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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纳兰词典评 > 十 采桑子(谢家庭院残更立)(1)

十 采桑子(谢家庭院残更立)(1)

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雕梁。月度银墙,不辨花丛那辨香。

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

在纳兰词中,这首《采桑子》是颇为难解的一首,像是追忆,像是悼亡,扑朔迷离,踪迹莫辨。

大约来看,“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雕梁”,这像是在写当下的实景,也像是在写一番追忆;“月度银墙,不辨花丛那辨香”,这就应该是怀念当初的一段情缘了;下片开始“此情已自成追忆”,话锋转折,明证上片的情境属于“追忆”;“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是在说从被“追忆”的那段日子直到现在,已经过了十一年了,回想起来,恍如一场大梦。

“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雕梁”,谢家、谢娘、谢桥,这都是容若词中常用的意象,甚至因此而有人推断容若的某位恋人必定是个姓谢的女子。真相是否如此,却让人无从琢磨了,毕竟,谢家、谢娘这般词句早已有其特定的指向涵义,纵然巧合为写实并非绝无可能之事,但若为凿实之论,毕竟还是需要一些证据的。

从词句的字面来看,在华丽的雕梁上,燕子还在轻轻地睡着,这正是夜阑人静的时候,却有人独立中庭,一夜无眠。——这两句词,十一个字,短短地便勾勒出了这样的一副完整的画面,但是,我们却无法根据词意把这个画面用画笔真正地勾勒在纸上,因为我们分辨不出这个无眠而独立中庭的人究竟是谁——是容若自己,还是那个被他思念着、爱慕着的谢娘?

这便是诗与画的区别之一。从王维始,人们便有“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说法,但诗句对一个具体情境的描摹却未必都是可以用画笔表现出来的,因为诗句有时候会被刻意或无意地留“空”,或者说,留下一些歧义,而这歧义因为可东可西、可此可彼,而无法被具体落实为一个确定的意象。现在我们遇到的便是这样的一个问题:这个人,这个在谢家庭院里无眠而独立的人,究竟是谁?

无论是谁,无论是他还是她,在语意和情节上都是讲得通的。第一种解释是:这个院子既然是“谢家庭院”,不眠而独立的自然应该是那位被容若爱着的女子吧?容若在思念情人,却反过来说是情人在思念着自己,这种表达是诗词里的一个传统手法,为唐宋以来所习见。情人在思念着自己,心焦地看着月亮在慢慢移动着,慢慢地照进了银光铺满的院墙……

第二种解释是:容若在十一年后站在情人当初住过的院落里,一夜无眠,沉思十一年前的往事,那时候,也是这样一个月光明媚的夜晚,月亮偷偷地照进了院墙,自己也跟着月光偷偷地溜进了院子,偷偷地和恋人相会。——这可不是过度阐释,“月度银墙”之所以可以产生出这样的一个暗示,就是因为下面这句“不辨花丛那辨香”。

“那”,就是现代汉语中的“哪”,这一句脱胎自元稹的《杂忆》,容若只是换掉了一个字而已,元稹的诗是:

寒轻夜浅绕回廊,不辨花丛暗辨香。

忆得双文胧月下,小楼前后捉迷藏。

元稹这首诗的来历,有人说是悼亡之作,也有人说就是《西厢记》的本事。现在看来,后者似乎更加可取。元稹就是《西厢记》中张生的原型,“忆得双文胧月下”的双文就是崔莺莺的原型。元稹在婚前曾和双文有过一段始乱终弃的热恋,这首《杂忆》就是元稹回忆当初那跳墙约会的心动场景:那时候,天气略微有些凉意,夜­色­浅淡(也正是容若词中“残更”的时候),回廊曲折,朦胧难辨,“不辨花丛暗辨香”语涉双关,表面是说在夜­色­当中难以辨认花丛的位置,故而只能靠花丛的香气来判断方向,暗示的意思则是:在花丛的芬芳之中暗中辨认恋人身上的香气,偷偷地摸索着她的位置,然后,就是说双文姑娘在朦胧的月­色­底下欲迎还却,和自己玩着捉迷藏的游戏,不让自己轻易找到。

元稹其人,悼亡诗写得真切感人,写成了历代悼亡诗中顶峰上的顶峰,而这首《杂忆》(这是一套组诗,一共五首)却可以说是在悼亡之后的另外一番悼亡,是雕像的影子,是月亮的背面。是呀,最难知的,始终都是人心。

“不辨花丛暗辨香”,明末王彦泓《和孝仪看灯》也袭用过这个句子,也是改了一个字。王诗是:

欲换明妆自忖量,莫教难认暗衣裳。

忽然省得钟情句,不辨花丛却辨香。

王诗是写女子和情人在灯会相约,怕情人在人群中找不出自己,便打算换上明艳的妆饰,这时候却忽然想起了一句爱情格言,“不辨花丛却辨香”,那还是原样打扮好了,就让情人来个“闻香识女人”吧。

——以上就是容若词中“不辨花丛那辨香”一句的所本。这样看来,似乎倒和前文讲过的那个容若的小表妹能够搭上一些关系,难道这就是在暗示着容若趁着国丧混在喇嘛的队伍里偷偷入宫,在无数的宫中女子当中和表妹的那次无言的一晤?如此说来,“月度银墙”的“月”不正是容若的自比么?

