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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排

骂着骂着,她忽又笑了。

田心打算要写的那本《大小姐南游记》里,本已有了一个唐僧,一个孙悟空,现在再加上个猪八戒,角­色­就几平全了。

这本书若真的写出来,一定更­精­彩,田心若知道,一定也会笑得连嘴都噘不起来。

“但这小噘嘴究竟逃到哪里去了呢?”

笑着笑着,田大小姐又不禁叹了口气,只不过这叹息声听来倒并不十分伤感——无沦如何,知道有个人在后面保护着你,总是蛮不错的。

猪八戒看来虽愚蠢,那几钉耙打下来时也蛮唬人的。

若没有猪八戒,唐僧也未必就能上得西天。

猪八戒真的愚蠢吗?

在猪眼中,世上最愚蠢的动物也许就是人。

上西天的路途

正午。

日正当中。

你若坐在树荫下,坐在海滩旁,坐在水阁中,凉风习习,吹在你身上,你手里端着杯用冰镇得凉透了的酸梅汤。

这种时候你心里当然充满了欢愉,觉得世界是如此美好,阳光是如此灿烂、如此辉煌。

但若你一个人走在烈日下,走到被烈日晒得火烫的石子路上,那滋味可就不太好受了。

田思思气消下去的时候,才感觉到自己有多累、多热、多渴、多脏。

她觉得自己简直就好像在噩梦里,简直连气都喘不过来。

道路笔直的伸展向前方,仿佛永无尽头,一粒粒石子在烈日下闪闪发着光,烫得就好像是一个个煮熟了的­鸡­蛋。

前面的树荫下有个卖凉酒热菜的摊子,几个人坐在树下,左手端着酒碗,右手挥着马连坡大草帽,一面还在喃喃的埋怨着酒太淡。

但在田思思眼中,这儿个人简直已经快活得像抻仙一样了。

“人在福中不知福。”

到现在田思思才懂得这句话的意思。

若在两天前,这种酒菜在她眼中看来只配喂狗,但现往,若有人送碗这种酒给她喝,她说不定会感激得连眼泪都流下来。

她真想过去喝两碗,她的嘴­唇­快­干­得裂开了。

但酒是要钱买的。

田大小姐虽然没出过门,这种道理总算还明白。

现在她身上连一个铜板都没有。

田大小姐无论要什么东西,只要张张嘴就会有人送来的。

她这一辈子从来也不知道“钱”是样多么可贵的东西。

“那猪八戒身上一定有钱,不知道肯不肯借一点给我?”

想到问人借钱,她的脸已经红了,若要真的问人去借,只怕杀了她,她也没法子开口的。

树荫下的人都直着眼睛在瞧她。

她低下头,咬咬牙,大步走了过去。

“那猪八戒怎么还没有赶上来?莫非又已喝得烂醉如泥?”

她只恨自己刚才为什么不在那里吃点喝点再走,“不吃白不吃”,她第一欢觉得杨凡说的话多多少少还有点道理。

身后有车辆马嘶,她回过头,就看见一辆乌篷车远远的走了过来,一个人懒洋洋的靠在前面的车座上,懒洋洋的提着缰绳,一双又细又长的眼睛似睁非睁,似闭非闭,嘴角还带着懒洋洋的一抹微笑。

这酒鬼居然还没有喝醉,居然赶来了。看他这种舒服的样子,和田思思一比,简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田思思恨得牙痒痒的。

“这辆马车刚才明明就停在门口,我为什么就不会坐上去,我明明是先出门的,为什么反让这猪八戒捡了便宜?”

现在她只能希望这猪八戒会招呼她一声,请她坐上车。

杨凡偏偏不理她,就好像根本没看到她这个人似的,马车走走停停,却又偏偏不离开她前后左右。

不看到他这副死样子还好,看到了更叫人生气。

田思思忍不住大声道:“喂。”

杨凡眼睛张了张,又闭上。

田思思只好走过去,叫道:“喂,你这人难道是聋子?”

杨凡眼睛这才张得大了些,懒洋洋道:“你在跟谁说话?”

田思思道:“当然是跟你说话,难道我还会跟这匹马说话吗?”

杨凡淡淡道:“我既不姓喂,又不叫喂,我怎么知道你是在跟我说话?”

田思思咬了咬牙,道:“喂,姓杨的。”

杨凡眼睛闭上。

田思思火了,又叫道:“我叫姓杨的,你难道不姓杨?”

杨凡道:“姓杨的人很多,我怎么知道你在叫哪一个?”

田思思怒道:“难道这里还有第二个姓杨的?难道这匹马也姓杨?”

杨凡道:“也许姓杨,也许姓田,你为什么不问它自己去?”

他打了呵欠,淡淡接着道:“你若要跟我说话,就得叫我杨大哥。”

田思思火更大,瞪着眼,道:“凭什么我要叫你杨大哥?”

杨凡道:“第一,因为我姓杨,第二,因为我年纪比你大,第三,因为我是男人,你总不能叫我杨大姐吧。”

他懒洋洋的笑了笑,接着道:“你若要叫我杨大叔,我倒有点不敢当。”

田思思道:“死猪,猪八戒。”

杨凡悠然道:“只有猪才会找猪说话,我看你并不太像猪嘛。”

田思思咬了咬牙,扭头就走,发誓不理他了,突听呼哨一声,扬凡突然拉了拉缰绳,马车就从她身旁冲了出去。

前面的路还是好像永远也走不完的,太阳还是那么大,若真的这么样走下去,就算能挺得住,也得送掉半条命。

田思思一着急,大声道:“杨大头,等一等。”

她故意将“大”字声音说得很高,“头”,字声音说得含糊不清,听起来就好像在叫杨大哥。

扬凡果然勒住了缰绳,回头笑道:“田小妹,有什么事呀?”

田思思“噗哧”笑了,她好不容易才总算占了个便宜,当然笑得特别甜,特别开心。

天下有哪个女孩子不喜欢占人的便宜?

田思思眨着眼笑道:“你这辆车子既然没人坐,不知道可不可以顺便载我一程?”

杨凡笑了笑道:“当然可以。”

田思思道:“你既然已答应了我,就不能再赶我下来呀。”

杨凡道:“当然。”

他的嘴还没有闭上,田思思已跳上马车,突又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吃吃笑道:“你刚才也许没有听清楚,我不是叫你做杨大哥,是叫你杨大头;你的头简直比别人三个头加起来还大两倍。”

她存心想气气这大鬼头。

谁知杨凡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笑道:“头大表示聪明了,我早就知道我聪明,用不着你来提醒。”

田思思噘起嘴,“砰”的关上车门。

杨凡哈哈大笑,扬鞭打马,车马前行,又笑着道:“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有伞,我有大头……大头的好处多着哩,你以后慢慢就会知道的。”

有的人好像天生就运气,所以永远都活得很开心。

杨凡就是这种人,无论谁想要这种人生气,都很不容易。

正午一过,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就多了起来,有的坐车,有的骑马,有的年老,有的年轻……

田思思忽然看到一个年轻的骑士身上,飘扬着一条鲜红的丝巾。

红丝巾系在他的手臂上。

这人当然不是秦歌,但想必一定是从江南来的。

“不知他认不认得秦歌?知不知道秦歌的消息?”

田思思头伏在车窗上,痴痴地瞧着,痴痴地想着。

她希望自己能一心一意的去想秦歌,把别的事全都忘记。

可是她不能。

她饿得要命,饿得连觉都睡不着。

一个人肚子里若是空空的,心里又怎么会有柔情蜜意?

田思思忍不住又探出头去,大声道:“你知个知道前面是什么地方?”

杨凡道:“不知道,反正离江南还远得很。”

田思思道:“我想找个地方停下来,我……我有点俄了。”

杨凡道:“你想吃东西?”

田思思咽了口口水,道:“吃不吃都无所谓……吃点也好。”

杨凡道:“既然无所谓,又何必吃呢?”

他叹了口气,喃喃道:“到底是女人本事大,整天不吃饭都无所谓,若换了我,只怕早就饿疯了。”

田思思突然叫了起来,道:“我也饿疯了。”

杨凡笑道:“那么就吃吧,只不过吃东西要钱的,你有钱没有?”

田思思道:“我……我……”

杨凡悠然道:“没有钱去吃东西,叫吃白食,吃白食的人要挨板子的;寸把厚的板子打在ρi股上,那滋味比饿还不好受。”

田思思红着脸,咬着嘴­唇­,过了很久才鼓足勇气,道:“你……你有钱没有?”

杨凡道:“有一点,只不过我有钱是我的,你可不是我老婆,总不能要我养你吧!”

田思思道:“谁要你养我?”

杨凡道:“你既不要我养你,又没有钱,难道想一路饿到江南吗?”

田思思怔了半晌,呐呐道:“我……我可以想法子去赚钱。”

杨凡道:“那就好极了,你想怎么样去赚钱呢?”

田思思又怔住。

她这辈子从来也没有赚过一文钱,更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赚钱。

过了半晌,她才试探着问道:“你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杨凡道:“当然是赚来的。”

田思思道:“怎么赚来的?”

杨凡道:“赚钱的法子有很多种,卖艺、教拳、保镖、护院、打猎、采药、当伙计、做生意,什么事我都­干­过。”

他笑了笑,接着道:“一个人若想不挨饿,就得有自力更生的本事,只要是正正当当的赚钱,无论­干­什么都不丢人的。却不知你会­干­什么?”

田思思说不出话来了。

她什么都不会,她会的事没有一样是能赚钱的。

杨凡悠然道:“有些人只会花钱,不会赚钱,这种人就算饿死,也没有人会可怜的。”

田思思怒道:“谁要你可怜?”

杨凡道:“好,有骨气,但有骨气的人挨起饿来也一样难受,你能饿到几时呢?”

田思思咬着牙,几乎快哭出来了。

杨凡道:“我倒替你想出了个赚钱的法子。”

田思思忍不住问道:“什么法子?”

杨凡道:“你来替我赶车,一个时辰我给你一钱银子。”

田思思道:“一钱银子?”

杨凡道:“一钱银子你还嫌少吗?你若替别人赶车,最多只有五分。”

田思思道:“好,一钱就一钱,可是……可是……”

杨凡道:“可是怎么样?”

田思思红着脸,道:“我队来没有赶过车。”

杨凡笑道:“那没关系,只要是人,就能赶车,一个人若连马都指挥不了,这人岂非是一个驴子。”

田思思终于赚到了她平生第一次凭自己本事赚来的钱。

这一钱银于可真不是好赚的。

赶了一个时辰的车后,她腰也酸了,背也疼了。两条手臂几乎已麻木,拉缰的手也已磨得几乎出血。

从杨凡手里接过这一钱银子的时候,她眼泪几乎又将流出来。

那倒并不是难受的泪,而是欢喜的泪。

她第一次享受到劳力获得代价的欢愉!

杨凡瞧着她,眼睛里也发着光,微笑道:“现在你已有了钱,可以去吃东西了。”

田思思挺起胸,大声道:“我自己会去吃,用不着你教我。”

她手里紧紧握着这一钱银子,只觉这小小的一块碎银子比她所有的珠宝首饰都珍贵。她知道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人能从她手上将这一钱银子骗走。

这市镇并不大。

田思思找了家最近的饭铺走了进去,挺起了胸膛走进去。虽然手里只有一钱银子,但她却觉得自己像是百万富翁,觉得自己从没有如此富有过。

店里的伙计虽然在用狐疑的眼­色­打量着,还是替她倒了碗茶来,道:“姑娘要吃点什么?”

田思思先一口气将这碗茶喝下去,才吐出口气,道:“你们这里有没有香菇?”

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在什么地方,香菇都是有钱人才吃得起的。

伙计上上下下打量着她,道:“香菇当然有,而且是从老远的地方运来的,只不过贵得很。”

田思思将手里的银子往桌上一放,道:“没关系,你先用香菇和火腿绐我炖只­鸡­来。”

她决心要好好吃一顿。

店伙用眼角瞟着那一小块银子,冷冷道:“香菇火腿炖­鸡­要五钱银子,姑娘真的要?”

