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宇大将军府。
初秋时分,天气已呈薄凉,而卫宇大将军府的后花园,却是一派热火朝天。那一边,三五佣仆攀高爬低,汗水奔流,将一截截竹管连接固定,宛蜒盘回;这一边,七八家丁抡镐翻锹,开渠通壑。壮年男仆脚步匆匆,肩上各扛着一大截男臂粗细的竹木,忙碌穿棱;利落丫鬟手快嘴甜,罗扇轻摇,时不时将茶点果品递到稳坐高亭的人的手与口中。
蓝翾在厉鹤及将军府老总管的引领下迈进后园时,看到的即是这番热闹景象。
厉鹤和老总管交换了个欲哭无泪的眼神,向着这位自称翎儿寻找多年的胞姐的大美人一礼,道:“姑娘,让您见笑了。”
这是……蓝翾仔细打量着整个布局,有些了然,这是在做上下水工程。想当年,她在自家相府也动过类似工程,但只是做了个最简陋的抽水马桶而已。看眼前这阵仗,恐怕连自来水、淋浴设置也要弄齐,想来翎儿丫头打算在此长治久安下去了。
厉鹤唤住经过身边的家丁,问:“翎姑娘在哪里?就说……”
“厉公子,不必了,我想我已经看到她了。”在一个人人都有活干的场所,惟一一位只动嘴不动手的奴隶主式人物,想不醒目都难。蓝翾望着端坐高亭、侍女环伺的红色人影,径自走了过去。
老管家盯她窈窕背影,狐疑地对身旁厉鹤道:“二公子,您说这位姑娘和翎姑娘真是亲姐妹吗?”那个精力旺盛、搞怪不穷的翎丫头会有这样一个仪态万方的姐姐?
“天晓得。”厉鹤扇柄轻击额头,比起自己那些千娇百媚的红颜知己,这位美人少了两分妖娆气,属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型,可惜了。
蓝翾避开脚下重重障碍,登上亭子,丫鬟看见一张陌生面孔泰然自若地到了近前,观其衣束不俗,以为是府中来了贵客,迟迟不敢出声质询。蓝翾本是想等着她们发话,然后翎儿自会发现,岂料这些丫头们眼睛看了个饱,嘴上却不言不语,只得采取主动,问:“请问各位,翎姑娘在这没错罢?”
正忙于作阵指挥的翎儿眼不转头不移,挥挥手答:“本姑娘忙着呢,有事靠后。”
死丫头,排场摆得比本相还大。越过两个小婢,手温柔地绕上那个细致的脖颈,笑不露齿地道:“翎儿,一别多年,别来无恙否?”
久违的熟稔感兜头而来,蓝翎倏地回头,一张美人脸悬在头顶上方似笑非笑。
“怎么了,我的翎儿,难不成被异世界的水土给养傻了?不识得你智慧与美貌并重的姐姐了?”
蓝翎美眸大瞠,睫毛卖力地眨动,小嘴张得可以填进无数颗樱桃。
看情形这小妮子怀疑身在梦中,不妨提醒——
“哇啊,好痛,姐姐你干嘛掐我?!”
“为姐的帮助你确证目前所目击的真实性。”蓝翾仍未放手,捏着她两片嫩滑的香腮,“不错摸,这将军府的水土定是不错,把咱们的翎儿养得细皮嫩肉,手感较以前更好了。”
“哇噢——”忽然一声振聋发聩的吼叫,惊住了整个园中忙碌的人们,都停了手里的活计向声源方向观望过来。但见他们平日作怪多多的翎姑娘像一只与母兽重逢的小兽般,抱住刚刚那位白衣姑娘,又是呜咽又是怪叫,红白交错,煞是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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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
从后花园的凉亭转移到这栋一看即知是女儿家闺房的精舍,一路上,小姑奶奶是一味傻笑不断,全不顾了丫鬟仆人的侧目连连,坐进来十多分钟了,一句话没说,也只是听了她的傻笑。
“笑够了好么?”蓝翾拧着她的鼻尖,“该不会这几年里,你的语言系统急剧退化,笑腺神经急剧扩张了罢?”
“哈,是姐姐!姐姐!是我的毒舌姐姐!”蓝翎大笑,腮上泪珠熠然,一头扎进了她怀里,“是姐姐没错!”
“当然,如假包换,绝对公开、公正、公平,请翎姑娘多多关照。”蓝翾抱着她瘦削的身子,皱眉,“那位厉将军虐待你吗?怎么好像比以前更瘦?”
