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喜堂变
五月初八,是蜀中唐门年轻一辈中最出名的"玉树临风"唐观玉的大喜之日,新娘是蜀中望族贺家的千金贺喜喜。据说贺喜喜是天下最美的名门闺秀,当新郎唐观玉手执黄金秤杆喜气洋洋地挑起新娘喜帕、露出那娇羞低垂的半张粉脸时,目眩神迷的观礼诸宾无不深自叹息,难怪年少英俊、眼高于顶、大名鼎鼎的"玉树临风"唐观玉这样的风流侠少终于也系上了辔头,新娘子当真是貌若仙人,风姿艳绝。
华堂上红烛分辉,锦绣溢彩,所有的眼光都在新娘的绝代风华中沉迷,只有一双例外。那双眼睛不大,但眼神很亮,很锐,又冷静又兴奋。正对华堂的横梁上打着大大的红绸同心结,因为厅堂极其宽阔高大,横梁离地很高,尽管华堂上灯烛辉煌,横梁仍像夜行孤舟一样漂浮在幽暗里,那双又亮又锐的眼睛就隐在横梁间。眼睛非常专注,凝定在新郎唐观玉的太阳|茓上,那太阳|茓上的皮肤白皙细致,烛光下仿佛细瓷,细瓷里的青筋在喜悦地颤动,有一条青筋的旁边有一粒很细小的黑痣。
从唐观玉步入华堂起,那双眼睛就在他的太阳|茓上画了一个直径一寸的圆,他有时头微低、微昂、左右转侧,那双隐在暗中的眼睛却再没有离开过那个圆。
喜帕挑起,宾客目瞪口呆,唐观玉也凝望着新娘,他因为动了情,侧身对着新娘一动不动,右太阳|茓正对横梁,变成了一个安静的靶心。就是那一个呼吸间的静止,一个尖厉的哨音乍响即止,虽极短暂,华堂的喜庆香艳已如绸缎在利剪之间撕裂开来,人们惊异地发现,新郎唐观玉再也不会动了。在他右太阳|茓的中心,突然长出了一支犄角般细细的铁管,一滴艳丽非凡的血珠缓缓从管端滴下,滴到地毯上。
久经风浪的唐门掌门人唐恭端坐于披红挂彩的太师椅中,在这突然而至的剧变前,没有表现出一点儿惊乱,只有已经松弛的面颊难以觉察地痉挛了一下。他鹰隼般的利眼炯炯注视着又高又远的横梁,他坐在新人之后,看见了哨音中那支细铁管的来处,正因如此,他才真正感到震惊。他,江湖号称"暗器王"的唐恭,竟对一支在他眼皮下射来的铁管无法可想,眼睁睁看着它Сhā入他最疼爱的儿子的头颅。在唐观玉的太阳|茓被洞穿的同时,唐恭感到一股痛彻肺腑的力量将他整个心魂拽入冰冷的深渊--原来他真的老了!这痛甚至比爱子之丧更加刺骨。
唐恭自伤自怜之际,一张银丝网如闪光的轻烟自唐家子弟中飞起,飞向结着大红同心结的横梁。那是一张由一百九十八枚牛毫银针组成的网,出自同一个人的手中。牛毫银针极细极轻,难以及远,唐门子弟若要远距离使用时,通常都把银针装入特制的针匣,由机括发动,人称"暴雨梨花针"。只有一个人例外,他的每一根银针都用手来发,而且想近就近想远就远,他发出一百枚针就像发一枚针那样快、那样准,这个人就是唐观玉同父异母的亲弟弟:"千手散花"唐观花。
唐恭娶一妻一妾,唐观花就是侍妾王小翠所生。王小翠相貌平平,皮肤粗黑,本是唐恭妻专门挑来侍候丈夫的,但是,男人的心血来潮往往难以理喻,尽管唐恭妻貌赛西施,王小翠还是有了身孕,生下来的孩子就是唐观花。唐观花完全秉承了母亲的瘦小粗黑,由于不为长辈所喜,又常受族中弟兄冷淡、欺负,从小就落落寡合,性情孤僻。所幸的是,孤独和压抑对人并非全无益处,唐观花每个白天都练习发射银针,每个夜晚都在修习内功,每受一次欺辱,他发愤图强的决心就更加坚定。十九岁那年春天,号称"穿风射雨妙公子"的谢春阳衣袂翩翩地前来挑战,据说其柳叶飞刀已经横扫了整个江南。当时掌门人"暗器王"唐恭因事外出未归,谢春阳失望之下,竟当着一众唐门子弟将两枚柳叶飞刀钉在了"唐门"的匾额上。每个字上一把刀,每把刀都扎在了唐家人心上,当时在家的长辈五叔唐让被柳叶刀射中了左胸,所以他们只有满面通红地看着飞刀钉上"唐门"。当唐观花最后得到消息,从深院里赶出来时,谢春阳正要扬长而去。唐观花拦住了他,用银针拦住了他。谢春阳一共射出了三把飞刀,刀刀落空,唐观花射出的银针多得难以计数,每一针都钻入了谢春阳的血肉。唐观花在同门弟兄惊呆的眼光里转身回屋,一如往常般冷淡。这一战把一切都改变了,连唐恭都不得不承认,对儿子唐观花,他是真的看走眼了,他想重新亲近儿子,但一颗凉了二十多年的心是不容易温暖起来的,面对儿子的继续孤僻,唐恭既失落又隐隐畏惧,特别是此刻华堂上,他看到那无人可避的针网笼向横梁的风华,内心明白,"暗器王"这称号该是"千手散花"唐观花的了。
唐观花向无敌手的银针消失在横梁上,横梁静得没有一点儿声息。所有人都充满戒备地盯着那根横梁,只有新娘子贺喜喜依旧低着头,也不知她脸上是惊是悲。唐观花脸色有点变了,当年一战成名至今三年余,他出手没有落空过,可是这一回,他几乎用尽了全力,瞬间发出一百九十八枚银针,根根都注满了他的内力真气,只要一经沾身,银针便会进入血管随血液全身运行,直至血液从被银针穿透的血管细孔中流尽,这样死去的人全身肿胀,被自己的血所泡胀,轻轻碰触,皮肤毛孔里就会渗出血来。
唐观花是可怕的,这时候他那黑瘦的脸、阴森的眼更加可怕得瘆人,他跃起,瘦小的身体像一只矫健的黑鹰,迅猛而美妙地掠向横梁。人们提着心仰望着,灯影摇曳中,只见那小小的黑影轻轻落足在了横梁上,灵猫般警敏地探察着,突然,他身子一沉,脚下一段三尺许长的横梁似是不胜重负般直堕下来。唐观花反应快极,丹田中真气一提,身形疾升,单手在断梁上一借力,人已蹲伏在了梁上。就在人们为他干净利落的身法赞叹有声之时,却见他手臂暴长,竟是一掌击在了屋顶上,"哗啦啦"的大响声中,屋顶破洞中掉下一段东西,砰地砸在一桌酒席上,却又是一段三尺来长的横梁,这时人们才发现,先前那段横梁落下的地方摊着一大张奇怪的深色皮革,一条红绸的同心结拉挂垂地轻轻摆动,皮革和红绸上亮光闪烁,缀满了纤细若丝的银针!
凶手事先切断一截横梁,将其藏于屋顶,再伪装成横梁,行凶得手后,不但在唐观花的银针下无所损伤,还在众目睽睽下从容遁形!相较于唐门所受的奇耻大辱,唐观玉的死似已褪去了悲色,连新婚即寡的贺喜喜脸上也是苍白中透着一抹古怪。
唐观花落下地来,黑脸已变得青郁,他怒目扫视了族中弟兄一眼,那一眼凛然生威,充满鄙视和不满。他甚至没有理会唐恭,健步来到唐观玉身边,因为从他身上,也许还能找到一些凶手的线索。唐观玉还是站立着的,脸上的笑容因为失去了生命而显得有些诡异,太阳|茓上的细铁管还在滴血,滴得有些迟滞,似乎里面有什么阻塞。唐观花手上有根银针,他探针进管,银针出来,针尖上已挑着了一根紧紧卷拢的纸条。纸条卷得很紧,被唐观花细心展开时,斑斑驳驳的竟没被血浆完全湿透。纸上用小楷写着几个字,字迹细小,一笔一画平平常常,文字的内容却令人悚然变色--"杀父娶女,可杀。宋杀。"
贺喜喜"啊"地吐出一声轻而深的叹,白玉似的脸变成雪一样白,幽黑的翦水双瞳炯然亮了起来。她是在三月三踏春之日邂逅唐观玉的,她的风姿令春花失色之时,也令意气飞扬的唐观玉一见钟情。以唐观玉的声名、武功、家世、品貌,想求什么样的女子不能如愿呢,但贺喜喜的父亲贺璋却一口回绝了唐观玉的提亲。固执的老头子的理由是,唐观玉面带风流,不是可以托付终身的对象。两个月后,贺璋在送走第三次登门的唐观玉后不久,突发心病疼痛而死。唐观玉不仅没有记恨,反而披麻戴孝张罗丧事。他的诚心感动了贺家满门,贺喜喜之母已经亡故,在贺家叔伯长辈应允下,于热孝之中,将贺喜喜迎娶过门。没人想得到唐观玉会在大喜之日被人刺杀,更没人能想到杀人者竟是"杀手王"宋杀!
