张逃窜。
走了不多远,借着电光闪烁,我看见前方大道旁有一间寺庙,不顾一切加速奔跑冲向山门檐下,一边跑一边喊:“开门啊,救救我!”
山门恰好在我呼喊的那一刻敞开,茫茫大雨中,似乎有数人从庙中走出,互相道别后,其中一人手擎雨伞,白衣飘逸若仙,冒雨而出。
他发觉了我的呼救声,见我孤零零一人在雨中奔跑,对侍从急道了几句,那侍从立刻向我奔跑过来,一边向我大声喊道:“姑娘不要害怕,我们很快就过来!”
一道闪电将他清俊的面容映照得清晰分明,我听出了他温柔浑厚的磁性声音,不再矜持顾忌,含泪大声呼喊:“太子,萧统,救我!我是紫萱!”
他仿佛看清了我的模样,跟随在那侍从之后向我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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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又一道惊雷向我劈下的时候,我头顶一阵轰隆巨响,脚下一滑,跌倒在路旁泥泞中,几乎成了半个泥人。
一双温暖的手将我轻轻扶起,我嗅到了一阵淡淡的郁金香花的味道,清甜中带着优雅,让人从心底升起无穷无尽的眷恋,我微微抬头,听见他低声安慰我道:“这场雷雨并不大,不会伤人,你别怕。”
我的绿色衣裙被大雨淋成湿漉漉一片,还带着斑斑泥渍,乌黑飘逸的秀发被雨水湿成一缕缕贴在额前,无比凌乱,手掌和足底都浸在泥水中。
我眼见他神态孤洁、白衣玉立,英俊优美的侧影透射出逼人光华,不想今日会在他面前如此失态,坐在泥堆中大声痛哭,心中却想道:“如果我是‘人’,当然不会害怕这雷声,更不会如此狼狈出现在你面前,可我是一只小狐狸啊!”
他见我失声大哭,将雨伞遮住我的头顶,温和说道:“这场雨确实来得太急了。”
我见他发觉我为何尴尬,心中既害羞又惭愧,不肯抬头。
他为了遮挡我,将自己的大半边白色衣袖暴露在绵绵春雨中,身后那侍从急道:“请太子殿下在山门檐下暂避风雨,奴才立刻将马车驾过来!”
天边传来隐隐的雷声,我心底升腾起强烈的恐惧感觉,不由自主倚入他的怀抱,将头贴在他胸前,颤抖着声音说道:“我怕……那雷声好可怕!”
他全然不料我整个人跌入他怀中,身躯微震,轻声问:“你家不是在青石畿么?今日怎会独自在湖畔?”
我斜倚在他胸前,他身上淡淡的郁金花香气拂上鼻尖,他的胸膛结实而温暖,让我恍惚回到了阿紫的身边,不再感觉害怕,甚至隐约希望能够永远这样依靠着他。
萧统的人品才华让我无比仰慕,或许在我第一次见到他之时,就被他的绝世风华所震慑,对他生出了淡淡的眷恋之意,若能以身相许他,与他共同拥有一段露水情缘,亦不枉随青蒿来兰陵一游nAd1(
我心念一转,忆起阿紫所写、青蒿讲过的《娘缳诀》中撩动男子情兴之法,欲在他身上一试,却又被他的高洁气质所震慑,不敢轻举妄动,双手因犹豫而颤抖不已。
他似乎并无察觉,见侍从将马车驱使靠近,扶着我站起道:“我送你回家去吧!”
我见他要将我送回青石畿,心中暗暗担忧着急,假装惊惶失措之时手忙脚乱,悄悄伸出双手环住他的后腰,看向他眸光幽怨凄惶,说道:“我……寻找我姐姐……她不见了!”
他欲抽身后退,却被我紧紧拥住,不得不将我护在怀中,两道温润的目光却立即从我的脸上移开,向远处看去,轻轻说道:“难道你姐姐会来到荒郊野外?等待明日天晴,我让行宫侍卫帮你寻找她。”
我们身体紧紧贴近,他的心跳声却清晰可辨,毫无异状,我心知他无意与我亲密接近,眼下只是迫于无奈。但是,今日机缘巧合,我才得以与他如此亲密相拥,又怎能轻易放过眼前的大好机会?
转眼之间,他怀中的我,已经变了一副模样。
我举起衣袖掩面而泣,神态楚楚可怜,身子瑟瑟颤抖,说道:“好冷……姐姐不在,我一个人怕……我不敢回家……”
三月春雨犹带寒,他见我衣衫尽湿,俊朗的面色略有动容,并没有推开我,对身后侍从说道:“我们尽快离开这里,不必回行宫,先去我的别苑。”
那侍从急忙应“是”,闪身在车辕一旁,说道:“请太子殿下和紫萱姑娘登舆。”
我们登上马车,车中光线昏暗,隐约可见我透湿的衣裙将他的白衣沾上了泥渍和水渍,他将我放开,说道:“我与此处开善寺住持方丈玄空大师系忘年之交,时常前来请教佛经,设有别苑一所,就在附近不远,你若是害怕,今晚可在别苑中歇息nAd2(”
我暗自欢喜不已,点了点头,在马车中并没有过于纠缠他,端正坐好。
萧统的别苑座落于山间,离仙人湖果然不远,马车很快就行驶到了别苑门前,侍从叩门数声,别苑中早有侍女迎接出来,整整齐齐立大雨中,说道:“奴婢恭迎太子殿下!”
我跳下马车,跟随在他身后走进别苑大门。
他对那侍从轻声嘱咐了几句,移步走向偏厅。
那侍从带着一名侍女近前,对我说道:“请紫萱姑娘沐浴更衣后在别苑中歇息,太子殿下明日一早会命人寻找令姐,贵府中人丁稀少,姑娘若是害怕,在此多住几日亦无妨。”
那侍女小心翼翼靠近我,说道:“姑娘请随我来。”
我见萧统并未离开别苑,安心随她前去沐浴。
别苑南侧紧靠一座山丘,山中有温泉水,引其入室内之浴池,气温骤降,池面升起袅袅轻烟。
那侍女拿来一瓶香精,说道:“太子殿下最喜欢郁金香,别苑中四季常备,虽然还有玫瑰,只恐姑娘受不了那浓郁香气……”
她聪明伶俐,见萧统将我带回,有意让我逢迎他之喜好,我感激不已,嫣然笑道:“多谢!”
香气盈盈缭绕,我在温泉中洗净手足发间的泥渍,穿上洁净的浅绿色纱裙,赤足走出南院,问侍女道:“太子呢?”
那侍女屈膝拜了一拜,答道:“太子殿下刚才返回行宫了,命奴婢等人夜晚陪伴姑娘。”
我万万不料萧统竟然如此迅速离去,甚至未曾与我道别一声,忙问道:“他走了多久了?”
那侍女道:“刚刚出门,尚未走远nAd3(”
我灵机一动,走到南院门前,用法术假造出一道天雷幻象,随后惊叫出声,假装晕厥,且有意将叫声传出数丈之外。
萧统明知我害怕惊雷,若是听见我再次尖叫,必定返回别苑中。
隔着薄而轻透的鲛绡帐,我微微睁眼,见萧统站立在我房间门口,向内看了一眼,问道:“她睡着了么?”
那侍女摇头道:“紫萱姑娘听见雷声就失声大叫,恐是受了惊吓。”
我装作从昏厥中醒来,梦魇一般惊呼道:“妈妈……紫萱真的好怕,陪着我,不要走……不要走……”
萧统终于移步渐渐走近,站立床前,那侍女见他进入房间,早将房门轻轻合拢。
我有意**他俯身低头,屏息不语,他见我毫无呼吸声息,撩开纱帐向我看过来。
良机不可失。
我猛然坐起,投入他怀中,看向他的眼神妩媚中带着娇羞和挑逗,纤纤十指贴近他腰际肌肤轻轻勾画,在他耳畔呵气如兰,用柔媚娇软的声音低唤道:“萧郎,萧郎,如此大雨惊雷,你定要弃我而去么?”
他仿佛吓了一跳,那一瞬间,我终于开始感觉到他的心跳加快,身子因我的温柔抚触渐渐紧绷,却断然推开了我,说道:“紫萱,不可如此……”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温柔低语我的名字。
虽然他拒绝了我,但是他的反应让我更加确信,任何人间男子都没有能力与阿紫的《娘缳诀》相抗衡,只要我用心蛊惑他,他今晚决不会狠心弃我于不顾。
------------------------------------------------------------------------------注:此处暂时略过5000字,详情见后文补叙------------------------------------------------------------------------------一夜很长,又似乎很短。
我从纱帐中悄悄走出之时,依稀可闻近处村落鸡鸣之声。
我穿好别苑中置备的衣服和绣鞋,透过纱帐看了他一眼,萧统面容沉静,合眸而卧,优美的薄唇因我昨晚的啮咬微微有些红肿。
我凝望着他,心道:“妈妈和青蒿都告诫过我不可与人间男子有情感纠缠,从这一刻开始,我们就是陌路之人了,你对我动心与否、真情假意,都无关紧要。只要你曾经在我身边,我们曾经拥有过彼此,就足够了!”
我从窗口飞掠过别苑低墙,心中牢记阿紫的嘱咐,并未回头。
曙光微明,雷雨过后,兰陵处处弥漫着花草和泥土的芬芳。
我想起萧纲赠我的美丽绣鞋尚遗落在萧统的别苑中,略觉可惜,却又想道:“萧氏兄弟与我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人与物并无区别,何必过于眷恋?曾听青蒿言道苏杭二州刺绣工艺冠甲天下,眼下青蒿踪迹全无,与阿紫相约一年之期未至,无法返回翠云山,不妨去此二处走一走。”
我主意既定,一路沿着笔直官道回到城中,经过一座小亭时,见官道上有几人策马向小亭奔来,急忙躲闪隐身在亭外密树后。
那二人在亭前下马,一名男子似乎是侍从,说道:“二王爷,奴才与皇叔相约见面之所正是此处!”
我听见他呼唤“二王爷”,向外偷窥,那蓝色锦衣公子果然正是二皇子萧综,他脸色忧虑焦急,那侍从四处张望,主仆二人行事鬼鬼祟祟,似乎有不可告人之机密。
等了不久,果然有一匹马自东方驰来,马上之人却是黑巾遮面,下马即道:“贤侄!”
那侍从喜道:“尚书令大人,二王爷久侯多时了!”
那人缓缓除下黑巾,自怀中取出一物打开,却是数重锦缎包裹,密密层层,一面说道:“我冒犯皇兄遗骸,只为贤侄能够认祖归宗,皇兄九泉之下,想必不会怪罪我。”
萧综神情肃穆,目视他将那数重锦缎一一开启,我只觉十分好奇,不知锦缎之内是何珍宝,让那“尚书令”如此珍藏密敛。
最后一重锦缎揭开,却让我大为惊异,他们众目睽睽关注之物,竟然是一块白骨!
那侍从小心翼翼捧过那块白骨,对萧综道:“请王爷速试!”
萧综不再犹豫,抽取出那侍从腰间短刀,向食指上重重划下,数滴鲜血滴落在那块白骨上,不过片刻之间,被那白骨吸收消融,仅余淡淡的血痕。
他怔怔注视着那白骨,眼中泪光涌现,对那侍从道:“你试一试看!”
那侍从急忙依言在手指上划过,却不料鲜血滴下,无法被白骨吸收,凝结其上,他仓皇看向萧综和那“尚书令”,道:“奴才的血与皇上不同,二王爷的血可以相融!”
那“尚书令”眼泪滑落,缓缓对萧综道:“贤侄如今可相信了么?”
萧综仰天狂呼了一声,泪如泉涌,俯跪于地,向东重重叩拜,含泪说道:“父皇!吴氏景晖虽为儿臣之母,贪慕荣华谄媚萧衍老贼,将儿臣蒙蔽数年,认贼作父!儿臣不孝之罪,万死莫赎!”
那“尚书令”亦跪在他身旁,面东而哭道:“皇兄,萧衍谋朝篡位,不但抢了皇兄的天下,还霸占了皇兄的妃嫔儿女,愚弟宝夤,忍辱偷生于梁,只为有朝一日能够光复我齐国!贤侄综儿本应是太子,因萧衍窃国,如今太子之位被萧统所占,愚弟实在不能甘心!此生必定竭尽全力为皇兄复仇!”
萧综拭泪冷冷说道:“‘综’字系萧衍老贼所取,儿臣自今日起改名为萧瓒,若有机会,定要梁国覆亡!”
我听至此处,早已明白来龙去脉。
他们口称的“皇上”正是阿紫在人间时的皇帝萧宝卷,那“尚书令”是萧宝卷六弟萧宝夤。
萧衍造反篡位,灭齐建立梁朝,同年立二岁的萧统为皇太子,将萧宝卷废为东昏侯,萧宝卷不堪折辱自尽,后宫嫔妃皆归萧衍所有。
二皇子萧纲,原来并不是萧统的亲弟弟,而是萧宝卷的遗腹之子。
落叶纷可扫昨夜雷雨狂风大作,小亭外新柳初发,嫩绿的枝叶被风雨摧残,片片凋零,数片柳叶**于地,颇为可惜。
萧综缓缓站起,眼角泪痕未干,弯腰捡拾起一片落叶,难以抑制心中怨愤,说道:“东昏侯!父皇本是天子,萧衍竟然如此侮辱父皇,儿臣若不报此仇,实在枉为人子!”
萧宝夤随同站起,眼中投射出怨毒的光芒,说道:“贤侄,君子报仇,十年未晚。萧衍子嗣众多,贤侄若是与之玉石俱焚,难免会有人继承大统。若是太子登基,不但无害,反而大利萧梁!莫若等待时机……”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萧综似有所悟,收敛激动的神色,说道:“六叔所言,侄儿记下了。”
萧宝夤将面巾蒙上,将那块白骨揣入怀中,上马说道:“此地不宜久留,京城耳目众多,我亦不便时常前往,若有消息,我会命人传信与你,贤侄多加保重!”
萧宝夤迅速离去,天色将明。
萧综面东长叹,审视亭中落叶,似乎有感而发,嗟叹道:“悲落叶,连翩下重叠。落且飞,从横去不归!悲落叶,落叶悲,人生譬如此,零落不可持!悲落叶,落叶何时还?夙昔共根本,无复一相关!”
我暗中听他信手拈来此辞,悲叹自己命运如落叶般飘零无定,暗藏一种身不由己之悲凉感觉,不觉深为佩服。
太子萧统、三皇子萧纲均是才华横溢之人,二皇子萧综亦是如此聪警善文,萧家其余五位皇子气质均与其相差不远,其父皇帝萧衍必定是极为风雅之文士,且能率大军攻入建康城夺取皇位,可谓文武全才。
今日萧综从嫡亲叔父萧宝夤处得知自己真实身份,心中对继父萧衍无比痛恨,只恐日后宫廷生变,不得安宁。
他们正欲离开小亭,远处数匹马飞奔而来,隐约听见少女如银铃般的娇笑声:“二哥叫我好找!”
那少女身穿大红色锦缎褶裙,手握马鞭,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马,正是那日将我和青蒿罩于天罗地网之中的安吉公主。
那侍从神色惊慌,忙对萧综道:“二王爷,是六公主!奴才决不敢透露半点消息与她,不知六公主是何时跟随而至……”
萧综毫无惧色,淡然道:“不用担心她。”
他们说话之间,安吉公主将马汀,对萧综噘起小嘴,撒娇道:“二哥真坏,昨天还答应人家一起去打猎,幸亏我今天起得早,听奴才们说你出城往东来了,急忙赶过来,差点又被你丢下了!”
萧综看着她,忽然微笑道:“我不是在此处侯着你么?我打探到东郊有一片密林,极多珍禽在那里栖息,你可要随我一起去?”
安吉公主笑逐颜开,说道:“我要去!二哥带我去!”
萧综跃上她所乘坐的枣红马,伸手将她拥入怀中,柔声问道:“还生二哥的气么?”
安吉公主竟然毫无顾忌搂住他的长腰,微笑着摇了摇头,亲亲密密靠在他胸前,二人共骑前行。
跟随的侍从皆无惊讶之色,仿佛早已司空见惯。
我见萧氏兄妹之间十分亲昵,想起阿紫曾对我讲过浑沌初开之时,洪水泛滥、人类灭绝,只有伏羲和女娲兄妹两人,他们为了重续人烟,请示天意许可结为夫妻,其后儿孙世代繁衍,有了世间绵绵人烟,心中暗自猜想或许人间兄妹大多如此,亦未觉有何不妥之处。
他们身影去远,我回到兰陵城中,正当早集之时,人流摩肩接踵,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十分热闹繁华。
我正想寻人打听前往苏杭路径,经过街市却被各种各样的小糖美人所吸引,不觉站在小摊前,随手拿起几个欣赏。
那店主十分热情,连连说道:“姑娘好眼光,这位是大乔,这位是小乔,都是有名的东吴美人,姑娘拿几个回去,一定越长越美!”
我见那两个小糖人确实美丽,将她们拿在手中,对那店主道:“谢谢你!”
转身欲走之际,那店主忙喊道:“姑娘请赐薄价!”
我这才想起应该付钱给他,却是身无分文,亦无首饰发饰,更不想偷抢别人财物,只得将两个小糖人放下,对他抱歉笑一笑,略带尴尬和失望,说道:“对不起,我下次再来买吧!”
从旁闪出一人,将一锭白银丢与那店主,说道:“我替这位姑娘付了!”
那店主欢喜不已,说道:“这位大爷出手阔绰,不过是小本生意,用不着这许多银两……”
那人不屑一顾道:“区区几两银子值几何,只要这位姑娘喜欢,我家老爷夫人可将整个集市买下送与她!”
我抬头看向来人,不觉说道:“是你!”
那家丁模样的男子忙道:“正是我,前日仙人湖畔多谢姑娘指点方能救起我家小姐,回府后老爷夫人感激不尽,一直责怪我不曾留下恩人名姓,今日恰巧遇见姑娘,我家老爷姓苗,是兰陵第一酒庄主人……”
那店主听说“苗”字,急忙将白银双手奉还与那家丁,说道:“原来这位姑娘是苗大善人家千金小姐的救命恩人,苗大善人对小人村寨多有资助,小人怎敢要大爷的银两!”
那家丁模样的男子并不接他的银两,道:“区区小价,赏与你吧!”又向我诚恳说道:“请姑娘随小人回府一行,让老爷夫人见一见姑娘,以免苛责小人无能!”
我猜想那苗家定然是此地富户,连使用的仆人出手都如此大方,苗家老爷经营酒庄有“大善人”之名,人品应当不差,见他十分诚恳相邀,于是爽快应允。
我们来到城中一座装潢气派的宽大宅院门前,那家丁向守门小童道:“速速禀报老爷夫人,我**的救命恩人了!”
我穿过重叠的层层楼阁,来到大花厅中坐下,不禁大开眼界,朱门绣户与陶生的清幽小院果然又是一番不同光景,厅中铺设着富贵牡丹地毯,清一色簇新黄梨木椅,两边陈设了不少古董,牌匾镶嵌金边,处处富丽奢华。
过了不久,一名富态的老年男子和一名慈祥妇人来到前厅,那男子见我行礼道:“老夫苗盛年过半百,如今膝下仅有一女映香,前日若非姑娘出言相救,后果难以逆料,老夫纵有万贯家财亦无人承继,请姑娘受老夫妇一拜!”
我不料他们夫妇竟如此谦虚客套,忙道:“你们不要拜我,我只是说了几句话,是家丁救起你家小姐的!”
苗盛坚持下拜,起身归座,问道:“姑娘是兰陵何处人氏?请问高姓大名?”
我随口应答道:“我叫紫萱,住在城外农庄,家祖姓陶,仅有一位姐姐。”
苗盛抚须对身后侍女道:“请小姐出来,见一见恩人紫萱姑娘。”
那苗家小姐现身花厅之时,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除了衣着打扮,她的容颜、身材,无不与青蒿的人形化身一模一样!
我惊喜不已,离座飞扑过去,握住她双手唤道:“青蒿!原来你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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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苗映香略有胆怯之意,声音柔如细柳,说道:“紫萱姑娘……是不是认错人了?我自幼长在家中,甚少出闺门,从未见过名唤青蒿之人……”
苗盛夫妇大为惊讶,忙道:“她是小女映香,姑娘以为是何人?”
我平静思绪,见她形容袅娜,举止温柔沉着,全然不似青蒿举止洒脱、体态风流,料定二人只是恰巧相似,不觉退后一步说道:“是我认错了,我以为是我姐姐。”
苗盛向我问清缘由,笑道:“此事不难,包在老夫身上。姑娘安心在寒舍盘桓几日,老夫命人依照香儿容貌描绘图形一幅,在兰陵四处寻访,一定会有令姐下落,不必担心!”
他出面帮我寻找,虽然机会渺茫,却胜似我一人独寻,前往苏杭之行可以暂缓,于是点了点头。
苗映香面带喜色,轻声道:“紫萱,既然令姐与我相似,你若是愿意,不妨唤我一声姐姐,我自幼并无姐妹,如今正好有人相伴了。”
我见苗家诸人面目和善,谦恭有礼,也十分喜欢他们,欣然唤道:“姐姐!”
苗夫人欢喜不尽,握住我的手道:“你与香儿实在有缘,一定要多住几日,即使寻访到了令姐下落,你们姐妹亦可同住在我家。”
数日过去,我和苗映香渐成知己,她面貌虽与青蒿一般无二,性格却迥异,温柔内敛,循规蹈矩,恪守闺训。
我们行迹亲密,昼则同游,夜则同宿,几乎无话不谈。
一天夜晚,我们携手坐在纱窗下,隔着珠帘赏月,一名侍女送进果盘,我见其中又有葡萄,不觉想起那日与三皇子萧纲游湖泛舟的情景。
萧纲次日若到青石畿寻访我,自然是人去楼空。
四皇子萧绩必定会同样空劳往返,我本是有意设计戏弄他,并不觉得有何不妥之处nAd1(
太子萧统虽然在我媚惑之下与我有过一夕情缘,对我却并无情意,我如愿以偿之后,不想和他有太多纠缠,亦不觉对他有所亏欠。
惟有萧纲对我真诚以待,我却辜负了他一番深意,心中略觉歉疚不安。
苗映香见我沉思不语,将一枚松果递与我,问道:“紫萱,你有心事么?”
我见她相问,不欲隐瞒,点头说道:“有,前日无意中与一人相遇,接受过他之馈赠,亦曾畅游论诗,只是不得不辜负其人之约,觉得有些对不起他。”
苗映香略带羞涩,低语道:“女儿心事,大多为情所困。我身在闺阁,虽然不曾见过太多男子,每次读及诗文词话,常为古人担忧落泪。若有如此真心待你之人,你错过了他,似乎有些可惜了。我冒昧相问一句,此人……如今可还在兰陵么?”
我料想萧氏诸位皇子祭祖完毕不会滞留太久,此时应该早已离开兰陵返回京城建康,说道:“想必不在了。”
苗映香仰望天空星辰,说道:“繁星密布,明日一定是好天气,你在郊外自由自在,在我家恐怕有所拘束,听说城外白云观桃花盛开得正艳,我们一起出去踏青吧!”
苗家院落深邃,数日来我和她一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确实感觉憋闷,见她提议踏青观赏桃花,立即欣然同意。
次日清晨,我们坐上马车,带着数名能干家丁,坐进一辆香车,沿着官道向城东而去,出了城门不久,依稀可见仙人湖,白云观尚在仙人湖东边二里开外。
数匹奔马疾驰而过,兼有鸣锣开道之声,马上官差威风凛凛,大声喝道:“诸位殿下即将返回京城,官道行人速速退让闪开,一个时辰之后恢复通行!”
苗家家丁见状,将马车驱赶向官道一旁草地上停下,对苗映香道:“小姐,官道封锁一个时辰,请小姐在此等候片刻nAd2(”
我顿时明白,原来他们直至今日才返回建康,将马车一侧纱帘微微掀起,向外偷偷张望。
官道两旁布满了官差,一名身着紫袍的官员站在路中央焦急等候,约有半个时辰之久,终于听见了数声马蹄轻响。
那官员急忙率众叩首,口称:“兰陵县令谷之焕,恭送太子殿下!恭送诸位王爷!”
矫健马匹上均是英俊潇洒,气质高贵之人,萧氏八位皇子一个不缺,为首之人正是太子萧统。
他一身白衣如雪,眼神明若秋水,气质翩然出尘,面容温和如故,黑眸神采逼人,对那谷之焕道:“我们每年都来兰陵,以后不必如此兴师动众。谷县令悉心维护皇陵,有功于国,兰陵民生日后若是有艰窘之处,即刻写书信至东宫交与我。”
谷之焕感激涕零,含泪伏拜道:“下官叩谢太子殿下恩典!”
萧统略微颔首,径自策马前行。
二皇子萧综与安吉公主并辔而行,言谈甚欢。
三皇子萧纲经过我们马车之畔时,我见他神情郁郁,脸色沉重之极,心中暗道:“承蒙你赠我绣鞋,我至今犹记湖畔饮酒论诗之相契,若是有缘,希望日后还能再见到你。”
四皇子萧绩目光冷冽,依然面无表情,匆匆而过。
其余诸位皇子依序经过,我在车中注目他们身影远去,他们路过“兰陵”界碑之时,我却突然发觉太子萧统驻马停留了一瞬。
他回首遥望兰陵,视线所及之处,正是仙人湖畔的太子别苑,不过是短短一瞬,他立刻撤回了眸光,加速向前奔驰,其余皇子见他加速,不敢怠慢,纷纷扬鞭追赶,侍从诸人更不敢稍有落后,官道上一时卷起漫天烟尘nAd3(
我凝望着萧统的白衣背影,心中却不敢相信适才眼中所见情形。
他离开兰陵之时最后一眼,竟然投向湖畔别苑,难道别苑中还有令他牵挂之事?难道那晚他神思昏迷之后,依然记得我曾经在他身旁,并没有以为自己坠入梦境?
我只觉心中微震,一种难以言传的怪异感觉涌上心头,亦不敢再看他们,急忙放下马车纱帘,对苗映香道:“姐姐,诸位皇子都离开兰陵了,我们即刻就可以通过。”
马车继续前往白云观,我坐于车中,心头依然萦绕着疑惑不解,萧统临别之时,为何要回顾别苑?他若记得当晚情形,或许应该暗自轻视我才对,眼神中却为何流露出一抹淡淡的眷恋之意?
兰陵一别,此生应是无缘再与他相见了,青蒿依然踪迹全无,想必早已不在兰陵境内,我不宜羁留兰陵太久。
苗映香心思灵慧,见我神情怅惘,试探问道:“莫非妹妹所言有所歉疚之人正在诸位皇子之中么?”
我被她出语打断思绪,忙道:“没有,只是想起了一桩往事。我姐姐久无踪影,或许往苏杭寻访亲友去了,我准备即日与姐姐告别,前往苏杭一行。”
苗映香言辞恳切,诚意挽留,眼中洋溢不舍之意,说道:“数日来有你相伴,只觉光阴如电、时日易度许多,却不料你竟然如此匆匆离去,若是并无紧要之事,何妨陪我多住些时候?我若强留下你,又恐耽误你的正事……”
我见她无限真诚,收起愁绪,笑道:“多谢姐姐之美意,我生性散漫,这些时日多承姐姐照顾我,我若是寻访到了青蒿姐姐,一定让你们见上一面,你们二人相貌真的很相似!”
苗映香颔首微笑道:“我也很想见她,希望日后能够有此等缘分。”
白云观中桃花盛开,极其美丽,我们携手同游,尽兴而归。
次日,苗盛替我备好车马,安排打点好一切,我告别苗氏母女,前往杭州。
红豆始相思江南三月气候宜人,我乘坐马车一路行来,只见山水如画、**明媚,不禁大为感叹人间风物果然美不胜收。
马车自一座小山下疾驰而过,送我的车夫正是那熟识的苗府家丁苗二,他远观路径,对我说道:“紫萱姑娘,我们如今已至镇江境内,离杭州不远了!”
我将头探出马车之外,欣赏镇江风景,却突然发现山间有一片高大挺拔的密林,绿叶浓密葱郁、枝头繁花正盛,令人惊讶的是每棵树的花朵并非满数齐放,分别偏向一侧,或东或西或南或北,花冠呈蝶形,花分浅白、淡红、淡紫三色,异常美丽。
我十分惊讶,脱口称赞道:“好神气的树!好美的花!”
苗二略带惊讶道:“姑娘不认识此树么?此树名为花梨木,亦称相思树,只生长于江南,我恰好是镇江人氏,曾想在兰陵种植家乡之树,却未能成活。繁花虽美,犹不及红豆果挂满枝头时令人赏心悦目!”
相思树!
眼前密林竟然就是我寻觅多时的相思树!
原来相思树只生长于江南,我若不前来杭州,在兰陵决不可能见到它们!
我听他说完,心头激动无比,大声叫道:“停车!快停车!”
苗二急忙喝止住马,我未等马车停稳,跳下车辕,向那片相思树林飞奔而去,走近一棵相思树仔细观赏。
繁花簇拥之下,枝头隐约可见淡黄色的椭圆形果荚,我轻轻摘下一个打开,里面是两颗圆圆的红豆,虽不及阿紫让我服下的仙果“相思子”那般眩目,却色泽光亮、殷红如血,十分可爱。
我将那两颗红豆捧在掌心,暗自想道:“人间的红豆果然不及仙界相思树所结的‘相思子’美丽,更遑论与‘瑶果’相比较了。但是,阿紫既然暗示我有希望寻觅到仙灵之树,那‘瑶果’必定隐藏在千千万万株相思树之中,我若是一株株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枉费心力却未必能有所收获,除非能找到善植花木的能干花匠,教我辨别相思树间的差异。”
我料想苗二对镇江熟悉,问道:“你可知道,镇江有哪家花匠最善于种植相思树?我喜欢这种树,想向他讨教种植之法!”
苗二略加思索,说道:“我离开镇江有十年了,当年最善种植此树者是一户姓江的花农,就住在前方不远农庄,我们不妨前去探访探访他们。”
我无限欢喜道:“既然如此,我们速去!”
我们走近农庄,见那农庄附近是片片花海,种植着牡丹、芍药、月季、玫瑰等春时花朵,艳阳高照,花农一个个繁忙无比采摘鲜花,忙得汗流浃背。
柳荫下,一名老者拄杖而坐,悠闲品茶。
苗二近前深施一礼道:“老丈好清兴,在下有扰老丈片刻。十年前此处有户善植相思树的江氏花农,不知如今可还在农庄内?烦劳老丈指引路径前往,在下感激不尽!”
那老者抬头看了我们一眼,微觉诧异道:“你们是外乡人?”
苗二改用吴侬乡音道:“在下离乡有十年之久了,不知家乡变故,还请老丈指点一二!”
那老者长叹道:“难怪你们不知,八年前江家遭遇大火,满门几乎灭绝,惟有江家长女在外摘花逃过此劫,她见亲人亡故,伤心剃度出家了,就在太湖之畔莲心庵,法号静心师太。你们若要寻找江家后人,恐有扰佛门清静,不如另寻别人吧!”
苗二略有失望之色,对那老者道:“多谢老丈指点!”
我见他面露歉意,心中打定主意,想道:“我决不会轻易放弃。只要静心师太在莲心庵中,我总有办法让她教我辨别相思树种之法。苗二跟随我前去反而多有不便,他一路送我至此,我不可再烦劳他了。”
我们走到马车前,我对苗二讲明情由,让他回转兰陵,他犹豫片刻后见我仍然坚持让他离开,只得驾车离去。
我按照苗二指引的路径前往太湖畔,走了不久即见山边一所青檐碧瓦的庵堂,掩映在苍翠竹林中,料想应是莲心庵。
我沿着曲折的青石小径台阶拾级而上,两旁竹林浓荫遮天蔽日,顿觉无限清凉,附近不闻人声,惟有鸟儿呢喃低语。
我走到山门前,果然见上书“莲心庵”三字,举手轻叩门环,却无人应答,我心生疑惑,又叩击了几下,问道:“请问,可有一位静心师太在此修行?”
过了许久,庵门缓缓开启,一名女尼双手合十,走出门外,对我说道:“贫尼就是静心,女施主有何指教?”
我仔细打量着她,见她一身灰衣芒鞋,举止沉静,眉目间带着宁静澹泊之气,似乎深得佛缘,心中无限仰慕,说道:“我叫紫萱,从兰陵来。听农庄老伯言道师太皈依前善种相思树,所以贸然前来,不知师太能否指点一二?”
静心抬头注目我片刻,说道:“阿弥陀佛!贫尼八年前就已忘却尘缘,只知何谓菩提树,不知何谓相思树,恐怕要让小施主失望了。”
我见她断然拒绝,恐是为“相思”二字忌讳,说道:“不是相思树,是花梨木,师太亦不记得了么?”
静心依然摇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尼确实不记得了。”
我灵机一动,说道:“我记得佛祖弟子曾有云‘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自无一物,何处染尘埃’,师太若是真的忘却,心中便不该有记得或不记得!既然有不知,分明是已知!”
静心略带讶异,说道:“此偈语小施主从何处听来?”
我见她态度有所转变,坦然答道:“我研习佛经时领悟到的。我寻求此树种植之法,绝无恶意,恳求师太赐教!”