“十二岁便要一个人讨生活,吃饱穿暖都是问题,怎可能不瘦?”蓝翎小嘴扁扁,泪花儿灿灿。
十二岁?晚她八年的翎儿如今只小了她四岁?可是……“为什么要一个人讨生活,你到这边后没有家人吗?”
“有啦,是一个快要死的奶奶,她也是叫我翎儿,还没几天就死翘翘了,只留给我能买几个包子的铜板,那间破屋子还被黑心邻居给抢了去。我惨到流落街头耶,没办法,只能效仿偶像黄蓉,穿成乞丐的模样,能骗则骗,能抢则抢喽。晚上睡在破庙里,白天还要跟那些烂乞丐打得头破血流争地盘,太惨了啦……呜……”
心蓦地一疼,“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就很会打架啦。本来我就会两三招散打、跆拳道什么的嘛,那会儿因为天天与人抢食,不会打就要给饿死,我宇宙超无敌美少女的超忍超强功力终得发挥啦,能打的时候拼命的打,打不过时拼命的闪,我还收了几个很服我的小弟,有好几次是我帮他们从大乞丐口中夺食,也带着他们跟大乞丐们玩藏猫猫,兜圈子,使他们免受了好多皮肉之苦。我带着他们天南地北的跑,就这样混了两三年。”
“然后就遇到厉将军了吗?”
“嗯,”蓝翎眸儿闪亮,脸儿溢彩,“那年我们流蹿到了煊国北方,原想着要在过冬前回到南方去的,可有一兄弟染上了寒病,耽误了下来。破庙里越住越冷,那兄弟眼看就顶不住了,没办法,我出门想想办法讨件棉衣回来。正巧赶上当地驻军派发过冬衣食,我排上长队,眼看着要轮到我了,一个没品家伙欺负我人单薄,竟想越我Сhā队。我哪能由他?三言两语后也就厮打起来,那疯狗扇了我几个耳光,我也不客气地咬下了他一截手指头。兵丁赶过来拉架,我的帽子给扯了下来,众目睦睦下啊,我的女生身份就这样暴露了。被惊动过来的冷木瓜可能是见我尴尬,领我到军营,请吃了一顿到这个莫名其妙世界后最饱的一顿大餐,临走还送了件皮氅。
第二天,我继续在街上找活路,又碰到他骑马巡街,没想到他竟能从街边的人群中一眼认出我,下马到近前,问‘为何没着皮氅?’我说我把它给了生病的兄弟。他上马载我到了破庙里,命兵士请来军医,医治那兄弟。于是啦,我和他成了朋友,有空便到军营找他聊天,原本是想着大家做个兄弟就好。哪成想,他回家省亲时竟要带着我一起回来,还将我那些兄弟也一并给带了过来,有几个收进府中做了仆役,还有几个参了军。我呢,就一直女扮男装在他的军营里混。他有好几次送我回到这里,我都给他偷偷跑了回去。人家我想做的是战功赫赫的花木兰耶,可那个冷木瓜只教人家防身术,还说什么人家压根不是读兵书战策的材料,哼,没听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吗?”
梦没有做错,她的翎儿的确是饱受欺凌,若非遇上厉鹞,现下该是怎样的处境几乎不敢想像。蓝翾拥紧妹子薄软的娇小身子,眼内湿意泛滥。虽然她也曾有过一个月的战火流离,也曾经年身处尔虞我诈的官场生死,但大部分日子却是衣食无忧,甚至是顶级的荣华富贵。相较之下,她是活得太幸福了。
“姐姐,这些年,你一直在找我对不对?又是如何找到了这里?冷木瓜也帮我在找姐姐呢。快点说嘛,姐姐这些年是怎么过的?有没有艳遇?有没有走桃花运?啊,对了,姐姐你知道吗?那个阿晅,就是那个闷葫芦阿晅,他是这里的王哦,他叫戎晅,连冷木瓜见了他都要磕头的!他也一直在找你哟,我就是他给找到的,他……”
蓝翾理着她从轻绾的发髻上滑下的青丝,轻笑道:“你叽叽呱呱了这么多,想我先回答你哪个问题呢,翎儿?”