田思思怔住了。

怔了半天,慢慢的伸出手,悄悄的将桌上的锒子盖住。

她脑子里根本就没有价值的概念,根本就不知道一钱银子是多少钱。

现在她知道了。

店伙道:“我们这里有一钱银子一客的客饭,一莱一汤,白饭尽管吃饱。”

一钱银子原来只能吃一客“客饭”。做一个时辰苦工的代价原来就只这么多。

田思思忍住泪,道:“好,客饭就客饭。”

只听一人道:“给我炖一碗香菇火腿­鸡­,再配三四个炒菜,外加两斤花雕。”

杨凡不知何时也已进来了,而且就坐在她旁边一张桌上。

田恩恩咬着嘴­唇­,不理他,不听他说的话,也不去看他。

饭来了,她就低着头吃。

但旁边火腿炖­鸡­的香味却总是要往她鼻子里钻。

一个人总不能闭着嘴呼吸吧。

田思思恨恨道:“已经胖得像猪了,还要穷吃,难道想赶着过年时被人宰吗?”

杨凡还是不生气,悠然笑道:“我本事比你大,比你会赚钱,所以我吃得比你好,这本是天公地道的事,谁也不能生气。”

这市镇虽不大,这饭铺却不小,而且还有雅座。

雅座里忽然走出个满脸脂粉的女人,一扭一扭地走到柜台,把手一伸,道:“牛大爷要我到柜台来取十两银子。”

掌柜的哭笑道:“我知道,牛大爷已吩咐过了,今天来的姑娘,只要坐一坐,就有十两银子赏钱。”

他取出锭十两重的银子递过去,笑道:“姑娘们赚钱可真方便。”

这女人接过银子,一扭一扭地走出去,忽又回头来嫣然一笑道:“你若觉得我们赚钱方便,为什么不要你的老婆和女儿也来赚呢?”

掌柜的脸­色­变了,就好像嘴里忽然被人塞迸了个臭皮蛋。

田思思正在听着,杨凡忽然道:“你是不是也觉得她赚钱比你方便?”

赶一个时辰车,只有一钱银子,坐一坐就有十两银子。

看来这的确有点不公平。

杨凡又道:“她们赚钱看来的确很方便,因为他们出卖的是青春和廉耻,无论谁只要肯出卖这些,赚钱都很方便的,只不过……”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这种钱赚得虽很方便,却痛苦,只有用自己劳力和本事赚来的钱,花起来才问心无愧。”

田思思忍不住点了点头,忽然觉得他说的话很有道理。

她第一次觉得这猪八戒并不像她想得那么愚蠢。

“也许头大的人确实想得比别人多些。”

排场十足的张好儿

她忽然觉得他就算吃得比别人多些,也可以值得原谅了。

在饭铺的伙计心目中,来吃饭的客人大致可以分成两种。

像田思思这样,只吃客饭的,当然是最低的一种。这种人非但不必特别招呼,连笑脸都不必给她。

像杨凡这样一个人来,又点菜,又喝酒的,等级当然高多了。

因为喝酒多了,出手一定大方些,小帐就一定不会太少。

何况一个人点了四五样菜,一定吃不完,吃剩下的菜伙计就可以留着吃夜宵,若是还剩点酒下来,那就再好也没有了。

在店伙眼中,这两种人本来就好像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动物,但今天来的这两个人却好像有点奇怪。

这两人本来明明是认得的,却偏偏要分开两张桌子坐。

他们明明在跟对方说话,但眼睛谁也不去看谁,两个人说话的时候都像是自言自语。

“说不定他们是一对刚吵了嘴的小夫妻。”

店伙决定对女客巴结些,他眼光若是不错,今天说不定会大有收获,因为和丈夫吵了架的女人往往都有机可乘,何况这女人看来并不聪明。

做一个小镇上饭铺里的伙计,乐趣虽然不多,但有时却往往会有很意外的收获。

他刚想走过去,突听警铃声响,两匹青骡在门外停下,两个人偏身下鞍昂着头走进来,却是两个小孩子。

这两匹骡子看来简直比马还神气,全身上下油光水滑,看不到一丝杂­色­,再配上新的鞍、发亮的蹬、鲜红的缰绳。

这两个孩子看来也比大人还神气,两人都只有十三四岁,梳着冲天小辫,穿着绣花小服,一双大眼睛滴溜溜直转,不笑的时候脸上也带着两个酒窝。

左面的一个手里提着马鞭,指着店伙的鼻子,瞪着眼道:“你们这里可就是镇上最大的饭铺吗?”

店伙陪着笑,还没有开口,掌柜的抢着道:“镇上最大的饭铺就是小店了,两位无论想吃些什么,小店多多少少都有点准备。”

这孩子皱了皱眉,回头向另一个孩子道:“我早就知道这是个穷地方,连家像样的饭铺都不会有。”

另一个孩子眼睛已在田思思脸上打了好几转,随口道:“既然没有更好的,那就只有将就着点吧。”

提马鞭的孩子抢着道:“这么脏的地方,姑娘怎么吃得下东西去?”

另一个孩子道:“你吩咐他们,特别做得­干­净些,也就是了。”

掌柜的又抢着道:“是是是,我一定会要厨房里特别留意,碗筷全用新的。”

提马鞭的孩子道:“你们这里最好的酒席多少钱一桌?”

掌柜的道:“最好的燕翅席要五两银子……”

他话还未说完,这孩子又皱起了眉,道:“五两银子一桌的席怎么能吃?你当我们是什么人?没上过饭馆的乡下人吗?”

掌柜的陪笑道:“只要客官吩咐,十两银子、二十两锒子的席我们这里也都做过。”

这孩子勉强点了点头,道:“好吧,二十两一桌的,你替我们准备两桌。”

他随手摸锭银子,“当”的抛在柜台上,道:“这是订钱,我们一会儿就来。”

他也盯了田思思两眼,才拉着另一个孩子走出去,两人咬着耳朵说了几句话,忽然一起笑了。又笑着回头盯了盯田思思,才一跃上鞍。

两匹骡子一撒腿就走出了老远。

只听一人道:“好俊的骡子,我入关以来,倒真还没见过。”

这人满脸大胡子,敞着衣襟,手里还端看酒杯,刚从雅座里走出来,一脸土霸王的模样。

另一个立刻陪笑道:“若连牛大爷都说好,这骡子想必是不错的了。”

这人脸­色­发青,眼睛发红,看年纪还不到四十岁,就已弯腰驼背,若不是先天失调,就一定是酒­色­过度。

旁边还有两个人,一个高高瘦瘦的身材,腰畔佩着乌鞘剑,长得倒还不锴,只不过两眼上翻,嘴角带着冷笑,就好像真的认为天下没有比他再英俊的人了。

最后走出来的一人年纪最大,满嘴黄板牙已掉了一大半,脸上的皱纹连熨斗都熨不平,但身上却穿着件水绿­色­的长衫,手里还摇着柄指金折扇,刚走出门,就“噗”的一口浓痰吐在地上,­色­迷迷的眼睛已向田思思瞟了过去。

田思思直想吐。

这几个人没有一个不令她想吐的,和这儿个人比起来,那大鬼头看来还真比较顺眼得多了。

牛大爷刚喝完了手里端着的一杯酒,又道:“看这两个孩子,他们的姑娘想必有点来头。”

那病鬼又立刻陪笑道:“无论她有多大的来头,既然来到这里,就该先来拜访拜访牛大爷才是。”

牛大爷摇摇头,正­色­道:“子秀,你怎么能说这种狂话,也不怕美公和季公子见笑吗?要知道江湖中能人很多,像我这号的人物根本算不了什么。”

这­色­迷迷的老头子原来叫“美公”,摇着折扇笑道:“这是牛兄太谦了,关外牛魔王的名头若还算不了什么,我欧阳美的名头岂非更一文不值了吗?”

牛大爷虽然还想作出不以为然的样子,却已忍不住笑了出来,道:“兄弟在关外虽薄有名头,但入关之后,就变成个乡下人了。所以才只敢呆在这种地方,不敢往大地方走,怎比得上美公?”

欧阳美笑道:“牛兄莫忘了,我们正是从大地方赶来拜访牛兄的,只要人杰,地也就灵了。”

于是牛大爷哈哈大笑,田思思却更要吐,但想想“牛魔王”这名宇,却又不禁暗暗好笑。

大小姐这一次南游,遇着的妖魔鬼怪还真不少,田心那一部南游记若真能写出来,想必­精­彩得很。

牛大爷笑完了,又道:“美公见多识广,不知是否已看出了这两个孩子的来历?”

欧阳美摇着折扇,沉吟着道:“看他们的气派,不是高官显宦的子弟,就是武林世家的后代。就算说他们是王族贵胄,我也不会奇怪的。”

牛大爷点点头,道:“到底是美公有见地,以我愚见,这两个孩子的姑娘说不定就是京里哪一位王族的家眷,乘着好天回乡探亲去的。”

那位季公子一直手握着剑柄,两眼上翻,此刻忽然冷笑道:“两位这次只怕都看错了。”

欧阳美皱了皱眉,勉强笑道:“听季公子的口气,莫非知道她的来历?”

季公子道:“嗯。”

牛大爷道:“她是什么人?”

季公子冷冷道:“她也不算是什么人,只不过是个表子。”

牛大爷怔了怔,道:“表子?”

季公子道:“表子是­干­什么的,牛兄莫非还不知道吗?”

牛大爷笑道:“但表子怎会有这么大的气派?季公子只怕也看错了。”

季公子道:“我绝不会看错,她不但是个表子,而且还是个很特别的表子。”

牛大爷的兴越更浓,道:“那点特别?”

季公子道:“别的表子是被人挑的,她这表子却要挑人;不但人不对她绝不肯上床,钱不对也不行,地方不对也不行。”

牛大爷失笑道:“她难道长着花吗?”

季公子道:“她非但没有花,连根草都没有。”

牛大爷哈哈大笑,笑得连杯里剩下的一点酒都泼了出来。

欧阳美一面笑,一面用眼角瞟着田思思。

田思思觉得莫名其妙,这些话她根本连一句都不懂,她决定以后一定要问那大头鬼,“表子”究竟是­干­什么的,牛大爷又笑道:“她既然是个白虎星,想必也不是什么好货­色­,凭什么架子要比别人大?”

季公子道:“这因为男人都是贱骨头,她架子越大,男人越想跟她上床。”

牛大爷点着头笑道:“她这倒是真摸透男人的心了,连我的心都好像已有点被打动,等等说不定也得去试试。”

欧阳美忽然拊掌道:“我想起来了。”

牛大爷道:“美公想起了什么?”

欧阳美道:“季公子说的,莫非是张好儿?”

季公子道:“正是她!”

牛大爷笑道:“张好儿,她哪点好?好在哪里?”

欧阳美道:“听说这张好儿不但是江湖第一名妓,而且还是个侠妓,非但床上的功夫高人一等,手底下的功夫也不弱。”

牛大爷斜着眼,笑道:“如此说来,美公想必也动心了,却不知这张好儿今天晚上挑中的是谁?”

两大相视大笑,笑得却已有勉强。

一沾上“钱”和“女人”,很多好朋友都会变成冤家。

何况他们根本就不是什么好朋友。

牛大爷的眼角又斜到季公子脸上,道:“季公子既然连她那地方有草没草都知道,莫非已跟她有一手?”

季公子嘿嘿地笑。

无论谁看到他这种笑,都会忍不住想往他脸上打一拳。

他冷笑着道:“奇怪的是,张好儿怎会光雇到这种地方来,难道她知逍这里有牛兄这么样个好户头?”

牛大爷的笑也好像变成了冷笑,道:“我已准备出她五百两,想必总该够了吧?”

季公子还是嘿嘿的笑,索­性­连话都不说了。

那“子秀”己有很久没开口,此刻忍不住陪笑道:“她那地方就算是金子打的,五百两银子也足够买下来了,我这就去替牛大爷准备洞房去。”

只要有马屁可拍,这种人是绝不会错过机会的。

牛大爷却又摇摇头,淡淡道:“慢着,就算她肯卖,我还未必肯买哩,五百两银子毕竟不是偷来的。”

有种人的马屁好像专门会拍到马腿上。

欧阳美大笑道:“你只管去准备,只要有新娘子,还怕找不着新郎?”

