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都有那个人。
那个人叫秦歌。
正文
红丝巾
这少年手里握着柄刀,刀柄上的丝巾在风中飞扬。
红丝巾,红得象刚升起的太阳。
刀锋在烈日下闪着光,少年在烈日下流着汗,汗巳湿透了他那身黑绸子的衣裳,他已被包围,包围他的人虽然只有四个,但他却知道这四个人的可怕,他已有好几次想抛下刀,想放弃抵抗,放弃一切。
他没有这祥做。
因为他不能辱没了这柄刀上系着的红丝市,不能辱没这红丝巾所象征的那个人。
系上这红丝巾,就表示你决心要奋斗到底,死也不能在任何人面前示弱!
这红丝巾的本身仿佛就能带给人一种不屈不挠的勇气!
他挥刀,狂呼,冲过去。
鲜红的丝巾飞舞,比刀光更夺目。
他立刻就听到刀锋砍入对方这人骨头里的声音。
这人倒下去,眼球凸旧,还在直勾勾地瞪着这块鲜血的丝申。
他并不是死在这柄刀下,也不是死在这少年的手下的。
要他命的就是这块红丝巾,因为他早已被这块红丝巾所象征的那种勇气震散了魂魄!
这少女斜倚着柴扉,眼波比天上星光更温柔。
她拉着他的手,她舍不得放他走。
他腕上系着的丝巾在晚凤中轻拂。
红丝巾,红得象倩人的心。
夜已深,他的确应该走了,早就应该走了。
他没有走。
因为他不能辱没了手碗上系着的这块红丝巾,你只要系上这红丝巾,就不能让任何少女失望。
这红丝巾不但象征着勇气,也象征着热情。火一般的热倩。
他终于凑过去,在她耳旁低语。
他们的蜜语比春风更动人,可是她的眼波却还是在痴痴的凝注着他腕上的红丝巾。
他的热情忽然捎失,因为他忽然发现她爱的也许并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腕上的这块红丝巾。
当她拉着他的手,她心里想着的也许并不是他,而是这红丝巾象征的那个人,也不知有多少少女的心中、梦中都有那个人。
那个人叫秦歌。三他洗过澡,挽好发髻,将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然后才穿上那身新做成的黑绸衣裳,小小心心的在腰上系起一条红丝市。
他不喜欢穿黑绸衣服,也不甚欢鲜红的丝巾。
可是他不能不这么样做。
因为他若不这么样做,就表示他没有勇气,没有热情。
自从虎丘一战后,江南的染坊中就不能不将各色各样的丝巾都染成红的,因为所有的少年都要在身上系一块红丝巾,一个少年身上若没有系着块红丝巾,简直就不敢走出门去,有的人纵已不再少年,若想学少年、学时髦,也会在身上系块红丝巾,表示自己并不太老,并没有落伍。
风流的少年将红丝巾系在腕上、腰上;勇敢的少年将红丝巾系在刀上、剑上;市井中的少年甚至将红丝巾系在头上。
但却从来没有人将红丝巾系左脖子上。
没有人敢!
因为秦歌是将红丝巾系在脖子上的。
你若也敢将红丝巾系在脖子上,秦歌就算不在乎,别的人也会将你这条红丝巾砍断,连着脖子一齐砍断!
你可以学他,可以崇拜他,却绝不能有丝毫冒犯他,他若軎欢一个人站在桥上静赏月色,你要赏月色也只能站在桥下。
秦歌就是秦歌,永远没有第二个。以后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红从虎丘一战后,秦歌就成了江南每个少男心目中的英雄,每个少女心目中的偶像。
秦歌当然是田恩思心目中的大人物!
一百零八刀
田思思斜倚在一张铺着金丝毡的湘妃竹榻上,窗外浓荫如盖。
风中带着荷花的清香。她手里捧着只碧玉碗,碗里是冰镇过的莲子汤。
冰是用人百里快马从关外运来的,“锦绣山庄”虽也有窖藏的冰雪,但田恩恩却喜欢关外运来的冰。
没有别的理由,只因为她认为关外来的冰更冷些。
她若认为月亮是方的,也没有人反对。
只要田大小姐喜欢,她无论要做什么事都没有人敢反对。
这不仅因为她是世袭镇远侯,“中原孟尝”田白石田二爷的独生女儿,也因为她实在是个甜丝丝的人儿。不但人长得甜,说话也甜,笑起来更甜,甜得令任何大都不愿,也不忍拒绝她任何的要求。
太家唯一的遗憾是,能见到这位甜人儿的机会太少不。
只有在每年元宵、田二爷大放花灯时,她才会在人前露一露面,除此之外,她终年都藏在深闺中,足不出户,谁也休想一睹她的颜色。
田二爷号称“中原孟尝”,当然不是个小气的人,纵然挥手千金也不会皱一皱眉,但却绝不肯让任何人有接近他女儿的机会。
他将他的女儿看得比世上所有的珠宝加起来都珍贵千百倍。二莲子汤已不再凉沁人心,田恩思只轻轻啜过一口,就随手递给了她的丫环田心。
田心不但是她的贴身丫环,也是她最好的朋友,唯一的朋友。
若没有田心,她更不知道要多么寂寞。
现在田心就坐茌她面前一张小板凳上,低着头在绣花。金炉中燃着的龙液香已渐渐冷了,风吹竹叶,宛如思春的少女在低诉。
田思思忽然夺过她使女手中的绣花针,带着三分娇嗔道,“你别总是低着头绣花好不好?又没有人等着你的绣花枕头做嫁妆。”
田心笑了,用一只白生生的小手轻捶着自己的腰,道:“不绣花干什么?”
田思思道,“陪我聊天。”
田心噘起嘴,道,“整天不停的聊,还有什么好聊的?”
田思思眼波流动,道,“说个故事给我听。”
“锦绣山庄”终年都有客人。许许多多从四面八方来的客人,田心从他们嘴里听到许许多多又可怕、又好听的故事,然后再回来说给她的小姐听。
田心道:“这儿天来的客人都是笨蛋,连故事都不会说,只晓,得拼命拄嘴里灌酒,就好象生怕喝少了不够本似的。”
田恩恩的眸子在发光,却故意装得很冷漠的梓子,淡淡地道,“那么你就将虎丘那一战的故事再说一遍好了。”
田心道:“那故事我已忘了。”
田恩思道,“忘了?那故事你已说了七八遍,怎么会忽然忘了?”
田心的嘴噘得更高,板着脸道:“那故事我既已说了七八遍,你也不会忘了的。既然投有忘,为什么还要听?”
田恩思脸红了起来,跳起来妥用针去扎这坏丫头的嘴。
田心娇笑着,闪避着,喘着气告侥道:“好小姐,你要听,我就说,只要小姐你高兴,我再说一百遍都没关系。”
田恩恩这才饶了她,瞪着眼道:“快说,不然小心我扎破你这张小蹶嘴。”
田心在板凳上坐直,又故意咳嗽了儿声,才慢吞吞地说道:“虎丘一战就是秦歌秦少侠成名的一战,七十年来,江湖中从未有任何战役比这一战更轰动,也从未有任何战役比这一战流的血更多。”
这故事她的确已说过很多次,说起来熟得就好像老学究在背三字经,就算陲着了,都能说得一宇不漏。
但田恩恩却象是第一次听到这故事似的,眸子里的光更亮。
田心道:“那天是五月初五端午节,每年这一天,江南七虎都要在虎丘山上聚会,这七条老虎都不是好老虎,不但吃人,而且不吐骨头。”
田思恩逍:“这么样说来,别人一定全都很怕他们了?”
田心道:“当然怕,而且怕得厉害,所以大家虽然都很想做打虎的英雄,都知道这一天他们在虎丘,却从来没有人敢去找他们的。直到五年前的那一天……”
田思思道:“那天怎么样?”
这故事她当然也早听熟了,当然知逍应该在什么时候Сhā嘴问一句,才好让田心接着说下去。
田心道:“那天七只老虎上山的时候,半路遇到个很漂亮的女孩子,这七只老虎一看到漂亮女孩子就好像饿狗看到了肉骨头,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这女孩子抢上山去。”
田思思道:“他们不知道这女孩子是谁吗?”
田心道:“那时他们当然不知道这女孩子是秦歌的心上人,就算知道,他们也不怕,他们谁都不怕,因为从来就没有人敢去惹他们。”
田思思道:“但这次他们却遇见了一个。”
田心道:“那时秦歌还没有出名,谁也想不到他有那么大的胆子。他说要上山去打老虎的时候,别人都以为他吹牛,谁知他宽真的去了。”
田思思道:“他一个人去的?”
田心道:“当然是一个人,他单枪匹马上了虎丘,找到那七只老虎,虽然将其中两只老虎刺伤,但自己也被老虎刺了一百零大刀。”
田思思道:“一百零大刀?”
田心道:“不多不少,正是一百零八刀,因为,这是老虎的规矩,他们活捉一个人后,绝不肯痛痛快快一刀杀死,一定要刺一再零大刀,让他慢慢的死。”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世上只怕很少有人能挨得了一百零八刀的。”
田心道:“非但很少,简直没有人能挨得了,但我们的秦歌却硬是咬着牙挨了下来,因为他不想死,他还想报仇。”
田思思道:“他还敢报仇?”
田心道:“他不但身子象是铁打的,胆子也像是铁打的,大家都以为他这次侥幸逃了活命之后,一定会谈虎色变了。”
她也叹了口气,才接着道:“谁知第二年他又到了虎丘,又找到了这七只老虎。这次,他重伤了其中的四个。”
田恩思道:“他自己呢?”
田心叹道:“他自己又挨了一百零大刀,这次老虎的出手当然更重,但他还是挨了下去,据后来看到他的人说,他挨过这一百零八刀后,身上已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流的血已足够将虎丘山上的石头全都染红。”
田思恩咬着嘴唇,道:“那些老虎为什么不索性杀了他?”
田心道:“因为那是他们的规矩,他们若要剌这个人一百零八刀,就不能少刺一刀,而且第一百零大刀一定要和第一刀同祥轻重,他们从来也没有想到一个人挨过一百零大刀后还能活着,还有胆子敢去找他们报仇。”
田思思道:“但秦歌却挨了二百一十六刀。”
田心道:“他挨了三百二十四刀。”
田思思道:“为什么”
田心道:“因为第三年他又去了,叉挨了一百零大刀。只不过这次他己伤了七只老虎中的五只。”
田思思道:“遇见这样的人,他们难道一点也不害怕?为什么还敢让他活着?”
田心道:“因为那时他们自己也已骑虎难下,因为那时这件事已经轰动了江湖,已经有很多人专程赶到虎丘山看热闹。”
田思思道:“所以他们绝不能刺到第一百零七刀时就让素歌死了,刺到第一百零大刀时,也绝不能比第一刀重。”
田心道:“不错,像他们这种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在江湖中人面前丢自己的脸,否则还有谁会象以前那么样怕他们?”
田思思道:“但他们其中既已有五人受了伤,别人为什么不索性将他们除去了呢?”
田心道:“因为大家全都知道秦歌受了多么大的罪,忍受了多么大的痛苦,大家谁都不忍令他功亏一篑,都希望能看到他亲手杀了这七只老虎,而且大家都已知道这第三百二十四刀,已经是最后一刀。”
她眸子里也发出了光,接着道:“所以当这最后一刀刺下去,秦歌还没有死的时候,每个人都不禁发出了欢呼。”
田思恩道:“那七只老虎自己难道不知道这已是最后一刀?”
田心道:“他们自己心里当然也有数,所以第三年他们已找了不少帮手上山,这也是别的人没有向他们出手的原因。”
田思思道:“第四年呢?”
田心道:“第四年他们找的帮手更多,但就连他们自己的朋友,都不禁对秦歌生出了佩服之心,秦歌向他们出手的时候,竞没有一个人帮他们的忙。等秦歌将最后一只老虎杀了时,虎丘山上欢声雷动,据说十里外都能听到。”
田思思目光凝注着炉中袅娜四散的香烟,她仿佛己看到一个脖子上系着红丝巾的黑衣少年,自烟中慢慢的出现,微笑着接受群众的欢呼喝彩。
田心道:“直到那时,秦歌脸上才第一次露出笑容,他笑得那样骄傲,又那么沉痛,因为那时他那心上人已经死了,己看不到这光荣的一天。”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道:“自从那一天之后,‘铁人’秦歌的名字就响遍了江湖!”
田思思也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他真是了不起的大人物。”
田心道:“像他这么勇敢,这么多情的人,天下的确很难找得出第二个。”
田思思忽然跳起来,抓住她的手,道:“所以我非嫁给他不可。”
她脸上带着红晕,看来又坚决,又兴奋,又美丽。
田心却“噗哧”一声笑了,道:“你又想嫁绐他?你到底想嫁给多少人?”
她扳着指头,又道:“最早你说一定要嫁给岳环山,然后又说一定要嫁给柳凤骨,现在又想嫁给秦歌了,你到底想嫁给谁呢?”
田思思道:“谁最好,我就嫁给谁。”
她眼波流动,红着脸道:“以你看,这三个人谁最好?”
田心笑道:“我可不知道,这三个人虽然全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我却连一个都没有见过。”
她想了想,自己的脸也红了,轻轻的接着道:“我只知道秦歌既多情又勇敢;柳风骨却是天下第一位有智慧的人,无论什么困难,他都有法子解决,而且总令人心服口服;一个女孩子能嫁给他,这一辈子也不算白活了。”
田恩思道:“岳环山呢?嫁给他难道就不好?”
田心咬着嘴唇道:“他不行,据说他的年纪巳不比老爷小。”
田思思也咬起了嘴唇,逍:“老有什么关系?只要他最好,就算已经有七十岁,我还是要嫁给他。”
田心忍住笑道:“他若已经有了老婆呢?”
田思思道,“有了老婆也没关系,我情愿做他的小老婆。”
田心终于又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道:“他们三个若都一样好呢?你难逍就同时嫁给他们三个?”
田思思像是忽然听不见她说话了,痴痴的发了半天怔,忽又拉起她的手,悄悄道:“你偷偷溜出去,替我买几身男人穿的衣服来,好不好?”
田心也发怔了,道:“小姐,你要男人穿的衣服干什么?”
田思思又出了半天神,才轻轻道:“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你听过没有?”
田心笑道:“那本‘银字几’也是我偷偷拿给你看的,我怎么会没听说过?”
田思思道:“听说一个女孩子要出门,就得扮成男人才不会被人欺负。”
田心瞪大了眼睛,吃惊道:“小姐你想出门?”
田思思点点头,咬着嘴唇道:“我要自己去看看,他们三个人究竟是谁好?”
田心再也笑不出来了,吃惊道:“小姐你一定是在开玩笑。”
田思思道:“谁跟你开玩笑?快点去替我把衣服找来。”
田心非但笑不出,简直快哭出来了,合起双手,苦着脸道:“好小姐,你饶了我吧,老爷若知道,不打断我的腿才怪。”
田思思也瞪趔眼,道:“你若不去,我现在就打断你两条腿。”
她眼珠子一转,突又笑了,轻轻拧了拧田心的小脸,吃吃的笑着道:“何况,你年纪也已不小,难道就不想到外面去找个好丈夫吗?”
田心也顾不得害臊,跳起来拉住她小姐,道:“你肯带我一齐去?”
田思思笑道:“当然,我怎么舍得甩下你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呆在家里呢?”
田心已被吓白了的小脸又渐渐苹果般发红,眸子里又渐渐发了光,瞧着窗外痴痴的出了神。
田思思柔声道:“外面的世界是鄹么美丽,那么辽阔,尤其是江南,现在更是万紫千红、繁花如锦的时候。一个人活着若不到江南去开开眼界,他这一辈子才真是白活了。”
田心就像是做梦似的,走到窗口,她的神魂似已飞越到江南,那温柔的流水旁,温柔的柳条下,正有个温柔而多情的少年在等着她。
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有哪个不喜欢做梦呢?
田思思道:“快去吧,只要你不说,我不说,老爷绝不会知逍的,等我们带了个称心如意的女婿回来,他老人家一定喜欢得很。”
田心心里就算千肯万肯,嘴里还是不能不拒绝,拼命摇着头道:“不行,我还是不敢。”
田思思立刻板起了脸,道:“好,小鬼,你若其敢不听话,我就把你许记给马房的王大光。”
用“大光”来形容正大光这个人的脸虽不合适,形容他的头却真是再好也没有。
他的头看来就像是个剥光了的鸡蛋,连一根毛都没有。
只可借他的脸却太不光了,每边脸上都至少有两三百颗黑麻子,比风干了的桔子皮还麻得厉害。
一想到这个人,田心就要吐,想到要嫁给这么样一个人,她的腿都软了,几乎当场跪了下来。
田思思悠然道:“我说过的话就算数,去不去都看你了。”
田心立刻道:“去,去,去,现在就去。却不知小姐你是想做个雄纠纠、气昂昂的花木兰呢,还是做个文质彬彬、凤流潇洒的祝英台?
天青色的轻绸衫,天青色的女士巾,田恩思穿在身上,对着妆台前的铜镜顾影自伶,自己也实在对自己觉得很满意。
她想起起脸,做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来,却忍不住笑了,嫣然道:“小噘嘴,你看我现在像不像是个翩翩浊世的佳公子?”
田心也笑了,抿着嘴笑道:“果然是文质彬彬、风流潇洒,就是潘安再世见了你,也只有乖乖的再躺回棺材里去。”
田思思忽然皱起了眉,道:“现在我只担心一件事。”
田心道:“什么事?”
田思思道:“像这样的男人走到外面去,一定会被许多小姑娘看上的,我还没找到丈夫,却有一大堆小姑娘追在后面要嫁给我,那怎么办呢?”
田心也皱起了眉,正色道:“这倒真是个大问题,我若然不知道你也是个女的,就非嫁给你不可。”
田思思道:“好,我就要你。”
她忽然转过身,张开手,龇着牙道:“来,小宝贝,先让我抱着亲一亲。”
田心卟得尖叫起来,掉头就跑。
田思思追上去,一把揽住她的腰,道:“你又不愿了是不是?不愿也不行。”
田心喘着气,道:“就算要亲,也没有像你这样子的。”
田思思道:“这样子有什么不对?”
田心道:“这样子大穷凶极恶了,胆小的女孩子不被你活活吓死才怪。”
田心叹了口气,道:“其实那倒真是个大消息,但小姐既然不想听,我也不敢说。”
田思思咬着嘴唇,敝了半天气,还是憋不住,恨恨道:“什么不敢说?你的胆子呢?”
田心道:“做丫头的人怎么能有胆子。”
看到俏丫头真的有点受了委屈的样子,做小姐的心也软了,转过身,一把抱住了田心,道:“你不说,好,我就真的亲你,亲亲你的小噘嘴!”
田心早已笑得连气都透不过来,道:“好小姐,求求你放手吧,我说……我说……”
她好容易才喘过一口气,这才悄悄道:“听说老爷已经有意思把你许配给杨三爷的小公子。”
田思思立刻紧张了起来,道:“哪个杨三爷?”
田心道:“当然是大名府的那位杨三爷。”
田思思怔了半晌,忽然道:“快收拾衣服,我们今天晚上就走。”
田心道:“急什么?”
田思思道:“听说杨三爷那个儿子是个怪物,从小就在和尚庙里,连庙里的老和尚都说他是天上的怪物投胎的,这种人我怎么受得了?”
她忽又道:“还是我来收拾衣服,你去雇辆大车,在后花园的小门外等着。”
田心道:“雇车干什么?骑马不快些吗?”
田思思道:“我们至少有六七口箱子要带走,不雇车怎么行?”
田心脏大眼睛,道:“六七口箱子了小姐你究竟想带些什么?”
田思想道:“要带的东西太多了,譬如说,妆盒、洗脸盆、镜子,这几样东西就得装一口箱子。我们虽然扮成男人,但总不能不梳头洗脸吧。”
她眼珠子一转,又道:“还有被褥、枕头,也得装一口箱子,你知道我从不用别人东西的——对了,你还是先去把我吃饭用的那些碟子碗筷用软巾包起来;还有这香炉、棋盘,也得包起来。”
田心听得连眼睛都直了,道:“小姐,你是在办嫁妆么?婆家还没有找到,就先办嫁妆,不嫌太早了点吗?”
田思思自己也忍不住“噗哧”笑了,道:“那要什么样子才对呢?”
田心道:“要温柔些、体贴些,先拉住人家的手,说些情深款款的甜言蜜语,打动人家的心,让人家自动投怀送抱。”
田思思道:“说些什么呢?”
田心道:“譬如说,你说你一直很孤独、很寂寞罗,从来没有见过像她这么样的女孩子罗,自从见到她之后,你才忽然觉得人生变得有意思起来,若没有她,你一定再也活不下去。”
她话还未说完,田思想已笑弯了腰,道:“这些话肉麻死了,男人怎么说得出口?”
田心道:“这你就不懂了,小姑娘就喜欢听肉麻的话,越肉麻越好。”
田思思吃吃笑道:“想不到你倒还蛮有经验,这种括一定听人说过不少次了。”
田心脸红了,噘起嘴,道:“人家说正经的,你却拿人家开玩笑。”
田思思道:“好,我也问你句正经的。”
田心道:“问什么?”“
田思思眨着眼,道:“我问你,你这小噘嘴到底被人家亲过没有?”
田心已扑到床上,一头钻进了被窝,还用两只手蒙住耳朵,道:“不要听,不要听,这种羞死人的话真亏你怎么说得出来的。”
田思思的脸也有些红红的,幽幽道:“别人像我这样的年纪,这种事做都不知做过多少次了,我说说有什么关系?”
田心道:“听你说话,别人真很难相信你会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黄花闺女。”
她叹了口气,摇着头又道:“这只能怪老爷不好,为什么还没有替你成亲呢?若早有了婆家,你也不会整天的想这些糊涂心思了。”
田思思一甩手,扭过头,板起脸道:“小鬼,说话越来越没规矩。”
看到小姐真的有点像发脾气的样子,田心就软了,姗姗地走过来,陪着笑道:“刚刚我才听到个消息,小姐你想不想听?”
田思思逗:“不想听。”
金丝雀和一群猫
田思思道:“不带这些东西,你难道要我用那些臭男人盖过的被睡觉?用那些臭男人用过的碗吃饭?”
田心忍住笑道:“就算小姐不愿用别人的东西,我们在路上也可以买新的。”
田思思道:“买来的也脏。”
田心道:“这些东西难道不是买来的吗?”
田思思噘起嘴,道:“我不管,这些东西我非带走不可,一样都不少。否则……”
田心叹了口气,替她接了下去,道:“否则就把我许配给王大光,是吗?”
她眼珠子口一转,忽又吃吃地笑道:“有个人总说别人是小噘嘴,其实地自己的小嘴比我噘得还高。”
她说要的东西,就非要不可,你就算说出天大的理由来,她也会当你放屁。
她可以在一眨眼间跟你翻脸发脾气,但你再眨眨眼,她说不定已将发脾气的事忘了,说不定会拉首你的手赔不是。这就是田大小姐的小姐脾气。
所以我们的田大小姐就带着她的洗睑盆、妆盒、镜子、被褥、枕头、香炉、棋盘……还有几十样你想都想不到的东西,踏上了她的征途。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出门。
她的目的地是江南。
因为她心目中三个大人物都在江南。
但江南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地方呢?离她的家究竟有多远?
这一路上会经过些什么样的地方?会遇见些什么样的人?
这些人是好人?还是恶人了会对她们怎么样了她们是不是会遇到一些意外危险?是不是真能到达江南?
就算她们能到江南,是不是真能找到她心目中那三个大人物?
他们又会怎么样对她了这些事田大小姐全部不管,就好像只要一坐上车,闭起眼,等张开眼来时,就已平安到了江南,那三位大人物正排着队在等她。
她以为江南就像她们家的后花园一样安全,她以为江湖中人就像她们家的人一样,对她百依百顺、服服贴贴。
像这么样的一个女孩子踏入了江湖,你说危险不危险?