宋杀是个奇怪的杀手,出道以来已有七条绝顶高手的性命断送在他的铁管之下,他之所以被尊为杀手之王,原因不仅在于他那神鬼莫测、一击致命的铁管,更在于他所杀者都是可杀之人。"巫山老妖"封起浪,"玉狐狸"钱金蕊,"黑金刚"元霸天,"游魂"巫七郎,这四个邪魔外道没有一个不是作恶多端而又身怀绝技之辈,宋杀分别以一两银子的酬金受雇杀了他们。"中原剑侠"江楚平,"桃花刀"赵白衣,"无敌霸王拳"王一拳这三人则是白道侠客,他们的被杀在于他们侠客的面目之下,或背信弃义致友死命,或淫人ℚi女酿成惨剧,或仗势欺人强取豪夺。宋杀杀这三个人,竟只收了三枚铜钱!"杀手王"宋杀不会滥杀,更不会错杀,所以,错的必定是唐观玉!为了娶到心仪的女子,杀害反对亲事的父亲,这样的事他的确做得出!
贺喜喜的眼睛亮得射人,她伸出纤手,从脸色沉郁的唐观花手中接过了那张血迹斑斑的纸条,转身对着已经站起、微现窘迫的公公唐恭,一字字又清又冷地道:"喜喜女流之辈,原也没什么武功见识,今日既进了唐家大门,大人若不能给喜喜一个公道,喜喜也不会惜此薄命。"唐恭怔住,一时竟然无语,眼前这正当华年的女子,身上一股威严之气竟是那么凛冽逼人!
唐观花忽然沉声道:"大嫂真的相信宋杀所言?"
或许是这声"大嫂"刺痛了贺喜喜,她不见喜怒的玉脸上突起波澜,愤怒和憎恨阴云般笼罩了她,两道冷电似的眼波凝注唐观花,却未言语。唐观花一时间竟感气滞,默默提一口气,道:"十日之内,唐观花一定给您真相!"
二溪边人
五月雨后的郊外爽绿沁人,溪水涨了,潺潺的齐着岸儿流淌着,岸边上的野草弯身在水波上,草虾在水下咬着它们的根须,咬得它们不断颤动。宋雨农赤足着草鞋,灰蓝色的布裤子挽至膝盖,露出两条匀称而结实的小腿,腿上汗毛因为沾染了湿气倒伏在皮肤上。他上身穿着月白色的对襟布褂儿,也露着匀称而结实的胳膊,一双手修长,有几分单薄,手指柔韧,指甲干净而整齐。这时候,他正用这双干净修长的手从溪水里端起一只竹编的簸箕,水从竹篾缝里哗哗漏下,十多只半透明的肥大草虾乱蹦乱跳着。他微见苍白的脸上笑意盎然,端着草虾径直回家。他的家就在溪边土坡上,也就是两间土墙茅顶的陋室。土坡上种满了玉米,绿灿灿的叶,黄艳艳的苞,却衬得那茅屋别样亲切可意。
宋雨农将草虾配着青椒用一点油炒好,半透明的草虾变红了,青椒新鲜的辣味也炝了进去,宋雨农每吃下一只,便忍不住愉快地轻叹。他坐在小院里喝着小酒吃着青椒炒鲜虾时,一个人忽然涉溪水而来,轻飘飘的长衣拂过玉米地,一眨眼就站在了宋雨农的院子里。宋雨农的表情很诧异,他当然认识这个人,他诧异的是这个人居然走出了那神秘幽深的阁宇,站在了明亮充足的光线里,站在了他的面前!
这个人也许有五十岁,皮肤稍嫌白了一点,仍很紧致,深褐轻衣里瘦瘦高高的身材依然笔直,衣袂飘动之间,温文亲切而风采夺人。
面对这样的人,你很难不生出尊敬之心,宋雨农立即站了起来,微笑道:"您是特意来看我的?"他长得细眉长目,宽额高鼻,嘴角不笑时也是微微上翘的,所以只要他一笑起来就会特别有魅力。那人显然受了他的感染,一笑之间尊贵流溢,道:"我也没想到我会来看你。'千手散花'唐观花比你杀过的任何一个人都厉害,看到你还能吃虾喝酒,今晚我才能睡得下。"他打量着宋雨农的餐桌,微笑道:"谁能想得到,名闻天下的'杀手王'宋杀过的日子竟如此清贫!"
宋雨农淡然一笑,道:"这里没有'杀手王',只有宋雨农。"有风吹过,他两鬓边乌黑的散发松松地飘动,眼睛里的神采一如这雨后的景致,洁净,轻松,而散淡,没有半分杀手的冷锐。他杀人时从不去看目标的脸,只是盯紧了太阳|茓那一寸见方的圆,所以他的心从来不会乱,事情一完就能立刻忘得干干净净。他习惯于把"杀手"作为另一种行侠仗义的方式,在此之外,他也习惯于这种清贫而恬淡的生活,这使他的武功因为清心寡欲而空明无碍,每一次出手,都能处于一种巅峰状态。
那人眼里闪出一丝赞赏,放眼瞧向坡上那一大片玉米地,道:"这些都是你种的?"宋雨农的表情愉快起来,道:"玉米还有些日子才熟,现下还嫩了点,但若是剥了拿小青椒炒一炒,那也香得很。"
那人微笑道:"你肯请我吃青椒炒玉米?"宋雨农一笑,立即就去坡上掰了两只玉米棒,蹲在院边剥起来。那人瞧着他灵巧的双手,叹息道:"若非亲见,我怎能相信,这双天下最有价值的手竟在剥玉米,而且剥得这么好。"
宋雨农不仅玉米剥得好,家务也很熟练,很快他就炒好了玉米,又切了两个咸蛋摆上桌。他们相对坐下,那人也不虚套,掇起筷子夹起了一粒白玉般透明的嫩玉米粒儿。宋雨农突然忍不住笑了起来:"谁能想得到,江湖上最有名的临渊阁阁主竟在这里陪我吃清炒玉米籽儿!"
临渊阁其实就是江湖上最神秘、最庞大的一个杀手组织,他的有名在于他的历史已有三百余年之久,迭经变故而始终屹立如磐,它的每一代阁主几乎都是江湖中最顶尖的高手,个个武功卓绝而智慧超群,现任阁主便是向有"世外仙"之称的姜凤台。以往临渊阁对生意来者不拒,只要主顾肯出钱,临渊阁可以杀任何人,但姜凤台入主临渊阁的近二十年来,杀气、戾气已经有所减弱,现在的临渊阁有三不杀:非江湖人不杀,妇孺老人不杀,有大善举者不杀。临渊阁的生意比以前清淡多了,属下也渐渐有了怨言,数月前,临渊阁的三名分坛坛主便曾试图谋反,虽被弹压下去,但临渊阁内的忧患已是举目昭然。
姜凤台嚼着那粒玉米时忽然叹了口气,道:"二十余年前,我也是白道名门子弟,也曾立志行侠江湖,做一个轰轰烈烈的大侠客,但那时我为势所逼,做下了生平一件大错事,害了很多人。我既悔且恨,亦复走投无路,恨怒交迸之下,我便做了临渊阁的杀手。临渊阁的杀手数以千计,每一任阁主都是自排名前十位的杀手中产生,能在临渊阁杀手中排名前十位的,哪一个不是久经历练、身手出众、心计过人之人?所以临渊阁时至今日还能在江湖三大杀手组织中名列第一。当年我入了此道,便发誓有朝一日要做这临渊阁之主,为此我疯了似的接单杀人,那些年我杀的人不是最多的,但杀的都是最狠的角色,多少次我死里逃生,却从未失手过。我终于做上了阁主,却也不过如此,这些年来,我没有哪顿饭吃得像今天这样香。"
宋雨农笑了笑。他同阁主从未深谈过,阁主从来都在远距离外保持着神秘和尊严,即使他对宋雨农格外亲切,那种亲切也是若淡若无、难以捉摸的。他忽然把自己的过往和内心推到宋雨农面前,宋雨农不能不感到意外,只能淡淡微笑。
姜凤台又夹起一粒玉米慢慢咀嚼,慢慢咽下,凝视宋雨农,道:"以你的武功、声名,再过两年,这临渊阁就是你的了。"宋雨农一愕,随即微笑道:"您适才说了,做了阁主也不过如此,我还想天天吃饭都像今天一样香。"
姜凤台眼神一亮,叹道:"你跟你爹很像,不止是相貌、武功。"宋雨农一贯从容淡定,还是不自禁全身一震,失声道:"您认识我爹?"