田思思实在忍不住了,等这三人一走回雅座,就悄悄问道:“表子是­干­什么的?难道就是新娘子?”

杨凡忍住笑,道:“有时候是的。”

田思恩道:“是谁的新娘子?”

杨凡道:“很多人的。”

田思思道:“一个人怎么能做很多人的新娘子?”

杨凡上上下下看了她两眼,道:“你真的不懂?”

田思思噘起嘴,道:“我要是懂,为什么问你?”

杨凡叹了口气,道:“她当然可以做很多人的新娘子,因为她一天换一个新郎。”

开饭铺的人,大多遵守一个原则,有钱的就是大爷。

无论你是表子也好,是孙子也好,只要你能吃得起二十两银子一桌的酒席,他们就会像伺候祖宗似的伺候你。

店里上上下下的人已全部忙了起来,摆碗筷的摆碗筷,擦凳子的擦凳子。

碗筷果然都是全新的,比田思思用的那副碗筷至少强五倍,连桌布都换上了做喜事用的红布。

田思思的脸比桌布还红。

她总算明白表子是­干­什么的了。

那些人刚才说的话,到现在她才听懂。

她只希望自己还是没有听懂,只恨杨凡为什么要解释得如此清楚。

“这猪八戒想必也不是个好东西,说不定也做过别人的一夜新郎。”

这猪八戒是不是好人,其实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但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一想到这里,她忽然就生起气来,嘴噘得简直可以挂个酒瓶子。

“这张好儿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呢?究竟好在什么地方?”

她不免觉得好奇。

千呼万唤始出来,姗姗来迟了的张好儿总算还是来了。

一辆四匹马拉着的车,已在门外停下。

刚走回雅座的几个人,立刻又冲了出来。

掌柜的和伙计早都已弯着腰,恭恭敬敬的等在门口,腰虽然弯得很低,眼角却又忍不住偷偷往上瞟。

最规矩的男人遇到最不规矩的女人时,也会忍不住要去偷偷瞧两眼的。

过了很久,车门才打开,又过了很久,车门里才露出一双脚来。

一双纤纤瘦瘦的脚,穿着双软缎子的绣花鞋,居然没带袜子。

看到这双脚,男人的三魂六魄已经飞走了一大半。

脚刚沾着地,又缩回。

立刻有人在车门前铺起了一条鲜红的地毯,跟着马车来的,除了那两个孩子外,好像还有七八个人。

但这些人是男是女?长得是什么样子?谁也没有看见。

每个人的眼睛都已盯在这双脚上。

脚总算下了地。

这双脚旁,还有两双脚。

两个花不溜丢的小姑娘,扶着张好儿走下了马车。幔慢地走了进来。

她一手捂着胸,一手轻轻扶着小姑娘的肩,两条柳叶眉轻轻地皱着,樱桃小嘴里带着一声声娇喘。

“张好儿果然好得很。”

她究竟好在哪里呢?谁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她这样的一定是好的,没有理由不好,非好不可。

她的确很漂亮,风姿也的确很优美。

但田思思左看右看,越看越觉得她不像是个真人。她的脸虽漂亮,却像是画上去的。她风咨虽优美,却像是在演戏。

她扮的也许是西施,但田思思却觉得她像东施。

布袋戏里面的东施。

她这人简直就像是个假人。

奇怪的是,屋子里的男人眼却都已看得发直,就连猪八戒那双又细又长的眼睛,都好像也变得有点­色­迷迷的。

田思思真想把他这双眼睛挖出来。

张好儿走起路来也很特别,就好像生怕踩死蚂蚁似的,足足走了两三盏茶工夫,才从门口走到掌柜的为她摆好的座位前。

等她坐下,每个人都忍不住长长吐出口气,提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张好儿的眼睛却好像是长在头顶上的,根本没有向这些人瞧过一眼。

她刚坐下,四热荤就已端上了桌子。

这桌酒席原来只有她一个人吃,可是她只不过用筷子将菜拨了拨,就又将筷子放下,就好像发现菜里面有只绿头苍蝇似的。

每样菜都原封不动的端下去,好像每样菜都有只苍蝇。

到最后她只吃了小半腕稀饭,儿根酱菜。

酱菜还是她自己带来的。

“既然不吃,为什么要叫这么大一桌菜呢?”

“我们姑娘叫菜只不过是叫来看看的。”

这就是派头。

男人们简直快疯了。

女人喜欢有派头的男人,男人又何尝不喜欢有派头的女人?

“能跟派头这么大的女人好一好,这辈子也算没有白话了。”

牛大爷只觉得心里痒痒的,忍不住大步走了过去,用最有豪气的姿态抱了抱拳,笑道:“可是张姑娘?”

张好儿连眼皮都没有抬,淡淡道:“我是姓张。”

牛大爷道:“我姓牛。”

张好儿道:“原来是牛大爷,请坐。”

她说话也像是假的就像是在唱歌。

牛大爷的三魂七魄已全都飞得­干­­干­净净,正想坐下去。

张好儿忽又道:“牛大爷,你认得我吗?”

牛大爷怔了怔,笑道:“今日才有缘相见,总算还不迟。”

张好儿道:“这么说来,你并不认得我。”

牛大爷只好点点头。

张好儿道:“我好像也不认得你。”

牛大爷只好又点点头。

张好儿道:“你既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你,你怎么能坐下来呢?”

牛大爷的脸已发红。勉强笑道:“是你自己叫我坐下来的。”

张好儿淡淡地道:“那只不过是句客气话而已,何况……”

她忽然笑了笑,道:“我若叫牛大爷跪下来,牛大爷也会跪下来吗?”

牛大爷的脸红得像茄子,脾气却偏偏发不出来。

派头这么大的女人居然对你笑了笑,你怎么还能发脾气?

看到牛大爷真的像是条牛般怔在那里,欧阳美的眼睛已亮了,把手里的折扇摇了摇,人也跟着摇了摇,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全身的骨头好像已变得没有四两重。

牛大爷瞪着他,要看看他说什么。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掏出一大锭黄澄澄的金子,摆在桌上。

欧阳美活了五六十年,总算不是白活的。

他已懂得在这种女人面前,根本就不必说话。

他已懂得用金子来说话。

金子有时也能说话的,而且比世上所有的花言巧语都更能打动女人的心,尤其在这种女人面前也只有金子说的话她才听得懂。

他用手指在金子上轻轻弹了弹。张好儿的眼波果然瞟了过来。

欧阳美笑了,对自己的选择很得意。

他选的果然是最正确的一种法子。

谁知张好儿只瞧了他一眼,就又昂起了头。

欧阳美笑道:“这锭金子说的话,张姑娘难道没有听见吗?”

张好儿道:“它在说什么?”

欧阳美摇着折扇,笑道:“它在说,只要张姑娘点点头,它就是张姑娘的了。”

张好儿眨眨眼,道:“它真的在说话?我怎么没听见呢?”

欧阳美怔了怔,又笑道:“也许它说话的声音还嫌太轻了些。”

世上若还有比一锭金子说的话声音更大的,那就是两锭金子。

欧阳美又掏了锭金子放在桌上,用手指弹了弹,笑道:“现在张姑娘总该听见了吧?”

张好儿道:“没有。”

欧阳美的眉也皱了起来,咬咬牙,又掏出了两锭金子。

金子既然已经掏了出来,就不如索­性­表现得大方些了。

欧阳美的确笑得大方得很,悠然道:“现在张姑娘想必已听见了吧?”

张好儿道:“没有。”

她回答得简单而­干­脆。

欧阳美的表情就好像被针刺了一下,失声道:“还没有听见?四锭金子说的话连聋子都该听见了。”

张好儿忽然摆了摆手,站在她身后的小姑娘也拿不四锭金子出来,摆在桌子上。

这四锭金子比欧阳美的四锭还大得多。

张好儿道:“你是不是聋子?”

欧阳美摇摇头。

他还弄不懂张好儿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好儿淡淡道:“你既然不是聋子,为什么这四锭金子说的话你也没有听见呢?”

欧阳美道:“它在说什么?”

张好儿道:“它在说,只要你快滚,滚远些,它就是你的了。”

欧阳美的表情看来已不像是被一根针刺着了。

他表情看来就像是五百根针一齐刺在他脸上,还有三百根针刺在他ρi股上。

牛大爷忽然大笑,笑得弯下了腰。

就连田思思也不禁暗暗好笑,她觉得这张好儿非但有两下子,而且的确是个很有趣的人。

女人若看到女人在折磨男人时,总会觉得很有趣的。但是看到别的女人被男人折磨时,她自己也会气得要命。

男人就不同了。

男人看到男人被女人折磨,非但不会同情他,替他生气,心里反而会有种秘密的满足,甚至还会觉得很开心。

牛大爷现在就开心极了。

比起欧阳美来,张好儿总算还是对他很客气,说不定早已对他很有意思,只怪他自己用不错法子而已。

幸好现在补救不算太迟。

“只要有钱,还怕压不死这种女人?”

牛大爷的大爷派头又摆了出来,挺起胸膛,­干­咳了两声,道:“像张姑娘这样的人,自然不会将区区几锭金于看在眼里。”

他拍了拍胸膛,接着又道:“无论张姑娘要多少,只管开口就是,只要张姑娘肯点头,无论要多少都没关系。”

这番话说出来,他自己也觉得豪气如云。

张好儿的眼睛果然向他瞟了过来,上上下下地瞧着他。

牛大爷的骨头被她看酥了,只恨自己刚才为什么不早摆出大爷的派头来,让这女人知道牛大爷不但舍得花钱,而且花得起。

张好儿忽然问道:“你要我点头,究竟是想­干­什么呢?”

这女人倒还真会装蒜。

牛大爷大笑了,也斜着眼,笑道:“我想­干­什么,你难道还不明白?”

张好儿道:“你想要我陪你睡觉是不是?”

牛大爷大笑道:“张姑娘说话真爽快。”

张好儿忽然向外面招招手,说道:“把金花儿牵过来。”

金花儿是条姆狗,又肥又壮的姆狗。

张好儿柔声道:“无论牛大爷要多少,只管开口就是,只要牛大爷肯陪我这金花儿睡一觉,无沦要多少都没关系。”

欧阳美忽然大笑,笑得比牛大爷刚才还开心。

牛大爷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连青筋都一根根突起。

季公子一直背负着双手,在旁边冷冷的瞧着,这时才施施然走出来,淡淡道:“其实两位也不必生气,张姑娘既然看到我在这里,自然是要等我。”

他摆出最潇洒的架子,向张好儿招了招手,道:“你还等什么,要来就来吧。”

寂寞的大小姐

张好儿忽然不说话了。

每个人都以为她要说出很难听的话来时,她却忽然不说话了。

因为她知道,无论说多难听的话,也没有像不说话凶。

这简直可以气得人半死,气得人发疯。

季公子不但脸已发红。连脖子都好像比平时粗了两倍,刚才摆了半天的“公子”派头,现在已完全无影无踪。

最气人的是,张好儿虽然不说话,他却已知道张好儿要说什么。

更气人的是,他也知道别人都知道。

张好儿看看金花儿,又看看他,脸上带着满意的表情,就好像拿他们当做天生的一对儿。

季公子终于忍不住跳了起来,怒道:“你还有什么话说?你说?”

张好儿偏不说。

金花儿却“汪”的一声,向他窜了过去,还在他面前不停地摇尾巴。

季公子大怒道:“畜牲,滚开些。”

金花儿“汪汪汪”地叫。

季公子一脚踢了过去,喝道:“滚!”

金花儿:“汪!”