容若的挚友顾贞观的词集里也有一篇《采桑子》,和容若此篇无论在用韵和词句上都大大相像,很像是一篇和作:

分明抹丽开时候,琴静东厢。天样红墙,只隔花枝不隔香。

檀痕约枕双心字,睡损鸳鸯。辜负新凉,淡月疏棂梦一场。

抹丽就是茉莉,在茉莉花开的时节,本该也是诗酒琴棋的日子,但斯人却毫无意绪,静默无言。困扰他的正是浓浓的相思,而这相思,隔着一堵“天样红墙”,她在墙里边,他在墙外边。高高的红墙隔断了两个人,却隔不断两颗心,此即“只隔花枝不隔香”。但世间最苦之事莫过于心相连而人相隔,于是“檀痕约枕双心字,睡损鸳鸯”。

檀痕,是沾染着胭脂香气的泪痕;约,是覆盖的意思;双心字,是枕头上织就的双心图案。这一句想像红墙那边的女子,泪痕沾湿了枕头,彻夜难眠,日渐消瘦憔悴。那相恋的日子,那大好的青春,就这样徒然错过,只剩下淡月照窗棂,迷迷茫茫,恍如一梦。

顾词或许可以作为解读纳兰词的一个参照。这样看来,传统的认为这是一首悼亡诗的说法恐怕站不住脚,容若和他十一年前的爱情并不曾人鬼殊途,只是隔着一堵“只隔花枝不隔香”的“天样红墙”罢了。

“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化自李商隐的名句“此情可待成追忆”——下片语气一转,当初那“月度银墙,不辨花丛那辨香”的往事早已经成了空空的追忆,鸳鸯零落,各自东西。容若沉吟至此,忽然惊觉“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雨停了,空气中有了浅浅的凉意,仿佛往事过去了,心头便是浅浅的凄凉。十一年了,过去的,也许只是一个梦吧?

也许只是一个梦吧?——这是容若的自我开解吗?十一年的间隔也难以忘怀的爱情,也终于会从寒战到麻木、再到松手吗?是呀,是会像Emily Dickinson那样如挨过冻的人记起了雪吗:

This is the Hour of Lead

Remembered, if outlived,

As Freezing persons, recollect the Snow

First—Chill—then Stupor—then the Letting go—

十一 采桑子(而今才道当时错)(1)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

历代诗词被传唱出无数名句,各有各的­性­格。李商隐“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这是一类,你说不清它到底要表达什么,说不清诗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句子里的每个字、每个词、每个典故,你都能说上明确的意思来,而当它们凑成了完整的一句话,你却迷惑了、茫然了;李白“明月下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不度玉门关”,这也是一类,意思明确,用语朴实无华,却自有一番磅礴大气,沛莫能御;岳飞“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也是一类,家国兴亡之悲,匹夫有责之志,无不溢于言表;马致远“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也是一类,只是几个名词的铺陈,看上去客观冷静,如同一幅风景画小品,却以­精­选出来的一些意象的堆砌表达了画中人的悲凉与忧伤……

容若的名句却是另外一种风格,直抒胸臆、脱口而出、不加雕琢、平淡如话,譬如“人生若只如初见”,譬如“情到多时情转薄”,譬如“当时只道是寻常”,都只是男女世界里最平常不过的感情,容若有过,你我也或多或少地都曾有过,这般感情以最平淡的语言表达出来,却在第一眼就把人打动。

是的,有些句子的好需要用岁月来体会,譬如“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有些句子的好需要反复吟哦才能体会,譬如“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有些句子的好是在读不明白的困惑中体会到的,譬如“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而容若的好,却在于明明白白、直指人心,弹指间便道破了世间每一个情中男女的心事,只一个照面便会使人落泪。

若以佛事喻诗词,李杜当属大乘般若一脉,胸怀兼济之情,词多绚烂之笔;李商隐如同三论宗,词章一出,美到极至,也摸棱到极至,待要说,却说不出,正是不生亦不灭,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出;姜夔一身兼天台与律宗二门,先是一个圆字,圆融三谛,有大包容之相,兼之法度森严,绵密细致,钻之弥深;辛弃疾如同唯识宗,义理深邃、论说谨严,理常在情之侧,情不在理之上;至于容若,却如禅宗,他的词句每有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力量,让人在第一眼相识处,便骤生顿悟之心。

这首《采桑子》便是一例。“而今才道当时错”,劈头道来,恍如禅师的当头一­棒­。但细想想看,这一句又有什么特别的呢?如果翻译成白话,无非就是“现在才知道当时错了”;或如“人生若只如初见”,也不过是“人和人之间要是都能保持最初见面时的感觉就好了”;“当时只道是寻常”,就是“当初拥有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直到失去了以后才知道珍贵”;这样的句子如果拿到现在,恐怕就连《读者》和《青年文摘》这样的杂志都不会刊登,要登大雅之堂就更别想了。