静心凝视我良久,却转身进庵门,低声叹息道:“小施主请回吧,恕贫尼无能为力,不能相助小施主。”
她走进莲心庵内,将山门紧紧闭合。
我无奈之下走到竹林中,在一块山石上坐下,暗自想道:“静心师太八年前心伤家人之逝皈依佛门,我突然提及相思树,难免要将红尘往事翻出来,让她伤心一场。她与我素不相识,亦不了解我为人品性,怎肯轻易将方法传授与我?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此处风景优美,我莫若在此结庐与她们比邻而居,待时日长久她们与我相熟后,一定不会如此见外。”
我打定主意,决定在距离莲心庵不远处竹林中,搭建一个小小的竹庐居住,因恐她们生疑,不敢过分使用法术。
砍伐翠竹、打桩、凿孔开窗全部亲力亲为,忙忙碌碌了一整天,直至傍晚十分,我才将小竹庐搭建完毕,累得大汗淋漓。
月光皎洁如练,我坐在竹林间调匀气息,隐约听见泉水叮咚作响之声。
循声走去,一条宽约丈许的山溪自林间蜿蜒流淌而下,那水流甚深,清澈见底,我将双足浸入溪流中,一种清凉宜人的感觉自足底传来,我忍不住在岸边轻轻褪下衣裳,走入山溪之内。
我解散发髻,让乌黑的长发缓缓垂落在溪面上,溪水的高度恰好到达我胸前肌肤处,温润而清凉的感觉将汗水和仆仆风尘荡涤一空。
我突然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背后窥伺着我,假装不曾察觉,迅速出手将一滴水珠向它投掷过去,一只机灵的小松鼠“吱吱”叫出声,从竹林中弹跳出来,恰好落在山溪畔。
我将它捉起攥在掌心,拨弄着它的小手爪,娇笑道:“被打疼了吧?谁让你偷偷看我洗澡的?”
小松鼠被我掷出的小水滴砸中了一只腿,乌溜溜的小眼睛可怜兮兮看向我,仿佛在说:“我不是故意的……”
我摸摸它的伤处,说道:“好了,我不为难你,走吧!”法术缓解了小松鼠的疼痛,它很快就逃得无影无踪。
明月将竹林中映照得极为光亮,溪水清澈透明,我低头之际,隐约看见自己的曼妙身姿,不觉神思怅惘,溪水缓缓流过我的全身,如同萧统温柔的双手抚触,忆及那天夜晚鲛绡帐中情形,我的脸颊开始热得发烫。
------那个雷雨之夜,当他断然推开我,说道:“紫萱,不可如此……”后,我又一次扑入他怀中,娇声呼唤:“萧郎!……”
他全然不料我竟然如此迅速靠近他,来不及闪躲。
我悄悄依照阿紫《娘缳决》中所说的方法,伸出小舌尖轻吻他漂亮的下颚,轻舔他的颈项,间或用牙齿轻啃,尽情汲取他身上郁金香的味道。
他低声道:“紫萱,你我之间无名无份,不能如此逾越规矩!”
话虽如此,我发觉他身体微颤了一下,忍不住轻笑出声,舌尖渐渐往下移,张嘴吮住他的咽喉,直到他的呼吸声渐渐急促,我才缓缓放开他,抬头用一双柔媚的黑眸挑逗、勾弄着他。
他将视线从我脸上移开,俊朗的面容微微泛起红潮。
我紧紧抓着他的衣襟,腻在他胸前,将一只小手自他前胸领口探入他衣襟之内,指尖慢慢抚过他胸膛温热的肌肤,男子的肌肤触觉与我的肌肤那种细腻柔滑的感觉全然不同,如钢一般坚硬,却也如丝一般光滑。
初次接触到男子身体,指端传来的陌生奇异感觉让我的指尖不觉停滞了一瞬,惊讶看向他。
就在这一瞬,我发觉他额间沁出了薄汗,仿佛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这一瞬本是他再次将我从他怀中推开的大好机会,若是他借此机会逃离,我对他所有下过的媚惑功夫必将前功尽弃。
他似乎准备退离床前。
但是,他尚未来得及离开半步,我主动吻上了他。
我的双唇突然触碰到两片薄薄的、温润的唇,恍若电光火石在脑海中闪过,或如天地间响起一道惊雷,我被那种莫名其妙的强烈感觉冲击,脑海中一片空白。
我的身体第一次觉得无比燥热,心跳加快,身体开始发烫,《娘缳决》只告诉我如何**他来抱我,却并没有告诉我,我自己会有何感觉、接下来我该如何做。
如果萧统此时“断然”推开我,我决没有勇气再**他。
然而,此时,他却并没有远离我。
他将舌尖轻轻探入我的小嘴中,身上的燥热感觉、迷蒙的神智让我顺从着自己的渴望,主动迎合着他的亲吻。
我急促喘息的时候,他轻轻撤离了我的双唇。
他的手在我柔软的肌肤上不断游移,在他的抚触下,一种陌生的异样感觉让我浑身发软,情不自禁之下,只得学着他对我的方式,将粉舌轻吐滑进他的嘴里,找到他的舌尖,慢慢地吮弄回吻着他。
他任由我肆意亲吻、啮咬他的双唇,温柔的双手紧紧环绕着我的纤细腰肢,让我无法动弹。
我意识飘忽,不再顾及他的反应,亦不再顾及自己,只是一步一步、一点一点蛊惑着他,用无可抗拒的法术吞噬着他的理智、也吞噬着自己的感觉。
我记不清我们如何褪下彼此的衣物,如何纠缠在一起,直到一丝微弱的痛楚感觉传来,我本能保护着自己,含糊说道:“不要碰我……”
他温和磁性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轻轻安慰我道:“好,我不碰你。”
我迷迷蒙蒙看向他的眼睛,突然发觉他双眸依然清澈如水,带着几分怜惜和不解注视着我。
他的眼神温柔深沉中透出十二分清醒,我凝望着他,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是我主动**了他,结果是,他毫无异状,我却躺在他温柔的怀抱中迷糊昏睡!
如果让青蒿知道今晚我和萧统之间发生的故事,她一定忍不住笑上三天三夜,然后在翠云山狐族姐妹们面前大张旗鼓宣扬我学习《娘缳决》的“成果”,让我在她们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来。
我不觉又羞又急,紫萱是一只没用的小狐狸,这件乱七八糟的糗事,除了天知、地知,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我咬了咬牙,动用最强的法术加上咒语,祈祷将他迷昏过去,将这段记忆永远封印住,让他永远忘记今晚发生之事。
他轻轻合上双眸。
我祼露着身体和他躺在同一床纱被中,一夜未曾合眼,心道:“今晚我已经对你以身相许了,体会了所谓‘情爱之事’是何感觉,原来不过如此而已!”
次日清晨,我迫不及待匆匆逃离他身边,试图忘记这件事,那些零散而羞人的片断,却在不经意之间又浮现在心头。
我暗自祈祷,但愿今生今世再也不要遇见萧统此人。
夜间,山中薄雾迷漫,将清溪、竹庐笼罩上一层淡淡的雾气,我从溪水中站起拭净身上的水珠,回到竹庐中。
我躺在新制的竹榻上辗转难眠,心中纷乱无比,走到竹庐前,注目天边明月,随口作一赋道:“济河之隔。载离寒暑。甫旋兰陵。遽临太湖。分手澄江。中心多绪。形反桂宫。情留芳渚。
有命自天。亦徂梦菀。欣此同席。欢焉忘饭。九派仍临。三江未反。滔滔不归。悠悠斯远。
西移已夕。华烛云景。屑屑风生。昭昭月影。高宇既清。虚堂复静。义府载陈。玄言斯逞。
纶言遄降。伊尔用行。有行安适。义乃维城。载脂朱毂。亦抗翠旌。如朝饥谨。独钟予情。
解携襟袖,柔肠百结。景气和畅,清月映郭,春渚青山,载劳延想。咫尺天涯,几变光阴。
言反甲馆。雨面莫收。予若西岳。尔譬东流。兴言思此。心焉如浮。玉颜虽阻。相思长驻!”
春愁春自结飞花弄晚,霁雨初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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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转眼来到太湖畔整整三月有余,昨晚一场绵绵密密的急雨过后,林间无限清幽,竹庐被雨水润泽,更显青翠欲滴之色。
我沿着山间小径至溪水源头,如往常一样,等待着莲心庵中的小尼姑慧觉前来取水。
小径深处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和木桶铁钩互相清脆撞击而生的叮当声,一名容貌清秀的青衣小尼将木桶放在溪水畔,向我腼腆微笑,唤道:“紫萱。”
慧觉每日此时都会下山来取庵中饮用之水,她身形尚小,年纪不过十五六岁。我第一次见到她因山路崎岖吃力地担负双桶时,有意帮助她,替她扶着木桶边缘,让她能够轻松将水担上山去。
时日长久后,她对我渐渐熟悉,不再拘泥客套,和我一起谈论佛经、修行,还将时常将庵中发生的事情讲与我听。
莲心庵原住持静明师太三年前圆寂后,静心师太接替师姐成为新的住持,“静”字排行以下,庵中尚有几名“慧”字辈小弟子,慧觉就是其中之一。她自幼被父母弃于莲心庵前,静明师太慈心怜悯她,将她收养在庵中,抚养她成人后替她落发出家,如今在庵中专司厨房杂役,闲时向静心师太学习佛经功课。
我见她比以前来得更早,一边和她一起打水,一边说道:“慧觉,你今天来得好早!”
她将清溪水盛满一瓢,倾倒进一只木桶中,答道:“今日有几位施主前来庵中进香,恐怕会在庵中用素斋,师叔嘱咐我须得用心提前准备,不可怠慢了贵客。”
莲心庵并非香火旺盛之地,我觉得好奇,问道:“是谁家的施主?”
她道:“说起这家施主,倒和庵中颇有缘分。我听师姐们说,十七年前,镇江城中沈县令家大小姐降生三日,依然不会啼哭,正巧师父化缘路过沈家,看视一遍宣过佛号,大小姐就会哭了。沈夫人对莲心庵一直格外关怀,时常前来布施,沈县令升任京官后举家搬迁,许久不曾亲自前来了nAd1(昨日沈府送信来庵中,说夫人和小姐半个月前返乡,今日特地前来探望师叔。”
我帮她将盛满水的木桶扶上双肩,随意道:“这些时日我也见过不少富贵人家的夫人小姐来庵中布施,你们都没有如此郑重其事过,难道这沈家有何特别之处么?”
慧觉一路前行,略微侧头说道:“沈县令如今是太子太傅了,沈家大小姐是东宫太子妃娘娘。”
那日萧纲对我言道太子萧统九岁与蔡妃结发,没想到除了蔡妃之外,还有一名太傅之女沈妃在他身边。
我想起萧统夕阳西下时一身白衣手执玉箫,独自泛舟仙人湖的俊逸、洒脱、高洁之态,不由暗自揣测着蔡妃和沈妃的模样,应该皆与他极为相配。
思及此处,又深悔自己不该多想,心道:“他们相配与否,与我有什么关系?与萧氏兄弟在兰陵相遇之事早已过去,眼下还是寻找相思树最要紧!”
我们到达山门之前,慧觉放下木桶,用青色缁衣擦拭额头汗珠,向我说道:“多谢你。有件事情忘了和你说,昨日师叔提起你了。”
我忙问道:“真的吗?”
她道:“师叔说,当日你上山寻访之时曾与你见过一面,你在此居住了数月之久,也是我们的邻居,若是得空,不妨到庵中坐坐。”
我不禁暗自欢喜,她们对我不再向以前那样处处防范,甚至主动邀请我进庵叙谈,静心师太似乎隐约对我有亲善之意,无论她是否愿意告知我相思树的培育方法,能够让我进庵门已属不易了。
我道:“今日你们有贵客,我不打扰了,改日再来拜访!”
慧觉微笑道:“既然来到山门前,为何不进去?择日不如撞日,你本非俗人,竟然连这个道理都不懂么?”
我思索她的话意,心中求之不得,会意跟随在她身后,一起进入莲心庵内nAd2(
慧觉带我进入一间素净禅房内,说道:“你在此稍候片刻,我去看看师叔可曾做完功课了。”
我站在禅房中,见禅房内设有神坛,供奉有观音神像,走近神案旁,向神像鞠躬三次。
禅房门被人轻轻推开,我回头见是静心师太,急忙见礼道:“多谢师太赐见!”
静心师太神态慈和,对我说道:“贫尼想问你,昔日你所求之事,却是为何?”
我见她问及我为何要学习种植相思树,答道:“我母亲对我说过,若能寻到一株特别的相思树,就可以助我完成一个心愿,这个心愿对我十分重要,所以我……”
静心师太颔首道:“原来如此。你在庵旁住了三月有余,应与我佛有缘,亦时常相助慧觉。贫尼虽然不复记忆昔日之事,却有俗书一本,相赠与你。”
她从袖中取出一本卷册,轻轻递与我。
我伸出双手接过卷册,展开粗略翻阅了一遍,其上果然记载着种植相思树的方法,包括如何识别树种、果实,如何选择红豆、剪枝等等,极其详细。心中对她无限感激,说道:“谢谢师太赠我如此珍贵的卷册!我阅过后,就将它完整归还给师太。”
静心师太淡然道:“不必了,此书对贫尼早已毫无用处,莫若赠与有缘人,你用心研习其中诀窍,或许能帮助你。”
我见她将家传的植树卷册放心交与我,说道:“请师太放心,我一定会好好保存它!”
一名小尼走进禅房,说道:“师父,沈夫人一行入山门了。”
静心师太向我行礼,说道:“今日庵中有故人来访,你若是愿意,日后可以再来庵中nAd3(”
我急忙双手合十回礼道:“多谢师太厚意,恐有扰师太见客,我就此告辞了,改日一定前来向师太求教!”
我走出禅房来到院中,恰巧与几名女子擦肩而过。
其中两名是丫鬟模样,簇拥着一名姿容秀美、举止端庄大方的中年贵妇,料想应是沈夫人。
贵妇手携着的那名少女身着淡青色服帛,素白绫子裙,梳垂双髫实髻,面容纤秀柔美,却略显苍白,柳眉淡若无痕,眉尖紧蹙。
她盈盈而立,如同临风的嫩叶初荷一般弱不禁风,远远看去,令人油然而生怜惜之心。
我走过她们身旁,又忍不住回头看了那少女一眼,她轻轻咳嗽起来,一名丫鬟忙替她轻轻按捶后背,唤道:“娘娘!”
这柔弱的少女定是沈妃无疑。
但是她的模样却让我万分疑惑,我见过萧家的众多皇子公主,无一不是气派非凡,高贵典雅,安吉公主所穿衣饰更是华美无比,这沈妃全身上下却毫无半点华丽装饰,不但不象皇妃,甚至比普通女子还要素净,苗映香都比她更象太傅家的千金小姐。
她低声咳嗽,似乎哽咽着道:“母亲,我的病……”
沈夫人扶着她的肩膀,叹息道:“霜儿……太子殿下嘱咐过你,此番出京回家乡来,只管安心养病,病好了他就接你回宫去……这里不似宫廷……”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后面的话却几不可闻。
她嗽声渐渐停止,眼角却隐隐溢出泪水。
静心师太迎接出来,她们相互见礼之后,一起向佛堂走去。
我心中只觉无比蹊跷,阿紫曾对我说过皇宫之内等级森严,颇多礼仪规矩,嫔妃一旦入宫,终身都难以得到皇帝准许出宫。
沈妃身为太子萧统的侧妃,地位高贵,却为何突然从京城回到镇江家乡?且似是萧统有意安排而为之,若是为了养病,皇宫御医医术高明,她应该留在东宫才对。
她面容消瘦憔悴,似乎有无限伤心委屈,郁结于心。
我从山门走出,悄悄绕到后山,爬上一株大梨花树,隐身在密叶之后。
枝头小脆梨将近成熟,散发着诱人的芬芳气息,我摘下一个轻咬一口,却觉得酸涩无比,立刻将它吐了出来。
我在树上偷窥庵中情形,见沈夫人与静心师太在隔壁禅房中叙谈,佛堂内仅有沈妃一人拈香叩首,一名丫鬟侍立在她身旁。
她跪在蒲团之上,低声念祷道:“弟子沈氏忆霜,虽为东宫副位,如今身遭不幸,为太子所弃……遣返归乡,愿上天庇佑,痊我微恙,早日回转建康,得见萧郎……”
她说至此处,眼泪如珠,簌簌而落。
身旁丫鬟急忙用绢帕替她擦拭眼泪,劝道:“娘娘不可如此妄自菲薄,太子殿下昔日对娘娘爱护之心,奴婢们可都看在眼里。娘娘出宫来,不必每日三拜九叩,去皇后那里早晚请安奉茶,也不用去蔡妃娘娘那边侍侯,殿下是心疼娘娘身子纤弱,担心娘娘受不了那些折腾……”
她低泣道:“可他并不知我的心意,我宁可受她们的折磨,也不想与他分开……”
那丫鬟道:“太子殿下说,等京中忙过了这几日就来镇江探望娘娘,娘娘难道还不信他么?”
她愁容稍解,对那丫鬟道:“话虽如此,我只恐他出不了东宫,又要连累他一路辛劳奔波往返。”
那丫鬟轻哼一声道:“奴婢偏就不相信,有人暗中使绊子还使得少了么?太子殿下既然说过要来镇江,必定会来的!”
她听见此言,眼角泪痕重现,忍不住又一阵咳嗽,喘息着说道:“是我没用……”
我将目光转向隔壁禅房,听见沈夫人长叹道:“霜儿命苦,进东宫不及一载,却小产了两次……太子至今无嗣,东宫中人虽然时时处处小心提防,终究还是保不住……或许是她命中福薄。”
静心师太亦叹道:“阿弥陀佛!小施主回到镇江来,安心养身,未必不是幸事。”
沈夫人眼圈微红,道:“霜儿体质虚弱,如今又感染风寒,一日三餐都是汤药养着。当年她降生之时,多亏佛祖庇佑,如今我只盼望她早些好转,回不回京,倒在其次。”
静心师太道:“施主请宽心,种得善因,必有善果。佛祖慈悲为怀,普渡众生,定可护佑小施主身体安康。”
我听完她们的话,心中大概明白事情经过,原来沈妃的名字叫沈忆霜,因病而出宫,沈夫人潜心向佛,带着女儿回返故里,希望能够让她的身体好转,我略懂得一些医术,仔细观察沈忆霜面容,确实有些气血亏虚之象,却并不太严重。
听她们语气,萧统似乎近日就会来到镇江看望她们。
我从树上跳下,将那卷册藏在衣袖内,想道:“我因探听种植相思树之法才留在镇江数月,如今卷册就在身边,不如离开这里,继续前往苏杭,亦可避免再遇见萧统。”
我主意既定,回到竹庐中,将日常使用之物、住过的痕迹皆用法术遮掩消失,下山向镇江城中而去。
接近镇江城门处,却见几匹奔马从城内迅速驰来,他们从我身边几乎一掠而过,将我的薄纱翠绿衣裙带起一阵风。
我微觉异样,那几匹马却突然去而复返,一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弯腰将我的黑色斗笠纱罩揭下。
我急忙后退,那人早已跳下马来,将我紧紧抓住,沉声道:“陶氏紫萱!果然是你!”
眼前之人正是三皇子萧纲。
他身着一袭黑色薄缎锦袍,明眸中闪烁着惊喜,却又带着几分淡淡的嗔怨,注视着我道:“为什么要骗我?”
我对他本有愧疚,且被他拉住衣袖,不得不面向他道:“那天游仙人湖归来,我姐姐不见了……因为事出突然,来不及通知你,我来镇江寻找她……”
萧纲见我出言解释,神色随即释然,放松了双手,说道:“那日前去青石畿,我见你家中无人,料想是有什么变故,你才会不辞而别。我本以为今生今世再无缘见到你了!”
他顿了一下,见我行色匆匆,问道:“你准备前往何处?找到你姐姐了么?”
我摇了摇头道:“没有,我想去苏杭一带寻找她。”
萧纲微笑道:“你姐姐年纪比你大,不会有事的,寻人不差这一时片刻。天气炎热,前面有间驿馆,陪我一起去喝杯茶吧。”
我突然想起一事,忙问道:“你是独自一人前来镇江么?”
萧纲眸光闪过一丝疑色,答道:“上次去兰陵是为清明祭祖,诸位皇兄皇弟都一起前往。镇江是我的辖地,我时常前来视察民生,他们不用来。”
我松了一口气,料想萧统没有和他一起前来,见他盛情相邀,点了点头。
一侍从将马让与我,我们并辔而行,很快到了驿馆门前。
树荫马桩上栓着几匹雪白的骏马,毛色纯正,神气威武。
跟随我们的侍从先行下马进馆通报身份,却不料他进去片刻后,立即折返出来,近前对萧纲道:“禀三王爷,太子殿下在此。”
萧纲面色微微一变,一面翻身下马,一面说道:“他竟然走的是另一条路……他来多久了?”
那侍从低声道:“半个时辰前。”
我听见“太子殿下在此”六字,心中暗暗叫苦,见萧纲走近我欲扶我下马,立即抖动缰绳,准备夺路而逃。
萧纲似乎早有防备,将马辔攥紧,说道:“紫萱,又想逃走么?”
他呼叫“紫萱”的那一瞬,我早已看见驿馆门口出现一人的身影。
那人静静立于绿荫之下,一身白衣胜雪,神情端庄孤洁,一双清澈的明眸正向我看来。
------是那个我如今最不想见到的人。
雨露何时及萧统头戴金冠,手执一柄象牙色水墨画折扇,他身着的白衣面料极其轻薄,镶嵌着一根根金线,较之兰陵祭祖时显得雍容华贵许多。
我乍见萧统的身影出现,一阵莫名的慌乱袭上心头,因马辔被萧纲紧握住,欲逃而不得。
与他的眸光相对之时,我发觉他看向我的眼神温和而纯净,并没有半点尴尬和不安的神色,心中顿悟,渐渐镇定下来。
我对他施用过法术,他对我的记忆应该只有夕阳下在仙人湖畔遇见我跳舞、助我开启脚踝上的玄铁锁链一事,那晚天降雷雨及次日清晨我独自离开太子别苑的情形,他决不会记得。萧纲与我意外重逢尚且微有嗔怒之意,而他却没有任何情绪,足见法术已将他的记忆全然抹去。
萧纲见我微怔,向我说道:“下来吧,过来一起拜见我大哥!”
我跳下马,假装与萧统并不相熟,向他行礼道:“见过太子殿下!”
萧纲如同那日扶我登舟之时一般,顺势握住我的手,对萧统道:“那日我对大哥所言欲带回建康之兰陵少女就是紫萱,她因家中变故匆促离开兰陵,所以未能见到她的家人。”
萧统见萧纲拉着我的手,目光刷地向我们的双手连结处投射而来,注目我们一瞬,微微点头道:“我们在兰陵有过一面之缘。六妹顽劣,欲夺她心爱宠物,用玄铁锁链将她们锁住。我恰好在仙人湖畔看见她,曾命六妹将钥匙交出替她解锁。”
我见他只谈及替我寻觅锁链钥匙一事,更加放心,坦然说道:“多谢太子殿下相救之恩,我一直没有机会当面致谢,实在惭愧。”
萧纲看我一眼,神情略有变化,说道:“原来你们早在兰陵见过面。你被六妹锁住,为何不告知我?当时想必受了不少折磨吧?”他将手指在我掌心轻轻抚摩,语气中蕴涵无限关切之意,却似乎有意在萧统面前对我如此亲密。
我感觉有些微痒,挣脱他的手,说道:“没有。玄铁锁链只锁了我半日,太子后来命人送钥匙与我了。”
我们一起进入驿馆内,席地而坐,驿馆驻守官吏不敢怠慢,急忙奉上茶水,说道:“因未至三伏,官邸中不曾备用寒冰,请二位殿下宽宥!”
萧纲皱眉说道:“你难道不知本王每月都会来镇江么?怠慢本王事小,大哥是当朝太子,难得来镇江一次,你在此驻守了三年,越来越会当差了!”
那驻守官吏知他暗含责备,急忙垂首跪地,说道:“下官知罪!”
萧统饮下一口茶水,道:“你不必如此惶恐。沈太傅故居距离此处并不远,我并非专程来此歇息,只是路过这里,顺便看看你们在此驻守情形。”
萧纲见他出言,不再叱责那官吏,示意他退下,问道:“大哥此次前来,是为了看望沈妃么?”
萧统眉心微簇了一下,俊容微露不忍之色,说道:“她在东宫内养病一直不见起色,太医道是忧思过虑郁积所致。镇江系她自幼长成之地,或许在此处静养能够让她放宽心怀,早日痊愈。”
萧纲道:“沈妃虽然娇弱,应无大碍,大哥不必过于担忧。我竟然不知大哥是何时出京的,若是知道,一定与大哥同行。”
我见他提及沈太傅故居,明白他此行是前来探望沈忆霜,心头顿时浮现沈忆霜在佛堂内哭泣时苍白柔弱的模样,心中暗暗想道:“沈忆霜对他一片真心,他迫于无奈才将她安置在镇江,炎热暑天不辞辛苦,百里往返只为见她一面,看来待她之心亦是无限真诚。”
我心中思绪飘浮不定,接连喝下数口香茗,额间渗出轻汗。
萧统似是无意,将手中折扇舒展开,扇面轻摇之际,一阵微风拂过我的发梢,顿时感觉无限清凉。
萧纲见状,取出身边一把黑色洒金折扇,一边替我扇风,一边对萧统道:“大哥,我准备五日后回京。”
萧统站起身道:“时候不早,我先行一步。五日之内我不会离开此地,你若有事,就到沈府来找我。”
萧纲相送他出门,说道:“恭送大哥,大哥回京之时,小弟一定在城门相侯。”
萧统带着两名随从上马而去,身上那一缕淡淡的郁金香气随风飘远。
我站立在驿馆门前几株密树下,见他们背影逐渐远去,重新戴好黑纱斗笠,准备离开驿馆前往杭州。
萧纲转过身,问道:“你这就要走了么?”
我点头说道:“你来此视察民情,我不打扰你办理公务,就此告辞了。”
他闪身拦在我身前,眸光微闪,说道:“紫萱!有一句话,不知现在我说出来,是否会让你觉得冒昧唐突?”
我见他言辞闪烁,道:“请讲。”
他轻舒一口气,坦诚说道:“令姐既然不知所踪,婚姻大事你可自己作主,我想问一句,不知你可愿意做我的王妃?你若是愿意,我此次回京就会求父皇恩准,立你为晋安王侧妃,迎娶你入王府。”
我从未想过与人间男子有所纠缠,更从未想过嫁人之事,却不料萧纲仅仅与我见过数面,就一本正经向我求婚,似乎极为郑重其事,忍不住娇笑出声道:“你要迎娶我入王府?”
萧纲不知我何意,又说道:“我对你的心意,你难道还不明白么?只要你跟随我,我保证一定会真心真意待你,决不让你受半点委屈。况且,灵宾她性格温柔,并非妒妇,决不会象东宫那样……”
我觉得好奇,问道:“东宫怎么样?”
他随意说道:“今日你可听见我与大哥所言?沈妃分明在东宫已无立足之地,大哥才会将她送出宫来,亦可保护她。”
我追问道:“难道太子妃是妒妇么?”
他并不回答我,注视着我道:“我们先说我们的事情。你今年多大了?”
我心道:“我出生之时,你尚且不知在前几世轮回中,若是算起小狐狸的年纪,我今年该是一千零二岁了。”见他认真询问,答道:“十几岁吧。”
他不禁微笑,突然伸手将我拉近他胸前,低语道:“你连自己的年龄都记不清了么?”
我无意中跌入他胸怀之内,与他的身体紧密接触,隐约听闻他的心跳声和呼吸声,又想起那晚和萧统相拥的亲密情形,不禁脸色微红。
他们虽然同是年轻男子,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萧统的身体温暖坚实,在他怀中我只觉得无比舒适与安全,他身上郁金香的味道,更让我眷恋不已。
萧纲身材与其兄极为相似,他的一举一动都透出无限真挚,那清新的男子气息让我无法不怦然心动,贴近他的时候,我隐隐觉得我们之间有一种默契相融的感觉,并不想反抗或者推开他。
驿馆地处偏僻,正午之时烈日炎炎,官道之上几乎无人经过。
我们隐身在密林中,我背倚着一棵大树,萧纲伸手抚触我柔滑的脸颊肌肤,低声说道:“紫萱,我喜欢你……”
我犹豫着伸手拥抱他的细腰,他感觉到我触及他的腰间玉带时,紧紧拥住我,吻上我的双唇。
自从那晚经历过与萧统的密吻,我知道自己该如何回应男子的亲热举止,轻轻开启唇瓣,让他舌尖自由探入,辗转吮吸我唇齿间的芬芳气息。他的吻较之萧统更热烈、更激动,我半合着双眸,任他恣意采撷。
萧纲亲吻我片刻,欣喜不已,说道:“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可人儿……如果你觉得此时婚嫁太过于仓促,我愿意等你。我怎能放心让你孤身一人前去杭州?如果你执意前往,我陪同你一起去可好么?”
我喘息稍定,眼前却不断浮现萧统的身影,不料自己竟然会与萧纲如此**亲吻,心中一时纷乱无比,摇头道:“不,我想一个人去。”
萧纲眼中略带失望之色,依然拥住我道:“那你能在镇江多盘桓几日么?我们难得一见,下次不知何时何地,方能有缘再聚。”
我见他人品洒脱,并不执意纠缠,对他的好感又多了几分,点头应允。
萧纲遥望太湖的方向,说道:“太湖的荷花如今正当盛时,我们一起去赏荷花、采莲子,明日一早我前去接你,你住在何处?”
我答道:“我住在莲心庵旁的竹庐中。”
萧纲携着我的手,轻声道:“你怎么能住如此简陋之所?我常来镇江,此地设有一所别苑,你若是不介意……今晚随我一起前去那里可好?”
我见他语带犹疑,抬头见他俊朗的面容带着几分**之意,迅速摇头道:“不用!”
他面容极为尴尬,说道:“既然如此,我就不勉强你了。”
我见他如此,顿时明白他的“顾忌”,惟恐我视他为轻薄登徒浪子,急忙道:“我不是疑心你……”
他拉着我的手从密林中出来,爽朗笑道:“没有关系,紫萱,我就是喜欢你这直率纯真的模样。”
我告别萧纲,回到竹庐中,将静心师太所赠卷册展开细读,不觉将近日暮时分。
林中暑气犹存,我如同往常一样,将身上衫裙脱下,赤足走入山溪中沐浴,信手拍打着水面,撩起串串水花。
隐约之间,我只觉身后传来一声微响,以为还是昔日那只可爱的小松鼠,并未回头看它,咯咯笑道:“快出来吧,不然我又要用水滴砸你的小脚了!”
等待了许久,身后却毫无动静。
我心知有异,正欲发出水滴,竹林中倏地窜出四个蒙面黑衣人,他们的眼睛皆蒙在黑纱之后,身材高大,手中皆持有银色锁链,在月光下闪烁着寒光。
来者不善,他们对我虎视眈眈,却不知来此何意。
一人走近山溪,语气虽然尽量柔和,却依然生硬,说道:“我等奉命前来,请姑娘随我们走一趟。”
我假装害怕,怯怯喊道:“你们不要过来!我和你们无冤无仇,是谁要捉拿我?”
那人道:“主人捉拿你并非因为有冤仇,恐更多是出于一片爱护之意。”
我眼珠转了一转,问:“你们主人想见我?”
那人道:“不错。”
我羞涩低头,微叹道:“我手无缚鸡之力,何劳你们如此兴师动众?我随你们走,只是……请你们回过头去,让我将衣服穿好。”
那人向其余三人示意,同时转身背向我,我从溪水中跃起,将翠绿衣裙披于身上,向竹林中飞速逃逸。
他们发觉我窜逃,立刻分别从不同方向张望,却并无一人猜测到我跃上竹庐屋顶,藏身在竹叶中,我身穿翠绿衣裙与竹叶颜色并无差异,夜晚几乎辨别不出。
一人跌足叹道:“坏了!四王爷早有预料此女诡计多端,提醒我们多加防范,我们难得一路寻访至此,却还是让她逃掉了!”
与我对话那人似有疑虑,环视竹林道:“不过短短片刻功夫,逃得无影无踪。只恐她异于常人,若是普通良家女子,怎会独自居住于冷清山间?昔日她在兰陵所居青石畿,同样让人觉得诡异。”
微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一人不觉打了个寒颤道:“难道她是……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回去如实禀报四王爷。”
那人叹道:“王爷手下密探尽数出动,寻找此女踪迹多时,如今好不容易在镇江发现她的踪迹,以为守株待兔必定能够手到擒来,四王爷怎能甘心?我们空手而回,今晚一番罪责是免不了的了!”