牛大爷忍不住大笑,道:“这人总算找到说话的对象了。”

又有个人悠然道:“看他们聊得倒蛮投机的。”

季公子连眼睛都气红了,连说话的这个人是谁都没看到,“呛”的一声,剑已出手,一剑刺了出去。

忽然间一双筷子飞来,打在他手背上。

他的剑落下去时,金花儿已一口咬住了他的手。重重咬了一口。

季公子的人已好像刚从水里捞起来一样,全身都已被冷汗湿透。

他己看出这双筷子是从哪里飞来的。

金花儿衔起筷子,摇着尾巴送了回去。它好像也知道这双筷子是谁的。

每个人都知道,但却都几乎不能相信。

季公子的剑并不慢,谁也想不到张好儿的出手居然比这有名的剑客还快。

张好儿只是皱了皱眉头,她身后已有个小姑娘伸手将筷子接了过去,道:“这双筷子已不能用了。”

张好儿终于说话了。她轻轻拍着金花儿的头,柔声道:“小乖乖,别生气,我不是嫌你的嘴脏,是嫌那个人的手脏。”

这也许就是张好儿比别的女人值钱的地方。

她不但懂得在什么时候说什么样的话,也懂得对什么人说什么样的话。

最重要的是,她还懂得在什么时候不说话。

田思思已觉得这个人实在有趣极了。

她一直不停的在笑,回到房里,还是忍不住要笑。

房间是杨凡替她租的,虽然不太好,也不太大,总算是间屋子。

田思思本来一直在担心,晚上不知睡到什么地方去,她已发现自己不但吃饭成问题,连睡觉都成问题。

谁知杨凡好像忽然又发了慈悲,居然替她在客栈里租了房间,而且还很关照她,要她早点儿睡觉。

“这猪八戒毕竟还不算是太坏的人。”

田思思咬着嘴­唇­,一个人偷偷的直笑,仿佛又想到了件很有趣的事,笑得弯下了腰。

“把田心嫁给他倒不错,一个小噘嘴,一个大脑袋,倒也是天生的一对。”

至于她自己,当然不能嫁给这种人的。

像田大小姐这样的人,当然要秦歌那样的大人物才能配得上。

想到秦歌,想到那飞扬的红丝巾,她的脸又觉得有点发红、发热。

屋子里静悄悄的,连一丝风都没有。

这见了鬼的六月天,简直可以闷得死人。

田思思真恨不得将身上的衣服全都脱光,又实在没这么大的胆子,想睡觉,又睡不着。

她躺下去,又爬起来。

“地上一定很凉,赤着脚走走也不错。”

她脱下鞋子,又脱下袜子,看着自己的脚,又忘了要站起来走走。

她好像已看得有点痴了。

女人看着自己的脚时,常常都会胡思乱想的,尤其是那些脚好看的女人。

脚好像总是跟某种神秘的事有某种抻秘的联系。

田思思的脚很好看,至少她自己一向很欣赏。

但别人是不是也会很欣赏呢?

她不知道。很少人能看到她的脚,她当然不会让别人有这种机会,但有时心里却又偷偷的想让人家看上一看。

忽然有只蚊子从床底下飞出来,叮她的脚。

至少这只蚊子也很欣赏她的脚。

所以她没有打死这只蚊子,只挥了挥手将蚊子赶走算了。

蚊子已在她脚底心叮了一口,她忽然觉得很痒,想去抓。脚心是抓不得的,越抓越痒。不抓也不行。

死蚊子,为什么别的地方不咬,偏偏咬在这地方。

她想去打死这死蚊子的时候,蚊子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她咬着嘴­唇­,穿起袜子。

还是痒,好像一直痒到心里去了。

她又咬着嘴­唇­,脱下袜子,闭起眼睛,用力一抓,才长长吐出口气,忽然发现身上的衣服不知什么时候已湿透。

这时候能跳到冷水去有多好!

田思思用一只手捏着被蚊子咬过的脚,用另一只脚跳到窗口,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推开窗子。

窗外有树、有墙、有人影、有飞来飞去的苍蝇、追来追去的猫和狗……几乎什么东西都有,就只没有水。

她唯一能找到的冷水,在桌上的杯子里。

她一口喝了下去。

外面传来更鼓,二更。

她吓了一跳,几乎将杯子都吞了下去。

二更,只不过才二更,她还以为天已经快亮了;谁知道这又长、又闷、又热的夏夜只不过刚刚开始。

屋子里忽然变得更热了,这漫漫的长夜怎么挨得过去?

有个人聊聊,也许就好得多了。

她忽然希望杨凡过来陪她聊聊,可是那大头鬼一吃饱就溜回房来,关起了门,现左说不定已睡得跟死猪一样。

吃饱了就睡,不像猪像什么?

“我就偏偏不让他睡,偏偏要吵醒他。”

田大小姐想要做的事,若有人能叫她不做,那简直是奇迹。

奇迹很少出现的。

悄悄推开门,外面居然没有人。

这种鬼天气,连院子里都没有风。有人居然能关起门来睡觉,真是本事。

杨凡的房就在对面,门还关得很紧,窗子里却有灯光透出。

“届然连灯都来不及吹熄,就睡着了,也不怕半夜里失火,把你烤了烧成猪吗?”

田思思又好气,又好笑,悄悄穿过院子。

地上好凉。

她忽然发现自己非但忘记穿鞋,连袜子都还提在手里。

看着自己的脚,怔了半天,她嘴角忽然露出一丝微笑。

笑得就像是个刚吃了三斤糖的小狐狸,甜甜的,却有点不怀好意。

将袜子揉成一团,塞在衣服里,就这样赤着脚走过去。

为什么赤着脚就不能见人?谁生下来时是穿着鞋子的?

田大小姐想要做的事,当然都有很好的解释。

门关得很严密,连一条缝部没有。

她想敲门,又缩回手。

“我若敲门,他一定不会理我的,猪八戒只要一睡着,连天塌下来都不会理。”

田思思眼珠子转了转。

“我为什么不能就这样闯进去吓他一跳?”

想到杨凡也有被人吓一跳的时候,她连什么都不想了。

她立刻就撞开门冲了去———客栈不是钱库,门自然不会做得很结实。

她只希望杨凡的心结实点,莫要被活活吓死。

杨凡没有被吓死,他简直连一点吃惊的样子都没有,还是动也不动的坐在那里,就像是张木头做的椅子。

他的确是张椅子,因为还有——个人坐在他身上。

一个很好看的人。

一个女人。

张好儿也没有被吓一跳。

她笑得还是很甜,样子还是很斯文,别的女人就算坐在客厅里的椅子上,样子也不会有她这么斯文。

她非但坐往杨凡身上,还勾住了杨凡的脖子。

唯一被吓了一跳的人,就是田思思自己。

她张大了嘴,瞪大了眼,那表情就好像刚吞下一个整­鸡­蛋。

张好儿春水般的眼波在她身上一溜,副嫣然道:“你们认得的?”

杨凡笑了笑,点点头。

张好儿道:“她是谁呀?”

杨凡道:“来,我替你们介绍介绍,这位是张姑娘,这是跟我刚刚订了亲,还汶有娶过门的老婆。”

他将一个坐在他腿上的妓汝介绍给他未来的妻子,居然还是大马金刀,四平八稳的坐着,竟完全没有一点惭愧抱歉的样子,也完全汉有一点要将张好儿推开的意思。

田思思若真有嫁给他的打算,不被他活活气死才怪。就算没有嫁给他的打算,也几乎被他气得半死。

这大头鬼实在太不给她面子了。

更气人的是,张好儿居然也连一点站起来的意思都没有。

她只是朝田思思眨了眨眼,道:“你真是未来的杨夫人?”

最气人的是,田恩思懑不承认都不行,气得连话都说不出。

不说话就是默认。

张好儿笑了,吃吃地笑道:“我本来还以为是个女采花盗哩,三更半夜的闯进门。想不到原来真是未来的杨夫人,失礼失礼,请坐请坐。”

她拍了拍杨凡的腿,又笑道:“要不要我把这位子让给你?”

田思思忽然一点也不觉得这人有趣了,只恨不得给她儿个耳括子。

但看到杨凡那种得意的样子,她忽又发觉自己绝不能生气。

“我越生气,他们越得意。”

田大小姐毕竟是聪明人,一想到这里,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

笑容虽不太自然,但总算是笑容。

张好儿的眼波好像又变成了把蘸了糖水的刷子,在她身上刷来刷去。

田思思索­性­装得更大方些,居然真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微笑着道:“你们用不着管我,也用不着拘束,我反正坐坐就要走的。”

张好儿笑道:“你真大方,天下的女人若都像你这么大方,男人一定会变得长命些。”

她居然得寸进尺,又勾住了杨凡的脖子,媚笑着说道:“你将来能娶到这么样的一位贤惠夫人,可真是运气。”

田思思也学着她的样子,歪着头媚笑逍,“其实你也用不着太夸奖我,我若真有嫁给他的意思,现在早已把你的头发都扯光了。”

张好儿眨眨眼,道:“你不打算嫁给他?”

田思思笑道:“就算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嫁给他。”

她忽又叹了口气,喃喃道:“我只奇怪一件事,怎么会有女人看上达么样一个猪八戒的。”

她好像庄自言自语,声音说得很小,却又刚好能让别人听得见。

张好儿笑道:“这就叫: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她也叹了口气,喃喃道:“有些小丫头连男人都汉见过儿个,根本还分不出哪个人好,哪个人坏,就想批评男人了,这才是怪事。”

她也像在自言自语,声音却也刚好说得能让别人听见。

田思思眨眨眼,笑道:“你见过很多男人吗?”

张好儿道:“也不算太多,但千儿八百个,总是有的。”

田思思故意作出很吃惊的样子,道:“那可真是不少了,看来已经够资格称得上是男人专家了。”

她嫣然笑着道:“据我听说,天下只有做一种事的女人,才能见到这么多男人,却不知张姑娘是­干­哪一行的呢?”

这句话说出,她自己也很得意!

“这下子看你怎么回答我,看你还能不能神气得起来?”

无论如何,张好儿­干­的这二行,总不是什么光荣的职业。

张好儿却还是笑得裉甜,媚笑道:“说来也见笑得很,我只不过是个小小的慈善家。”

慈善家这名词在当时还不普遍,不像现在有很多人都自称慈善家。

田思思怔了怔,道:“慈善家是­干­什么的?”

张好儿道:“慈善家也有裉多种,我是专门救济男人的那种。”

田思思又笑了,道:“那倒很有意思,却不知你救济男人些什么呢?”

张好儿道:“若不是我,有很多男人这一辈子都休想碰到真正的女人,所以我就尽量安慰他们,尽直让他们开心。”

她媚笑道:“你知道,一个男人若没有真正的女人安慰,是很可怜的,真正的女人偏偏又没有几个。”

这人倒是真懂得往自己脸上贴金。

田思思眼珠子一转,笑道:“若不是你,只怕有根多男人的钱也没地方花出去。”

张好儿道:“是呀,我可不喜欢男人变成守财奴,所以尽全让拖们学得慷慨些。”

她看着田思思,又笑道:“你喜欢男人都是守妨奴吗?”

两人话里都带有刺,好像恨不得叫下就将对方活活刺死。

但两个人脸上却还是笑迷迷的。

杨凡看看张好儿,又看看田思思,脸上帝着满意的表情,好像觉得欣赏极了。

“这猪八戒就好像刚吃了人参果的样子。”

田思思真想不出什么活来气他。

张好儿忽又叹了口气,喃喃道:“时候不早了,是该回去睡觉的时候了。”

她嘴里虽这么说,自己却一点也没有回去睡觉的意思。

田思思当然明白她是想要谁回去睡觉。

“你要我走,我偏偏不走,看你们又能够把我怎么样?”

其实她究竟是为了什么不走,她自己也未必知道。

她心里虽然有点酸溜溜的,但你就算杀了她,她也不会承认。

张好儿说了一句话,得不到反应,只好再说第二句了。

她故意看了看窗子,道:“现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大概不早了吧?”

田思思眨眨眼,道:“张姑娘要回去了吗?”

张好儿笑道:“反正也没什么事,多聊聊也没关系,你呢?”