“喔。”蓝翎捧过一盅茶水奉上,“不急不急哦,姐姐先喝口茶润润嗓子,慢慢道来。这里没电视可看,没电影看赏,我已经被迫熏陶自己养成听书听故事的良好习惯了。”坐正身子,双手捧颊,美眸大睁,聚气敛神,听故事预备状态全速启动。
那厉鹞必是把她给宠上了天,否则这股孩子气她哪还会保持得住?蓝翾未语先笑,煞有介事地清清嗓子,字正腔圆地道:“话说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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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她和戎晅趁夜登上寰亭,行前还特为他换上了那身古衣。因为两人都清楚,在那个中秋圆月之夜,将会将错谬的一切拔乱反正。而当晚,在他们枯坐了两、三个小时始终不见任何异动后,戎晅耐不住,拉她回家。恰在此时,蓝翎呼救声传来。一切的一切,向更荒谬处发展。
遭白光吸纳之初,她意识尚存,朦胧中,似看到蓝翎、戎晅各在一团迷雾中挣扎,接下来,灵魂似是剥离了躯体,其后再睁开眼,已身处一间只有古装电视剧里才见到过的的农舍。
有戎晅的事例在前,她对于环境迥变并没生出太大诧异,诧异得是自己在此竟有另一个身份——苗苗,年方十六,父亲乃一介清贫教书先生,母亲以女红刺绣来贴补家用。更诡异得是,镜中的容颜,却仍是年轻了几岁的她没有错。尚未由自己返老还童的镇惊中收魂,又从自她醒来即哭泣未止的“娘亲”口中得知,她还有一位不日成婚的未婚夫婿——宣隐澜。两家父亲为旧时相识,两家孩子也称得上青梅竹马,于是订了这门亲事,岂料那宣隐澜竟另有所爱,执意不从,苗苗心伤之下病如山倒,昏睡了十几日。醒来的她自然不会再非那个莫名其妙的未婚夫不嫁,言道:“婚姻滋事体大,既然男方无意,强迫不得。”原本愁眉不解的父母闻言大喜,婚事就此退了。
两月后,淦国战乱陡起,民心惶乱不可终日。一日深夜,一位眉清目秀的书生拖着一袭血衣叩开院门,父母的惊呼声中,方知他即是宣隐澜。由他言中得知,宣家所在村庄已焚于战火,而他一路奔波,只为了告知苗家进山避祸。话未及完,书生倒地气绝,遗下一粗布包裹,其内几套男衣,一封书札,信中全然是对毁婚之事的歉疚悔愧,想是在到此的途中遭袭,却还是挺着一口气将信送达。
一家三口草草掩埋了书生,顾不得悲伤,当夜收拾了细软,挨家挨户叫着四邻起床避祸。全村人拉家带口逃出不过几里,后面战马嘶鸣,铁蹄踏踏,再来,已箭矢如雨,苗父后胸中箭,犹拖着妻女死命奔逃,甫钻入密林,一口血喷出喉口,又一条人命在她眼前去了。搀着痛不欲生的苗母逃进了山里,三天后,苗母病逝。几乎是在一刹那间,她首次体会了全世界只余她一人的凄凉。
身换宣隐澜的男装,怀揣父母留下的盘资,下了山。面对她不熟悉的世界,当时并未确知自己去向哪里。只是不想如其他人那般呆在山中,只等散兵游勇上门欺负个够本再毫无尊严地死去。辗转奔徙一个多月,一路跟着逃难的人群,东避西藏,竟到了淦国国都阏都,且巧不巧地正赶上三年一度的大考。盘缠将尽靠打零工为生的她,蓦地想起父母曾谈论过宣隐澜是在册生员,虽然没有老父要救、未婚夫要找,但翎儿的下落总是需要些权势才更容易打探得到。考不考得上她无从预料,总要试过才能甘心。想那宣氏书生至死也未能料到,自己逝去多日后,高高出现在头甲榜首处的大名,竟是他沿用了二十几年的三字。由此,她延续了宣隐澜的政治生命。
按例,中举后有一月省亲长假。宣隐澜衣锦回乡,将当日草草掩埋的苗父苗母重新入棺合葬,盛殓了正牌宣隐澜的尸骨,却不敢以宣隐澜实名下葬。想想,她和他之间,自有一段厘不清的孽缘。
打道返京途中,救下了一被卖入青楼的犯官之女及其小婢姝儿,为掩人耳目,易其名为苗苗,顺理成章将其变成了宣隐澜名正言顺的妻。这女子也是聪明剔透的,又略通雌黄医理,在她一回受寒发烧时识出了她的女儿身份。她未再多加掩饰,渐以实情相告,苗苗啧啧称奇之余,更誓愿追随左右。