先前一人道:“四王爷一向潇洒倜傥,王府中美人众多,他怎会如此放不下这女子?她虽然美,稚气犹存,怎及月鸾公主风情万种?前日月鸾公主在月下弹筝,那姿态着实曼妙绝伦……”
我见他们提及主人侍妾时,竟然语带畏亵、口无遮拦,不由深深厌恶其人品。太子萧统与三皇子萧纲身边随从皆是温和庄重、进退有礼之人,料想四皇子萧绩平日对这些手下之举止言行并未多加管束。
有其主必有其仆,此话果然不假。
他们站立了片刻,依然无法辨别我逃逸的方向,且听一人说道:“我们失手倒不要紧,不过区区一名女子……若是太子那边失手……”
另一人轻咳数声,示意他不可再说,失望下山而去。
我心中微动,那萧绩暗中搜查我的踪迹,似乎已至镇江,却不知隐身在何处。此人行事阴沉,私养大批密探,其目的决不仅仅是为了搜罗美人,而且似乎时刻留意着太子萧统的动向。
萧统此时应在沈府中,沈忆霜见情郎远道而来探望自己,必定芳心大悦。据那黑衣蒙面人所言,似乎萧统今夜会遭遇某些事情,很可能会有危险。
我不再犹豫,从竹庐顶上一跃而下,借着夜色掩盖,向山下沈府的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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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我们在西湖畔住了整整半个月。
每日清晨,我用小金勺给相思树浇水,暗施法术让它尽快茁出新芽,然后让他来看新生的繁盛枝叶。
他微微惊讶,说道:“我以前竟然不知道相思树适宜在六月种植。”
我摇一摇手中的册子:“我有一本种好它的秘籍啊!”
他接过卷册认真翻阅了一遍,说道:“那就好好学习它,明年此时,一定可以开花结果。”
自从那一次他提醒我“不可逾越规矩”后,我小心翼翼约束着自己的行为,但令人意外的是,就在三天后,萧统却主动当着别苑中诸多宫人的面,拥吻了我。
那时我刚刚赤足跳进荷花池捉金鲤鱼,他注目看了我很久很久,却并没有阻止我。
我捉到了好大好大的一条,冲着他喊:“萧郎,我抓到金鲤鱼了!”
他身形闪动,将我从荷花池中捞起,轻抚我湿淋淋的衣袖,问道:“为什么来捉它们?”
我看看手中的鱼,垂头说道:“我听说她们说你喜欢喝鲤鱼汤,我想给你做一碗汤……”,我唯恐他不相信我会做汤,又急忙补充道:“我会向御厨用心学习的!”
他紧紧揽住了我,说道:“金鲤以后会化身为龙,它们是有灵性的圣物,不能用来煮汤羹的。”
我将手中金鲤放归池中,双手合十,念叨着说:“对不起,以后我再不抓你们了,对不起!”
我站起身的时候,他不顾旁人侧目,将唇印缓缓落在我的唇上,我惊讶不已,却没有反抗。
一阵甜蜜的晕眩感觉过去后,我听见他柔缓的声音道:“除了紫萱,我不会再遇见第二个给鱼儿道歉的女孩了……是我不该约束你,从此以后,在这别苑中,你尽可随心所欲nAd1(为了你,我愿意……”
我好奇追问他:“萧郎,你愿意做什么?”
他不动神色,面容依旧温和,应答道:“不做什么。记住我的话,你可以在别苑中做任何你喜欢做的事情,不用再顾及任何人了。”
有了他这一句承诺,我不再隐藏自己的本性,沉醉于在他对我的纵容和宠爱之中。
他从来不过问我穿不穿鞋子、梳不梳头发,也不要求我的行为举止像那些温柔典雅的侍女一样。
他对我说,宫中的女子,没有一个似紫萱。
午时天气炎热,耳畔传来蝉鸣之声。
我身着薄透的碧绿纱衣,右肘支托着腮帮,斜趴在水阁内清凉的竹案上,用一根细长的竹签逗弄着窗外廊檐下悬挂的两只金丝雀,它们被我惊扰,不停上蹿下跳,一阵啾啾乱叫。
萧统本来端坐案前提笔作画,见此情景,立刻放下画笔,走到我身边柔声问:“是不是觉得闷?暑天太热了,暂时不能出去玩,等天气凉爽一些,我再带你在杭州府内四处走走看看。”
我依然保持着趴伏的姿势,说道:“有萧郎陪着我,怎么会觉得闷?”
他拈起水晶盘内的一颗碧绿葡萄细心剥去外皮,送至我唇边,说道:“尝尝杭州府贡来的新葡萄。”
我一看到绿葡萄舌尖就开始泛酸,急忙摇头叫道:“我不要吃葡萄!很酸很酸的!”
他见我形容慵懒,且不肯吃他手中的葡萄,俊挺的双眉立刻挂上了几分忧色,将我轻轻拥入怀中,说道:“紫萱,你不开心了么?我本不该在杭州逗留如此之久,亦不该将你困在此处,这别苑中耳目众多,远远不及你在家乡兰陵自由,可是,我割舍不下……你想要我为你做什么?只要你告诉我,我一定尽力做到nAd2(”
我拉着他的衣袖站起,解释道:“萧郎,我没有不开心,我只是害怕葡萄酸……”
他低头亲吻我,一种淡淡的清甜味弥漫在我们的唇舌之间,那种感觉象蜜汁,却不似蜜汁那么黏稠,较之灵溪的圣泉水却更加甘甜,我知道那一定是葡萄汁,奇怪的是,我居然丝毫不觉得酸涩。
他放开我问:“好吃么?”
我顽皮地伸伸小舌头,对他扮一个小鬼脸,说:“甜的。”
他抚摸着我的头发,温柔说道:“世间事物本是因人而异,不同的时候便会有不同的心境,你若是害怕它的酸涩,就永远品尝不到它的甘甜了。”
萧统的话,恰好说中了我此时的心事。
我们彼此依恋不舍,如同新婚燕尔的人间夫妻一般心心相系、如胶似漆,在别苑中度过了半个月的美好时光。随着时间推移,我察觉到了自己对他逐渐加深的依赖感,只要一刻没有看见他,我就会在别苑中四处寻找他的踪迹,如果没有他在身边,我几乎无法安睡,只有躺在他熟悉的怀抱中,呼吸着熟悉的郁金香气,我才能沉入梦乡。
我开始害怕离别,开始惶恐阿紫所说的“永生之痛”,我的萧郎惟有这一个,与他的情缘,只有这一世。我开始担心如果有一天萧统先我而逝、神形俱销,我该如何自处。
可是,如果因为这害怕、惶恐、担心而放弃和他的感情,我一定会更加后悔。阿紫和青蒿品尝到的葡萄只有酸涩的味道,为何我会感觉到甘甜?她们的话,并不一定就是真理。
我用他的画笔画小鸟儿,他站立一旁静静观看。
突然,一名小内侍匆匆忙忙奔跑进水阁,向他叩首道:“启禀太子殿下,皇上身边的陈公公来别苑了,来传皇上口谕,请殿下接旨nAd3(”他整肃了神色,似乎早有预料一般,沉静说道:“让他在前厅稍候片刻。”
我觉得好奇,问道:“皇上口谕?”
他握了握我的手,说道:“父皇有时候没有拟诏,就是几句叮嘱而已,我去去就回。”
萧统走下水阁,我飞快跃下,悄悄跟随他们,躲藏在前厅外的一株大叶芭蕉树中,偷窥厅中情形。
一名身着浅黄袍、四十开外的白面无须男子,声音尖锐,正伏地叩首道:“奴才陈安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
萧统坐在厅中,语气温和道:“气候炎热,陈公公一路辛苦,父皇有何旨意?”
那内侍陈安随即站起,宣口谕道:“朕因精神不济,早将国中诸事尽付与太子。政事不可荒废,太子此次离京日久,朕心甚忧∨三日内速返建康。”他宣毕皇帝口谕,跪地低声道:“丁贵嫔娘娘尚有一言,命奴才告知殿下。”
他轻摇折扇,问道:“母妃是为我担忧么?”
陈安靠近一步,密告道:“娘娘说,有人密报皇上,殿下在西湖别苑内羁留数日,既非访友、亦非养病。皇上查问别苑中消息却一无所获,甚觉诧异,龙颜大大不悦。娘娘吩咐奴才,请殿下务必暂时割舍心中之事,速回东宫。”
他黑眸闪过一丝不忍之色,眼角余光看向轩窗外的水阁,又飞快撤回了目光,镇定答道:“吩咐下去,我明日一早就启程回宫。”
行止风云起我躲藏在芭蕉叶的绿荫中,听见他们对话,原来皇帝萧衍见太子离京多时,命人前来催促他返回皇宫。
萧统似乎下定决心离开,明日清晨就是我们分别之时。
我心中一阵阵难过,没有再听下去,悄悄回到水阁上等待着他归来向我提及回宫之事。
过了不久,水阁外响起了他的脚步声。
我假装若无其事,拈起妆台上盛放凤仙花汁的小金盒,用细笔蘸起调匀的汁液,将甲片熏染出淡淡的粉红色泽,左手的指甲涂完后再换右手持笔,却不似刚才那般顺手,指尖一颤,一滴红色的花汁落在妆台上。
一只手自身后伸来,轻轻接过我手中的绘笔,说道:“让我来。”
我忍住黯然的情绪,乖乖将手指伸展开,看着他一笔又一笔替我精心描绘染色。
他上**后细心对照我十指甲片色泽,似乎很满意,抬头对我说道:“紫萱,看看我绘得如何?”
我微笑道:“萧郎,你以后能够经常为我如此添妆么?”
他明眸中带着无穷无尽的眷恋之意,看向我轻声道:“当然能。只是眼下我们不得不分开一些时候了。”
萧统对我全无隐瞒,直言即将返回皇宫之事,这一切早在我意料之中。
我静静听着他说话,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娇嗔着、纠缠着让他抱我。他既然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必定他的理由,如果我这样做了,只会让他心烦意乱,不知如何抉择。
他拉着我的手移步窗下,远远眺望西湖,说道:“紫萱,我不能带你一起回皇宫去。皇宫并非自由之地,有时候连我自己都想逃离那里,我曾经想过迎娶你入东宫为妃,可你并不适合……倘若有一天我不是太子了,我一定带着你泛舟五湖四海,游遍天下美景。”
我轻轻点了点头。
他凝视我良久,说道:“父皇有诏命,我先回宫去。你喜欢西湖风景,不妨安心住在别苑中等候我回来。我早已安排好一切,不会有任何人约束监视你了。”
我蓦然想起那日在荷花池畔,他对我说道:“为了你,我愿意……”时的奇异神色,据刚才陈安所言,皇帝似乎在别苑中安Сhā了不少耳目,却探听不到半点消息。
为什么呢?
难道萧统为了保护我,曾经暗中对那些皇帝派遣在别苑中的耳目进行过某些警告或者要挟?
我看着他,带着疑惑问:“萧郎,你对别苑中的宫人做过什么?”
他略有犹豫,才缓缓道:“我给他们服食了一种对身体无害的药物,必须定时拿到解药才能免除痛苦,那解药都是寻常药材,极易配制,只要他们不将别苑中情形透露出去,不会有任何损伤。”
我心中暗暗吃惊,我早已猜到他可能会使用了一些不太光明的方法,否则那些忠诚于皇帝的人一定不会轻易听从他的命令。
萧统本是一个光明磊落、宽宏善良的谦谦君子。
数年来,他将万事隐忍于心,从不借助任何手段伤害任何人,顺从着皇帝的意旨做一个循规蹈矩、完美无缺的东宫太子,得到了举国上下的尊敬和信服。然而现在他所做的一切,不但违背了他一贯的原则,而且开始对信任支持自己的父皇阳奉阴违。
是怎样的决心才能令他作出如此大的转变和牺牲?
是怎样的感情才能令他失去一贯的理智宽容之心?
我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眷恋,扑到他怀中。
他拥着我,在我耳畔轻唤:“明日一别,只恐相思,更无终极。”
我抬头迎向他清澈的眸光,问道:“你要回去多久呢?”
他道:“至多一月,我将国中诸事提前处理好就来杭州看你。我只是担心你在这里孤独寂寞,你若想去别的地方走走,亦无不可,记得到时候返回别苑,以免我费尽心思四处寻找你的踪影。”
他说至此处,微微停顿,用手托起我的脸道:“不许再偷偷溜走了。”
我红着脸,支支吾吾说:“我才没有偷偷溜走,只是……只是……”
他低头柔声道:“你没有‘偷偷’走,是我睡着了没发现你走,没有留住你。倘若不是那日在镇江与你和三弟重逢,我今生都会引以为憾。三弟至今都还在暗中寻访你的踪迹。”
我第一次听他在我面前明明白白提及三皇子萧纲,语气中微带调侃,又想起他昔日暗讽“鱼戏莲叶间”之语,料想他早已猜到我和萧纲曾经行迹**,只是从来不肯明言而已。临别之前他有意重提旧事,似乎是婉转提醒我,不要忘记如今与他的盟约,不能再心许他人。
他见我微微怔住,随即拥紧我道:“紫萱,萧郎疼爱你之心,天地神明可共鉴。答应我,今生今世都不要背弃我,只相伴于我一人身边,好么?
我毫不犹豫,点了点头。
次日清晨,萧统带着数名随从离开杭州,返回建康皇宫。
我独自在西湖别苑中住了三日。
廊檐下的金丝雀、荷花池内的金鲤鱼们一见到我的身影就开始惊慌逃窜;我每天用法术“催化”院内亭亭玉立的相思树,让它迅速枝繁叶茂,侍女们却不得不动用刀剪替它修整枝条;附近湖中的荷花、莲蓬也被我摘得只剩下零星的几朵。
我依然百无聊赖。
第四天夜晚,我独自抱着隐约留有郁金香气的竹枕,躺在水阁的竹榻上翻来覆去无法成眠的时候,突然萌生了一个奇异的念头。
------萧统政务缠身,不能前来探望我,但是他并没有说过我不可以去看望他。他一直以为我是一名凡间柔弱少女,时刻担心着我的安危,却没有想到过我是一只会法术的小狐狸。建康距离杭州并不远,如果我悄悄混入皇宫,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一定会意外而且惊喜。
虽然我的法术并不高明,还远远没有达到随心所欲的地步,但是,我只要动用一点隐身术,禁卫森严的皇宫对我而言就如同无人之境,我可以顺利进入东宫见到他。
我想到这些,迷糊中仿佛又见到他嘴角绽放出一缕开心的笑容,暗自开心不已,想像着他的模样甜甜入梦。
次日,我留下一封书信给别苑中照顾我的侍女,只告诉她们我前往附近州府一行,一个月之内就会返回,并未说明前往皇宫见萧统,以免她们担心或者横生枝节。
我临走之时发觉水阁中有萧统替换的男装,好奇将那衣服裁剪了些许,试穿了一番,发觉还算合身,我梳理好头发,学着他的样子手执折扇,在镜前自照,还颇有几分少年公子风范,于是就穿着这一套男装前往京都建康。
建康城高大巍峨、气势恢弘,我仰望了一下方位,皇宫似乎是在建康城南面,西门处悬挂着一口大钟,发出阵阵鸣响,帝王之气显露无遗。
我进入西门不久,恰巧遇见一大队官差模样之人骑马经过,一边走一边大声吆喝:“四王爷返京,闲杂人等不得挡路,速速闪开!”
我急忙低头闪避到一间茶楼旁边的僻静小巷内,向外面大道上看过去。
一匹高高的褐色骏马上骑乘之人正是四皇子萧绩,他身着一袭淡紫色的丝衣,领口衣袖处都绣着云状花朵,剑眉紧簇、眼神幽邃,态度依然倨傲无比,旁若无人一般经过城门。
他的马后跟随着一乘银缎小软轿,因天气炎热,竹制的轿帘遮掩得并不严实,缝隙中隐隐露出粉红色的一角纱裙,那粉红色的绢纱质地极好,如同云霞幻影般灿烂夺目,仔细看去,却又若有似无。
轿中之人必定是年轻女子无疑,我惊讶那纱裙的美丽,不觉盯住多看了几眼,忽然只听轿中之人轻吟了一声,轿旁跟随的侍女忙道:“公主!”
萧绩冷冷回头顾盼了一眼,说道:“早就说过不用你跟来!”
那女子声音极为娇媚宛转,在轿中应道:“月鸾只是犯了心口疼的旧疾,没有大碍,是我的错,又让王爷担忧了。”
萧绩似乎想发作,却隐忍不发,继续策马向前疾驰。
我见他们去远,从小巷中走出来,心中暗暗疑惑。
那晚竹林中追捕我的四名黑衣人曾经对答,提及四皇子萧绩有一名侍妾“月鸾公主”,应该就是此女无疑,但是,她既然是“公主”,应该和安吉公主一样拥有高贵地位才对,怎会沦为皇子萧绩的侍妾呢?
看来这萧氏皇族之内的关系果然错综复杂无比,萧统不肯让我进入皇宫,或许正因此故。
将近日落之时,我辨认着皇宫的方向,走到一带朱红色的高墙之外,大约还有数十丈远,早有一队皇宫侍卫大声喝道:“皇城禁地,平民不得擅闯!”
我急忙闪身退后,心中默念符咒,启动隐身之术,隐身术是所有狐族法术中最难修习的一种,较之隔空取物、设置幻象等等更难十倍,我对自己的法术并没有太多信心。
我将符咒念过数遍后再尝试着靠近宫墙,那些侍卫竟然没有吆喝驱逐我,我心中大喜,料想法术成功,恰好此时一辆承载宫中御膳坊日常备用之物的大马车经过,我攀援上车驾,马车一路飞驰进入皇宫,沿着平坦笔直的宫中道路行驶。
我举目四顾,见皇宫中气象繁华,处处亭台楼阁千重,锦堂画栋、彩阁雕檐,果然与民间大相径庭。
途经一座大园子,内有人工造就的各种美景,假山、小桥、流水、秋千架,无一不是精致异常,还间植着牡丹、芍药、凤尾草、龙爪花等等奇花异草,茂密的绿柳、君子竹、紫松迎风摇曳,水阁凉亭不计其数,仿佛蓬莱仙境一般,似乎正是御花园。
梁国的皇宫原来就是齐帝萧宝卷的宫院,阿紫曾经化身为萧宝卷的潘贵妃在皇宫住过一段时间,我想起那美丽的御花园中曾经有过她袅娜娉婷的身影,心中不由暗自激动,跳下车辕向花园内走去。
花园中小径弯弯曲曲,我沿着白玉雕栏行走,一边赏玩园中风景,一边寻找前往东宫的路径,我欲弯腰轻嗅一株木兰的香气时,几名宫中侍女手托金盘迎面走来,似乎正在议论什么。
她们身着绛红色绫罗宫裙,水袖飘逸修长,发髻上Сhā着一模一样的精致三股凤头金钗。虽然她们看不见我,我唯恐阻挡她们的去路,轻巧越过栏杆,落在花圃内一株芍药花旁。
却听见其中一名侍女叹息道:“皇后娘娘前日又犯症候了,什么东西都吃不下,惟有冰镇的莲子汤还喝得下几口去,眼见一天比一天消瘦。太医诊视了又说无妨,这每天的膳食,实在让人为难!”
另一名年幼侍女同样哀叹道:“最近气候不好,我们董淑仪娘娘也病了……各宫娘娘们凤体都违和呢,听说东宫太子妃娘娘也病着。”
那先前说话的侍女道:“东宫娘娘的症候哪里是病?分明是喜,只是时候还不久,娘娘不肯让太多人知道呢。”
一名年长些的侍女忙阻止她们道:“东宫之事,不要四处传说!”
那年幼侍女忙道:“姐姐放心,我们再不敢说了。”
我听见这一句,顿时怔了一怔。
“东宫娘娘”,所指正是太子妃蔡元姬,萧统曾对我说过他们结发十几年元姬并无所出,皇帝才会替他另娶沈忆霜为妾,却不料沈忆霜连续小产,不得已出宫回乡养病。
我隐隐觉得这些事情必定有所关联,如果蔡元姬与沈忆霜如果能够和睦相处,一定不会将沈忆霜送出皇宫外,沈忆霜才出宫不久,元姬竟突然有了身孕,萧统从杭州返回东宫听见这样的好消息,心中想必万分喜悦。
我只要一想到他和元姬的恩爱情形,心头还是忍不住难受,手微微一动,不觉将一大朵红色芍药花折了下来。
那侍女眼尖,大为惊奇,叫道:“咦,姐姐们快看,这朵芍药花儿突然自己折断了呢!”
那年长侍女道:“想是风吹折的,不须如此大惊小怪!晚膳时辰将至,你们淑仪娘娘还等着用燕窝汤,快走吧!”
她们并不追究,在前方岔道处各自分头而去,我料想那年长侍女必定是东宫之人,遂悄悄跟随在她身后,心中暗想:无论稍候在东宫内会看到他们如何亲密,我都不能激动,一定要相信萧郎待我之真心诚意。
夕阳西下,一座恢弘大气的宫殿伫立在皇宫东侧,地面、宫墙所用砖瓦都极其精致,殿门处上书“东宫”二字。
微风乍起,鼻端仿佛又传来隐隐的郁金花香气息,东宫是萧郎的家,是他生长了二十几年的地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让我觉得无比亲切。
那年长侍女进殿门时,守门的小内侍机灵,忙跑上前接过她手中的金盘,说道:“凝翠姐姐辛苦了!”
凝翠轻声问:“殿下回宫了么?”
小内侍摇头道:“还没有,想必今晚又是在御书房中批阅奏章了。”
凝翠一边走,一边回头说道:“到了三更时分,记得送些点心去御书房,回来向娘娘禀报一声,以免娘娘惦记。”
我随她进入东宫,立刻看见正殿外廊檐下站立着一位美人。
她身着绛紫色薄锦缎所制宫裙,头戴一枝九凤珠钗,凤口衔着数颗圆润珍珠,明眸如水、黛眉如画,高鼻小嘴,五官精致得无可挑剔,她身上透出一种皇妃的高贵端庄气息,还隐约有着飘逸出尘的风韵。
我并不惊讶蔡元姬的美貌,却惊讶她的气质居然与萧统如此相似,简直就是同一种类型的人,或者可以如此解释,他们九岁开始就相伴在一起,天长日久,身上自然会有对方的影子存在。
沈忆霜黯然离开东宫,并非毫无缘故,十几年结发之情与数面之缘的短暂心动相较,萧统的心未必就会偏向新欢,更何况元姬此时有了他的孩子。
我开始有了一点点的担忧和惶恐。
凝翠走到元姬身前,躬身行礼道:“奴婢亲自去御膳坊制了些甜汤来,都是娘娘素日最喜欢的,娘娘可要尝一尝?”
元姬的一双明眸遥望天际晚霞,并不回头,说道:“怎么又取甜汤来?不怕她们疑惑么?”
凝翠低声道:“娘娘请放心,奴婢取了不少酸梅,御膳坊只当是娘娘要用,并无疑心。娘娘本是讨厌那些酸涩之物,何苦去吃它……”
元姬秀眉微挑,无奈叹息道:“既然装,自然要装得象些才是。”
凝翠四顾无人,附耳悄悄道:“娘娘的计策果然不错,咱们越是故意遮遮掩掩,装作不小心留下些蛛丝马迹,皇后那边就越发以为是真的……”
元姬似乎无限感伤,凝眸说道:“凝翠,这些手段,还都是沈妃教会我的。”
凝翠低声啐道:“太子殿下何等精明,只是不肯说破罢了!沈妃自进东宫之日起,奴婢就知道她的心思,无非仗着殿下新宠,觑着娘娘对她宽宏大量、事事忍让着她,几次三番兴风作浪,如今被殿下逐出宫外,只是自食其果,怨不得别人!”
元姬并未应答她的话,却露出一丝微笑道:“凝翠,还记得我们刚进东宫的那一天么?那天的晚霞和现在一样美,红得象火焰,你还说,那晚霞的颜色,就和我身上的衣服一样。”
凝翠垂首道:“奴婢当然记得……那一年,奴婢十岁,娘娘才九岁,太子殿下也才九岁……”
羽帐郁金床元姬缓缓道:“我们在这东宫里,住了整整十六年了,实在是太寂寞了些!”
凝翠道:“如今娘娘既然愿意,何不借此机会……”
元姬摇了摇头道:“此事容我再想想,我实在不忍心……”
她们二人略带惆怅欲言又止,似在商议一件绝密之事,一起在廊下立了片刻,转回殿内。
我听见她们主仆二人的对答,顿时明白原来元姬并没有真的怀孕,只是故布疑阵,让皇后及宫中诸妃以为她怀有太子的骨肉,却不知她为何要这么做,元姬与沈忆霜似乎各自都怀有无限委屈,这宫闱之事实在难以分清孰是孰非。
我想见萧统之心越发急切,走出东宫大门,准备前往御书房寻找他。
天色渐渐黑沉下来,一轮明月挂于天际,皇宫内各处宫院都点燃起了红色的灯笼。
我偷听了几名小内侍谈话,隐约打听到御书房在皇宫西侧,从来路经过御花园,向西边而行。
不料走了没多久,迎面就遇见了一个人,正是午时在城门处所见的四皇子萧绩,他更换了一套白底暗紫花纹的薄绸衫,带着一名小内侍向我走来,我料想他看不见我,微微侧身攀援着荷花池的栏杆,等候他过去。
萧绩似乎确实没有看见我,从我身旁悠然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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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突然之间,我发觉自己的手腕被人紧紧捉住,耳畔响起一阵低沉的笑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你竟然躲藏在皇宫禁苑之中,难怪本王寻遍天下都寻不到你!”
我大惊失色,没想到自己法力有限,这隐身术使用起来极耗真气,竟在不知不觉间将真身显现出来,而且恰好被萧绩发现捉到,急忙尽力挣脱他钳制我的手,故意大声叫道:“救命啦!”
我希望附近有人闻声前来一探究竟,只要萧绩稍稍放松我一点点,我就立刻可以逃逸出皇宫。
萧绩轻哼一声,一手紧扣着我的手腕,另一只手将我抱起,对那小内侍道:“告诉母妃,我明日再来看她。”
我见他想挟持我,继续不停大喊大叫。
果然有几名巡夜的小内侍手持火把惶惶赶来,大声道:“是谁在池边?是哪个宫的?”
他们看清了萧绩的脸,见他剑眉含怒,急忙伏地叩首道:“奴才叩见四王爷!不知四王爷在此,惊扰了王爷尊驾,请王爷恕罪!”
萧绩肆无忌惮将我扣住,冷冷对他们道:“还不快走?难道想去本王府中住几日么?”
这轻轻的一句话,竟让那些内侍一个个吓白了脸,急忙告罪不迭散去,仿佛对他无比畏惧。
萧绩带着我出了皇宫,一路见到我们的侍卫、宫人无一人敢多言,他将我带上一驾马车,对车夫道:“加速回王府!”
我跌倒在他怀中,苦苦思索脱身之计。
他却从马车内迅速取出一副镣铐,各自锁住我和他的一只手,眼角微勾,挑眉对我道:“这玄铁镣铐与六妹的玄铁锁链质地相同,就算你身赋异禀也别想打开它。本王今日既然遇到了你,你就休想再逃脱了!”
我恨恨瞪眼看着他那张俊美的脸,却无计可施nAd1(
他俊逸的脸庞露出一抹笑意,托起我的脸问:“想要我放开你么?先回答我几个问题。如果你的回答让我满意,我就放了你。”
我知道自己解不开玄铁镣铐,除非能够哄骗他放了我,于是点点头。
萧绩的手指划过我的脸,说道:“我们一件一件说,先告诉我,在兰陵的时候为什么要欺骗我?”
我对他的回答与对萧纲的解释一样。
他点头道:“好,本王向来最厌恶失信之人,既然你有苦衷,这件事我就不再追究了。第二件,你究竟是何来历?离开兰陵后,你藏身在何处?”
我惊诧于萧绩的警觉,他是第一个怀疑我真实身份的人,萧统、萧纲从来都没有觉得我与人间少女有任何差别,但是他却似乎感觉到了我身上的一些诡异气息。
我道:“我是兰陵人,家祖陶公讳潜,只有一个姐姐,与她一起刺绣……”
他逼视着我道:“书香世家的刺绣女子,怎会有那般好身手?你逃跑的速度胜似我精心培养训练的高手,你觉得我会相信你是一名普通女子么?你的武功从何而来?”
我见他不肯相信,故意说道:“那你就当我是妖精好了!”
萧绩淡淡一笑,嘴角露出不屑之意道:“你是人是妖都没有关系,本王有的是镇你之法。你若肯乖乖顺从我,我一定会宠你疼你,否则别怪我手下无情。”
我故作不解,没有理睬他。
马车到了一座王府门前,我们的左右手联结在一起,他将我抱下马车,走入王府大门,一边对前来迎接的内侍道:“传张天师来!”
我一听“天师”,心中暗自觉得好笑,萧绩十有八九将我当成了妖族鬼族之类,但是我们狐族与普通妖族并不一样,而且阿紫给我服用的“瑶果”是西王母的圣果,天师作法并不能让我显露狐狸形状nAd2(
张天师应命而来,仔细观察了我半晌,对萧绩道:“王爷,此女身上虽无妖气,却非常人,小道有数道符咒,只须将其张贴于房间之外,她纵有法术也无法施展,王爷可要试一试么?”
萧绩看我一眼,说道:“如何?你敢让本王贴么?”
我见那天师根本看不出我的来历,料想他只是江湖骗子,既不介意他们贴画那些符咒,也并不畏惧他们,心中却暗自焦急思念萧统,不知道何时才能见到他。
然而,我却低估了那些符咒的破坏力量,他们贴下符咒后,我的脑子开始晕晕沉沉。
萧绩将我关了整整二十天。
我所住的宽敞房间内设有锦榻、绣屏、洁净的妆台、精致的桌案和盛放的鲜花,一切应用之物俱全。他解开了我手腕上的镣铐,但是我只要一接近门窗附近三步之内的范围,就有一种剧痛击中我,让我不得不退缩回来,迈不出房间的大门。
第二十一天的夜晚,我趴在妆台上,注视着十指。
长长的指甲上熏染的粉红色渐渐褪去,我却舍不得染上新的颜色,即使是看到淡淡的痕迹,都会让我想起与萧统在别苑中甜蜜相依的幸福时刻,与他相约一月之期将至,我若不能如期返回西湖别苑,不知他要如何担心着急。
一盏琉璃灯火轻轻搁置在我的手侧。
我没有抬头,照例说道:“我不要吃东西,不要喝水,你们都拿走吧!”却听见一个男子声音道:“是本王来看你了。”
我听见萧绩的声音,立刻坐了起来叫道:“卑鄙的坏蛋!你要将我关到什么时候?”
他嘴角扬起一抹笑:“这个问题不该问我,该问你自己才是nAd3(你什么时候甘心做我的侍妾,我就放了你。”
我问道:“如果我一直不肯呢?”
他道:“那你就一直在这里住下去。”
我暗自思忖,即使他不肯放我,至多就是数月光阴,只要时间一到,无论我在人间何处,阿紫都能找到我的踪迹将我接回翠云山。但是,将大好时光在这个房间里虚度,还要辜负萧统之约,我实在不能甘心。
萧绩不再理睬我,似乎转身欲出门。
我惟恐他一去不知又要多少天才来问我话,急忙喊住他道:“等一等!”
他停下脚步,似笑非笑的凝视着我,语调温柔中带着些许强硬:“本王最近事情很多很忙,有话快说。”
我鼓起勇气道:“那个……我答应了,你放了我吧!”
他风流倜傥的邪魅笑容再度扬起挂在俊美的脸庞上,深沉的黑眸中却透着淡淡的欣喜,说道:“你答应什么了?本王不明白。”
我轻轻走到他面前,故作娇羞道:“我答应做你的侍妾,一辈子侍候你。但是你不能再关着我!”
他沉声问道:“你想好了?不会反悔吧?”
我说:“想好了,我不反悔。”
听完这一句话,他不复刚才冰冷之态,遽然伸手揽住我的腰,在我耳畔说道:“本王早就看出你是个乖巧听话的可人儿,这二十天等得够久了……从今晚开始学着侍侯我吧!”
我眼珠飞快转动了一下,说道:“好。”
他转向房间外大声道:“传本王的话,在醉月亭设宴,今晚是本王和紫萱的大喜之日,让王府中所有人都来亭中拜见她。”
房间外随即有人应声而去。
我见他如此郑重其事,吓了一跳,嘟囔道:“不过是个侍妾,又不是娶王妃!不用这么麻烦他们吧?”
他状似悠闲盯着我说道:“你怕什么?怕被人知道你和我之间的关系吗?只要你肯照我的话做,我立刻将这些符咒都撤走。”
我心中暗喜不迭,忙应道:“我做我做,你不是要带我去醉月亭么?我们这就去吧!”
他冷然的唇角稍纵即逝地掠过一抹淡笑:“等一下……”
荷花形的锦榻柔软舒适,淡紫色的纱幔垂地,我跌到软软的薄被上,仰头看着他。
他倾下身,双手攀扶在床头,将我困于双臂间,眼中漾起得意的神情,用手指轻轻触碰着我的柔软唇瓣,说道:“我是不是应该先尝尝你的味道?”
“我……你别这样,你先给我几天时间……”
他面容微带氲色:“你需要我等多久?”