她若真能平平安安到达江南,那才真的是怪事-件。
她在这一路上遇到的事,简直令人连做梦也想不到,你若一件件去说,也许要说个两三年。
繁星,明月,晚风温暖而干燥。
中原标准的好天气。
车窗开着,道旁的树木飞一般往后倒退,马车奔得很急。
田思思就像是一只已被关了十几年,刚飞出笼子的金丝雀,飞得离笼子越远越好,超快越好。
风从窗外吹进来,吹在她身上,她兴奋得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从窗子里探出头,看到天上一轮冰盘般的明月,她立刻兴奋得叫了起来。就傍是平生第一砍看到月亮一样,不停地叫着到:“你看,你看这月亮美不美?”
田心道:“美,美极了。”
田思思道:“江南的月亮一定比这里的更美,说不定还圆得多。”
田心眨着眼,道:“江南的月亮难道和这里的不是同一个?”
田思思叹了口气,摇着头道:“你这人简直一点诗意都没有。”
田心凝注着窗外的夜色,缓缓道:“我倒不想写诗,我只想写部书。”
田思思道:“写书?什么样的书?”
田心道:“就像西游记弹词那样的闲书,连书名我都已想出来了。”
田思思笑道:“想不到我们的小噘嘴还是女才子,你想的是什么书名,快告诉我。”
田心道:“大小姐南游记。”
田思思道:“大小姐南游记?你……你难道是想写我?”
田心道:“不错,大小姐就是你,南游记就是写我们这一路上发生的事。”
她的脸已因兴奋而发红,接着道:“我想,我们这一路上一定会遇见很多很多有趣的人,发生很多很多有趣的事,我若全都写下来,让别人看看我们的遭遇,那一定更有趣。”
田思思的兴趣也被引起来了,拍手道:“好主意,只要你真能写,写得好,这本书将来说不定比《西游记》还出名。”
她忽又正色道:“可是绝不能用我们的真名字,免得爹爹看了生气。”
田心眼珠子转动着道:“那么我用什么名字呢……西游记写的是唐僧,我总不能把小姐你写成尼姑呀。”
田思思脆声道:“我若是唐僧,你就是孙悟空,我若是尼姑,你就是母猴子。”
她吃吃地笑着,又道:“猴子的嘴岂非也都是噘着的。”
田心的嘴果然又噘起来了,道:“孙猴子例没关系,但唐僧却得小心些。”
田思思道:“小心什么?”
田心道:“小心被人吃了你这身唐僧肉。”
田思思跳起来要去拧她的嘴,忽又坐下来,皱起眉,道:“糟了,糟极了。”
田心也紧张起来,道:“什么事?”
田思思涨红了脸,附在她耳旁,悄悄道:“我刚才多喝了碗茶,现在涨得要命。”
田心又好笑,又不好意思笑,咬着嘴唇道:“这怎么办呢?总不能在车上……”
田思思道:“我还是忘了件大事,我们应该带个马桶出来的。”
田心实在忍不住,已笑弯了腰。
田思思恨恨道:“这有什么好笑的,你难道就从来不急。”
田心当然也有急的时候,当然也知道那种滋味多要命。
她也不忍再笑了,悄悄道:“路上反正没有人,又黑,不如叫车夫停下来,就在路旁树林子里……”
田思思“啪”的轻轻给了姻一巴掌,道:“小鬼,万—有人闯过来田心道:”那没关系,我替你把风。“
田思思拼命摇头:“不行,一千一万个不行,说什么都不行。”
田心叹了口气,道:“不行那就没法子了,只好憋着点吧。”
田思思已憋碍满脸通红。
这种事你不去想还好,越想越急,越想越要命。
田思思忽然大叫,道:“赶车的你停一停。”
田心掩口笑道:“原来我们的大小姐也有改变主意的时候。”
田思思狠狠瞪了她一眼,忽又道:“我正好也有话要吩咐赶车的。”
田心道:“什么话?”
田思思摇着头,喃喃道:“到底是小孩子,做事总没有大人仔细。”
车一停下,她急着跳了下去,大声道:“赶车的,你过来,我有话说。”
赶车的慢吞吞跳下车,慢吞吞地走过来,一副呆头果脑的样子。
田思思觉得很满意,她这次行动很秘密,当然希望赶车的越呆越好,呆子很少会发现别人的秘密。
但她还是不太放心,还是要问个清楚。因为她的确是个很有脑筋,而且考虑很周密的人。
所以她就问道:“你认不认得我们?知不知道我们是谁?”
赶车的直着眼摇头道:“不认得,不知道。”
田思思道:“你知不如道我们刚刚是从什么地方走过来的?”
赶车的道:“俺又不是呆子,怎么会不知道。”
田思思已有点紧张,道:“你知道?”
赶车的道:“当然是从门里面走出来的。”
田思思暗中松了口气,道:“你知不知道那是谁家的门?”
赶车的道:“不知道。”
田思思道:“你知不知道我们要到什么地方去?”
赶车的道:“不知道。”
团思思眼珠子一转,忽又问道:“你看我们是男的,还是女的?”
赶车的笑了,露出一日黄板牙,道:“两位若是女的,俺岂非也变成母的了。”
田思思也笑了,觉得更满意,道:“我们想到附近走走,你在这里等着,不能走开。”
赶车的笑道:“两位车钱还没有付,杀了俺,俺也不走。”
田思思点点头道:“对,走了就没车钱,不走就有赏。”
赶车的从腰带上抽出旱烟,索性坐在地上,抽起烟来。
田思思这才觉得完全放心,一放心,立刻就又想到那件事了。
一想到那件事,就片刻再也忍耐不得,拉着田心就往树林里钻。
树林里并不太暗,但的确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田心悄声道:“就在这里吧,汉有人看车,我们不能走得太远。”
田思思道:“不行,这里不行,那赶车的是个呆子,用不着担心他。”
每个人都认为越暗的地方越安全,这也是人们心理上的弱点。
田思思找了个最暗的地方,悄悄道:“你留意看着,一有人来就叫。”
田心不说话,吃吃地笑。
田思思瞪眼道:“小鬼,笑什么!没有见过人小便吗?”
田心笑道:“我不是笑这个,只不过在想,这里虽不会有人来,但万一有条蛇……”
田思思跳起来,脸都吓自了,跳过去想找个东西塞她的嘴。
田心告饶,田思思不依,两人又叫又笑又吵又阔,树林外的车辆马嘶声,她们一点也没听到。
等她们吵完了,走出树林,那赶车的“呆子”早已连人带车都走得连影子都瞧不见了。
田思思怔住。
田心也怔住。
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怔了很久,田心才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们把人家当做呆子,却不知人家也把我们当呆子,我们是真呆,人家却是假呆。”
田思思咬着牙,气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田心道:“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呢?”
田思思道:“无论怎么办,我绝不会回家。”
她忽又问道:“你有没有把我的首饰带出来?”
田心点点头。
田思思跺着脚道:“我们刚才若将那个小包袱带下车来就好了。”
田心忽然从背后拿出了个包袱,道:“你看这是什么?”
田思思立刻高兴得跳了起来,道:“我早就知道你这小噘嘴是个鬼灵精。”
田心却又叹了口气,喃喃道:“到底是小孩子,做事总不如大人仔细。”
路上并不黑,有星有月。
两个人追逐自在的走着,就好象在闲逛似的?方才满肚子的怒气,现在好像早就忘了。
田思思笑道:“东西丢了,反倒轻松愉快。”
田心眨着眼,道:“你不怕盖那些臭男人盖过的被了?”
田思思道:“怕什么,最多买床新的就是,我那床被反正也是买来的。”
田心忍不住笑道:“我们这位大小姐虽然脾气有点怪,总算还想得开,只不过又有点健忘而已。自己说过的话,自己一转头就忘了。”
田思思瞪了她一眼,忽又皱眉道:“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很奇怪。”
田心道:“什么事?”
田思思道:“那赶车的没拿车钱,怎么肯走呢?”
田心又怔住,征了半天,才点着头道:“是呀,这点我怎么没想到呢?”
田思思忽又“啪”的轻轻给了她一巴掌,道:“小呆子,他当然知道我们车上的东西很值钱,就算买辆车也足足有余。”
田心道:“哎呀,小姐你真是个天才,居然连这么复杂的问题都想得通,我真佩服你。”
大小姐毕竟是大小姐。
大小姐的想法有时不但要人啼笑皆非,而且还得流鼻涕。
天亮了。
鸡在叫,她们的肚子也在叫。
田思思喃喃道:“奇怪,—个人的肚子为什么会‘咕咕’的响呢?”
田心道:“肚子娥了就会响。”
田思思道:“为什么肚子饿了就会响?”
田心没法子回答了,大小姐问的话,常常都叫人没法子回答。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一个人肚子饿了会这么难受。”
田心道:“你从来没饿过?”
田思思道:“有几次我中饭不想吃,到了下午,就觉得已经快俄疯了。现在我才知道,那时候根本不算是饿。”
田心笑道:“你不是说,一个人活在世上,什么样的滋味都要尝尝吗?”田思思道:“但饿的滋味我已经尝够了,现在我只想吃一块四四方方、红里透亮、用文火炖得烂烂的红烧肉。”
田心道:“那么你只好回家吃吧。”
田思思道:“外面连红烧肉都没得买?”
田心道:“至少现在没有,这时候饭馆都还没有开门。”
她想了想,又道:“听说有种茶馆是早上就开门的,也有吃的东西卖,这种茶馆大多数开在菜市附近。”
田思思拍手笑道:“好极了,我早就想到菜市去瞧瞧了;还有茶馆,听说江湖中有很多事,都是在茶馆里发生的。”
田心道:“不错,那种地方什么样的人都有,尤其是骗子更多。”
田思思笑了,道:“只要我们稍微提防些,有谁能骗得到我们?我们不去骗人家,已经算不错的了。”
这城里当然有菜市,菜市旁当然有茶馆,茶馆里当然有各色各样的人,流氓和骗予当然不少。
大肉面是用海碗装的,寸把宽的刀削面,汤里带着厚厚的一层油,—块肉足足有五六两。
在这种地方吃东西,讲究的是经济实惠,味道好不好,根本就没有人计较。
这种面平日大小姐连筷子都不会去碰的,但今天她一口气就吃了大半碗,连那块肉都报销得干干净净。
田心瞅着她,忍不住笑道:“这碗和筷子都是臭男人吃过的,你怎么也敢用?”
田思思怔了怔,失笑道:“我忘了,原来一个人肚子饿了时,什么事都会忘的。”
田思思摸了摸脸,悄悄地说道:“我脸上是不是很赃?”
田心道:“一点也不赃呀。”
田思思道:“那么这些人为什么老是穷瞪着我?”
田心笑道:“也许他们是想替女儿拢女婿吧。”
她手里始终紧紧抓住那包袱,就连吃面的时候手都不肯松开。
田思思忽然道:“松开手,把包袱放在桌上。”
田心道:“为什么?”
田思思道:“出门在外,千万要记住‘财不可露眼’,你这样紧紧的抓着,别人一看就知道包袱里是很值钱的东西,少不了就要来打主意了。你若装得满不在乎的样子,别人才不会注意。”
田心抿嘴吃吃笑道:“想不到小姐居然还是老江湖。”
田思思瞪眼道:“谁是小姐?”
田心道:“是少爷。”
她刚把包袱放在桌上,就看见一个人走过来,向她们拱了拱手,道:“两位早。”
这人外相并不高明,甚至有点獐头鼠目,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
田思思本不想理他的,但为了要表现“老江湖”的风度,也站起来拱了拱手,道:“早。”
这人就居然坐了下来,笑道,“看样子两位是第一次到这里来的吧?”
田思思谈淡道:“已经来过好几次了,城里什么地方我都熟得很。”
这人道:“兄台既然也是外面跑跑的,想必认得城里的赵老大赵大歌”
听他的口气,这位赵大哥在城里显然是个响当当的人物,若不认得这种人,就不是老江湖了。
田思思道:“谈不上报熟,只不过同桌吃了几次饭而已。”
这人立刻笑道:“这么样说来,大家就都是一家人了。在下铁胳膊,也是赵老大的小兄弟。”
他忽然压低语声,道:“既然是一家人,有句话我就不能不说。”
田思思道:“只管说。”
铁胳膊道:“这地力杂得很,什么样的坏人都有,两位这包袱里若有值钱的东西,还是小心些好。”
田心刚想伸手去抓包袱,田思思就瞪了她一眼,淡淡道:“这包揪里也不过只是几件换洗的衣裳而已,用不着小心。”
铁胳膊笑了笑,慢慢地站起来,道:“在下是一番好意,两位……”
他急然一把抢过包袱,掉头就跑。
田思思冷笑,看这人腿上的功夫,就算让他先跑五十尺,她照样一纵身就能将他抓回来。
大小姐并不是那种弱不禁风的女人,有一次在锦绣庄的武场里,她三五招就将京城一位很有名的镖头打得躺下了。
据那位镖头说,田小姐的武功,在江湖中已可算是一等一的身手,就连江南最有名的女侠“玉兰花”都未必比得上。
只可惜这次大小组还没机会露一手,铁胳膊还没有跑出门,就被一条威风凛凛,脸上带着条刀疤的大汉挡住,并伸手就给了他个大耳光。
厉声道:“没出息的东西,还不把东西给人家送回去。”
铁胳腮非但不敢还手,连哼都不敢哼,手抚着脸,垂着头,乖乖的就把包袱送了回来。
那大汉也走过来,抱拳道:“俺姓赵,这是俺的小兄弟,这两天穷疯了,所以才做出这种丢人的事。两位要打要罚,但凭尊梗。”
田思思觉得这人不但很够江湖义气,而且气派也不错,展颜笑道:“多谢朋友相助,东西既然没有丢,也就算了,兄台何必再提。”
那大汉这才瞪了铁胳膊一眼,道:“既然如此,还不快谢谢这位公子的高义。”
田恩思忽又道:“兄台既然姓赵,莫非就是城里的赵大哥?”
大汉道:“不敢当。”
田思思道:“久仰大名,快请坐下。”
赵老大挥挥手,道:“这桌上的账俺候了。”
田恩思道:“那怎么行,这次一定由我作东。”
她抓过包袱,想掏银子付帐,掏出来的却是只镶满了珍珠的珠花蝴蝶——这包袱里根本就没有银子。
赵老大的眼睛立刻发直,突也压低声音,道:“这种东西不能拿来付账的,兄弟你若是等着银于用,大哥我可以带你去换,价钱保证公道。”
他伯了拍胸脯,又道:“不是俺吹牛,城里的人绝没有一个敢要赵老大的朋友吃亏的。”
田思思迟疑着,正想说“好”,忽然又看到一个长衫佩剑的中年入走过来,蹬着这赵老大,沉着脸,道:“刀疤老六,是不是又想打着我的字号在外面招摇撞骗了?”
这赵老大立刻站起来,躬身陪笑道:“小的不敢,赵大爷你好……”话未说完,已一榴烟逃得踪影不见。
田思思看得眼睛发直,还没有弄懂这是怎么回事儿,这长衫佩剑的中年人已向他们供拱手,道:“在下姓赵,草宇劳达,蒙城里的朋友抬爱,称我一声老大,其实我是万万当不起的。”
田思思这才明白了,原来这人才是真的赵老大,刚才那人是冒牌的。
赵老大又道:“刀疤老六是城里有名的骗子,时常假冒我的名在外面行骗,两位方才只怕险些就要上了他的当了。”
田思思的脸红了红,道:“但方才在下的包袱被人抢去,的确是他夺回来的。”
赵老大笑了,道:“那铁胳膊本是和他串通好了的,故意演出这出戏,好教两位信任他,他才好向两位下手行骗。”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其实无论谁都可看出,两位目中神光充足,身手必定不弱,凭铁胳膊那点本事,怎么逃得出面位手掌?”
田恩思暗中叹了口气,这才叫:不经一事,不长一智。
但她心里又不禁觉得很高兴,忍不住道:“你真能看得出我会武功?”
赵老大笑道:“非但会武功,而且还必定是位高手,所以在下存心想结交两位这样的朋友,否则也未必会管这个闹事。”
田思思心里觉得愉快极了,想不到自己—出门就能结交这样的江湖好汉,立刻拱手道:“请,请坐,请坐下来说话。”
赵老大道:“这里太乱,不是说话之地,两位若不弃,就请到舍下一叙如何?”
赵老大的家并不大,只不过占了一个大杂院里的两间小房子,房里的陈设也很简单,和他的衣着显得有点不称。
田思思非但不觉得奇怪,还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像赵老大这样的江湖好汉,就算有了银子,也是大把的拿出去结交朋友,当然绝不会留下来给自己享受。像这样的人,当然不会有家眷。
赵老大道:“两位若是没什么重要的事,千万要在这里待两天,待我将城里的好朋友全都带来给两位引见引见。”
田思思大喜道:“好极了,小弟这次出门,就为的是想交朋友。”
田心忍不住Сhā口道:“只不过这样岂非太麻烦赵大爷了吗?”
田思思瞪了她一眼,道:“在赵大哥这样的人面前,咱们着太客气,反而显得不够朋友了。”
赵老大抚掌笑道:“对了,兄台果然是个豪爽的男儿,要这样才不傀是我的好兄弟。”
“豪爽男儿”、“好兄弟”,这两句话当真将田思思说得心花怒放。若连赵老大这样的人都看不出她是女扮男装,还有谁看得出?她忍不住暗暗佩服自己,像天生就是出来闯江湖的材料,第一次扮男人就扮得如此惟妙惟肖。
赵老大又道:“兄弟,你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对大哥说。对了,我还得去拿点银子来,给兄弟你带在身上,若有什么使用也方便些。”
田思思道:“不必了,我这里还有些首饰……”
她的脸红了红,立刻又接着道:“是我妹妹的首饰,还可以换点银子。”
赵老大正色道:“兄弟你这就不对了,刚说过不客气,怎么又客气起来。我这就去兑银子,带买酒,回来和兄弟痛饮一场。”
他不等田思思说话,就走了出去,忽又回转头,从怀里模出一个钥匙,打开床边一个柜子,道:“这么贵重的东西带在身上总不方便,就锁在这柜子里吧,咱们虽不伯别人打主意,能小心些总是小心些好。”
他事事都想得这么周到,把包袱锁在柜子里后,还把钥匙交给田心,又笑道:“这位小管家做事很仔细,钥匙就交给他保管吧。”
田思思反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田心却已赶紧将钥匙收了下来。
等赵老大一出门,田心就忍不住悄悄道:“我看这赵老大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也不知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田思思笑道:“你这小鬼疑心病倒真不小,人家将自己的屋子让给我们,又去拿银子给我们用,这样的好人哪里去找?”
田心道:“但我们的包袱……”
田思思道:“包袱就锁在这柜子里,钥匙就在你身上,你还不放心吗?”
田心噘起嘴,不说话了。
田思思也不理她,负手走了出去,才发现这院子里一共住着十来户人家,竹竿上晒满了各色各样的衣服,没有一件是新的。住在这里的人,环境显然都不太好。
现在还没到正午,有几个人正在院子那边练石锁,翻跟头,其中还有两个梳着辫子的大姑娘。田思思知道这些人一定是走江湖、练把式卖艺的。
那边有个瞎了眼的老头子,正在拉胡琴,一个大姑娘垂头站在旁边,偷偷的在手里玩着几颗相思豆。老头子当然是卖艺的。大姑娘手里在玩相思豆,莫非也已动了春心?这几颗相思豆莫非是她的情人偷偷送给她的?田思思不禁笑了。
大姑娘眼睛一瞟,向她翻了个白眼,又垂下头,把相思登藏人怀里。
“这大姑娘莫非看上了我?不愿我知道她有情人,所以才将相思豆藏起来?”田思思立刻不敢往那边看了。
她虽然觉得有趣,却不想惹这种麻烦。院子里有几个流着鼻涕的小孩子,正在用泥土堆城墙。
一个大肚子的少妇正在起火,眼睛都被烟呛红了,不停的流泪。看她的肚子,至少已有八九个月的孕,孩子随时都可能生下来。
她婆婆还在旁边唠叨,说她懒,却又摸出块手帕去替她擦脸。
田思思心里充满了温暖。她觉得这才是真真实实的人生。
她从未如此接近过人生。她忽然对那大肚子的少妇很羡慕——她虽然没有珠宝,没有首饰,没有从京城里带来的花粉,没有五钱银予一尺的缎子衣裙;但她有她自己的生活,有爱,她生命中已有了新的生命。
“一个人若总是呆在后花园里,看云来云去,花开花落,她纵然有最好的享受,但和一只被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又有什么分别呢?”田思思叹了口气,只恨自己为什么不早有勇气逃出笼子。
她决心要把握住这机会,好好的享受人生。
火已燃着,炉子上已烧了锅饭。
琴声已停止,那拉琴的老人正在抽着旱烟,大姑娘正在为他轻轻捶背。
田心忽然走出来,悄悄道:“赵老大怎么会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田思思道:“也许他手头并不方便,还得到处去张罗银子。”
田心道:“我只怕他溜了。”
田思思瞪眼道:“人家又没有骗走我们一文钱,为什么要溜?”
田心又噘起嘴,扭头走回屋子去。
锅里的饭渐渐熟了,饭香将一个黝黑的小伙子引了进来。
他满身都是汗,显然刚做过一上午的苦工。
那大肚子少妇立刻迎上去,替他擦汗。小伙子轻轻拍了拍她肚子,在她耳旁悄悄说了句话,少妇给了他一个白眼,小两口子都笑了起来。
两条狗在院子里抢尿吃。
玩得满身是泥的孩子们,都已被母亲喊了回去打ρi股。
赵老大还没有回来。
田思恩也觉得有些不耐烦了。
田心忽然从屋子里冲出。
看她的样子,就像被火烧着了尾巴似的,不停地跺脚道:“糟了,糟了……”
田思思皱眉道:“什么事大惊小怪的,难道你也急了吗?这里有茅房呀。”
田心道:“不是……不是……我们的包袱……”
田思思道:“包袱不是锁在柜子里吗?”
田心拼命摇头,道:“没有,柜子里是空的,什么都汉有。”
田思思道:“胡说,我明明亲手将包袱放进去的。”
田心道:“观在却不见了,我刚才不放心,打开柜子一看才知道……”
田思思也急了,冲进屋子,柜子果然是空的。
包袱到哪里去了?难道它自己能长出翅膀从锁着的柜子里飞出去?
田心喘着气,道:“这柜子只有三面,墙上有个洞,赵老大—定从外面的洞里将包袱偷了出去。我早就看出他不是个好东西。”
田思思跺了跺脚,冲出去。
别的人都已回屋吃饭,只有那几个练石锁的小伙子还夜院子里,从井里打水洗脸。
田思思冲过去,道:“赵老大呢?你们知不知道他在哪里?”
小伙子面面相觑,道:“赵老大是谁?我们不认得他。”
田思思道:“就是住在那边屋里的人,是你们的邻居,你们怎么会不认得?”
优雅的王大娘
小伙子道:“那两间屋子已空了半个月,今天早上才有人搬进来,只付了半个月的房钱,我们怎么会认得他是老几?”
田思思叉征住。田心也怔住。?
突听一人道:“刚才好像有人在问赵大哥,是哪一位?”
这人刚从外面走过来,手里提着条鞭子,好像是个车把式。
田思思立刻迎上去道:“是我在问,你认得他?”
这人点点头,道:“当然认得,城里的人,只要是在外面跑的,谁不认得赵老大?”
田思思大喜道:“你能不能带我们去找他?”
