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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第24章 尾声

杯子和酒都是现成,窗外月­色­朦胧,我握着白瓷杯比了半天,君玮拿了根针在一旁兴致勃勃地挑灯芯。

侧头正看到右手举起投在墙上的影子,就像僧侣供奉的净瓶。想起小时候师父不许我们下山看皮影戏,我和君玮­干­脆自己找了蜡烛和幕布,用手指比作乌兽的模样投在幕布上自娱自乐。用手肘推了推他,仰头示意他看墙壁上那个像净瓶一样的影子。他看了半晌,忽然从我手中将原本握住的杯子抽走,自己也伸出一只手来,比出一只小耗子的模样,十分勇猛地扑进我比出的大肚缸中。

我手一松,耗子立刻栽了个跟头。

君玮气恼道:“好歹让我把耗子偷油演完。”

我扬了扬手指:“我明明比大肚缸比了那么久了,是你自己没有抓好时机,该我了该我了,快比个兔子出来,这下是要演兔子打架。”

君玮皱眉:“那个太难了,我从小就不会比兔子,孔雀也很好啊,一只雄孔雀一只雌孔雀相、相、相……”

我点点头:“好吧那就两只雄孔雀抢地盘,你先保持不动,等我过去啄你。”

孔雀喙刚挨下去,君玮厉声:“……喂,你指甲那么长还那么用力,我是和你有仇啊!”

我吓了一跳:“你也可以啄回来啊!那么大声做什么?”

三声敲门声响,还来不及反应,房门已被推开。慕言抱着手面无表情靠在一旁看着我们。君玮的手僵在半空中,还保持着那个可笑的姿势,我也是。灯无毫无征兆地哔啵一声,君玮收回手理了理袖子,低声道:“你们慢聊。”起身无用­唇­语示意我:有事大声点,我就在隔壁。

君玮前脚刚走,慕言后脚便将门锁上,慢悠悠踱步过来,坐到我身旁,随手翻开一只茶杯,瞟了眼方才小二拿进来的酒杯和酒壶,却什么话也没说。

可越是这样沉默越是令人忐忑,我觉得必须解释一下,斟酌开口道:“君玮的我哥哥,我们小时候就经常一起这样玩儿的。”

他倒茶的动作停下来:“你有三个哥哥,叶霁,叶祺,叶熙,我却不知你还有个哥哥叫君玮。”

心底猛地一惊,但只是瞬间,想来也是,他怎么会让来历不明的女子跟在两边。但看着他的神情,却不是要和我闲话家常,我咽了口唾沫:“是从小陪我一起长大的玩伴,就像哥哥一样的。”

他手中转着瓷杯:“哦?原来是青梅竹马的玩伴。”

我顿时紧张,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们没有什么的。”

他竟是笑了一下,淡淡道:“冷月,醇酒,两小无猜,烛下对饮。”随意扫了我一眼,“今日这一番盛妆……”

背后的冷汗已将内衫打湿,戏文中多少不可解的误会都是由此而始,我急的打断他的话:“你是不是觉得不好看,那我马上去洗掉。”

话罢找来铜盆,蘸了水的毛巾正要往脸上揩拭,却听到他在身后冷冷道:“其实也没什么分别。”

心底一凉,我勉强笑了笑,转身问他:“那我到底是洗掉还是不洗掉啊?”

他仍是端详着手中的瓷杯:“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看到铜镜里自己的脸,我轻声问他:“慕言,你到底喜欢什么样子的?”

话刚出口,眼泪止不住地就往下掉。我在他面前哭过那么多次,已经无所谓丢不丢脸,只是那时我知道他会心疼,有时候其实是故意哭给他看,今次却是不能。

拿袖子揩了揩眼睛,我抬手去拨门闩,抑住哭腔平静道:“不是什么好茶,慕公子慢用,我还有事,先出去一趟……”

话未完握着门闩的手却被另一只手覆住,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像是压抑着极大的怒气:“这么晚了,你还有什么事需要出去?”

既不给我好脸­色­看,又不准我出门透气,我觉得有点要崩溃了,回身使出吃­奶­的力气挣扎:“你喜欢什么样子的?你到底喜欢什么样子的?”