田思思嫣然道:“我也没事,也不急。”

两人好像都打定了主意:“你不走,我也不走。”

但话说到这里,好像已没有什么话好说了,只有­干­耗着。

杨凡忽然轻轻推开张好儿,笑道:“你们在这里聊聊,我出去逛逛,两个女人中多了个大男人,反而变得没什么好聊的了。”

他居然真的站起来,施施然走了出去。

“你们不走,我走。”

对付女人,的确再也没有更好的法子。

“想不到这猪八戒还是个大滑头。”

田思思恨得牙痒痒的,想走,又不好意思现在跟着走。

不走,又实在和张好儿没话说。

天气好像更闷了,闷得令人连气都透不过来。

张好儿忽然道:“田姑娘这次出来,打算到什么地方去呀?”

田思思道:“江南。”

安排

张好儿道:“江南可实在是个好地方,却不知田姑娘是想去随便逛逛呢?还是去找人?”

田思思道:“去找人。”

现在杨凡已走了,她已没有心情摆出笑脸来应付张好儿。

张好儿却还是在笑,嫣然道:“江南我也有很多熟人,差不多有点名气的人,我都认得。”

这句话倒真打动田思思了。

田思思道:“你认得很多人,认不认得秦歌?”

张好儿笑道:“出来走走的人,不认得秦歌的只怕很少。”

田思思眼睛立刻亮了,道:“听说他这人也是整天到处乱跑的,很不容易找得到。”

张好儿道:“你到江南去,就是为了找他?”

田思思道:“嗯。”

张好儿笑道:“那你幸亏遇到了我,否则就要白跑一趟了。”

田思思道:“为什么?”

张好儿道:“他不在江南,已经到了中原。”

田思思道:“你……你知道他在哪里?”

张好儿点点头,道:“我前天还见过他。”

看她说得轻描淡写的样子,好像常常跟秦歌见面似的。

田思思又是羡慕,又是妒忌,咬着嘴­唇­,道:“他就在附近?”

张好儿道:“不远。”

田思思沉吟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嗫嚅着道短文:“不能告诉我他在哪里?”

张好儿道:“不能。”

田思思怔住了,怔了半晌,站起来就往外走。

张好儿忽又笑了笑,悠然道:“但我却可以带你去找他。”

田思思立刻停下脚,开心得几乎要叫了起来,道:“真的?你不骗我?”

张好儿笑道:“我为什么要骗你。”

田思思忽然又觉得她是个好人了。

田大小姐心里想到什么,要她不说出来实在很困难,她转身冲到张好儿面前,拉起张好儿的手,嫣然道:“你真是个好人。”

张好儿笑道:“我也一直都看你顺眼得很。”

田思思道:“你……你什么时候能带我去找他?”

张好儿道:“随时都可以,只怕——有人不肯让你去。”

田思思道:“谁不肯让我去?”

张好儿指了指门外,悄悄道:“猪八戒。”

田思思也笑了,又噘起嘴,道:“他凭什么不肯让我去?他根本没资格管我的事。”

张好儿道:“你真的不怕?”

田思思冷笑道:“怕什么,谁怕那大头鬼?”

张好儿道:“你现在若敢走,我现在就带你去,明天你也许就能见到秦歌了。”

田思思大喜道:“那么我们现在就走,谁不敢走谁是小狗。”

张好儿眨眨眼,笑道:“那么我们就从窗子里溜走,让那大鬼头回来找不到我们­干­着急,你说好不好?”

田思思笑道:“好极了。”

能让杨凡生气着急的事,她都觉得好极了。

于是田大小姐又开始了她新的历程。

路上不但比屋里凉快,也比院子里凉快得多。

风从街头吹过来,吹到街尾。

田思思深深吸了口气,忽然觉得脚心冰冷,才发觉自己还是赤着脚。

那猪八戒居然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到过她的脚。

田思思暗中咬了咬牙,道:“我……我回去一趟好不好?”

张好儿道:“还回去­干­什么?”

她笑了笑,又道:“你用不着担心他真的会着急,跟着我的那些大都知道我会到哪里去,明天也一定会告诉他的。”

田思思噘起嘴,冷笑道:“他急死我也不管,我只不过是想回去穿鞋子。”

张好儿道:“我那里有鞋子,各式各样的鞋子我都有。”

田思思笑道:“可是……我难道就这样走去吗?”

张好儿道:“我知道有个地方,再晚些都还能雇到车。”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你真能­干­,好像什么事都知道。”

张好儿也叹了口气,道:“那也是没法子的事,一个女人在外面混,若不想法子照顾自己,是会被男人欺负的。”

田思思道:“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张好儿笑道:“好的实在不多。”

田思思忽又问道:“但你怎么知道我姓田?难道是那大头鬼告诉你的?”

张好儿道:“嗯。”

田思思道:“他还跟你说了些什么?”

张好儿道:“男人在背后说的话,你最好还是不听。”

田思思道:“我听听有什么关系?反正他无论说什么,我都当他放屁。”

张好儿沉吟着,道:“其实他没说什么,只不过说你小姐脾气太大了些,若不好好管教,以后就更不得了。”

田思思叫了起来,道:“见他的大头鬼,他管教我?他凭什么?”

张好儿道:“他还说你迟早会嫁给他的,所以他才不能不管教你。”

田思思恨恨道:“你别听他放屁,你想想,我会不会嫁给那种人?”

张好儿道:“当然不会,他哪点能配得上你?”

田思思瞟了她一眼,忽又答道:“但你却好像对他不错。”

张好儿笑了笑,道:“我对很多男人都不错。”

田思思道:“但对他总好像有点特别,是不是?”

张好儿道:“那只因我跟他已经是老朋友了。”

田思思道:“你已认得他很久。”

张好儿道:“嗯。”

过了半晌,她又笑了笑,道:“你千万不要以为他是个老实人,他看来虽老实,其实花样比谁都多,他说的话简直连一个字都不能相信。”

田思思淡淡道:“我早就说过,他无论说什么,我都当他放屁。”

她嘴里虽这么说,心里却好像有点不舒服,她自己骂他是一回事,别人骂他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无论如何,这大头鬼总算帮过我忙的。”

田大小姐可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她已经下了决心,以后只要有机会,她一定要好好的报答他一次。

她心里好像已出现了一幅图画:“那猪八戒正被人打得满地乱爬,田小姐忽然骑着匹白马出现了,手里挥着鞭子将那些妖魔鬼怪全都用鞭子抽走。”

下面的一幅图画就是:“猪八戒跪在田大小姐的白马前,求田大小姐嫁给他,田大小姐只冷笑一声,反手抽了他一鞭子,打马而去;有个脖子上系着红丝巾的英俊少年,正痴痴的站在满天夕阳下等着她。”

想到这里,田大小姐脸上不禁露出可爱的微笑。

“也许我不该抽得太重,只轻轻在他那大头上敲一下,也就是了。”

这时街上真的响起了马蹄声。

张好儿笑道:“看来我们的运气真不差,用不着去找,马车已经自己送上门来了。”

有些人运气好像天生就很好。

来的这辆马车不但是空的,而且是辆很漂亮、很舒服的新车子。

赶车的也是个很和气的年轻人,而且头上还系着条红丝巾。

鲜红的丝巾在晚风中飞扬。

田思思已看得有些痴了。

看到这飞扬的红丝巾,就仿佛已看到了秦歌。

赶车的却已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搭讪着笑道:“姑娘还不上车?”

田思思的脸红了红,忍不住道:“看你也系着条红丝巾,是不是也很佩服秦歌?”

赶车的笑道:“当然佩服,江湖中的人谁不佩服秦大侠。”

田思思道:“你见过他?”

赶车的叹了口气,道:“像我们这种低三下四的人,哪有这么好的运气?”

田思思道:“你很想见他?”

赶车的道:“只要能见到秦大侠一面,要我三天不吃饭都愿意。”

田思思笑了。

听到别人赞美秦歌,简直比听到别人赞美她自己还高兴。

她抿嘴一笑,道:“我明天就要和他见面了,他是我的……我的好朋友。”

她并没有觉得自己在说谎,因为她心目中,秦歌非但已是她的好朋友,而且简直已经是她的情人,是她未来的丈夫。

赶车的目中立刻充满了羡慕之意,叹息着道:“姑娘可真是好福气田思思的身子轻飘飘的,就像是已要飞了起来。

她也觉得自己实在是好福气,选来选去,总算投有选错。

秦歌真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车马停下。

车马停下时,东方已现出曙­色­。

田思思正在做梦,一个又温馨、又甜蜜的梦。

梦中当然不能缺少秦歌。

她实在不愿从梦境中醒来,但张好儿却在摇她的肩。

田思思揉揉眼腈,从车窗里望出去。

一道朱红­色­的大门在曙­色­中发光,两个巨大的石狮子蹲踞在门前。

田思思眨了眨眼,问道:“到了吗?这里是什么地方?”

张好儿道:“这就是寒舍。”

田思思笑了。

“寒舍”这种名词从张好儿这种人嘴里说出来,她觉得很滑稽、很有趣。

也许现在无论什么事她都会觉得很有趣。

张好儿道:“你笑什么?”

田思思笑道:“我在笑你太客气,假如这种地方也算是‘寒舍’,要什么样的屋子才不是寒舍呢?”

张好儿也笑了,笑得很开心。

听到别人称赞自己的家,总是件很开心的事。

田思思却已有点脸红,她忽然发觉自己也学会了虚伪客气。

其实无论什么人看到这种地方都会忍不住赞美几句的。

朱门上的铜环亮如黄金,高墙内有宽阔的庭院,雕花的廊柱,窗子上糊着雪白的粉纹纸,却被覆院的浓荫映成淡淡的碧绿­色­。

院子里花香浮动,乌语啁啾,堂前正有双燕子在衔泥做窝。

田思思道:“这屋子是你自己的?”

张好儿道:“嗯。”

田思思道:“是你自己买下来的?”

张好儿道:“前两年刚买的,以前的主人是位孝廉,听说很有学问,却是个书呆子,所以我价钱买得很便宜。”

田思思叹了口气,又笑道:“看来做‘慈善家’这一行真不错,至少总比读书中举好得多。”

张好儿的脸好像有点发红,扭过头去轻轻咳嗽。

田思思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讪讪地笑着,道:“秦歌今天会到这里来?”

张好儿道:“我先带你到后面去歇着,他就算不来,我也能把他找来。”

后园比前院更美。

小楼上红栏绿瓦,从外面看过去宛如图画,从里面看出来也是幅图画。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这地方好美。”

张好儿道:“天气太热的时候,我总懒得出去,就在这里歇夏。”

田思思道:“你倒真会享福。”

其实她住的地方也绝不比这里差,却偏偏有福不会享,偏要到外面来受罪。

张好儿笑道:“你若喜欢这地方,我就让给你,你以后跟秦歌成亲的时候,就可以将这里当洞房?”

田思思眼圈好像突然发红,忍不住拉起她的手,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张好儿柔声道:“我早就说过,一看你就觉得顺眼,这就叫缘份。”

她拍了拍田思思的手,又笑道:“现在你应该先好好洗个澡,再好好睡一觉;秦歌来的时候,我自然会叫醒你,你可要打扮得漂亮些呀。”

田思思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又脏又破的衣服,看着那双赤脚,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张好儿笑道:“你的身材跟我差不多,我这就去找几件漂亮的衣服,叫小兰送过来。”

田思思道:“小兰?”

张好儿道:“小兰是我新买的丫头,倒很聪明伶俐,你若喜欢,我也可以送你。”

田思思看着她,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感激。

无论­干­哪一行的都有好人,她总算遇着了一个真正的好人。墙上挂着幅图画。

白云缥缈间,露出一角朱檐,仿佛是仙家楼阁。仙山下流水低回,绿草如茵,一双少年男女互相依偎着,坐在流水畔,绿草上,仿佛已忘却今夕何夕?今世何世?

画上题着一行诗:“只羡鸳鸯不羡仙。”

好美的图画。好美的意境。

“假如将来有一天,我跟秦歌也能像这榉子,我也绝不会想做神仙。”

田思思正痴痴地看着,痴痴地想着,外面忽然有人在轻轻敲门。

门是虚掩着的。

田思思道:“是小兰吗?……进来。”

一个穿着红衣服的俏丫环。捧着一大叠鲜艳的衣服走了进来。低着头道:“小兰听姑娘的吩咐。”

她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不生气时嘴也好像是噘着的。

田思思几乎忍不住大声叫了出来。

田心!