这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两眼,道:“你们是……”
田思思道:“我们都是他的好朋友。”
这人立刻笑道:“既然是赵大哥的朋友,还有什么话说,快请上我的车,我拉你们去。”
马车在一栋很破旧的屋子前停下,那车把式道:“赵大哥正陪一位从县城里来的兄弟喝酒,在屋里,我还有事,不陪你们了。”
田思思连“谢”字都来不及说,就冲了进去,她生怕又让赵老大溜了。
这位太小姐从来也设有如此生气过,发誓只要一见着赵老大,至少也得给他十七八个耳括子。
屋子里果然有两个人在喝酒,一个脸色又黄叉瘦,像是得了大病姑缓茫涣硪桓鋈词翘蹙神抖擞,满面虬髯的彪彤太汉。
田思思大声道:“赵老大在哪里?快点叫他出来见我。”
那满面病容的人斜着眼瞟了瞟她,道:“你找赵老大干什么?”
田思思道:“当然有事,很要紧的事。”
这人拿起酒杯,喝了口酒,冷冷道,“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吧,我就是赵老大。”
田思思愕然道:“你是赵老太?我找的不是你。”
那虬髯大汉笑了,道:“赵老大只有这一个,附近八百里内找不出第二位来。”
田思思的脸一下子就变白了,难道那长衫佩剑的“赵老大”,也是个冒牌的假货?
那满面病容的人又喝了口酒,淡淡道:“看样子这位朋友必定是遇见‘钱一套’了。前两个月我就听说他常冒我的名在外面招摇撞骗,我早就应给他个教训,只可借一直没找着他。”
田思思忍不住问道:“钱一套是谁?”
赵老大道:“你遇见的是不是一个穿着缎子长衫、腰里佩着剑,打扮得很气派,差不多有四十多岁年纪的人?”
田思思道:“一点也不错。”
虮髯大汉笑道:“那就是钱一套,他全部家当就只有这么样一套穿出来充壳子骗人的衣服,所以叫做钱一套。”
赵老大道:“他衣裳虽只有一套,骗人的花样却不只一套,我看这位朋友想必一定是受了他的骗了。”
田思思咬着牙,道:“这姓钱的可不知道两位能不能帮我找到他?”
赵老大道:“这人很狡猾,而且这两天一定躲起来避风头去了,要找他,也得过两天。”
他忽然笑了笑,又道:“你们带的行李是不是已全被他骗光了?”
田思想脸红了,勉强点了点头。
赵老大道:“你们是第一次到这里来?”
田思思只好又点了点头。
赵老大道:“那全都没关系,我可以先替你们安排个住的地方,让你们安心的等着,六七天之内,我一定负责替你们把钱一套找出来。”
田思思红着脸,道:“那……那怎么好意思?”
赵老太概然道:“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常言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你们肯来找找,已经是给我面子了。”
这人长得虽然象是个病表,却的确是个很够义气的江湖好汉。
田思思又是惭槐,又是感激,索性也做出很大方的祥子,道:“既然如此,小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虬髯大汉忽又上上下下瞧了她两脸,带着笑道:“我看不如就把她们俩请到王大娘那里去住吧,那里都是女人,也方便些。”
田思思怔了怔,道:“全是女人?那怎么行,我们……我们……”
虬髯太汉笑道:“你们难道不是女人?”
田思思脸更红,回头去看田心。
田心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倩,田思思只好叹了口气,苦笑道:“想不到你们的眼力这么好。”
虬髯大汉道:“倒不是我们的眼力好……”
他笑了笑,一句话保留了几分。
田思思却追问道:“不是你们的眼力好是什么,难道我们扮得不像?”
赵老大也忍不住笑了笑,道:“像两位这样子女扮男装,若还有人看不出你们是女的,那人想必一定是个瞎子。”
田思思怔了半晌,道:“这么说来,难道那姓钱的也已看出来了?”
赵老大淡谈道:“钱一套不是瞎子。”?
田思思又怔了半晓,忽然将头上戴的文士巾重重往地上一摔,冷笑道:“女人就女人,我迟早总要那姓钱的知道,女人也不是好欺负的。”
于是我们的田大小姐又恢复了女人的面目。
所以她的麻烦就越来越多了。
王大娘也是个女人。
女人有很多种,王大娘也许是其中最特别的一种。
她特别得简直要你做梦都想不到。
王大娘的家在一条很安静的巷子里,两边高墙遮住了日色,一枝红杏斜斜妁探出墙外。
已过了正午,朱红的大门还是关得很紧,门里听不到人声,只看这扇门,无论谁都可以看出王大娘的气派必定不小。
田思思似乎觉得有点喜出望外,忍不住问道:“你想王大娘真的会肯让我们往在这里?”
赵老大点点头,道:“你放心,王大娘不但是我的老朋友,也是我的好朋友。”
田思思道:“她……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赵老大道:“她为人当然不错,只不过脾气有点古怪。”
田思思道:“怎么样古怪?”
赵老大道:“只要你肯听她的话,她什么事都可以答应你,你住在这里,一定比住在自己家里还舒服。但你若想在她面前捣乱,就一定会后悔莫及。”
他说话时神情很慎重,仿佛要吓吓田思思。
田思思反而笑了,道:“这种脾气其实也不能算古怪,我也不喜欢别人在我面前捣乱的。”
赵老太笑道:“这样最好,看样子你们一定会合得来的。”
他走过去敲门,又道:“我先进去说一声,你们在外面等着。”
居然叫田大小姐在门口等着,这简直是个侮辱。
田心以为太小姐定会发脾气的,谁知她居然忍耐下去了。她出门只不过一天还不到,就似乎巳改变了不少。
敲了半天门,里面才有回应。
一人带着满肚子不耐烦,在门里应道:“七早八早的,到这里来干什么,难道连天黑都等不及吗。”
赵老太居然陪着笑道:“是我,赵老大。”
门这才开了一线。
一个蓬头散发的小泵娘,探出半个头,刚瞪起眼,还没开口,赵老大就凑了过去,在她耳畔悄悄说了两句话。
这小泵娘眼珠子一转,上上下下打量了田思思几眼,这才点点头,道:“好,你进来吧,脚步放轻点,姑娘们都还没起来。你若吵醒了她们,小心王大娘剥你的皮。”
等他们走进去,田思思就忍不住向田心笑道:“看来这里的小泵娘们比你还懒,太阳已经晒到脚后跟了,她们居然还没有起来。”
虬髯大汉不但眼尖,耳朵也尖,立刻笑道:“由此可见王大娘对他们多体贴,你们能住到这里来,可真是福气。”
田心眨着眼,忽然抢着道:“住在这里的,不知都是王大娘的什么人?”
虬髯大汉摸了摸胡子,道:“大部分都是王大娘的干女儿——王大娘的干女儿无抡走到哪里,都不会有人敢欺负她的。”
田思思笑道:“我倒不想做她的干女儿,只不过这样的朋友我倒想交一交。”
虬髯大汉道:“是,是。王大娘也最喜欢交朋友,简直就跟田白石田二爷一样,是位女孟尝。”
田思思和田心对望了一眼,两个人抿嘴一笑,都不说话了。
这时赵老大已兴高采烈地走了出来,满面喜色道:“王大娘已答应了,就请两位进去相见。”
一个长身玉立的中年美妇人站在门口,脸上虽也带着笑容,但一双凤眼看来还是很有威严。仔细盯了田思思几眼,道:“就是这两位小妹姝?”
赵老大道:“就是她们。”
中年美妇点了点头,道:“看来倒还标致秀气,想必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大娘绝不会看不中的。”
赵老大笑道:“若是那些邋里邋遢的野丫头,我也不敢往这里带。”
中年美妇道:“好,我带她们进去,这里没你的事了,你放心回去吧。”
赵老大笑得更榆快,打躬道I“是,我当然放心,放心得很。”
田思思谔然道:“你不陪我们进去?”
赵老大笑道:“我已跟王大娘说过,你只管在这里放心呆着,一有消息,我会来通知你们。”
他和那虬髯大汉打了个招呼,再也不说第二句话,田思思还想再问清楚些,他们却己走远了。
那中年美妇正向她招手,田思思想了想,终于拉着田心走进去。
门立刻关起,好像一走进这门就再难出去。
中年美妇却笑得更温柔,道:“你们初到这里,也许会有点觉得不习惯,但呆得久了,就会越来越喜欢这地方的。”
田心又抢着道:“我们恐怕不会呆太久,最多也不过五六天而已。”
中年美妇好像根本没所见她在说什么,又道:“这里一共有二十多位姑娘,大家都像是姐妹一样。我姓梅,大家都叫我梅姐,你们无论有什么大大小小的事,都可以来找我。”
田心又想抢着说话,田思思却瞪了她一眼,自己抢着笑道:“这地方很好,也很安静,我们一定会喜欢这地方的,用不着梅姐你操心。”
这地方的确美丽而安静,走过前面一重院子,穿过回廊,就是个很大的花园,万紫千红,乌语花香,比起“锦绣山庄”的花园也毫不逊色。
花园里有很多栋小小的楼台,红栏绿瓦,珠帘半卷,有几个娇慵的少女正站在窗前,手挽着发髻,懒懒的朝着满园花香发呆。
这些少女都很美丽,穿的衣裳都很华贵,只不过每个人看起来都很疲倦,仿佛终日睡眠不足的样子。
三两只蝴蝶在花丛中飞来飞去。一只大花猫蜷曲在屋角晒太阳,檐下的鸟笼里,有一双金丝雀正在蜜语啁啾。
她们走进这花园,人也不关心,猫也不关心,蝴蝶也不关心,金丝雀也不关心,在这花园里,仿佛谁也不关心别人。
田思思不禁想起了自己在家里的生活,忍不住又道:“这地方什么都好,只不过好像太安静了些。”
梅姐道:“你喜欢热闹?”
田思思道:“太安静了,就会胡思乱想,我不喜欢胡思乱想。”
梅姐笑道:“那更好,这里现在虽然安静,但一到晚上就热闹了起来。无论你喜欢安静也好,喜欢热闹也好,茌这里都不会觉得日子难过的。”
田思思往楼上瞟了一眼,道:“这些姑娘们好像都不是喜欢热闹的人。”
梅姐道:“她们都是夜猫子,现在虽然没精打彩,但一到晚上,立即就会变得生龙活虎一样,有时闹得简直叫人吃不消。”
田思思也笑了,道:“我不怕闹,有时我也很会闹,闹得人头大如斗,你不信可以问问她。”
田心噘着嘴,道:“问我干什么?我反正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
梅姐淡淡笑道:“这位小妹妹好像不太喜欢这地方。我可以保证,以后她也一定会慢慢喜欢的。”
她的笑脸虽然温暖如春风,但一双眼睛却冷厉如秋霜。
田心本来还想说话,无意间触及了她的目光,心里立刻升起了一股寒意,竟连话都说不出了。
她们走过小桥。
小轿旁,山石后,一座小楼里,忽然传来了一阵悲呼:“我受不了,实在受不了……我不想活了,你们让我死吧。”
一个披头散发、满面泪痕的女孩子,尖叫着从小楼中冲出来,身上穿的水红袍子,已有些地方被撕破。
没有人理她,站在窗口的那些姑娘们甚至连看都没有往这边看一眼。
只有梅姐走过去,轻轻揽住她的腰,在她耳畔轻轻说了两句话。
这女孩子本来又叫又跳,但忽然间就乖得像只小猫似的,垂着头,慢慢地走回了她的巢。
梅姐的笑脸还是那样的温柔,就好像根本没有什么事发生过。
田思思却忍不住问道:“那位姑娘怎么样了?”
梅姐叹了口气,道:“她还没有到这里来以前,就受过很大的刺激,所以时常都会发疯病,我们也见惯了。”
若不是已看惯了,怎会没有人关心呢?
田思思又问道:“却不知她以前受过什么样的剌激呢?”
梅姐道:“我们都不太清楚,也不忍问她,免得触及她的心病;只不过听说她以前好像是被一个男孩子骗了,而且骗得很掺。”
田思思恨恨道:“男人真不是好东西。”
梅姐点点头,柔声道:“男人中好的确实很少,你只要记着这句话,以后就不会吃亏了。”
她们己转过假山,走入一片花林。
花事虽己阑珊,但却比刚开时更芬芳鲜艳。
繁花深处,露出了一角红搂。
梅姐道:“王大姐就住在这里,现在也许刚起来,我去告诉她,你们来了。”
她分开花枝走过去,风姿是那么优雅,看来好像是花中仙子。
田思思目送着她,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以后我到了她这种年纪时,若能也像她这么美,我就心满意足了。”
田心用力咬着嘴唇,忽然道:“小姐,我们走好不好?”
田思思愕然道:“走?到哪里去?”
田心道:“随便到哪里去都行,只要不呆在这里就好。”
田思思道:“为什么?”
田心道:“我也不知道……我只不过总觉得这地方好像有点不大对。”
田思思道:“什么地方不对?”
田心道:“每个地方都不对,每个人都好像有点不正常,过的日子也不正常,我实在猜不透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田思思却笑了,摇着头遵:“你这小表的疑心病倒真不小,就算有人骗过我们,我们也不能把每个人都当做骗子呀。”
她遥望着那一角红楼,慢慢的接着又道:“何况,我真想看看那位王大娘,我想她一定是个很不平凡的女人。”
无论谁见到王大娘,都不会将她当做骗子的。
若有人说梅姐是个很优雅、很出色的女人,那么这人若看到王大娘的时候,只怕反而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因为世上也许根本就没有一句适当的话能形容她的风度和气质。
那绝不是“优雅”所能形容的。
若勉强要找出一种比较接近的形容,那就是:完美。
完美得无懈可击。
田思思进来的时候,她正在享受她的早点。
女人吃东西的时候大都不愿被人看到,因为无论谁吃东西的时侯都不会太好看。
因为一个人在吃东西的时候,若有人在旁看着,他一定会变得很不自然。
但王大娘却是例外。
她无论在做什么事的时候,每一个动作都完美得无懈可击。
她吃得并不少,因为她懂得一个人若要保持青春和活力,就得从丰富的食物中摄取营养,正如一朵花若想开得好,就得有充足的阳光和水。
她吃得虽不少,却丝毫没有影响到她的身材。
她身上每一段线条都是完美的。
她的脸、她的眼珠、鼻子、嘴,甚至连她的微笑,都完美得像是神话——或许也只有神话中才会有她这样的女人。
田思思从第一眼看到她,就已完全被她吸引。
她显然也很欣赏田思思,所以看到田思思的时候,她笑得更温暖亲切。
她凝注着田思思,柔声道:“你过来,坐在我旁边,让我仔细看看你。”
她的目光和微笑中都带着种令人顺从的魔力,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永远都无法向她反抗。
田思思走过去,在她身旁一张空着的椅子上坐下。
王大娘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她,慢慢的将面前半碗吃剩下的燕窝汤推到她面前,柔声道:“这燕窝汤还是热的,你吃点。”
田大小姐从未用过别人的东西,若要她吃别人剩下来的东西,那简直更不可思议。
但现在她却将这碗吃剩下的燕窝汤捧起来,垂着头,慢慢地啜着。
田心吃掠地瞧着她,几乎已不相信自乙的眼睛。
王大娘的笑容更亲切,嫣然道:“你不嫌我脏?”
田思思摇摇头。
王大娘柔声道:“只要你不嫌我脏,我的东西你都可以用,我的衣服你都可以穿,无论我有什么,你都可以分一半。”
田思思垂首道:“谢谢。”
别的人若在她面前说这种话,她大小姐的脾气一定早已发作,但现在她心中却只有感激,感动得几乎连眼圈都红了。
王大娘忽又笑了笑,道:“你看,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我已经把你当做好朋友了。”
田思思道:“我姓田,叫思思。”
她这次出来,本来决心不对人说真名实姓的,免得被她爹爹查出她的行踪;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在王大娘面前,她竞不忍说半句假话。
王大娘嫣然道:“田恩恩……不但人甜,名字也甜,真是个甜丝丝的小妹抹。”
田思思的脸红了。
王大娘道:“小妹妹,你今年多大了呀?”
田思思道:“十八。”
王大娘笑道:“十八的姑娘一朵花,但世上又有什么花能比得上你呢?”
她忽然问道:“你看我今年多大了?”
田思思嗫嚅着,道:“我看不出。”
王大娘道:“你随便猜猜看。”
田思思又瞟了她一眼。
她的脸美如春花,比春花更鲜艳。
田思思道:“二十……,二十二?二十三?”
王大娘银铃般娇笑,道:“原来你说话也这么甜,我当然也有过二十三岁的时候,只可惜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田思思立刻吃惊地瞪大了眼睛,道:“真的?……我不相信。”
王大娘道:“我怎么会骗你?怎么会舍得骗你?”
她轻轻叹息着,接着道:“今年我已经四十三了,至少已可以做你的老大姐,你愿不愿意?”
田思思点点头,她愿意。
她非但愿意做她的妹妹,甚至愿意做她的女儿。
她忽又摇摇头,道:“可是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你已四十三岁,我想没有人会相信。”
王大娘悠悠道:“也许别人不相信,但我自己却没法子不相信。我也许可以骗过你,骗过世上所有的人,却没法子骗得过自己。”
田思思垂下头,也不禁轻轻叹息。
她第一次感觉到年华易去的悲哀,第一次觉得青春应当珍惜。
她觉得自己和王大娘的距离仿佛又近了一层。
王大娘道:“那位小妹妹呢?是你的什么人?”
田思思道:“她从小就跟我在一起长大的,就好像是我的亲妹妹一样。”
王大娘笑道:“但现在我却要把你从她身旁抢走了……小妹妹,你生不生气?”
田心噘着嘴,居然默然了。
田思思瞪了她一眼,又笑道:“她真的还是个小⒆樱真的还不懂事。”
王大娘叹道:“有时不懂事反而好,现在我若还能做个不懂事的孩子,我愿意用所有的一切去交换。”
她忽又笑了笑,道:“今天我们应该开心才对,不该说这些话……你说对不对?”
田思思正想回答,忽然发现王大娘问这句话的时候眼睛并没有看着她。
就在同时,她己听到身后有个人,冷冷地道:“不对。”
他的回答简短而尖锐,就像是一柄匕首。
他的声音更锋利,仿佛能割破人们的耳膜,剖开人们的心。
田思思忍不住赝贰
她这才发现屋角中原来还坐着一个人。
一个不像是人的人。
他坐在那里的时候,就好像是一张桌子、一张椅子、一件家具;既不动,也不说话,无论谁都不会注意到他。
但你只要看他一眼,就永远无法忘记。
田思思看了他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眼。
她看到他的时候,就好像看到一把虽生了锈,却还是可以杀人的刀;就好像看到一块千年末溶,已变成黑色的玄冰。
她不看他的时候,心里只要想到他,就好像想到一场可怕的噩梦;就好像又遇到那种只有在噩梦中才会出现的鬼瑰。
无论谁都想不到这种人会坐在王大娘这种人的屋子里。
但他的的确确是坐在这里。
无论谁都想不到这人也会开口说话。
但他的的确确是开口说话了。
他说:“不对?”
王大娘反而笑了,道:“不对?为什么不对?”
这人冷冷道:“因为你若真的开心,无论说什么话都还是一样开心的。”
王大娘笑得更甜,道:“有道理,葛先生说的话好像永远有道理。”
葛先生道:“不对。”
王大娘道:“不对?为什么又不对呢?”
葛先生道:“我说的话是有道理,不是‘好像’有道理。”
王大娘的笑声如银铃,道:“小妹妹,你们看这位葛先生是不是很有趣?”
田思思的嘴闭着,田心的嘴噘得更高。
她们实在无法承认这位葛先生有趣。
你也许可以用任何名词来形容这个人,但却绝不能说他“有趣”。
王大娘的意见却不同。
她笑着又道:“你们刚看到这个人的时候,也许会觉得他很可怕;但只要跟他相处得长久,就会渐渐发觉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田思思心里有句话没有说出来!
她本来想问:“像这么样的人,谁能跟他相处得久呢?”
若要她和这种人在一起,她连一天都活不下去。
窗外的日色已偏西,但在王大娘说来,这一天才刚开始。
田思思觉得今天的运气不错。
她终于脱离了钱七套那些一心只想吃她骗她的恶陡,终于遇到了赵老大和王大娘这样的好人。
那些人就像是一群猫,贪婪的猫。
王大娘却像是只凤凰。
现在金丝雀也飞上了云端,那些恶猫就再也休想伤着她了。
田思思忽然觉得很疲倦,到这时她才想起已有很久没有睡过,她眼睛不由自主看到王大娘那张柔软而宽大的床上……
王大娘的真面目
天已黑了。
屋里燃着灯,灯光从粉红色的纱罩中照出来,温柔得如同月光。
燃灯的人却已不在了,屋子里静悄悄的,田思思只听到自己的心在轻轻的跳着,跳得很均匀。
她觉得全身软绵绵的,连动都懒得动,可是口太渴,她不禁又想起了家里那用冰镇得凉凉的莲子汤。
田心呢?
这小鬼又不知疯到哪里去了?
田思思轻轻叹了口气,悄悄下床,刚才脱下的鞋子已不见了。
她找着了双绣金的发屐。
屐很轻,走起路来“踢达踢达”的响,就好像雨漓在竹叶上一样。
她很欣赏这种声音,走走、停停,停下来看看自己脚,脚上穿的白袜已脏了,她脱下来,一双纤秀的脚雪白。
“屐上足妇霜,不着鸦头袜。”
想起这句风流诗人的明句,她自己忍不住吃吃地笑了。
若是有了音乐,她真想跳一曲小杜最欣赏的“柘枝舞”。
推开窗,窗外的晚风中果然有缥缈的乐声。
花园里明灯点点,照得花色更鲜艳。
“这里晚上果然很热闹,王大娘一定是个很好客的主人。”
田思思真想走出去,看看那些客人,去分享他们的欢乐。
“若是秦歌他们也自江南来了,也到这里来做客人,那多好!”
想到那强健而多倩的少年,想到那飞扬的红丝巾,田思思脸上忽然泛起了一阵红晕,红得就像是那丝巾。
在这温柔的夏夜中,有哪个少女不善怀春。
她没有听到王大娘的脚步声。
她听到王大娘亲密的语声时,王大娘已经到了她身旁。
王大娘的手轻轻的搭在她的肩上,带着笑道:“你竟想得出神,在想什么?”
田思思嫣然道:“我在想,田心那小鬼怎么连人都瞧不见了。”
她从来没有说过谎。
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说谎,而且根本连想都没有想,谎话就自然而然的从嘴里溜了出来,自然得就如同泉水流下山坡一样。
她当然还不懂得说谎本是女人天生的本领,女人从会说话的时候起,就懂得用谎话来保护自己。
说谎最初的动机只不过是保护自己,一个人要说过很多次谎之后,才懂得如何月谎话来欺骗别人。
王大娘拉起她的手,走到那张小小的圆桌旁坐下,柔声道:“你睡得好吗?”
田思思笑道:“我睡得简直就像是刚出世的小孩子一样。”
王大娘也笑了,道:“睡得好,就一定饿,你想吃什么?”
田思思摇摇头道:“我什么都不想吃,我只想……”
她眼波流动,慢慢的接着道:“今天来的客人好像不少。”
王大娘道:“也不多,还不到二十个。”
田思思道:“每天你都有这么多客人?”
王大娘又笑了,道:“若没有这么多客人,我怎么活得下去?”
田思思惊奇的张大了眼,道:“这么说来,难道来的客人都要送礼?”
王大娘眨眨眼,道:“他们要送,我也不能拒绝,你说是不是?”
田思思道:“他们都是哪里来的呢?”
王大娘道:“哪里来的都有……”
她忽又眨眨眼,接着道:“今天还来了位特别有名的客人。”,田思思的眼睛亮了,道:“是谁?是不是秦歌?是不是柳风骨?”
王大娘道:“你认得他们?”