姜凤台笑道:"我同你爹岂止是认识,当年临渊阁杀手中排名第一的便是你爹宋止,那时他也有'杀手王'之称,不过,在杀人上你们不像,你要一个杀人的正当理由,他不要。我杀人已经算多、算狠了,但比他却远有不如。若不是后来你爹忽然失手,今日的阁主就是他了。"他望向玉米地,目光像笼在轻烟里一样渺茫,道,"就在我当上阁主之前的那一年,你爹、我和齐老三一同去刺杀一个人,能同时出动我们三个的时候从未有过,只因我们要杀的人是当时的武林盟主万山平,而且要在武林大会上动手。那时我们商定好,由我和齐老三先行出手,而真正的致命一击由你爹发动,你杀人用的是铁管,你爹用的却是麦秸,麦秸何其脆弱,到了他手里,却能将绝顶高手的头颅由眉心贯穿!他是最厉害的杀手,请到了他,也就等于请到了阎罗王。那万山平虽然武功盖世,当场高手又多如牛毛,我心里却很踏实,因为我实在很相信你爹。我没想到的是,我和齐老三按约定出手后,你爹却迟迟没有动静,我们陷入重围,你爹眼看我们受伤危殆,仍像中了魔一样呆呆站在人丛里。齐老三憋不住冲你爹喊了声'快呀",这一来你爹被暴露了,我看见无数高手冲向他,他竟然连连后退。这一役,齐老三死了,我身受重伤拼命逃脱,你爹却自此音讯全无,生死不知。临渊阁发下了针对你爹的必杀令,也始终没能找到他。我没有回去复命,只要目标一天未死,我的任务就一天未完。四个多月后,万山平还死在我的手上。正因如此,后来我才当上了阁主,没过多久,我就撤销了对你爹的必杀令,因为我心里一直很崇敬他,尽管我不明白当日他为何会临阵退缩……"
姜凤台收回远望的目光,讶然住嘴,他看见宋雨农年轻俊秀的脸孔不知何时愈加苍白,长眉紧锁,眉心颤动,似在忍受着难耐的痛苦。"你受伤了?"姜凤台问,他的话语里有着真挚的关切,宋雨农没有强撑,苦笑道:"唐观花的银针果然厉害,我外罩牛皮扮成横梁,虽然躲过了他大部分银针,还是有一枚射中了我。"牛皮上必须留有洞孔,以便他发射铁管,唐观花的一枚银针就从那孔洞中飞进来刺入了他的右手。他中针已有多时,银针随血液在他全身运行,他周身刺痛隐约却无法可想,若是调运真气则刺痛加剧,所幸银针只有一枚,一时间也不能置人死命,但针若不去,真气难施,"杀手王"无异于废人。
姜凤台沉吟道:"唐观花的银针只有一人可医,人称'神眼怪医'的廖寂,传说他医道通神,一双眼睛更有异能,可透视人身。咱们找他想办法去。"宋雨农一怔,姜凤台言下是要与他同行求医,他实在没想到阁主竟会如此垂爱。姜凤台瞧着他,神情温暖,道:"你是我故友之子,从你第一次来临渊阁,我就决心替宋止大哥照顾你--他救过我的命。"
宋雨农心口一热。当年他把打算当杀手的决定告诉父亲时,宋止的脸一片铁青,他根本不听儿子要做个别具一格的杀手的理想,怒声喝骂道:"你若真要去做杀手,我就先废了你的武功!"那时宋雨农十八岁,父亲圆睁的双眼非但没有吓住他,反而更坚定了他的决心。有江湖以来就有了杀手,可是又有哪一个杀手是只杀坏人、恶人的呢?他,宋雨农就要破这个例,就要当个空前绝后的正义杀手。他在被父亲关了禁闭后的第三天便毅然离开了,父亲在半道追上并制住了他,但当宋止面对儿子那双倔强的眼睛时,他忽然泄了气。"我没有你这个儿子",他没有废了儿子的武功,只是像个真正的老人那样悲哀而坚决地留下了这句话,蹒跚而去。当宋雨农当上了临渊阁杀手并杀了第一个人--"巫山老妖"封起浪后,父亲就与他决裂了。那是一个飘着雪的黄昏,他买了酒肉去到父亲的家,高高兴兴地告诉父亲他杀了一个江湖上恶名昭著的大恶人,他的第一仗打得很漂亮,铁管从"巫山老妖"的左太阳|茓射进,穿透了右太阳|茓,封起浪没有哼一声便即气绝。但宋止冷若冰霜的脸没有半点表情,不等他说完,自顾收拾了水和干粮,背上弓箭径直进山打猎去了。宋雨农呆立门口,风雪吹得他脸上像结了冰,他的心也一点点冷下去。从那以后,每次他杀了人,便到父亲家去一趟,告诉他杀了什么人,但宋止没有看他一眼,没再跟他说一句话。数年来,他们的隔阂愈见加深,宋雨农也渐渐灰了心,此次刺杀唐观玉后他没去看望父亲,他不想让父亲看出他有伤在身,不想让父亲的眼神刺痛他的自尊。至于父亲宋止曾是临渊阁的第一杀手,也曾号称"杀手王",而且竟然临阵退缩,这是他始料未及的,这时候他最想做的不是去取针治伤,而是去质问父亲,为什么他能做的事,自己不能做,况且自己做得更有道义,没有杀错过一个人!
"我们这就走吧,找廖寂去。"姜凤台亲慈如父。"是。"宋雨农眼眶已经湿润。
三槐树镇
唐观花又数了一遍,桌上的银针还是一百九十七枚。他清楚地记得当时射出了一百九十八枚,但他找遍了现场,收回来的银针只有一百九十七枚。那枚消失了的银针去了哪里?是他没找到,是给某位宾朋带走了,还是打在了宋杀身上?灯光下,唐观花的眼睛很亮,只有当他遇到真正的对手时,他才会有这种眼神。
喜堂已经变成了灵堂,红烛换成了白烛,人间到幽冥,有时相隔竟是如此之近。唐观玉静静躺在一口红檀木的棺材里,已经躺了一夜,棺盖尚未合上,残烛光下,唐观玉的脸还是很英俊,只是那风流倜傥的眼睛再也无法睁开。他右太阳|茓上的铁管已经取出,一粒黄金塞住了创口,闪烁着一点金光。唐观花瞧着唐观玉光滑完整的左太阳|茓,忽然心中一动,死在宋杀铁管下的人,素来是两边太阳|茓一齐洞穿的,是什么微妙的原因使宋杀没有用尽全力?是他出手时心有波动,还是长时间的潜藏使他有些疲惫?没有人知道宋杀是什么时候潜进来的,但他切下横梁再伪装成横梁,一定是在喜堂无人时完成的,他有可能从头天夜里就在那里了,这种坚忍和毅力奇怪地令唐观花心中升起一点相惜之情。有时为了产生一种特别的效果,雇主会要求杀手在特定的时间和地点下手,唐观玉死在喜堂上,当众暴露其"杀父娶女"的隐秘,那种对唐门的打击就比他静悄悄死在床上来得大得多、沉得多。且不论宋杀所言是真是假,是谁雇用了宋杀?是谁想要打击唐门?也许这才是关键,是唐观花应该弄清楚的地方。
唐观花站在棺材旁想了很久,还是没有想清楚。唐门的朋友很多,也许仇人更多,但是谁有这种敢与唐门挑起战争的勇气?他默默将他所知道的仇家在心里过滤着,最后滤网上谁也没剩下,他知道他们的实力,知道他们不敢。那么到底是谁?唐观花忽然觉得有些头痛。明处的敌人再强也不可怕,只要有一拼的勇气就行,暗处的敌人却像是幽灵,明知他的存在,却因看不到摸不着而加倍惶恐难忍。
"你真有把握在十日内弄清真相?"这时父亲唐恭说话了。唐观花心中忽有些反感。父亲这么问,显然是把唐门的清白和荣辱一起放在他肩上了,他早就担上了唐门的重担,可父亲仍没有把唐门交给他的意思。反感之外,唐观花心里也有些轻蔑,父亲显然没有想到这件事的关键,他的思维还停留在为唐观玉查明真相上,这说明他真的老了,不仅是身手慢了,头脑也钝了。由于有这些情绪,唐观花没有抬头看父亲一眼,只是"嗯"了一声。唐恭也凑过来,看着棺材里似在熟睡的唐观玉,忽然老泪滴了下去。他最疼爱的儿子死了,不管儿子做下什么错事,在父亲心里仍然是最可疼爱的儿子啊。他哽咽出声,老泪纵横。
唐观花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他想:"如果死的是我,你会这么伤心吗?"他经过父亲身后洁净无尘的匾额,金色的"唐门"二字每个笔画上都流淌着光辉,灿烂而神圣。唐观花心中一股激|情直抵喉头,为了这两个字,他会不惜一切!
