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府大得委实夸张。起先踏过一条林木扶疏的长甬,转过一座重峦叠翠的石山,豁然间小桥流水,长藤,回廊,刹那后是一矗筑在水上的华丽木舫,转过不知第几个弯儿,又走上长廊,长廊尽头,繁花拥簇中,八角凉亭里,是厉鹞背立的高大身影。
听到了脚步声,厉鹞回身相候,渐行渐近的身影,清美灵秀的面庞,他心底无端愕异:这张脸,仍是看得有那么两三分眼熟。
宣隐澜跻身亭内,率先出声:“将军,您这帅府的园林景色目不暇给,美仑美奂,足可媲比御花园了。”
厉鹞右掌抵胸,弯身一礼。宣隐澜一眼看出这是外交礼仪中的一种通用大礼,是为了参拜别国高官的礼节,隧亦以对等礼节回之。
“宣相,在下久仰大名。”
“彼此彼此,厉将军。”
厉鹞微怔,旋即笑道:“宣相果然名不虚传。”
“厉将军亦好生厉害。”
“宣相请坐,喝茶。”
“将军客气,请。”
好一番拗口虚伪的外交辞令。
宣隐澜优雅淡和地小呷一口:“贵国人杰地灵,连茶也分外爽口。”
厉鹞有几分相信淦国近几年无战事因由的传闻,有这么一位全身似不沾一点尘土气的宰相坐堂,想必厌烦极了杀人流血的腌臜。“宣相,此茶名为‘翠绫罗’,实属茶中上品。而厉某一介武夫,不通风雅,所以这杯茶并非厉某请宣相喝的。”
“将军言下之意,这杯茶是一位风雅之士请宣某的,可对?”
“不错,且此位风雅之士仰慕宣相才华,深有结交之意。”
“虽然宣某不认为自己有何值得人仰慕之处,但可否请这位雅士现身一见,也好使宣某当面谢过其抬爱呢?”
“正有此意。”厉鹞站起身来,“宣相请随我来。”
又要走?那何必在此停留这一段?故弄玄虚?!宣隐澜暗咒了一声,漫步随行。
出亭,上桥,过湖……我的天,又是走廊,走廊复走廊,走廊长皇皇。而且,这走廊是有坡度的,他们现在,无疑是在向上攀,膝盖明显在向前吃力。走,走,走,终于过了,前面两扇镂格朱门昭示了他们即将抵达的去处,悬匾上“观雨楼”三字气势不俗。
才到门前,两扇朱门訇然大开,一位儒冠长衣的文士悠然而出:“来了吗?等候多时了。”
“伯先生,这位便是名动天下的宣相,这位是伯先生。”
名动天下,会不会太夸张?听见对方道:“伯昊早闻宣相美誉,相见恨晚。”
才怪!宣隐澜敛身微礼:“宣某凡夫俗子,哪及先生仙风道骨?”仙风道骨,用在这里不算浪费罢?
“请宣相进室内品茗,其内可有我煊国最高贵的名茶哟。”
没由来的,宣隐澜觉得他语蕴玄机,似意有所指。而眼下,只得见招拆招,多虑无益。
踏入室内,清凉顿生。琴剑棋炉,皆非凡品;锦纱珠帘,均属上乘;四壁玲珑剔透,地砖澄绿凿花,富贵中的风雅之地,难得。无意从窗间侧首一望,大半花园的景色俯瞰入眼,包括前一时和厉鹞场面应付时呆过的亭子。
“淦国宣相大人到了。”
宣隐澜不得不再次对这位伯昊先生起疑,明明飘逸出尘的人物,出声时却总有令人难解的揶揄意味,谈不上轻佻,却也失之庄重。
“请进来罢,别怠慢了贵客。”声音是从珠帘后发出来的,隐隐绰绰,有人立于窗前。
伯昊不是请茶人?这个声音……
“宣相,请,我们的王上可是为宣相准备了顶级好茶呢。”
哦,原来是个大人物,王……王上?!宣隐澜几乎就失掉了游走官场所培养出的沉静而尖叫出声:王上,煊国的王,那是……?
厉鹞好生奇怪,这位宣大人为何驻足未动?“宣……”
“厉将军,宣相远来是客,还是朕出来迎客罢。”一幕珠帘分启,贵紫人影踱出。
宣隐澜俯身大礼,双袖掩面:“淦相宣隐澜拜见煊王陛下。”跪,谁能想到她有朝一日要对他下跪?