田思思垂下头,咬着嘴唇道:“不认得,只不过很想见见他们,听说他们都是很了不起的大人物。”
王大娘咆吃地笑着,轻轻拧了拧她的脸,道:“无论多了不起的大人物,看到你这么美的女孩子时,都会变成呆子的。你只要记着我这句话,以后一定享福一辈子。”
田思思喜欢拧田心的小脸,却很不喜欢别人拧她的脸。
从来没有人敢拧她的脸。
但现在她并没有生气,反而觉得有种很温暖舒服的感觉。
王大娘的纤指柔滑如玉。
有人在敲门。
敲门的也都是很美丽的小姑娘,送来了几样很倩致的酒莱。
王大娘道:“我们就在这里吃晚饭好不好?我们两个可以静静地吃,没有别人来打扰我们。”
田思思眼珠子转动,道:“我们为什么不出去跟那些客人一起吃呢?”
王大娘道:“你不怕那些人讨厌?”
田思思又垂下头,咬着嘴唇道:“我认识的人不多,我总听人说,朋友越多越好。”
王大娘又笑了,道:“你是不是想多认识几个人,好挑个中意的郎君?”
她娇笑着,又去拧田思思的脸。
田思思的脸好烫。
王大娘忽然将自己的脸贴上去,媚笑着道:“我这里每天都有朋友来,你无论要认识多少个都可以。但今天晚上,你却是我的。”
她的脸又柔滑,又冰凉。
田思思虽然觉得她的动作并不大好,却又不忍推开她。
“反正大家都是女人,有什么关系呢?”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她的心忽然跳得快了些。
从来没有人贴过她的脸,从来汉有人跟她如此亲密过。
田心也没有。
田思思忽然道:“田心呢?怎么到现在还看不见她的人?”
王大娘道:“她还在睡。”
她笑了笑,道:“除了你之外,从来没有别人睡在我屋子里,更没有人敢睡在我床上。”
田思思心里更温暖,更感激。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她的脸也更烫了,王大娘道:“你是不是很热?我替你把这件长衫脱了吧。”
田思思道:“不……不热,真的不热。”
王大娘道:“不热也得脱!否则别人看见你穿着这身男人的衣服,还以为有个野男人在我房里哩,那怎么得了。”
她的嘴在说话,她的手已去解田思思的衣钮。
她的手就像是一条蛇,滑过了田思思的腰,滑过了胸膛……
田思思不能不动了。
她觉得很痒。
她喘息着,娇笑着,伸手去推,道:“你不能脱,我里面没有穿什么衣服。”
王大娘笑得很奇柽,道:“那有什么关系?你难道还怕我?”
田思思道:“我不是怕,只不过……”
她的手忽然也推上了王大娘的胸膛。
她的笑容忽然凝结,脸色忽然改变,就好像摸着条毒蛇。
她跳起来,全身发抖,瞪着王大娘,颤声道,“你……你究竟是女的?还是男的?”
王大娘悠然道:“你看呢?”
田思思道:“你……你……你……”
她说不出。
因为她分不出王大娘究竟是男?还是女?
无论谁看到王大娘,都绝不会将她当成男人。
连白痴都不会将她看成男人。
但是她的胸膛……
她的胸膛平坦得就像是一面镜子。
王大娘带着笑,道:“你看不出?”
田思思道:“我……我……我……”
王大娘笑得更奇怪,道:“你看不出也没关系,反正明天早上你就会知道了。”
田思思一步步往后退,吃吃道:“我不想知道,我要走了。”
她忽然扭转头,想冲出去。
但后面没有门。
她再冲回来,王大娘已挡住了她的路,道:“现在你怎么能走?”
田思思急了,大声道:“为什么不能走?我又没有卖给你!”
王大娘悠然道:“谁说你没有卖给我?”
田思思怔了怔,道:“谁说我已经卖给了你。”
王大娘道:“我说的。因为我已付绐赵老大七百两银子。”
她又笑了笑,悠然接着道:“你当然不止值七百两银子,可借他只敢要这么多。其实,他就算要七千两,我也是一样要买的。”
田思思的脸已气白了,道:“你说赵老大把我卖给了你?”
王大娘道:“把你从头到脚都卖给了我。”
田思思气得发抖,道:“他算什么东西?凭什么能把我卖给你?”
王大娘笑道:“他也不凭什么,只不过因为你是个被人卖了都不知道的小呆子。你一走进这城里,他们就已看上了你。”
田思思道:“他们?”
王大娘道:“他们就是铁胳膊、刀疤老六、钱一套、大胡子和赵老大。”
田思思道:“他们都是串通好了的?”
王大娘道:“一点也不错,主谋的就是你拿他当好人的赵老大,他不但要你的钱,还要你的人。”
她笑着,接着道:“幸好遇见了我,还算运气。只要你乖乖的听话,我绝不会亏待你的,甚至不要你去接客。”
田思思道:“接客?接客是什么意思?”
她已气得要爆炸了,却还在勉强忍耐着,因为她还有很多事不懂。
王大娘吃吃笑道:“真是个小呆子,连接客都不懂,不过我可以慢慢的教你。今天晚上就开始教。”
她慢慢地走过去。
走动的时候,“她”衣服下已有一部分凸出。
田思思苍白的脸又红了,失声道:“你……你是个男人?”
王大娘笑道:“有时是男人,有时也可以变成女人,所以,你能遇着我这样的人,可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田思思忽然想吐。
想到王大娘的手刚才摸过的地方,她只恨不得将那些地方的肉都割下。
王大娘还在媚笑着,道:“来,我们先喝杯酒,再慢慢的……”
田思思忽然大叫。
她大叫着冲过来,双手齐出。
大小姐有时温柔如金丝雀,有时也会凶得像老虎。
她的二双手平时看来柔若无骨,滑如春葱,但现在却好像变成了一只老虎的爪子,好像一下子就能扼到王大娘的咽喉。
她出手不但凶,而且快,其中还藏着变化。
“锦绣山庄”中的能人高手很多,每个人都说大小姐的武功己可算是一流高手。
从京城来的那位大镖头就是被她这一招打得躺下去的,躺下去之后,很久很久都没有爬起来。
这一招正是田大小姐的得意杰作。
她已恨透了王大娘这妖怪,这一招出手当然比打那位大镖头时更重,王大娘若被打躺下,也许永远也爬不起来了。
王大娘没有躺下去。
躺下去的是田大小姐。
她从来没有被人打倒过。
没有被人打倒过的人,很难领略被人打倒是什么滋味。
她首先觉得自己去打人的手反被人抓住,身子立刻就失去重心,忽然有了种飘飘荡荡的感觉。
接着她就听到自己身子被摔在地上时的声音。
然后她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整个人都好像变成空的。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脑袋,把脑袋塞得就仿佛是块木头。
等她再有感觉的时候,她就看到王大娘正带着笑在瞧着她,笑得还是那么温柔,那么亲切,柔声问道:“疼不疼?”
当然疼。
直到这时她才感觉到疼,疼得全身骨节都似将散开,疼得眼前直冒金星,疼得眼泪都几平忍不住要流了出来。
王大娘摇着头,又笑道:“像你这样的武功,也敢出手打人,倒真是妙得很。”
田思思道:“我武功很糟?”
这种时候,她居然问出了这么佯一句话来,更是妙不可言。
王大娘仿佛也很吃惊,道:“你自己不知道自己武功有多糟?”
田思思不知道。,她本来一直认为自己已经可以算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
现在她才知道了,别人说她高,只不过因为她是田二爷的女儿。
这种憾觉就好像忽然从高楼上摔下来,这一跤实在比刚才摔得还重。
她笫一次发觉自己并没有想像中那么聪明,那么本事大。
她几乎忍不住要自己给自己几个大耳光。
王大娘带笑瞧着她,悠然道:“你在想什么?”
田思思咬着牙,不说话。
王大娘道:“你知不知道我随时都可以强Jian你。你难道不怕?”
田思思的身子突然缩了起来,缩起来后还是忍不住发抖。
到现在为止,她还是没有认真去想过这件事有多么可怕,多么严重,因为她对这种事的观念还很模糊,她甚至还根本不知道恐惧是怎么回事。
但“强Jian”这两个字却像是一把刀,一下子就将她那种模模糊糊的观念划破了,恐俱立刻就像是只剥了壳的鸡蛋般跳出来。
强Jian!
这两个字实在太可怕,太尖锐。
她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两个字,连想都没有想过。
她只觉身上的鸡皮疙瘩一粒粒的冒出来,每粒鸡皮疙瘩都带着一大颗冷汗,全身都烫得像是在发烧。
她忍不住尖叫,道:“那七百两银子我还给你,加十倍还给你。”
王大娘道:“你有吗?”
田思思道:“现在虽然没有,但只要你放我走,两天内我就送来给你。”
王大娘微笑着,摇摇头。
田思思道:“你不信?我可以保证,你若知道我是谁的女儿……”
王大娘打断了她的话,笑道:“我不想知道,也不想要你还钱,更不想你去找人来报仇。”
田思恩道:“我不报仇,绝不。只要你放了我,我感激你一辈子。”
王大娘道:“我也不要你感激,只要……”
她及时顿住了话声,没有再说下去。
但不说有时比说更可怕。
田思思身子已缩成一团,道:“你……你……你一定要强Jian我?”
她做梦也未想到自己居然也会说出这两个字来,说出来后她的脸立刻像是有火在烧。
王大娘又笑了,道:“我也不想强Jian你。”
田思思道:“那……那么你想干什么?”
王大娘道:“我要你心甘情愿的依着我,而且我知道你一定会心甘情愿的依着我的。”
田思思大叫,道:“我绝不会,死也不会。”
王大娘淡淡道:“你以为死很容易?那你就完全错了。”
桌上有只小小的金铃。
她忽然拿起金铃,摇了摇。
清腕的铃声刚响起,就有两个人走了进来。
其实这两个人简直不能算是人,一个像狗熊,一个像狸猩。
王大娘微笑着道:“你看这两个人怎么样?”
田思思闭起眼睛,她连看都不敢看。
王大娘淡谈道:“你若不依我,我就叫这两个人强Jian你。”
田思思又大叫。
这次她用尽全身方气,才能叫得出来。
等她叫出来后,立刻晕了过去。三一个人能及时晕过去,实在是件很不错的事。
只可借晕过去的人总会醒的。
田思思这次醒的时候,感觉就没有上次那么舒服偷快了。
她睡的地方已不是那又香、又暖、又软的床,而是又臭、又冷、又硬的石头。
她既没有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也没有听到那轻柔的乐声。
她听到的是一声声比哭还凄掺的呻吟。
角落里蜷伏着一个人,阴森森的灯光照在她身上。
那人穿着的一件粉红袍子已几乎被完全撕碎,露出一块块已被打得又青又肿的皮肉,有很多地方已开始在慢慢的出血。
田思思刚觉得这件袍子看来很眼熟,立刻就想起了那“受过很大剌激”的女孩子,那己被梅姐劝回屋里去的女孩子。
她想站起来,才发觉自己连站都站不起来了,甚至连疼痛都感觉不出,身上似已完全麻木,她只有挣扎着,爬过去。
那女孩忽然抬起头,瞪着她,一双眼睛里满布了红丝,就像是只己被折磨得疯狂了的野兽。
田思思吃了一惊。
令她吃惊的,倒不是这双眼睛,而是这张脸。
她白天看到这女孩子的时候,这张脸看来还是那么美丽、那么清秀,但现在却巳完全扭曲、完全变了形,鼻子已被打得移开两寸,眼角和嘴角还在流血,这张脸看来已像是个被摔烂了的西瓜。
田思思想哭,又想吐。
她想忍住,但胃却已收缩如弓,终子还是忍不住吐出。
吐的是酸水、苦水。
这女孩子却只是冷冷地瞧着她,一双眼睛忽然变得说不出的冷漠空洞,不再有痛苦,也没有恐惧,等她吐完了,这女孩子忽然道:“王大娘要我问你一句话。”
田思思道:“她要你……问我?”
这女孩子道:“她要我问你,你想不想变成我这样子?”
她声音里也完全没有情感,这种声音简直就不像是她发出来的。
任何人也想像不到她会问出这么样一句话。
但的确是她在问。
这句话由她嘴里问出来,实在比王大娘自己问更可怕。
田思思道:“你……你怎会变成这样子的?”
这女孩子道:“因为我不听王大娘的话,你若学我,你也会变得和我一样。”
她声音冷漠而平淡,仿佛是在叙说着别人的遭遇。
她的人似已变成了一种说话的机械。
一个人只有在痛苫达到顶点,恐俱已达到极限,只有完全绝望时,才会变成这样子。
田思思看到她,才明白恐惧是怎么回事。
她忽然伏在地上,失声痛哭。
她几乎也已完全绝望。
这女孩子还是冷冷地瞧着她,冷冷道:“你是不是已经肯答应了?”
田思思用力扯着自己的头发,嘶声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这女孩子淡淡道:“不知道就是答应了,你本该答应的。”
她转过脸伏在地上,再也不动,再也不说一句话。
田思思忽然扑过去,扑在她身上,道:“你为什么不说话了?”
这女孩子道:“我的话已说完。”田思思道:“你为什么不想法子逃走?”
这女孩子道:“没有法子。”
田思思用力去扯她的头发,大声道:“一定有法子的,你不能就这样等死。”
这女孩子头被拉起,望着田思思,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奇特的微笑,道:“我为什么不能等死?我能死已经比你幸运多了。你迟早总会知道,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连死都死不了。”
田思思的手慢慢松开。
她的手已冰冷。
她的手松开,这女孩子就又垂下头去,伏在地上,仿佛再也不愿见到这世上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事。
生命难道真的如此无趣?
田思思咬着牙,站起来。
她发誓一定要活下去,无论怎么样她都要活下去!
她绝不肯死!
墙壁上燃着松枝扎成的火把。
火把已将燃尽,火光阴森。
阴森森的火光映在黑黝黝的墙壁上,墙壁是石块砌成的巨大的石头每块至少有两三百斤。
门呢?
看不见门。
只有个小小的窗子。
窗子离地至少有四五丈,宽不及两尺。
这屋子好高,这窗子好小。
田思思知道自己绝对跳不上去,但她还是决心要试试。
她用尽全力,往上跳。
她跌下,所以她爬。
每块石头间都有条缝,她用力扳着石缝,慢慢的往上爬。
她的手出血。粗糙的石块,边缘锋利如刀。
血从她的手指流出,疼痛钻入她的心。
她又跌下,跌得更重。
但她已不再流泪。
这实在是件很奇妙的事一个人流血的时侯,往往就不再流泪。
她决心再试,试到死为止。
就在这时,她忽然发现有条绳索自窗户上垂下来。
有人在救她!
是谁在救她?为什么救她?
她连想都没有去想,因为她已没有时间想。
她用力推那女孩子,要她看这条绳索。
这女孩子抬头看了一眼,淡淡道:“我不想走,我宁可死。”
只看了一跟,只说了这么样一句话。
田思思跺了跺脚,用力抓住绳索,往上爬。
她苗条的身子恰巧能钻出窗户。
窗外没有人,绳索绑在窗户对面的一棵树上。
风吹树叶飕飕的响,树上没有人,灯光也很遥远。
田思思爬过去,沿着树干滑下。
四面同样黑暗,从哪条路才能逃出去呢?
她不知道,也无法选择。
面对着她的是片花林,她也不知道是什么花,只觉花的气息很芬芳,所以她钻了进去。
她很快就听到风中传来的乐声,然后就肴到了前面的灯光。
温柔的灯光从窗户里照出来,雪白的窗纸,雕花的窗。乐声比灯光更温柔,乐声中还穿Сhā着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是后退?还是从这屋子后绕过去?
田思思躲在一棵树后面,正不知该选择哪条路,乐声忽然停止,两个人慢慢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看到这两个人,田思思的呼吸也停止。
左面的一个风姿绰约,笑语如花,正是王大娘。
右面的一个人长身玉立,风神潇洒,赫然竟是仗义疏财、挥金结客的“中原孟尝”田白石田二爷。
王大娘说的那特别有名的客人,原来就是他,田思思做梦也没有想到竟会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看到他爹爹。
她欢喜得几乎忍不住叫了出来。
她没有叫。因为这时又有两个人跟在她爹爹身后走出了屋子。
这两人一老一少。
老的一个又矮又胖,圆圆的脸,头发很少,胡子也很少,腰上悬着柄很长的剑,几乎要比他的腿长一倍,使他的样子看来很可笑。
年轻的一个看来甚至比老的这个还矮,还胖,所以样子就更可笑。年纪轻轻的就发胖总是比较可笑的。他不是太好吃,就是太懒;不是太懒,就是太笨;不是睡得太多,就是想得太少。也许他这几样加起来都有一点。
田思思认得这老的一个就是她爹爹的好朋友,大名府的扬三爷。
这年轻的一个呢?
难道这就是杨三爷的宝贝儿子杨凡?
“难道爹爹竟要我嫁给他?”
田思思脸都气红了,她宁可嫁给王大光,也不嫁给这条猪。
她决心不去见她爹爹。
我这样子跑出去,岂非要笑死人吗?
她宁可在任何人面前丢人,也不能在这条猪面前丢人的。
王大娘玉带着笑,道:“这么晚了,田二爷何必走呢?不如就在这里歇下吧。”
田二爷道:“不行,我有急事,要去找个人。”
王大娘道:“却不知田二爷找的是谁?我也许能帮个忙……这里来来往往的人最多,眼皮子都很杂。”
田二爷笑笑,道:“这人你一定找不到的,她绝不会到这种地方来。”
他忽然长长叹了口气,接着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要到哪里才能找到她,但我走遍天涯海角,也非找到她不可。”
他要找的,当然是他最宠爱的独生女儿。
田思思喉头忽然被塞住,到现在她才知道,世上只有她爹爹是真的关心她,真的爱她。
这一点已足够,别的事她已全不放在心上。
她正想冲出去,不顾一切冲出去,冲入她爹爹的怀里。
只要她能冲入她爹爹的怀里,所有的事情就立刻全都可以解决。她爹多一定会替她报复,替她出这口气的。
只可借她没有机会冲出去,就在这时,忽然有双手从她后面伸过来,掩住了她的嘴。这双手好粗、好太,好太的力气。
田思恩的嘴被这双手俺住,非但叫不出,简直连气都喘不出。
这人当然有两只手,他另一只手搂住田思思,田思思连动都小能动。她只能用脚往后踢,踢着这人的腿,就像踢在百头上。
她踢得越重,脚越疼。
这人就像拎小鸡似的,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往后推。
田思思只有眼睁睁地瞧着,距离她爹爹越来越远,终于连看都看不见了——也许永远都看不见了。
她眼泪流下时,这人已转身奔出。他的步子好大,每跨一步至少有四五尺,眨眼之间已奔出花林。
林外也暗得很,这人脚步不停,沿肴墙角往前奔,三转两转,忽然奔进了一间石头屋子。
这石头屋子也很高、很大,里面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张椅子。
床大得吓人,桌掎也大得吓人。椅子几乎已比普通的桌子大,桌子几乎已比普通的床大。
这人反手带起门,就将田思想放在床上,田思思这才看到了他的脸。
姚几乎立刻又要晕过去。
粉红色的刀
这人简直不是人,是个猩猩——就是王大娘要找来强Jian她的那个猩猩。
他的脸虽还有人形,但满脸都长着毛。毛虽然不太长,但每根都有好几寸长,不笑时还好些,一笑,满脸的毛都动了起来。
那模样你就算在做恶婪的时候都不会看到。
他现在正在笑,望看田思思笑。
田思思连骨髓都冷透了,用尽全力跳起来,一拳打过去,打他的鼻子。
她听说猩猩身上最软的部分就是鼻子。
她打不着。
这人只挥了挥手,就像是赶蚊子似的,田思思已被打倒。
她情愿被打死,都偏偏还是好好的活着。
她活着,就得看着这人;虽然不想看,不敢看,却下能不看。
这人还在笑,忽然道:“你不必怕我,我是来救你的。”
他说的居然是人话,只不这声音并不太像人发出来的。
田思思咬着牙,道:“你……你来救我?”
这人又笑了笑,从杯中摸了样东西出来。
他摸出的竟是圈绳子,竟然就是将田思思从窗户里吊出来的那根绳子。
田思思吃了惊,道:“那条绳子,就是你放下去的?”
这人点点头,道:“除了我还有谁?”
田思思更吃惊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这人道:“因为你很可爱,我很喜欢你。”
田思思的身子立刻又缩了起来,缩成一团。
她看到这人一只毛茸茸的手又伸了过来,像是想摸她的脸。
她立刻用尽全力大叫,道:“滚!滚开些!只要你碰一碰我,我就死!”
这人的手居然缩了回去,道:“你怕我?为什么怕我?”
他那只藏在长毛中的眼睛里,居然露出了种痛苦之色。
这使他看来忽然像是个人了。
但田思思劫更怕,怕得想呕吐。
这人越对她好,越令她作呕。她简直恨不得死了算了。
这人又道:“我长得虽丑,却并不是坏人,而且真的对你没有恶意,只不过想……”
田思思嘶声道:“想怎么样?”
这人垂下头,嗫嚅着道:“也不想怎么样,只要能看见你,我就很高兴了。”
他本来若是只可怕的野兽,此刻却变成了只可怜的畜牲。
田思思瞪着他。
她已经不再觉得这人可怕,只觉得呕心,呕心得要命。
她忽然眨眨眼,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问出这句话,显然已将他当做个人了。
这人目中立刻露出狂喜之色,道:“奇奇,我叫奇奇。”
“奇奇”,这算什么名字?
任何人都不会取这么祥一个名字。
田思思试探着,问道:“你究竟是不是人?”
她问出这句话,自己也觉得很紧张,不知道这人是不是会被激怒?
奇奇目中果然立劾充满愤怒之意,但过了半晌,又垂下共,黯然道:“我当然是人,和你一样的是个人,我变成今天这种样子,也是被王大娘害的。”
一个人若肯乖乖的回答这种话,就绝不会是个很危险的人。
田思思更有把握,又问道:“她怎么样害你的?”
奇奇巨大的手掌紧握,骨节“格格”作响,过了很久,才嘎声道:“血,毒药,血……她每天给我喝加了毒药的血,他一心要把我变成只野兽,好替她去吓人!”
他抬头,望着田思思,目中又充满乞恰之意,道:“但我的确还是个人……她可以改变我的外貌,劫变不了我的心。”
田思思道:“你恨不恨她?”
奇奇没有回答,也用不著回答。
他的手握得更紧,就好像手里在捏王大娘的脖子。
田思思道:“你既然恨她,为什么不想个法子杀了她?”
奇奇身子忽然萎缩,连紧握的拳头都在发抖。
田思思冷笑道:“原来你怕她。”
奇奇咬著牙,道:“她不是人……她才真是个野兽。”
田思思道:“你既然这么怕她,为什么敢救我?”
奇奇道:“因为……因为我喜欢你。”
田思思咬着嘴唇,道:“你若真的对我好,就该替我去杀了她。”
奇奇摇头,拼命摇头。
田思思道:“就算你不敢去杀她,至少,也该放我走。”
奇奇又摇头,道:“不行,你一个人无论如何都休想逃得了。”
田思思冷笑,道:“你就算是个人,也是个没出息的人,这么样的人。谁都不会喜欢的。”
奇奇涨红了脸,忽然抬头,大声道道:“但我可以帮你逃出去。”
田思思道:“真的?”
奇奇道:“我虽是个人,但不像别的人那样,会说假话。”
田思思道:“可是我也不能一个人走。”
奇奇道:“为什么?”
田思思道:“我还有中妹妹,我不能够抛下她在这里。”
她忽又眨眨眼,道:“你若能将她也救出来,她说不定也会对你很好的。”
奇奇目中又露出狂喜之色,道:“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田思思道:“她是个很好看的女孩子,嘴很小,时常都噘得很高,她的名字叫田心。”
奇奇道:“好,我去找她……我一定可以救她出来的。”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巳走到门口,忽又回过头,望着田思思,吃吃道:“你……你会不会走?”