他掉转身去解门外系马桩上的纯黑马的缰绳,忽然,他听到一个冷淡而柔软的声音说:"我跟你一起去。"他一震,听出那是"大嫂"贺喜喜的声音。他回过身,看到了手牵一匹黄白相间毛色的母马的贺喜喜。贺喜喜全身雪白,漆黑的发髻上只有一朵素白的绒花。她穿着孝,不是为了"丈夫",而是为了父亲!
唐观花心中忽觉尴尬,唐观玉犯的罪就是唐门犯的罪,也就是他唐观花的罪。他已经走出了灵堂,走过重重深院,走出了唐门大门。他站在门外,抬起头凝视"唐门"的匾额,当年"穿风射雨妙公子"谢春阳在上面钉了两枚飞刀后,再也没人敢来挑衅,唐门里有了"千手散花"唐观花,足以教所有为敌者震慑。已是清晨了,阳光明亮而清凉。"您可以在家里等。"唐观花没法再叫她"大嫂",他知道那是对她的亵渎。
贺喜喜摇了摇头,道:"我要亲自让真相大白于天下。何况,你真认为这里是我的家么?"她略带嘲弄地笑了笑,就是这样的笑容,也足以令阳光黯淡。
气滞的感觉又一次攫住了唐观花,他转开眼,淡淡道:"孤男寡女同行,恐有损您的清名。"贺喜喜道:"我不怕旁人说三道四,你怕?"声音还是柔软的,语意却是尖锐的。唐观花没再拒绝,翻身上了马。他身材矮小,贺喜喜则颇为高挑,同她相对而立他总有些不自在,但是到了马上就不同了,贺喜喜的那匹花母马比他的大黑马娇小得多,并辔驰骋,他心理上不再有压力。
他们无言策马而行了半天,午时在一个茶寮中打尖,茶寮简陋,炒的菜也没有模样,唐观花并不嫌弃,吃了两大碗饭,贺喜喜只用茶汤泡饭吃了半碗。她放下碗时,用一块丝的手绢轻轻抹着嘴唇,抹的时候轻轻道:"你说,我们赶到廖寂那儿时,宋杀还在那里么?"
唐观花差点被最后一口饭噎着,一路上贺喜喜没问他去哪里,他也没说,但她竟将他内心的想法摸得清清楚楚!他不由地面露惊奇,道:"您怎么知道我要去找廖寂?"
贺喜喜道:"我相信'千手散花'出手无虚,宋杀一定中了你的银针,天下可能有法解你银针的只有'神眼怪医'廖寂。宋杀会去找廖寂的,我们只要找到廖寂,就能找到宋杀,是不是?"她的语气仍是冷然淡然的,唐观花心中却升起一缕暖洋洋的柔情,这个冷艳的、聪慧的、有些神秘的女子毕竟没有轻看他!他黑瘦的脸上掠过一抹喜悦,道:"只是宋杀未必肯告诉我们什么。"贺喜喜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但唐观花看出了她的决心。
经过了这番交谈,再上路时,唐观花的心情就有所不同了,他觉得此行不单是为了唐门,也是为了贺喜喜,这个时候他们算得上同仇敌忾了。
次日黄昏,落霞把天空染得如火如荼之时,他们来到了廖寂所居的槐树镇。镇上有棵几百年的老槐树,小镇就以此为名。两人在树下下了马,贺喜喜仰面去看那向天空里用力生长的老树,彩霞映红了树,也染红了她的白衣,她渗着细汗而愈加娇艳的脸流露着微笑和赞叹,使得唐观花看着她时感到了一阵酥软般的迷醉。这时唐观花忘记了一切,好像他这一生就是为了看着这个映着晚霞微笑的女子。
他们踏着洁净的、闪着霞光的石板道往镇里走去,不久就在镇东找到了廖寂医馆。廖寂是个以医术和孤独闻名于世的怪人,他没有亲友僮仆,每天行医时只看十个病人,第十一个病人无论是天王老子还是地煞恶神,他也不会拿眼来瞟上一瞟。起初他的怪规矩引来很多麻烦,可是,不论一个人的规矩多么可恶,只要你毫厘不让地坚持,就会慢慢变得顺理成章,所以这些年来再没有第十一个病人,要看病必须得赶早。此刻,落日残晖映照着两扇黑漆斑驳的紧闭着的大门,门上贴着尺许宣纸,纸上写着十二个字:"医主外出,数日归来。五月初七。"
唐观花和贺喜喜站在医馆门外看到这张告示,相对失望一叹。廖寂初七即已外出,若是宋杀来了,当然也没找到廖寂,不过,宋杀一定会等的,没人会轻易放弃自己的性命,所以他们也必须等下去。他们投了家距医馆最近的客栈,闷闷地吃过晚饭,各自上楼回屋。
唐观花站在窗前,凝视着空寂漆黑的街,夜风扑面,带进来几颗又大又圆的雨点。下雨的夏夜是可喜的,唐观花却莫名地有些感伤。他忽然想起了哥哥唐观玉,一向高高在上的唐观玉,有谁想得到他年纪轻轻就会丧命,而且是在成婚的喜堂上。而贺喜喜呢,一个人人惊艳的韶华女子,本以为是嫁得如意郎君了,谁想夫婿竟是杀父仇人!他想起了父亲涕泪交流的样子,想起受人嘲笑而郁郁早死的母亲,他的心竟隐隐作痛。不知什么原因,在这夜雨湿面的异乡客栈里,他的心变得柔软而脆弱起来,好像一口枯井里忽然冒出了泉眼,水汩汩地泛滥起来。
"客官好运气啊,"送温水进来的店伴笑道,"您可碰上我们这儿的好天气了,这两日白天太阳虽大,夜里可都下了雨,准能睡个好觉。"
唐观花从这几句话里醒过来,大声道:"昨晚也下了雨?"一种紧张扯得他的声音微微发颤。
店伴笑道:"可不是,雨势比今儿还大,下了整整大半夜呢。"他放下温水转身出门,唐观花立即就从窗口跃出--如果廖寂真是初七就出了门,那大门上的告示不会在经了大半夜的雨水后依然完整干净!他穿过半条街,弹身纵入廖寂医馆的围墙,他的人还在半空时,就看到了院里有个幽灵般的白影,隐隐绰绰地梭巡着什么。他心中一凛,随即明白那是贺喜喜!她比他还先发觉情况有异!
老泥地面在雨水里变得异常滑溜,唐观花落地时,脚下却轻得像羽毛,一沾即走。院里很静,只有雨打屋檐的清音和风摇花树的暗影,一种药草特有的气息在雨润的院子里湿漉漉地流淌,一进四间的普通屋子因之而变得别有韵味。贺喜喜弯腰在右边第二间屋子窗下不动了,唐观花猫身到了她身边,他想她定是有所发现了。"屋里院里确实没人。"贺喜喜突然说话,倒把屏息凝气的他吓了一跳。她侧过头来瞧着他,因为相隔不足一尺,他几乎感觉到了她的呼吸。
"要不是正下雨,真想烧了这几间破屋子。"贺喜喜恨恨道。唐观花道:"当年曾有人真的放火烧过他的房子,但是放火的人死了,被毒烟熏死的,廖寂的房子有毒。我们既进了他的院子,必须加意小心,说不定他这里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藏了奇毒。"
贺喜喜冷笑道:"唐门是暗器世家,也是用毒名家,廖寂的毒会毒得过你们?"她的语气有着明显的讥讽。唐观花沉声道:"我从不用毒。"贺喜喜道:"为什么?"唐观花道:"我的针杀人足够了,用不着淬毒。"贺喜喜突然不开口了,默然片刻,道:"这间屋里有股气味,我在哪里闻到过,你有印象么?"唐观花凝神闻嗅,确有一缕奇异的气味从窗缝里散出,说不上是香是臭,不浓,但纯粹,闻着它,好像到了新鲜的菜地。他摇了摇头,道:"我对气味不怎么敏感。"贺喜喜道:"我的鼻子很怪,十里外的花香都能闻到。小时候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从来瞒不过我,我爹常常捏着我的鼻子说,'小狗鼻子!'"她微微一笑,笑容在雨光里温柔而凄凉。唐观花的心不可控制地柔软起来,低声道:"我哥不配娶你,唐门永远欠你的。"
贺喜喜突然长身而起,云影一样飞起,悠悠飞出了廖寂的院子。她没回客栈,沿着雨珠滚动的石板路,向来时的方向小跑而行。唐观花跟在她身后一箭之遥,他不放心她,又不敢靠近她。贺喜喜停下了,停在镇口那株老槐树下。她仰头垂手而立,胸膛起伏着,眯着的眼睛在雨滴的间隙里看着黑的湿的巨大树冠。她的头发和衣裳湿透了,强烈的女性魅力像雨一样湿了唐观花的整个身心。他费力压下沸腾的心,道:"怎么了?"