可能被我的样子吓到,他一向沉着的脸­色­竞现出惊慌。使劲抓住我奋力挣扎的手,但手被禁锢住还可以用脚踢,这一刻我的灵敏让他很是挫败,­干­脆一把搂住我将我紧紧抵在门背后:“你怎么了,冷静点。”

怎么冷静,我已经冷静太久,连君玮都觉得我有时候太过,太没有自尊。

他不是说我像个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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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 反正我就是个小孩子,像小孩子一样闹脾气也没怎么。这一刻和他搂在一起让我如此难受,可他还敢在我耳边让我不要胡闹。

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大的力气,他有这么大的力气,我更用力地挣扎抵抗:“反正我做什么你都生气,看到我你就觉得很烦心是不是,不如眼不见为净,我已经很累了啊,你让我离开静一下也不行吗,你怎么这么惹人厌啊,说不定我想通了就不会缠着你了,我、我……”

突然地,整个屋子就安静下来,­唇­上柔软的触感让人一时间放弃所有反抗,而那触感还在不断加深,竟让人有温柔缠绵的错觉。良久,我听到自己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

他的­唇­就贴在我耳廓:“在嫉妒。”

我止住呜咽,愣道:“什么?”

他离开我一些,抬手帮我擦眼泪:“不闹了?”

我躲开他:“刚刚那句话,你再说一遍。”

他静静看着我:“我在嫉妒。”

我睁大眼睛盯着他,搞不懂情势怎么突然就这样急转直下,只觉得天底下没有比这更离奇的事了:“你说……你说你在嫉妒?可怎么会?你、你不是不欢我。觉得我很烦吗?况且都说了我只是在和君玮闹着玩儿啊。”

他抚着额角叹了口气:“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喜欢你,觉得你很烦?”

我想了想,他好像的确是没有这么直白地说出来过,但还是立刻找到反驳活:“可你也没有说过喜欢我。”

他看起来像是要把我一把捏死:“你的神经到底是有多粗,我喜不喜欢你,感觉不到吗?”

我往后退了一步:“感、感觉不太到……”

他揉了揉额角:“算了。”手放下来时语声却变得严厉,“可这么大的人了,门跑去找别人闹着玩儿这种事,你觉得合适吗?要闹着玩儿怎么不来找我?”

我委屈道:“才没有专门跑去找君玮玩儿,今天本来是请了人来教我成年女的风姿礼仪,但是她没有教好,我就和君玮商量要模仿练习我母亲平素的仪。你不是就喜欢那样的女孩子吗?”

毛巾放在一旁,帮我擦脸的手顿了一下:“……谁说我喜欢那样的女孩子?”

我瞪着他:“你说的啊,你说我还是太小了!”

他的手指再次抚上额角:“那句话不是那样理解的。”

我斜眼看他:“那是怎么理解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一把将我抱起来:“好了,今天折腾了一天,你也哭很累了,早点睡觉。”话罢将我放在床上,还掖好被角。被这么一通抢白,我忘了自己刚才是在说什么。

看他起身就要走,赶紧拉住他衣襟:“那你要留下来陪着我,不然我睡着。”

他居高临下看着我:“你不是说我很惹人厌吗?”

“谁说……”我将头偏向一边,“也不是说不惹人厌,那你走吧。”

他笑了一声,却躺下来隔着被子抱住我:“口是心非。”

我转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眉眼,认真道:“我睡着了你就可以走了,我想和你多待一会儿啊。”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心里像是一块大石头落了地。终于,终于还是做到了。

他的侧影笼在月光中,原来倘若在殉国之前遇到,我们俩会是这样。

察觉到我的视线,他笑了笑,手指抚上我眼睑,帮我合上眼睛,温热的­唇­在我额头上轻轻一点,似春风呢喃:“睡吧。”

最后一句话,我想要他这么对我说,在我耳边轻轻一声,阿拂,睡吧,我就可以满足地睡过去再不醒来。

第二天一大早睁开眼睛,看到慕言仍在我床前,微微撑着额头。我有点分不清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有微光照进来,却不像是日光,恍惚半天,才看到那是一支红烛,这么说还没到第二天。

本能地动了动手,抬眼时看到慕言冷静的眸子,我揉揉眼睛:“这是几时了?为什么不回去睡觉?我睡着你就可以离开了呀。”又握了握他的手,“还是你一直都睡不着?”

他却没有回握,看着我的目光复杂难解。

我愣了愣:“怎么了?”

他伸手拨开我额前乱发,就那么一瞬不瞬地望着我:“你还要骗我多久呢,阿拂?”

我握紧指下被褥:“什么?”

他缓缓道:“这只是一个梦境罢?你为我织出这样一个梦,跑到我的梦里来,是想将我关在这里?这就是你想要我立刻爱上你的原因?用一个虚假的你,将我永远束缚在这个地方?是吗?”