田思思道:“不会的,我等你。”
奇奇忽然冲回来,跪在她面前,吻了吻她的脚,才带着满心狂喜冲了出去。
他一冲出去,田思思整令人就都软了下来。望着自己被他吻过的那只脚,又恨不得将这只脚割掉。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刚才怎么能说得出那些话来的。
她自己现在想想都要吐。
突听一人冷冷笑道:“想不到田大小姐千挑万选,竟选上了这么样一个人,倒真是别具慧眼,眼光倒真不错。”
田思思抬起头,才发现葛先生不知何时巳坐在窗台上。
他动也不动的坐在那里,本身就像是也便成窗子的一部分。
好像窗子还没有做好的时候,他就坐在那里。
田思思脸已涨红了,大声道:“你说什么?”
葛先生淡淡道:“我说他很喜欢你,你好像也对他不错,你们倒真是天生的一对。”
桌上有个很大的茶壶。
田思思忽然跳起来,拿起这只茶壶,用力向他摔了过去。
葛先生好像根本没有看到,等茶壶飞到面前,才轻轻吹了口气。
这茶壶就忽然掉转头,慢慢的飞了回来,平平稳稳的落在桌子上。恰巧落在刚才同样的地方。
田思思眼睛都看直了。
“这人难道会魔法?”
若说这也算武功,她非但没有看垃,连听都没有听过。
葛先生面上还是毫无表情,道:“我这人一向喜欢成|人之美,你们既是天生的一对,我一定会去要王大娘将你许配给他。”
他淡淡的接着道:“你总该知道:王大娘一向很听我的话。”
田思思忍不住大叫,道:“你不能这么样做!”
葛先生冷冷道:“我偏要这么做,你有什么法子阻止我?”
田思思刚站起来,又“扑”地跌倒,全身又升始不停地发抖。
她知道像葛先生这种人只要能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
她忽然一头往墙上撞了过去。墙是石头砌成的,若是撞在上面,非但会撞得头破血流,一个头只怕要撞成两三个。
她宁可撞死算丁!二她没有撞死。
等她撞上去的时侯,这石块砌成的墙竟忽然变成软锦锦的。
她仰面倒下,才发现速一头竟然撞在葛先生的肚子上。
葛先生贴着墙站在那里,本身就好像又变成了这墙的一部分。
这墙还没有砌好的时候,他好像就已站在那里。
他动也不动的站着,脸上还是全无表情,道:“你就算不愿意,也用不着死呀。”
田思思咬着牙,泪已又将流下。葛先生道:“你若真的不愿嫁给他,那我倒有个法子。”
田思思忍不住问道:“什么法子?”
葛先生道:“杀了他!”
田思思怔了怔,道:“杀了他?”
葛先生道:“谁也不能勉强你你嫁给个死人的,是不是?”
田思思道:“我……我能杀他?”
葛先生道:“你当然能,因力他喜欢你,所以你就能杀他。”
他说的话确实很有意思。
你只有在爱上一个女人的时候,她才能仿害你。
大多数女人都只能仿害真正爱她的男人。
田思思垂下头,望着自己的手。
她手旁突然多了柄刀。
出了鞘的刀。
刀的颜色很奇特,竟是粉红色的,就像是少女的面颊。
葛先生道:“这是把很好的刀,不但可以吹毛断发,而且见血封喉。”
他慢慢的接着道:“每把好刀都有个名字,这把刀的名字叫女人。”
刀的名字叫“女人”,这的确是个很奇怪的名字。
田思思忍不住问道:“它为什么叫女人?”
葛先生道:“因为它快得像女人的嘴,毒得像女人的心,用这把刀去杀一个喜欢你的男人,再好也没有的了。”
田思思伸出手,想去拿这把刀,又缩了回来。
葛先生道:“他现在已经快回来了,是嫁给他,还是杀了他,都随便你,我绝不勉强……”
说到后面一句话,他声音似己很遥远。
田思思抬起头,才发现这魔鬼般的人已不知到哪里去了。
他的确像魔鬼。
因为他只诱惑,不勉强。
对女人说来,诱惑永远比勉强更不可抗拒。
田思思再伸出手,又缩回。
直到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她才一把握起了这柄刀,藏在背后。
奇奇已冲了进来。
他一个人回来的,看到田思思,目中立刻又捅起狂喜之色,欢呼着走过来,道:“你果然没有走,果然在等我。”
田思思避开了他的目光,道:“田心呢?”
奇奇道:“我找不到她,因为……”
田思思没有让他说完这句话。
她手里的刀已刺入了他的胸膛,剌入了他的心。
奇奇怔住,突然狂怒,狂怒出手,扼住了田思思咽喉,大吼道:“你为什么要杀我?……我做错了什么?”
田思思不能回答,也不能动。
只要奇奇的手稍微一用力,她脖子就会像稻草般折断。
她已吓呆了。
她知道奇奇这次绝不会放过她,无论谁都不会放过她!
谁知奇奇的手却慢慢的松开了。
他目中的偾怒之色也慢慢消失,只剩下悲哀和痛苦,绝望的痛苦。
他凝视着田思思,喃喃道:“你的确应该杀我的,我不怪你……我不怪你……”
“我不怪你。”他反反复复的说着这四个宇,声音渐渐微弱,脸渐渐扭曲,一双眼睛,也渐渐变成了死灰色。
他慢慢地倒了下去。
他倒下去的时候,眼睛还是在凝注着田思思,挣扎着,一字字道:“我没有找到你的朋友,因为她已经逃走了……但我的确去找过,我绝没有骗你。”
说完了这句话,他才死。
他死得很平静。因为他并没有欺骗别人,也没有做对不起人的事。
他死得问心无愧。
田思思呆呆的站在那里,忽然发现全身衣裳都已湿透。
“我不怪你……我没有骗你……”
他的确没有。
但她却骗了他、利用了他,而且杀了他!
他做错了什么呢?
“当”的,刀落下,落在地上。
泪呢?
为什么还末落下?是不是因为己无泪可流?
突听一人道:“你知不知道:刚才他随时都能杀你的?”
葛先生不知何时又来了。
田思思没有去看他,茫然道:“我知道。”
葛先生道:“他没有杀你,因为他真的爱你,你能杀他,也因为他真的爱你。”
他的声音仿佛很遥远,慢慢的接着道:“他爱你,这就是他唯一做错了的事。”
他真的错了吗?
一个人若是爱上了自己不该爱的人,的确是件可怕的错误。
这错误简直不可饶恕!
但田思思的眼泪却忽然流下。
她永远也想不到自己会为这种人流泪,可是她的眼泪的确已流下。
然后她忽然又听到梅姐那种温柔而休贴的声音,柔声道:“回去吧,客人都己走了,王大娘正在等着你,快回去吧。”
听到了“王大娘”这名宇,田思思就像是忽然被人抽了一鞭子。
她身子立刻往后缩,颤声道:“我不回去。”
梅姐的笑也还是那么温柔亲切,道:“不回去怎么行呢?你难道还要我抱着你回去?”
田思思道:“求求你,让我走吧……”
梅姐道:“你走不了的,既已来到这里,无论谁都走不了的。”
葛先生忽然道:“你若真的想走,那我倒也有个法子。”
田思思狂喜,问道:“什么法子?”
她知道葛先生的法子一定很有效。
葛先生道:“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让你走。”
田思思道:“答应你什么?”
葛先生道:“答应嫁给我。”
梅姐吃吃的笑了起来,道:“葛先生一定是在开玩笑。”
葛先生淡谈道:“你真的认为我是在开玩笑?”
梅姐笑得已有些勉强,道:“就算葛先生答应,我也不能答应的。”
葛先生道:“那么我就只好杀了你。”
梅姐还在笑,笑得更勉强,道:“可是王大娘……”
再听到“王大娘”这名字,田恩恩忽然咬了咬牙,大声道:“我答应你!”
这四个字刚说完,梅姐已倒了下去。
她还在笑,她笑的时候眼角和颊上都起了皱纹。
鲜血就沿着她的脸上的皱纹慢慢流下。
她那温柔亲切的笑险,忽然变得比恶鬼还可怕。
田思思牙齿打颤,慢慢地回过头。
葛先生又不见了。
她再也顾不得别的,再也没去瞧第二眼,就夺门冲了出去。
前面是个墙角,墙角处居然有道小门。
门居然是开着的。
田思思冲了出去。
她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只是不停地向前奔跑着。
夜已很深。
四面一片黑暗。
她本来就什么都看不到。
但她只要停下来,黑暗中仿佛立刻就出现了葛先生那阴淼森、冷冰冰、全无表情的脸。
所以她只有不停地奔跑,既不辨路途,也辨不出方向。
她不停地奔跑,直到倒下去为止。
她终于倒了下去。
她倒下去的地方,仿佛有块石碑。
她刚倒下去,就听到一个人冷冷淡淡的声音,道:“你来了吗?我正在等着你。”
这显然是葛先生的声音。
葛先生不知何时已坐在石碑上,本身仿佛就是这石碑的一部分。
这石碑还没有竖起的时侯,他好像己坐茬这里。
他动也不动的坐着,面上还是全无表情。
这不是幻影,这的的确确就是葛先生。
田思思几乎吓疯了,失声道:“你等我?为什么等我?”
葛先生道:“我有句话要问你。”
田思思道:“什……什么话?”
葛先生道:“你打算什么时侯嫁给我?”
田思思大叫,道:“谁说我要嫁给你?”
葛先生道:“你自己说的,你已经答应了我。”
田思思道:“我没有说,我没有答应……”
她大叫着,又狂奔了出去。
恐俱又激发了她身子里最后一份潜力。
她一口气奔出去,奔出去很远很远,才敢回头。
身后一片黑暗,葛先生居然没有追来。
田思思透了口气,忽然觉得再也支持不住,又倒了下去。
这次她倒下去的地方,是个斜坡。
她身不由己,从斜坡上滚下,滚入了一个不很深的洞|茓。
是兔窟?
是狐|茓?
还是蛇窝?
田思恩已完全不管了,无论是狐,还是蛇?都没有葛先生那么可怕。
他这个人简直比狐狸还狡猾,比毒蛇还可怕。
田思思全心全意的祈祷上苍,只要葛先生不再出现,无论叫她做什么,她都心甘情愿,绝无怨言。
她的祈祷仿佛很有效。
过了很久限久,葛先生都没有出现。
星己渐疏。
长夜已将尽,这一天总算已将过去。
田思思长长吐出一口气,忽然间觉得全身都似已虚脱。
她忍不住问自己道:“这一天,我究竟做了些什么事情?”
这一天,就仿佛比她以前活过的十八年加起来还要长。
这一天她骗过人,也被人骗过。
她甚至杀了个人。
骗她的人,都是她信任的,她信任的人每个都在骗她。
唯一没有骗过她的,唯一对她好的人,却被她杀死了!她这才懂得一个人内心的善恶,是绝不能以外表去判断的。
“我做的究竟是什么事?”
“我究竟还能算是个怎么样的人?”
田思思只觉心在绞痛,整个人都在绞痛,就仿佛有根看不见的鞭子,正在不停地抽打着她。
“难道这就是人生?难道这才是人生?”
“堆道一个人非得这么样活着不可?”
她怀疑,她不懂。
她不懂生命中本身就有许许多多不公平的事,不公平的苦难。
你能接受,才能真正算是个人。
人活着,就得忍受。
忍受的另一种意思就足奋斗!
继继不断的忍受,也就是继继不断的奋斗,否则你活得就全无意思。
因为生命本就是在苦难中成长的!
星更疏,东方似已有了曙色。
田思思然觉得自己仿佛已成长了许多。
无论她做过什么,无论她是对?是错?她总算已休验到生命的真谛。
她就算做错了,也值得原谅,因为她做的事本不是自己愿意儆的。
她这一天总算没有白活。
她的确已成长了许多,已不再是个孩子。
她己是个女人,的的确确是个女人,这世界上永远不能缺少的女人!
她活了十八年,直到今天,才真真实实感觉到自身的存在。
这世上的欢乐和痛苦,都有她自己的一份。
无论是欢乐,还是痛苦,她都要去接受,非接受不可!
大小姐与猪八戒
东方已出现曙色。
田思思眼睛朦朦胧胧的,用力想睁开,却又慢慢的阖起。
她实在太累,太疲倦。
虽然她知道自己绝不能够在这里睡着,却又无法支持。
朦朦胧胧中,她仿佛听到有人在呼唤:“大小姐,田大小姐……”
是谁在呼唤?
这声音仿佛很熟悉。
田思思睁开眼睛,呼声更近。她站起来探出头去。
四个人正一排向这边走来。一个是铁胳膊,一个是刀疤老六,一个是钱一套,一个是赵老大。
看到这四个人,田思思的火气就上来了。
若不是这四个王八蛋,她又怎会落到现在这地步。
但他们为什么又来找她呢?难道还觉得没有骗够,还想再骗一次?
田思思跳出来,手叉着腰,瞪着他们。
她也许怕王大娘,怕葛先生,但是这四个骗子,田大小姐倒还真没有放在眼里。
她毕竟是田二爷的女儿,毕竟打倒过京城来的大镖头。
她武功也许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高,但毕竟还是有两下子的。
这四人看到她,居然还不逃,反而陪着笑,一排走了过来。
田思思瞪眼道:“你们想来干什么?”
钱一套的笑脸看来还是很自然,陪着笑道:“在下等正是来找田大小姐的。”
田思思冷笑道:“你们还敢来找我?胆子倒真不小哇。”
钱一套忽然跪下,道:“小人不知道大小姐的来头,多有冒犯,还望大小姐恕罪。”
他一跪,另外三个人也立刻全都跪了下来。
赵老大将两个包袱放在地上,道:“这一包是大小姐的首饰,这一包是七百两银子,但望大小姐既往不咎,将包袱收下来,小人们就感激不尽了。”
这些人居然会良心发现,居然肯如此委曲求全。
田思思反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不好意思中,又不免有点得意,板着脸道:“你们都已知道错了吗?”
四个人同时陪着笑,道:“小人们知错,小人们该死……”
田思思的心早巳软了,正想叫他们起来,四个大男人像这祥跪在她面前,毕竟也不太好看。
谁知这四个人刚说到“死”字,额角忽然多了个洞。
鲜血立刻从洞里流出来,沿着他们笑起来的皱纹缓缓流下。
四个人眼睛发直,面容僵硬,既没有呼碱,也没有挣扎。
八只服睛直直地看着田思思,然后忽然就一起仰面倒下。
田思思又吓呆了。
她根本没有看出这四人额上的洞是怎么来的,只看到四张笑脸忽然间就变成了四张鬼脸。
是谁杀了他们?用的是什么手段?
田思思又想起梅姐死时的倩况,手脚立刻冰冰冷冷。
葛先生!
田思思大叫,回头。
后面没有人,一株白杨正在破晓的寒风中不停的颤抖。
她再回转头,葛先生赫然正站在四具死尸后面,冷冷地瞧着她,身上的一件葛布衫庄夜色中看来就像是孝子的淼杰,他脸上还是冷冷淡淡的,全元表倩,他身子还是笔笔直直的站着,动也不动。
他本身就像是个死人。
这四个人还没有死的时候,他好像就已站在这里了。
田思思魂都吓飞了,失声问道:“你……你来干什么?”
葛先生淡淡道:“我来问你一句话。”
田思思道:“问什么?”
葛先生道:“你打算什么时侯嫁给我?”
同样的问话,同样的回答,几乎连声调语气都完全没有改变。
田思思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会问出这么愚蠢的话来。
她迷迷糊糊的就问出来了。
因为她实茌太伯,实在太紧张,自己已根本无法控制自己。
葛先生道:“这四个人是我叫他们来的。”
田思思拼命点头,道:“我……我知道。”
葛先生道:“东西他们既然还绐了你,你为什么不要?”
田思思还是在拼命点着头,道:“我不要,我什公都不要。”
她一面点头,一面说不要,那模祥实在又可拎,又可笑。
葛先生目中跃没有伶悯之色,更没有笑意,淡淡道:“你不要,我要。”
他抬起包袱,又慢慢地接着道:“这就算你嫁妆的一部分吧。”
田思思又大叫,道:“你无论要什么,我都给你……我还有很多很多比这些更值钱的首饰,我全都给你,只求你莫要迫我嫁绐你。”
葛先生只是冷冷地道:“你一定要嫁绐我,你答应过我的。”
田思思不由自主抬头看一他叫眼。
她从没有正面看过他。
她不看也许还好些,这一看,全身都好像跌入冰窖里。
他脸上没有笑容,更没有血。
但他的脸却比那四个死人流着血的笑脸还可怕。
田思思大叫道:“我没有笞应你……我真的没有答应你……”
她大叫转身,飞奔而出。
她本来以为自己违-步路都走不动了,但这时却仿佛忽然又从魔鬼那里借来了力气,一口气又奔出了很远很远。
身后的风声不停的在响。
她回过头,偷偷瞟了一眼。
风在吹,没有人。
葛先生这次居然还是没有追来。
他好像并不急着追,好像已算淮田思思反正是跑不了的。
无论他有没有追来,无论他在哪里,他的影子正像恶鬼般缠住了田思思。
田思思又倒下。
这次她就倒在大路旁。
|乳白色的晨雾正烟一般袅袅自路上升起,四散。
烟雾飘绕中,近处隐隐传来了辚辚的车轮声,轻轻的马嘶声。
还有个人在低低地哼着小调。
田思思精神一振,挣扎着爬起,就看到一辆乌篷大车破雾而来。
赶车的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
田思思更放心了。
老头子好像总比年轻人靠得住些。
田思思招着手,道:“老爷子,能不能行个方便,载我一程?我一定会重重谢你的。”
老头子打了个呼哨,勒住缰绳,上上下下地打量了田思思几眼,才慢吞吞地问道:“却不知姑娘要到哪里去?”
到哪里去?
这句话可真把田大小姐问住了。
回家吗?
这样子怎么能回家?就算爹爹不骂,别的人岂非也要笑掉大牙。
才出来一天,就变成了这副样子,非但将东西全都丢得干干净净,连人都丢了一大个。
“田心这小表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逃了,她本事倒比我大些。”
去找田心吗?
到哪里去找呢?她会逃到那里去?
若不回家,也不找田心,只有去江南。
她出来本就是为了要到江南去的。
但她只走了还不到两百里路,就已经变成这样子,现在已囊空如洗,就凭她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就能到得了江南?
田思思怔在路边,眼泪几乎又要掉下来了。
老头子又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遍,忽然道:“姑娘你莫非遇着了强盗吗?”
田思思点点头,她遇到的人也不知比强盗可怕多少倍。
老头子叹了口气,摇着头道:“一个大姑娘家,本不该单身在外面走的,这年头人心已大变了,什么样的坏人都有……唉。”
他又叹了口气,才接着道:“上车来吧,我好歹送你回家去。”
田思思垂着头,呐呐道:“我的家远得很。”
老头子道:“远得很,有多远?”
田思思道:“在江南。”
老头子怔了怔,苦笑道:“江南,那可就没法子哆,怎么办呢?”
田思思眨眨眼,道:“却不知老爷子你本来要到哪里去?”
老头子满是皱纹的脸上忽然露出了笑意,道:“我有个亲戚,今日办喜事,我是赶去喝喜酒的,所以根本没打算载客。”
田思思沉吟着,道:“我看这样吧,无论老爷子你要到哪里去,我都先跟着走一程再说,老爷子要去的地方到了,我就下车。”
她只想离开这见鬼的地方,离得越运越好。
老头子想了想,慨然道:“好,就这么办,姑娘既是落难的人,这趟车钱我非但不要,到了地头我还可以送姑娘点盘缠。”
出思思已感激得说不出话来。
这世界上毕竟还是有好人的,她毕竟还是遇到了一个。
车子走了很久,摇摇荡荡的,老头子还在低低地哼着小调。
田思思四朦朦胧胧的,已经快睡着了,她梦中仿佛又回到很小很小的时候,还躺茌摇篮里,她的奶妈正在播着摇篮,哼着催眠曲。
这梦多美,多甜。
只可惜无论多甜多美的梦,也总有惊醒的时候。
田思思忽然被一阵爆竹声惊醒,才发觉马车早已停下。
老头子正在车门外瞧着她,看到她张开跟,才笑着道:“我亲戚家已到了,姑娘下车吧。”
日思思揉揉眼腈,从车门往外看过去。
外面是拣不算太小的砖头屋子,前面当大片哂场,四面都是麦田,麦子长得正好,在阳光下一片金黄灿烂。
几只鸡在晒场上又叫又跳,显然是被刚才的爆竹声吓着了,屋于里里外外都贴着大红的双宴字,无论老的小的。每个人身上都穿着新夜服,都透着一股喜气,田恩思心里却忽然泛起一阵辛酸之意,她忽然觉得每个人都好像此她偷快得多,幸福得多。
尤其是那新娘子,今天一定更是喜欢得心花鄱开了。
“我呢?我到什么汁侯才会有这中天?”
田思思咬了咬嘴唇,跳下车,垂首道:“多谢老爷子,盘缠我是一定不敢要了,老爷子送我一程,我……我已经感激不尽。”
说到后来,她的声音已哽咽,几乎连话都巳说不下去了。
老头子瞧着她,脸上露出同情之色,道:“姑娘你想到哪里去呢?”
田思思头垂得低,道:“我……我有地方去,老爷子你不必替我担心。”
老头子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看这样吧,姑娘若没有什么急事,不如就茌这里喝杯荨酒再走。”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旁边就有人接着道:“是呀,姑娘既已到了这里,不喝杯喜酒,就是看不起我们乡下人了。”
又有人笑道:“何况我们正愁着客人太少,连两桌都坐不满。妨娘若是肯赏光,那真是再好也没有了,怏请进来吧。”
田思思这才发现屋子里已有很多人迎了出来,有两个头上戴着金簪,腕上金镯子“叮叮当当”在想的妇人,已过来拉住了田思思的手。
还有儿个梳着辫子的孩子,从后面推着,乡下人的热心肠和好客,已在这儿个人脸上完全表现了出来。
田思思心里忽然涌起一阵温暖之意,嘴里虽还在说着:“那怎么好意恩呢?”人已跟蓍他们走进了屋子。
外面又是“乒乒乓乓”的一阵爆竹声响起。
一对龙凤花烛燃得正好,火焰活活泼泼的,就像是孩子们的笑脸。
两张四四方方的八仙桌上,已摆满了一大碗一大碗的鸡鸭鱼肉,丰盛的食物正象征着人们的欢乐与富足。
生命中毕竟也有许许多多偷快的事,一个人纵然遇着些不幸,遇着些苦难,也值得去忍受的。只要他能忍受,就一定会得到报偿。
田思思忽然觉得开心了起来,那些不幸的遭遇,仿佛已离她很远。
她被推上了左边一张桌子主客的座位,那老头子就坐在她身旁。
这张桌子只坐了五个人,她这才发现来喝喜酒的客人果然不多,除了她之外,彼此好像都是很熟的亲戚朋友。
每个人都在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她,她又不免觉得有些不安,忍不住悄悄向老头子道:“我连一点礼都没有送,怎么好意思呢?”
老头子笑笑,道:“用不着,你用不着送礼。”
田思思道:“为什么我用不着送礼?”
老头子又笑笑,道:“这喜事本是临时决定的,大家都没有准备礼物。”
田思思道:“临时决定的?我听说乡下人成亲大多都准备很久,为什么……”
老头子打断她的话,道:“普通人家成亲当然要淮备很久,但这门亲事却不同。”
田思思道:“有什么不同?”
老头子沉吟着,道:“因为新郎官和新踉子都有点特别。”
田思思越听越觉得有趣,忍不住又问道:“有什么特别?他们究竟是老爷子你的什么人?”