我不想让他靠我太近,更不想让他的手碰我,脸红着说道:“你别靠我那么近,让我好好想想。”
他猛地握起我的手,挑高了唇角露出一抹令人匪夷所思的笑容,说道:“我暂时可以不碰你。但是我要你学着我的话,对天起誓一遍,然后我才能让你走出这个房间。”
我连连点头。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我唇上落下一吻,又飞速离开,说道:“我要你发誓从此时起,一心一意跟随我,不得背弃我,若违此誓,必定遭受五雷轰顶之祸,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我顿时倒抽一大口凉气。
我做梦都想不到萧绩要我起如此毒誓,狐族最害怕之事便是“天雷大劫”,他却偏偏挑中了这一条,若是换成别的诅咒方法,我一定毫不犹豫答应下来,可是,这个诅咒对我而言实在是太可怕了。
我默默看着他,心中踌躇不决。
我若不肯依他之言起誓,他一定不会轻易放我出门,不但会耽误与萧统西湖再见之约,而且不知何时才能得到自由。
他见我神情犹豫不语,略带讥刺道:“你后悔了?你若是不愿起誓,此事就此作罢,你安心在这里住着,我下个月再来看你。”
我见他真的起身欲走,来不及再考虑,急道:“我说……”
他回身逼视着我。
我合了一下眼眸,咬牙说道:“我起誓从此时起,一心一意跟随萧郎,不离不弃!若违此誓,必定遭受五雷轰顶之祸,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我不说他的名字只说“萧郎”,却惟恐他听出破绽,心中忐忑不安,偷偷关注着他的表情。
他似乎并无察觉,坐在床畔俯身低视着我,语气温柔了些道:“真乖。你若是真心愿意跟随我,何须顾忌这些背誓之谶语?即使你真的要背弃我,世间又有几人会遭雷劫?我想要听的不过是你的一句承诺而已。”
我问道:“我现在可以出房间了么?”
他线条优美的唇扬起,拉着我道:“可以。”
我心中早有打算,并不急于逃走,数十日被禁足,出了房间门我忍不住大大呼吸了一口王府花园中的新鲜空气。
一轮皎洁明月高悬夜空,我们未近醉月亭,耳畔传来一阵悠扬悦耳的琴声,音色优美动人。
且有一女子婉转歌唱,那歌词道:“冉冉狐生竹,结根泰山阿。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
萧绩携着我的手漫步拾级而上,向那女子赞道:“好歌,正应今日之景!”
那身着粉红色烟罗的女子见他登亭,急忙离座而起,袅袅亭亭前来拜见,无限娇柔说道:“妾身陋曲,多承王爷赞赏!今日王爷迎娶新人,权以此为贺,愿王爷顺心如意。”
我打量着月鸾公主,见她神态娇美多姿,年纪似乎比萧统萧绩兄弟还要略长一些,透着成熟汝子的柔媚风情。
萧绩轻轻笑道:“多谢你的吉言……”
他的话尚未说完,月鸾公主微微抬头看向我,却不觉“啊”地惊叫出声,说道:“你……玉奴?”
我化为人形后的容貌与阿紫极为相似。
月鸾公主见到我以后,竟然脱口唤出阿紫在人间的名字,必定是前朝齐国后宫中人,很可能就是齐国公主,因为国破家亡才没入梁国后宫,辗转落入萧绩之手。
萧绩向我扫视一眼,剑眉一簇道:“什么玉奴?她象谁?”
月鸾公主忙道:“妾身失言了,请王爷恕罪!妾身被东昏侯收为义女时只有三岁,记忆并不真切,这位妹妹虽然有些似潘妃,细看却不一样,是妾身眼花了。”
萧绩似乎听闻过潘妃之名,似笑非笑地凝视着我,向月鸾公主道:“若是她们二人相较,想必紫萱更美几分了?”
月鸾公主似乎对他极为逢迎,忙道:“正是。王爷本是皇孙贵胄,福气岂是东昏侯可比拟的?”
我们刚刚坐定,一名侍卫匆匆进亭,禀报道:“回四王爷,皇后娘娘与董淑仪娘娘有旨,请四王爷速速前往昭阳殿一行!”
萧绩整衣立起,问道:“母后与母妃此时在一起么?”
那侍卫道:“董淑仪娘娘在昭阳殿内,皇后娘娘身边的宁公公备好车驾,在王府前等候。”
我见萧绩即将奉诏前往皇宫,心道只要他一走,立刻就溜出王府,却不料他抓住我衣袖,俊美的双眸中射出神秘莫测的光影,对我说道:“和我一起去吧,让母后和母妃都见一见你!”
我尝试着运用法术,却因为被符咒围困日久,暂时无法施展,只得被他半拖半拉着走下醉月亭。
马车一路向皇宫飞驰,萧绩叮嘱我道:“到了昭阳殿不要随意说话,母后和母妃一定会喜欢你的。”
我数日不见萧统,眼见离皇宫越来越近,一阵阵心潮起伏。
嘉木空繁稠我们一路穿过重重殿阁,由正道进入皇宫,花遮柳隐间或遇见宫中内侍或侍女,皆恭敬敛衽参拜四皇子萧绩。
我怀着几分渺茫不可测的隐隐期盼,暗暗四处张望,却见画梁阁道不计其数,九重宫阙飞栋冲霄、连楹接汉,金陛瑶阶、琼门玉户在宫灯月影映照下更显深邃幽旷,一片繁华富丽景象,让人惶惑不已。
我见此情景,料想宫院深邃,萧统身为太子地位尊贵,夜间不会轻易四处行走,带着几分黯然跟随在萧绩身旁来到昭阳殿前。
昭阳殿座落于皇宫中位稍偏西侧之处,正当月上柳梢之时,尚未入殿门,我已隐隐感觉到昭阳殿内群芳簇拥、翠绕珠围的气氛。
几名身材标致的侍女远远见我们行来,鱼贯而出,一起跪地,娇声叩拜道:“奴婢参见四王爷!”
萧绩点头示意赐起,问道:“母后今日在宫中赐宴么?”
一名侍女忙答道:“正是,皇上昨日新晋封了几位良人,皇后娘娘邀请她们来昭阳殿饮宴恭贺,董淑仪、葛修容二位娘娘都在殿中。”
阿紫曾经告知过我皇宫内诸位妃嫔都有品级,齐国与梁国都是萧氏宗族,内苑制度本是一脉相承。
皇后之下设立三位皇妃,尊称“三夫人”,依次为贵妃、贵嫔、贵姬;皇妃之下设立“九嫔”,分别是淑媛、淑仪、淑容、昭华、昭仪、昭容、修华、修仪、修容;妃嫔以下是充当宫中女官的“五职”,婕妤、容华、充华、承徽、列荣;最后才依次是美人、才人、良人三职。
良人本来是品级最低等的宫妃,皇后亲自宴请她们,为她们册封之喜祝贺,她似乎是个很宽容贤德的女子。
不料萧绩听见那侍女的话,俊美的面容微微暗沉,一边带着我向殿内而行,一边低声道:“我刚才叮嘱你的话都记住了么?无论你今晚见到什么事情,切记不可多言!”
我心中虽然觉得十分诧异,依然点了点头。
进入二重门内,眼前豁然开朗,只见数名彩衣女子玩赏笙箫,随音乐起舞,众多衣饰华美的妃嫔簇拥着一名贵妇饮酒玩笑,十分热闹。
那贵妇年约五十开外,身着一袭宝蓝色宫裙,上绣着凤舞九天和牡丹花开的华贵图案。她眉目清秀,依稀可见年轻时候的美人风范,凤冠的光芒虽然夺目,却能够清晰看见她鬓旁的青丝中间杂的几许银色,上好的胭脂水粉和螺黛蔻丹难以掩饰住脸色的暗淡和额头的细纹。
她的目光并没有落在那些年轻的乐伎身上,双眸带着些许苍凉和迷茫远远看向夜空,面容虽然平静温和,却并不慈祥。
萧绩急忙趋近,跪地拜道:“儿臣拜见母后!一别三月,母后精神越发康健了,实在是儿臣之福!”
他言辞乖巧伶俐,对皇后奉若亲母,一旁的中年美妇带着惊喜之色,轻轻提醒皇后道:“姐姐……世谨来了!”
萧绩抬头凝视那美妇,微笑着拜道:“儿臣拜见母妃!”
郗后仿佛刚从一场大梦中醒来,低头看着眼前跪拜的四皇子萧绩,僵硬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伸手道:“乖儿子快起来吧,你远道而来,还拜什么?”
萧绩示意和我们一起来的内侍奉上一只细长锦盒,亲手呈递与郗后,恭恭敬敬道:“这是儿臣在长白山中苦心寻觅的千年何首乌,非寻常首乌可比,母后试着服用,必定能够青春永驻,美貌更胜当下。”
郗后容颜欣悦,示意他到自己身旁凤椅坐下,对身旁美妇叹道:“这些兄弟中间惟有世谨最懂事,也是最惦记本宫的人,不枉本宫当年含辛茹苦养育他一场!”
那美妇定是萧绩亲生之母董淑仪无疑,见郗后夸赞儿子懂事,忙道:“姐姐疼爱世谨,是他的福气和运气!他若是连这份孝心都没有,也不是姐姐一手调教出来的好孩儿了!”
郗后本来神情木然,被他们呣子如此恭维,顿时神采飞扬,对身旁侍女道:“将本宫珍藏的‘杏花春’取出来,给四王爷尝一尝!”
萧绩淡然低笑道:“儿臣谢母后赏赐!”
我见郗后对待他们呣子的亲热态度,立刻明白了庶出的四皇子萧绩为何气焰如此嚣张。
郗后是皇帝萧衍结发之妻,曾经与他同甘共苦、历尽患难,虽然膝下无子,萧衍登基后依然将她正位中宫,足见对她的深厚情谊,董淑仪性格乖巧,见郗后无子,将亲生的四皇子萧绩交与她抚养,着意巴结笼络她,以确痹己呣子在皇宫中的地位。
萧绩自幼长于昭阳正殿,颇受萧衍郗后宠爱,口口声声称“父皇母后”,俨然就是另一个太子,其狂傲不羁远胜太子萧统,令宫人为之胆寒。
我正在思忖,却发觉董淑仪的眸光扫过我身上,似是微微一怔。
萧绩即刻站起,走到我身前,对郗后说道:“儿臣今日还有一件喜事,想回禀母后。”
郗后微露笑意,淡淡问道:“又是什么喜事?王府中添丁还是纳妾?”
萧绩剑眉微扬,并无尴尬之色,从容应答道:“母后圣明,儿臣今日新纳了一名侍妾,特地带她前来昭阳殿给母后请安。”
他轻轻示意,用手拉了我一下。
我不得不佯装惶恐,跪地说道:“民女紫萱,叩见皇后娘娘。”心中却是百般不情愿。
却听见郗后的声音道:“抬起头来,让本宫看看你。”
我依言抬头,无意中触及她的眼神,发觉那温和背后藏着几缕锐利威严的锋芒,倏地暗惊了一下。
郗后认真地端详着我,仿佛要将我的鼻子、眉眼都看个分明。
过了很久很久,我跪在地面上已经十分不耐烦,抬头看萧绩,萧绩不由轻咳了一声。
郗后立刻收回了眸光,笑道:“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小美人,世谨你就收了她吧,本宫还有赐赏给她。”
萧绩大喜,在我身旁一起跪下,说道:“谢母后!”
董淑仪用锦帕掩嘴轻笑,对萧绩道:“姐姐赐赏的‘杏花春’,你们不如同饮一杯,权当是洞房花烛的交杯**酒,早日为皇上添一个好皇孙!”
郗后微微点头,几名侍女端出金盘,其上盛放着一大杯酒,清香扑鼻,酒香却极其浓烈,不似兰陵郁金香那般余韵悠长。
萧绩幽邃的眼瞳闪出喜色,接过那杯酒喝下一大半,将剩余的小半杯递与我,轻声问道:“你会喝酒么?若是不会,喝一点点应景就好。”
我并非不敢喝酒,只是万分不愿和他一起喝这杯皇后赐赏的“交杯**酒”,勉强接过酒杯,假装刚近唇边喝下一滴,就开始不停咳嗽,趁他及侍女来看我的情形时将杯中余酒倾倒而出,却不小心洒落一大片在前襟上。
萧绩以为我果然不胜酒力,略有惊慌,赶紧抓起我的衣袖问:“怎样了?”
董淑仪回头命人取解酒的茶水,一面笑道:“好了,也算是喝过交杯酒,世谨不必如此紧张,让她安心坐着吧。”
我们携手站起之际,郗后见我衣裙被酒泼湿,说道:“你这翠绿衣服被酒污了,前日本宫寿辰之时裁制了不少新宫裙,只是有些颜色太过鲜艳,都赐给你,你去殿中换过衣服再来。”
我见她一番好意,不便拒绝,只好点了点头。
几名侍女带着我走进昭阳偏殿内,取来数件新衣,说道:“请姑娘挑选。”
我见那些衣服都是鲜艳异常的红、黄之色,心中并不太喜欢,随手选了一件鹅黄锦缎上刺绣着彩色凤凰的低领宫裙,说道:“就穿这一件吧。”
换好衣服后,那几名细心侍女审视了我半晌,又道:“这宫裙须得梳上高髻才好看,而且姑娘如今受四王爷恩宠,不应再梳理少女双鬟了,让奴婢们替姑娘整妆好么?”
她们将我重新整饰了一番,说道:“姑娘对镜看看可满意?”
我对镜一照,只见镜中人云鬟高挽、身着华服,除了有一张与昔日相同的面目之外,几乎辨认不出是我,象一枝被金箔包裹的萱草,虽然并不难看,却让我觉得无比别扭难受。
只是我眼下没有别的选择,不得不暂时将就一下,等出宫了再换回我原来的装束。
我换好衣服回到昭阳殿宫院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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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月色映照着他的白衣,将他的面容映衬出一片迷离光影,这翩翩风姿如玉的男子,让我心生眷恋和怜惜。
晚风悠然吹拂,凤尾竹发出一片沙沙轻响,晚香玉的淡香自远处飘来,天地之间越来越安静。
“萧郎,我困了……”
梦中,我恍恍惚惚看见了一名紫衣仙女,仿佛正是阿紫,她温柔抚摸着我的头顶,说道:“小紫儿,睡吧……”
初霜陨细叶我从睡梦中醒来时,见枕畔空无一人,仅余淡淡的香气,迷糊着坐起,揉揉眼睛,唤道:“萧郎!”
一名小内侍闻声轻手轻脚步入,隔着纱帐帷幔道:“紫萱姑娘早,因皇上闭关修行,太子殿下五更时分替皇上视朝去了,叮嘱奴才转告姑娘在昭文殿等待片刻,不要随意四处走动,侯着殿下回来。御书房不同于后宫,只有几套简陋衣服,请姑娘将就着穿用。”
他退出偏殿外后,我掀开纱帐跳下床。
屏风侧衣架上挂着一套粉绿色的罗衣,我将它穿好后盥洗梳妆,将长发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见那桌案花瓶内更换了一大束七叶海棠,随手摘下一朵水粉色的海棠花Сhā在鬓旁。
我刚刚转身,听见偏殿外响起几名小内侍的急促声音道:“奴才参见贵嫔娘娘!”
偏殿门开处,站立一名纤秀美丽的女子,她身着一袭素淡青色织染的衣裙,发间仅Сhā着一支凤头碧玉钗,一双明眸仿佛能够洞悉世间万物,却又带着淡淡的忧愁。
这就是萧统、萧纲、萧续的生母丁贵嫔。
她虽然是美人,也并非倾国倾城,且早已不复青春盛年,却似一杯散发幽香的清茶,眉目间有着一种难以言传的动人神韵。
我抬头看向她时,她缓缓移步向我走过来,问道:“你就是太子在兰陵遇见的姑娘?”
她的声音温柔动听,还带着几分关切之意,并没有皇贵妃的逼人锐气nAd1(
我想到她是萧郎的母亲,学着侍女们的样子对她福了一福,回答说:“我叫紫萱,家祖姓陶。这一次不是太子带我回来,是我自己来皇宫的。”
她走近我面前,轻柔说道:“看来你对太子倒是一片真心了,此地是皇上与太子读书批阅奏章之所,不宜羁留来历不明之人,若是让皇上察觉,恐会责怪太子,你随我回映兰宫去吧。”
我直觉她对我并无恶意,点了点头,却说道:“他让我在此等候他下朝。”
丁贵嫔道:“不要紧,我会命人通传他的。”
我跟随在丁贵嫔身后,发现她身后跟随的数名映兰宫侍女都穿着粉绿罗衣,与我所穿衣饰一模一样。
我们穿过御花园之时,我隐约看见一队侍卫匆匆忙忙经过,似乎正在四处搜寻,四皇子萧绩身穿王袍、脚踏登云靴,手执绛紫色折扇向花园中走来。
我急忙接过身旁侍女手中的大团扇,说道:“借姐姐扇子用一用!”
那侍女只当我是怕热,将团扇交与我,我低垂着头,用团扇遮住大半张脸,混迹于映兰宫侍女之中,萧绩并不容易辨认出是我。
他遇见丁贵嫔,停下脚步行礼道:“儿臣参见母妃。”语气虽恭敬,却并不亲热。
丁贵嫔道:“原来四王爷回京城了,这么一大清早带着人进后宫来搜寻,难道是丢了什么东西不成?”
萧绩语带深意,说道:“母后昨晚召儿臣进宫时,儿臣确实不小心丢了件要紧的‘东西’,刚刚回禀了母后,母后吩咐儿臣在各宫中都找一找nAd2(”
丁贵嫔微笑道:“既然如此,你就慢慢找吧。母妃提醒你,太子那里就不必去找了,东宫蔡妃贤德,训导下人素有规矩,从不藏私,太子虽然不计较这些小事,只怕你父皇出关后得知此事,要怨责我们对太子不敬。”
萧绩似笑非笑道:“母妃所言极是,大哥向来只向外施舍物品,从不暗藏不应收纳之物,东宫内只会缺少东西,决不会多出什么来的。”
丁贵嫔并不理会他暗讽,带着我们继续向前走,我伪装经过萧绩身旁时偷偷看了他一眼,他目光依然注视东宫的方向,并无察觉。
一路来到映兰宫前,我尚在思索萧绩那句“东宫内只会缺少东西,决不会多出什么来的”,他此言意有所指,萧统的那串佛珠十有八九被他拾获,若是如此,他为何不将佛珠送还与东宫,且见到丁贵嫔时决口不提此事?他一定不会轻易将此珠还给萧统。
蔡元姬与数名侍女等候在宫门前,见丁贵嫔归来,屈膝恭迎,她依然是华服严妆,神情略带憔悴,仿佛一夜未眠。
丁贵嫔回头看我一眼,说道:“你随我进来。”
她带着蔡元姬和我进入内殿坐下,数名侍女奉上茶点后退出,偌大的殿中只剩下我们三人。
元姬端坐在上首左侧,凝视着我。
丁贵嫔端起茶杯啜饮,说道:“你既是太子的人,在我这里不必过于拘束,唤我一声‘母妃’亦可,你先尝尝映兰宫中的普洱茶味道如何?”
我依言喝了一口,觉得清甜甘冽,微笑道:“很好喝。”
丁贵嫔见状,语气委婉道:“你家中父母尚在兰陵么?当初又是如何与太子相识的?”
我答道:“我只有一个姐姐,前不久与她失散了,太子殿下在兰陵祭祖之时曾经帮我解开过安吉公主的玄铁锁链,后来我去了镇江,恰好又遇见了他,然后他带着我一起在西湖别苑住了数日nAd3(”
丁贵嫔微微点头,说道:“据我所知,大致情形确实如此。你觉得太子待你如何?”
我不知她所问何意,试着答道:“萧郎待我很好。”
丁贵嫔道:“他是个重情义的人,自然会待你很好,你想入宫长伴他身边么?”
我摇头道:“萧郎对我说,我不适合住在宫里。”
元姬神色微有变化,终究忍不住说道:“那你可曾想过,他如今身份何等尊贵,难道让他时时刻刻为了你皇宫内外往返奔波,人在东宫、神思却在千里之外?”
丁贵嫔示意元姬住口,对我道:“你深夜潜入皇宫,传扬出去有损太子名声,我向皇上奏请封你为东宫宝林吧。元姬刚刚有了身孕,太子身边须得有人侍候,况且他至今无嗣,你若能为他多生几个儿女,也是一桩好事。”
我略有踌躇,没有立刻回答。
元姬接着说道:“你若是愿意入东宫,从此以后,就要修身养性安心跟随太子,我一定视你如姐妹。若是不能够约束自己行为,不如及早放手,以免他日连累东宫,”她顿了一下,又道:“我将话说得如此明白,是让你考虑清楚,以免异日后悔。”
我左思右想,犹豫不决。
皇宫并不是个好地方,我没有信心像元姬一样做个高贵端庄的皇妃,可是宫规决不能容许我和太子暗中来往,让他长居宫外亦非长久之计,却该如何是好?难道从此割舍与他的情缘?
元姬见我始终不肯开口,语气清冷了些,说道:“你若是只求一时快乐逍遥,尽可另择人选玩此风流游戏,我们不会眼看着你迷惑引诱他,让他坠入不可自拔之险境。”
忽然听见一名侍女面带喜色,手捧着几个大礼盒,匆匆进殿禀报道:“三王爷回京城了,前来参拜贵嫔娘娘!”
丁贵嫔神情欣悦,应道:“世缵回来了么?快请他进来。”
我听说三皇子萧纲前来映兰宫,顿时暗叫不妙,欲要闪躲,一时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离开。
正迟疑间,仰头看见萧纲身着一件鸦青色薄丝衣,头戴三龙银丝冠,手执一柄水墨画折扇,眉如短剑、眼若秋水,步履潇洒进殿而来。
他正要拜见丁贵嫔,却一眼就看见了我,顿时怔了一霎,随后一个箭步冲过来,将我牢牢拥入怀中,带着惊喜叫道:“紫萱!”
我急忙挣脱他的怀抱,说道:“不要……”
丁贵嫔见状似乎颇为意外,急道:“世缵,紫萱是你大哥的侍妾,你不可如此无礼相待!”
元姬站起身看着我们,眼神高深莫测,似是了悟,却带着几分无奈。
萧纲似乎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如同那日在太湖莲叶间泛舟之时一般,轻抚着我的背脊,说道:“总是莫名其妙失踪掉……你去了哪里?这一个多月来让我寻得好苦!兰陵、镇江往返多次,都不见你的踪影,你怎会在母妃宫中?”
我想起在驿馆密林畔与他拥吻的情形,对他心怀愧疚,却不想让他再误会,说道:“我……去了西湖别苑。”
他身躯一震,星眸中迸出几丝精芒,用力扣紧我的肩膀,几乎是怒吼出声道:“大哥的西湖别苑!你是说,你一直和我大哥在一起?是他带你来建康的?你们已经……已经……”
元姬声音沉静,说道:“三弟,她并非殿下带来宫中,是昨夜翻越宫墙进来的。母妃有意将她正位为东宫宝林,即使你以前有什么念想,事已至此,你还是将她放开吧!”
萧纲旁若无人一般,对我说道:“紫萱,你曾经答应过我什么?你应允我的婚约在先,大哥怎能如此抢夺我心爱之人?”
我惊吓不已,连连摇头道:“我从没有答应过你的婚约!”
他俊面暗沉,似乎想说话,却忍了下去,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那如火般的眸光灼得我的脸颊发痛,不得不合上双眸。
他紧紧钳制着我的手,既不说话,也不松开。
僵立良久,丁贵嫔将手中茶盏向桌案上重重一搁,娇音微颤,呼唤着他的名字道:“世缵!你……还不放手么?若是你大哥下朝来看见,成何体统!”
萧纲如梦方醒,终于放开了我的手,跪地说道:“母妃,是儿臣认识紫萱在先,也是儿臣与她盟约在先!大哥在镇江遇见了我们,才强夺了紫萱去的!儿臣决不能让自己的妃妾嫁入东宫,求母妃收回成命!”
我见他口口声声咬定我曾经应允过他的婚约,忙辩解道:“是你误会了,没有盟约……”
他仿佛没有听见,径自对丁贵嫔道:“母妃,儿臣与她确有盟约,”随后向我看来,有意语带暗昧,说道:“紫萱,莲叶之间、桑树之下,你我早已胜似夫妻……不是盟约,又是什么?”
我百口莫辩,他所言虽然都是事实,但是在丁贵嫔与元姬听来,仿佛就是我先与萧纲暗度陈仓之后,在镇江遇见萧统,接着**了他。
元姬昨日对萧统所言的那句“此女面带狐媚之色,看似柔美纯真,日后必定淫奔无行”,在我脑海中一遍一遍回响,她一定会将自己的相术推测告诉丁贵嫔,而她们眼前的事实恰好应验了元姬的话。
丁贵嫔看向我眼神不再温柔,声音微微颤抖,说道:“世缵他从小听话,一直敬重太子,却为了你如此冒犯他,我不能将你留在太子身边,你出宫去吧!你若是真心爱护着他,请你不要给他惹麻烦!”
她一语未落,一名小内侍惊慌失措冲进殿来,扑倒在地叩首,哭着说道:“禀贵嫔娘娘,大事不好,皇上提前出关了,将太子殿下关押在显庆殿中,不许任何人靠近……”
这个消息让映兰宫中所有人脸色骤变。
皇帝潜心佛法,为何突然提前出关?他一向钟爱太子萧统,为何将他关押起来?
丁贵嫔脸色煞白,几欲晕厥,身子摇摇欲坠,几名侍女急忙飞奔过来扶住她,唤道:“娘娘稍安!”
元姬强自镇定,却掩饰不住眸中的忧急之色,对那小内侍道:“你且起来,将探听到的情形先说清楚。”
那小内侍一边抹泪一边说:“奴才一早跟随太子殿下上早朝,突然听说皇上出关,降旨诏见殿下,奴才跟随殿下去了显庆殿,等候了半日才知道,原来皇上今日清晨修行之时突然遇到魔魇,差一点就崩了圣驾……报恩寺的玄德方丈察看后,说是有人在佛堂中以灵物为祭品私设魔坛魇咒皇上,皇上大怒出关,下令搜查,在佛堂一间密室之内搜出了太子殿下的佛珠……”
我的呼吸几乎停滞住,果然是那串佛珠!
萧统赠与我的圣物竟然落入歹人之手,成为设计陷害他、离间皇帝对他的感情的有力武器,幕后指使者,除了郗后、董淑仪与萧绩,决不会是别人。
难道元姬的预言会变成真实?我注定是一只“淫奔无行”的小狐女,只会给相伴之人带来灾难和祸害?
我眼角溢出大颗的泪水,向映兰宫外冲了出去。
萧纲见我再次逃逸,急忙追赶而出,却被我远远甩在我身后,只得大声唤道:“紫萱,不要如此冲动!父皇生性严厉,你不要贸然行事,反而害了大哥!”
我任由眼泪落下,回头叫道:“我不会害他的!我一定不会害他的!”
他急唤道:“紫萱,你要去哪里?你等等我!”
我耳边仅余呼呼风声,心道:“我要去哪里?自然是去揭穿那些谋害萧郎之人的阴谋!”
秋风驱乱萤我离开映兰宫穿过御花园,环顾宫中重重殿阁,却不知显庆殿在何处,茫然抬头时恰好遇见一名小内侍,问他道:“这位公公,我是新来的侍女,不熟悉宫中路径,你知道显庆殿在何处么?”
他上下打量我片刻,疑惑道:“姐姐是映兰宫中侍女,怎会不知皇上寝宫所在?出了园子往南,最大的宫殿便是显庆殿了。”
我正欲转身折返向南,他叫住我道:“是贵嫔娘娘遣姐姐前去显庆殿么?皇上今日龙颜大怒,将太子殿下拘押在殿中,姐姐去时须得谨慎。”
我向他道过谢,一路来到南面的显庆殿侧,隐身在附近的一根长廊大圆柱后,偷窥殿内外情形。
却见郗后脸色肃重,带着四皇子萧绩从显庆殿内步出,对殿门值守内侍命道:“太子行此大逆不道之事,皇上伤心过甚、精神倦怠,须得安心休息几日,传本宫旨意,六宫妃嫔均不得靠近此处面圣,违者废黜妃位,依宫规杖责三百。”
那些内侍皆恭敬跪地道:“奴才遵皇后娘娘懿旨,恭送娘娘与四王爷。”
郗后将手中一个小小锦盒交与萧绩,他们二人对答声音虽低,我却听得字字入耳、无比清晰。
只听郗后道:“皇上一直伤心痛哭,不想与东宫当面对质……你且将此物收好,待皇上痛过了这一阵,亲自审问他之时,看他还有何话说。”
萧绩伸手接过锦盒,低声应道:“请母后放心,儿臣昨晚在御花园中拾到此物,必定是天意所赐……那些各地进献的美人十日后方能抵达京都,母后昨日叮嘱之事,儿臣命人着手去办了。”
郗后紧绷的脸色略有松弛,加快脚步向前走,道:“你那名女子找了半日不见,料想是藏匿侍女之中,寻一寻也就罢了。皇上心神不定,你暂且不要在宫中惹是生非。”
萧绩忙答道:“儿臣记下了。”
郗后带着一众宫人回昭阳殿,萧绩身边小内侍见他手持锦盒,伸出手来接,说道:“四王爷,奴才替您拿着回王府去。”
萧绩将那小锦盒揣入袖中,嘴角勾起一丝冷笑,飞快说道:“不必了,如此重要的证物,本王还是自己收着。”
我料想那锦盒之内必定是太子的佛珠,果然是昨晚我逃逸之时遗落,萧绩四处搜寻我不见,无意中捡拾到了它。我昔日所穿衣裙衣袖皆宽大飘逸,那佛珠戴在手腕上侧之处,萧绩似乎并不知道那佛珠本是我的。
我见他欲出宫门,必定经过我所藏身的长廊,心生一计,故意自圆柱后将衣袂露出些许,引他过来。
萧绩眼神厉害,见圆柱后有人躲藏,剑眉顿簇,喝道:“是谁?敢在本王面前装神弄鬼?”
我探出半张脸,向他微笑。
他乍见我出现,隐晦黑眸中闪动着诡异的光芒,俊美的脸庞突地划出一道阴冷的笑弧,走近我身边捉住我一只手,几乎是咬牙切齿般说道:“是你!昨晚你躲在哪里?”
我目的只为盗取那锦盒,对他甜甜笑道:“我不知道是哪里,好像种了许多兰花,我还找到了一套新衣服换上。”
他冷冷撇嘴道:“原来是溜进了映兰宫!昨晚我们说话说得好好的,你跑什么?我当时又没有对你怎样,居然逃得比兔子还快!”
我故作娇嗔,仰头道:“谁要你在花园里那么对我?人家不敢……”
他姿态飘逸优雅,线条优美的薄唇扬起,低头说道:“那我们回王府去?别忘了你曾经答应过我什么!”
我只想趁他防范松懈之机拿到佛珠,心中求之不得,点了点头。
我们回到王府门前,萧绩伸手将我接下马车,拉着我往后院而行,说道:“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我跟随在他身旁,走到后院,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大片枝叶茂密的相思树林!
盛夏刚过,那些相思树约有数千株之多,枝干挺拔、绿叶繁茂,树下的绿油油草地上有许多落下的红色相思子果实,色泽红润鲜亮,疏落有致散布在柔软的绿草间,交错出一幅瑰美的华丽图案。
我怔怔看着眼前这一大片美丽的相思密林,一时不知所措。
萧绩留心关注我的神情,薄唇勾起一弯浅笑,问道:“喜欢么?在兰陵之时我曾经应允过为你种植千株相思树,如今诺言可都实现了!”
我刻意佯装出喜悦之色,问道:“你什么时候种下它们的?”
他眼神幽邃,嘴角笑痕加深,指尖拂过我的下唇,轻轻说道:“从兰陵归来的时候……你注定是我的人,逃也逃不掉的!”
我见他黑眸中带着几分柔情和迷恋,犹豫了一刹,想起萧统尚因佛珠一事被皇帝无辜关押着,鼓起勇气投入他怀抱之中。
萧绩双臂猛地一收,将我锁在臂弯中,低笑道:“真乖,让我尝尝看……”
他瞬间低头吮住我的唇瓣时,我悄悄伸手至他的衣袖间,将那只锦盒轻轻一带,锦盒“啪”的一声跌落在地。
锦盒之内,果然是那串光泽莹润的佛珠。
他闻声放开了我,弯腰将佛珠与锦盒拾起,我假装对那佛珠无限惊艳,赞叹道:“萧郎,这佛珠好美!”
他将那串佛珠拈在手中,凝视片刻放回锦盒内,颇为不屑道:“你喜欢佛珠么?可惜这串佛珠尚有用处,不能送给你。王府中多有此物,回头我让他们给你送一大匣来,你尽可自己挑选。”
我们回到房间内,府中侍女果然捧过一个大琉璃匣子,其中有各式各样的佛珠,不乏与萧统那串佛珠类似之物,只是光华相差甚远。
我心中早有主意,挑拣了一串最相像的佛珠戴在手腕上。
几名侍女赶过来,手持淡紫色薄锦衣、玉带等物,萧绩示意侍女们将衣物放下退出,然后对我挑眉笑道:“我早起进宫一直穿着朝服,忙了大半日,回家可以换件透气些的衣服了,你既然是我的侍妾,先学着替我更衣吧。”
我不得不伸手替他解开朝服,刚刚触及他前胸上的数颗衣扣,整个人就被他突然揽入怀中。
他一手锁缚着我的纤腰,另一只手不停在我腰际隔衣轻轻搓揉,随之向下游移,亲吻着我的颈项和耳垂,在我耳畔说道:“萱萱,我现在就要了你,好么?”