胸口顿时一阵狂跳,一定是还没睡醒,快点醒来,要快点醒来。闭上眼睛又睁开,不行,再闭上再睁开,还是不行。他却握住我的手,强迫我面对:“阿拂,是这样的吗?”

我拼命摇头,气喘吁吁地反驳:“不对,不对。这不是什么梦境,我在这里,我真真切切地在这里,慕言,看着我,我是真实的呀。”

他看着我:“在你睡着以后,我想到很多,而那些不明白的,我去问了君玮。你说得对,你是真的。”他顿了顿,“我却是假的。”

冷汗渐渐渗出额头,我磕磕巴巴道:“这、这不可能的,没有人可以,从来没有过,你、你怎么会看穿,不,你是骗我的……”

他打断我的话,哞­色­里俱是沉痛:“从前你对我说,心魔的名字叫求而不导,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魔。我看着你,那些不该属于此时的我的记忆像锥子进颅骨。你想用虚假将我束缚住,你以为世间无人可看透华胥幻境,阿拂,弄只是你的以为罢了。”

我抬头看他,终是平静下来:“你究竟,知道了多少?”

烛火微暗,他轻声道:“全部。足以让我走出你为我编织的这个梦境。”

室内陡起狂风,红烛在风中敛去最后一个火星,远方似有马蹄踏碎枯叶之旨,但我知道不是,那是梦境在崩溃。

看不到慕言在哪里,手中握住的锦被在指间消融,脑中一片眩晕,忽然感到一阵极刺目的光线。费力睁开眼睛,随呼吸和嗅觉消失而看到的,却是不知多少列银白的冰棱,这是陈宫的冰窖。苏仪瞪大眼睛看着从天而降的我和君玮,相带还在打瞌睡的小黄,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响才道:“才五更天,这些蜡烛也只燃了一半,难道……”

伸出指尖,触到

琴面上齐齐断掉的琴弦,我点头道:“你猜得没错,失收了。”

可胸中的鲛珠居然没有如我想象那样粉碎殆尽,这却是始料未及,大约是人来没有人走出过子午华胥调织出的幻境,所以没有人知道走出来后意味着什么。也许我还能在现实中继续活上两个多月?

苏仪轻啊了一声,又赶紧捂住嘴:“那么哥哥他……”

寒意顺着指尖一点一点浸入肌理,我紧了紧身上的狐裘:“他会醒来,梦中灼那些事,他应该不会记得,算了,就当我没有为他织过那样的一个梦,该如何还是如何吧。”

一直未曾开口的君玮哑声道:“我并不想告诉他,可他,已猜得差不了多少。”

我摇摇头:“不是你的错。”

他收起断弦的桐木琴:“还有两个月,你不愿同他一起?”

我蹲下来将小黄摇醒,沉默许久,还是道:“他不知道我还活在这世上,与其给他失而复得的希望再让他绝望,不如这样就好……”

不知什么东西坠下来,背后一声轻响。熟悉的脚步声响起,全身蓦然僵硬,想着怎会如此,可眼前光滑如同镜子一般的冰面上,却清晰地映出慕言的影子。

未束的发,雪白的丝袍,随意披在肩上的外裳:“你说,不如怎样?”

苏仪比了个手势和君玮默然离开,小黄像是不想走,被君玮拖了出去。而我愣愣看着慕言,他浓黑的眉、挺拔的鼻梁、凉薄的­唇­,这难得好看的一张脸,映在光­祼­的冰面上却像是陡生了一层冷意。

我以为晚宴上那一眼会是尘世中我最后一次见他,没想到还有机会,本来应该高兴的,可更浓重哀伤的情绪漫过头项……单手捂住眼睛,不如怎样?慕言,如果你是我,你当知我此刻心情。

听到冰渣的碎响。

他从身后抱住我。极用力的一个拥抱,整个身体都被他双手锁住,越拥越紧,像是要融入骨血。松开捂住眼睛的右手,平滑的冰面上,看到他闭了双眼,发丝随着丝袍倾下,彼此脸颊相贴,脸上毫无表情,眼下却渗出……一滴泪。

我不能言语,感到身体的轻颤,许久,哑声道:“那个梦,你还记得?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将我转过来,握住我冻得发白的手指:“在梦里,你的手一直很凉。醒来时我想你会在这里……”

我急急打断他的话:“你都记得?”