老头子笑道:“新睐官就快出来了,你马上可以看到他。”
田思思道:“新郎官很快就会出来,那么,新娘子呢?”
老头子笑得好像有点神秘,道:“新娘子已经在这屋子里了。”
田思思道:“在这屋里?在哪里?”
她眼珠子四下转动,只见屋里除了她和这老头子外,只不过还有六七个人。
刚才拉她进来的那两个妇人,就坐在她对面,望着她嘻嘻地笑,笑得连脸上的粉都快掉下来。
这两人脸上擦的粉足足有五两。
“越丑的人,粉擦得越多,看来这句话倒真是没有说错。”
田思思暗暗好笑,她越看越觉得这两人丑,丑得要命。
比较年轻的一个比老的更丑。
田思思俏俏道:“难道对面的那位就是新娘子?”
老头子播摇头,也悄悄笑道:“哪有这么丑的新娘子?”
田思思暗暗替新郎官松了口气,无论谁娶着这么样一位新娘子,准是上辈子缺了大德。
在她印象中,新娘子总是漂亮的,至少总该比别人漂亮些。
但这屋子里最漂亮的一个就是这妇人了,另外一个长得虽顺眼些,但看年纪至少已是好几个孩子的妈。
田思思心里嘀咕,嘴里又忍不住道:“新娘子总不会是她吧?”
老头子笑道:“她已经可以做新娘子的祖奶奶了,怎么会是她。”
田思思道:“若不是她们,是谁呢?”
她虽然不敢瞪着眼睛四下去找,但眼角早已偷偷的四面打量过一遍,这屋里除了这两个妇人外,好像全都是男的。
她更奇怪,又道:“新娘子究竟在哪里,我怎么瞧不见?”
老头子笑道:“到时候她一定会让你看见的,现在连新郎官都不急,你急什么?”
田思思脸红了红,憋了半天,还是憋不住,又问道:“新娘子漂不漂亮?”
老头子笑得更神秘,道:“当然漂亮,而且是这屋里最漂亮的一个。”
他眼腈又在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田思思。
田思思脸更红了,刚垂下头,就看到一双穿着新粉底官靴的脚从里面走出来,靴平上面,是一件大红色的状元袍。
新郎官终于出来了。
这新郎官又是怎么样的人呢?是丑?还是俊?是乍轻人?还是老头子?
田思思抬头去看看,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她到底还是个没出嫁的大姑娘,而且和这家人又不熟。
谁知新郎官的脚却向她走了过来,而且就停留在她面前。
田思思刚觉得奇怪,忽然听到屋于里的人,都在拍手。
有的还笑着道:“这两位倒真是郎才女貌,天成佳偶。”
又有人笑道:“新娘子长得又漂亮,又有福气,将来一定多福多寿多男子。”
她忍不住消俏拉了拉那老头子的衣角,悄悄道:“新娘子呢?”
老头子笑了笑,道:“新娘子就是你。”
“新娘子就是我?”
田思思笑了,她觉得这老头子真会开玩笑,但刚笑出来,忽然又觉得有点不对,这玩笑开得好像未免太过火了些。
屋子里的人还在拍着手,笑着道:“新娘子还不快站起来拜天地,新郎官已经急着要人洞房了。”
新郎官的一双脚就像是钉在地上似的,动也不动。
田思思终于忍不住抬头瞧了一眼。
只瞧了一眼,她整个人就忽然僵硬,僵硬得像是块木头。
她的魂已又被吓飞了。
新郎官穿着大红的状元袍,全新的粉底靴,头上戴的是载着花翎的乌纱帽,装束打扮,都和别的新郎官没什么两样。
可是他的一张脸——天下绝对找不到第二张和他一祥的脸来。
这简直不像是人的脸。
阴森森、冷冰冰的一张脸,全没有半点表情,死鱼般的一双眼睛里。也全没有半点表情。
他就这样动也不动的直站着,眨也不眨地瞧着田思思。
田思思还没有出生的时候,他好像就已经站在这里了!
葛先生!
田思思只觉得自己的身子正慢慢的从凳子上往下滑,连坐都已坐不住,牙齿也在“咯咯”地打着战。
她觉得自己就活像是条送上门去被人宰的猪。
人家什么都准备好了,连带洞房龙凤花烛,连客人带新郎官全都淮备好了,就等着她自己送上钩。
她想哭,哭不出;想叫,也叫不出。
葛先生静静地瞧着她,缓缓道:“我已问过你二次,打算什么时候成亲,你既然不能决定,就只好由我来决定了。”
田思思道:“我……我不……”
声音在喉咙里打滚,却偏偏说不出来。
葛先生道:“我们这次成亲不但名正言顺,而且是明媒正娶。”
那老头子道:“不错,我就是大媒。”
那两个妇人吃吃笑道:“我们是喜娘。”
葛先生道:“在座的都是证人,这样的亲事无论谁都没有话说。”
田思思整个人都像是已瘫了下来,连逃都没有力气逃。
就算能逃,又有什么用呢?
她反正是逃不出葛先生手掌心的。
“但我难道就这样被他送入洞房吗?”
“扑咚”一声,她的人从凳子上跌下,跌在地上。
突听一人道:“这宗亲事别人虽没话说,我却有话说。”
说话的是个矮矮胖胖的年轻人,圆圆的脸,一双眼睛却又细又长,额角又高又宽,两条眉毛间更几乎要比别人宽一倍。
他的嘴很大,头更大,看起来简直有点奇形怪状。
但是他的神情却很从容镇定,甚至可以说有点潇洒的样子。正一个人坐在右边那张桌上,左手拿着杯,右手拿着酒壶。
酒杯很大。
但他却一口一杯,喝得比倒得更快,也不知已喝了多少杯了。
奇怪的是,别人刚才谁也没有看到屋子里有这么样一个人。
谁也没有看到这人是什么时候走进屋子,什么时候坐下来的。
骤然看到屋子里多了这么样一个人,大家都吃了一惊。
只有葛先生面上还是全无表情,淡淡道:“这亲事你有话说?”
这少年叹了口气,道:“找本来不想说的,只可借非说不可。”
葛先生又谈淡道:“说什么?”
这少年道:“这亲事的确样样俱全,只是有一样不对。”
葛先生道:“哪一样不对了?”
这少年道:“新娘子若是她的话,新郎官就不该是你。”
葛先生道:“不该是我,应该是谁?”
这少年用酒壶的嘴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笑道:“是我。”
“新郎官应该是他?他是谁?”
田思思本来已经瘫在地上,听到这句话,才抬起头来。
这矮矮胖胖的少年也正在瞧着她,田思思本来不认得这个人的,却又偏偏觉得有点面熟。
这少年已慢慢的接着道:“我姓杨,叫杨凡,木易杨,平凡的凡。”
他看来的确是个平平凡凡的人,只不过比别的年轻人长得胖些。
除了胖之外,他好像就没什么比别人强的地方。
但“杨凡”这名字却又让田思思吓了一跳。
她忽然想起这人了。
昨天晚上她躲在花林里,看到跟在她爹爹后面的哪个小胖子就是他。
他就是大名府杨三爷的儿子,就是田恩恩常听人说的那个怪物。
据说他十天里难得有一天清醒的时候,清醒时他在和尚庙里,醉的时候就住在妓院里。
他什么地方都呆得住,象一个怪物。
她更想不到这怪物居然会在这里出现。
葛先生显然也将这人当做个怪物,仔仔细细盯了他很久,忽然笑了。
这是田思思第一次看到他笑。
她从来想像不出他笑的时侯是什么样子的,她甚至以为他根本就不会笑。
但现在她的确看到他在笑。
那张阴森森、冷冰冰的脸上突然有了笑容,看来真有说不出的诡异可怕。
据说他就是在家里呆不住,据说从他会走路的时候开始,扬三爷就难得见到他的人。
据说他什么样奇奇怪怪的事都做过,就是没做过一件正经事。
田思思始终想不到她爹爹为什么要把她许配给这人,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就好像看到一个死人的脸上突然有了笑容一样。
只听他带着笑,道:“原来你也是个想来做新郎官的。”
杨凡淡淡道:“我倒不是想来做新郎官,只不过是非来不可。”
葛先生道:“非来不可?难道有人在后面用刀逼着你?”
杨凡叹了口气,道:“一个人总不能眼看着自己的老婆做别人的新娘子吧?”
葛先生道:“她是你的老婆?”
扬凡道:“虽然现在还不是,却也差不多了。”
葛先生冷冷道:“我只知道她亲口答应过,要嫁给我。”
扬凡道:“就算她真的答应了你,也没有用。”
葛先生道:“没有用?”
扬凡道:“一点用也设有,因为她爹爹早已将她许配绐了我,不但有父母之命,而且有媒妁之言,那才真的是名正言顺,无论谁都没有话说。”
葛先生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若要你不娶她,看来只有一个法子了。”
扬凡道:“一个法子也没有。”
葛先生道:“有的,死人不能娶老婆。”
扬凡笑了。
这也是田恩思第一次看到他笑。
他的脸看来本有点特别,有点奇形柽状,尤其是那双又细又长的眼睛里,好像有种说不出的慑人光芒,使得这矮矮胖胖、平平凡凡的人,看起来有点不平凡的派头,也使人不敢对他很轻视。
就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屋子里才没有人动手把他赶出去。
但他一笑起来,就变了,变得很和气,很有人缘,连他那张圆圆胖胖的脸看起来都像是变得好看得多。
就算本来对他很讨厌的人看到他的笑,也会觉得这人并没有那么讨厌了,甚至忍不住想去跟他亲近亲近。
田思思忽然想要他快跑,跑得越快越好,跑得越远越好。
她忽然不愿看到这人死在葛先生手上。
因为她知道葛先生的武功很可怕,这小胖子笑起来这么可爱,她不愿看到鲜血从他的笑纹中流下来,将他的笑脸染成鬼脸。
最可怕的是,她自己亲眼看到五个人死在葛先生手上,五个人都是突然间就死了,额角上突然就多了个洞,但葛先生究竟用什么法子将这五个人杀了的,她却连一点影子也看不出来。
这小胖子的额角特别高,葛先生下手自然更方便,田思思几乎已可想像到血从他额上流下来的情况。
幸好葛先生还没有出手,还是动也不动地直挺挺站着。
杨凡又倒了一杯酒,刚喝下去,突然将酒杯往自己额上一放。
接着,就听到酒杯“叮”的一响。
葛先生脸色立刻变了。
扬凡缓缓地将酒杯放下来,很仃细地看了几眼,慢慢地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喃喃道:“好歹毒的暗器,好厉害。”
田思思实已看糊涂了。
难道葛先生连手都不动,就能无影无踪的将暗器发出来?
难道这小胖子一抬手就能将他的暗器用一只小酒杯接住?
葛先生的暗器一刹那就能致人的死命,一下子就能将人的脑袋打出洞来,这次为什么连一只小酒杯都打不破?
田思思想不通,也不相信这小胖子会有这么大的本事。
但葛先生的脸色为什么变得如此难看呢?
只听扬凡叹息着道:“用这种暗器伤人,至少要损阳寿十年的,若换了我,就绝不会用它。”
葛先生沉默了很久,忽然道:“你以前见过这种暗器没有?”
杨凡摇摇头,道:“这是我平生第一次。”
葛先生道:“你也是第一个能接得住我这种暗器的人。”
杨凡道:“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有了第二个,就会有第三个;所以这种暗器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我看你不用也罢。”
葛先生又沉默了很久,忽又问道:“宋十娘是你的什么人?”
宋十娘是天下第一暗器名家,不但接暗器,打暗器都是天下第一,制造暗器也是天下第一。
在江湖人心目中,宋十娘自然是个一等一的大人吻,这名字连田思思都时常听人说起。
若非因为她是女人,田思思免不了也要将她列在自己的名单上,要想法子去看看她是不是自己的对象。
杨凡却又摇了摇头,道:“这名字也是我平生第一次听到。”
葛先生道:“你从未听到过这名字,也从未见过这种暗器?”
杨凡道:“答对了。”
葛先生道:“但你却将这种暗器接住了。”
杨凡笑了笑,道:“若没有接住,我头上岂非早已多了个大洞。”
葛先生瞪着他,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怎么能接住它的?”
杨儿道:“不能。”
葛先生道:“你能不能把这暗器还给我?”
杨凡道:“不能。”
他忽然笑了笑,悠然接着道:“但你若要爬出去,我倒不反对。”
葛先生没有再说第二句活。
他爬了出去。
田思思看呆了。
无论谁看到葛先生,都会觉得他比石头还硬,比冰还冷,他这人简直就不像是个活人。
他的脸就像是永远也不会有任何表情。
但他一见到这小胖子,各种表情都有了,不但笑了,而且还几乎哭了出来,不但脸色惨变,而且居然还爬了出去。
这小胖于可真有两下子。
但田思思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他凭哪点有这么大的本事。
他看来好像并不比白痴聪明多少。
田思思看不出,别人也看不出。
每个人的眼睛都瞪得跟鸡蛋一样,嘴张大得好像可以同时塞进两个鸡蛋。
杨凡又倒了杯酒,忽然笑道:“你们坐下来呀,能坐下的时候何必站着呢?何况酒菜都是现成的,不吃白不吃,何必客气?”
本来他无论说什么,别人也许都会拿他当放屁,但现在无论他说什么,立刻都变成命令。
他说完了这旬话,屋子里立刻就再没有一个站着的人。
田思思本来是坐着的,忽然站了起来,大步走了出去。
杨凡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悠然道:“葛先生一定还没有走远,现在去找他还来得及。”
田思思的脚立刻就好像被钉子钉在地上了,转过头,狠狠地瞪着这小胖子。
杨凡还是连看都不看她一眼,举杯笑道:“我最不喜欢一个人喝酒,你们为什么不陪我喝几杯?”
他只抬了抬头,一杯酒就立刻点滴无存。
田思思忽然转过身,走到他面前,大声道:“酒鬼,你为什么不用壶喝呢?”
杨凡淡淡道:“我的嘴太大,这酒壶的壶嘴却太小。”
他有意无意间瞟了田思思的小嘴一眼,忽又笑了,接着道:“一大一小,要配也配不上的。”
田思思的脸飞红,恨恨道:“你少得意,就算你帮了我的忙,也没什么了不起。”
杨凡道:“你承认我帮了你的忙?”
田思恩道:“哼。”
杨凡道:“那么你为什么不谢谢我呢?”
田思思道:“那是你自己愿意的,我为什么要谢谢你?”
杨凡道:“不错不错,很对很对,我本来就是吃饱饭没事做了。”
田思思咬着嘴唇,忽又大声道:“无论怎么祥,你也休想要我嫁给你!”
杨凡道:“你真的不嫁?”
田思思道:“不嫁。”
扬凡道:“决心不嫁?”
田思思道:“不嫁。”
杨凡道:“你会不会改变主意?”
田思思的声音更大,道:“说不嫁就不嫁,死也不嫁。”
杨凡忽然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向她作了个揖,道:“多谢多谢,感激不尽。”
田思思怔了怔,道:“你谢我干什么?”
杨凡道:“我不但要谢你,而且还要谢天谢地。”
田思思道:“你有什么毛病?”
杨凡道:“我别的毛病倒也没有,只不过有点疑心病。”
田思思道:“疑心什么?”
杨凡道:“我总疑心你要嫁给我,所以一直怕得要命。”
田思思大叫了起来,道:“我要嫁给你?你晕了头了。”
杨凡笑道:“但现在我的头既不晕,也不怕了,只要你不嫁给我,别的事都可以商量。”
田思思冷冷道:“我跟你没什么好商量的。”
杨凡含笑道:“田老伯若是一定要迫着将你嫁给我呢?”
田思思想了想,道:“我就不回去。”
杨凡道:“你迟早总要回去的。”
田思思又想了想,才道:“我等嫁了人后再回家去。”
杨凡抚掌笑道:“好主意,简直妙极了。”
他忽然又皱了皱眉,问道:“但你淮备嫁给什么人呢?”
田思思道:“那你管不着。”
杨凡叹了口气,道:“我不是要管,只不过是担心你嫁不出去。”
田思思又叫了起来,道:“我会嫁不出去?你以为我没有人要了?你以为我是丑八怪?”
杨凡苦笑道:“你当然不丑,但你这种大小姐脾气,谁受得了呢?”
田思思恨恨道:“那也用不着你担心,自然会有人受得了的。”
杨凡道:“受得了你的人,你未必受得了他,譬如说,那位葛先生……”
一听到葛先生这名字,田思思的脸就发白。
杨凡悠然接着道:“其实他也未必是真想娶你,也许是另有用心?”
田思思忍不住,追问道:“另有用心?他有什么用心?”
杨凡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他有什么用心,只怕他目的达到后就把你甩了,那时你再回头来嫁我,我岂非更掺。”
田思思脸又气得通红,怒道:“你放心,我就算当尼姑去,也不会嫁给你。”
杨凡还是在摇头,道:“我不放心,天下事本就难说得很,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
田思思气极了,冷笑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人,美男子吗?你凭哪点以为我会嫁给你?”
杨凡淡淡道:“我是美男子也好,是猪八戒也妤,那全都没关系,我只不过想等你真的嫁了人之后,才能放心。”
田思思道:“好,我一定尽快嫁人,嫁了人后一定尽快通知你。”
她简直已经快气疯了。
不放心的人本来应该是她,谁知道猪八戒反而先拿起架子来了。
她再看这人一眼都觉得生气,说完了这句话,扭头就走。
谁知杨凡又道:“等一等。”
田思思道:“等什么?难道你还不放心?”
扬凡道:“我的确还有点不放心万一你还末出嫁前,就已死了呢?”
田思思道:“我死活跟你有什么关系?”
杨凡正色道:“当然有关系,现在你名份上已是我们杨家的人,你若有了麻烦,我就得替你去解决,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还得替你去报仇,那麻烦岂非多了?我这人一向最怕麻烦,你叫我怎么能放心?”
田思思连肺都快要气炸了,冷笑着道:“我死不了的。”
杨凡道:“那倒不一定,像你这种大小姐脾气,就算被人卖了都不知道,何况……”
他又叹了口气,接着道:“你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嫁得了人。田老伯却随时随刻都可能将你抓回去,那么样一来,你岂非又要嫁定我了?”
田思思叫不起来,道:“你要怎么样才能放心,你说吧。”
杨凡道:“我倒的确有个法子。”
田思思道:“什么法子?”
杨凡道:“你想嫁给谁,我就把你送到那人家里去,等你嫁了之后,就和我没关系了,那样,我才放心。”
田思思冷笑,道:“想不到你这人做事倒还蛮周到的。”
杨凡道:“过奖过奖,其实我这人本来一向很马虎,但遇着这种事却不能不分外小心了,娶错了老婆可不是好玩的。”
田思思不停地冷笑,她实在巳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扬凡道:“所以你无论想嫁给谁,都只管说出来,我一定能把你送到。”
田思思咬着嘴唇,道:“我想嫁给秦歌。”
扬凡又皱了皱眉,道:“情哥?谁是你的情哥哥,我怎么知道。”
田思思真恨不得给他几个耳括子,人声道:“我说的是秦歌,秦朝的秦,唱歌的歌,难道你连这人的名字都没听说过?”
杨凡摇摇头,道:“没听过。”
田思思冷笑道:“土包子,除了吃饭外。你还懂得什么?”
扬凡道:“我还会喝酒。”
他真的喝了杯酒,才接着道:“好,秦歌就秦歌,我一定替你找到他,但他是不是肯娶你,我就不敢担保了。”
田思思道:“那是我自己的事,我当然有我的法子。”
杨凡道:“我虽然可以陪你去找他。但我们还得约法三章。”
田思思道:“约法三章?”
杨凡道:“第一,我们先得约好,我绝不娶你,你也绝不嫁我。”
田思思道:“好极了。”
杨凡道:“第二,我们虽然走一条路,但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无论你做什么事,我都绝不会勉强你,你也不能勉强我。”
田思思道:“好极了。”
杨凡道:“第三,你只要看到中意的人,随时都可以嫁;我看到中意的人,也随时可以娶。我们谁也不干涉谁的私生活。”
田思思道:“好极了。”
她已气得发昏,除了“好极了”这三个字外,她简直不知道该说什这些条件本该由她提出来的,谁知这猪八戒又抢先了一步。
屋子里的人不知何时已全都溜得干干净净。
扬凡一口气喝了三杯酒,才笑着道:“无论如何,我总沾了你的光,才能喝到这喜酒,我倒也该谢谢你才是。”
田思思忍不住问道:“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我爹爹呢?”
杨凡笑了笑,道:“有些事我不想告诉你,你也不能勉强我。”
田思思咬着牙,恨恨道:“说不定你也和这家人一样,早就和葛先生串通好了的。”
杨凡点点头,道:“说不定,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一定的事。”
田思思四下瞧了一眼,又忍不住问道:“他们的人呢?”
杨凡道:“走了。”
田思思道:“你为什么放他们走?”
杨凡道:“连葛先生我都放走了,为什么不放他们走?”
田思思道:“你为什么要将葛先生放走?”
杨凡道:“他只不过要娶你而已,这件事虽然做得愚蠢,却不能算什么坏事;何况,他总算还请我喝了酒呢。”
田思思道:“可是他还杀了人。”
杨凡淡淡道:“你难道没杀过人?有很多人本就该死的。”
田思思脸又红了,大声道:“好,反正找迟早总有法于找他算怅的。”
她憋了半天气,忽又道:“他那暗器你能不能给我瞧瞧?”
杨凡道:“不能。”
田思思道:“为什么不能?”
扬凡道:“不能就是不能,我们已约好,谁也不勉强谁的。”
田思思跺了跺脚,道:“好,不勉强就不勉强,走吧。”
杨凡道:“你急什么?”
田思思道:“我急什么?当然是急着嫁人。”
杨凡又倒了杯酒,悠然道:“你急,我不急,你要走,就先走;我们反正各走各的。我反正不会让你被人卖了就是。”
田思思忽然抓起酒壶,摔得粉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杨凡叹了口气,喃喃道:“幸好那边还有壶酒没被她看见……”
田思思忽又冲了回来,“当”的,那边一壶酒也被她摔得粉碎。
她的气这才算出了一点,转过头,却看到杨凡已捧起酒坛子,正在那里开怀畅饮,一面还笑着道:“酒壶你尽避摔,酒坛子却是找的,这坛口配我的嘴大小倒正合适。”三田思思一路走,一路气,一路骂。
“死胖子,酒鬼,猪八戒……”
骂着骂着,她忽又笑了。
田心打算要写的那本《大小姐南游记》里,本已有了一个唐僧,一个孙悟空,现在再加上个猪八戒,角色就几平全了。
这本书若真的写出来,一定更精彩,田心若知道,一定也会笑得连嘴都噘不起来。
“但这小噘嘴究竟逃到哪里去了呢?”
笑着笑着,田大小姐又不禁叹了口气,只不过这叹息声听来倒并不十分伤感——无沦如何,知道有个人在后面保护着你,总是蛮不错的。
猪八戒看来虽愚蠢,那几钉耙打下来时也蛮唬人的。
若没有猪八戒,唐僧也未必就能上得西天。
猪八戒真的愚蠢吗?