我听见他唤我“萱萱”,急忙用双手轻轻抵住他赤祼结实的胸膛,不断挣扎着说道:“你先将衣服脱下来……”
他眼底升腾起邪魅的笑意,将锦盒取出搁置在床头小案上,一把扯落朝服,弃于床榻前,随即将我压倒在床榻上,解我胸前的丝绸系带。
正在此时,一阵叩门声响传来,接着听见小内侍的声音道:“禀四王爷,三王爷前来王府,说有要事商议,请四王爷速至前厅一见!”
萧绩情兴正浓,被他搅扰,顿时脸色暗沉,说道:“告诉他等侯半个时辰,本王现在没时间应酬他!”
小内侍又道:“可是……三王爷说,今日他赶去显庆殿,侍卫们回说四王爷带了一名小侍女回王府,那位姑娘本是他的妃妾,请四王爷速速将人交还给他,否则闹起来,大家脸面上都不好看……”
萧绩闻言,剑眉顿时挑起,起身放开我,向门外冷哼道:“本王倒要看看,他今日要如何闹!莫非在兰陵赠紫萱一双绣鞋就定了她的终身么?告诉他,本王即刻就来!”
那小内侍应声而去。
萧绩将那袭淡紫轻袍穿上,潇洒出门,回头对我轻笑道:“你可不许乱跑乱动,等着我回来!”
房间内只剩下我一人,我看着床头小案上的锦盒,再看看手腕上的新佛珠,不觉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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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王府中大树木密布,亭台楼阁都掩映在浓密树荫中,我轻轻跃上屋檐,沿着大树茂密繁盛的枝叶来到前厅顶上,透过琉璃瓦细微交错的间隙偷偷观察厅内动静。
三皇子萧纲面色暗沉,端坐在前厅中,身后跟随数名黑衣侍从,见四皇子萧绩悠然踱步而入,随即问道:“我要的人呢?”
萧绩挑挑眉,诡谲的表情令人高深莫测,应道:“什么人?”
萧纲见他装糊涂,眉间升腾起一丝薄怒,仍然强自按捺住,起身直言道:“今日显庆殿前你带走了谁?紫萱在兰陵之时已与我有约,只待回到京都我就迎娶她入晋安王府,你将她藏匿拘押在你府中,意欲何为?”
萧绩状似悠闲,坐在金色豹纹锦毡铺设的红木椅上,说道:“三哥稍安毋躁。你在兰陵与她有盟约,不过是私订终身,无凭无据,谁会相信?婚姻大事岂能没有父母之命?”
萧纲黑眸中泛起冷意,说道:“父皇刚刚出关,过几日我自然会向父皇请旨册封她为妃。再者,就算我没有父母之命,难道你有么?”
萧绩姿态优雅,展开手中羽扇,缓缓说道:“三哥莫要忘了昭阳殿中尚有母后,母后昨晚已赐见紫萱,命我纳她为侍妾,还赏了她金帛衣饰,宫中诸位母妃都可作证见。较之三哥一面之辞,恐怕更能服众些!”
萧纲凝视萧绩的眼神瞬间变得复杂难解,嗓音微冷道:“四弟,有些事我念在兄弟之情假装不知,亦不会告知父皇,你若是欺人太甚,今日不肯将紫萱还给我,不要怪我日后行事不仁!”
萧绩目光幽幽,唇角掠过一抹淡笑,说道:“三哥,我们就说今日之事,最好不要扯得太远。若是说到别的,谁都未必胜似谁几分,何必如此?不过是个侍妾,你若是真心喜欢她,等过了这一年半载,我赠与你亦无妨,眼下我与她刚刚新婚燕尔,一时还分解不开,你须得耐心等候一阵。”
萧纲本已怒极欲发作,听见他最后一句,反而渐渐浮现微笑,问道:“既是新婚,想必劳你费心调教过了?”
萧绩悠然道:“那是当然,初春少女大多青涩无知nAd1(三哥如今还是不必念着她了,另觅佳人吧。”
萧纲忍不住唇角笑意,语带讥讽道:“四弟,没有便是没有,何必在我面前如此充场面?恐怕早已有人在你之前调教过她了……”
他一语未了,萧绩脸色骤变,黑眸中得意的神情顿时消逝不见,射出幽晦的灼人光影,站起说道:“难道是你?”
萧纲冷笑道:“是又如何?”
萧绩怒道:“你!……”后面的话却无论如何都说不下去。
萧纲见状,说道:“你既然都明白了,还留着她干什么?你王府中侍妾众多,何必如此纠缠不休?”
萧绩将手中羽扇向桌上重重一拍,转身向外走,冷冷挤出一句话道:“你休想!母后将她赐予我,谁都别想将她从我府中带走!你请回吧!”
萧纲见他突然翻脸逐客,不得不起身而出,怒道:“四弟,我会进宫求见父皇,你好自为之!”
萧绩径自向后院而行,冷哼一声,一言不发。
萧纲面带盛怒,出了王府大门,跃上一匹骏马带着随从远去。
我在屋顶上留心看了半日,在兰陵祭祖之时我已发觉他们两兄弟之间关系恶劣,三皇子萧纲年纪略长,且排行在四皇子萧绩之上,萧绩却仗着昭阳殿郗后之宠,十分不给兄长面子,二人年纪相仿,且并非同母所生,难免会有嫌隙纷争。
萧绩拂袖而去,一定很快就会发现我失踪了,我对那串假佛珠施过障眼法,他暂时并不会发觉有异nAd2(
但是,障眼法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就会消失,我必须设法将真的佛珠迅速交给蔡元姬,让她证明佛珠仍在东宫,皇帝审问太子之时,如果发现佛珠是假,那玄德方丈一定不敢再咬定此事系太子所为。
我不敢再冒昧接近萧统,更不敢轻易进入皇宫,三皇子萧纲是萧统的同胞兄弟,不如将佛珠交与他,托付他送给元姬。
我见萧纲策马远去,急忙跃下屋顶,沿着大道一路奔跑追赶,赶了不久,就看见他们的身影,急忙大声喊道:“等一等!”
萧纲闻声驻马,回头见是我,惊喜不已,跳下马捉住我的双手道:“怎会是你?你是从四弟王府中逃出来的么?”
我惟恐萧绩追来,急道:“你先带我走远些,我有话告诉你!”
他示意侍从将一匹马让与我骑,问道:“我带你回我的王府去,好么?”
我摇摇头道:“不用了,我只有几句话,说完了我就离开这里。”
我们一路来到京都郊外山下,山脚下有一座小亭,山间树木葱茏。
萧纲将我抱下马,环顾四面风景,说道:“我常常来此地秋游,等到秋深了,山中红叶密布,如同人间仙境一样美。你有事对我说么?”
我无心看风景,将手腕上真佛珠取下,托在掌心递与他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此事因我而起,是我弄丢了萧郎的佛珠。我想劳烦你将真的佛珠还给萧郎,假的在四王爷那里,我今天偷换过了。”
萧纲接过佛珠,凝视着我道:“大哥竟将如此珍贵的佛珠赠予你……四弟说母后将你赐与他为侍妾,此事当真么?”
我不再隐瞒,将追寻萧统来到皇宫内、无意中被萧绩捉住扣押了数日、昨晚随他进宫面见皇后等等事情详细说了一遍nAd3(
萧纲听我说完,静默了半晌,突然抬眸看着我,问道:“那我呢?紫萱,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同游仙人湖的情形么?难道分别这些时日以来,你一直都不曾想起过我?”
我不敢面对他灼人的目光,低头说道:“对不起,那天晚上在沈府,是我……我和萧郎……”
他轻轻握起我的手,缓缓摇头道:“我不相信,难道当初在兰陵、在镇江是你逢场作戏愚弄我?”
我见他误会,忙解释道:“是我不对,我不应该贸然收下你的绣鞋,不应该贸然答应和你游湖……”
他黑眸顿时变得暗沉,突然一下用力揽住我的身子,低头吻住我,如同那日在驿亭外一般深深**。
我脑海中闪现萧统的白衣身影和清澈如水的双眸,拼命推开他,喘息着说道:“现在和以前不同了,我们不能如此,请你放开我!”
他怔怔看着我,面上的表情十分奇异。
我退后几步,看向他的眸光中带着无限愧疚。
过了半晌,他终于说道:“我明白了,你愿意嫁入东宫做大哥的侍妾么?若是如此,我决不再拦阻你。”
我看了看他掌心的佛珠,跃上马背,答道:“不。请你转告萧郎,紫萱生性散漫,确实不适合为皇妃,更不适合他……我走了,请他忘记我吧。”
萧纲急忙拦住我的马头,说道:“紫萱,你要去何处?日后还能再见么?”
我轻轻扬鞭,马儿向另一侧奋蹄跃起,瞬间冲出数丈开外,见萧纲仍在伫立凝望,向他回眸一笑,说道:“我游历人间,借你的马儿用一用!”
萧纲并没有回答,也没有追赶。
我骑着马在大道上飞驰,渐渐远离繁华京都。
盛夏已过,秋风乍起,带着丝丝微凉,大道两旁间或有数片秋叶落下。
某合
老四丢了重要东西少不了皇后的一顿排头吃……
老三看起来没戏,其实他是最那个什么的一个……
皇帝老爸一把年纪还选小美女做老婆,肯定是要出乱子的拉……
那个小小的婴儿之谜,等待《卷二?西风乱》解答……修整后的内容请大家注意关键不在“西风”而在“乱”……HOHO想看好戏的端好板凳,小狐狸跑不掉的,她妈阿紫委托她姨妈紫百合把她的下半辈子都安排好了……HOHO卷二西风乱知君当此夕据静心师太赠我的卷册所载,江南气候适宜相思树生长,苏杭一带最为繁盛,我离开京都后抵达苏州,在郊外山间结庐而居。数日来我几次乔装进入苏州城探听朝廷消息,并未听说东宫有变,佛珠之事一定早已平息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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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院中乐声未歇,几名年长的宫妃坦然自若,一边谈笑一边注目歌舞,不时传来阵阵娇笑之声,郗后、董淑仪、萧绩却不知去向。
附近桌旁端坐着两名新册封的良人,她们年纪都不过二十岁,神情略显忸怩拘束,似乎还不太习惯昭阳殿中成群侍女的殷勤服侍。她们未受晋封前都是各宫的普通侍女,突然承蒙皇帝册封、皇后赐宴,似是受宠若惊,又似是惶恐不安。
我左右顾盼,不见萧绩踪影,料想正是逃逸的大好机会,暗暗尝试使用法术,奇怪的是却依然使不出半分真气,顿时万分失望,与其冒险逃窜,不若等待机会,只得耐住性子,怏怏独坐在桌案旁。
几名侍女如同穿花蝴蝶一般,不停送来各种珍馐美味、点心水果,我拈起一枚松子欲吃的时候,忽然听见一名良人惨叫出声,从凤椅上跌坐在地。
我惊觉冲到她身边,见她脸色煞白、神情痛楚,急忙问道:“你怎么了?”
她脸色霎时呈现淡青色,用手紧紧捂住小腹处,额头沁出密集的汗珠,嘴唇翕动着,却说不出一句话,另一名与她邻近而坐的新封良人吓得目瞪口呆,几乎要哭出来。
院中妃嫔、侍女纷纷聚集观看,一时都不知如何是好,一名年长些的宫妃回过神来,发急叫道:“都杵在这里干什么!速传太医来!速去禀报皇后娘娘!”
几名侍女见她吩咐,立刻匆匆转身而去。
我低头仔细观察那新封良人的神色,隐隐有中毒之象,心中暗自骇异,是谁如此胆大,竟敢毒害皇帝新宠之人,且利用皇后赐宴之机下毒?
一片淡紫色的衣袖倏地从我眼前晃过,萧绩的身影突然出现,他伸手将我拉起,幽深的眼眸中带着几分莫名之色,对我说道:“快过来!”
我仓促站定,抬头见郗后步履稳重、仪态端庄,与董淑仪一起缓缓自昭阳正殿中走出来,忙道:“她是中……”
“毒”字尚未出口,萧绩温热的掌心贴紧了我的嘴唇,让我无法继续讲出那个字,他俊逸的面容闪过一丝阴霾,眼底透出骇人的光影,似在提醒我,万万不可说出我心中的猜疑nAd1(
那一瞬间,我明白了一切。
是郗后。
今晚,我们踏进昭阳殿之时,萧绩就猜到了郗后的图谋,所以他才会叮咛我无论见到何事都不得声张,才会阻止我即将出口却可能招致灾祸的言语。
几名太医匆匆赶至昭阳殿时,新封良人早已气绝多时,他们反复观察,一起向郗后回禀道:“是犯了旧症绞肠痧,暑天此症发作迅疾,恕臣等无能为力,请娘娘节哀。”
郗后神情哀痛,拭泪道:“传本宫旨意,厚葬。皇上刚入佛堂闭关斋戒,此事待皇上七日后出关之时再奏,切勿惊扰圣心,扰了修行大事。”
众妃嫔、宫人、侍女都作痛楚之状,齐声称是。
郗后转向另一名新封良人,对她叹道:“本宫一番美意,倒惹起了她这病根,暑天酷热,你好生在宫中歇着保养身体,不要四处走动。”
那新封良人战战兢兢,颤声答道:“臣妾一定谨遵娘娘意旨……”
众妃嫔纷纷告退后,郗后面色阴冷,对董淑仪道:“你先回宫去,我和世谨再说几句话。”
董淑仪点点头,携着几名侍女款款离去。
郗后合上双眸,缓缓向后靠在锦缛铺就的凤椅上,似乎疲累不堪,说道:“宫里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不会有消停的时候……世谨,记着母后的话,有些东西,无论迟早,都是你的……”
萧绩沉声道:“儿臣明白nAd2(母后所嘱之事,儿臣三日内必定办妥,请母后放心。”
郗后微叹道:“你陪着你新纳的美人回去吧,别辜负了大好时光,本宫着实羡慕她这花朵一般的年纪!”
萧绩紧握着我的手,告退而出。
明月高悬,映照着皇宫中的琼楼玉宇,依然如同仙境一般。
我们经过御花园的荷花池时,萧绩停下了脚步,似笑非笑看着我,说道:“还记得么?我那天就是在此处捉到你的!”
我心情却如同坠下千均鼎一般沉重,郗后今晚在众目睽睽之下设计毒杀一名新封良人,如同捏死一只蚂蚁般容易,太医与所有在场宫人都心知肚明,却无一人为她伸张冤屈。
萧绩见我闷闷不语,俊面微沉,压低声音道:“还在想刚才之事么?”
我实在按捺不住,问道:“只是一个地位很低的妃子,皇后她……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
他淡淡说道:“一切都在父皇转念之间,今晚地位很低,不代表明晨不能成为皇后。母后对我说的那句话,你听见了么?不要等到你的敌人羽翼丰满、成长起来了再去对付他,否则你会耗费十倍百倍的心力,还未必能有十足的把握胜他。”
“如果皇上继续晋封新妃子呢?”
“结局会和现在一样。”
我只觉一阵阵发冷,追问道:“如果皇上发现了怎么办?”
他嘴角微微一勾,表情高深莫测:“父皇永远发现不了。”
我继续追问:“为什么?”
他冷锐的眼眸平静如水,说道:“因为他年纪大了,常常会忘记许多事情,不会有任何人敢有意提醒他去记得一个死去的人nAd3(”
我说道:“如果有例外呢?如果他真心喜欢一个人,即使政务繁忙、即使精神不济也依然记得她呢?”
他眼神更加冷冽,说道:“如果有这样的人,她只会死得更快!”
郗后和萧绩的每一句话,都让我心惊。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不会有消停的时候。”------东风是谁?西风又是谁?
“有些东西,无论迟早,都是你的!”------是什么?
“不要等到你的敌人羽翼丰满、成长起来了再去对付他。”------谁是他的敌人?他意想中的敌人又是谁?
“一切都在父皇转念之间,今晚地位很低,不代表明晨不能成为皇后。”
------是否意味着,一切都在皇帝转念之间,今晚萧统还是太子,明晨东宫就可能更换新的主人?
我体会着他话中的涵意,心头豁然开朗,他们的目标正是东宫,他们的敌人正是我的萧郎。
他们今晚似乎下定了决心,准备策划一场袭向东宫的阴谋。
萧统,是否对此一无所知?
我思绪如电般飞转,联想起种种前因后果。
宝座之上的皇帝萧衍不理朝政,命令太子监国视朝,只沉醉于美人与研习佛经,皇宫内看似平静,却有一阵阵暗流汹涌。
太子生母丁贵嫔当年一定深受萧衍宠爱,才会在三年内连续为萧衍生下了太子萧统、三皇子萧纲和五皇子萧续,母以子为贵,或许是因为她的出身过于卑微,萧衍却没有晋她“贵妃”之位,只封了次一等的“贵嫔”,在宫中地位远远不及膝下无子的郗后。
然而,她似乎并没有象四皇子萧绩的生母董淑仪一样,前来昭阳殿逢迎趋奉郗后。
郗后心中最痛恨的,决不是萧衍登基后为了显耀皇家气派所纳的三宫六院,而是这个第一次从自己身边夺去结发夫君感情、为他生育数个儿子、态度不卑不亢、来历不明的官婢“丁令光”,这个小小的官婢,就在她不经意之间,从心口的一根小刺变成了一柄利刃,羽翼渐渐丰满,几乎将她完全取代。
她焉能不怨?焉能不怒?
她狠下心肠翦除所有可能长成“威胁”的人,对无数个新封良人如此残忍,或许是痛极之后的反噬。
郗后一定不喜欢太子萧统,她宁可孤注一掷,扶持自己亲手抚养的四皇子萧绩入主东宫。
在镇江沈府宅院中,他们曾经暗中指使刺客出手刺杀萧统,其目的决不仅仅是为了夺得太子之位,似乎还想乘机除掉他,以绝后患。
萧统外表看似平静,心中应该早有防范。
丁贵嫔暗中委托传旨宫人带话,催促萧统离开西湖别苑速返东宫,分明是惟恐他形迹中露出破绽,让皇后等人抓住把柄。
蔡元姬佯装有孕,且故意将消息透露给郗后知晓,似乎也是暗中设法相助他。太子若是无后嗣,必将成为郗后等人在皇帝面前攻讦他的一个有力说辞。
她们的身份地位与东宫息息相关,即使萧统愿意让出太子之位,她们也不会支持他这么做。
我终于完全明白,为何萧郎难得一展笑容。
他想纵情于山水之间,却只能偷得浮生半日闲,期限一至,依然不得不返回金笼之中,因为他是“太子”,他的身后还有许多人依赖着他的保护,在皇宫中艰难生存着,一旦大树倾覆,必无完卵。
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们相知相许之时,他挂在唇角的那一丝开心微笑。
永远。
不是这短短一世,而是小狐狸紫萱的永生永世。
我暗下决心,无论如何,我决不能眼看着任何人做出伤害他的事情。
丹藤绕垂干将近夜深,御花园中极为安静,隐隐约约有几缕蛙鸣声传来。
我漫不经心走过柳荫下的小径,却冷不防被萧绩重重一拉,顿时跌入他怀中,“啊”地惊叫出声向他看去,萧绩一身雪白的长衣,月光照射下衣料的淡紫色云纹隐没不见,黑眸深邃,剑眉入鬓、鼻梁直而挺,竟与萧统有三分神似。
他仔细端详我新梳整的发髻,顺手将我的一片衣袖拉起道:“你换了一副模样,我刚才几乎认不出。母后赐给你的这套宫裙虽然是外邦进贡的珍品衣料,却过于厚重华丽,不够轻柔飘逸,明日我再让王府中的绣匠给你裁制几套新衣……”
我脑海中立刻浮现月鸾公主身上那灿若云霞的粉红绢纱,萧绩似乎很懂得鉴赏打扮女子,那绢纱的优美色泽将月鸾公主的妩媚娇娆之姿衬托得恰到好处,宛若桃花。
他似是无意,轻轻抚弄着我的手腕,说道:“以后安心跟着我,好好侍侯我,我一定不亏待你。”
那指尖的轻触竟让我想起与萧统亲密接触的情形,我心中荡起一阵阵涟漪,不敢再让他碰触,急忙缩回了手。
他唇角轻撇,眼中带着一丝邪魅之色,一手搂紧我的腰,另一手隔衣试探我胸前,说道:“倘若我对你如此,你岂不是更害怕?”
他尚未完全得手,我早已不顾一切、如同离弦之箭一般飞速冲出他的怀抱,向御花园西侧逃逸,我发觉脚步轻快,顿时明白消失的法力得以恢复,高兴不已,很快逃出了御花园。
我猜想萧绩追赶不上我,一定大为生气,但是他还不至于胆大到深更半夜兴师动众在宫中寻找我的地步。
一队巡夜的宫人提着灯笼走来,我隐身闪避在一座假山后,那假山上藤萝密布,几缕长长的带刺丹藤随着晚风飘拂,似乎隐藏着一个小小山洞,洞口处生满了苔藓,还带着一种阴凉潮湿的浑浊之气。
我眼见宫灯的光芒越来越亮,急忙低头钻进山洞,脚下却不小心踩踏到了一个小小的包袱。
借着假山外流溢的灯火明灭,我看清了那包袱是一块大红色的锦缎所制,扎得并不紧,好奇解开,却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大跳。
竟是一个面目虽然模糊,手足俱全,刚刚成人形的小小婴儿!
我大为惊奇,皇宫看似美丽繁华,却是藏诬纳垢之地,这小婴儿的父母是谁?为何不能将他生下来,必须在胎儿如此弱小之时扼杀掉他?
待那些宫人去远,我从假山洞茓中跳出,迫不及待向御书房的方向悄悄奔跑而去。
向西行走了不久,隐隐看见一座殿阁,正殿内依然灯火通明,影影绰绰可见殿门上书“昭文殿”三字。
既然有灯火,萧郎一定还在昭文殿内。
我悄悄地、一步一步轻巧靠近昭文殿侧的凤尾竹丛,透过开启的轩窗,将殿中情形窥得分明。
宫灯高悬,流泻一室明亮。
桌案上一只洁白的玉瓶内Сhā着数枝晚香玉,优雅恬淡的香气随风充溢殿内,那人身着一袭绣着出水蛟龙的银白色软缎素袍,双眸神情专注,正提笔批阅着一本奏章。
他手边放置的碧玉琉璃盏外壁上凝结着点点滴滴的小水珠,缓缓滑落,将琉璃盏下垫衬的宣纸洇湿了一片。
我按捺着心中激动,静静伫立窗外,凝视着他的优美侧影,暗自踌躇该如何见他。
一名小内侍轻手轻脚靠近他身旁,问道:“殿下,夜深了,今晚是回东宫,还是宿在昭文殿?娘娘那边刚才遣人来问候了。”
萧统并未抬头,轻声应道:“不回东宫了,以免惊扰早睡之人。”
小内侍低头应“是”,替他换过一盏冰水,又悄悄退了出去。
他批阅完那一本奏章,起身向窗畔走来,恰好看向我藏身之处。
我隐藏在繁密的凤尾竹叶中暗暗观察他的举止,见他仰望天空明月,轻声吟诵道:“亭亭山上柏,悠悠远行客,行客行路遥,故乡日迢迢。迢迢不可见,长望涕如霰,如霰独留连!”
他诗赋中无限思念感慨,不知所念何人?
我与他的距离不及三尺,见他如此牵挂我,无法忍耐相思之意,手指颤动,将凤尾竹拨弄出簌簌声响。
他顿时警觉,身影掠出窗外之时,我正用一片凤扇形绿叶遮住半张脸,向他娇柔微笑。
如我所料,他清澈黑眸中瞬间迸发出一团惊喜的火焰,伸手拥住我柔软的纤细腰肢,唤道:“紫萱……小紫儿……真的是你么?我此刻是在梦中么?”
我听见他带着无限温柔、亲昵呼唤我“小紫儿”,心神一荡,踢掉足上的绣鞋,跳起搂住他的颈项,将整个人都依附在他身上。
他紧紧拥抱着我的柔软身体,肆意感受我的甜蜜和温柔,仿佛遗忘了现实,只沉迷在与我重逢的激动喜悦中,久久无语。
昭文殿内,突然传来一记玉器坠地的清脆声响。
我们从迷乱中惊觉看向殿内,那名小内侍目瞪口呆注目窗外的我们,无限惊奇惶恐。
萧统迅速抱着我进入偏殿,对他说道:“记住,不得对任何人张扬今晚之事。”
偏殿内陈设简洁精雅,悬挂着几盏明亮的羊角宫灯。
我们拥吻良久,他才将我放开,明眸带着几分猜疑,抚摸着我的鬓发道:“别苑中宫人告诉我你留书出走,说去附近州县,怎会进皇宫来?连发式、衣服都换过了。”
我不肯回答他的话,却故意逗他道:“这衣服好看么?”
他低头窥见我宽阔的夏服领口,胸前挺立的丰盈春色隐约可见,似乎想闪避却又不忍闪避,呼吸微微紊乱,轻声道:“当然好,你穿什么衣服都好看。”
我在他颈间洒下细碎的亲吻,柔声撒娇道:“我好想好想萧郎……才会冒险偷偷来看你的……”
他握住我的手,抚摸着手腕内侧柔嫩的肌肤,正欲说话,忽然间神色微微一变,问道:“紫萱,那串佛珠呢?”
我见他提及佛珠,急忙看向右手,果然空无一物,萧统赠我的珍贵佛珠竟然不知去向。
那佛珠与萧统手形相似,我手腕纤细,戴上略显宽大,本极易遗落。今晚我跟随萧绩进皇宫之时它尚在手腕上,或许是在昭阳殿更衣之时不小心滑落,或许是挣脱萧绩的手逃逸时丢失在御花园中。
萧统珍爱此珠才将它赠与我,我却粗心大意弄丢了它,心中无限愧疚,怔怔看着他道:“我晚上来宫里的时候丢了……”
他见我眼中含泪,忙道:“别哭……即使丢了也没什么要紧,只要你平安就好,你孤身一人冒险入宫来见我,幸好侍卫们没将你当刺客抓起来!”
我轻轻噘嘴道:“我一定会将它找回来的!”
他柔声道:“不用找,宫人们捡拾到无主之物,依例不得私藏,他们会上交给宫中库房。库房管事们都知道那佛珠是我的,会送至东宫来。”
我这才安心了些,问道:“真的不用找么?”
他轻抚我颈后的赤祼光滑肌肤,清澈的眼眸现出一抹迷离,说道:“真的不用。”
我感觉到他修长指尖传递的温度,攀绕着他的肩膀,主动吻上他的耳垂,在他耳畔发出一声声低柔燕语,娇吟道:“萧郎,抱我!”
他依言将我抱起,迅速伸手解散我的衣带,微微一笑,低语道:“你这小狐狸精……”
我们纠缠情浓之际,我轻轻扭动腰肢,用柔媚无比的声音唤道:“萧郎,我还要……”
他攻势更加猛烈,仿佛要将累积一月的相思之苦在此刻尽情释放。
我承受着他的激狂索取,沉浸在一阵阵幸福晕眩的感觉之中,悄声问:“萧郎,喜欢紫萱如此对待你么?”
他柔声道:“小紫儿天生丽质,身子毫无半点瑕疵,能拥有你是此生之幸,我怎么会不喜欢?”
我们欢爱一度,萧统用枕边绢帕替我温柔擦拭额间汗珠,问道:“昭文殿后有温泉,想不想去沐浴?”
我点了点头。
沐浴后,我赤足穿着萧统的宽大白衣,及腰黑发毫无束缚,自双肩披垂而下,任他携着我的手从殿后转入昭文殿中。
我们踏入殿中时,萧统的脚步停留了一霎。
殿中小内侍们居然全都消失不见,桌案前竟然站立着一个婀娜娉婷的身影,她正低头翻阅桌案上的奏章,听见我们的笑语声,立刻抬起头。
我暗中见过她一次,正是太子妃蔡元姬。
元姬似乎并不意外眼前的情形,定定注视着我,既没有参拜太子,也没有说话。
萧统轻轻放开了我的手,坦然面对着她,并没有不安的神色。
刹那之间,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东宫是他们的家,除了他们二人,任何人在这里似乎都是多余的。
沈忆霜如是,我亦如是。
元姬的眸光锐利如刀,反反复复打量着我,注视我随意披散的长发、胡乱扎系的绸衣、露出粉红色趾甲的莹白双足,柳眉不觉微微蹙起。
我不得不承认,元姬高贵、端庄、优雅、矜持,即使是在如此炎热的夏夜,她依然梳理着华贵的螺丝发髻、身着领口高竖的太子妃华服、妆容描画得一丝不苟、各种首饰一样不缺,那种骨子里透出的华丽气质,远离她十步之外都能感觉得到。
她一定觉得我过于恣意不羁,行为举止不合宫廷规矩,更不解一向生性高洁持重的太子萧统怎会中意一名形容如此散漫的女子。
过了半晌,她终于开始正视萧统,轻轻淡淡道:“臣妾听说殿下今晚不回东宫,所以过来看看,不知殿下能单独与臣妾说几句话么?”
我见她如此说话,立刻向萧统嫣然一笑,声音甜美中透着娇柔诱惑,对他说道:“紫儿不敢有扰萧郎正事,我先出去,在温泉畔侯着萧郎……”
言毕迅速转身走向后殿,故意不看他们二人的表情,却并未走远。
过了不久,听见元姬的声音道:“殿下的眼光似乎与往日不同了,不知道殿下从何时开始喜欢此种女子的?”
萧统缓缓道:“其实今昔并无任何不同,只是往日我不曾遇到紫萱而已。”
元姬道:“她是何人?家居何处?臣妾问过殿中内侍,她并非宫中侍女,今夜突然在昭文殿出现,形迹如此可疑,殿下怎能贸然收留她?”
萧统道:“我在兰陵祭祖之时与紫萱相识,她行迹并不可疑。她一名柔弱少女冒险潜入宫中,难道要我将她扣押起来交与宫中侍卫么?”
元姬略顿了一下,说道:“即使不扣押她,也不必与她……殿下夤夜留宿宫人于御书房,倘若让父皇母后知晓,如何是好?”
萧统道:“倘若父皇母后得知此事,我一定前去领罪,听候父皇责罚。”
元姬急道:“臣妾父亲身为国师,善相人面,臣妾亦曾学过几分相术,此女面带狐媚之色,看似柔美纯真,日后必定淫奔无行,且会为相伴之人招致祸患,殿下不值得为她如此!殿下若是喜欢美貌少女,臣妾可以替殿下选来……”
萧统听至此处,不再隐忍,轻轻截断她的话道:“元姬,我并非随意留情之人,既然心许紫萱,决不会弃她不顾。你素性宽容大度,连忆霜都能容下,为何不能容她?况且,我从未想过将她接进东宫来,你还要我如何?”
元姬似带哽咽道:“臣妾决非此意……倘若殿下不肯听臣妾劝阻,或许将来会有大祸……”
萧统语气温和,对她道:“我知道你是为我担心,这些年我们一起经历了多少风浪,不都平平安安度过了么?只要我还在宫中,一定会保护你们安然无恙。”
元姬止泪叹道:“臣妾多言无益,请殿下多加留心,殿下若是想留她在宫中,臣妾可以收留她。”
萧统道:“紫萱喜欢无拘无束的生活,未必愿意留在宫廷,若是需要你帮忙,我会带她回东宫去见你。”
我听见殿门一阵开合之声,元姬似乎已经离开昭文殿,一缕淡淡的郁金香气向我隐身之处飘拂而来。
他站立在我面前,黑眸中微带歉意,问道:“刚才生我的气了么?”
我仰起小脸,向他微笑。
他揽住我的肩膀,低头亲吻我头顶微微湿润的发丝,说道:“在殿后偷听我们说话了?元姬秉性端庄,我不能当着她的面违背礼法,她心地善良,话语虽严苛,对你却并无恶意,你不要介怀。”
我见他出语便称赞元姬“秉性端庄、心地善良”,心头微微泛酸,踮起脚尖伸手勾住他的颈项,娇声呢喃道:“我喜欢的人是兰陵萧郎,可不是东宫太子。况且,我只是个不懂规矩的山野丫头,怎敢与高贵的太子妃计较?”
他脸色微微一肃,轻声道:“你不是山野女子。元姬她从九岁进东宫起就时刻牢记着皇宫规矩,小心谨慎侍侯着十几位母后母妃,惟恐有半分差池招来她们的指责,才能养成今日的情性。只是这些年来,终究还是折磨了她自己……”
我察觉他的话有异,那些皇宫规矩对元姬而言早成习惯,算不上太严厉,她在东宫内尽可悠然度日,他对犯错的沈忆霜尚且周全呵护,既然如此看重元姬,一定不会让元姬受委屈,为何会有“折磨”一说?于是追问道:“为什么?”
萧统携着我的手,走到温泉畔的石椅旁坐下,注目天空的皎洁明月,问道:“小紫儿,你知道我为何喜欢你么?”
我斜倚入他怀中,在他耳畔戏言了一句道:“因为萧郎喜欢小狐狸精啊!”
他见我衣带松散,露出莹洁的肌肤,俊朗的面容又泛起微红,摇头道:“不止是为此事……”
我见他如此尴尬,似乎不太习惯过于直白调笑,认真说道:“我知道,萧郎不喜欢宫廷,对么?”