他看着我:“只是一些。”将我搂进怀里,“君玮对我说,你想用那个梦让我忘记你。这真的是你心中所想?”

我张了张口,却不能发出声音,将头更深地埋进他胸膛,终于哽咽出声:

“不想的,我一点也不想。可你那么难过,子午华胥调不是什么好办法,但它能忘记我,以后你就会幸福得多,我也可以很安心。”

他的手放在我头顶:“忘记你的话,那个人会只是苏誉,不再是慕言。如果经不再是我,你觉得我要如何才是幸福,你又要如何才是安心?”

我怎么知道,那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了,他总是喜欢出这些难题,可没有是我能够解答。我抽了抽鼻子:“可是,你知道吧,我们只有两个月了。你么不能当只是做了一个梦,为什么还要过来找我呢?”

他的身子顿然一僵,抚弄我头发的手也停下来。我不知道他会有这样大的,我以为他来找我,他什么都想开了。

半天,我轻声道:“可这就是现实,你还是没有办法接受么?”

像是等待一树花开那么久,他沙哑道:“有时候我会分不清现实,到底是不这一只手,握着剑刺中了你。是我杀了你。两次,一次逼你跳下卫国的城一次……”

我用力抱住他:“不是你的错。有时候我会很恨命运,是它让我们­阴­差阳有时候又很感激它,没有它法外开恩我就遇不到你。所以最后也分不清是多还是感激它多。我本来觉得将错就错让你忘掉我会好一些,可是,你觉做错了。那么我想和你在一起,我们可以留下一些好的回忆,就算两个月……”

身子一轻,已被他打横抱起,是那样沉着的让人一听就会安心的嗓音:“不有两个月。我会找到办法。”不知道是在安慰我,还是在安慰他自己。顿了却又补充道,“你把回忆看得太重要。可对于我来说,现在的事和未来的事过去重要。现在你还活着,没有比这更好、更要紧的事。我会找到办法,你总是不肯信我。”

我本能反驳:“我没有不相信你。”只是话刚出口就觉得虚伪。

我的确不相信他,若是相信,就不会在半刻前还一心想着躲开他,还觉得为他好。因我从未想过他能找到什么办法,我只是很认命。其实就连现在不信他会找到办法。但是他走出了华胥幻境,找到了我。他不喜欢我为他的选择,于是重新为自己做了一个选择。

我打起­精­神来,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你要带我去哪里?”

他柔声道:“回去睡觉,你不累么?”

我摇摇头:“还好了,那个梦你到底还记得多少?有没有记得我给你做饭,还有我们去荆家求剑。对了,你还吃醋来着,记不记得?”

“……不记得。”

我认真提醒他:“你吃君玮的醋,明明我化了那么好看的妆,你以为是画给君玮看的,就暗示我说那个妆一点也不好看。”

“……不记得。”

我更加认真地提醒他:“你还嫉妒我和君玮玩皮影戏,说我要闹着玩儿也不该去找君玮,应该……”

他无奈打断我的话:“好了我记得了,你不用再说了……”

但我的兴致已经被彻底勾上来:“而且你对我一点也不好,那时候好冷酷,说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还说我不自爱也不会有别人来喜欢我,真是太过分了。”

“……好吧,我真是太过分了。”

天边下弦月弯弯,这是破哓前的残夜,风中传来最后几只秋虫的啾鸣,庭院里一些花开一些花谢。这长长的一段路,回想起那些似乎很遥远的岁月,还有那些美好的旧时节。身后月光遍地,不知道多年以后,我和他的故事史书将会如何书写。而这样无忧无虑彼此开心斗嘴的日子,又还能有多久呢?

一日一日,感到身体的疲惫乏力,随着另一半鲛珠的裂纹加深,生命的流入变得快速起来。过去只是没有呼吸、嗅觉、味觉和痛感,但近来连触感都大灵敏。

我没有寄望会有奇迹发生,可每日醒来,首先浮入脑海的画面就是胸中残的珠子,几乎可以辨别哪些是新增的裂纹,这真是一种折磨。

这些事我没有告诉慕言,但我想他其实很清楚,只是在我面前装作就算天下来也不会如何,仿佛只要有他在,一切都可以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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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你要做一件事,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会做到,又如何能做到。”这是很久的他说过的话。和他在一起,我有许多受教,这是其中之一,可有些事,不我们相信便能做到。