在猪眼中,世上最愚蠢的动物也许就是人。
上西天的路途
正午。
日正当中。
你若坐在树荫下,坐在海滩旁,坐在水阁中,凉风习习,吹在你身上,你手里端着杯用冰镇得凉透了的酸梅汤。
这种时候你心里当然充满了欢愉,觉得世界是如此美好,阳光是如此灿烂、如此辉煌。
但若你一个人走在烈日下,走到被烈日晒得火烫的石子路上,那滋味可就不太好受了。
田思思气消下去的时候,才感觉到自己有多累、多热、多渴、多脏。
她觉得自己简直就好像在噩梦里,简直连气都喘不过来。
道路笔直的伸展向前方,仿佛永无尽头,一粒粒石子在烈日下闪闪发着光,烫得就好像是一个个煮熟了的鸡蛋。
前面的树荫下有个卖凉酒热菜的摊子,几个人坐在树下,左手端着酒碗,右手挥着马连坡大草帽,一面还在喃喃的埋怨着酒太淡。
但在田思思眼中,这儿个人简直已经快活得像抻仙一样了。
“人在福中不知福。”
到现在田思思才懂得这句话的意思。
若在两天前,这种酒菜在她眼中看来只配喂狗,但现往,若有人送碗这种酒给她喝,她说不定会感激得连眼泪都流下来。
她真想过去喝两碗,她的嘴唇快干得裂开了。
但酒是要钱买的。
田大小姐虽然没出过门,这种道理总算还明白。
现在她身上连一个铜板都没有。
田大小姐无论要什么东西,只要张张嘴就会有人送来的。
她这一辈子从来也不知道“钱”是样多么可贵的东西。
“那猪八戒身上一定有钱,不知道肯不肯借一点给我?”
想到问人借钱,她的脸已经红了,若要真的问人去借,只怕杀了她,她也没法子开口的。
树荫下的人都直着眼睛在瞧她。
她低下头,咬咬牙,大步走了过去。
“那猪八戒怎么还没有赶上来?莫非又已喝得烂醉如泥?”
她只恨自己刚才为什么不在那里吃点喝点再走,“不吃白不吃”,她第一欢觉得杨凡说的话多多少少还有点道理。
身后有车辆马嘶,她回过头,就看见一辆乌篷车远远的走了过来,一个人懒洋洋的靠在前面的车座上,懒洋洋的提着缰绳,一双又细又长的眼睛似睁非睁,似闭非闭,嘴角还带着懒洋洋的一抹微笑。
这酒鬼居然还没有喝醉,居然赶来了。看他这种舒服的样子,和田思思一比,简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田思思恨得牙痒痒的。
“这辆马车刚才明明就停在门口,我为什么就不会坐上去,我明明是先出门的,为什么反让这猪八戒捡了便宜?”
现在她只能希望这猪八戒会招呼她一声,请她坐上车。
杨凡偏偏不理她,就好像根本没看到她这个人似的,马车走走停停,却又偏偏不离开她前后左右。
不看到他这副死样子还好,看到了更叫人生气。
田思思忍不住大声道:“喂。”
杨凡眼睛张了张,又闭上。
田思思只好走过去,叫道:“喂,你这人难道是聋子?”
杨凡眼睛这才张得大了些,懒洋洋道:“你在跟谁说话?”
田思思道:“当然是跟你说话,难道我还会跟这匹马说话吗?”
杨凡淡淡道:“我既不姓喂,又不叫喂,我怎么知道你是在跟我说话?”
田思思咬了咬牙,道:“喂,姓杨的。”
杨凡眼睛闭上。
田思思火了,又叫道:“我叫姓杨的,你难道不姓杨?”
杨凡道:“姓杨的人很多,我怎么知道你在叫哪一个?”
田思思怒道:“难道这里还有第二个姓杨的?难道这匹马也姓杨?”
杨凡道:“也许姓杨,也许姓田,你为什么不问它自己去?”
他打了呵欠,淡淡接着道:“你若要跟我说话,就得叫我杨大哥。”
田思思火更大,瞪着眼,道:“凭什么我要叫你杨大哥?”
杨凡道:“第一,因为我姓杨,第二,因为我年纪比你大,第三,因为我是男人,你总不能叫我杨大姐吧。”
他懒洋洋的笑了笑,接着道:“你若要叫我杨大叔,我倒有点不敢当。”
田思思道:“死猪,猪八戒。”
杨凡悠然道:“只有猪才会找猪说话,我看你并不太像猪嘛。”
田思思咬了咬牙,扭头就走,发誓不理他了,突听呼哨一声,扬凡突然拉了拉缰绳,马车就从她身旁冲了出去。
前面的路还是好像永远也走不完的,太阳还是那么大,若真的这么样走下去,就算能挺得住,也得送掉半条命。
田思思一着急,大声道:“杨大头,等一等。”
她故意将“大”字声音说得很高,“头”,字声音说得含糊不清,听起来就好像在叫杨大哥。
扬凡果然勒住了缰绳,回头笑道:“田小妹,有什么事呀?”
田思思“噗哧”笑了,她好不容易才总算占了个便宜,当然笑得特别甜,特别开心。
天下有哪个女孩子不喜欢占人的便宜?
田思思眨着眼笑道:“你这辆车子既然没人坐,不知道可不可以顺便载我一程?”
杨凡笑了笑道:“当然可以。”
田思思道:“你既然已答应了我,就不能再赶我下来呀。”
杨凡道:“当然。”
他的嘴还没有闭上,田思思已跳上马车,突又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吃吃笑道:“你刚才也许没有听清楚,我不是叫你做杨大哥,是叫你杨大头;你的头简直比别人三个头加起来还大两倍。”
她存心想气气这大鬼头。
谁知杨凡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笑道:“头大表示聪明了,我早就知道我聪明,用不着你来提醒。”
田思思噘起嘴,“砰”的关上车门。
杨凡哈哈大笑,扬鞭打马,车马前行,又笑着道:“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有伞,我有大头……大头的好处多着哩,你以后慢慢就会知道的。”
有的人好像天生就运气,所以永远都活得很开心。
杨凡就是这种人,无论谁想要这种人生气,都很不容易。
正午一过,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就多了起来,有的坐车,有的骑马,有的年老,有的年轻……
田思思忽然看到一个年轻的骑士身上,飘扬着一条鲜红的丝巾。
红丝巾系在他的手臂上。
这人当然不是秦歌,但想必一定是从江南来的。
“不知他认不认得秦歌?知不知道秦歌的消息?”
田思思头伏在车窗上,痴痴地瞧着,痴痴地想着。
她希望自己能一心一意的去想秦歌,把别的事全都忘记。
可是她不能。
她饿得要命,饿得连觉都睡不着。
一个人肚子里若是空空的,心里又怎么会有柔情蜜意?
田思思忍不住又探出头去,大声道:“你知个知道前面是什么地方?”
杨凡道:“不知道,反正离江南还远得很。”
田思思道:“我想找个地方停下来,我……我有点俄了。”
杨凡道:“你想吃东西?”
田思思咽了口口水,道:“吃不吃都无所谓……吃点也好。”
杨凡道:“既然无所谓,又何必吃呢?”
他叹了口气,喃喃道:“到底是女人本事大,整天不吃饭都无所谓,若换了我,只怕早就饿疯了。”
田思思突然叫了起来,道:“我也饿疯了。”
杨凡笑道:“那么就吃吧,只不过吃东西要钱的,你有钱没有?”
田思思道:“我……我……”
杨凡悠然道:“没有钱去吃东西,叫吃白食,吃白食的人要挨板子的;寸把厚的板子打在ρi股上,那滋味比饿还不好受。”
田思思红着脸,咬着嘴唇,过了很久才鼓足勇气,道:“你……你有钱没有?”
杨凡道:“有一点,只不过我有钱是我的,你可不是我老婆,总不能要我养你吧!”
田思思道:“谁要你养我?”
杨凡道:“你既不要我养你,又没有钱,难道想一路饿到江南吗?”
田思思怔了半晌,呐呐道:“我……我可以想法子去赚钱。”
杨凡道:“那就好极了,你想怎么样去赚钱呢?”
田思思又怔住。
她这辈子从来也没有赚过一文钱,更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赚钱。
过了半晌,她才试探着问道:“你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杨凡道:“当然是赚来的。”
田思思道:“怎么赚来的?”
杨凡道:“赚钱的法子有很多种,卖艺、教拳、保镖、护院、打猎、采药、当伙计、做生意,什么事我都干过。”
他笑了笑,接着道:“一个人若想不挨饿,就得有自力更生的本事,只要是正正当当的赚钱,无论干什么都不丢人的。却不知你会干什么?”
田思思说不出话来了。
她什么都不会,她会的事没有一样是能赚钱的。
杨凡悠然道:“有些人只会花钱,不会赚钱,这种人就算饿死,也没有人会可怜的。”
田思思怒道:“谁要你可怜?”
杨凡道:“好,有骨气,但有骨气的人挨起饿来也一样难受,你能饿到几时呢?”
田思思咬着牙,几乎快哭出来了。
杨凡道:“我倒替你想出了个赚钱的法子。”
田思思忍不住问道:“什么法子?”
杨凡道:“你来替我赶车,一个时辰我给你一钱银子。”
田思思道:“一钱银子?”
杨凡道:“一钱银子你还嫌少吗?你若替别人赶车,最多只有五分。”
田思思道:“好,一钱就一钱,可是……可是……”
杨凡道:“可是怎么样?”
田思思红着脸,道:“我队来没有赶过车。”
杨凡笑道:“那没关系,只要是人,就能赶车,一个人若连马都指挥不了,这人岂非是一个驴子。”
田思思终于赚到了她平生第一次凭自己本事赚来的钱。
这一钱银于可真不是好赚的。
赶了一个时辰的车后,她腰也酸了,背也疼了。两条手臂几乎已麻木,拉缰的手也已磨得几乎出血。
从杨凡手里接过这一钱银子的时候,她眼泪几乎又将流出来。
那倒并不是难受的泪,而是欢喜的泪。
她第一次享受到劳力获得代价的欢愉!
杨凡瞧着她,眼睛里也发着光,微笑道:“现在你已有了钱,可以去吃东西了。”
田思思挺起胸,大声道:“我自己会去吃,用不着你教我。”
她手里紧紧握着这一钱银子,只觉这小小的一块碎银子比她所有的珠宝首饰都珍贵。她知道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人能从她手上将这一钱银子骗走。
这市镇并不大。
田思思找了家最近的饭铺走了进去,挺起了胸膛走进去。虽然手里只有一钱银子,但她却觉得自己像是百万富翁,觉得自己从没有如此富有过。
店里的伙计虽然在用狐疑的眼色打量着,还是替她倒了碗茶来,道:“姑娘要吃点什么?”
田思思先一口气将这碗茶喝下去,才吐出口气,道:“你们这里有没有香菇?”
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在什么地方,香菇都是有钱人才吃得起的。
伙计上上下下打量着她,道:“香菇当然有,而且是从老远的地方运来的,只不过贵得很。”
田思思将手里的银子往桌上一放,道:“没关系,你先用香菇和火腿绐我炖只鸡来。”
她决心要好好吃一顿。
店伙用眼角瞟着那一小块银子,冷冷道:“香菇火腿炖鸡要五钱银子,姑娘真的要?”
田思思怔住了。
怔了半天,慢慢的伸出手,悄悄的将桌上的锒子盖住。
她脑子里根本就没有价值的概念,根本就不知道一钱银子是多少钱。
现在她知道了。
店伙道:“我们这里有一钱银子一客的客饭,一莱一汤,白饭尽管吃饱。”
一钱银子原来只能吃一客“客饭”。做一个时辰苦工的代价原来就只这么多。
田思思忍住泪,道:“好,客饭就客饭。”
只听一人道:“给我炖一碗香菇火腿鸡,再配三四个炒菜,外加两斤花雕。”
杨凡不知何时也已进来了,而且就坐在她旁边一张桌上。
田恩恩咬着嘴唇,不理他,不听他说的话,也不去看他。
饭来了,她就低着头吃。
但旁边火腿炖鸡的香味却总是要往她鼻子里钻。
一个人总不能闭着嘴呼吸吧。
田思思恨恨道:“已经胖得像猪了,还要穷吃,难道想赶着过年时被人宰吗?”
杨凡还是不生气,悠然笑道:“我本事比你大,比你会赚钱,所以我吃得比你好,这本是天公地道的事,谁也不能生气。”
这市镇虽不大,这饭铺却不小,而且还有雅座。
雅座里忽然走出个满脸脂粉的女人,一扭一扭地走到柜台,把手一伸,道:“牛大爷要我到柜台来取十两银子。”
掌柜的哭笑道:“我知道,牛大爷已吩咐过了,今天来的姑娘,只要坐一坐,就有十两银子赏钱。”
他取出锭十两重的银子递过去,笑道:“姑娘们赚钱可真方便。”
这女人接过银子,一扭一扭地走出去,忽又回头来嫣然一笑道:“你若觉得我们赚钱方便,为什么不要你的老婆和女儿也来赚呢?”
掌柜的脸色变了,就好像嘴里忽然被人塞迸了个臭皮蛋。
田思思正在听着,杨凡忽然道:“你是不是也觉得她赚钱比你方便?”
赶一个时辰车,只有一钱银子,坐一坐就有十两银子。
看来这的确有点不公平。
杨凡又道:“她们赚钱看来的确很方便,因为他们出卖的是青春和廉耻,无论谁只要肯出卖这些,赚钱都很方便的,只不过……”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这种钱赚得虽很方便,却痛苦,只有用自己劳力和本事赚来的钱,花起来才问心无愧。”
田思思忍不住点了点头,忽然觉得他说的话很有道理。
她第一次觉得这猪八戒并不像她想得那么愚蠢。
“也许头大的人确实想得比别人多些。”
排场十足的张好儿
她忽然觉得他就算吃得比别人多些,也可以值得原谅了。
在饭铺的伙计心目中,来吃饭的客人大致可以分成两种。
像田思思这样,只吃客饭的,当然是最低的一种。这种人非但不必特别招呼,连笑脸都不必给她。
像杨凡这样一个人来,又点菜,又喝酒的,等级当然高多了。
因为喝酒多了,出手一定大方些,小帐就一定不会太少。
何况一个人点了四五样菜,一定吃不完,吃剩下的菜伙计就可以留着吃夜宵,若是还剩点酒下来,那就再好也没有了。
在店伙眼中,这两种人本来就好像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动物,但今天来的这两个人却好像有点奇怪。
这两人本来明明是认得的,却偏偏要分开两张桌子坐。
他们明明在跟对方说话,但眼睛谁也不去看谁,两个人说话的时候都像是自言自语。
“说不定他们是一对刚吵了嘴的小夫妻。”
店伙决定对女客巴结些,他眼光若是不错,今天说不定会大有收获,因为和丈夫吵了架的女人往往都有机可乘,何况这女人看来并不聪明。
做一个小镇上饭铺里的伙计,乐趣虽然不多,但有时却往往会有很意外的收获。
他刚想走过去,突听警铃声响,两匹青骡在门外停下,两个人偏身下鞍昂着头走进来,却是两个小孩子。
这两匹骡子看来简直比马还神气,全身上下油光水滑,看不到一丝杂色,再配上新的鞍、发亮的蹬、鲜红的缰绳。
这两个孩子看来也比大人还神气,两人都只有十三四岁,梳着冲天小辫,穿着绣花小服,一双大眼睛滴溜溜直转,不笑的时候脸上也带着两个酒窝。
左面的一个手里提着马鞭,指着店伙的鼻子,瞪着眼道:“你们这里可就是镇上最大的饭铺吗?”
店伙陪着笑,还没有开口,掌柜的抢着道:“镇上最大的饭铺就是小店了,两位无论想吃些什么,小店多多少少都有点准备。”
这孩子皱了皱眉,回头向另一个孩子道:“我早就知道这是个穷地方,连家像样的饭铺都不会有。”
另一个孩子眼睛已在田思思脸上打了好几转,随口道:“既然没有更好的,那就只有将就着点吧。”
提马鞭的孩子抢着道:“这么脏的地方,姑娘怎么吃得下东西去?”
另一个孩子道:“你吩咐他们,特别做得干净些,也就是了。”
掌柜的又抢着道:“是是是,我一定会要厨房里特别留意,碗筷全用新的。”
提马鞭的孩子道:“你们这里最好的酒席多少钱一桌?”
掌柜的道:“最好的燕翅席要五两银子……”
他话还未说完,这孩子又皱起了眉,道:“五两银子一桌的席怎么能吃?你当我们是什么人?没上过饭馆的乡下人吗?”
掌柜的陪笑道:“只要客官吩咐,十两银子、二十两锒子的席我们这里也都做过。”
这孩子勉强点了点头,道:“好吧,二十两一桌的,你替我们准备两桌。”
他随手摸锭银子,“当”的抛在柜台上,道:“这是订钱,我们一会儿就来。”
他也盯了田思思两眼,才拉着另一个孩子走出去,两人咬着耳朵说了几句话,忽然一起笑了。又笑着回头盯了盯田思思,才一跃上鞍。
两匹骡子一撒腿就走出了老远。
只听一人道:“好俊的骡子,我入关以来,倒真还没见过。”
这人满脸大胡子,敞着衣襟,手里还端看酒杯,刚从雅座里走出来,一脸土霸王的模样。
另一个立刻陪笑道:“若连牛大爷都说好,这骡子想必是不错的了。”
这人脸色发青,眼睛发红,看年纪还不到四十岁,就已弯腰驼背,若不是先天失调,就一定是酒色过度。
旁边还有两个人,一个高高瘦瘦的身材,腰畔佩着乌鞘剑,长得倒还不锴,只不过两眼上翻,嘴角带着冷笑,就好像真的认为天下没有比他再英俊的人了。
最后走出来的一人年纪最大,满嘴黄板牙已掉了一大半,脸上的皱纹连熨斗都熨不平,但身上却穿着件水绿色的长衫,手里还摇着柄指金折扇,刚走出门,就“噗”的一口浓痰吐在地上,色迷迷的眼睛已向田思思瞟了过去。
田思思直想吐。
这几个人没有一个不令她想吐的,和这儿个人比起来,那大鬼头看来还真比较顺眼得多了。
牛大爷刚喝完了手里端着的一杯酒,又道:“看这两个孩子,他们的姑娘想必有点来头。”
那病鬼又立刻陪笑道:“无论她有多大的来头,既然来到这里,就该先来拜访拜访牛大爷才是。”
牛大爷摇摇头,正色道:“子秀,你怎么能说这种狂话,也不怕美公和季公子见笑吗?要知道江湖中能人很多,像我这号的人物根本算不了什么。”
这色迷迷的老头子原来叫“美公”,摇着折扇笑道:“这是牛兄太谦了,关外牛魔王的名头若还算不了什么,我欧阳美的名头岂非更一文不值了吗?”
牛大爷虽然还想作出不以为然的样子,却已忍不住笑了出来,道:“兄弟在关外虽薄有名头,但入关之后,就变成个乡下人了。所以才只敢呆在这种地方,不敢往大地方走,怎比得上美公?”
欧阳美笑道:“牛兄莫忘了,我们正是从大地方赶来拜访牛兄的,只要人杰,地也就灵了。”
于是牛大爷哈哈大笑,田思思却更要吐,但想想“牛魔王”这名宇,却又不禁暗暗好笑。
大小姐这一次南游,遇着的妖魔鬼怪还真不少,田心那一部南游记若真能写出来,想必精彩得很。
牛大爷笑完了,又道:“美公见多识广,不知是否已看出了这两个孩子的来历?”
欧阳美摇着折扇,沉吟着道:“看他们的气派,不是高官显宦的子弟,就是武林世家的后代。就算说他们是王族贵胄,我也不会奇怪的。”
牛大爷点点头,道:“到底是美公有见地,以我愚见,这两个孩子的姑娘说不定就是京里哪一位王族的家眷,乘着好天回乡探亲去的。”
那位季公子一直手握着剑柄,两眼上翻,此刻忽然冷笑道:“两位这次只怕都看错了。”
欧阳美皱了皱眉,勉强笑道:“听季公子的口气,莫非知道她的来历?”
季公子道:“嗯。”
牛大爷道:“她是什么人?”
季公子冷冷道:“她也不算是什么人,只不过是个表子。”
牛大爷怔了怔,道:“表子?”
季公子道:“表子是干什么的,牛兄莫非还不知道吗?”
牛大爷笑道:“但表子怎会有这么大的气派?季公子只怕也看错了。”
季公子道:“我绝不会看错,她不但是个表子,而且还是个很特别的表子。”
牛大爷的兴越更浓,道:“那点特别?”
季公子道:“别的表子是被人挑的,她这表子却要挑人;不但人不对她绝不肯上床,钱不对也不行,地方不对也不行。”
牛大爷失笑道:“她难道长着花吗?”
季公子道:“她非但没有花,连根草都没有。”
牛大爷哈哈大笑,笑得连杯里剩下的一点酒都泼了出来。
欧阳美一面笑,一面用眼角瞟着田思思。
田思思觉得莫名其妙,这些话她根本连一句都不懂,她决定以后一定要问那大头鬼,“表子”究竟是干什么的,牛大爷又笑道:“她既然是个白虎星,想必也不是什么好货色,凭什么架子要比别人大?”
季公子道:“这因为男人都是贱骨头,她架子越大,男人越想跟她上床。”
牛大爷点着头笑道:“她这倒是真摸透男人的心了,连我的心都好像已有点被打动,等等说不定也得去试试。”
欧阳美忽然拊掌道:“我想起来了。”
牛大爷道:“美公想起了什么?”
欧阳美道:“季公子说的,莫非是张好儿?”
季公子道:“正是她!”
牛大爷笑道:“张好儿,她哪点好?好在哪里?”
欧阳美道:“听说这张好儿不但是江湖第一名妓,而且还是个侠妓,非但床上的功夫高人一等,手底下的功夫也不弱。”
牛大爷斜着眼,笑道:“如此说来,美公想必也动心了,却不知这张好儿今天晚上挑中的是谁?”
两大相视大笑,笑得却已有勉强。
一沾上“钱”和“女人”,很多好朋友都会变成冤家。
何况他们根本就不是什么好朋友。
牛大爷的眼角又斜到季公子脸上,道:“季公子既然连她那地方有草没草都知道,莫非已跟她有一手?”
季公子嘿嘿地笑。
无论谁看到他这种笑,都会忍不住想往他脸上打一拳。
他冷笑着道:“奇怪的是,张好儿怎会光雇到这种地方来,难道她知逍这里有牛兄这么样个好户头?”
牛大爷的笑也好像变成了冷笑,道:“我已准备出她五百两,想必总该够了吧?”
季公子还是嘿嘿的笑,索性连话都不说了。
那“子秀”己有很久没开口,此刻忍不住陪笑道:“她那地方就算是金子打的,五百两银子也足够买下来了,我这就去替牛大爷准备洞房去。”
只要有马屁可拍,这种人是绝不会错过机会的。
牛大爷却又摇摇头,淡淡道:“慢着,就算她肯卖,我还未必肯买哩,五百两银子毕竟不是偷来的。”
有种人的马屁好像专门会拍到马腿上。
欧阳美大笑道:“你只管去准备,只要有新娘子,还怕找不着新郎?”
田思思实在忍不住了,等这三人一走回雅座,就悄悄问道:“表子是干什么的?难道就是新娘子?”
杨凡忍住笑,道:“有时候是的。”
田思恩道:“是谁的新娘子?”
杨凡道:“很多人的。”
田思思道:“一个人怎么能做很多人的新娘子?”
杨凡上上下下看了她两眼,道:“你真的不懂?”
田思思噘起嘴,道:“我要是懂,为什么问你?”
杨凡叹了口气,道:“她当然可以做很多人的新娘子,因为她一天换一个新郎。”
开饭铺的人,大多遵守一个原则,有钱的就是大爷。
无论你是表子也好,是孙子也好,只要你能吃得起二十两银子一桌的酒席,他们就会像伺候祖宗似的伺候你。
店里上上下下的人已全部忙了起来,摆碗筷的摆碗筷,擦凳子的擦凳子。
碗筷果然都是全新的,比田思思用的那副碗筷至少强五倍,连桌布都换上了做喜事用的红布。
田思思的脸比桌布还红。
她总算明白表子是干什么的了。
那些人刚才说的话,到现在她才听懂。
她只希望自己还是没有听懂,只恨杨凡为什么要解释得如此清楚。
“这猪八戒想必也不是个好东西,说不定也做过别人的一夜新郎。”
这猪八戒是不是好人,其实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但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一想到这里,她忽然就生起气来,嘴噘得简直可以挂个酒瓶子。
“这张好儿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呢?究竟好在什么地方?”