他应道:“对。元姬和我一样不喜欢宫廷,我尚且可以借些机会去宫外散心游历,能够寻觅到真心相爱之人,她却永远都不能迈出宫门一步,即使近在咫尺,有些话她永远不会说出口。”
我越听越觉得震惊,萧统的话意味着什么?
难道元姬并不爱他?难道元姬与他一样外表端庄,内心却是火热的,芳心另有暗许之人,而且那人“近在咫尺”?
他们无法爱上对方,是因为彼此太熟悉,还是太相似?
如果他知道元姬心中藏有秘密,为什么还能够容忍她精神上对自己的背叛呢?是宽容理解?还是漫不经心?
他们之间的这种奇异关系实在微妙难解,明明互相关怀,却各自另有所爱;明明知道对方的感情有出轨迹象,却能够不动声色继续维持着东宫的和睦与宁静。
只恐萧统心中,对此事未必没有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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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一阵灯火闪耀,萧统轻轻将我身子放下地,眸光沉稳如水,看向来人。
皇帝、苗映香与数名凝香宫侍女伫立在不远之处,一大排宫灯将他们的脸色照彻分明。
苗映香惊睹眼前一切,吓得花容失色。她身侧的皇帝眼神沉稳紧盯着我,面带惊惶和愤怒,周身却散发出一种凌厉的气息------那是帝王才会散发出的锐利杀气。
萧统见皇帝目睹适才我们拥吻情景,迅速前行一步,跪倒在荷塘畔,挡在我身前道:“儿臣有错,请父皇责罚!”
皇帝凝视他良久,怒色反而渐渐收敛,问道:“皇儿,你错在何处?”
夜风轻轻吹起萧统的白色衣袖和发梢,他眸光依然镇定,应答道:“国难当头不思社稷,深夜在宫中行走游玩,此其一;罔顾宫规、行为不检,此其二;父皇即将出征,儿臣不但不能为父皇分忧解难,反而惊扰父皇,此其三。”
皇帝冷冷道:“除此之外,还有没有?”
他凝神片刻,答道:“没有。”
皇帝回头向苗映香道:“爱妃,你本是一番好意前来寻找她回宫,朕欲与你同赏宫中夜景,岂料看到如此不堪入目之事!朕今日对你不住,纵使惹你烦恼,无论如何也要将此女……”
苗映香神情惊惶,不待皇帝说完,急忙跪地叩首,垂泪哀求道:“皇上息怒,臣妾妹妹年幼无知,请皇上宽宥!况且她心有所属,与四王爷情投意合,只恐此事未必是她主动所致!”
我见苗映香极力为我辩解开脱罪责,言语暗指太子对我心怀不轨,只恐她所言会激发皇帝对太子的不满,不由暗自着急。
皇帝眼神果然变得无比犀利,逼视着太子,含怒问道:“朕再问你一次,除了那三错之外,你可还有错?”
萧统犹豫了片刻,俊容微微变色,答道:“儿臣……不应对四弟妃嫔心生异念,败坏天理伦常nAd1(”
他说出这一句话,似乎无比艰难,更似是百般不愿。
皇帝目光沉痛,声音哽咽道:“皇儿,朕正是要你亲口说出此言!前番佛珠魇镇之事虽与你无关,你却不可推托遗失佛珠之罪,你一向行事谨慎,怎能如此粗心大意?你在西湖别苑内滞留半月,音讯全无,朕亦不想追究你为何如此。今晚朕亲眼目睹一切,你让朕如何评说你?”
皇帝似是无限激动,步履踉跄不稳,苗映香急忙站起搀扶着他,柔声劝慰道:“皇上保重龙体,不必如此!”
萧统静静跪地,聆听皇帝斥责,见皇帝气怒伤心至此,抬眸说道:“儿臣思虑有欠周全,且做出有失德行之事,是儿臣之错。”
皇帝见他并不为自己分辨,眼眸中泪光涌现,颤声道:“你都承认了?你……皇后所言不假,今日东宫太子,早已不是昔日德行兼备的太子了,朕多年来对你的教导,全是枉费心思!”
萧统伏地叩首,抬起头时,双眸依然平静如水,缓缓道:“儿臣才疏德浅,让父皇伤心失望,甘心领受父皇责罚,决无怨言。”
皇帝含泪摇头,厉声道:“责罚?你难道以为朕不敢废了你么?”
我见皇帝怒极之下竟然说出废太子之言,忙道:“且慢!”
皇帝向我视来,沉声道:“你有何话说?”
我向前一步,笑道:“皇上不必生气,适才情形众人皆共睹,是我主动**太子的,我对三王爷、四王爷所用的手段亦是如此,今晚之事与太子无关,请皇上处罚我吧!”
皇帝所言遗失佛珠、封锁别苑音讯等等事件,太子的确有着难以推卸的责任;他身为太子,深夜与我在御花园中亲密,虽然行为不检,却算不上滔天大罪nAd2(
今晚之事本因我而起,若非我主动撩拨他、故意让他低头看见我柔媚眼神,他一定不会在室外对我恣意亲密,我却未曾料到会不慎惹出一场大祸,甚至有可能连累他失去太子之位,无论如何,我决不能袖手旁观。皇帝言语中对太子依然十分看重,我不如承碉责,让他杀我一次发泄出心中怨怒,就不会再迁怒于太子,对他之品行生疑。
皇帝听我说完,双眸寒芒迸射,面容显现出狠决之色,说道:“朕早知此事必有内情,皇儿们一个个举止失常,定是有人蓄意挑起纷争。你且如实招认,为何要如此戏弄他们?”
我存心欲引他恼怒,故作娇媚之态,说道:“皇上不是已知缘故了么?我正是为了戏弄他们而戏弄他们!”
皇帝气得浑身颤抖,冷声道:“妖女!你既然坦认此事,朕即刻就赐你白绫三丈,外加鸩酒一杯!”
我微笑道:“多谢……”
一语未了,萧统闻言神色遽变,不再矜持顾忌,起身向我飞掠而来,以手紧紧遮掩住我的双唇,急道:“她出身民间、年纪尚幼,生性肆无忌惮,说话不知轻重,父皇不要听她一面之词!”
皇帝见他与我相距极近,怒斥道:“皇儿!你如此言行,成何体统!”
萧统挺身挡在我面前,说道:“儿臣有一言,请父皇容儿臣说话!”
皇帝按捺着怒意,沉声道:“你说吧!”
萧统凝视着皇帝,缓缓道:“父皇一心向佛,佛曰世间无不可渡之人,宜慈悲为怀教化众生。她虽然性情顽劣,本性却纯真,不如将她送至佛门潜心修行数日,若能将其教化成端庄贤淑女子,亦为大善。”
我万万不料他竟然想出这种方法来救我,咕哝道:“我才不要做小尼姑……”
皇帝脸色本来稍有缓和,听见我的低语,立刻向身后内侍道:“赐酒!”那内侍唯唯诺诺应声欲去nAd3(
萧统猛然回头视我,语气微带冷硬道:“此事由不得你,你非去不可。”随即向皇帝叩首道:“父皇,今晚之事儿臣已知错了,儿臣会在宫中禁戒十日闭门思过,请父皇速速下诏,将此女送至远离京都的庵堂修行。”
皇帝微微颔首道:“若是有人日后问及此女去向,你如何解释?”
萧统凝神答道:“祸国妖女,断不可久留于京师,父皇已令其了却尘缘。从今以后,无论何人均不得过问追寻其踪迹,违者以国法处置。”
皇帝逼视他道:“若有人监守自盗,又当如何?”
萧统道:“若是监守自盗,自然罪加一等。”
皇帝似乎很满意他的回答,合了一下双眸,叹息道:“皇儿,朕并非不肯让你们顺心遂意……朕半生征战,历尽艰辛方有今日局面,北魏乘天灾来袭,意图逐鹿中原,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日后恐更无宁日!朕的大梁江山早都要交与你,你万万不可让朕失望!”
萧统叩首道:“请父皇放心,儿臣决不会再犯错!”
我见他们父子和解,心头如释重负,不再担心此事会连累萧统受罚,眼珠转了一转,问道:“你们要送我去何处当尼姑?”
数名皇宫侍卫手执粗大锁链走近我,苗映香料知此事再无挽回余地,急道:“皇上,不要如此对待臣妾妹妹!她只是一名柔弱少女,让她自己出家修行去吧!”
我灵机一动,说道:“我想去镇江城外的莲心庵,能让我去那里么?”
皇帝尚未回答,萧统起身淡淡道:“佛道殊途同归,在何处修行并无区别,你若想去镇江,让宫中侍卫送你前去。”
苗映香见皇帝不说话,继续哀恳道:“臣妾求皇上成全妹妹心愿!”
皇帝终于轻轻点了点头,沉声道:“今晚就将她送走。胆敢透露今晚之事只言片语者,立斩无赦!”
他们要将我驱逐出宫廷,我并不觉得难过,反而觉得有趣,只是担心苗映香被人暗算,乘道别之机悄悄对她附耳说道:“郗后并非宽宏之人,姐姐日后多留心宫中膳食,多多保重!若有机会,我会回来看望姐姐的!”
苗映香似乎还不全然明白我话中之意,含泪叮嘱道:“妹妹亦要保重,在佛门修身养性,日后一定有再见之期。”
皇帝携着苗映香之手远去,那些皇宫侍卫不再为难我,走近我道:“请姑娘上路。”
我走出数步远,偷偷回头看萧统,只见夜空一轮孤月映照,他静静伫立在满池残荷畔,宽大衣袖随风飘飞,背向我而立。
我心道:“今晚偶遇你,一时情错心动,反惹出这场风波。无论你是不是我的萧郎,从此以后我们再不会相见了,你只管安心做你的东宫太子,我一定不再给你惹麻烦。只是我这番人间游历倒是有趣得紧,没做成南康王侧妃,倒先要做尼姑去。我暂且先耐着性子做几日小尼姑,然后乘机溜走就是!”
想到此处不觉暗笑,又想到四皇子萧绩,我跟随他来京数日,他对我悉心照拂,犹在满心期待皇帝赐婚。今晚我被皇帝暗地打发出皇城,料想皇帝语气坚决,连太子都不敢违抗他,萧绩必定不敢抗旨,心中一定愤懑不已。
我见皇帝身影消逝不见,转身对萧统大声喊道:“太子殿下,如果四王爷前来寻我,麻烦你帮我转告他,谢谢他对我的照顾,来生有缘再见!”
他缓缓道:“我一定帮你转告四弟,你还有话给别人么?”
我想了一想,京都中并无熟识之人,说道:“没有了,谢谢你。”
他应道:“不必客气。”
他虽然语气温柔,却始终不肯转身看我一眼。
我走到皇宫西门处,轻轻跃上出宫的马车,对驾车的车夫笑道:“走吧!”
落霞寂钟梵皇宫侍卫一路“护送”着我前往镇江,镇江知府暗中接到消息,亦派遣出数名官差等候在镇江城外驿亭处,一起将我带到莲心庵前。
静心师太闻听叩门声,急忙率小弟子们迎候而出,将数名官差押解我前来,一时慌乱不迭,只道:“阿弥陀佛!小庵从不与官府结交,亦是守法良民,不知诸位大人因何而来这世外修行之所?”
那名押解我的皇宫侍卫统领将御赐腰牌亮出,对她说道:“下官奉皇命遣送一位姑娘前来贵刹,因其生性放肆顽劣,皇上有旨意命她出家修身养性,请师太引导其皈依佛门正道。”
静心师太听说圣旨,立刻垂首合十,躬身说道:“贫尼遵旨。”
那侍卫统领语气隐隐含威,说道:“下官还有一言提醒师太,此女本系奉旨出家,若是任她走失逃逸了,皇上查问起来贵刹一定难逃罪责。师太须得用心严加管教她才是。”
我不禁暗自叫苦,他们竟然威胁静心师太看住我,我如果偷偷逃走,莲心庵内一干人等都脱不了干系,而且不知道皇帝何年何月会突然想起我来“查问”一番,岂不是连累了她们?
我思来想去,灵机一动,想出一脱身妙计,于是对他们笑道:“你们放心好了,我既不会‘走失’,也不会‘逃逸’。若是生死有命,届时你们可不能怪师太不曾照看好我!”
那统领看我一眼,好意叮嘱道:“皇上慈悲为怀,姑娘只管安心在此修行,必有佛祖庇佑。”
他们不便在尼姑庵前多作停留,差使交接完毕,告辞而去。
静心师太将我领回庵内,仔细端详我半日,询问其中经过缘由。我不敢在她面前提及萧家皇子们因我而生纷争之事,只说自己无意中闯入御花园,被皇帝发觉,欲赐死我,太子出言求情才放我出家云云。
静心师太听我说完,微微嗟叹道:“昔日我早已察觉你与我有缘,不想应在此事上。我且收你为徒弟,赐你法号‘慧如’,与慧觉慧明同辈,今日就替你剃度吧!”
她转向慧觉,说道:“取法器来,我替慧如落发。”
我听说“剃度”二字,见慧觉依言转身去取剃刀,青灰色小尼帽下一根青丝俱无,一时惊吓得跳起来,紧紧握住胸前垂落的一缕发丝,急忙叫道:“不要!”
静心师太以眼色止住慧觉,看向我道:“皈依佛门须得心境淡泊,彻底遗忘红尘中人与事,你若是不愿落发,又岂会安心修行?”
我心中万分不舍这一头幻化成人间少女才有的乌黑秀发,连连点头道:“师父,我一定会潜心向佛的!但是我不要落发!”
她见我神情坚决,并不勉强,说道:“你既然来到这里,就是我的弟子。佛渡有缘人,你先在此静心参佛数日,命中是否能够皈依正道,数日后自然可见分晓,稍后再落发亦可。”
我见她开明大度,肯让我带发修行数日,心中大喜过望,且念及她昔日相赠我相思树卷册之恩,跪地叩首道:“徒儿谢过师父!”
我在莲心庵中住下,悠闲度日,无比清净逍遥。
每日清晨,我随慧觉一起下山取水,回到禅房诵经或抄写经卷,兼有早晚功课,听静心师太讲说佛门因果、诸佛来历。
皓月当空之时,我在蒲团上凝神打坐,法术功力较之以前颇有进境,偶尔尝试着使用隐身术与慧觉捉迷藏,她找遍房间都找不见我,时间最长的一次竟然持续了整整三个时辰。
转眼数日已过。
傍晚时分,一抹晚霞自天边映现,将白色的云朵渲染成金紫色,我见一朵云彩形似莲花,极其美丽,不知不觉走出莲心庵后门,站立在一列通向山顶的石阶上遥瞰落霞。
山风吹起我身上的青灰色缁衣,我将秀发挽成一个平整的小发髻藏在尼帽之内,若不仔细观察,与慧觉的打扮毫无二致,俨然就是一个干净清秀的小尼姑模样。
庵内传来数声钟磬木鱼轻响,我闻声回过神来,知道晚课时辰已至,不敢稍有耽搁,匆匆忙忙转身准备回转庵中。
我刚刚迈步下山阶,眼角余光却忽然瞥见一个黑衣人影向山林中迅疾闪避躲藏,他似乎暗中窥视我许久,不料我突然转身,闪避不及被我发现。
我万分疑惑,唯恐是四皇子萧绩手下那些黑衣人中的一名,大声喝道:“你是何人?为何在庵堂之后偷窥?”
那人明知行迹泄露,却并不回答我,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莲心庵地处偏僻,庵中全是修行女尼,香火亦并不旺盛,此人行迹诡异,鬼鬼祟祟前来庵堂偷窥,一定有所图谋。我本想追赶上他问个清楚,闻听庵堂内钟磬声急响,只得先行回到庵中。
当天夜晚三更时分,慧觉等人早已沉入梦乡。
我躺在禅床上辗转难眠,将双手枕在脑后,静心思索那黑衣人来历,不料突然听见禅房屋檐上一阵轻响,当即警觉一跃而起,从窗口向外追赶,并没有惊动庵内任何人。
他似乎故意引诱我出庵,一路留下声响,那响声虽然极轻,在寂静的夜里却听得分明,我追赶至庵堂院墙之外时,果然见到一名黑衣人静静站立在不远之处,他身材魁梧高大,面蒙黑巾,腰际佩一把弯刀,弯刀上的金色嵌饰在淡淡的月光下发射出夺目光华,仿佛是一个狼头。
我见到犬狼之类,不由自主全身发冷,镇定了片刻,问道:“阁下可是日落时偷窥庵堂之人?为何无缘无故惊扰佛门清静?”
那人见我相问,从怀中取出一幅数寸见方的小小卷轴,在我面前展开,说道:“冒昧前来,向姑娘请教一事!”
我看向那幅卷轴,不由暗暗吃惊,那卷轴上赫然是一名女子画像,她与我面貌几乎一模一样,发挽双髻,一身轻纱所制衣裙随风飘起,神情恬淡悠远,洁白纤细的足腕上套着一枚九龙环佩。
画中女子发式衣着,是那晚梦境中我被阿紫送入北魏皇宫时的装扮,那枚九龙环佩正是北魏皇帝拓拔元翊相赠我之物,早被我丢弃落入山间竹庐下的深谷。
我渐渐忘记与拓拔元翊的一夕情缘,对他的印象已渐渐模糊,突然见到这幅画像,且听那黑衣人似是北方口音,心中猜想此人与北魏必定有关联,一时没有应答。
那人见我注视卷轴不语,又自身边掏出一物,在我眼前晃了一下,问道:“不知姑娘可曾见过这枚九龙环?在下奉命前来寻找画中人,前日恰好在此山谷中捡拾到此物,想那画中人必定来过此地,是以暗地在山中寻访,无意得见姑娘,并非有意偷窥佛门。”
我假装毫不知情,说道:“小尼是世外修行人,不知施主所言何意,更从未见过这般贵重的龙环。世间面貌相似之人颇多,施主想必是认错人了!”
那人仔细打量我片刻,才道:“恕我直言,姑娘确实不似佛门中人。世间面貌相似或许有之,只是姑娘不但面貌与画中人相似,连神情气质都如出一辙,怎会如此巧合?”
我见他如此执着,笑道:“你倘若不相信,我也没办法。你与其在此白白耗费时间,不如再去其他地方寻觅,或许还有收获。庵堂本是清静之所,切勿惊扰我师父和师妹修行。”
那人见我对他态度温和,坦言道:“不瞒姑娘,我本是北魏皇帝陛下御驾前十二护法之一,此环系我国皇宫至宝,皇上数月前于梦中邂逅一名南国女子,将此环赠与她,却不料梦境成真,醒来后不见了龙环,因此派遣我们前来中原寻觅,我们至今一无所获,实在难以向皇上交代。”
阿紫曾告诉我北魏人性情大多耿直,这北魏护法既不强迫我、亦不暗使手段,如此诚恳坦率将事实对我说出,我对他的印象不觉大为好转,说道:“你虽然没有寻觅到画中人,却带回了宝物,也算是不辱使命。既然是梦,自然不能当真,你们皇帝更应该明白这个道理,一定不会责怪你们的。”
那人听见此言,说道:“看来姑娘是执意不肯相认了,我只能回转盛乐,将姑娘言语如实禀报皇上……”
我急忙止住他道:“不要!你若是让皇帝知道,他再派遣你前来,岂不是又让你劳累往返一趟?你不如告诉他从未见过我更好!”
那人终于忍不住笑出声道:“我倒不怕劳累往返,姑娘可是担心我们给庵堂招惹麻烦么?”他随手将蒙面黑巾取下露出真容,说道:“我叫郦道成,封号金狼护法,不知可否与姑娘交个朋友?”
我见他年约二十开外,浓眉大眼,虽非英俊男子,身上却有一种豪迈洒脱正气,于是应道:“当然可以。但是你要答应我,不能让北魏皇帝知道我和那画中人长相相似。”
郦道成点头允诺,说道:“你既不愿跟随皇上,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如今太后不再垂帘,两国交战正酣,皇上亲政主持大局,暂时不会太过关注此事,你尽可放心。”
我见他提及两国交战,数日来不知外界风云如何变幻,随口问道:“听说梁国皇帝御驾亲征,如今战况如何了?”
郦道成笑道:“你是方外之人,我亦不妨对你直言,梁军虽拥兵数万却貌合神离,我军势如破竹,数日连夺十四城,南康王萧绩所镇守的徐州恐怕保不住了!”
他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让我不禁暗生忧虑。
北魏小皇帝拓拔元翊刚刚亲政就大举兴兵进犯南梁,必有吞并中原、统一天下之志,气焰十分嚣张,而且南军远远不及北军凶悍,此时气候逐渐入冬,对南军更是大为不利。
南梁皇帝萧衍亲自率领精兵三十万御驾前往寿阳救援,加上诸城驻守兵力,及附近城池几位皇子率领的四十万大军,约有百万雄师之众,却落得一番惨败结局。南梁不但失去了寿阳,数日之间还被北魏攻下十四城,战况之惨烈可想而知。鲜卑铁骑兵临徐州城下,四皇子萧绩能否力挽狂澜?
我试探着问他道:“徐州很容易攻下吗?”
郦道成似乎颇有信心,对我说道:“你们女子不知兵法战术,寿阳城失守,四皇子萧绩统兵十万镇守的徐州只是一座四面无援的孤城,晋安王萧纲距离徐州太远,徐州附近虽有豫章王萧综守彭城,却……此战必胜无疑。日后皇上一统江山,你我都是大魏臣民,再无南北之分,你觉得如何?”
我不置可否,隐隐感觉他“却……”之后隐讳着一桩机密,萧绩处境一定很危险。虽然我从未亲临战阵,可我知道两国交兵的残酷性,一旦徐州城破,无论是皇子还是庶民,等待他们的就只有被俘虏或者死亡。
我向郦道成说道:“你如今在军中效力吗?”
郦道成摇头道:“十二护法只效命于皇上,我们虽知军情,却不会干涉战事。我须将九龙环尽早送归京都,我们既然是朋友,你所交代之事我一定滴水不漏,不知你法号何名?”
我答道:“师父赐予我的法号是慧如二字。”
郦道成拱手笑道:“慧如,希望日后能有机会再见,后会有期!”
他言毕转身下山,黑衣身影瞬间消逝不见,我回转庵中,一边走一边暗自思忖。
萧绩为人**倜傥,行事不择手段,对我表面看似凶恶蛮横,其实处处关心体贴,侍女们告诉我,王府后院中的那一大片相思林系他亲自监督种植而成,为我裁制新装的衣料亦是他亲手精心挑选。若非那晚我在御花园中意**见太子被皇帝驱逐出皇宫,或许我们还能够成为夫妻,我怎能故作不知,在莲心庵中安然度日?
虽然我对萧绩并无特别心动的感觉,我依然不忍心见他遭遇劫难,想设法助他躲避此劫。
只是那镇江知府极其可厌,隔三差五便派遣官差前来查问我在庵中情形,我若私自离开莲心庵,又恐静心师太等人受他们责难,如今之计,惟有瞒天过海骗过他们。
我计议已定,悄悄回到禅房中躺下。
次日天明时分,慧觉如往常一般唤我起床下山担负溪水时,我假装脸色煞白,以手捂住心口,说道:“师姐,我犯旧疾了……”
慧觉凑近一看,果然大惊失色,急忙召唤静心师太前来。静心师太看过后,亦是惶恐不安,众人手忙脚乱,喂水的喂水、念佛的念佛,忙成一片。
我心中更加过意不去,一个时辰后开始屏住气息,假装装做突发心悸之症,气绝身亡,庵堂中人顿时大声号哭不止。
不久便有官差与医官匆匆赶至,医官验明我确实无救后,领头官差急忙安慰静心师太道:“请师太节哀!此事与贵刹无干,下官即刻便禀报知府大人,请师太将其后事料理妥当即可!”
静心师太垂泪默念佛号,说道:“慧如来到庵堂后一心向佛,如今功德圆满,得升极乐天,亦是她的造化……”
众人唏嘘了一番,接下来便是封棺入柩、设灵打醮诸事,我任凭她们料理,安心等待棺木封印。
第三天夜晚,棺柩封定,灵堂内静寂无声。
我悄悄用法术解开封印,从棺木上跳下来,再将所有痕迹复原如初,明日便是下葬之期,亦不会有人再开启棺木,不会有任何人发觉我偷偷溜走。
我看着那封印好的棺木,再看看自己身上的一身白色素服,不觉笑出声来,心道:“并非我有意戏弄官差,那皇帝定要逼迫我出家严加看管,我才想出这金蝉脱壳的法子,师父和师姐们虽然难免伤心几日,以后少了我这个特殊的‘朝廷钦犯’,她们更能安心修行。”
我轻巧跃上屋檐,落在庵堂外的一株大树下,准备连夜下山前往徐州,不料刚刚转到庵门前的下山正道处,竟然撞见了两个人,急忙用法术隐身在大树后。
秋夜,山间依稀下着微雨,簌簌的雨水滴落在山阶上。
其中一人似乎是随从模样,一手提着羊角避风灯笼,另一手撑着一把雨伞,低声劝道:“殿下身份尊贵,不便前往庵堂拜祭……人死不能复生,殿下乘着夜色来看一眼,天明前须得返回皇宫才好,若是让人得知殿下此行,恐又多生事端……”
另一人,依然身着白衣,风神俊朗如玉,气质高洁若仙,正是太子萧统,他的眼神不再明澈,黑色的瞳仁中亦不复昔日光彩,透出无穷无尽的茫然和痛楚,他静静伫立凝望庵堂的方向,一动不动。
那随从见他置若罔闻,轻轻劝道:“紫萱姑娘得赐法号慧如,在庵堂中修行数日后突发旧疾而逝,去时并无痛苦,或许得成正果亦未可知。如今国中大事全仰仗殿下一人操持,殿下不可如此!”
幽蘅发空曲萧统自身边取出一支玉箫,轻轻吹奏。
我躲藏在大树后,见萧统因“慧如”之死不远千里夤夜出宫前来庵堂哀悼,心中感他之诚意,却不便与他相见,在一旁静静聆听。
秋风秋雨萧瑟,间或有几片零丁的黄叶飘落,山野幽静空旷,那箫声似是古曲,宛转低回、幽咽悲怆,令人闻之不胜凄恻。
一曲停歇时,萧统凝视手中玉箫良久,手上突然用力,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支美玉雕就的箫管应声折断为两截,那粗糙的断面略有尖刺,将他的掌心刺破,鲜血霎时涌出,一滴滴沿着断裂的玉箫**到山间石阶上。
他仿佛并未察觉自己受伤,怅望山间,声音带着无限凄凉,说道:“萱草已无,愁人何欢?我身负父皇嘱托,尚且不能与你相依相随……此箫伴我多年,今日在灵前折断为誓,萧郎此生决不再近声乐管弦!”
那侍从见他手掌受伤,惊道:“殿下!您的手受伤了!”
他迈步走向旁边一株四季常青的大树,缓缓蹲下身,用双手将那些被雨水润泽的泥土掘起,埋下那支断裂的玉箫,又用泥土将其掩藏覆盖好,秋雨虽不大,却繁密连绵,将他的发丝和白色衣衫淋得透湿。
他埋好玉箫,又自怀中取出一个小盒,其中赫然竟是数颗嫣红如血的红豆,他将那些红豆种子种植在玉箫附近,低头凝望片刻,缓缓道:“西湖别苑中的相思树须到明年春天才能结果,这些红豆都是皇宫中珍藏的异种,你最喜欢相思树,让它们一路陪伴着你去吧!”
他抬起头时,借着灯笼的火光照耀,我清晰看见了他明眸中隐约的晶亮和眼角浅淡的泪痕。
太子萧统虽然俊雅温和,我与他谋面数次,亦从未见过他的笑容。
一个不苟言笑的男子,必定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绪,如果他不会在人前尽情舒展微笑,那么他更加不会轻易显露落寞悲伤。
然而,此时此刻,我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的哀伤、他的眼泪。
我数次遇见萧统,他皆是端庄优雅、洒脱俊逸之态,全然不似此时狼狈模样,洁白的锦衣染上了雨水痕迹和泥污,掌心兼有血渍和污痕,气质虽然高洁,却透着一片黯然和惨淡。
我远远注视着他,心底升起一抹淡淡的愁绪,还带着些许苦涩的甜蜜感觉,如同御花园中与他那纠缠的一吻,让人不知不觉因他而心动。
我从树后轻轻走出,惟恐惊吓到他们,并没有说话,只站在距离他们数丈远处对他们甜甜微笑。
那随从眼光瞥过附近,见我一身素衣从树后闪现,身躯顿时微震,颤声道:“你……是紫萱姑娘!你究竟是人是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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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冬至节的黄昏时分,我与青蒿闲坐在寝殿内。
我突然感应到了一缕奇异的法术暗号,顿时惊喜不已,对青蒿道:“青蒿,我听见了!似乎是红藤下山来的声音!”
青蒿灵力全失,完全感受不到红藤的呼唤,闻听这个消息亦很高兴,向我道:“告诉她我们在此处等候,让她来皇宫找我们吧!”
我走近窗畔,利用法术回应红藤,让她隐身前来东宫,随后借故让小璃儿等殿中侍女离开。
过了约一盏茶时分,南面窗畔传来一声轻响,一名身着粉红衣衫的妙龄少女从廊檐下纵身轻跃入房中,她眉目清秀、身段俊俏,惟一的缺憾便是左足微跛,站定时娇躯略微向一侧倾斜。
红藤幼时游历人间,曾经误入猎人的陷阱,被铁夹钳住了足腕,后来虽然侥幸逃脱出铁夹,却自此留下了终身遗憾,她心中极为厌恶疏离人间男子,亦不时常前来人间行走。
她秀眸扫视殿中,见到我和青蒿时微带欣然喜色,说道:“紫萱、青蒿!你们下山整整半载有余,我很想念你们!”
我怀抱着青蒿向她走近,微笑着说:“山中姐妹们都好么?”
红藤正欲答话,见青蒿依然是狐狸形状且不能言语,早已察觉有异,将青蒿从我手中接过,急促问道:“青蒿,你怎么了?为何变成这般这般模样?”
青蒿神情恬淡,抬眸看了看红藤,懒懒道:“此事说来话长。梅花妖精打碎了我的聚神丹,我如今就是这样……不过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同,每天都和紫萱在一起,我们过得很开心。”
我见青蒿故作漠然之态,心中忍不住,说道:“花妖不惜让自己魂飞魄散毁掉了青蒿的聚神丹,其实只是一场误会,青蒿并无伤害她之意,是那花妖绿萼下手太过于狠决。”
红藤身为狐族神医后代,比我们更清楚青蒿此时状态,她凝视青蒿半晌,眸光映出浅淡的水痕,轻声道:“青蒿,我会尽力救你的nAd1(相信我,我一定设法让你恢复原来的模样!”
青蒿见我们神情黯然,极力岔开话题,转向我说道:“你们先不用顾虑我,此事待我们返回翠云山后再说亦还来得及。眼下不是有人已经病入膏肓等待神医救命么?还有他的子嗣……”
红藤似懂非懂,随着青蒿的眸光看向我。
我经青蒿刻意提醒,遂将萧统与我春天在兰陵相识相恋、其间被阿紫阻挠失去记忆、又因为天雷劫与萧统重逢、历尽波折后嫁入东宫为太子侧妃等等诸事尽数告知她。
红藤听我言及萧统身受《素女经》之害,纤细的双眉立刻紧蹙起来,神情怪异、默然不语。
我见她如此,更加担心萧统的安危,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问她道:“怎么样?他的病很严重么?会致命么?”
红藤回过神来,急忙安慰我道:“不是不是,你不要着急!你知晓素女经心法才不过数日而已,料想他还不至于到那般地步。只是太子既然有患病之征兆,想必受法术毒害已深,你万万不可以继续如此对待他。”
我听说萧统性命无碍,心中郁结稍有缓解,说道:“前些时候恰好丁贵嫔降旨让他远离云华殿,我没有和他一起,不知萧郎的病如何才能治得好呢?”
红藤思索了片刻,对我说:“紫姨的素女经乃是借采集人间男子阳刚之气,混以天地日月精华增进修炼功力,男子阳气被吸采,阳气由内而生,风寒邪毒浸入五脏六腑便会致病。若要祛除他体内阴寒邪气,必须有性极阳刚之物作药引,辅以温补之药,方可痊愈。”
青蒿在一旁聆听半晌,突然说道:“性极阳刚之物……据我所知,莫过于长白山中千年红丹参。若是春日倒好收集一些,可惜如今气候入冬北方大雪封山,山川树木皆被掩埋,恐怕极难寻觅到nAd2(”
红藤微微点头到:“青蒿所言不错,红丹参春天易得,若是时机不对,可就难了。”
我闻言微觉失望气馁,但是思及萧统之病本因我而起,纵使前有刀山火海,只要能救他,我也要尽力将他治好以赎昔日无知之过,缓缓抬起头,对她们说:“不要紧,我马上去长白山,无论如何艰难,我也一定要将红丹参找到!”