但我宁愿他看到我是全心全意信任着他,看到我安心得没有丝毫犹疑。

自慕言找到我那一日,陈宫里开始出入许多秘术士,我知道他们受邀前来的了什么。苏仪兴奋地告诉我,说这些术师中不乏凝聚­精­神游丝的高手,我得她的潜台词,但被华胥引禁锢过的­精­神游丝是无法凝聚成魅的,这一点慕也也清楚。

从前他切切嘱咐我,让我在他找到办法之前努力活着,现在想来,其实说出那些话时,他便已知道我是个死人,所谓找到办法,是想尽量恢复我那些或失掉或衰退的感官吧。

回想那时,能够有那样的愿望真是奢侈,如今,连保持这个活死人的模样继续存在于世间,都变成一件困难无望的事了。

不多的时光里,我们像双生的影子。但有时他会去找那些秘术士议事,这种时刻就不会带着我,可能因为唯一要议的事是我的生死。

但我没有他想象中那样循规蹈矩,曾经偷偷去书房的外室听过一次。和别的议事也没有什么不同,都是先由与会者挨个发言,汇报近期研究成果,然后自由议论,说白了就是彼此揭彼此的短,论证那些方法毫无实施的可能­性­。

但我听壁角的这一次,发展到最后却大吵起来,这一点倒是出人意料。而所有争吵最终归结于一声杯子碎响,配合着杯子落地响起的是慕言淡淡嗓音:

“手滑了。”

内室噤若寒蝉。他问得认真:“若是将孤的寿命分给王后呢?诸位可有谁能做到?”

那次后,我再也不愿去听他们议事。世人所谓一句一伤,有时候我们伤心并不是因为那些话不好,而是不能承受。

从前我并不需要睡眠,想睡的时候就睡睡,一直不睡也可以,因鲛珠能将睡意都净化。但近来睡意越来越浓,看来鲛珠已越来越失去某些方面的功能。

而慕言也开始有个毛病,半夜时总要将我叫醒,让我说几句话给他听,才会继续放我睡。有几次被叫醒时脑袋不算迷糊,听到他唤我的声音不稳,而明明两人相拥还盖了很厚的被子,抱着我的手却是冰冷。

刚开始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才明白,他是在害怕,害怕我睡着睡着,就永远地睡下去了。每日每夜,他都在担惊受怕,白日里却半点也没让我看出来。

时入冬月,听说赵姜两国战事愈演愈烈。赵国此次引火烧身,战火一路蔓进自家大门,军士们虽上下一心奋勇顽抗,但终究和姜国国力悬殊,败退得很是凄惨。可姜国明显不懂见好就收,大有一路攻入赵都之势。而事情进展到这步,慕言也差不多打算要出手了。

这果然是他的一张网。天子赐他显卿之名,令他为己分忧。这次的出兵连目都是现成的——“诸侯失和,代天子调停”。Сhā手这场战事,按道理来说晁除了天子外也是他最合适,天子没有那个能力Сhā手,在天下看来,他便是该出手之人。陈国虽民风开放,却同卫国一样,一向有女子不言政的朝俗。

但床第之间,慕言一般是把这些事当睡前故事讲给我听,以此哄我入睡。

喜欢把我当小孩子,从前我不懂,那是他爱一个人的方式。而所有的一切行结束,我唯一好奇的只是这场局最初的那个棋子——秦紫烟的去向,因这件着实难以推测,即便听了那么多睡前故事,仍是无解。打了许久腹稿向慕言起,他却不当一回事似的:“若是还活着的话,应是在赵国罢。”

我觉得犯糊涂。他耐心解释:“私下会盟赵国那次,你觉得如何才能让赵王全信服姜国的嫁祸之举?”

我不假思索:“靠你的演技!”

他露出不想继续将这个话题进行下去的表情:“……我们还是早点睡吧。”

纠缠许久,才吝啬地吐出两个宇:“人证。”秦紫烟是人证,这就是那时他一寻找她的原因,也是为什么最后她会留在赵国的原因。

这样窝在他怀里,同他家长里短一般谈论这些天下大事,倘若我能同他白到老,我们一辈子都该是如此,我可以这样做好他的妻子。

从前我就一直幻想着有一天能够成为他的支撑,当他妥做出一个英明决断,会陪着他打开一个足够宽广的视野。如果能活得足够久,再努力一点的话,想我也可以做到。但每次一想到这些,心底就有个声音安静提醒我,你可看背后笼罩着的那层­阴­影?那层分别和死亡的­阴­影?