宦海沉浮,初踏仕途的目的,一为建立寻找翎儿的资本,二为在彼世界的乱世户☐活命。但一入其中,才知官场险恶,有那么几回,她险险送了性命。任御史期间,一梁姓刺史恶迹昭彰,非但巨额贿赂来者不拒,且性好渔色,尤令人发指的,是一椿逼死兄长霸占长嫂致嫂自缢的丑闻。嫂弟为姊申冤,当街拦下御史车马,递上了一纸诉状。不管是出于职业操守或是天地良心,她无法不将将状纸证词逞到当朝老相肇峰案上。老肇相也未客气,判其斩立决。她因此案而博了个玉面御史青天老爷的美誉。有谁想到,结案数月之后,她竟在宫廷游园会上教一把匕首硬生生Сhā到了完美的雪背上。袭者是梁夫人,打着为夫报仇的旗号,却不向权大势大的肇相下手,而找上了她这位小小宣御史。好在梁夫人纤纤弱质力道不足,未能直达要害。而聪明的宣夫人临危不乱,言说她的夫君骨骼与常人迥异,要用苗家祖传疗伤秘才治得,否则一个处理不当会经脉逆行,血流不止。经此,宣隐澜在阏都更是名声大噪,宣夫人亦因此被传医术了得。以致素有头痛顽疾的王后也差人来请,而也不知是合该苗苗有帮夫运还是怎着,医术三脚猫的她竟治愈了王后的多年宿疾,为宣大人的仕位巩固凭添二分助力。
此后不久,宣隐澜升任太子太傅,和那位每一回见她均目光深邃的淦王站得更近了一步。囿于此,她得以参与到了“良西之乱”平叛政策的制定中。若说之前在电视上见到中东战争死难者横陈的尸体,所滋生出的同情是隔靴骚痒,那么在她亲眼亲身体味到了战争的残酷性后,她无法不为结束战争而略尽绵力。于是乎,她在悉心研究了那场已持续了三年之久的兵乱及引发这场兵乱的双方领军人物后,向一直颇赏识宣隐澜的肇相提出建言。谁成想老肇相有心培养接班人,竟将她推荐给了淦王。而那淦王不单单纳了她的献言当下御驾亲征,且带她随行。
阵营大帐内,勒瑀与掌军元帅在用兵调度上起了分歧。龙颜大怒之下,元帅褫权下狱。淦王勒瑀的刚愎自用天下皆知,良西王与他斗了几十年当然更清楚不过。所以谁也没有怀疑这其中存有任何玄机,良西王亦亲临战线与兄弟对峙,出言全是张狂挑衅,惹出兄弟滔天大怒,率三千精兵追了下去,其言是誓必斩良西王于马下。容云关下,在前奔逃的良西王人马忽然止了逃势,待人家兵马调头,再看,哪还有正主的踪影?就在下一刻,几万大军似是恭候多时地涌现,领头人正是如假保换的良西王。不过当王爷大人优容闲怡地要与他的兄弟对话时,赫然发现那披着龙袍的追赶者亦换了别人。再下一刻,勒瑀本尊领着十几万大军现身外围,旌旗蔽天,战鼓如雷,在军心顿失、内外夹击之下,良西王大败,并中勒瑀一箭下马遭擒。
领袖一失,群龙无首,良西王余部犹垂死挣扎。淦王颁了招安令:凡降者将赐免死金牌,葆一世安宁,顽抗者则灭族除根,世世不得翻身。不消三月,一干部众降则降,灭则灭,良西之乱终获平定。
半年后,与良西王一母同胞的弟弟良南王欲兴兵为兄报仇,而宣隐澜是朝中反战派的代表,竭力劝说淦王推迟起兵讨伐的时日,并请命亲往得以成功说服良西王放弃兵燹。自此,宣隐澜官运亨通,平步青云,直至当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一品大员……
蓝翎的眼儿溜圆,脸儿绯红:这故事,还真是故事,曲折离奇,跌宕起伏,自己这个花木兰效仿得不伦不类四六不象,家姐同志却活生生演了一出时空版孟丽君。莫非,是应了七年前的雨日那神秘老妪的卜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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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来的遭逢一气道出,蓝翾舒尽一口长气。
蓝翎则听得一对乌圆美眸光亮灿灿,意犹未尽道:“还有呢?”
“还有什么?”
“接下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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