岂料我话音未落,红藤与青蒿竟然相互交换了一个暗昧的眼神,隐隐有窃笑之意,她们全然没有半点担心忧急的神情。
我不禁暗自纳罕,拼命左思右想,猜测其中缘故。
红藤凝眸注视着我,掩唇轻笑道:“紫萱,你既然如此有决心,我们怎能阻拦你去寻良药救你的萧郎?你去吧。”
青蒿早已按捺不住,说道:“人间有句话叫‘关心则乱’,着实不差!那长白山红丹参虽然珍贵,地方官年年皆会向皇宫内苑贡进,只怕东宫之内,你那萧郎自己便有收藏呢,何须你远途奔波往返去寻?我们只说红丹参,并未说要当年生长的红丹参……”
红藤接着她的话道:“刚才我忘了告诉你,红丹参历时越是年久,药效越强,确实用不着当年的……”
我心头豁然开朗,明知她们二人有意如此戏弄逗我玩,佯装生气甩袖转身走近窗畔,恨恨说道:“还说是我的好姐妹!人家心急如焚,你们却拿我开玩笑!我不要理你们了!”
红藤迅速赶至我身旁,温言劝哄道:“好了好了,是我们的错……你尽管放心,我一定医好太子的病症,不要生气了。”
我眼珠轻转,想起另外一件事,故作伤心之态,对她不理不睬。
红藤轻拍我的手背,说道:“大不了我再卖你一个人情,刚才青蒿说什么子嗣之事,你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便是!”
我大喜过望,急忙转过头对她们说:“我想知道,我们是否能与人间男子生育儿女?要如何才能做到?”
红藤似乎并不意外我有此一问,端正脸色道:“紫萱,我可以告诉你其中奥秘nAd3(只是你眷恋萧统尚属情有可原,为他生育儿女却会违背天道伦常,或许还会为你招来意外灾劫,你必须得考虑清楚明白。”
青蒿斜倚在红藤臂弯中,亦道:“太子虽好,他又能陪伴你多久?数十年后,他恐怕早已不复此时风采,你愿意终生陪伴在一个髭须白发、眉齿脱落的老叟身旁么?况且我们与人间男子所生子嗣依然是狐族后裔,太子若是知道,他会喜欢这个孩子么?紫姨能容你留下这个孩子么?”
她们的话虽然句句有道理,我依然未改初衷,对红藤点头道:“我考虑明白了,请你告诉我吧!”
所谓种种阻碍,未必不能战胜与克服。
我相信,只要我与萧郎两心相系,无论前途如何艰难,我们都会永远在一起,与我们的孩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红藤与青蒿见我如此坚决,不再极力劝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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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他在我额头印下一记亲吻,除去我的耳饰、钗环,又解开我上衣襟扣和腰间丝带,褪下我的外衣,然后将绣着龙凤呈祥图案的锦被轻柔覆盖在我身上,我假装娇软无力依靠着他,任由他替我处理这些琐碎之事。
他见我依然未醒,放下粉绿帐幔,轻轻转身走了出去。
屏风外,一名内侍似乎在小心翼翼低声询问:“奴才请旨,殿下今夜不在娘娘寝殿中安歇么?”
萧统声音轻柔,应道:“你将偏殿书房整理出来,我今晚去那边看看书。娘娘初来东宫,这几日都早起,让她安静歇息一晚吧,不要吵醒她。”
那内侍忙道:“奴才遵旨,恭请殿下沐浴更衣,再去书房安寝。”
他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后,我从寝帐内翻身坐起,向外呼唤小璃儿,她匆匆走近床畔,说道:“娘娘不是睡着了么?奴婢刚才看见殿下去书房了,还叮嘱奴婢等人不得进寝殿惊扰娘娘呢!”
我凑近她,如此这般对她说了一遍。
她忍不住轻笑出声道:“奴婢立刻去办……太子殿下娶了娘娘,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殿外传来一阵阵呼啸的风声,我沐浴后穿着一件软绸睡裙,悄悄躲进书房的寝床上,展开锦被裹住自己。
粉绿色的纱帐被人掀起时,一种清新淡雅的郁金花香气息在纱帐内弥漫,距离我愈来愈近。
我心知是萧统沐浴更衣后进入锦帐内,暗施法术掠起一阵细微的清风,寝殿内的烛光轻轻摇曳,光线明亮了一霎又突然暗淡下来。
我扑入他怀中时,他起初微有错愕,随即紧紧拥住我,我身子微微颤抖,忍不住回手环抱着他,尽情汲取他身上的清雅气息、感受着他的恣意亲密,他似乎已有知觉,亦不再说话,轻轻地,缓缓地亲吻着我nAd1(
他轻声问:“紫儿……是你么?还生萧郎的气么?”
我故作不解,昵声问:“我为何要生气?”
他的明眸闪亮,拈起我的一缕长发说:“你今晚去过凌华阁。我亲耳听见了你唤我那一声‘萧郎’,我追出阁外时感觉到了你身上的玫瑰香气;还有,楼栏畔落下了一朵海棠花,紫儿虽然身法轻快,却还是留下蛛丝马迹,让萧郎发觉了。”
我小嘴微张,瞪大眼睛怔怔看着他:“我身上的玫瑰香气很浓郁么?”
我十分诧异,虽然我与青蒿一样喜欢玫瑰花,却从不喜欢馥郁浓香,所用香精皆是淡雅一类,却不知萧统是如何发觉?难道他天生记忆过人,连对香气的记忆亦是如此强烈?
他闻言微笑着说:“我刚才的猜测并非毫无根据,紫儿身上的香气并不浓郁却十分清幽别致,即使远在十步之内亦能辨别得出。”
我见他识破我的行迹,粉脸微红,扁了扁嘴,小声道:“萧郎既然心中喜欢沈妃,适才还那样待她,何不遂她之愿在凌华阁中留宿?有美人相伴,难道不比回到云华殿独守空空书房好么?”
他低头轻吻我的发丝,说道:“看来紫儿真的生气了。原谅我今日之错,好么?我……”
我眉头微皱,在他怀里抬起小脸问:“萧郎想对我说什么?”
他犹豫了许久,凑近我耳畔,低声道:“若是昔日,我必定不会如此坚决拂她心意离开,可如今有紫儿在身边,我早已没有心思再对任何人如此……我原本以为此前对紫儿的情意已足够深,却不曾想到新婚后心中眷恋一日比一日浓烈……”
他仿佛并不习惯对人说出这些亲密表白之言,不过短短数语,后面的话却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nAd2(
我借着烛光掩映,见他俊面显现红潮,似乎极为尴尬,心中不忍再难为他,对他展颜娇笑,细语道:“萧郎若要我不生气,只需应此情此景,为紫儿赋一道诗,不知可否?”
他闻听我要他赋诗,神情顿时释然,紧紧拥住我,仿佛要将我揉入他怀抱一般,在我耳畔轻道:“紫儿,只要你喜欢,这有何难?”
我举手轻绕他的颈项,说道:“请萧郎速写啊!”
他略加思索,随即缓缓吟道:“我出东门游,邂逅承清尘。思君即幽房,侍寝执衣巾。时无桑中契,迫此路侧人。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与我期何所,乃期东山隅。远望无所见,涕泣起踟蹰。”
他吟完此诗,凝望着我道:“仓促成诗,不知紫儿是否满意?”
我轻吻他的脸颊,说道:“萧郎文思敏捷,我怎会不满意……”
次日清晨,小内侍进书房侍侯萧统,发觉我躺在帐内锦被之内,顿时吓了一大跳。
萧统神色坦然,对他说道:“去娘娘寝殿,命人给娘娘送一套衣服过来。”
那小内侍慌忙不迭答应着飞奔而去,我在被中不由暗笑,萧统行事向来循规蹈矩,如今却时常因我而行出逾矩之事,似乎遗忘了皇帝昔日对他的训斥教导,云华殿中宫人亦渐渐习以为常,不再觉得惊奇讶异。
我从帐中探出头来,向他凝眸微笑,他注视我的目光柔情万种,一切情意尽在眼神交汇之中。
秋远冬至,天气愈加寒冷,天空飞扬起零星的雪花,将云华殿外染上淡淡的素色。
萧统每日前往探视怀有身孕的蔡兰曦,却并未时常前往凌华阁,皇后被幽禁于冷宫,丁贵嫔与蔡兰曦皆免去我每日觐见之礼,除了沈忆霜归来之日的那场小小风波外,我在东宫的生活依然平静如水nAd3(
三日转眼即过,与青蒿相约之期已至。
午时我告诉小璃儿在后宫内随意走一走,让她不必跟随着我,独自行至御花园西侧人迹罕至处,用力纵身一跃,飞越出宫墙外。
9山寒微有雪数片细密雪花自天空纷纷扬扬落下,我飞身轻落在燕雀湖畔的一块太湖石上,轻抖了一下肩上的翠绿色羽缎披风,薄薄的雪粒落入幽邃的湖水中,顷刻消融无踪。
燕雀湖一侧便是清凉山,另一侧的湖岸与邵陵王府后院相连,院中似乎种植着大片的梅花林,各种颜色的早梅迎风傲雪散发出缕缕幽香。
雪落无声,湖静梅香,这一幅人间美景让我久久凝望流连,思及自己此次应青蒿之约为本是为了与梅花精一战,不禁暗暗叹息,若是我们稍后与梅花精一言不合动起手来,难免会破坏此处的清幽雅境。
青蒿不知从何处飞来,悄无声息站立在我身侧。
我并未回头,向她说:“你邀约了她来此处见面么?湖畔就是邵陵王府,我们不如去山顶,以免惊动不相干之人。”
青蒿向梅林深处看去,发声说道:“我们在清凉山顶候着你!”
我见她纵跃上清凉山,立刻紧紧跟随其后。
我们刚刚在山顶站定,雪地里闪现一道青影,耳畔响起一名女子清冷的声音道:“玉面青狐,你既然邀约我前来此处一叙,何必还带一个帮手?难道想以多欺少么?”
我闻声抬头,那说话女子果然正是那晚“诗酒之会”时所见过的六皇子萧纶的侍妾绿萼。她一名淡绿衣裙闲闲立于山巅一株梅树下。容貌虽然美丽,神情却冷漠之极,两道柳眉同样涂饰成淡绿之色,带着一种难以言传的微弱敌意。
她视线落在我身上时似乎微有惊诧,说道:“原来是你!”
我向她微微一笑,说道:“今日再次幸会姐姐。”
绿萼眸底掠过一丝淡淡的惋惜之色,语气依然冷漠无比:“可惜了,好好一个太子竟然落入妖狐手中,眼下虽然得以享尽温柔,却不知还能有多久的快乐时光?”
我见她提及太子语带不详之指,心中一动,迅速对她道:“花妖狐魅本相似,邵陵王萧纶难道不是你的夫君么?我从无谋害萧郎之心,你又何必如此诅咒他?”
她扫视我一眼,傲然道:“花妖族与妖狐族从来都非同道,我们与人间男子交往皆是发乎情而止乎礼,不会像你们那样媚惑色诱,耗用他们的生命增长自己的功力……”
她话犹未已,青蒿早已忍耐不住,在一旁冷笑道:“梅花精,你自以为品性清高,为何亦与我们一般有七情六欲?为何不出家修行做尼姑道姑去?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你与六皇子萧纶之间种种相处情形,在别人面前说嘴也就罢了,可休想瞒得过我的眼睛!那晚你们梅林花亭之中……要我当面说出来么?”
绿萼闻言,美眸中迸射出怨恨的寒光,直视青蒿道:“我早知是你从中使坏,否则他一定不会……”
青蒿表情得意,轻笑出声道:“我只是给你们吃了些好吃的东西而已,你不但没有谢媒礼赠与我这冰人,连感激我的话都没有一句么?”
绿萼表情冰冷,说道:“青狐,你错看了萧纶,我的功力并未因此折损,他宁可自己受折磨,也不愿逼我做违背心意之事。我借助辟邪宝珠的力量修炼多时,法力远非昔日可比,你们二人皆不是我的对手!”
我在翠云山时听过传说花妖与狐妖不同,她们倘若失去处子之身便会功力全失,青蒿一定曾经设计促成萧纶与绿萼行男女之事,让她失去法力后借机夺回辟邪宝珠,却不知萧纶并未强迫绿萼侍奉她。
她不提辟邪宝珠则已,一提及此珠,青蒿立刻怒视她道:“梅花精,速还我的宝珠来!”
我并不想与绿萼大打出手,对她客气说道:“你无缘无故盗去青蒿的宝物,如今她既然寻到了你,你就该完璧归赵,怎能私自据为已有?你若肯将辟邪宝珠还给我们,我们决不再纠缠你,或许我与你以后还能够做朋友。”
绿萼淡淡抬眸扫视我一眼,轻启丹唇道:“小白狐,宝珠本系花妖族圣物,狐族当年亦是从我们手中诓骗而来,我们才是宝珠的真正主人,我为何要将宝珠交还给她?”
我见她言辞咄咄逼人,且有轻慢狐族之意,说道:“青蒿不慎中了你的阴谋诡计才会被你盗走宝珠,我在翠云山修炼千年,从未听说过辟邪宝珠归属于花妖族,你若是不肯交出宝珠,我们只有一决胜负了。”
绿萼道:“你既然主动提出与我比试法力,那可怨不得我对你出重手。只是此事本与你无关,我劝你不要Сhā手干预,以免引火烧身,不得善终。”
我心中十分不服气,道:“我们今日既然在此巧遇,不妨公平比试一番,看看究竟熟高熟下。若是我们败了,自然甘心罢手,从此不再向你追索宝珠下落;倘若是你败了,你今日必须将辟邪宝珠还给青蒿。你意下如何?”
绿萼姿态傲然,似乎对自己极有信心,冷冷淡淡道:“可以,你们不妨联手一起上!”
我见她应允,点点头道:“请赐教!”
青蒿早已向她所站立之处掠过去,大叫道:“绿萼梅花,接招吧!”
我惟恐她吃亏,急忙出手与她并肩共斗绿萼。
绿萼毫不犹豫,身形顿起,扬手发出数枚白梅花骨朵,向我们二人面门之处袭击过来,她的法力果然十分强劲,我轻巧腾挪闪避,却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
数十个回合下来,我渐渐感觉到体力不支,青蒿身法亦渐渐凝滞,绿萼见我们如此,出手更加迅疾如电,我闪避不及,一朵梅花击中了我的左肩,痛入骨髓,我不由发出一声惊叫。
与此同时,青蒿被数朵梅花击中,身子向崖间坠落,我忍住疼痛托住她,她低声疾呼道:“紫萱,我来拖住她,你必须设法毁了她的暗器才好!”
我举目四顾,见绿萼所使用的梅花源源不绝,我们站立的山巅梅林枝头花朵却渐渐稀少,顿时明白是她所用的梅花暗器皆出于其上,心中暗想道:“这梅花暗器应是她最擅长的法术,我们与她硬拼下去必定落败,青蒿说得对,只有断了她的暗器来路才能侥幸取胜。”
青蒿挺身与她纠缠相斗,不久即受伤跌倒在地。
我一继续闪躲,一边施用法术将梅林枝头的梅花碎化,残缺**霎时如粉末般纷纷坠落,将略带青黄之色的草地覆盖上一层浅粉,浅绿或纯白的梅花雪。绿萼的暗器法门被我破解,任她法力如何高强亦难再为无米之炊,我步步进逼,她徒手相斗节节败退,场中局势瞬间完全扭转。
绿萼踉跄着退至山崖畔,面容微带几分黯然,咬牙说道:“白狐,你技不如人,居然使诈毁我兵刃……即使胜了我,我也不会将宝珠交给你们的!”
我见她推脱不肯交还宝珠,心中暗自焦急,逼近她一步说:“我何来使诈之说?明明是你言而无信,败在我手下却不肯履行诺言,你速将宝珠拿出来,否则……”
绿萼昂首冷笑道:“否则如何?你难道想此时取我性命么?花妖虽不及你们狐精寿命长久,我亦是修行数百年的真身,你敢动我一分一毫么?况且你身为狐妖,私自在人间与萧太子结为夫妻,早已违反天理伦常,一定会遭受天意惩罚报应……”
我微微愠怒,毫不示弱道:“我与萧郎在一起违反天理伦常,你与萧纶在一起又当如何?”
绿萼见我提及萧纶,冷然僵硬的面容恢复了一分生气,却不肯说出宝珠下落,紧闭双唇怒视着我。
我无奈将发髻上的玉钗取下握在手心,利用法术将其化为一柄寒光闪闪的小短剑,轻轻抵住她颈项低喝道:“快说,否则我就将你这张脸划上十条八条伤痕,让你变成带红色斑点的绿萼梅花!”
她未曾料想到我如此威胁她,又惊又怒,依旧沉默不语。
我故意将小短剑轻轻刺上她的美丽容颜,就在剑刃接触到她吹弹可破的红润双颊的瞬间,身后传来一声急促的喝止声道:“皇嫂且慢动手!”
我听出了六皇子萧纶的声音,心中不由大为焦急,他竟然出其不意闯至山顶,此时见到我们与绿萼相斗的情景难免会心生怀疑与猜测,若是让他发觉我们的真实身份分别是花妖与狐妖,情形可就大大不妙。
我正在思索如何应对萧纶,却见绿萼的秀颜显出一抹焦虑的神色,心念顿时如电般飞转。
绿萼心仪萧纶的风采,对萧纶的感情与我对萧统的感情并无太大差别,她既然化身知书识礼的美貌佳人陪伴在萧纶身边,一定不想让他发觉自己是异类,此时见萧纶前来,惊恐窘迫之心想必更胜于我。
萧纶脚步匆匆,迅速向我们靠近,一边急道:“皇嫂有话好说,千万不要伤及她。”
绿萼低声向我说道:“小白狐,倘若让人间男子知道我们的来历,对你我都没有半分好处,稍后一定要小心说话。”
我向她微微一笑,回答说:“那么,我们谈一个交换条件如何?”
绿萼秀眸霎时显出愠色,轻咬银牙道:“小狐狸,你故意乘人之危!或许有一日你亦会落得与我此时一般尴尬情形……”
我见她不肯松口应允,昂首向萧纶道:“六王爷来得正是时候,我们刚才之所以大打出手,是因为……”说到此处,我故意放慢了语速,等待绿萼表明态度。
萧纶的青衣人影距离我们仅有三丈之遥,匆匆说道:“无论因为什么都不应该舞动兵刃,刀剑无眼,误伤了谁都不好,皇嫂不如先将短剑放下吧!”
绿萼见萧纶近前,仓促之中无可奈何,只得细声应道:“我答应你,只要我们一起遮掩过今日之事,我就将辟邪宝珠还给你们!”
我开心不已,对她说:“一言为定!”随后将短剑移开,对萧纶说道:“我昨日听说邵陵王府的早冬梅花开得正艳,约了我家姐姐一同前来赏花。姐姐因喜欢梅花香气,故将枝头的梅朵折取了一些准备带回家酿梅花酒,不料绿萼姐姐不但不肯相赠,反而对我姐姐出手将她打伤,我才会对她如此!”
萧纶急忙走近绿萼身旁,查看她是否受伤。
绿萼轻声道:“妾身自幼酷爱梅花,花草树木虽是微贱之身却有生命灵性,妾身见她们折损梅枝上含苞未放的花蕊,一时心疼情急才会出手莽撞。此事本是妾身的错,任凭王爷责罚。”
萧纶仔细打量她一番,见她安危无恙,紧张的神情顿时松缓下来,带着歉意向我深施一礼道:“绿萼一向爱梅成痴,不忍众人攀折,今日才会无意冒犯皇嫂和令姐,小弟代她向皇嫂致歉,请皇嫂原谅她这一次。”
我扶起青蒿,见她全身虽未流血,容颜却是一片惨白,似乎被梅花暗器所携带的法术所伤,急忙问她道:“你觉得怎样?要不要紧?”
青蒿不知我与绿萼的“秘密协议”,带着薄怒对萧纶道:“梅花精打伤我,我技不如人,不与她计较。但是她盗了我的宝……”
我迅速伸手掩住她的唇,以眼神制止她继续说下去,一边对绿萼道:“此事我姐姐既然说不计较了,那就到此为止。不知你答应我的事情何时兑现?”
绿萼心知肚明,缓缓自衣袖中取出一颗圆圆的小珠,其色泽形状皆与普通珍珠相似,且听见她说道:“此珠系南海大蚌所产,疗伤有奇效,请娘娘交与令姐医治内伤。”
我料想此物便是辟邪宝珠,绿萼所言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将宝珠接过置于掌心内,说道:“多谢。”
萧纶来时身后还跟随有数名随从,他见青蒿受伤,对我婉转说道:“东宫处于皇宫内苑之中不便留客,皇嫂令姐若是不嫌弃王府中居所简陋,不妨留在府中养伤,待痊愈后再走不迟,给小弟与绿萼一个机会弥补心中愧疚。”
我本以为青蒿会断然拒绝他的邀约,却不料青蒿抬头看视了萧纶一眼,眉梢眼角似笑非笑,风情万种,对他妩媚说道:“六王爷既然如此盛情相邀,我若是推却,未免太辜负王爷好意,只是不知王爷府中诸位夫人是否如王爷一般欢迎我呢?”
她将话头直指绿萼,萧纶无意中正面触及她的妖娆眸光,亦看清了她的容貌,似乎略怔了一下,带着几分惊讶之色道:“苗妃……”他似乎立即警觉自己失态,忙道:“姑娘多虑了!本王在京城王府中如今仅有绿萼一人随侍,并无诸位夫人……绿萼她不慎伤了你,必定希望你早日养好伤势,岂有不欢迎之理?”
绿萼的清丽容颜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暗色,她终于不再沉默,淡淡说道:“绿萼不过是一名侍妾,王爷所言便是妾身所愿,妾身恭请姑娘驾临王府小住几日。”
萧纶神情欣悦,对青蒿道:“如何?绿萼之心与本王一般,你随我们前去吧。”
青蒿故作受伤后体态娇弱之状,斜斜倚靠着我的肩膀,眼神温柔似水,对萧纶软语说道:“多谢六王爷如此关照我。”
萧纶触及她的柔情眼波,不禁又是微微一怔。
我见青蒿对萧纶一副娇滴滴的柔媚表情,早已暗暗猜到了七八分,昔日我们在兰陵偷窥诸位皇子祭祖之时,青蒿曾经对我说过六皇子萧纶风度气质颇似陶生,似乎对他微有爱慕之意,今日再次与萧纶相见,或许计划与他共偕鸳梦亦未可知。
侍卫们抬来一乘软榻,青蒿懒洋洋卧于其上,我乘萧纶与绿萼携手并肩前行之机悄悄将宝珠交给她,使用法术“借风传音”,暗劝她道:“绿萼既然还了你宝贝,你就不要再与她为难了,为何一定要去邵陵王府?”
青蒿凝眸遥望萧纶的潇洒背影,亦使用法术悄悄应道:“我才不会因对付梅花精而去他王府里呢,我只是觉得他与陶生颇为相似,感念感念前情罢了……他既然有心于我,我又何必过于决绝?你管我的事。”
我对她的风流品性无计可施,轻轻叹气道:“但愿邵陵王府不要打翻了醋坛子才好!”
青蒿窃窃笑道:“邵陵王府顶多只有一坛醋,东宫倒有好几坛!听说太子的侧妃回东宫了,常言道‘新婚不如久别’,你先看好你的萧郎,莫要让他缠绵旧情冷落了你。”
我向她微笑着吐吐舌头扮个鬼脸,虽然我对蔡兰曦和沈忆霜有所顾忌,但是只要想着萧统对我的深情与眷恋,心中依然会升腾起一阵阵幸福甜蜜的感觉,因此并不在意青蒿的玩笑话。
10石路本无尘我们一行下山后,萧纶与我道别,带着绿萼、青蒿回转邵陵王府,另命一乘马车将我送回东宫。
北风渐起,耳畔传来一阵阵呼啸的风声,我见天色逐渐昏暗,惟恐萧统自御书房归来不见我又要担心着急,一路不停催促马车夫加快速度,我坐在马车内,随着车身一路颠簸起伏,或许系因刚才与绿萼相斗耗用法术之故,不觉昏昏欲睡,倚靠在车壁上开始打盹。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马车突然停了下来,以为到了东宫门前,掀起马车帷帘一角准备下车时,却意外发觉马车尚在皇宫东华门外,不觉怔了一怔,问道:“既然尚未到东宫,为何要停车?”
抬头之际,我看见前方有数匹马拦住了我们的去路,为首之人正是三皇子萧纲,他骑乘着一匹黑色骏马,腰佩七星长剑,肩披黑白相间的华贵貂裘,马旁紧随着四名劲装打扮、肩背短弓的侍卫。
马车夫正是因遇见萧纲而停车,不敢不拜他,早已跳下行辕叩首道:“奴才系六王爷府内家丁,奉六王爷之命护送谢妃娘娘返回东宫,叩见三王爷!”
我掀开马车帷帘时萧纲便已窥见了我,他微微颔首示意那车夫站起,才转向我说:“原来是皇嫂回东宫的车驾,小弟刚从城郊外狩猎归来,拜见皇嫂。”
我见他提及城郊狩猎,目光顿时转移到其中一名侍卫身上,见他手中提着几只鲜血淋漓的浅黄色狐狸,全身倏地颤抖了一下,那几保狐狸身形甚小,似乎都是不满两岁的幼狐,它们颈项和身躯的皮毛上处处皆有斑斑血迹,神态奄奄一息,小小的眼眸半睁半合,却无一例外地向外透露着绝望和恐惧。
人类为了猎获完整的狐狸制作皮裘,通常只会将箭射向它们的颈间,虽然它们并非妖狐族类,亦不能似我们一般拥有法术和成仙的机会,却始终是我们的同宗,萧纲带领属下出城猎狐绝非仅有今日,我怎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如此荼毒折磨那些可怜的小狐狸?
我看到它们的惨死之状,头顶一阵热血上涌,带着微怒高声大喝道:“你们放下它们!”
萧纲似乎对我的大喝声十分诧异,跃下马接过那侍卫手中的绳串,将那一串小狐狸提至我面前,问道:“你是要我放了它们么?”
我见那些绳索紧紧套住小狐狸们的颈项将它们勒得几乎断气,发急道:“是的!你看它们的样子多可怜,不要再折磨它们了!快交绳索松开吧!”
萧纲一手提着那些小狐狸,一边静静凝视着我,却并不放手。
我心中不忍,见他离我不过几步之遥,随即向前走过抢夺他手中的绳串,他明知我的来意,亦并不闪避,任由我轻轻松松将那些小狐狸们夺了过来,看着我解开捆缚它们的绳索。
我蹲下身抚摸着一只小狐狸的头顶,以暗语对它说道:“你们快逃吧!”
它似乎听懂了我的话,乌溜溜的眼睛飞快转动了一下,向同伴发出一声尖叫,几只受伤的小狐狸迅速从绳索中挣脱,一起向城墙下逃逸而去,那些侍卫并没有追赶它们。
我心中稍觉宽慰,站起身时听见萧纲在一旁淡淡说道:“古语有云‘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不知皇嫂疼惜此物系因天生悲悯之心,抑或另有缘故?”
萧纲的话让我全身不觉又是一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他在暗示我什么?难道他已经知道一些事情,借此机会对我暗加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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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魏雅在门外等候多时,趁着殿门敞开之际捧着那盏药汁进殿,跪禀道:“娘娘刚刚送来的,还热着,请殿下进用。”他本是萧统贴身近侍,说完了这几句,又趋前低笑道:“殿下真是好福气,连奴才都看得眼热……如此严寒的天气,娘娘还亲自走这一趟呢!”
萧统似乎并不关注玉盅,问他道:“我不是让你们转告来人,告诉娘娘无事多在宫中歇息,不必做这些甜羹了么?现在时候尚早,你随我一起去云华殿看看。”
魏雅见他误会,急忙上前解释,笑嘻嘻说道:“依奴才看,殿下今晚不必去云华殿了。”
萧统微有诧异,说道:“为什么?”
他一语未了,我轻轻闪身进殿,魏雅见状补充道:“奴才刚才说的娘娘就是云华殿谢妃娘娘,并非凌华阁沈妃娘娘!”他言毕迅速转身退出殿外,且将殿门严严合上,不留一丝缝隙。
我走近桌案端起那盏药汁,站在萧统面前对他娇柔微笑,说道:“这玉盏中的汤羹,萧郎若是不用,我可就要拿走了!”
萧统的明眸中霎时射出喜悦的光芒,低唤出声道:“小紫儿!怎会是你?”他见殿内四面无人,移步向前将我揽入怀中,手掌轻轻抚摸我的脊背,将唇缓缓印在我的脸颊上。
我惟恐打翻了药汁,将那玉盏紧紧抱在胸前,嘟囔着说:“萧郎,先放开我,玉盏里面有药汁……”
萧统微微放松了我一些,低头按过那玉盏,将盏盖揭开,问我道:“是什么药汁?”
天气严寒,我适才一路行走,又在昭文殿外等候了许久,药汁似乎早已凉透了,我略施法术将药汁温热,萧统揭开盏盖之际便有热气升腾,一阵清冽的药草香气随之扑鼻而来。
我向他顽皮眨眼,撒娇说:“是我向太医求来的强身健体的药汁,萧郎喝了它吧nAd1(”
原本以为他要追问来龙去脉,是哪位太医所开药方、药汁内又有哪些配料、究竞才何功用等等,岂料他并未多言半句,只向我颔首微笑应允,然后将玉盏接近唇边,一饮而尽。
我见萧统爽快喝下药汁,心中顿觉宽慰,红藤的药方一向很有灵脸,医治病患只需一贴药即可,他今日服用此药,不过三五日一定能恢复精神,不会再受法术荼毒。
他放下玉盏,自袖中取出一方锦帕,我看清了正是我绣着小孤狸画像的那一块,急忙将那锦帕接过替他拭去吞角的残留药汁。
他低头握住我的手,柔声说:“强身健体的药汁我已经喝了,小紫儿有什么奖励给我么?”
我踮起脚尖亲吻萧统的脸颊,他回应着我的亲吻,二人亲密**了许久,他的身体温度渐渐升高,说话的语气渐渐低沉,如水的明眸中亦渐渐显出灼人的热度,双手更紧地拥住我。
我们虽然每日见面,却有数日不曾同房,他在昭文殿中独居多时,即使再清心寡欲之人,亦有难以控制的时刻;我毫不掩饰对他的眷恋和渴望,乖巧柔顺地依附在他胸口,聆听他微微紊乱的心跳声。
萧统轻声道:“我命人将宫院门锁上,我们……”
我料想他本是极为谨慎之人,按礼皇帝太子均不得在国丧期间召幸妃嫔,惟恐他心存顾忌,故而一直不敢对他提及今晚留宿昭文殿,此时见他主动挽留,心中求之不得,仰头微笑着对他说:“我今晚不要回云华殿去,我想留在此处陪伴萧郎,好么?”
他眼神无限温柔,将我拦腰抱起,向内殿走去。
内殿浅青色的帐幔低垂,两只长嘴的仙鹤徐徐吐出袅袅轻烟,锦帐内透出温暖馨香的气息。
他伸手拂开锦帐,将我放在床榻上,俯身亲吻我的颈项nAd2(
我们的衣裙迅速四散飘落在床前厚厚的红色羊毛锦毡上,我在他耳畔婉转低语,他的呼吸越来越乱,渐至轻轻喘息,我不敢再对他使用《素女经》心法,脑海中不断回想着红藤对我所说的“秘术”,心中暗自祈祷自己能够尽快怀上他的子嗣。
我们交汇融合的瞬间,我突然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感觉,心跳加快,头脑一片晕沉。
我迷迷茫茫蜷缩依偎在萧统怀抱中,紧紧倚靠着他的身体。
他俊面微红,额头渗出一层薄薄的汗珠,低声道:“紫儿这些天在母后灵前不停叩首跪拜,想必是累着了。”
我用指尖绕弄着他的发丝,说道:“我才不累。皇上皇后如今皆不在宫中,萧郎肩上的涤只会越来越重了。你刚才为什么不问我,那些药汁从何而来、具体有何效用?”
他轻声道:“紫儿既然让我喝下此药,我又何必多问?”
我娇笑道:“你不怕我故意欺骗戏弄你么?”
他眸光凝视我片刻,轻轻说道:“我不怕被欺骗戏弄,我所害怕的只是你不肯留在我身边。”
我并未细究他话中之意,想起眼前种种从他身边逃开的情形,向他露出一个顽皮的笑脸。
他略顿了一下,又对我说:“母后丧仪举行完毕,明日一早我与三弟、五弟一起去同泰寺觐见父皇。听说宝志大师并未替父皇剃度,此事或许还有转圜余地。父皇决意离宫后,诸位母妃都伤心不已,希望能够劝解父皇回心转意,即使在皇宫内设佛堂修行也好。当年我们时常担心畏惧父皇查考我们的功课,如今思慕慈颜,却……”
窗外北风呼啸,隐约传来三更鼓敲击的声响。
我睁大眼眸,听他讲述与三皇子萧纲、五皇子萧续儿时的一些故事,突然想起萧纲在京城内遍布眼线,试探着问:“萧郎,三王爷受封晋安王,他的封地究竟有多大呢?”
他轻柔答道:“除苏杭之外另有四城,皆是江南繁华去处nAd3(”
我闻言暗想道:“看来皇帝萧衍还是偏爱萧纲,赐他的封地如镇江、扬州等皆是物产丰饶、民风开化之地,只是不知萧纲自己是否满意?萧纲为人深藏不露,旁人完全无法窥知他的心事,倘若他与四皇子萧绩一般,表面看似对太子恭顺,其实心中别有图谋,萧郎的处境岂不是很危险?须得提醒萧郎多加留意他才是。”
我思及此处,正要对萧统说话,他说:“你若是喜欢苏州杭州,我过几日就带你去西湖别苑小住一阵。宫中接连发生许多事情,我一直都没有实现诺言,对不起你。”
他以为我询问萧纲封地是为了出宫游玩,语气略带歉疚,我急忙摇头道:“我不是为了玩……”
他忍不住开心微笑,起身放下帷幔抚摸着我的发丝道:“时候不早,小紫儿快睡吧。年前我一定带你出宫,去一个只有我们二人的地方,好么?”
