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在熊十力那里,没有疆界的言行其实是他拓展人性自由的关键,是他人情旅行的表现。而这种“没规矩”的言行在儒生或自以为“新”的人类眼里,都显得怪诞、书呆子、不懂人情世故;好听一点儿的,也就是天性旷达,不喜雕饰。人们难以理解的是,他是在以自己和周围之间的交往而建设一种活泼的而非僵化的人情,他要激活人情而非世故地禁锢人情。初入北大,他即把通行的课堂教学改为旧式师生交流。每讲到精彩处,他常意兴陡发,情不自禁地随手在听者头上或肩上重重一拍,然后哈哈大笑。因为拍得太重,久之,学生听熊先生讲课,都要找个远离他的座位。在北大时,熊十力常与废名探讨佛经,每每意见不合,争得面红耳赤,声音越辩越高。一日,两人身着单衣,正辩到紧张时刻,忽然陷入寂静,全无声响。众人忙去探看,发现二人扭打在一起,互相卡住脖子,难发一言。熊十力因学问与梁漱溟发生争论,争论结束时,熊十力不甚解气,趁梁漱溟转身,跑上去打他三拳头,口骂“笨蛋”方休。一次,王元化来访,他恰在沐浴,于是招呼王进门,自己赤身坐澡盆之中,与王谈话,一派魏晋风度。而他的信札、著作,常写在已用过的纸背上,字迹潦草不堪。
熊十力的故事太多了。一般人的故事少,不是因为他们正常,而是因为他们在不正常的社会里无能自由地表达,因为他们虽懂人情世故却不能仁守人情世理,熊先生却智及而仁守了。所以他的故事多。他爱吃肉,吃素的梁漱溟先生无可奈何地说:“熊先生一顿能吃一只鸡!”朋友弟子来看他,一般要给他买鸡买肉才好。徐复观做蒋介石侍从室官员,给他一百万元支票,被他大吼大叫地骂走;郭沫若看望他时,给他带一只老母鸡,一起痛骂蒋介石,让他快活异常。牟宗三首次见到他的恩师是 1932年冬,熊十力“胡须飘飘,面带病容,头戴瓜皮帽,好像一位走方郎中,在寒风瑟肃中,刚解完小手走进来”。言谈中,他忽一拍桌子,大喊:“当今之世,讲晚周诸子,只有我熊某能讲,其余都是混扯。”
他说得对,因为他是以生命灌注诸子,而其他人虽然“学问正确”或“政治正确”,却把诸子当做对象,一种学术项目或学术课题的研究对象。对如此研究如此读书者,他是相当不客气的。1943年,徐复观初次拜见熊十力,请教应读何书。熊教他读王夫之的《读通鉴论》。徐说那书早年已经读过了。熊十力不高兴地说,你并没有读懂,应该再读。不久后,徐再见熊十力,说已经读完。熊问有什么心得?徐便接二连三地说出许多不太满意处。熊十力未听完便斥骂道:“你这个东西,怎么会读得进书!任何书的内容,
都是有好的地方,也有坏的地方。你为什么不先看出他的好的地方,却专门去挑坏的;这样读书,就是读了百部千部,你会受到书的什么益处?读书是要先看出他的好处,再批评他的坏处,这才像吃东西一样,经过消化而摄取了营养。比如《读通鉴论》,某一段该是多么有意义;又如某一段,理解是如何深刻;你记得吗?你懂得吗?你这样读书,真太没有出息!”经此一骂,徐复观在读书上有了“起死回生”之感。
因此之故,那些学问正确的知书识礼者面对政治几乎只有顺势思维时,熊十力不然。*建政初期,*工作者问道于熊,熊说:“存在的问题就是学习苏联,事苏联如祖,事斯大林如父,而对中华民族几千年的优秀传统文化避而不提,真是数典忘祖!”他坚持不肯“改造”自己,数次给毛泽东写信,要求建立哲学研究所,允许旧学传播。他近乎不识时务地要求毛泽东,毛泽东却不会理睬他的要求。据说毛泽东也懂得他,不仅因为林伯渠、董必武、陈毅、郭沫若这些政学大员知道他,而且是因为每一个君师合一的霸王之才都明白,他的子民逸民中,会有个别人的生命能量大出了个体的范畴,这种能量可以暂时被压制,却一直存在,哪怕如花果飘零,终有一天仍会充沛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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