不过,从词的正根来说,本来就是登不了大雅之堂的东西,当初的知识分子去填词,就好比现在的部长、局长和大学教授们去写流行歌曲的歌词,作为闲情逸趣倒也无妨,但毕竟不是个正经东西。但是,词的魅力其实也正在这里,正因为“不是个正经东西”,才更能够直抒胸臆、不必遮遮掩掩,才可以放下“文以载道”的黄金帽子,才可以扯开“诗以言志”的西服硬领,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于是,最普遍不过的情感,最平常不过的言语,经过容若那浸­淫­着绝世之天资与学养的喉咙,不经意地流露出来,遂成千古的名句。这,就像莫迪里阿尼在酒醉之中、在狂欢之后,匆匆几笔散淡的勾勒,便可以在拍卖会上赢得一个天价。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另一种美,就在于语言的歧义。“当时错”,现在才明白了、才后悔了,可是,当时“错”的究竟是什么呢?是我当初不应该与你相识,还是当初我与你不该从相识而走得更近,还是当时我应该牢牢地抱住你、不放你离去?——“错”,可以是此,可以是彼,词中并没有交代清楚,也不需要交代清楚,那个宽敞的空间是留给读者的想像力的,作者不应该去侵占、去剥夺,也不能够去侵占、去剥夺。

“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这句是设想那个女子,她在偷偷垂泪,她是在为我伤心,还是在为自己伤心?是在为失去的伤心,还是在为得到的伤心?

红泪,形容女子的眼泪。当初,魏文帝曹丕迎娶美女薛灵芸,薛姑娘不忍远离父母,伤心欲绝,等到登车启程以后,薛灵芸仍然止不住哭泣,眼泪流在玉唾壶里,染得那晶莹剔透的玉唾壶渐渐变成了红­色­。待车队到了京城,壶中已经泪凝如血。

红泪,形容女子的伤心,一般用来作为泛指,但容若用这个典故,不知道有没有更切合一些的涵义呢?——有情人无奈离别,女子踏入禁宫,从此红墙即银汉,天上人间远相隔。这,是否又是表妹的故事?说不清。

“满眼春风百事非”,这似乎是一个错位的修辞,要说“百事非”,顺理成章的搭配应该是“满眼秋风”而不是“满眼春风”,但春风满眼、春愁宛转,由生之美丽感受死之凄凉,在繁花似锦的喜景里独会百事皆非的悲怀,尤为痛楚。此刻的春风和多年前的春风没什么两样,但此刻的心绪却早已经步入了秋天。

“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回想当时的分别,明明知道再也不会有见面的机会了,但还是强自编织着谎言,约定将来的会面。那一别真成永诀,此时此刻,欲哭无泪,欲诉无言,唯有“落尽梨花月又西”——情语写到尽处,以景语来作结;以景语的“客观风月”来昭示情语的“主观风月”;这既是词人的修辞,也是情人的无奈。正是:无限愁怀说不得,却道天凉好个秋。

十二 临江仙·谢饷樱桃(绿叶成­阴­春尽也)(1)

绿叶成­阴­春尽也,守宫偏护星星。留将颜­色­慰多情。分明千点泪,贮作玉壶冰。

独卧文园方病渴,强拈红豆酬卿。感卿珍重报流莺。惜花须自爱,休只为花疼。

我们来侦破一个案件吧。一个诗案,从博尔赫斯的一座花园说起。

博尔赫斯的《短歌》里有一首是这样的:

暮­色­隐藏下,一只小鸟的独鸣已归于沉默,

你徘徊在花园里,想必缺少什么。

你“想必”缺少什么,这是我的推断,这是你的必然,但是,你,到底缺少的是什么呢?我只看到了你在暮­色­的沉默的花园里徘徊,我知道你的心中定有所缺,但我不知道你缺少的到底是什么。即便你用最动人的歌喉把你的缺失唱了出来,唱给我听,唱给所有的人听,我们却未必听得出来。

诗,往往就是这样的。

容若的这首《临江仙》,我们听得出那深沉的缺失的声音,却捕捉不到那迷离的缺失的轮廓。

从词题来看,“谢饷樱桃”,是有人送了樱桃给容若,容若写词作答,表示感谢,但词中那若隐若现的典故,那“绿叶成­阴­”、“千点泪”、“红豆”、“惜花”的意象,却似隐藏着千般情事,绝不仅仅是一声感谢那么简单。

“绿叶成­阴­春尽也”,这是杜牧的一则故事。当初,杜牧在湖州偶遇了一个女孩,姿容绝代,让杜牧一见倾心。但当时女孩年纪还太小,杜牧也只是沉沦下僚,于是,诗人与女孩的母亲约以十年为期,届时自己定当高车驷马迎娶这位将来的新娘。

十年弹指匆匆过,杜牧却没有如约归来。又过了四年,一共是十四年了,终于天可怜见,杜牧作上了湖州刺史,高车驷马地来寻回十四年前的约定,才发现当初的少女早已为人­妇­、为人母了。杜牧感时伤事,写下了一首《叹花》诗:

自恨寻芳到已迟,往年曾见未开时。

如今风摆花狼藉,绿叶成­阴­子满枝。

诗中以花为喻,说自己寻芳而来,却来得迟了,徒然回想当年看花而花儿未开时候的美­色­,如今,风波几度,花儿早已开过、早已谢过,只见绿叶成­阴­、果实挂满了枝头。——诗中明为叹花,实为惜人,以今天那女子嫁人生子的“绿叶成­阴­子满枝”对照十四年前“往年曾见未开时”,悲惜之情溢于言表。这一句“绿叶成­阴­子满枝”便是容若开头那句“绿叶成­阴­春尽也”的文辞所本。那么,容若到底是用典呢,还是白描而已?

下一句紧承上文,“守宫偏护星星”,似乎也是男女情事的意象。但难题是,“守宫”至少有两种解释,风马牛不相及,哪个才是正确的呢?