这俏丫头赫然竟是田心。

田思思冲过去抱住她,将她捧着的一叠衣服都撞翻在地上。

“死丫头,死小鬼,你怎么也跑到这里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这丫头瞪大了眼睛,好像显得很吃惊,吃吃道:“我来了两年。”

田思思笑骂道:“小鬼,还想骗我?难道以为我已认不出你了吗?”

这丫头眨眨眼,道:“姑娘以前见过我?”

田思思道:“你以前难道没见过我?”

这丫头道:“没有。”

田思思怔了怔,道:“你已不认得我?”

这丫头道:“不认得。”

田思思也开始有点吃惊了,揉揉眼睛,道:“你……你难道不是田心?”

这丫头道:“我叫小兰,大小的小,兰花的兰。”

看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并不像说谎,也不像是开玩笑。

田思思道:“你……你莫非被鬼迷住了?”

小兰看着她,就好像看着个神经病人似的,再也不想跟她说话了,垂头道:“姑娘若是没什么别的吩咐,我这就下去替姑娘准备水洗澡。”

她不等话说完,就一缕烟似的跑了下去。

田思思怔住了。

“她难道真的不是田心?”

“若不是田心,又怎会长得跟田心一模一样,甚至连那小噘嘴都活脱脱像是一模子里刻出来的。”

“天下真有长得这么像的人?”

田思思不信,却又不能不信,两个很健壮的老妈子,抬着一个很好看的澡盆走进来。

盆里的水清澈而芬芳,而且还是热的。

小兰手里捧着盒豆蔻澡豆,还有条洁白的丝巾,跟在后面,道:“要不要我侍候姑娘洗澡?”

田思思瞪着她,摇摇头,忽又大声道:“你真的不是田心?”

小兰吓了一跳,用力摇摇头,就好像见了鬼似的,又溜了。

田思思叹了口气,苦笑着哺喃道:“我才是真的见了鬼了……天下真有这么巧的事?……”

她心里虽充满了怀疑,但那盆热水的诱惑却更大。

没有任何一个三天没洗澡的女人,还能抗拒这种诱惑的。

田思思叹了口气,慢慢地解开了衣钮。

对面有个很大的圆镜,映出了她苗条动人的身材。

她的身材也许没有张好儿那么丰满成熟,但她的皮肤却更光滑,肌­肉­却更坚实,而且带着种Chu女独有的温柔弹­性­。

她的腿笔直,足踝纤巧,线条优美。

她的身子还没有被男人拥抱过。

她在等,等一个值得她等的男人,无论要等多久她都愿意。

秦歌也许就是这男人。

她脸上泛起一阵红晕,好像己变得比盆里的水还热些,贴身的衣服已被汗湿透,她优柔的曲线己完全在镜中现出。她慢慢地解开衣襟,整个人忽然僵住!屋里有张床,大而舒服。

床上高悬着锦帐。

锦帐上挂着粉红­色­的流苏。

田思思忽然从镜子里看到,锦帐上有两个小洞。

小洞里还在发着光。

眼睛里的光。

有个人正躲在帐子里偷看着她。

田思思又惊又怒,气得全身都麻木了。

她用力咬着嘴­唇­,拼命压制着自己,慢慢地解开第一粒衣钮,又慢漫地开始解第二粒。

突然间,她转身窜过去,用力将帐子一拉。

帐于被拉阃,赫然有个人躲在帐后。

一个动也不动的人。

偷看大姑娘洗澡的人,若是突然被人发现,总难免要大吃一惊。

但这人非但动也不动,脸上也完全没有丝毫吃惊之­色­。

这难道不是人,只不过是个用灰石雕成的人像?四田思思知道他是个人。

非但知道他是个人,而且还认得他。

“葛先生!”

那恶鬼般的葛先生,­阴­魂不散,居然又在这里出现了!

田思思吓得连嗓子都已发哑,连叫都叫不出来,连动都不能动。

葛先生也没有动。

他非但脚没有动,手没有动,连眼珠都没有动。

一双恶鬼般的眼珠,直勾勾地瞪着田思思,眼睛里也全无表情。

但没有表情比任何表情都可怕。

田思思好不容易才能抬起脚,转身往外面跑。

跑到门口,葛先生还是没有动。

他为什么不追?

难道他已知道田思思跑不了?

田思思躲到门后,悄悄的往里面看了看,忽然发现葛先生一双死灰­色­的眼睛,还是直勾勾地瞪在她原来站着的地方。

“这人莫非突然中了邪?”

田思思虽然不敢相信她有这么好的运气,心里虽然还是怕,但是这恶魔若是真的中了邪,岂非正是她报复的机会?

这诱惑更大,更不可抗拒。

田思思咬着嘴­唇­,一步一步,慢慢地往里走。

葛先生还是不动,眼睛还是直勾勾地瞪着原来的地方。

田思思慢慢的弯下腰,从澡盆上的小凳子上拿起盒澡豆。

盒子很硬,好像是银子做的。

无论谁头上被这么硬的盒子敲一下,都难免会疼得跳起来。

田恩恩用尽全身力气,将盒子摔了出去。

“咚”的,盒子打在葛先生头上。

葛先生还是没有动,连眼珠于都没有动,好像一点感觉都发有。

但他的头却已被打破了。

一个人的头若被打破,若还一点感觉都没有,那么他就不算是死人,也差不多了。

田思思索­性­将那小凳子也摔了过去。

这次葛先生被打得更惨,头上的小洞已变成大洞,血已往外流。

但他还是动也不动。

田思思松了口气,突然窜过去,“啪”的,给了他一个大耳光。

他还是不动。

田思思笑了,狠狠的笑道:“姓葛的,想不到你也有今天。”

田大小姐并不是个很凶狠的人,心既不黑,手也不辣。

但她对葛先生实在是恨极了,从心里一直恨到骨头里。

她一把揪住梆先生的头发,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反手又是一顿耳光,“劈劈啪啪”,先来了十七八个大耳光,气还是没有出。

洗澡水还是热的,热得在冒气。

一个人的头若被按在这么热的洗澡水里,那滋味一定不好受。

田思思就将葛先生的头按了进去。

水星没有冒泡。

难道他已连气都没有了?已是个死人?

田思思手已有点发软,将他的头提了起来。

他眼睛还在直勾勾的瞪着,还是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田思思有点发慌了,大声道:“喂,你听见我说话吗?……你死了没有?”

突听一人格格笑道:“他没有死,却已听不见你说话了。”

笑声如银铃。

其实很少有人能真的笑得这么好听,大多数人的笑声最多只不过像铜铃,有时甚至像是个破了的铜铃。

白思思用不着回头,就知道是张好儿来了。

笑声也是­干­“慈善家”这一行最重要的条件之一。

张好儿自然是这一行中的大人物,所以她不但笑得好听,也很好看。

田思思恨恨道:“你认得这人?”

张好儿摇摇头,冷笑道:“这种人还不够资格来认得我。”

田思思冷笑道:“那么,他怎会做了这里的入幕之宾?”

张好儿眨眨眼,道:“你真不知道他怎么来的?”

田思思道:“我当然不知道。”

张好儿道:“我也不知道。”

她忽又笑了笑,道:“但我却知道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

田思思道:“快说。”

张好儿道:“你难道看不出他被人点住了|­茓­道?”

田思思这才发现葛先生果然是被人点了|­茓­道的样子,而且被点的|­茓­道绝不止一个地方。

但葛先生武功并不弱,她一向都很清楚,若说有人能在他不知不觉中点住他七八处|­茓­道,这种事简直令人难以相信。

田思思忍不住道:“是你点了他的|­茓­?”

张好儿笑道:“怎么会是我?我哪里有这么大的本事?”

田思思道:“不是你是谁?”

张好儿悠然道:“你猜猜看,若是猜不出,我再告诉你。”

田思思道:“我猜不出。”

她嘴里说“猜不出”的时候,心里已猜出了,忽然跳了起来,道:“难道是秦歌?”

张好儿笑道:“猜对了。”

田思思张大了嘴,瞪大了眼睛,好像随时都要晕过去。

过了很久,她才能长长吐出口气,道:“他……他已经来了?”

张好儿道:“已经来了半天。”

她又解释着道:“他来的时候,看到有个人鬼鬼祟祟的窜到这小楼上来,就在暗中跟着,这人在帐子上挖洞的时候,他就点了他的|­茓­道。”

帐子后果然有个小窗子,他们想必就是从这窗子里掠进来的。

张好儿笑道:“奇怪的是,帐子后面出了那么多事,你居然一点都不知道——你那时难道在做梦?”

田思思的确在做梦。一个不能对别人说出来的梦。

她红着脸,低下头,道:“他人呢?”

张好儿道:“他点住这人的|­茓­道后,才去找我……”

田思思忽然打断了她的活,咬着嘴­唇­道:“那时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也免得我被这人……被这人……”

“偷看”这两个宇,她实在说不出来。

张好儿道:“他虽然不是君子,但看到女孩子在脱衣服时,还是不好意思出来见面的。”

田思思的脸在发烫,低着头道:“他……他刚才也看见了?”

张好儿道:“帐子上若有两个洞,就算是君子,也会忍不住要偷看两眼的。”

田思思不但脸在发热,心好像也在发热,嗫嚅着道:“他说了我什么?”

张好儿笑道:“他说你不但人长得漂亮,腿也长得漂亮。”

田思思道:“真的?”

张好儿叹了口气,道:“为什么不是真的?我若是男人,我也会这么说的。”

田思思头垂得更低,虽然不好意思笑,却又忍不住在偷偷地笑。

对一个少女说来,天下绝没有再比被自己意中人称赞更美妙的事了。

张好儿道:“我只问你,你现在想不想见他?”

田思思道:“他在哪里?”

张好儿道:“就在楼下,我已经带他来了。”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田思思已要转身往外面走。

张好儿一把拉住了她,朝她身上努了努嘴,笑道:“你达样子就想去见人?”

田思思红着脸笑了。

张好儿道:“你就算已急得不想洗澡,但洗洗脚总来得及吧。”

水还是热的。

葛先生已被塞到床底下。

张好儿道:“暂时就请他在这里趴一下,等等再想法子收拾他。”

田思思用最快的速度洗好脚,但穿衣服的时候就慢了。

衣服有好儿件,每件都很漂亮。

田思思挑来选去,忍不住要向张好儿求教了。

男人喜欢的是什么,张好儿自然知道得比大多数女人都清楚。

田思思道:“你看我该穿哪件呢?”

张好儿上上下下瞧了她儿眼,笑道:“依我看,你不穿衣服的时候最好看。”

她的确很了解男人,你说对不对?五田思思下楼的时候,心一直在不停地跳。

秦歌长得究竟是什么样子?有没有她想象中那么英俊潇洒?

田思思只知道他身上一定有很多刀疤。

但男人身上有刀疤,非但不难看,反而会显得更有英雄气概。

“无论如何,她总算能够跟她心目中的大人物见面了?”

田思思闭着眼睛,迈下最后一步梯子,再睁开眼。

她就看到了秦歌!

秦歌几乎和她想象中一模一样——简直就是少女们梦中所想的那种男人。

他身材比普通人略微高一点,却不算太高。

他的肩很宽,腰很细,看来健壮而­精­悍,尤其是在穿着一身黑衣服的时候。

他的眼睛大而亮,充满了热情。

一条鲜红的丝巾,松松地系在脖子上。

田思思忽然发现,红丝巾系在脖子上,的确比系在任何地方都好看。

秦歌看着她的时候,目中带着种温柔的笑意,无论谁看到他这双眼睛,都不会再注意他脸上的刀疤了。

他看到田思思的时候,就站了起来,不但目中带着笑意,脸上也露出了温和潇洒的微笑。

他显然很喜欢看到田思思,而且毫不掩饰地表示了出来。

田思思的心跳得更厉害。

她本来应该大大方方走过去的,但却忽然在楼梯口怔住。

她忽然发觉自己忘了一件事。

从一开始听到秦歌这名字的时候,就有了许许多多种幻想。

她当然想到过自己见到秦歌时是什么情况,也幻想过自己倒在他怀里时,是多么温馨,多么甜蜜。

她甚至幻想过他们以后在一起生活的日子,她会陪他喝酒、下棋、骑马,陪他闯荡江湖,她要好好照顾他,每天早上,她都会为他在脖子上系着一条­干­净的红丝巾,然后再替他煮一顿可口的早餐。

她什么都想到过,也不知想了多少遍。

但她却忘了一仵事。

她忘了去想一见到他时,应该说些什么话。

在幻想中,她一见到秦歌时,就己倒在他怀里。

现在她当然不能这么样做,当然知道自己应该先陪他聊聊天,却又偏偏想不出应该说些什么?