我点头依偎着他,只觉得无限甜蜜安宁,在他臂弯中合眸安睡。
次日清晨五更时分,我醒来时萧统已离开昭文殿,我待他走后不久,立刻起床将衣物穿好,准备趁冬日清早宫中无人悄悄回转云华殿。
魏雅将我送出殿外,说道:“殿下叮嘱说,清晨的霜大,竹桥路滑,请娘娘一路小心行走,殿下从同泰寺归来就去看望娘娘。”
我回眸微笑,告辞而去。
我踏入东宫大门,如同往常一样绕过门后的假山屏障,向相思湖的方向走过去,突然听见一个声音道:“奴婢叩见谢妃娘娘。”
我本以为此时宫内无人行走,抬头看时不禁吓了一跳,那与我打招呼的侍女,赫然竞是映兰宫人,那些侍女身后,站立着许多手持刀剑的宫廷侍卫,约才数十名。
假山附近的小亭内端坐二人,正是丁贵嫔与沈忆霜,她们身旁还有一位仙风道骨的老道人,穿着绣有八卦图案的道袍,面貌清癯刚直,手执一柄拂扫,褚人眸光皆犀利无比注视着我。
我眸光轻转,微觉不妙。
丁贵嫔分明是有备而来,而且她身旁道人似乎颇有几分道行,并非江湖泛泛之辈,她们的目标似乎正是我。
我向前走了几步,对丁贵嫔行礼道:“妾身参见贵嫔娘娘。”
丁贵嫔凝望着我,眸光中不再有一丝一毫的关怀和宽容,语气微冷,制止我道:“你不要再靠近本宫了,好好站着,别动。”
她示意身边道人,那老道低头默念了几句“无量天尊”,突然抬起头,对我大声喝道:“妖孽,还不速速现出原形!”
我只觉眼前一阵金星闪动,头脑仿佛遭受一物重击,瞬间头疼欲裂,又痛又乱,几乎无法思考和呼吸。
那老道的佛尘再次挥起时,我施尽浑身解数,运用法术逃脱闪避,岂料他的拂尘如同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将我笼罩其中,我无法离开亦无法躲避,他的拂尘击打在我左肩上时,我惨呼了一声,身子从空中**,立刻摔倒在地面上。
冬至时分,小径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霜,我趴伏在冰冷的碎石上,左肩伤口痛得无法动弹,抬头对那老道说道:“你是谁?为何如此蛮横无理?”
那老道收住阵势,低头默祷了一句,才道:“我本世间降伏妖魔之人,你等妖孽,人人得而诛之!张天师本是我初收长徒,他虽然不肯明言你的来历,又怎能瞒得过老道的眼晴?太子殿下身份何等尊贵,大梁江山尽系于他一人身上,你竟敢以妖术蛊惑太子、祸乱宫廷,老道今日若不将你收伏,他日难免会有褒姒乱周、妲己亡商之祸!”
我摇头说道:“我从未蛊惑过萧郎,更从未祸乱过宫廷,我不会害他的!”
丁贵嫔表情更加冰冷肃然,对那老道说:“此女究竟是何妖孽?”
那老道裣衽应答道:“她与寻常妖孽不同,不知借助了何方圣物幻化人形,将其法力禁锢并不能让她现形,除非……”
丁贵嫔见他犹豫踌躇,忙道:“天师请直言无妨,只要能够设法让她原形毕露,太子必定会识破其居心,不再受其引诱。无论是何方法,本宫皆愿意一试!”
那老道见她如此迫切,缓缓说:“禀娘娘,所有妖族皆无法抵挡老道的三昧真火烧灼,无怜她仪仗何物变成人形,遇真火亦会现出原貌,请娘娘命宫人速设祭坛,将其束缚于祭坛之上,老道再来施法。”
丁贵嫔闻言,对侍立宫人命道:“你们听见了么?速去准备吧!”
19焚寒成烈火我听见丁贵嫔与那老道对答之言,知道那老道准备以真火烧炼我,迫我显出原形,只觉得无比慌乱与恐惧,拼尽全身力气大声叫道:“萧郎,萧郎,妈妈,妈妈!快来救救紫儿啊!”
我的声音随着清晨的微风飘荡飞远,在空旷的东宫内散布回旋,却没有任何人应答,只听见余音回响之声。
那老道见我大声叫嚷,立刻向前一步,将拂尘自我头顶拂过,喝道:“妖孽,还想作困兽之斗么?如此呼喊又有何益!”
我头顶传来一阵剧痛,眼前金星直冒,立刻晕厥过去。
不知晕沉了多久,全身突然传来一阵阵烧灼的痛楚,迫使我恍恍惚惚睁开了眼睛,我发觉自己蜷缩着躺在一个祭坛之上,身体周围是一团团、一簇簇明亮的火光。
火光借着强劲的北风,威力越来越大,几乎要将周围的一切吞噬殆尽,火光映红了东宫的天幕,映红了相思湖水,那熊熊燃烧的火焰将空气变得厚重无比,我的呼吸几乎因此停滞,忍不住发出一声声轻咳,却再没有半分力气叫嚷出声。
那老道以法力点燃了三昧真火,烈火并没有烧着我的发丝和衣裙,却让我无限痛苦难过,伴随着剧烈的疼痛,我发觉双手正在渐渐蜕变,萧统帮我精心染过红色风仙花汁液的粉红指甲片渐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五枚尖尖的、锐利的小爪刺;柔取光洁的手腕与掌心渐渐缩小,变成了覆盖着一层洁白狐毛的狐掌。
三昧真火的法力果然厉害,似乎连阿紫从西王母处求来的相思子都不能抵挡它的威力,让我无法再保特人间少女的模样。
我心中更加惶恐不安,不久之前,我尚且强烈期盼着萧统能够听见我的呼救声,期盼着他能够迅速从同泰寺赶来我身边救我,可是,此时此刻我却希望他永远不要出现,永远不要看到我变成小狐狸的丑陋模样。
正在伤心之际,突然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传入耳中,急切说道:“母妃请手下留情!”
我从火光缝隙中向火阵外看过去,蔡兰曦身披貂裘披风匆匆赶来,跪在丁贵嫔面前说道:“请母妃听儿臣一言,儿臣亦曾怀疑过谢妃来历,可是据儿臣数月观察,她确实没有谋害殿下之意,并不一定是妖孽化身。这位道长法力强大,所燃真火强劲,她若是经此火烧灼必定难以活命,殿下如今对她情深心许,若是她有不测,只恐殿下伤心难过……”
沈忆霜语气清冷,截断她的话说道:“蔡妃姐姐身体尚未复原,该多加保养才是,何必如此关心这妖孽死活?”
蔡兰曦见她突然Сhā言,端庄美丽的脸上微露不悦之色,说道:“这‘奴孽’二宇,妹妹切勿轻易断言。我并非不问缘由袒护谢妃,只因投鼠忌器……你身有沈太博书香世家之后,莫非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么?”
沈忆霜被她轻斥无礼,顿时面带尴尬、垂首无言。
丁贵嫔惟恐她们二人不睦,语气和缓说道:“兰曦,你不必担心,太子虽然专情却能明辨是非,我今日定让此女在太子面前显露原形,让他明白妖孽之本牲,及早回头。”
蔡兰曦不敢与她辩驳,轻声道:“母妃所言极是。只是儿臣觉得,既然母妃要让殿下亲眼目睹此情此景,何不命人请殿下回来,当面对质询问谢妃究竟是人是妖?将来要如何处置她,亦可交与殿下亲自裁决。”
丁贵嫔似乎觉得她的话有道理,对身旁侍女道:“速请太子殿下回宫。”
我听见他们去请萧统回宫,料定今日必然会遭遇一场大劫,眼泪不停沿着面颊滑落,脑海中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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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萧郎心目中的紫萱,是“夕阳下踏歌起舞的小仙子,是被玄铁锁链禁锢的小可怜,是害怕雷声雨点的小妹妹”,更是他朝夕相处、神情眷恋的小紫儿,无论如何都不能是一支来自妖族的小狐狸。
我的四肢都已变成狐狸形状,身后渐渐显现出一条小小尾巴,我尽力躲闪掩饰,将我掩藏在宽大的衣袖内,侧身遮掩着狐尾,努力不让祭坛下的人看见我的异样。
那老道并没有再加大三昧真火的法力,我终于有了一个喘息的机会,可我知道,我一定支撑不了多久。我努力忍受着三昧真火的烧灼,眼看着自己的人形身体一点一滴恢复成翠玉山中的小狐狸模样,在烈火烧灼中紧闭双眸。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我听见侍女们齐声参拜的声音:“奴婢参见太子殿下!参见三王爷!”
熊熊火光掩映中,太子萧统与三皇子萧纲的身影先后出现,今日他们前往同泰寺拜访宝志大师,皆穿着一套样式简洁的素白常服,远远看去难以辨认出二人的差别。
萧统看见祭坛上升起的烈火,明朗的俊容立刻失色,一边沉声问道:“云华殿娘娘在何处?是何人放的火?”
祭坛旁一名小内侍见他疾言厉色,吓得忙道:“谢妃娘娘在祭坛上……奴才等人奉贵嫔娘娘旨意请道长进宫来除妖……”
萧纲一个箭步走近,抓住他前襟厉声喝道:“你说谁在祭坛上?母妃除什么妖?谁是妖?你给本王说清楚!”
小内侍战战兢兢向丁贵嫔端坐之处看去,吓得面无人色、不知所云。
萧统迅速移步走近祭坛,那些守护祭坛的皇宫侍卫见太子欲冲入祭坛火阵中,挺身阻拦却不敢对他以兵刃相见,一起跪地恳求道:“祭坛火大危险,奴才求太子殿下不要过去!”
萧统迅速分开阻挡他的皇宫侍卫向我飞掠而来,我从未见过他动用武功,今日若非情急,他一定不会轻易显露出一招一式,他身形骤起,随后又轻轻落在一丈见方的小小祭坛上nAd1(
北风吹拂,火势剧烈。
萧统挺直身体站立在我面前,顶顶注视着我,眼眸中透出极度震惊的光芒,仿佛还带着一些淡淡的痛意,让人无法琢磨其中究竟蕴含着怎样的情绪,仿佛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到的一切。
我轻轻低下头去,不敢再看他,看见他的眼神,我就感觉到心在一片片碎裂,这种痛楚远远胜过被烈火烧灼的痛,甚至远远超出身体所受之痛的千倍万倍。
紫萱的真身,本是一直修行千年的小白狐。
他此时眼前所见,并非那个长发垂肩、活泼顽皮的赤足绿衣少女,而是一只眼珠乌黑、通体毛色雪白的小狐狸,因为被三昧真火灼伤了四肢,此刻正虚弱无力地趴伏在祭坛上。
萧统终于向我缓缓伸出了双手。
我心中一阵难过,尽力躲闪着逃离他的掌握,还是被他牢牢抓住动弹不得,躲避着他的目光,蜷缩成一团,他温暖的掌心微微颤抖,轻轻抚摸着我头顶的柔软白毛。
我隐约感觉有几滴冰冷的小水珠落在我的小小额头上,听见他轻轻哽咽着说:“紫儿……真的是你么?”
我合紧双眸,只觉得自卑惭愧,不肯看他。
他声音更加轻柔,低声哄道:“紫儿,你抬起头来,看一看我,好不好?”
我听见他温柔的声音,泪水立刻抑制不住地从眼角渗出来,洇湿了睫毛和眼圈附近的软毛,他从袖中取出那方绣有绿色小狐狸的锦帕,替我轻轻擦拭着泪水,小心翼翼,惟恐碰伤了我。
我全然不料萧统竟然对我毫无嫌憎之意,眼泪霎时决堤奔涌而出,将身体的软毛染湿了一大片nAd2(
他忍不住将我拢在胸前,说道:“原来紫儿送给我的锦帕绣的是自己……你养的那只小青狐是你的同族姐妹,对么?昔日在兰陵时六妹曾告诉我,你与一只小狐经常在一起,三弟却说你与你姐姐同住,我早该想到了……若是寻常人间女子,怎能轻易飞檐走壁、设法盗得佛珠,且在一夜之间将劝降信送往寿阳!”
我无法与他对话,即使说出亦是他所听不懂的狐族语言,只能默然流泪。
他久久注视着我,如同往常一样在我额头轻吻,虽然他的嘴唇碰触到的不再是少女光洁的肌肤,而是略带粗糙的狐毛,我依然能够感觉到他心中对我的眷恋和深情。
此时此刻,我的萧郎,他并没有嫌弃我。
我伸出小手爪试着抚摸他的脸颊,却不能对他说出我心中的千言万语,更无法解释这一切前因后果,我从何而来、为何要留在他身边。
他见我痛苦挣扎的眸光,温和俊朗的容颜浮上一层前所未有的淡淡恨意,轻轻握住我一只被灼伤的前爪,含泪问道:“我的小紫儿……他们烧伤了你么?伤口很疼么?萧郎对不起你……”
我仰头看着她,想告诉他,紫儿没有受重伤,伤口并不疼,这一切不是萧郎的错,不要责怪自己。
他竟似读懂了我的眸光,说道:“当日如果不是我坚持娶你入东宫,怎会有今日之事?”
我见他与我心灵相通,能读出我的心事,顿时欢喜不已。
他见我心情开朗,面容的伤痛之色稍缓,将我紧抱在臂弯中,纵身跃下祭坛,对我说道:“你不要怕,他们既然能伤害你,一定能够让你恢复原形。”
萧统怀抱着我越过火阵围防,稳稳落在众人面前,他们终于看清了我此时的模样nAd3(
如我所料,众人纷纷发出一阵惊慌失措的尖叫声,“是一只狐狸!”“妖精,真的是妖精啊!”
丁贵嫔几乎站立不稳,向侍女身后躲闪着,带着惶恐与释然,声音微微颤抖道:”竟然是……狐狸精!“蔡兰曦与沈忆霜迅速一左一右扶住她,蔡兰曦低声道:“母妃小心站稳了。”
沈忆霜目视萧统,秀眸中带着关切与担忧之色,细声急道:“她是狐妖,殿下不要被她所伤,速将她交给道长吧!”
那老道念祈道:“无量天尊!皇城内今日妖气冲天,看来便是此物作祟了。”
惟有萧纲静静而立,神情镇定得出人意料,他注视了我们片刻,见我四只手爪皆被火灼成焦黑色,眸中流露出一丝痛意,见那老道犹在念叨不休,忍不住出言喝止道:“够了,你还要对她如何?她虽然来自妖族,幻化人形后与人间女子并无分别,你以烈火焚烧她,刚才该有多痛?本王终有一日会让你亲身尝试一番!”
那老道毫无惧色,向萧纲坦然行礼道:“老道本是方外之人,早已看淡名利生死,奉贵嫔娘娘之命前来收伏妖孽,一切皆是为二位殿下着想。老道今日若有得罪太子殿下与三王爷之处,请二位殿下宽宥。”
萧纲怒斥道:“大胆道人,一派胡言!你苦苦相逼,分明是想将她置于死地,内心究竟有何图谋?”
丁贵嫔见状,站起身道:“世瓒,此女行踪诡秘、绝非善类,她与你们兄弟结识不久皇宫就接连生变,不但连累了你四弟,或许你六弟府邸中妖气亦与她有所关联,你难道还不明白么?”
萧纲跪地叩首道:“母妃,儿臣并非不觉得这些事情与她有关,即使她是异类又如何?这些时日以来,大哥与她在东宫内不是相处甚好么?并不曾听说她危害过大哥!”
丁贵嫔经他提醒,立刻向萧统说道:“皇儿,速速过来,将那妖孽放下吧!”
萧统抱着我静立许久,却并未依言向丁贵嫔走近,在原地跪下叩首道:“儿臣不孝,此事不能谨遵母后旨意∠萱生性天真烂漫,并不似异类女子,她对儿臣一片真心,儿臣与她新婚之时曾指天为誓,必定与她白首偕老,儿臣决不会背弃诺言,恳请母妃放过她。”
丁贵嫔见萧统拒绝,秀眸微带疑色,说道:“皇儿,你身为当朝太子,难道因为一句承诺便与她相伴终生么?你将来执掌大梁天下,世间美貌女子数不胜数,何苦对一只孽畜如此执着?”
萧统闻言道:“母妃,在儿臣心目中,此时的紫儿与以前并无分别,并不是异类狐族……儿臣从无求取天下美人之意,只要让紫儿留在我身边,此生别无所求。”
丁贵嫔怔了怔,加重语气道:“倘若你父皇与朝臣得知此事,你如何对天下万民解释?”
萧统神态平静,低头思忖了片刻,轻声说:“儿臣若不是太子,自然无须对任何人解释。”
丁贵嫔脸色顿时变化,眸中隐然有泪,声音微颤道:“你此言何意?难道你为了那妖孽,竟然……连皇位都不肯要了么?你父皇精心栽培你二十余载,难道你就如此回报他?你为了一只来历不明的狐狸精,居然不愿对任何人作解释?”
萧统见母亲落泪,伏地叩首道:“是儿臣不孝,让母妃如此生气,儿臣并不想辜负父皇母妃的期望∠萱只是一只法力微弱的小狐狸,请母妃不要再用法术折磨她,让她恢复人形。”
丁贵嫔似乎想说话,她身旁老道低声细语了数句。
仿佛就在一瞬间,那些皇宫侍卫齐齐向萧统站立之处掠过来,他们一部分出手围攻萧统,一部分自他怀中抢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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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蔡兰曦眸光宁静,说道:“我未进宫在父亲身边时常常听他提起徐太医家有一次子,5岁诵《孝经》,8岁通意旨,博涉经史,兼通天文,尤精医药。15岁那年在宫中见到你时,你是一名配药的小药官,如今身为尚药典侍,指日可待升迁为太常卿,为何要如此轻易抛弃这来之不易的成就?”
徐士茂沉默了一霎,才答道:“臣未能替太子殿下薄小皇子,还有何颜面羁留于此,请娘娘开恩允许。”
蔡兰曦神色略变,叹息一声,回头逼视着他道:“你明知此事是假,当年皇后野心图谋企图颠覆东宫之位,此事乃不得以而为之,却为何不肯接受事实?倘若你因此事而执意离开,我决不会应许;若是因为其他缘故,我不留你,一切悉听尊便。”
徐士茂闻听此言,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过了半晌终于道:“臣愧对太子殿下,有负殿下所托。”
蔡兰曦缓缓转过身道:“殿下对你有知遇提携之恩,你心中对他觉得愧疚,难道仅仅是因为此事么?”
徐士茂低垂下头,不敢再言语,亦不敢再看蔡兰曦。
蔡兰曦沉默许久,才轻轻低叹一声道:“既然如此,你走吧。回到家乡娶一房妻室,总胜似如今为不相干之人作无谓牺牲。”
徐士茂霍然抬起头,两道雪亮的目光直视她一瞬,缓声解释道:“臣从未想过‘牺牲’二字,臣一直都是心甘情愿在此守候,只要能够时常得见……太子殿下心如明镜,却从未斥责驱逐过微臣,一切皆是臣之错。”
蔡兰曦以手拢紧了肩上的貂裘,离开湖畔向宫内行走,说道:“有错又如何?无错又如何?人生不过黄梁一梦,殿下为人宽厚仁和,待我似同胞兄妹,又怎会无缘无故驱逐你出宫?多谢你十几载相伴之意,你既已决定,我无话可说。”
她步子极慢,借着雪地光线,我发觉她的眼角竟然沁出了几颗晶莹泪珠,只因背对着徐士茂,并不曾让他看见或发觉,她交没有拭泪,任凭那些泪珠溢出眼眶,沿着粉颊渐渐滑落nAd1(
徐士茂凝望她的背影,双膝缓缓跪地,向她叩首道:“臣今晚本不该来的,就此拜别娘娘。”
蔡兰曦似乎没有听见一般,踏雪而去,身影迅速消失在弯曲的回廊尽头。
徐士茂抬起头时,眼中亦有泪光闪烁,且听见他自语道:“我远远不能及太子殿下,怎敢对你轻易说出那一个字来?即使说出,亦只是徒增你的烦恼而已。徐士茂在你心中能有片刻停留便是万幸,又怎敢奢望得到本该属于殿下的东西?”
他停留不久即起身,向御药房值守之所而去。
14花残惜晚晖今夜眼前所见,让我终于明白了一直萦绕在我心中对东宫的奇异感觉从何而来。
蔡兰曦与徐士茂二人对话情形全然不似皇太子妃与宫廷御医,倒象是相交多年的知心好友,徐士茂必定知晓蔡兰曦假装怀孕的秘密,而且当时还为她在皇后和其他太医面前遮掩过此事。
他们二人与萧统之间的关系着实让人疑惑不解。
蔡兰曦临走时落泪,心中对徐士茂必有牵挂之意;徐士茂年近三十依然单身未娶,或许是因倾心暗恋兰曦之故,尽管如此,他们却碍于身份,从未向对方表白过只言片语心意,更遑论逾越男女之限,萧统明明有所察觉,却并未加以警告或阻止他们这种若有若无、淡如流水一般的知己之情。
或许,他们一起在那数尺高墙围隔成的深宫大院内长大,他内心深深体会到皇宫的孤独与寂寞,因此不愿让蔡兰曦与他一样孤独与寂寞,宁愿放她自由,让她拥有一个知心的好朋友。
他对兰曦这种感情,又何尝不是爱?只是这种深沉旷达的爱意与他对我的感情截然不同,既没有刻骨铭心的纠缠,也没有朝朝暮暮的相思,却无时无刻不透露出信任、关怀、宽容、坚定nAd2(
在他有生之年,紫萱或许不能伴随他终老,兰曦却一定可以。无论身处何时何地,无论世事如何变迁,我相信,蔡兰曦永远都会是他身边最坚定、能够不离不弃陪伴和守护他的那一朵幽兰。
没有萧统陪伴的夜晚很漫长很漫长,我睁大眼睛看着锦帐外悬挂的玉色流苏,依然毫无睡意,直至宫墙外隐隐传来四更鼓的声音,我才朦胧合眸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从帐前传来,我惊醒抬头,撩开粉色轻罗纱帐,见小璃儿神色惊讶,仿佛遇见了天大的奇闻一般,说道:“娘娘!好奇怪,御花园中的所有梅花树一夜之间全都枯死了!”
小璃儿怀中抱着一只青花钧窑大瓷瓶,她每日清晨都会前往御花园采摘新鲜的当季鲜花Сhā入瓶中观赏,昨日她取回数枝凌雪盛开的红梅,如今再看那瓶中,不但花朵全落,连枝干都尽数枯萎。
梅花的花期甚长,即使将新鲜的花枝摘下供入瓶中以清水养植,亦能存活至少十日之久,这种情形着实异常。
我坐起问她道:“御花园中的花树呢?难道皆是如此么?”
小璃儿急忙点了点头,说道:“奴婢才从御花园回来,各宫采花的宫人都看见了,所有梅花树,都和这瓶中的梅花一样!总管公公已将此事禀报映兰宫丁贵嫔娘娘了。”
我隐隐有一种极为不祥之预感,恰在此时,突然感应到了一声青蒿的呼唤,那声音极其微弱,仿佛气力耗竭一般道:“紫萱……出宫来……我在城外十里野丘。”
我立刻坐起整理妆容,小璃儿欲依照往常一样为我梳理高髻、Сhā上簪环,我心神不定,不愿耗费时间烦琐装饰,向她摆摆手示意不用梳髻,迅速更换好衣裳向殿外走去。
行至城外十里处,我凝眸四顾,见四野荒凉,并无明显可见的高大山坡,仅有几处破败的古墓上生枯枝蔓草,颇似凸起的土丘,土丘上覆盖着一层白雪,雪中却有丝丝血迹nAd3(
我顿觉不妙,再无犹豫,沿着血迹向那古墓走过去,伸手拨开缠绕纠结的枯藤枝蔓。
青蒿果然在其中,此时化身为狐形,青色的身躯上尚有数处伤口向外溢出鲜血,昔日柔顺美丽的狐毛凌乱不堪,美丽的眼眸失去了昔日的灵动与妩媚,她看见我时,又发出一声微弱的呼唤。
我从未见过青蒿如此萎顿邋遢,她向来注重自己外表,是翠去山中最爱美也最懂得打扮自己的小狐狸,眼前所见让我的眼泪霎时溢出眼眶,颤抖着双手将她从冰凉的雪地里抱出来,哽咽着问道:“青蒿,你怎么了?”
她软软伏在我掌心,似乎若无其事一般道:“昨晚……绿萼与我……我们在后山又打了一架……萧纶看见她重伤了我,也看见了我们的真身……绿萼伤了他……毁了京城所有的梅花树……”
她气息微弱,勉强说完了事情经过,又道:“紫萱,绿萼此次与我以命相拼……她击碎了我的聚神丹,我大概活不成了……我没有料到她会如此恨我……”
所有妖狐族小狐狸都会有一颗修炼所用的丹丸,能够凝结天地日月之精华,亦是我们赖以生存的法器,小狐狸若是失去聚神丹,不但会法力全失,而且很快会因失去天地灵气庇护而变成普通狐类,无法再长生不老,至多延续几年生命就会死去。
我含泪触摸青蒿的颈项,果然感应不到聚神丹的存在,绿萼出手竟然如此不留余地,以青蒿此时重伤的情形,随时都可能殒命。
我抱紧了她,眼泪簌簌而落,说道:“我怎样才能救你?我唤我妈妈下凡间来吧,或者,让她带我们回翠去山去!”
青蒿眼神倔强,摇头拒绝道:“不用了……我没有聚神丹,紫姨纵然来了也救不了我,她还会将你提前带走的……你和萧统所剩的时间并不多,好生珍惜吧,不用作徒劳无功之事。”
我见她伤口依然在不断溢出鲜血,不再犹豫,握住她的小爪将法力源源不绝输送给她,问道:“萧纶情形如何?绿萼呢?”
她精神略微好转了些,轻轻对我说:“萧纶受我之累,为我挡住绿萼的致命一招而昏厥,恐怕再也无法醒来。绿萼将千年修行毁于一旦……早已魂飞魄散了。”
我心头巨震,青蒿寥寥数语,昨晚的情形如在眼前。
绿萼千里躲在山石后,见到六皇子萧纶与青蒿的亲昵举止,她性情孤傲执着,见青蒿有意破坏她与萧纶的感情,夜间相约青蒿至后山一见,却不料二人打斗之时萧纶跟随青蒿而至,同时窥破她们的身份分别是花妖与狐妖。
萧纶挺身而出护青蒿,更让绿萼心生嫉恨,下决心置青蒿于死地,却不料她的致命一掌伤的却是萧纶,万念俱灰时顿生于青蒿同归于尽之念,以致酿成如此惨烈结局。
我用指尖抚摸理顺青蒿的狐毛,垂泪暗道:“我早劝过你不可如此夺人所爱,绿萼与普通女子不同,她冷艳孤傲,怎堪忍受萧纶对她负心薄幸?你虽然以游戏人间念与萧纶相处,绿萼却不知你的性情,以为会从此永失所爱,怎能不痛恨你报复你?”
心中虽如此想,却不忍对她说出这番话,见青蒿凄惨衰弱之状,只觉无限心痛。
她并未坚持太久,便因气力衰竭而昏迷不醒。
我抱着她仰望苍穹,翠云山地处东南,高达万丈,青翠的山巅皆被层层云雾所覆盖,迷茫不清。
我曾经害怕紫出现带走我,此时此刻,我却强烈盼望着阿紫能够得知我们在人间的情形,离开西王母的瑶池前来救青蒿,虽然我知道阿紫到来之时便是与萧统离别之期,只要她能够救活青蒿,我愿意跟随她返回翠云山。
可是,青蒿此时危在旦夕,阿紫却不知身在何处。
在人间,我能够寻觅谁前来救她呢?
就在我怅惘踌躇之际,我突然感觉到身后有人在窥探着我,我略微侧首回眸,一个熟悉的俊挺修长身影跃入眼帘,他身穿一件黑底暗云纹的锦袍,手中青色油纸伞遮挡着雪花。
我见三皇子萧纲在此时此地出现,心头疑惑顿生。我每次私自出宫竟然都会“凑巧”遇见他,真的是巧合吗?还是因为京城之内遍布着他的眼线,只要我不是隐身行走,就会有人发觉我的行踪而密报给他?
若真如此,萧纲的势力在京城绝非往日可比,他暗中所布置的一切,较之昔日四皇子萧绩只恐更加有过之而无不及。
萧纲的眼眸如晨星一般灿烂,他走近我几步,直视着我怀中血迹斑斑的小青狐,轻轻说道:“萱儿,你若想救她,我可以设法。”
我自从得知萧纲手腕上镌刻有克制妖狐族的“锁妖咒”之后,每次看见他都会不寒而粟,下意识后抱紧青蒿后退一步,将信将疑地问他道:“你有办法救她么?”
萧纲掠至我身旁,低声道:“当日在兰陵若非她有意相助成全,我怎能与你相遇?算起来她尚且有恩于我,我一定会尽力救她,张天师昔日既然能够窥破你们的来历,想必能够医治你们。”
我低头窥见青蒿气息微弱、身上伤口血流不止,此时又没有别的良方医治她,无奈之下点了点头。
萧纲见我应允,闻言向身后侍从道:“取锦毡来,将这只小青狐带回王府,让几位法师看看。”
那些侍从取过一块柔软的洁白羊毛锦毡,我将昏睡的青蒿轻轻放在上面,却依然抱在怀中,不肯轻易交给他们。那侍从本欲接过青蒿,见我如此,不觉抬头向目光萧纲请示。
萧纲察觉我有防范之意,向我道:“我绝不勉强你相信我,你若是不愿让她跟随我回去,就只能眼看着她丧命于此了。”
我虽然并无把握张天师能够医治青蒿,但是总胜似毫无希望,我惟恐萧纲袖手不理此事,忙道:“我相信你!青蒿她被绿萼打伤,支持不了太久,你速带我们去见张天师吧!”
萧纲闻言,神色微微一动,轮廓分明的俊秀面容掠过一丝怪异的神色,轻声反问道:“你们?你愿意陪伴她一起随我回晋安王府么?”
我一心救治青蒿,并未细想他话中含意,匆匆忙忙点头说:“我们一起去,快走吧!”
我们一行数人来到萧纲的王府大门前,萧纲跃下马背,我跟随在他身后进入府中,见亭台楼阁皆玲珑精巧,既有别于四皇子萧绩南康王府的富丽奢华,亦不同于六皇子萧纶邵陵王府的幽深别致,几乎可与东宫清雅景致媲美。
他带着我们穿过一带曲贡折折的长廊,行至东侧厢房前时,几名身着浅褐色道袍的法师向萧纲行礼,其中一人正是我昔日曾经见过的张天师,萧绩甍逝后,他便制造了萧纲。
张天师向我看了一眼,向萧纲躬身道:“小道所画‘锁妖咒’,三王爷觉得合用么?”
萧纲示意他看视青蒿,说道:“昨夜花妖肆虐京城,毁坏梅花树时伤及了她。”
我心中十分厌恶此人,却因青蒿之伤有求于他,不得不对他和颜悦色道:“请你帮忙看一看,我姐姐是否还有救?”
张天师接过青蒿仔细察看片刻,对萧纲道:“青狐随身法器被毁,受伤甚重,即使救她醒来,亦与普通狐类无异,不能存活太久。”
他所言确是实情,可是,无论青蒿能活多久,我都要尽力一试,至少让她安然渡过眼前灾劫,不至于伤重惨死。
萧纲见我泫然欲泣,向张天师道:“你速去施法吧,先医治好她的伤再说。”
张天师等人小心翼翼接过青蒿进入法室中,我站立在廊下不停向内张望,天空的雪花愈来愈大,纷纷扬扬洒落在我的肩上。
萧纲静静伫立了片刻,向我说道:“这里站着太凉,花苑中有一个暖阁,我们去那里等候她吧。”
我并示表示反对。
暖阁建在花苑的假山顶,我们拾级而上进入阁中,王府侍女早将香茗、美酒、果脯点心之类摆设好,石桌上琳琅满目。
我无心品尝那些美食,坐在石桌畔,目视阁窗外如柳絮飘飞一般的雪花,心思游移不定。
突然听见萧纲斥责侍女道:“为何将此物拿上来?速速撤下。”
我侧过头,见萧纲面带不悦之色,那名侍女慌乱不迭撤走一盘葡萄果脯,微觉奇怪。
萧纲待众侍女退出阁外,才轻声对我道:“王府中物品粗陋,想必远远不及东宫。你既然不喜欢吃葡萄,就尝尝这此松子、榛仁也好,让我得以略尽地主之谊。”
我脑海中顿时忆起昔日与萧纲同游仙人湖时不肯品尝葡萄果粒之事,却未曾想到他如此细心,意思还记得这些情景,心中微觉感动,不由抬眸向他看过去。岂料恰在此时,萧纲亦向我看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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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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