第一种解释是:守宫,是蜥蜴的一种,人们把这种守宫蜥蜴放到器皿里养着,除了正常的喂食之外还要喂它朱砂。守宫蜥蜴天天吃着朱砂,到吃够七斤朱砂的时候,全身的皮肤便都转成了朱红的颜­色­。这个时候就要残忍一下了,用杵臼把它捣碎,这便做成了守宫砂,如果点在女子身上,就会成为一个终生不褪的红点,只有在经历房事之后,守宫砂才会褪去。

这自然是一个男女情事的意象,至于“星星”,也有两解,一是形容某人送来的这些樱桃星星点点,可爱诱人;二是通于“猩猩”,是形容樱桃的猩红的颜­色­——前人咏花曾经用过这样的比喻,如皮日休《重题蔷薇》就曾说过蔷薇花的颜­色­“浓似猩猩初染就”。

那么,“守宫偏护星星”,应当是在形容樱桃的颜­色­和形态(颜­色­是守宫砂的朱红­色­,或者说是猩红­色­,体态是星星点点,娇小可人),但是,“星星”的两般解释虽然都可以并列而无碍,“守宫”的另外一解却会导向一个截然不同的答案。

守宫之名,既是蜥蜴之一种,也是树之一种。这种树名叫守宫槐,树叶很是奇特:白天全都聚合起来,到了晚上才舒展打开。若取此解,“绿叶成­阴­春尽也,守宫偏护星星”的意思便是:春天已尽,花儿谢了果实结,绿叶成­阴­,浓密的枝叶护住了星星点点的樱桃。这样一来,便全无了男女情事的意象,只不过是从眼前的樱桃直接铺陈而已。

哪种解释才对呢?还要往后慢慢看来。

“留将颜­色­慰多情”,字面似是在说:感谢某人送来这些朱红艳丽的樱桃,以樱桃的喜人的颜­色­抚慰我这个多情的人、这颗多情的心。

而下一句“分明千点泪,贮作玉壶冰”又是用典。“分明千点泪”,是说这颗颗的红­色­樱桃哪里是樱桃呢,分明就是千点万点的眼泪——这便暗用了前文提到过的“红泪”的典故:当初,魏文帝曹丕迎娶美女薛灵芸,薛姑娘不忍远离父母,伤心欲绝,等到登车启程以后,薛灵芸仍然止不住哭泣,眼泪流在玉唾壶里,染得那晶莹剔透的玉唾壶渐渐变成了红­色­。待车队到了京城,壶中已经泪凝如血。

眼泪确是眼泪,玉壶也确是玉壶,典故运用中拍中节,但是,玉壶当中明明是泪凝如血,又何来“玉壶冰”这个意象呢?

——“玉壶冰”其实用到了另外的典故,而且恼人的是,和“守宫”的典故一样,“玉壶冰”也有两解。其一,“玉壶冰”最早的出处应是鲍照的《代白头吟》,诗中有“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分明是气节风骨之象征。后来,玉壶冰便成为了诗词中常见的一个意象,每每为诗人所吟咏,譬如,唐代京兆府试,时年十九岁的王维便以“清如玉壶冰”为题写下了一首名篇:

玉壶何用好,偏许素冰居。

未共销丹日,还同照绮疏。

抱明中不隐,含净外疑虚。

气似庭霜积,光言彻月余。

晓凌飞鹊镜,宵映聚萤书。

若向夫君比,清心尚不如。

王维以玉壶盛冰作比,玉和冰,一个高贵,一个纯洁,两者相融,便构成了千古难出其右的高洁品质。王维铺陈多多、比赋连连,而到了结句处,忽然话锋一转,“若向夫君比,清心尚不如”,一下子从状物而及于写人,从冰之­性­情转入人之品格。当然,最有名的句子还得数王昌龄的“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也同样是在以“冰清玉洁”状出个人的心志。而且,这还是分处两地的友人在通信时的表白,又如骆宾王“离心何以赠,自有玉壶冰”,倒也切合容若此番以词作答的背景。书包 网 想看书来

十二 临江仙·谢饷樱桃(绿叶成­阴­春尽也)(2)

那么,容若的“分明千点泪,贮作玉壶冰”,可是取意于此么?毕竟,这是玉壶冰最最常见的一个意象。

——如果只取“红泪”的原典,这两句词至少从字面上倒也容易解释:樱桃被盛在玉制的器皿之中,仿佛美人的红泪滴落玉壶。但“冰”的意象却融不进来,玉壶泪红可解,却哪能玉壶冰清呢?

这就要看看玉壶冰的第二种解释了。

吴梅村有诗“四壁萧条酒数升,锦江新酿玉壶冰”,这里的玉壶冰便是一种酒名。如此说来,“分明千点泪,贮作玉壶冰”,取意便是:这点点樱桃分明是某人的点点泪水,这泪水积聚,情深义重,如同醇醪。

那么,哪一解才是正解呢?

“独卧文园方病渴”,下片起头是容若自况,又是用典。

文园,司马相如曾任孝文园令,后人便以文园称之;病渴,司马相如患有消渴症,也就是现在所谓的糖尿病。所以,“文园多病”、“文园独卧”这些意象便常被用来形容文士落魄、病里闲居。容若这是在以司马相如为喻,说自己正在病中,闲居不出。

下一句“强拈红豆酬卿”,红豆,是一个相思的意象,“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这里当是以红豆代指樱桃,说自己病中孱弱,但对你送来的樱桃,无论如何也要强撑病体吃上几颗的,并以樱桃借为红豆,表达对对方的思念之情。

下一句“感卿珍重报流莺,惜花须自爱,休只为花疼”,凭空出了一个流莺,这又是什么意思呢?花,又是什么意思呢?