贺喜喜没有回答,忽然飞起,白的身影向着笼罩天地的树冠飞去,眨眼间,身形就隐在了茂盛的枝叶中。唐观花随即腾身而起,半空里穿过湿润的枝叶,落足在一根粗大的枝干上,他看见贺喜喜还在重重枝干间向上攀升,微诧之间,一缕沾着雨气的异样气味掠进他的鼻腔,他心一凛,真气立即流转全身--那缕若隐若现的气息就是廖寂屋里散出的那种气息!来时贺喜喜曾在树下停留有顷,嗅觉灵敏的她一定曾经捕捉到这种气息。他无声飞跃,迅即与贺喜喜并肩立足在更高的一处枝干上。夜光之中,紧靠主干处,搭着一间小屋子,屋子没有门,一眼可看见里面,一个夜色也掩不住其俊容的年轻男子斜倚屋壁,微微而笑。
青年男子没有瞧贺喜喜,只是对着唐观花微笑道:"'千手散花'当真名不虚传,不但身手卓绝,找人的本事更是天下第一。廖寂建这屋子时说过,不论从哪个角度都绝对发现不了它,没想到还是被你找着了。"
唐观花已经知道这人是谁了,他的十指微微弯曲,随时可以发射银针,他的脸上却没有表情,冷冷道:"只要说出雇你之人,我可以不杀你。"他的人虽瘦小,这两句话出口之际,一股帝王般生杀予夺的气质却自然流露出来。贺喜喜没有开口,像个影子那样无声伫立着。
宋雨农又微微一笑,他是个杀手,也是个爱微笑的男人,微笑可以使人心情放松,可以少犯错误。"你可以来杀我,因为我不会说出雇主的名字。"他微笑道,右手从左手中的一把槐花上拈下一朵送进了口中。他没有一丁点等人来杀的模样,全身上下也看不出有何伤患。
唐观花忽然发现,宋杀并不是用右手手指拈下花朵的,他的拇食二指间好像有什么极细小的东西,小而洁白的槐花就挑在那东西上。那是一枚在夜色里几难看出的银针,唐观花惯用的银针,那天他没有找到的第一百九十八枚银针!唐观花的瞳孔微微收缩,他知道,如果宋杀曾被他的银针所伤,这时也已被神眼怪医廖寂给取出来了。
一时间静极,雨滴穿过枝叶的声音变得极大极辽阔,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了这奔放的夜雨。老树上对峙着的双方忽然都凝定住了似的,只有那只拈着银针的手活动着,悠闲地挑下青涩而微甜的槐花朵,悠闲地送入那带笑的口中。
"唐观玉的事是真的么?"一个幽婉的声音打破了单调,贺喜喜幽幽开口,神情同她的语声一样动人。
唐观花的心动了一动,一丝复杂的情绪悄然袭来。他听得出那美好声音的变化,尽管那变化微妙之极,他还是清楚地感受到了。他忽然明白到,宋杀对于他是杀兄辱门的仇人,对于贺喜喜却是代报了杀父大仇的恩人!他看到宋杀充满魅力的眸光终于转到了贺喜喜脸上,那眸子瞬间也有了微妙的变化,仿佛赞叹,仿佛爱慕,尽管这眼神瞬间又变得平和宁定,但唐观花坚信自己绝没有看错。他忽然想起了那支致命的铁管,他曾诧异于它为何没有穿透唐观玉的左太阳|茓,现在他可以肯定,是贺喜喜绝世的容光令杀手的心有了波动!
"据我所知,是真的。"宋雨农回答,他本来不会在此情形下说出什么,但他还是说了,"令尊并非心脏疼痛致死,而是中了唐观玉的一枚暗器。我曾开棺验过,那枚暗器正中心脏,乃是唐观玉特用的纯铜所制的'穿心莲子'。"杀手王不会轻易接单杀人,通常在确定情况的真实性后,他才会答应动手。
"是我害了我爹。"贺喜喜脸微抬,双眼闭拢,眼皮轻颤,那娇容任是痛苦也动人。
"即便唐观玉做下了此事,你究竟是如何知道的?"唐观花声音凄厉,眼神如火,他忽然变得暴躁起来,忽然有一种大杀一场的冲动。
宋雨农淡然微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宋某既是杀手,自然会遵守杀手的行规,绝对不会如你所愿,所以要么你走,要么就动手。"
大雨之中,唐观花却忽然热了起来。他内心的想法是杀了宋杀,他的手却没有动,因为他有种感觉,一种没有把握的感觉,尽管他的银针已经算得上空前绝后,他还是没有把握。眼前的宋杀温文平和,同时又似无懈可击!
"你要杀他,不妨连我一起杀了,"贺喜喜睁开了明亮的眼睛,瞧着唐观花冷冷道,"你若为唐观玉报仇,那你就是我的仇人。"
没人想得到这两句话对唐观花产生的影响,包括唐观花自己!他的眼皮开始跳动,手也微微发抖,这个时候他非但无法出手,也招架不了宋杀这样的绝顶高手。他的手不自觉地握成拳,沉声道:"我在客栈等你。"他狠狠看了贺喜喜一眼,眼神受伤而凶悍,一掠身,消失在夜雨之中。
雨在一阵狂暴后又渐渐小了,零碎的雨点打在枝叶上,打在树屋的顶上,叭叭的声音里有一种单纯美好的韵味。贺喜喜的眼波有一些温柔,有一些羞涩,轻轻道:"你的真名是什么?"
宋雨农忽然觉得心中奇异地一暖,咧嘴一笑,道:"姓宋,宋雨农。"贺喜喜笑了一笑,道:"名字跟你很配,你的父母一定没想到你会成为'宋杀',不过,世上有你这样的杀手,真可说是世人之幸。谢谢你。"
宋雨农忽然觉得几乎不能呼吸,忽然不知道如何措辞。贺喜喜温柔一笑,眼波如水,微微低首,俄而抬头,道:"你真的不知道雇主是谁么?"宋雨农道:"事实上杀手从不与雇主直接见面,我的任务是阁主亲自交来的,他同样不会泄露任何有关雇主的情况。"贺喜喜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那廖寂是怎么取出银针的,我还真有些好奇呢。"宋雨农笑了起来,道:"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廖神医给我服了一种药,令我昏睡过去,醒时银针已在这里。"贺喜喜微一沉吟,道:"请恕我冒昧,久闻廖寂性情怪僻,他给你取针也就罢了,又怎么特意费心将你安置于此?"