秦歌好像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温柔地笑着,道:“请坐。”

田思思低着头,走过去坐下来,坐下来时还是想不出该说什么。

这本是她花了无数代价才换来的机会,她至少应该表现得大方些、聪明些,但到了这种节骨眼上,她却偏偏忽然变得像是个舌头短下三寸的呆鸟。

她简直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割下来,拿去给别人修理修理。

张好儿偏偏也不说话,只是扶着楼梯远远的站在那里,看着他们微笑。

幸好这时那俏丫头小兰已捧了两盏茶进来,送到他们身旁的奈几上。

她也垂着头,走到田思思面前时,仿佛轻轻说了两个宇。

但田思思晕晕乎乎的,根本没听见她在说什么。

小兰只好走了。

她走的时候嘴噘得好高,像是又着急,又生气。

张好儿终于盈盈走了过来:“这里难道是个葫芦店吗?”

秦歌怔了怔,道:“葫芦店?”

张好儿吃吃笑道:“若不是葫芦店,怎会有这么大的两个闭嘴葫芦。”

秦歌笑了,抬头看了看窗外,道:“今天天气好像不错。”

张好儿道:“哈哈哈。”

秦歌道:“哈哈哈是什么意思?”

张好儿道:“一点意思也没有,就好像你说的那句话一样,说了等于没说。”

秦歌又笑了笑,道:“你要我说什么?”

张好儿眨眨眼,道:“你至少应该问问她。贵姓呀?大名呀?府上在哪里呀?……这些话难道也要我来教你?”

秦歌轻轻咳嗽了两声,道:“姑娘贵姓?”

田思思道:“我姓田,叫田思思。”

张好儿皱着眉,道:“这是有人在说话,还是蚊子叫?”

田思思也笑了,屋子里的气氛这才轻松了一点。

秦歌刚想说什么,那俏丫头小兰忽又垂头走了进来。走到田思思面前,捧起儿上的茶,也不知怎的,手忽然一抖,一碗茶全部泼在田思思身上。

小兰赶紧去擦,手忙脚乱的在田思思身上乱擦。

田思思觉得她的手好像乘机往自己怀里摸了摸,她看来并不像这么笨手笨脚的人,田思思刚觉得有点奇怪,张好儿已沉下脸,道:“你跑来跑去的­干­什么?”

小兰的脸­色­有点发白,垂首道:“我……我怕田姑娘的茶凉了,想替她换一盅。”

张好儿沉着脸道:“谁叫你多事的,出去,不叫你就别进来。”

小兰道:“是。”

她又低着头走了出去,临走的时候,好像还往田思思身上瞟了一眼,眼­色­仿佛有点奇怪。

难道她有什么秘密话要告诉田思思?

田思恩完全没有想到这一点,她看着身上的湿衣服,已急得要命,哪里还有功夫去想别的。

何况,这丫头假如真的有话要说,刚才送衣服去的时候,就已经应该说出来了,完全没有理由要等到这种时候再说。

田思思咬着嘴­唇­,忽然道:“我……我想去换件衣服。”

秦歌立刻道:“姑娘请。”

他站了起来,微笑着道:“在下也该告辞了,姑娘一路劳顿,还是休息一会儿的好。”

他居然就这么样一走了之。

等他一出门,张好儿就急得直跺脚,道:“我好不容易才安排了这机会让你们见面,你怎么竞让煮熟了的鸭子飞了?”

田思思涨红了脸,道:“我……我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一看见他,我就说不出活来。”

张好儿道:“这样子你还想锁住他?人家看见你这种呆头呆脑的样子,早就想打退堂鼓了,否则又怎么会走?”

田思思道:“下次……下次我就会好些的。”

张好儿冷笑,道:“下次?下次的机会只怕已不多了。”

田思思拉起她的手,央求着,道:“君子有成|人之美,你就好人做到底吧。”

张好儿用眼角瞟着她,“噗哧”一笑,道:“我问你,你对他印象怎么样?你可得老实说。”

田思思脸又红了,道:“我对他印象当然……当然很好。”

张好儿道:“怎么样好法?”

田思思道:“他虽然那么有名,但却一点也不骄傲,一点也不粗鲁,而且对我很有礼貌。”

她眼波朦胧,就像做梦似的。

张好儿盯着她,道:“还有呢?”

田思思轻轻叹了口气,道:“别的我也说不出了,总之他是个很好的人,我并没有看错。”

张好儿道:“你愿意嫁给他?”

田思思咬着嘴­唇­,不说话。

张好儿道:“这可不是我的事,你若不肯说老实话,我可不管了。”

田思思急了,红着脸道:“不说话的意思你难道还不懂?”

张好儿又“噗哧”一声笑了,摇着头道:“你们这些小姑娘呀,真是一天比一天会作怪了。”

她又正­色­接着道:“既然你想嫁给他,就应该好好把握住机会。”

田思思终于点了点头。

张好儿道:“现在机会已不多了,我最多也不过只能留住他一两天。”

田思思道:“一两天?只有一两天的工夫,怎么够?”

张好儿道:“两天已经有二十四个时辰,二十四个时辰已经可以做很多事,假如换了我,两个时辰就已足够。”

田思思道:“可是我真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

张好儿轻轻拧了拧她的脸,笑道:“傻丫头,有些事用不着别人教你也应该知道的,难道你还要我送你们迸洞房吗?”她银铃般挢笑着走了出去,笑声越来越远。

门还开着。风吹在湿衣服上,凉飕飕的。

田思思痴痴的想着,随手拉了拉衣襟,忽然有个纸卷从怀里掉出来,可是她根本没有注意。

“有些事用不着别人教的。”田思思只觉自己的脸又在发烫,咬着嘴­唇­,慢慢地走上楼。六楼下很静,一个人也没有。

那俏丫头小兰又低着头走进来,想是准备来收拾屋子。

她看到地上的纸卷,脸­色­忽然变了,立刻赶过去捡起来。

纸卷还是卷得好好的,显然根本没有拆开来过。

她噘着嘴,轻轻跺着脚,好像准备冲上楼去。

就在这时,楼上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呼。

床底下的葛先生忽然不见了。

田思思本来几乎已完全忘了他这个人,一看到秦歌,她简直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等她坐到床上,才想起床底下还有个鬼。

鬼就是鬼,你永远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他若缠住了你,你就永远不得安宁。

田思思的惊呼声就好像真的遇着鬼一样。

葛先生这人也的确比鬼还可怕。

直到张好儿赶来的时候,她还在发抖,忽然紧紧抱住张好儿,失声痛哭起来,嗄声道:“那人已走了。”

张好儿轻轻拍着她,柔声道:“走了就走了,你不用怕,有我在这里,你什么都用不着害怕。”

田思思道:“可是我知道他一定还会再来的,他既然知道我在这里。就绝不会轻易放过我。”

张好儿道:“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这样缠着你?”

田思思流着泪道:“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缠着我?我既不久他的,也没有得罪他,我……根本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张好儿道:“但是你却很怕他。”

田思思颤声道:“我的确怕他,他根本不是人……”

只听一人道:“无论他是人是鬼,你都用不着怕他。他若敢再来,我就要他回不去。”

秦歌也赶来了。

他的声音温柔而镇定,不但充满丁自信,也可以给别人信心。

张好儿冷笑道:“他这次本来就应该回不去的。若是我点了他的|­茓­道,他连动都动不了。”

秦歌淡淡地笑了笑,道:“这的确要怪我出手太轻,因为那时我还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张好儿道:“偷偷溜到别人闺房里,在别人帐子上挖洞,难道还会有什么好人?”

秦歌道:“可是我……”

张好儿根本不让他说话,又道:“不管你怎么说,这件事你反正有责任,我这小妹妹以后假如出了什么事,我就唯你是问。”

秦歌叹了口气,苦笑着喃喃道:“看来我以后还是少管点闲事的好。”

张好儿道:“但你现在已经管了,所以,就要管到底。”

秦歌道:“你要我怎么管?”

张好儿道:“你自己应该知道。”

秦歌沉吟着,道:“你是不是要我在这里保护田姑娘?”

张好儿这才展颜一笑,嫣然道:“你总算变得聪明些了。”

田思思躲在张好儿怀里,也忍不住要笑。

她本来还觉得张好儿有点不讲理,现在才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这么样做,就是为了要安排机会,让他们多接近接近。

张好儿又道:“我不但要你保护她,还要你日日夜夜的保护她,一直到你抓到那人为止。”

秦歌道:“那人若永远不再露面呢?”

张好儿眨眨眼,道:“那么你就得保护她一辈子。”

这句话实在说得大露骨,就算真是个呆子,也不会听不出她的意思。

不但田思思脸红了,秦歌的脸好像也有点发红。

但是他并没有拒绝,连一点拒绝的表示都没有。

田思思又欢喜,又难为情。索­性­躲在张好儿怀里不出来。

张好儿却偏偏要把她拉出来,轻拭着她的泪痕,笑道:“现在你总算放心了吧,有他这种人保护你,你还怕什么……你还不肯笑一笑?”

田思思想笑,又不好意思;虽不好意思,却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张好儿拍手道:“笑了笑了,果然笑了!”

田思思悄悄拧了她一把,悄悄道:“死讨厌。”

张好儿忽然转过身,道:“你们在这里聊聊,我失陪了。”

她嘴里说着话,人已往外走。

田思思赶紧拉住了她,着急道:“你真的要走?”

张好儿道:“既然有人讨厌我,我还在这里­干­什么?”

田思思急得涨红了脸,道:“你……你不能走。”

张好儿笑道:“为什么不能走?他可以保护你一辈子,我可没这能耐,我还要去找个人来保护我哩。”

她忽然甩脱田思思的手,一缕烟跑下了楼。

田思思傻了。

她忽然变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双手也不知该往什么地方放才好,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在“噗通噗通”地跳。

秦歌好像正微笑着在看她。

她却不敢看过去,但闭着眼睛也不行,睁开眼睛又不知该往哪里看才好,只有垂着头,看着自己一双春葱般的手。

秦歌好像也在看着她的手。

她又想将手藏起来,但东藏也不对,西藏也不对,简直恨不得把这双手割下来,找块布包住。

只可惜现在真的要割也来不及了。

秦歌的手已伸过来,将她的手轻轻握住。

田思思的心跳得更厉害,好像已经快跳出了腔子,全身的血都已冲上下头,只觉得秦歌好像在她耳边说着话,声音又温柔,又好听。

但说的究竟是什么,她却根本没有听清楚,连一个字也没听清楚。

秦歌好像根本不是在说话,是在唱歌。

歌声又那么遥远,就仿佛她孩子时在梦中听到的一样。

她痴痴迷迷的听着,似已醉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发觉秦歌的手已轻轻揽住了她的腰。

她的身子似已在秦歌的怀里,已可感觉到他那灼热的呼吸。

他的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起来,嘴里还在含含糊糊地说着活。

田思思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觉得他的手越抱越紧……

他好像忽然变成有三只手了。

田思思的身子已开始发抖,想推开他,却偏偏连一点力气也没有,只觉得整个人仿佛在腾云驾雾似的。

然后她才发现身子已被秦歌抱了起来,而且正在往床那边走。

她就算什么事都不太懂,现在也知道情况有点不妙了。

但这岂非正是她一直在梦中盼望的吗?