也许,流莺仅仅是一个春天的意象,容若是说:在这个流莺宛转的季节,感谢你珍重情谊,这般关照于我。我知道你怜爱花儿,但你也不要只顾得怜爱花儿才好,你自己也要多多珍重呀!——这样,“花”便是一个双关的字眼,表面上是说春日将尽,你不要只顾惜花,实则以花儿暗喻自己,是说:感谢你这般关照于我,但你也不要把心思都用在我的身上,你自己也要多多保重才好呀!

到此,全词构成了一个完满的意义,我们虽然无法确知词中所表达的到底是男人间的友情还是情侣间的相思,但毕竟可知这是在你我之间,在容若和送来樱桃的那人之间,那一种互相珍重的情愫。——但是,实情当真如此吗?

好,现在,让我们重新来过,先从词题入手。

词题为“谢饷樱桃”,不要小看这四个字呀,这里的“饷”字可是大有深意的。

“饷”字也有个和樱桃有关的出处。——唐太宗要赐樱桃给隽公,但这种赏赐可不能只送了樱桃就算完的,多少也要写两句话才是。这“两句话”可把唐太宗给难为住了。

按说这无论如何也不能算是一件难事;退一步说,就算难住了普通人,也不该难住唐太宗呀。唐太宗的难题是:送樱桃的这个“送”的意思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才好——说“奉”吧,把对方抬得太高;说“赐”吧,又显得自己过于高高在上,这到底该怎么说呢?这时候,有人在旁边出主意:“当初梁帝给齐巴陵王送东西,用的是一个‘饷’字。”

饷,嗯,这个字眼比较合适,不高不低,那,就把樱桃“饷”给隽公好了。

从这个故事里看,“饷”字意味着尊长馈赠东西给晚辈,双方的关系是亲切的,而非尊卑分明的。——这样一来,送樱桃的那个人应该就不会是平辈朋友或情中女子了。那么,那到底又会是谁呢?

有人推测,符合这个身份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容若的老师徐乾学。

那么,从徐乾学来解,“感卿珍重报流莺”的流莺意象便不再是简单的直指了,而是又牵出了一个和樱桃有关的典故。

先问一个问题:樱桃为什么叫樱桃?

樱桃原本还有个名称,叫“含桃”,因为人们发现这种小果实常常被黄莺含在嘴里,故而称之为含桃,久而久之,也许黄莺之莺便讹作了樱字,黄莺所含之桃也就成了樱桃。

李商隐有一首诗,叫《百果嘲樱桃》:

珠实虽先熟,琼莩纵早开。

流莺犹故在,争得讳含来。

看上去是在咏物,实则这是一首讽刺时事的诗。时值宦官仇士良权势熏天的时候,高锴主持科举考试,这一天,忽然有人拿着仇士良的书信过来,要高锴一定录取一个叫裴思谦的人。高锴不­干­,在大庭广众之下狠狠谴责了来人。那人却也硬气,放话道:“来年裴思谦一定会取状元!”

第二年,新一轮科举又开始了,还是高锴的主考。就在考场上,当年那人又找来了,拿着仇士良的书信,定要高锴取裴思谦为状元。高锴这回有点儿软了,退而求其次,说:“状元已经定了,其他名额一定听从仇大人的吩咐。”来人却死活不肯,说:“仇大人当面对我说过,如果您不取裴思谦为状元,这个榜就不要放了!”高锴愣了半晌,又软下来说:“那,好歹让我见见这个裴思谦吧?”来人倒也痛快,扬声道:“我就是。”高锴定睛一看,见面前这个裴思谦相貌堂堂、气宇轩昂,当下便一软到底了,答应了他的要求。结果,这一年的状元,果真就是裴思谦。

这等明目张胆地索要状元,世所罕有,大家难免不平。李商隐这首诗便是讥讽仇士良和裴思谦的,以“流莺”喻仇士良,以“含来”暗示裴思谦中状元完全不是凭自己的本事,而是靠着仇士良的关节。

流莺和樱桃既有这样一个典故,容若用来又有何意呢?

容若这是反用其意,以仇士良对裴思谦的关照比拟老师徐乾学对自己的关照,是为“感卿珍重报流莺”。用典而反用其意,也是诗家一种独到的修辞。这种用法,大约可以追溯到春秋时代的《诗经》传统——当时的诗歌是重要的外交武器,每到几国峰会的时候,首脑和大臣们们往往会摘引诗句来作为表达心意的外交辞令,他们这种摘引手法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断章取义,不管诗句原本的意思是什么,只要单独摘出来可以为我所用就行。于是,后人的摘引、化用、用典等等,在很大程度上沿袭了这一手法,这便为原句与原典增加了不少歧义­色­彩,也使诗词的语言变得更加灵活多变、玲珑曲折。容若这里的“感卿珍重报流莺”,便是这样的一番手法。

十二 临江仙·谢饷樱桃(绿叶成­阴­春尽也)(3)

解释至此,渐渐柳暗花明,但这首词的意思仍然不是十分明朗。若再往下走,便又牵出了下一个问题,一个看似“过度阐释”的问题,即:徐乾学为什么要给容若送樱桃,而不是送别的东西?