她不免觉得好奇。
千呼万唤始出来,姗姗来迟了的张好儿总算还是来了。
一辆四匹马拉着的车,已在门外停下。
刚走回雅座的几个人,立刻又冲了出来。
掌柜的和伙计早都已弯着腰,恭恭敬敬的等在门口,腰虽然弯得很低,眼角却又忍不住偷偷往上瞟。
最规矩的男人遇到最不规矩的女人时,也会忍不住要去偷偷瞧两眼的。
过了很久,车门才打开,又过了很久,车门里才露出一双脚来。
一双纤纤瘦瘦的脚,穿着双软缎子的绣花鞋,居然没带袜子。
看到这双脚,男人的三魂六魄已经飞走了一大半。
脚刚沾着地,又缩回。
立刻有人在车门前铺起了一条鲜红的地毯,跟着马车来的,除了那两个孩子外,好像还有七八个人。
但这些人是男是女?长得是什么样子?谁也没有看见。
每个人的眼睛都已盯在这双脚上。
脚总算下了地。
这双脚旁,还有两双脚。
两个花不溜丢的小姑娘,扶着张好儿走下了马车。幔慢地走了进来。
她一手捂着胸,一手轻轻扶着小姑娘的肩,两条柳叶眉轻轻地皱着,樱桃小嘴里带着一声声娇喘。
“张好儿果然好得很。”
她究竟好在哪里呢?谁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她这样的一定是好的,没有理由不好,非好不可。
她的确很漂亮,风姿也的确很优美。
但田思思左看右看,越看越觉得她不像是个真人。她的脸虽漂亮,却像是画上去的。她风咨虽优美,却像是在演戏。
她扮的也许是西施,但田思思却觉得她像东施。
布袋戏里面的东施。
她这人简直就像是个假人。
奇怪的是,屋子里的男人眼却都已看得发直,就连猪八戒那双又细又长的眼睛,都好像也变得有点色迷迷的。
田思思真想把他这双眼睛挖出来。
张好儿走起路来也很特别,就好像生怕踩死蚂蚁似的,足足走了两三盏茶工夫,才从门口走到掌柜的为她摆好的座位前。
等她坐下,每个人都忍不住长长吐出口气,提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张好儿的眼睛却好像是长在头顶上的,根本没有向这些人瞧过一眼。
她刚坐下,四热荤就已端上了桌子。
这桌酒席原来只有她一个人吃,可是她只不过用筷子将菜拨了拨,就又将筷子放下,就好像发现菜里面有只绿头苍蝇似的。
每样菜都原封不动的端下去,好像每样菜都有只苍蝇。
到最后她只吃了小半腕稀饭,儿根酱菜。
酱菜还是她自己带来的。
“既然不吃,为什么要叫这么大一桌菜呢?”
“我们姑娘叫菜只不过是叫来看看的。”
这就是派头。
男人们简直快疯了。
女人喜欢有派头的男人,男人又何尝不喜欢有派头的女人?
“能跟派头这么大的女人好一好,这辈子也算没有白话了。”
牛大爷只觉得心里痒痒的,忍不住大步走了过去,用最有豪气的姿态抱了抱拳,笑道:“可是张姑娘?”
张好儿连眼皮都没有抬,淡淡道:“我是姓张。”
牛大爷道:“我姓牛。”
张好儿道:“原来是牛大爷,请坐。”
她说话也像是假的就像是在唱歌。
牛大爷的三魂七魄已全都飞得干干净净,正想坐下去。
张好儿忽又道:“牛大爷,你认得我吗?”
牛大爷怔了怔,笑道:“今日才有缘相见,总算还不迟。”
张好儿道:“这么说来,你并不认得我。”
牛大爷只好点点头。
张好儿道:“我好像也不认得你。”
牛大爷只好又点点头。
张好儿道:“你既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你,你怎么能坐下来呢?”
牛大爷的脸已发红。勉强笑道:“是你自己叫我坐下来的。”
张好儿淡淡地道:“那只不过是句客气话而已,何况……”
她忽然笑了笑,道:“我若叫牛大爷跪下来,牛大爷也会跪下来吗?”
牛大爷的脸红得像茄子,脾气却偏偏发不出来。
派头这么大的女人居然对你笑了笑,你怎么还能发脾气?
看到牛大爷真的像是条牛般怔在那里,欧阳美的眼睛已亮了,把手里的折扇摇了摇,人也跟着摇了摇,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全身的骨头好像已变得没有四两重。
牛大爷瞪着他,要看看他说什么。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掏出一大锭黄澄澄的金子,摆在桌上。
欧阳美活了五六十年,总算不是白活的。
他已懂得在这种女人面前,根本就不必说话。
他已懂得用金子来说话。
金子有时也能说话的,而且比世上所有的花言巧语都更能打动女人的心,尤其在这种女人面前也只有金子说的话她才听得懂。
他用手指在金子上轻轻弹了弹。张好儿的眼波果然瞟了过来。
欧阳美笑了,对自己的选择很得意。
他选的果然是最正确的一种法子。
谁知张好儿只瞧了他一眼,就又昂起了头。
欧阳美笑道:“这锭金子说的话,张姑娘难道没有听见吗?”
张好儿道:“它在说什么?”
欧阳美摇着折扇,笑道:“它在说,只要张姑娘点点头,它就是张姑娘的了。”
张好儿眨眨眼,道:“它真的在说话?我怎么没听见呢?”
欧阳美怔了怔,又笑道:“也许它说话的声音还嫌太轻了些。”
世上若还有比一锭金子说的话声音更大的,那就是两锭金子。
欧阳美又掏了锭金子放在桌上,用手指弹了弹,笑道:“现在张姑娘总该听见了吧?”
张好儿道:“没有。”
欧阳美的眉也皱了起来,咬咬牙,又掏出了两锭金子。
金子既然已经掏了出来,就不如索性表现得大方些了。
欧阳美的确笑得大方得很,悠然道:“现在张姑娘想必已听见了吧?”
张好儿道:“没有。”
她回答得简单而干脆。
欧阳美的表情就好像被针刺了一下,失声道:“还没有听见?四锭金子说的话连聋子都该听见了。”
张好儿忽然摆了摆手,站在她身后的小姑娘也拿不四锭金子出来,摆在桌子上。
这四锭金子比欧阳美的四锭还大得多。
张好儿道:“你是不是聋子?”
欧阳美摇摇头。
他还弄不懂张好儿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好儿淡淡道:“你既然不是聋子,为什么这四锭金子说的话你也没有听见呢?”
欧阳美道:“它在说什么?”
张好儿道:“它在说,只要你快滚,滚远些,它就是你的了。”
欧阳美的表情看来已不像是被一根针刺着了。
他表情看来就像是五百根针一齐刺在他脸上,还有三百根针刺在他ρi股上。
牛大爷忽然大笑,笑得弯下了腰。
就连田思思也不禁暗暗好笑,她觉得这张好儿非但有两下子,而且的确是个很有趣的人。
女人若看到女人在折磨男人时,总会觉得很有趣的。但是看到别的女人被男人折磨时,她自己也会气得要命。
男人就不同了。
男人看到男人被女人折磨,非但不会同情他,替他生气,心里反而会有种秘密的满足,甚至还会觉得很开心。
牛大爷现在就开心极了。
比起欧阳美来,张好儿总算还是对他很客气,说不定早已对他很有意思,只怪他自己用不错法子而已。
幸好现在补救不算太迟。
“只要有钱,还怕压不死这种女人?”
牛大爷的大爷派头又摆了出来,挺起胸膛,干咳了两声,道:“像张姑娘这样的人,自然不会将区区几锭金于看在眼里。”
他拍了拍胸膛,接着又道:“无论张姑娘要多少,只管开口就是,只要张姑娘肯点头,无论要多少都没关系。”
这番话说出来,他自己也觉得豪气如云。
张好儿的眼睛果然向他瞟了过来,上上下下地瞧着他。
牛大爷的骨头被她看酥了,只恨自己刚才为什么不早摆出大爷的派头来,让这女人知道牛大爷不但舍得花钱,而且花得起。
张好儿忽然问道:“你要我点头,究竟是想干什么呢?”
这女人倒还真会装蒜。
牛大爷大笑了,也斜着眼,笑道:“我想干什么,你难道还不明白?”
张好儿道:“你想要我陪你睡觉是不是?”
牛大爷大笑道:“张姑娘说话真爽快。”
张好儿忽然向外面招招手,说道:“把金花儿牵过来。”
金花儿是条姆狗,又肥又壮的姆狗。
张好儿柔声道:“无论牛大爷要多少,只管开口就是,只要牛大爷肯陪我这金花儿睡一觉,无沦要多少都没关系。”
欧阳美忽然大笑,笑得比牛大爷刚才还开心。
牛大爷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连青筋都一根根突起。
季公子一直背负着双手,在旁边冷冷的瞧着,这时才施施然走出来,淡淡道:“其实两位也不必生气,张姑娘既然看到我在这里,自然是要等我。”
他摆出最潇洒的架子,向张好儿招了招手,道:“你还等什么,要来就来吧。”
寂寞的大小姐
张好儿忽然不说话了。
每个人都以为她要说出很难听的话来时,她却忽然不说话了。
因为她知道,无论说多难听的话,也没有像不说话凶。
这简直可以气得人半死,气得人发疯。
季公子不但脸已发红。连脖子都好像比平时粗了两倍,刚才摆了半天的“公子”派头,现在已完全无影无踪。
最气人的是,张好儿虽然不说话,他却已知道张好儿要说什么。
更气人的是,他也知道别人都知道。
张好儿看看金花儿,又看看他,脸上带着满意的表情,就好像拿他们当做天生的一对儿。
季公子终于忍不住跳了起来,怒道:“你还有什么话说?你说?”
张好儿偏不说。
金花儿却“汪”的一声,向他窜了过去,还在他面前不停地摇尾巴。
季公子大怒道:“畜牲,滚开些。”
金花儿“汪汪汪”地叫。
季公子一脚踢了过去,喝道:“滚!”
金花儿:“汪!”
牛大爷忍不住大笑,道:“这人总算找到说话的对象了。”
又有个人悠然道:“看他们聊得倒蛮投机的。”
季公子连眼睛都气红了,连说话的这个人是谁都没看到,“呛”的一声,剑已出手,一剑刺了出去。
忽然间一双筷子飞来,打在他手背上。
他的剑落下去时,金花儿已一口咬住了他的手。重重咬了一口。
季公子的人已好像刚从水里捞起来一样,全身都已被冷汗湿透。
他己看出这双筷子是从哪里飞来的。
金花儿衔起筷子,摇着尾巴送了回去。它好像也知道这双筷子是谁的。
每个人都知道,但却都几乎不能相信。
季公子的剑并不慢,谁也想不到张好儿的出手居然比这有名的剑客还快。
张好儿只是皱了皱眉头,她身后已有个小姑娘伸手将筷子接了过去,道:“这双筷子已不能用了。”
张好儿终于说话了。她轻轻拍着金花儿的头,柔声道:“小乖乖,别生气,我不是嫌你的嘴脏,是嫌那个人的手脏。”
这也许就是张好儿比别的女人值钱的地方。
她不但懂得在什么时候说什么样的话,也懂得对什么人说什么样的话。
最重要的是,她还懂得在什么时候不说话。
田思思已觉得这个人实在有趣极了。
她一直不停的在笑,回到房里,还是忍不住要笑。
房间是杨凡替她租的,虽然不太好,也不太大,总算是间屋子。
田思思本来一直在担心,晚上不知睡到什么地方去,她已发现自己不但吃饭成问题,连睡觉都成问题。
谁知杨凡好像忽然又发了慈悲,居然替她在客栈里租了房间,而且还很关照她,要她早点儿睡觉。
“这猪八戒毕竟还不算是太坏的人。”
田思思咬着嘴唇,一个人偷偷的直笑,仿佛又想到了件很有趣的事,笑得弯下了腰。
“把田心嫁给他倒不错,一个小噘嘴,一个大脑袋,倒也是天生的一对。”
至于她自己,当然不能嫁给这种人的。
像田大小姐这样的人,当然要秦歌那样的大人物才能配得上。
想到秦歌,想到那飞扬的红丝巾,她的脸又觉得有点发红、发热。
屋子里静悄悄的,连一丝风都没有。
这见了鬼的六月天,简直可以闷得死人。
田思思真恨不得将身上的衣服全都脱光,又实在没这么大的胆子,想睡觉,又睡不着。
她躺下去,又爬起来。
“地上一定很凉,赤着脚走走也不错。”
她脱下鞋子,又脱下袜子,看着自己的脚,又忘了要站起来走走。
她好像已看得有点痴了。
女人看着自己的脚时,常常都会胡思乱想的,尤其是那些脚好看的女人。
脚好像总是跟某种神秘的事有某种抻秘的联系。
田思思的脚很好看,至少她自己一向很欣赏。
但别人是不是也会很欣赏呢?
她不知道。很少人能看到她的脚,她当然不会让别人有这种机会,但有时心里却又偷偷的想让人家看上一看。
忽然有只蚊子从床底下飞出来,叮她的脚。
至少这只蚊子也很欣赏她的脚。
所以她没有打死这只蚊子,只挥了挥手将蚊子赶走算了。
蚊子已在她脚底心叮了一口,她忽然觉得很痒,想去抓。脚心是抓不得的,越抓越痒。不抓也不行。
死蚊子,为什么别的地方不咬,偏偏咬在这地方。
她想去打死这死蚊子的时候,蚊子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她咬着嘴唇,穿起袜子。
还是痒,好像一直痒到心里去了。
她又咬着嘴唇,脱下袜子,闭起眼睛,用力一抓,才长长吐出口气,忽然发现身上的衣服不知什么时候已湿透。
这时候能跳到冷水去有多好!
田思思用一只手捏着被蚊子咬过的脚,用另一只脚跳到窗口,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推开窗子。
窗外有树、有墙、有人影、有飞来飞去的苍蝇、追来追去的猫和狗……几乎什么东西都有,就只没有水。
她唯一能找到的冷水,在桌上的杯子里。
她一口喝了下去。
外面传来更鼓,二更。
她吓了一跳,几乎将杯子都吞了下去。
二更,只不过才二更,她还以为天已经快亮了;谁知道这又长、又闷、又热的夏夜只不过刚刚开始。
屋子里忽然变得更热了,这漫漫的长夜怎么挨得过去?
有个人聊聊,也许就好得多了。
她忽然希望杨凡过来陪她聊聊,可是那大头鬼一吃饱就溜回房来,关起了门,现左说不定已睡得跟死猪一样。
吃饱了就睡,不像猪像什么?
“我就偏偏不让他睡,偏偏要吵醒他。”
田大小姐想要做的事,若有人能叫她不做,那简直是奇迹。
奇迹很少出现的。
悄悄推开门,外面居然没有人。
这种鬼天气,连院子里都没有风。有人居然能关起门来睡觉,真是本事。
杨凡的房就在对面,门还关得很紧,窗子里却有灯光透出。
“届然连灯都来不及吹熄,就睡着了,也不怕半夜里失火,把你烤了烧成猪吗?”
田思思又好气,又好笑,悄悄穿过院子。
地上好凉。
她忽然发现自己非但忘记穿鞋,连袜子都还提在手里。
看着自己的脚,怔了半天,她嘴角忽然露出一丝微笑。
笑得就像是个刚吃了三斤糖的小狐狸,甜甜的,却有点不怀好意。
将袜子揉成一团,塞在衣服里,就这样赤着脚走过去。
为什么赤着脚就不能见人?谁生下来时是穿着鞋子的?
田大小姐想要做的事,当然都有很好的解释。
门关得很严密,连一条缝部没有。
她想敲门,又缩回手。
“我若敲门,他一定不会理我的,猪八戒只要一睡着,连天塌下来都不会理。”
田思思眼珠子转了转。
“我为什么不能就这样闯进去吓他一跳?”
想到杨凡也有被人吓一跳的时候,她连什么都不想了。
她立刻就撞开门冲了去———客栈不是钱库,门自然不会做得很结实。
她只希望杨凡的心结实点,莫要被活活吓死。
杨凡没有被吓死,他简直连一点吃惊的样子都没有,还是动也不动的坐在那里,就像是张木头做的椅子。
他的确是张椅子,因为还有——个人坐在他身上。
一个很好看的人。
一个女人。
张好儿也没有被吓一跳。
她笑得还是很甜,样子还是很斯文,别的女人就算坐在客厅里的椅子上,样子也不会有她这么斯文。
她非但坐往杨凡身上,还勾住了杨凡的脖子。
唯一被吓了一跳的人,就是田思思自己。
她张大了嘴,瞪大了眼,那表情就好像刚吞下一个整鸡蛋。
张好儿春水般的眼波在她身上一溜,副嫣然道:“你们认得的?”
杨凡笑了笑,点点头。
张好儿道:“她是谁呀?”
杨凡道:“来,我替你们介绍介绍,这位是张姑娘,这是跟我刚刚订了亲,还汶有娶过门的老婆。”
他将一个坐在他腿上的妓汝介绍给他未来的妻子,居然还是大马金刀,四平八稳的坐着,竟完全没有一点惭愧抱歉的样子,也完全汉有一点要将张好儿推开的意思。
田思思若真有嫁给他的打算,不被他活活气死才怪。就算没有嫁给他的打算,也几乎被他气得半死。
这大头鬼实在太不给她面子了。
更气人的是,张好儿居然也连一点站起来的意思都没有。
她只是朝田思思眨了眨眼,道:“你真是未来的杨夫人?”
最气人的是,田恩思懑不承认都不行,气得连话都说不出。
不说话就是默认。
张好儿笑了,吃吃地笑道:“我本来还以为是个女采花盗哩,三更半夜的闯进门。想不到原来真是未来的杨夫人,失礼失礼,请坐请坐。”
她拍了拍杨凡的腿,又笑道:“要不要我把这位子让给你?”
田思思忽然一点也不觉得这人有趣了,只恨不得给她儿个耳括子。
但看到杨凡那种得意的样子,她忽又发觉自己绝不能生气。
“我越生气,他们越得意。”
田大小姐毕竟是聪明人,一想到这里,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
笑容虽不太自然,但总算是笑容。
张好儿的眼波好像又变成了把蘸了糖水的刷子,在她身上刷来刷去。
田思思索性装得更大方些,居然真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微笑着道:“你们用不着管我,也用不着拘束,我反正坐坐就要走的。”
张好儿笑道:“你真大方,天下的女人若都像你这么大方,男人一定会变得长命些。”
她居然得寸进尺,又勾住了杨凡的脖子,媚笑着说道:“你将来能娶到这么样的一位贤惠夫人,可真是运气。”
田思思也学着她的样子,歪着头媚笑逍,“其实你也用不着太夸奖我,我若真有嫁给他的意思,现在早已把你的头发都扯光了。”
张好儿眨眨眼,道:“你不打算嫁给他?”
田思思笑道:“就算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嫁给他。”
她忽又叹了口气,喃喃道:“我只奇怪一件事,怎么会有女人看上达么样一个猪八戒的。”
她好像庄自言自语,声音说得很小,却又刚好能让别人听得见。
张好儿笑道:“这就叫: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她也叹了口气,喃喃道:“有些小丫头连男人都汉见过儿个,根本还分不出哪个人好,哪个人坏,就想批评男人了,这才是怪事。”
她也像在自言自语,声音却也刚好说得能让别人听见。
田思思眨眨眼,笑道:“你见过很多男人吗?”
张好儿道:“也不算太多,但千儿八百个,总是有的。”
田思思故意作出很吃惊的样子,道:“那可真是不少了,看来已经够资格称得上是男人专家了。”
她嫣然笑着道:“据我听说,天下只有做一种事的女人,才能见到这么多男人,却不知张姑娘是干哪一行的呢?”
这句话说出,她自己也很得意!
“这下子看你怎么回答我,看你还能不能神气得起来?”
无论如何,张好儿干的这二行,总不是什么光荣的职业。
张好儿却还是笑得裉甜,媚笑道:“说来也见笑得很,我只不过是个小小的慈善家。”
慈善家这名词在当时还不普遍,不像现在有很多人都自称慈善家。
田思思怔了怔,道:“慈善家是干什么的?”
张好儿道:“慈善家也有裉多种,我是专门救济男人的那种。”
田思思又笑了,道:“那倒很有意思,却不知你救济男人些什么呢?”
张好儿道:“若不是我,有很多男人这一辈子都休想碰到真正的女人,所以我就尽量安慰他们,尽直让他们开心。”
她媚笑道:“你知道,一个男人若没有真正的女人安慰,是很可怜的,真正的女人偏偏又没有几个。”
这人倒是真懂得往自己脸上贴金。
田思思眼珠子一转,笑道:“若不是你,只怕有根多男人的钱也没地方花出去。”
张好儿道:“是呀,我可不喜欢男人变成守财奴,所以尽全让拖们学得慷慨些。”
她看着田思思,又笑道:“你喜欢男人都是守妨奴吗?”
两人话里都带有刺,好像恨不得叫下就将对方活活刺死。
但两个人脸上却还是笑迷迷的。
杨凡看看张好儿,又看看田思思,脸上帝着满意的表情,好像觉得欣赏极了。
“这猪八戒就好像刚吃了人参果的样子。”
田思思真想不出什么活来气他。
张好儿忽又叹了口气,喃喃道:“时候不早了,是该回去睡觉的时候了。”
她嘴里虽这么说,自己却一点也没有回去睡觉的意思。
田思思当然明白她是想要谁回去睡觉。
“你要我走,我偏偏不走,看你们又能够把我怎么样?”
其实她究竟是为了什么不走,她自己也未必知道。
她心里虽然有点酸溜溜的,但你就算杀了她,她也不会承认。
张好儿说了一句话,得不到反应,只好再说第二句了。
她故意看了看窗子,道:“现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大概不早了吧?”
田思思眨眨眼,道:“张姑娘要回去了吗?”
张好儿笑道:“反正也没什么事,多聊聊也没关系,你呢?”
田思思嫣然道:“我也没事,也不急。”
两人好像都打定了主意:“你不走,我也不走。”
但话说到这里,好像已没有什么话好说了,只有干耗着。
杨凡忽然轻轻推开张好儿,笑道:“你们在这里聊聊,我出去逛逛,两个女人中多了个大男人,反而变得没什么好聊的了。”
他居然真的站起来,施施然走了出去。
“你们不走,我走。”
对付女人,的确再也没有更好的法子。
“想不到这猪八戒还是个大滑头。”
田思思恨得牙痒痒的,想走,又不好意思现在跟着走。
不走,又实在和张好儿没话说。
天气好像更闷了,闷得令人连气都透不过来。
张好儿忽然道:“田姑娘这次出来,打算到什么地方去呀?”
田思思道:“江南。”
安排
张好儿道:“江南可实在是个好地方,却不知田姑娘是想去随便逛逛呢?还是去找人?”
田思思道:“去找人。”
现在杨凡已走了,她已没有心情摆出笑脸来应付张好儿。
张好儿却还是在笑,嫣然道:“江南我也有很多熟人,差不多有点名气的人,我都认得。”
这句话倒真打动田思思了。
田思思道:“你认得很多人,认不认得秦歌?”
张好儿笑道:“出来走走的人,不认得秦歌的只怕很少。”
田思思眼睛立刻亮了,道:“听说他这人也是整天到处乱跑的,很不容易找得到。”
张好儿道:“你到江南去,就是为了找他?”
田思思道:“嗯。”
张好儿笑道:“那你幸亏遇到了我,否则就要白跑一趟了。”
田思思道:“为什么?”
张好儿道:“他不在江南,已经到了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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