宋雨农道:"廖神医与我的一位尊长乃是素所相识,也许此刻他们正不知在哪儿一起喝酒呢。"贺喜喜微微一笑,道:"原来如此。宋……宋大哥,我走了,你多保重。"她的神情语态分明有所不舍,一声"宋大哥"忽然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流露了出来。宋雨农微一迟疑,终于道:"贺姑娘,节哀顺变。"贺喜喜转过身,微微一顿,又道:"最好你还是换个地方吧--唐观花好像还没有看出你其实不能动弹。"
宋雨农一下怔住了。他醒来时,银针虽已取出,但他服下的药物效验未退,体内根本无法提运真气。一来他从容镇定掩饰得好,二来他声名太大唐观花不敢贸然动手,三来唐观花心神紊乱根本没有看出异样。若非如此,"杀手王"此时多半凶多吉少了。
贺喜喜身形盈盈落地,慢慢向镇上走去。夜风吹在湿透的身上,虽是夏夜,仍感到有些凉意。她心里莫名地兴奋,似在期待着什么发生。她回到客栈,推开唐观花虚掩的房门时,唐观花的眼睛陡然亮了起来。他显然正被一些看不见的东西折磨着,年轻的眉头竟而挤出了皱纹。他用一种火热而凶猛的眼光盯着贺喜喜,贺喜喜玉一样的脸却平静得没有一丝纹路。
"嫁给我,做我的妻子!"唐观花的喉咙已经嘶哑,求婚的表情竟是凄厉的。对于他这样的人,这样的所言所行几乎是不可想象的。贺喜喜并不惊讶,只是沉吟,但她只沉吟了片刻便淡淡一笑,道:"如果我没有看错,你才是唐门中真正的英雄。如果你不在乎闲言碎语,我虽是女子,也不会将世俗之辈放在心上,不过,我这一生不愿默默无闻,等你当上了唐门掌门人,再来求亲不迟。"她转身欲出门之际,唐观花伸手拉住了她,手又冷又湿又有力,捏得她手背剧痛。她僵直着一动不动,也不看他一眼。
唐观花盯着她,道:"半月之内,我一定会当上唐门掌门人,所以我要你跟我一起回去。"
贺喜喜终于回眸过来,脸色竟变得柔和,道:"我不会跟你一起回去,不过我答应你,哪一日你当上了唐门掌门,我就自备妆奁到唐门来。"
唐观花松开手,任她出门进了自己的房间,然后,他全身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他没想到贺喜喜这样爽快地答应了他,他本以为她会拒绝的,他本以为他会做出疯狂的事--亲手杀了她的,可是,她答应了!
四医舍火
贺喜喜的身影翩翩而逝,良久,宋雨农还在怔怔发愣。在贺喜喜到来之前,他独处树屋的心情是安然闲适的,此刻,一缕惆怅却织出了一张看不见的网,将他的心不断裹拢、包紧。二十多年来,他第一次品尝了这种苦中带甜的烦恼,第一次感到人的心竟会这样无所着落地难受。
"最好你还是换个地方吧,唐观花好像还没有看出你其实不能动弹"--贺喜喜的叮嘱是那么温柔恳切,甚至还有些生怕冒犯了他的谨慎,他反复品尝着这句话里的意蕴,渐渐竟有了醺醺然之意。夜已深沉,雨也止歇,虫鸣响在清洁幽香的夜气里,宋雨农丹田中忽然生起一股热气,水涌一般漫向全身经脉。身上的麻痹消失了,他使劲伸了个懒腰,钻出树屋,深深几个呼吸,然后纵身跃下。他落地后没有奔向那婀娜身影消逝的方向,因为树下站着一个人,临渊阁阁主姜凤台。
姜凤台的眼睛在夜里仍很明亮,那双眼睛用一种洞悉的表情看着宋雨农,看得宋雨农忍不住脸上微热。"不要接近那姓贺的姑娘。"姜凤台说道,同时移开了目光。宋雨农讪讪一笑,道:"廖神医呢,我还没拜谢他的救命之恩。"姜凤台道:"何必相谢?他救你,是因为他心甘情愿想救你。"他脸上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古怪,双眼盯着宋雨农上下打量,仿佛从未见过。他分明喝了不少酒,风吹处,连宋雨农也忍不住皱起了鼻子。
姜凤台忽然挥了挥手,道:"快去吧,廖神医在医馆等你。今儿喝多了,我得上树歇歇去。"他嘻嘻一笑,身形急拔而起,虽然酒意正浓,那轻功身法仍是轻逸潇洒之至。
医馆的门是虚掩的,宋雨农进去时,忽有一种心跳的感觉。从姜凤台带他来廖寂医馆起,他就隐隐有些奇怪,那时廖寂木然的脸上,一双亮若明灯的眸子在接触到他时,忽然放射出一种古怪而热切的光芒,甚至风度翩翩的姜凤台在看到廖寂的表情时,神色间也突然变得复杂起来。宋雨农是敏感的,但他什么也没问,他更喜欢用眼看,用心想。他直觉得出,姜凤台和廖寂的关系并不一般,甚至不像是真正的朋友。他更感好奇的是,性情怪僻的廖寂为什么"心甘情愿"地给他取针治伤,而且还要单独见他。
左首第二间屋里亮着灯,昏黄的灯光投在发黄的窗纸上,看上去竟然十分凄凉,他忽然想起了廖神医的手,那是一双修长而细瘦的手,它们在扶他躺下为他探察伤情时,是颤抖而潮润的。他心里忽地掠过一阵战栗,伸手轻轻推开了房门。桌上的素烛随着门的推开而摇晃起来,那双放在桌上的手在这摇曳的光线里显得蒙眬而神秘。他顺着手看上去,看到了廖寂的脸。那张不显苍老但却木讷的脸上,凝视着宋雨农的双眼却是温暖、慈爱的。
"孩子,你过来。"廖寂开了口,声音既不冷漠,更不沙哑,那是柔软的、爱怜的、属于女性的声音。宋雨农一震,尽管他早存疑窦,还是大感意外--廖寂竟是女子!
廖寂的眼里闪出笑意,慢慢转过头,那双细瘦的手伸到耳畔轻轻摸索、撕扯。待"他"转回头时,宋雨农看到的是一张苍白而美丽的中年女子的脸,那张脸上已溅湿了泪痕,温柔地微笑着道:"原来你就是我的儿子,都已经长这么大了。"
宋雨农脑中微微一晕,不得不伸手扶住门框。他想得再离奇,也没想到廖寂会是他的娘亲!
"廖寂"柔声道:"你忘了?娘姓姜,闺名一个媛字。是了,娘离开时,你还只有两岁,又怎么会记得呢?你过来,让娘好好瞧瞧。"
宋雨农没有过去,他的眼睛直直瞪着那自称是他娘亲的女子,忽然冷笑道:"前辈此言有何凭据?"姜媛微微一愣,叹道:"你跟宋止当年一模一样,我一见你,便知道你是谁了。你小小年纪娘就狠心离开了你,你不肯认我,那也难怪。"她脸上平静地一笑,一双手却无力地垂落到腿上,跟着茫然地捏住了衣角。
宋雨农勉力压下怒火,淡淡道:"如果前辈所言是真,那我冒昧问一句,到底是什么天大的原因,会令前辈做出抛夫弃子的事来?"
他质问得义正词严,姜媛神色不惊,道:"你是大人了,娘也不必巧言相瞒。当年娘遭逢大难,是你爹救了我的性命,为了报答他,我以身相许又生下了你,可我心里始终放不下原来的人,恩情既了,自当离开。这二十年来,娘虽没在你们身边,却没做过对不起你父子的事。娘心里也好生惦记你。"她侧过身,从床上枕边拿过一个小小包袱,打开来,里面是一叠婴孩袄裤、鞋帽。她清瘦的手指逐一抚过那些衣物,柔声道:"这是你周岁时娘亲手做的,这些年来,娘没有一天不拿出来瞧上一瞧。我离开你们后不足一月,便想念你得紧,我悄悄回去,想再看看你,抱抱你,可是屋里空空荡荡,积满了灰尘,显然已有多日无人居住。我等了很久很久,也没再看到你们。我想,你爹在我走后便带着你搬了家,他心高气傲,大约是永远不想再见我了。"
宋雨农的身板仍然站得笔直,可是慈母柔情已经开始无声地融化他心里积冰,他有一种奔过去的冲动,但他捺住了,他想到了父亲,此刻他更能体会的是当年父亲的心情。他忽然想到,当年父亲跟姜凤台等人一齐刺杀武林盟主万山平时,推算起来正是姜媛离开的时间,父亲临阵退缩而将一生埋藏于草莽,一定跟这件事有关。他忽然开了口,声音冷漠得连自己也难受:"既然你忘不了原来的人,就不该嫁给我爹。既然你嫁给了我爹,就不该再想原来的人!"