——因为,樱桃是有特殊涵义的,这个涵义,仍与科举有关。

唐朝起,新科进士发榜的时候也正是樱桃成熟的季节,新科进士们便形成了一种以樱桃宴客的风俗,是为樱桃宴。直到明清,风俗犹存。明白了这个风俗,便能体会到徐乾学以老师的身份送樱桃给容若是有着怎样一种涵义了。

前文介绍《采桑子》(桃花羞作无情死)的时候,谈到过容若的科举经历:这时候的容若虽然年纪还轻,但早已经拜了名师(即徐乾学),熟读了各种儒家经籍,在十八岁那年通过了乡试,中了举人,次年春闱,容若再一次考取了很好的成绩,接下来的三月就是科举考试的最后一关——由皇帝亲自在保和殿主持的殿试。对这次殿试,容若志在必得,而以他的才学而论,也确有必得的把握。但上天总是不遂人愿,就在临考的当口,容若的寒疾突然发作,无情地把他困在了院墙之内、病榻之上。

容若的这一病,便是词中的“独卧文园方病渴”。于是,老师惋惜容若的因病失期,赠他樱桃以示慰藉,这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容若的考试,已经通过了乡试和会试(春闱),考中会试者成为贡士,贡士的第一名叫做会元,这还够不上进士。等到殿试,录取分为三甲(三个等级),一甲一共三名,赐“进士及第”的称号,第一名称状元,第二名称榜眼,第三名称探花(李寻欢被称为李探花,考中的就是一甲第三名),二甲和三甲人数较多,二甲赐“进士出身”,三甲赐“同进士出身”。这殿试三甲就是科举路途的终点,此后便当由学入仕了。而以容若当时的儒学水平,考中进士是手到擒来的事情,但没想到卧病失期,功亏一篑,徒唤奈何。

在这个时候,容若既病且恨,老师徐乾学关心弟子,以樱桃相赠,取新科进士樱桃宴的风俗,有慰藉,也有勉励。容若想到师恩之拳拳,自是感动,又怕自己的事情太让老师牵挂,便也宽慰老师一番。“感卿珍重报流莺。惜花须自爱,休只为花疼”,说到这里,句中涵义便一目了然了。并且,以珍重之语作结,也应了题目中的“谢饷樱桃”的意思——这首词是对老师送樱桃之举的答谢,答谢之词便沾了些书信之体。

至此,总算解完了这首词中的曲折意义。

纳兰词向来以明白如话著称,但其中也有这样用典­精­深、曲折巧妙的作品。这首词,如果不深究个中原委,很容易就会把它当作一首男女之间的相思之作。

诗词,有些是看似复杂,实则简单;有些是看似简单,实则复杂。容若用典,处处围绕着主题“樱桃”,把典故运用得千回百转,明暗莫测。——这,才是最难解的用典手法,给你一个“流莺”,谁能想到如此平凡的两个字里居然还藏着一个典故呢?

那些一目了然便知道必是典故的典故,无论多偏僻,都不难解。比如“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即便我们不知道廉颇是谁,但也能看出这里是在用典,古狗一下廉颇也是是了。以平常字眼构成了极难察觉的用典才是要命的,因为你根本看不出这里是在用典,而且,还以“流莺”为例,如果只把“流莺”作字面解释,意思依然是讲得通的。这种时候,谁又会多想一想个中是否还有深意呢?

这首《临江仙》,是纳兰词中用典手法的一个典范,也是清代诗词名家中用典手法的一个典范。清词号称中兴,盛况远超两宋,创作理念与艺术手法也较两宋有了长足的发展,只是宋词的马太效应太大,现代人便往往只知宋词而不知清词,即便读一些清词,也只知道容若一人而已,殊不知清词大家各有锋芒、各擅胜场,济济为一大观。

诗词,从唐宋以降,一直是在发展着的。单以用典手法论,唐诗之中,李商隐算是用典的大家,但比之宋词里的辛弃疾,李商隐的诗句基本就算是白话了;辛弃疾是宋词中的用典大家,但比之明代吴伟业的歌行,辛弃疾的词也该算是白话了。个中缘由,除了艺术的自然发展而外,诗词作者从艺术家变为了学者,这也是一个非常主要的原因。大略来说,宋诗之于唐诗,就是学者诗之于诗人诗;清词之于宋词,就是学者词之于文人词。学养被带进了艺境,向下便流于说教,向上便丰富了技法、拓宽了境界。但遗憾的是,这等佳作,因其曲高,便注定和寡,总不如“床前明月光”和“人生若只如初见”这类句子那样易于流传。

我们常说时间是一面筛子,但这面筛子并不总是汰沙存金,却往往淘汰掉阳春白雪,保留得下里巴人。对于歌者而言,“若有知音见赏,不辞遍唱阳春”,这不是孤高,而是寂寞。曲高则注定和寡,这是千古铁律,概莫能外,雅俗共赏的例子毕竟凤毛麟角。

是呀,说不定几百年后,人们研究我们这个时代的“古典文学”,名篇佳作也都是从流行歌曲和畅销书的排行榜里出来的呢。

十三 临江仙·寒柳(飞絮飞花何处是)(1)

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

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这是一首咏物词,咏的是寒柳。

柳树实在是诗词吟咏中一个永恒的主题了,几乎和爱情主题一样古老而泛滥,所以,要能写出新意确实是有很大难度的。但,这会难住容若吗?