“不,不是这榉子的,这样子不对。”

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对,她也并不太清楚。

她只觉得现在一定要推开他,一定要拒绝。

但拒绝好像已来不及了。

在她感觉中,时间好像已停颇,秦歌应该还站在原来的地方。

但她也不知怎么回事,她忽然发觉自己已在床上了。

床很软。

温暖而柔软,人躺在床上,就仿佛躺在云堆里。

她非但没有力气拒绝,也没有时间拒绝了。

男女间的事有时实茌很微妙,你若没有在适当的时候拒绝,以后就会忽然发现根本没有拒绝的机会了。

因为你已将对方的勇气和信心都培养了出来。

你就算拒绝,也已投有用。

秦歌的声音更甜,更温柔。

男人只有在这种时候,声音才会如此甜蜜温柔。

这种时候,就是他已知道对方已渐渐无法拒绝的时候。

这也是男人最开心,女人最紧张的时候。

田思思紧张得全身都似已僵硬。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有人在敲门。

只听小兰的声音在门外道:“田姑娘、秦少爷,你们要不要吃点心?我刚炖好了燕窝粥。”

秦歌从床上跳起来,冲过去,拉开门大声道:“谁要吃这见鬼的点心,走!快走!走远点!”

他声音凶巴巴的,一点也不温柔了。

小兰噘着嘴,悻悻地下了楼。

秦歌正想关上门,谁知他自己也已被人用力推了出去。

田思思不知何时也已下床,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推出了门。

“砰”的,门关上。

田思思的身子倒在门上,喘着气,全身衣裳都已湿透。

秦歌当然很吃惊,用力敲门,道:“你这是­干­什么?为什么把我推出来?快开门。”

田思思咬着牙,不理他。

秦歌敲了半天门,自己也觉得没趣了,喃喃道:“奇怪,这人难道有什么毛病?”

这本是她梦中盼望着的事,梦中思念着的人,但等到这件事真的实现,这个人真的已在身旁时,她反而将这人推了出去。

听到秦歌下楼的声音,她虽然松了口气,但心里空空的,又仿佛失去了什么。

“他这一走,以后恐怕就不会再来了。”

田思思的脸虽已变得苍伯,眼圈儿却红了起来,简直恨不得立刻就大哭一场。

但就在这时,楼梯上又有脚步声响起。

“莫非他又回来?”

田思思的心又开始“噗通噗通”的在跳。虽然用力紧紧抵住了门,却又巴望着他能一脚将门踢开。

她想的究竟是什么,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快开门,是我。”

这是张好儿的声音。

田思思虽又松了口气,却又好像觉得有点失望。

门开了。

张好儿气冲冲的走了进来,一ρi股坐到椅子上,铁青着脸,瞪着她,忽然大声道:“你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毛病?”

田思思摇摇头,又点点头,坐下去,又站起来。

看到她这种失魂落魄的样子,张好儿的火气才平了些,叹着气道:“我好容易才替你安排了这么个好机会,你怎么反而将别人赶走了?”

田思思脸又红了,低着头道:“我……我怕。”

张好儿道:“怕?有什么好怕的?他又不会吃了你。”

说到这里,她自己也忍不住“噗哧”一笑,柔声道:“你现在又不是小孩子了,还怕什么?这种事本就是每个人都要经过的,除非你一辈子不想嫁人。”

田思思咬着嘴­唇­,道:“可是……可是他那种急吼吼的样子,教人怎么能不怕呢!”

张好儿笑道:“噢……原来你并不是真的怕,只不过觉得他太急了些。”

她走过来轻抚着田思思的头发,柔声道:“这也难怪你,你究竟还是个大姑娘,但等你到了我这样的年纪,你就会知道,男人越急,就越表示他喜欢你。”

田思思道:“他若真的喜欢我,那就应该对我尊重些。”

张好儿又“噗哧”一声笑了,道:“傻丫头,这种事怎么能说他不尊重你呢?你们若是在大庭广众前,他这么样做就不对了;但只有你们两个人在房里的时候,你就该顺着他一点。”

她眨着眼笑了笑。悄悄道:“以后你就会知道,你只要在这件事上顺着他一点,别的事他就会完全听你的;女人想要男人听话,说来说去也只有这一招。”

田思思脸涨得通红,这种活她以前非但没听过,简直连想都不敢想。

张好儿道:“现在我只问你一句话,你究竟是不是真的对他有意思?”

田思思嗫嚅着道:“他呢?”

张好儿道:“你用不着管他,我只问你,愿意不愿意?”

田思思鼓足勇气,红着脸道:“我若愿意,又怎么样呢?”

张好儿道:“只要你点点头,我就作主,让你们今天晚上就成亲。”

田思思吓了一跳,道:“这么快?”

张好儿道:“他明后天就要回江南了,你苦想跟他回去,就得赶快嫁给他;两人有了名份,一路上行走也方便些。”

田思思道:“可是……可是我还得慢慢的想一想。”

张好儿道:“还想什么?他是英雄,你也是个侠女,做起事来就应该痛痛快快的;再想下去,煮熟的鸭子只怕就要飞了。”

她正­色­接着道:“这是你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若不好好把握住,以后再想找这么样一个男人,满街打锣都休想找得到。”

田思思道:“可是……可是你也不能够这么样逼我呀。”

张好儿叹了口气,道:“现在你说我逼你,以后等别人叫你‘秦夫人’的时候,你就会感激我了。要知道‘秦夫人’这衔头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得到的,天下也不知有多少个女孩子早就等着想要抢到手呢。”

田思思闭上了眼睛。

她仿佛已看到自己和秦歌并肩奔驰回到了江南,仿佛已看到一大群、一大群的人迎在他们马前欢呼。

“秦夫人果然长得真美,和秦大侠果然是天生的良缘佳偶,也只有这么样的美人才配得上秦大侠这样的英雄。”

其中自然还有个脑袋特别大的人,正躲在人群里偷偷地看着她,目光中又是羡慕,又是妒忌。

那时她就会带着微笑对他说:“你不是说我一定嫁不出去吗?现在你总该知道自己错了吧。”

她甚至好像已看到这大头鬼后悔得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只听张好儿悠然道:“我看,你还是赶快决定吧,否则‘秦夫人’这街头只怕就要被别人抢走了。”

田思恩忽然大声道:“只有我才酝做秦夫人,谁也休想抢走!”七嫁衣是红的。

田思思的脸更红。

她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自己都忍不住要对自己赞美儿句。

张好儿就在她身旁,看着喜娘替她梳妆。

开过脸之后的田大小姐,看来的确更娇艳了。

张好儿叹了口气,喃喃道:“真是个天生的美人胎子,秦歌真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

她微笑着,又道:“但他倒也总算配得过你了,田大爷若知道自己有了这么样一个好女婿,也一定会很满意的。”

田思思心里甜甜的。

这本是她梦寐以求的事,现在总算心愿已偿,你叫她怎么能不开心呢?

“只可惜田心不在这里,否则她一定也欢喜得连嘴都撅不起来了。”

想到田心,就不禁想到小兰。

田思思忍不住问道:“你那丫头小兰呢?”

张好儿道:“这半天都没有看到她,又不知疯到哪里去了。”

田思思道:“以前我也有个丫头,叫田心,长得跟她像极了。”

张好儿道:“哦?真有那么像?”

田思恩笑道:“说来你也不信,这两个人简直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张好儿笑道:“既然如此,我索­性­就把她送给你作嫁妆吧。”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我那丫头田心不在这里。”

张好儿道:“她到哪里去了?”

田思思黯然道:“谁知道。自从那天在王大娘家里失散了之后,我就没有再见过她的人。只望她莫要有什么意外才好。”

张好儿眨眨眼,笑道:“田心既然不在,我去找小兰来陪你也一样。”

她忽然转身走下了楼。

一走出门她的脸­色­就沉了下来,匆匆向对面的花丛里走了过去。

花丛间竟有条人影,好像一直都躲在那里,连动都没有动。

张好儿走了过去,忽然道:“小兰呢?”

这人道:“我已叫人去看着她了。”

张好儿沉声道:“你最好自己去对付她,千万不能让她跟田思思见面,更不能让她们说话。”

这大笑了笑,道:“你若不喜欢听她说话,我就叫她以后永远都不能再说话。”

喜娘的年纪虽不大,但却显然很有经验。

她们很快就替田思思化好了妆,并换上了新娘的嫁衣。

脂粉虽可令女人们变得年轻美丽,但无论多珍贵的脂粉,也比不上她自己脸上那种又羞涩、又甜蜜的微笑。

所以世上绝没有难看的新娘子,何况田思思本来就很漂亮。“

前厅隐隐有欢乐的笑声传来,其中当然还夹杂着划拳行令声、劝酒碰杯声,这些声音的本身就仿佛带着种喜气。

这喜事虽办得匆忙,但赶来喝喜酒的贺客显然是还有不少。

张好儿看来的确是个交游广阔的人。

屋子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茶水。

因为新娘子在拜堂前是不能够喝水的,一个满头凤冠霞披的新娘子,若是急着要上厕所,那才真的是笑话。

张好儿当然不愿意这喜事变成个笑话。

所以她不但将每件事都安排得很好,而且也想得周到。

所以每件事都进行得裉顺利,绝没有丝毫差错。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田思思心里却总觉得有点不太对。

是什么地方不对呢?她不知道。

她一心想嫁给秦歌,现在总算已如愿了。

秦歌不但又英俊、又潇洒,而且比她想象中还要温柔体贴些。

“一个女孩子若能嫁给这种男人,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等他们回到江南后,一定更不知有多少赏心乐事在等着他们。

他们还年轻,正不妨及时行乐,好好的享受人生。

一切都太美满、太理想了,还有什么地方不对的呢?

“也许每个少女在变成­妇­人之前,心里都会觉得有点不安吧。”

田思思轻叹了口气,那些令人不快的事,她决心不再去想。

“爹爹若知道我嫁给了秦歌,也一定会很开心,一定不会怪我的。”

“秦歌至少比那大头鬼强得多了。”

想到那大头鬼,田思思心里好像有种奇怪的滋味。

“无论如何,我至少总该请他来喝杯喜酒的,他若知道我今天就已成亲,脸上的表情一定好看得很。”

但田思思也知道以后只怕永远也看不到他了。

她忽然对那大头鬼有点怀念起来……

一个女孩子在她成亲前心里想的是什么?对男人说来,这只怕永远都是个秘密,永远都不会有人能完全猜出来。八爆竹声虽不悦耳,但却总是象征着一种不同凡响的喜气。

爆竹声响过后,新人们就开始要拜堂了。

“一拜天地……”

喜官的声音总是那么嘹亮。

喜娘们扶着田思思,用手肘轻轻示意要她拜下去,田思思知道这一拜下去,她就不再是“田大小姐”7.这一拜下去,田大小姐就变成了秦夫人。

喜娘们好像已等得有点着急,忍不住在她耳旁轻轻道:“快拜呀。”

田思思只听得到她们的声音,却看不见她们的人。

她头上蒙着块红巾,什么都看不见。

“结亲本来是件光明正大的事,新娘子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的见人呢?”

田思思心里突然升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

她忽然想起了那天在乡下人家里发生的事,忽然想到了穿着大红状元袍,戴着花翎乌纱帽,打扮成新郎官模样的葛先生。

“新娘子就是你!”

但新郎官是谁呢?会不会又变成了葛先生?

田思思只觉得鼻子痒痒的,已开始流着冷汗。

“新娘子为什么还不拜下去?”

贺客已经有人窃窃私议,已有人在暗暗着急。

喜娘们更急,已忍不住要将田思思往下推。

田思思的身子却硬得像木头,忽然大声道:“等一等。”

新娘子居然开口说话了。

贺客们又惊又笑,喜娘们更已吓得面无人­色­。

她们做了二三十年的喜娘,倒还没听过新娘子还要等一等的。

幸好张好儿赶了过来,悄悄道:“已经到了这时候,还要等什么呀?”

田思思咬着嘴­唇­,道:“我要看看他。”

张好儿道:“看谁?”

田思思道:“他。”

张好儿终于明白她说的“他”是谁了,又急又气,又忍不住笑道:“你现在急什么,等迸了洞房,随便你要看多久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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