姜媛涩然而笑,轻轻道:"如果人的感情可以这样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罢了,事到如今,娘不求你理解原谅,你只要知道,我就是你的娘亲就行。"她凄然一笑,又道,"二十年离别,一旦相见,平淡至此,娘也无话可说。你去吧,江湖路险,多加小心。"她背过身去,清瘦而笔直的背影自有一份不可侵犯的孤高。
宋雨农转身走了出去,他走得很慢,也许他内心深处并不想离开那令他渴慕了二十年的人,但是姜媛没有叫住他,为了父亲的尊严,他只能离开。他出了院门,游荡到了街上,夜深的街肆阒寂无人,只有幽灵般的更夫敲着梆子长声吆喝而过。
宋雨农又回到了老槐树下,他肯定姜凤台一定知道一些父母的往事。他嘴角挂着一抹奇特的笑容飞上树屋,可是树屋空空,姜凤台已经不在。他茫然孑立,一时间陷入了一种如梦如幻的境界。父亲从来没有提到过母亲,只有在他懂事后主动问起时,才说她去了很远的地方。那时他已明白,人去很远的地方就是死了,所以他再也不问,不想触痛父亲的心。可是,母亲真的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而且就是救了他性命的神医廖寂!杀再厉害的对手都远没有这件事带给他的震惊强烈,这个时候,充塞他内心的愤懑、怨责渐渐退去,一种如获至宝的欢喜越来越深、越来越浓。他突然弹身半空,手舞足蹈地叫道:"我有娘了,我有娘了,我有--"
他的欢呼戛然中断,镇东忽然隐隐响起几声爆炸声,夜空里随即腾起浓烟,跟着火光大亮,远望去犹如一朵盛放的红花。宋雨农的心莫名地收紧,他像鸟一样飞了出去,用生平最快的速度冲向镇东。仅仅一炷香时间,他就冲到廖寂医馆前,但还是迟了,不但医馆已烧得犹如火海,连毗邻的房舍都已烈焰飞腾。人们乱哄哄地哭喊着、叫嚷着、扑救着,只是收效甚微。
宋雨农呆了一呆,忽然纵身飞扑向医馆院子。众相惊呼中,半空中他的人被抱住了,一缕清凉的幽香吸进了他鼻端,令急火攻心的他无力挣扎。那幽香缈缈的人儿带着他旋身落地,再轻轻放开了他。大火在那人身后弥漫飞扬,那人的一袭白衣也被火光映照得如火如霞,披垂的长发闪耀着丝丝红光,在热浪蒸腾下无风而舞。宋雨农忽然咯出一口热血,喃喃道:"是你?"
贺喜喜脸上温柔而悲悯,看去真如观音菩萨一般。她柔声道:"这样的大火之下,不管是人是物,都已成了灰了,你怎能如此冲动?"宋雨农两眼已经充血,嘎声道:"是谁?是谁放的火?"贺喜喜微一沉吟,道:"这火决非寻常的火,若我所料不差,乃是霹雳雷火弹爆炸引燃的,所以火势才这般又快又烈,无法可救。"宋雨农大声道:"霹雳雷火弹是河北霹雳堂赵家的,他们为何要来害我……害廖神医?"贺喜喜叹了口气,道:"你忘了,现任唐门掌门之妹唐淑就是霹雳堂赵轰的夫人,唐观花身上若有这雷火弹,可半点也不稀奇啊。他没有把握杀你,可能因此而迁怒于廖神医了。"
宋雨农捏紧拳头转身而去,他并非去追杀唐观花,而是去拍开了一家酒店的门。若不立刻大醉一场,若不醉得失去知觉,心中的悔恨就会令他无地自容。很快,三坛烈酒就狂吞下肚,他果真醉了,烈酒化作泪水,纵横交错了满脸。
宋雨农在头疼欲裂中醒来,他的嘴已干得裂出了血口,他很想喝水,刚欠起身,一杯温凉的茉莉花茶就递到了口边,同时他的肩背被一只温软的手臂轻轻扶住。他看去,面前递水相扶的人还是贺喜喜。他在她手里喝了茶,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又已涌出眼眶。贺喜喜拭去他的泪,温柔如同母亲一样。宋雨农突然将头埋入她怀中,肩膀颤抖着恸哭起来。也许女人吸引男人的不仅仅是女性的魅力,更有那种母性的温暖,因为不管多么坚强的男人,心中总存有那种孩子似的脆弱的一面。
贺喜喜轻抚他的头颈,不胜柔情地叹了口气,道:"你不要太自责了,我去火场仔细看过了,里面并无半点尸骸,除非霹雳雷火弹真能将一切化灰,否则,很可能廖神医当时根本就不在医馆内。"宋雨农擦干泪抬起头来,憔悴的脸忽然放出了光辉,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吻,有些扭捏而又热烈地道:"谢谢你。"
如果说喜堂初见令他感到惊艳,树屋上的再见拨动了他的心弦,那么,此时的相对足以令他情根深种而无法自拔。可是,贺喜喜并没有娇羞地低下头,而是中箭似的跳了起来,脸色变幻着退至门边,然后像道白色的闪电一样夺门飞奔而去。
宋雨农心潮起伏地站起身,深呼吸平定下心情后,稳步走出了酒店。无论如何,他不会放过唐观花!
五掌门劫
又是黄昏,唐门在火红的夕照里庄严如宫殿。唐观玉早已下葬,他不光彩的死因令唐恭没法将他多作停留,但儿子的尸体虽已入土,那音容笑貌反在心里鲜活起来。唐恭就坐在儿子的屋子里,反复咀嚼着丧子之痛。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了。"我说过不吃晚饭了!"唐恭恼怒地叫道。开门的人没有出去,反而走近前来,在他五步之外停住了。唐恭转过头来,微微一惊,原来进来的是唐观花。"你回来了。"他讷讷道,在这个儿子面前,他总有一些羞愧。
唐观花神情阴郁而莫测高深,他盯着父亲苍老而憔悴的脸,盯着那双微微游移的浑浊的眼,一时没有开口。唐恭道:"玉儿的事你查得如何了?"唐观花道:"都是真的。我找到了宋杀,大哥是用他的'穿心莲子'对付的贺璋。"唐恭老脸上微微一热,摆摆手道:"你歇息去吧,贺家的事明儿再议--对了,宋杀死了没有?"唐观花道:"爹认为我该杀了宋杀?"唐恭怒道:"什么话!宋杀害了你大哥,你当然得杀了他报仇!莫非你竟没有动手?"
唐观花默然,突然他吸了口气,道:"爹,你该休息了。"唐恭神色略转,放平了声音道:"你去吧,我还想一个人静静。"唐观花道:"爹,你不要再做掌门了。"唐恭霍地抬头瞪着儿子,大声道:"你说什么?"唐观花道:"爹做了二十年掌门,也该做够了,孩儿请您三天内将掌门之位传让于我。"
唐恭的眼角开始抽动,一根手指颤抖着指住唐观花,厉声道:"畜生!你大哥刚死,你就来逼迫老父让位!出去!别让我看见你!"
唐观花没有动,眼色阴沉,冷冷道:"如果提出这要求的是大哥,爹会怎样?"
唐恭语塞。是啊,如果唐观玉死而复生要求这掌门之位,他会不会答应?
唐观花黑瘦的脸终于流露出恨色,怪声道:"爹一定会答应他的,是不是?只因是我,不管我为唐家做了多少事,爹也不想传位给我,是不是?在爹心里,恨不得死的人是我,是不是?"他的声音越来越大,郁积心里二十多年的激愤再也不加隐藏,这使他的脸孔在似明似暗的房间里显得颇为狰狞。
唐恭猛地掴出一掌,"叭"的又重又脆地落在唐观花脸上。唐观花半边脸立即高高肿起,他的眼里甚至闪出一点儿泪,但那泪水还没滴下就干了。他冷冷盯着不住喘气的父亲,冷冷道:"您可以打我,但您必须传位给我。"唐恭冷笑道:"我一天没死,你就一天别想做这掌门人!"