十一月。几场霜降之后,城外白梅盛放。我希望时光能流逝得像日影一样慢。关于分别之事已不做多想,慕害眼中的疲惫也是日日愈盛。他以为瞒得很好。我也就假装不晓得。

但真不知道是不是绝处更易逢生,就在我已经打心底里放弃那些不切实际期望之时,新请来的秘术士却带来祈盼多时的好消息:世间也许还存有另一颗封印了华胥引的鲛珠。

照他的理论,人世无独物,万事万物都讲究相生,这是造物法则。上古最初,不管华胥引是被自然之力封入还是被人为封入,都不会违背造物法则,那么九州之上,必定还存在着另外一颗沧海遗珠。

但世人多半不知它所蕴含的强大力量,可能让它蒙尘已久,或者只是当作可供玩赏之物。

无意说那是上天垂帘,因不知这是不是命运开的另一个玩笑。负责任地讲,它实在太喜欢和我开玩笑。但不管怎样,慕言开始在整个九州大陆寻找那颗传说中的珠子的下落,尽管没有人知道它是否真的存在。

我这一生,似乎好运气还没有用尽。

七日之后,君师父来陈宫探视我,竟真的带来消息,说姜国的宗祠里正供奉着一颗明珠,传说是上古遗留之物,而那珠子,也确然是一颗鲛珠。

冬月十二,陈国遣兵围姜救赵,慕言亲征姜国。这一次亲自出征,我知他意在何处。

出征的前夜,红烛之下,他在我额际伤处画下一枝白梅。铜镜中,那浅浅花痕贴着鬓角长出,端丽又明艳,很是好看。我不知他用意为何,良久听到他道:“原本是想给你画眉,但你的眉本就长得漂亮,不用我画已经很好。”

原来是这样,他虽不喜欢我将回忆看得太重,但这些寻常夫妻常做的闺阁之事,他也想给我留下一些回忆。

他以手支胰,含笑端详我:“画得好不好?”

我点头煞有介事点评:“嗯,一枝白梅出墙来,从此君王不早朝。”看到他抬起眼帘,微微眯了眼,赶紧退到床角:“我说着玩儿的,你你你,你先不要过来。”

他靠近一步:“过来会怎样?”

我继续往后退:“那你要答应我不会做什么过分的事。”

他笑笑:“你觉得可能吗?”

翌日慕言出征,正是冷风­干­裂,我站在宫

城上看着他,却没有送他出城门。

也答应我会很快回来,那么这就不是一场分别。

或者即便在他未归之时我先一步离世,也会努力让自己去往他的身边。书言每一日如鸿雁飞来,皆是他的字迹,那么他就还是平安。我的体力却渐渐不支,近日发现,连听觉都不甚灵敏。捷报传来那一日,吴城下了入冬的第一场雪。飞扬的初雪似朵朵白梅,盛开在王城的半空,落到指尖,微有冷意。

冬月二十七,大雪纷飞,我盛装立在吴城的城墙之上,等待慕言凯旋而归。

页际如他出征前夜,绘了白梅做饰,柔软狐裘之下,水蓝长裙迤逦曳地七尺。

高高的城墙之下,看到臣子们分作两列,立在石道之侧,而城外白梅似有费云之意,雪中开得更盛,光是想象,已能闻到弥漫的冷香。

执夙在一旁扶着我,一直试图哄我回去:“陛下的圣驾要未时才能到城郊,比时方过巳时,又下了这样大的雪……”

我摇摇头:“他会提早回来的。”

执夙不相信,却拿我没有办法。

巳时末刻,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凯旋之音落入耳际,伴着严整的行军之声。我轻声问执夙:“你听到了么?”

未等到她的回答,却看到石道尽头一匹奔马急速而来。天地间似乎再没有其他声音,唯有渐近的马蹄声敲在心口,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底,我一把推开丸夙的扶执,提着裙子冲下城楼。曳地的裙裾舞在风中,我看到他翻身下马,遥遥向我张开手臂。那一刹那,似乎有一线光透过灰­色­的云层,连那些厚重的离毛雪也变成六棱的冰花,轻盈透明起来。我扑进他的怀中,冰冷的铠甲掠过手指,禁不住让人打一个寒颤,但看着他,那微微瘦削的好看眉眼却含着安心的笑,眼睛里倒映出我的影子。

我想用手去触摸他的脸,最后只是停在眉间:“我会煲燕窝粥了,回家做给你吃。”

他的­唇­缓缓勾起,握着我的手轻轻贴在他脸上:“真的能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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