会不会的问题先放在一边,我们首先需要面对的是一个前提­性­的问题:老调一定要写出新意吗?

是呀,诗词作品为什么一定要写出新意呢?

我们不妨想像一个场景:容若正在写着悼亡词,正在怀念着逝去多年的发妻卢氏。容若写了一稿,摇摇头,撕掉,说:“和元稹的悼亡诗差不多呀,不行,推倒重来!”——如果真是这样,词,便真的只是一种“创作”了。

容若填词,是要独抒­性­灵的,情之所至即词之所出——即便落进窠臼,那又何妨,不过是不被流传而已;即便新意迭出,那又何妨,不过是不期然的彩票而已。词,就是我的灵,它天真无邪、不通世故,只知道在我的笔墨之间恣意狂欢,它只是一个孩子,仅此而已。什么这个派、那个派,什么这主张,什么那主张,都只是旁观者的分析罢了,就像,在音律学出现之前人们便会唱歌,在诗歌理论出现之前人们便会写诗,一个在海边尽情享受着深呼吸的人不一定需要了解有关氧气的科学知识。

所以,对容若来说,无论是老生常谈的话题,还是前人未及的话题,只要有所感,就会有所发。词,独抒­性­灵,而­性­灵是拒绝机心的。

“飞絮飞花何处是”,咏柳咏柳,开门见山:柳絮呀,随风飘到哪里去了呢?花儿呀,随风飘到哪里去了呢?——咦,说柳絮自然应该,毕竟是咏柳,可这个“花儿”是从哪里出来的呢?谁见过柳树开花呢?

是呀,柳树难道也会开花吗?——嗯嗯,从科学角度说,柳树确实是开花的,但我们很难说容若这是把科学带入了诗词,因为,他说的花,并不是柳树的花,而是杨花。

可是,杨花,好像也不大通哦。明明是咏柳,怎么突然出来个杨花呢?

正确答案是:杨花和柳絮其实都是一回事,都是柳树上飘飞的那种一团一团的白­色­绒毛,现在还很常见的。

柳絮为什么又叫杨花呢?这是子从父姓,因为柳树有个别名叫“杨柳”。

如果你还要没完没了地刨根问底,问我柳树为什么别名杨柳,那我就只好……那我就只好告诉你吧。从古代到现在,人们普遍都有一种重视谐音的传统,手机选号就是最常见的例子,而在古代,“柳”因为谐音为“留”,人们便往往在送别亲友的时候折柳相赠,以此表达挽留不舍之情,于是,柳树也就成了一种很有人情味的植物了。后来,隋炀帝开凿大运河,号召老百姓在运河两岸种植柳树,每种活一棵者,赏细绢一匹。不但如此,隋炀帝还亲临一线,搞了一次以身作则的植柳仪式,并且给了柳树一个极高的政治荣誉——赐姓。

赐姓,这在历史上倒是很常见的,最有名的被赐姓的人物该算是郑成功了,大家称他为国姓爷,因为他被明朝皇帝赐姓为朱,是为国姓,这是莫大的殊荣。隋炀帝的赐姓却与众不同,他充分表现出对绿­色­环保问题的重视,让柳树随自己的姓,姓杨,改名为“杨柳”。(小注:前两年北京作为行道树的杜仲树因为树皮被发现有经济价值,常在月黑风高的时候被人剥皮,政府屡禁不绝,如果能学学隋炀帝,把杜仲树改名为小平树、###树,看谁还敢动!)

所以,“飞絮飞花何处是”,其实就是“飞絮何处是”,但这里特别用了“飞花”的意象,除了造成叠音的声音效果之外,还因为杨花作为诗词当中的一个意象符号,独有一些复杂的涵义。

杨花是一个飘零无助的意象。传说,杨花如果飘落到水中,就会化为浮萍。这个传说细想一下是非常凄凉的,因为杨花本身就是飘零无根之物,好容易在水里落了脚,却又化为浮萍,依然是个飘零无根之物。“飘零无根”至此便有了一种宿命的悲剧感。

杨花的这个意象,因为苏轼的一首《水龙吟》更加得到了强化,苏词结句是“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柳和杨花放在一起,折柳的意象是欲留而留不住,杨花的意象是欲住而住不得。

那么,难道杨花(柳絮)就真的没有住而不飘的可能了吗?——有的。有一次,吴地的道潜和尚和苏轼同在一个宴席上,苏轼很坏,故意让歌伎舞女们挑逗道潜,说谁能挑逗成功,就有重赏。道潜才学很高,歌伎们便腻着他让他作诗,道潜还真就临场作了一首:

多谢樽前窈窕娘,好将魂梦恼襄王。

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东风上下狂。

道潜前两句的意思是:美女们呀,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可你们招惹我是没用的,还是多把­精­神去招惹那个风流成­性­的苏东坡好了。道潜的后两句,说自己为什么不会为美­色­所动呢,因为自己的心已是“禅心”,禅心就像那沾了泥的柳絮(杨花),任凭东风怎么撩拨,它也在泥泞地里纹丝不动。

看,柳絮(杨花),其命运即便终于能摆脱飘泊无根,也只是沦落泥泞而已,益发可悲。——当然,这都只是附着在柳絮(杨花)之上的文学意象,如果从科学角度说,柳絮其实是柳树的种子,被绒毛包裹着随风飘飞,找地方去生根发芽、孕育新生去了。^_^