唐观花忽然开始颤抖,颤抖着哑声道:"你,你不要逼我。"唐恭鄙夷地瞧着他,冷笑道:"我知道你的功夫已经青出于蓝,但你如果胆敢忤逆犯上,唐门也决不会容你!不错,唐观玉是不肖,但他至少不会在亲生父亲头上动土!"他充满威严地瞧着处境尴尬的儿子,唐观花黑脸涨得通红,瓮声瓮气地嚷道:"爹当年的掌门之位是怎么来的?还不是逼死了四叔之后得来的。"唐恭脸色一变,大怒喝道:"你听谁胡说八道来?你四叔唐俭是当年铲灭我唐门大敌时死的,谁敢污陷在我头上?!"他激怒得青筋暴突,唐观花至此不敢再言。唐恭鼓着眼睛喘息一阵,喝道:"出去,鬼迷心窍的东西!给我好好儿反省去。"
唐观花垂头丧气地走了出来,院子里的蔷薇香氛馥馥,粉的白的花儿在霞光里织锦一般灿烂,他无心观赏,满心都是无力和空虚。他本以为他有勇气采取极端的手段来获得掌门之位,但他显然高估了自己。他回到自己的屋里,拿出一陶罐烈酒自斟自饮起来。因为心情不好,他很快就有点儿醉了,醉眼蒙眬中,白衣仙子似的贺喜喜走了进来。
他翻着通红的醉眼瞧着那令他神智昏乱的女子,嘴里继续大口喝酒。贺喜喜没有动,居高临下地瞧着他,眼神里的一点若隐若现的轻蔑如针如刺。唐观花突然低声吼道:"不许这样看我!"贺喜喜讥讽地一笑,道:"你要我像看大英雄那样来看你?你不过是个懦夫,一个只配永远被人轻视的懦夫!"唐观花突然掷下酒罐,跳起身要将贺喜喜扣在两臂之中,这一扣之下双臂互撞,贺喜喜的身形业已不见,这时他才回过神来,适才的景象只是他的幻觉。可是,这一场由内心生发出来的幻觉令他重又有了力量。
三日后的夜里,唐门的第十一代掌门人唐恭死了,死在儿子唐观玉的房中,他死时的表情是那么伤感,两鬓是那么斑驳,没人怀疑他是因为唐观玉而死的,是啊,对于一个老人,最钟爱的儿子不仅死了,还死得那么不光彩,这样的打击确实未免太大了。
唐恭一辈共有五男一女,温、良、恭、俭、让五兄弟和六妹唐淑。唐温早在四十岁壮年时因酗酒过度而死,据说他的酗酒是因为在唐门中不得志所致。唐良出生时难产,生下来后就是个白痴。老四唐俭曾是唐门中最耀眼的人物,不仅长相英俊、气宇不凡,一身武功更是众兄弟中的翘楚,然而天妒英才,二十余年前在唐门消灭崛起于川南的暗器家族姜家时阵亡了,身后甚至没有留下子嗣。唐恭一死,掌门之位本应顺理成章属于老五唐让,但唐让当年在"穿风射雨妙公子"谢春阳飞刀下拣回性命后,他的雄心壮志就忽然消磨净尽了,从那以后,他也一直认为唐观花是唐门掌门的最佳人选。当唐老太太让大家议议掌门人选时,他立刻就提了唐观花的名。在他大力保举之下,唐老太太没有反对,其余众人也就更无异议。唐让亲自带领着几名子弟打扫布置家祠,以备次日新掌门祭祖就位。
大半日布置完毕,他疲惫地回了自己的院子。唐让的院里种满了竹子,风一吹便哗哗地响,听着这样的声音,唐让常常会感到一种超脱的快意。竹阴下有竹榻和竹几,唐让最爱在那里喝茶、乘凉,或小睡一回。这时他又歪到了竹榻上,头一靠上凉爽透气的竹枕,他的双眼就不自禁的阖上了。他感到有一阵的风声似有些不同,但他没在意,等他睁开眼来,他就吃惊得脱口惊呼了。
院里青石地板上躺着一个人,一个紧闭双眼似在熟睡的男人。男人面色灰黄,一身寿衣,正是前天夜里刚刚去世的唐恭!他本来在灵堂里供着,准备次晨新掌门继任后亲自主持下葬。
下午的阳光依然灼热,唐让却被一股自足而起的寒气凉得冷汗涔涔,连胸口的飞刀旧创都惊得隐隐作痛。他喃喃道:"大哥,莫非你还有什么未了事要交待兄弟?"
唐恭当然已无法开口讲话了,但有时候并不一定要用嘴来说话,现在他就用他的头发在说话。他那镶着美玉的寿帽脱在他胸口,那斑白的枯发被下午的热风吹得不住抖动,抖着抖着就一绺绺的脱落,簌簌地拂卷着地板,不一会儿,头顶就光了。唐让张着嘴看着,然后他就在那光头上看到了一星星在阳光下闪烁的光点。他颤抖着伸出右掌虚对住唐恭头顶,内力运处,一丝丝晶莹剔透的光线就从头皮里长头发似的冒了出来。那是十三枚银针,轻细如丝而阴森可怕的银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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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观花屏退了守灵人,他要独自同父亲呆一阵。他伸手抚摸那上了漆的紫檀木的棺身,手掌却忽然轻轻颤动。他的手放到了棺盖上,只要轻轻推开,就可以再瞧瞧父亲--就可以发现唐恭已经不在里面,但他的手没有动,因为他不想再看到那张脸。他厌恶那张脸,同时也感到害怕。那夜昏黑的光线,那衰老疲惫的神情,那十三枚银针闪出的辉芒,他顺颊淌下的一滴冷汗……他忽然触电般收回手握成拳,脸颊的肌肉绷了起来。他本来想流点儿泪的,本来还想对父亲说些心里话,但他忽然又改变了主意,甩袖大步走了出去,他已决心走出二十多年来父兄留给他的阴影,像一个真正的男人那样生活。
天色将晚,吃饭时间又到了。唐观花让仆人摆好饭菜后,一筷子没动就踱到了院子里。此时他已搬离了原来的偏房小院,移居到了院深处的嘉木苑。嘉木苑是姑姑唐淑少女时代的居所,那是个宽敞而幽雅的院落,院里种着十来株大杉树,最大的一株树龄已超过了两百年。杉树树身笔直,宝塔形的树冠很美,针形的叶子就像一丝丝翡翠线,织出梦一样的轻盈和秀丽。他深吸着树身发出的清淡而深幽的香气,心想贺喜喜一定会喜欢这里。明日过后,他就任唐门第十二代掌门人的讯息就会传扬开去,她说过她会自行到来,如果她敢食言,哪怕是抢,他也会把她抢来!他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只觉踌躇满志、胸怀大畅。天边淡月如银,这一夜,他注定无眠了。
五月十六,阳光灿烂,唐门家祠前肃然端立着所有唐门子弟。一身绛紫盛装的唐观花在五叔唐让引领下,缓步迈进了神圣的家祠门槛。祠堂内依序垂挂着历代掌门的画像,像下供着他们的灵位,每个灵位前都供好了祭品,燃好了香烛。唐让的六位叔伯兄弟按辈分排列观礼。在唐让主持下,唐观花虔敬地依次拜过了列位祖先,当他向第七位先掌门磕下头时,他的身上突然多出了六只手,一手按住他头顶,一手抵住他背心,两手握住了他两臂,两手分贴他腰际。他使力一挣,全身却如压在五行山下的猴子般动弹不得!
"唐观花,你知罪么?"唐让威严而愤怒的喝问在祠堂内洪钟般缭绕。唐观花头颈挣得咯咯作响,满头大汗涔涔而落,大叫道:"观花何罪?""为谋掌门之位,不惜戕害亲生父亲,实是罪无可恕,唐让瞎了老眼,才会荐你做掌门!"唐让的心情是沉痛的,老泪已在眼眶里打转儿。他也有两个儿子,但他最欣赏的原本就是唐观花。
"血口喷人!你们有没有证据?"唐观花大叫。他自信杀人的手法天衣无缝,他的力量控制得恰到好处,十三枚银针全部刺入了唐恭大脑,针尾却紧紧嵌在坚硬的颅骨内,银针绝对不会在体内游走,而即使头皮上留下了极细微的针孔,在头发掩盖下,又有谁发现得了?当时他留意过唐恭的脸,平静得就像是睡着了一般,如果不是他亲自下的手,他甚至还想去叫醒父亲。他忍不住怪声狞笑起来:"放开我!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老家伙,从来都瞧不起我这个偏房生的儿子。我娘给你们气死了,今日还要来陷害我么?"他歇斯底里地大叫大嚷,剧烈的挣扎使他身上的六只手掌险些按持不住,各自开声吐气使出全力。唐观花被按得全身匍匐在地,连眼珠都沾上了灰尘。
"叮叮叮"的轻响中,十数枚银针落到了唐观花脸旁,唐让叹息道:"这是我从你爹头顶起出的十三枚银针,你还有何话说?"唐观花突然不动了,也不叫了,任凭那六只手封了他全身重|茓,将他死狗般拖起。
除了唐让等尊长,没人想得到这场变故,在众同门惊骇而称幸的目光中,唐观花被押入了唐门秘牢。锦袍上阳光的热度还未退去,唐观花已被玄铁镣铐反锁在了冰凉的巨石墩上。他的背脊紧贴石墩,双手双脚反抱住石墩,给镣铐拉得没有一丝松动,一条粗大的铁链在他胸腹处绕了三圈,将他和石墩紧紧捆作一体。他突然觉得自己就像演杂耍的猴子一样可笑,忍不住纵声大笑起来。空旷而郁闷的囚室内,疯狂的大笑回荡不绝。他们一定是怕了他吧,不然为什么要在家祠里突然出手围攻,又为什么要将他绑缚得比天牢死刑犯还要严实?没有他唐观花,唐门中可还有真正的绝顶高手?他甚至可以断定,唐门自毁干城,必将同他唐观花一起灭亡!他继续大笑,直笑到精疲力竭,流下泪来。
六心上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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