这礼行得大了吧?厉鹞狐疑地皱起剑眉:明明适才还一派从容淡定不是么?
伯昊又拈起他的几绺美髯,笑,开心而诡谲。
戎晅亦觉意外,摆袖道:“宣相为客,请起吧。”
我可不可以不要起来?宣隐澜贝齿啮咬下唇,痛心疾首地发现,自己并不聪明,因为此时此际,脑子里模糊空白,半点应对办法也没有。“谢煊王。”站是站起来了,垂首低眉,一只袍袖仍半掩其面。
“宣相,无论阁下是如何辗转到了这里,但总是机缘巧合,所以朕才请宣相一晤。想来朕与贵国王上有一载未晤了,不知他过得可舒心么?”
清越,明澈,似是有几分熟悉的,但里面所传递的沉锐疏离是全然陌生的。宣隐澜品咂着喉口涌上的涩意,说:“王上很好。”
“人道‘国获良相胜获雄兵十万’,淦王有了宣相,自然是很好,好得朕都要妒忌了。”
“煊王过誉。”
“宣相为何站而不坐?传出去岂不让世人笑话我煊国不懂待客之道?说不得贵国王上也要怪朕怠慢了他的良相。”听着总有那么几分讥讽。
“谢座。”
戎晅黑眸内精光漫掠,道:“以袖掩面是贵国的外交之仪吗?抑或,朕生得过于丑陋,使宣相不堪入目?”
废话,我当然知道你不丑,别人是压根没有料到会这样和你重逢好吗?“煊王说笑了,煊王英仪天下共知,是隐澜怕冒犯了煊王。”
这应是这位淦国相爷进门后吐字最多的一句话,珠落玉盘,晶击冰钵,介乎于男人的悠扬与女人的轻盈,好声音。“朕可听不少人谈起过宣相的绝美仪容,早想一睹风采呢。”
绝美仪容?宣隐澜知道若自己真是个男人,这话就不是褒誉,嗬,莫非六年的蹉跎岁月,使得当初的阳光少年蜕变为今日的阴阳怪气吗?
戎晅瞥一眼那半扇袍袖遮掩下细若凝脂的颊颌,薄唇掀起一抹淡笑:“来人,为宣相上茶。”
坏心的东西,饮茶时不得不将袖子拿下来是吗?也好,谁怕谁,既来之,则安这,我倒要看看你是怎样的表情?是似曾相识的讶愕?还是淡忘已久的漠视?一念至此,袍袖悠闲地甩下,向对面的君王优游道:“谢煊王赐茶。”
入眼一袭绛紫锦袍。只有他,才能把紫色穿得如此纯粹飘逸,高贵如神祗。黑眸,似潭,似月,汪着的是深不见底的幽深;傲挺的鼻尖不经意地泄露出了他的自负天下;紧抿的唇角勾勒出了最完美的弧度,若有似无的笑意附之于上,透出了令人浸惑的俊魅。
是他,戎晅,六年岁月,尽管男孩变成了男人,尽管成熟替代了青涩,可是,仍然是那个俊美无俦的阿晅模样,只是,心,依旧否?
戎晅极轻缓,极细致地从座椅上一点点长高,直到那双修长的腿完全撑起了修长的躯体,然后长腿向前,只走了三步,说了一声:“出去。”
宣隐澜唇角上翘:这是重逢的待遇?也好,正不知道拿什么样的面貌来面对呢,出去透透气,主意不坏。
脚下才移了几寸,听得他隐忍的怒叱:“别动!”
哇,前后几秒,“出去”“别动”全喊了,莫不是长了岁数也长了脾气?
“伯昊先生、卫宇大将军,你们可以退下了,朕要和宣相爷促膝长谈,你们两位都各忙自己的事去罢。”
好戏才开幕,便被驱逐出场了?伯昊心有不甘。
“吩咐下人,没有朕的知会,不得擅自打扰。”
“是。”无法,伯昊、厉鹞各怀心思地退场,门在身后,牢牢地阖上。
侧首看到伯昊脸色不定地回望着那两扇镂格朱门,厉鹞会错了意,问:“先生莫非也在担心王上安虞?”
“担心?”伯昊星眸半阖,意味不明地咂唇浅哂,“也许吧。若说这世上有唯一不会伤害王上的人……哈,也许是唯一能够伤到王上的人,花非花,雾亦非雾,将军,我们小酌一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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