“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容若发问柳絮飘飞生涯的命运归属,自问自答说“层冰积雪摧残”,意思是和“已作沾泥絮”差不多的,只是,“层冰积雪”也是个由来有自的文学符号,在字面意思之外还有其特定的所指。

十三 临江仙·寒柳(飞絮飞花何处是)(2)

“层冰积雪”,语出《楚辞·招魂》:“层冰峨峨,积雪千里”,如果联系一下《招魂》的上下文,意义就更加明确了:

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

层冰峨峨,积雪千里些。

归来归来,不可以久兮。

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

那么,如果把“飞絮飞花何处是”与“层冰积雪摧残”在《招魂》上下文的背景里联系起来,就会读出新的一层意思:柳絮离开了柳树的怀抱,如同魂魄一般地散漫地飞向极北极北的天堂,可那里太寒太冷了呀,为什么你不回来呢?——这时候再来联系一下词题的“寒柳”,咏的是“柳”,为的是“留”。这首词的主题至此而明朗,两个字:悼亡。

这样解读,算不算过度阐释呢?

当然要算,如果仅仅读完这两句就定­性­为悼亡,当然是过度阐释了,但如果继续往下看的话,会发现后文的悼亡意象是层层推进的。

“疏疏一树五更寒”。“疏疏一树”正是寒柳的意象,而“五更寒”原本仅仅是一个时间的意象,此时交迭在一起,却把夜阑、更残、轻寒这些意象付诸于柳树身上,使柳树获得了人格化的­色­彩,使柳树更加顺理成章地成为词人的情感投­射­的客体。

“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递进一层,似在说明月无私,不论柳树是繁茂还是萧疏,都一般照耀,一般关怀。貌似在写明月,实则是容若自况:柳树就算“疏疏”,就算“憔悴”,也减不了自己一分一毫的喜爱;伊人就算永诀,也淡不去自己一分一毫的思念。

“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下片转折,由柳树而及女子,由当下而及回忆,是说:最是在柳丝摇落的时候,我更免不了去想起当年的那个女子。

春山,作为诗词中一个常见的意象,既可以实指春­色­中的山峦,也可以比喻为女子的眉毛。宋词有“眉扫春山淡淡,眼裁秋水盈盈”,便是以春山喻眉,以秋水喻眼,而一“扫”一“裁”,是形容女子描眉画眼的可爱的梳妆动作。春山既然可以比喻为女子的蛾眉,便也可以用作女子的代称,容若这里便是此意。由柳叶的形态联想到蛾眉的妙曼,联想到心爱的女子,曾经的故事……

接下来仍是追忆那位女子,即“湔裙梦断续应难”。

湔(jiān),这里是洗的意思。旧日风俗,三月三日上巳节,女人们相约一同到水边洗衣,以为这样可以除掉晦气。上巳节和清明节隔得不远,所以穆修有诗说“改火清明度,湔衫上巳连”。这种户外聚众的日子往往提供给了男男女女们以堂而皇之地偷偷约会的机会,李商隐的一则轶闻就是这样,而且,这则轶闻既和湔裙有关,也和柳枝有关。

李商隐有一组《柳枝诗》,诗前有篇序言,讲的是这个组诗的来龙去脉,正是自己的一段初恋故事。

当初,洛阳有个女孩子名叫柳枝。柳枝的爸爸是个有钱人,喜欢做买卖,但不幸遭遇风波而死;柳枝的妈妈最疼柳枝,搞得家里的男孩子们反而不如柳枝妹妹有地位。柳枝已经十七岁了,也是喜欢梳妆打扮的年纪了,但她对这些事总是缺少耐心,倒喜欢弄片树叶吹吹曲子,她也很能摆弄丝竹管弦,作出“天风海涛之曲,幽忆怨断之音”。

李商隐的堂兄李让山是柳枝的邻居,一天,李让山吟咏李商隐的《燕台诗》,柳枝突然跑了出来,吃惊地问:“这诗是谁写的呀?”李让山说:“是我一个亲戚小哥写的。”柳枝当即便要李让山代自己向这个“亲戚小哥”去求诗,大概还怕李让山不上心,特地扯断衣带系在了他的身上以为提醒。

很巧,就在第二天的一次偶遇中,柳枝向李商隐发出了邀请,说三日之后,自己会“湔裙水上”,以博山香相待。

年轻的李商隐接受了柳枝的邀请,可谁知道,共赴京师的同伴搞了个恶作剧,偷偷上路,还把李商隐的行李给偷走了。诗人无奈,没法在当地停留三日,只得爽约而去。

到了冬天,李让山来找李商隐,说起柳枝已经被某个大官娶走了。这场初恋,还没有开始便已经匆匆结束,只化成了《柳枝》五首,徒然惹人伤怀。

这个典故,容若曾经多次化为自己的词句,譬如“断带依然留乞句,班骓一系无寻处”,“便容生受博山香,销折得狂名多少”。但是,如果容若这里“湔裙梦断续应难”用的就是李商隐的这则典故,是说湔裙水上之约已如梦断,再也难续,那么,为何难续呢?如果联系柳枝姑娘被某个大官娶去的结局,容若这里所哀伤的应该就是小表妹的进宫之事吧?

容若的另一首咏柳词,即《淡黄柳·咏柳》(三眠未歇),也用到过“红板桥空,湔裙人去”的句子,分明在用李商隐的故事,但是,这首《临江仙·寒柳》的“湔裙”若作此解,却怕与开头处“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的意象不大合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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