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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七种武器之拳头 > (四)

(四)

老皮并不太胖,更不象猴子。

他衣冠楚楚,一表人材,看起来简直比邓定侯自己更象邓定侯。

可是他看见小马的时候,却好象老鼠看见了猫。小马叫他往东,他绝不敢往西。

小马说:“我们上狼山去!”

他立刻就同意:“好,我们上狼山去。”

小马道:“你不怕?”

老皮就拍着胸膛道:“为朋友两肋Сhā刀都不怕,何况走一次狼山。”

小马笑了,道:“现在你总算明白了吧。”

蓝兰也在笑了。

她的确明白了,这个人的确是个不拆不扣的胖猴子。只有一点她还不明白:“你们刚才为什么要说他是皮匠?”

小马道:“他本来就是的!”

蓝兰道:“可是他看来完全不象。”

张聋子道:“那只因为他这个皮匠,和我这个皮匠有点不同。”

蓝兰道:“有什么不同?”

张聋子道:“我这个皮匠是补鞋的。”

蓝兰道:“他呢?”

张聋子道:“他是赖皮的。”

老皮居然一点都不生气,笑嘻嘻道:“我们这两个臭皮匠加在一起.虽然还比不上一个诸葛亮.要比个把曹­操­,总是绰绰有余的了。”

于是小马就带着这两个臭皮匠、三个小姑娘,保护着一个弱不禁风的女人、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开始出发。

如果别人知道他们要去的地方,竟是比龙潭虎|­茓­还凶险的狼山,无论谁都一定会替他们捏一把汗。

可是小马自己却一点都不在乎。

病人坐在轿子里,轿子密不透风。他连这人长得是什么样子都没看见,就为这个人去卖命了。

别人一定会认为他是个笨蛋,可是他自己却不在乎。

只要他高兴,他什么事都肯去做,什么都不在乎。

三个皮匠

(一)

九月十二日。正午。晴。

天高气爽,万里无云。

两顶小轿、三匹青驴,从西门出城。就好象一家人快快乐乐的要去郊外玩玩一样,

老皮大马金刀地走在前面,就象是大哥,三个小妹妹脸上蒙着黑纱,骑着青驴,爸爸妈妈坐在轿子里,小马和张聋子就象是他们的跟班。

一个小跟班,一个老跟班,穿得比轿夫还要破烂。

蓝兰问小马为什么不肯换套新衣,小马回答很­干­脆:“我不高兴换。”

他不高兴做的事,你就算砍下他的脑袋,他也绝不肯做的。

这一行人走在路上当然难免引起人注意,他们也在注意别人。

每个人他们都注意,就连蓝兰都不时要把帘子撒开一线缝,留意着过路的人,

路上的人却没有什么值得特别留意的,因为这里还未到狼山。

这里是龙门。

龙门是个小镇,也是到狼山去的必经之路。

头脑清楚、神智健全的人.绝不会想到狼山去,就连做恶梦的时候都不会梦到狼山去。

所以经过这个小镇的人,不是疯子也是有点毛病,不是穷神,也是恶鬼。

所以这小镇当然荒凉而破落,留在镇上的人,不是不想走,而是走不了。

走不了的人不是因为太穷,就是因为太老。

一个已老掉了牙的老婆婆,开了家破得连锅底都快破穿洞的小饭铺,墙上写着各式各样的菜名和酒名,糖醋排骨溜蛋子,陈年绍兴竹叶青,什么都有。

其实你要什么都没有,除了已经快穷病了的人之外,谁也不会来这里吃饭。

奇怪的是,今天这里却来了七八位客人。看来非但不穷,而且都很有气派。

七八个人都好象是约了的一样。一到中午,就从四面八方赶来了,赶路却很急,可是彼此间却又偏偏全不认得。

七八个人坐在一间东倒西歪的破屋子里、几张东倒西歪的破凳子上,你瞪着我.我瞪着你,身上都佩着刀剑,眼睛里都带着敌意。

七八个人每个人都要了一碗­肉­丝面.半斤黄酒,因为除了这两样外,这地方根本没有别的。

面早就摆在桌上,酒也早就来了,可是谁也没有举杯,更没有动筷子。

因为面汤比洗锅水还脏,酒比醋还酸,老婆婆又早巳人影不见,而且早就收了钱。

老婆婆并不笨。

她早就看出来这些人绝不是特地到这里来喝酒吃面的。

这些人为什么奇$%^書*(网!&*$收集整理要到这里来?

她猜不出,她也不想管,她虽然又穷又老,可是她还想多活几天。

午时已过去,七八个人脸上都露出焦急之­色­,却还是动也不动地坐着。

忽然间,马啼声响,响得很急,七八个人都伸长脖子往外看。

一匹快马急驰而来,马上人肩宽、腰细、手大、脚长,穿着宝蓝­色­的紧身衣,腰上凸起一条,衣服下面藏着的也不知是什么软兵器。

看见了这个人,只看了一眼,大家就全都掉过了头。他们显然是在等人,等的却不是这个人。

这个人一拍马头,马就停下来。

马一停下,这个人已到了老婆婆的破饭铺里,谁也没有看见他是怎样下马的。

他的腿不但长,而且长得特别。他不但腿长,脸也长,长脸上却长着双三角眼.三角眼里­精­光闪闪,从这些人脸上一个个看来,忽然道:“我知道你们是谁,也知道你们­干­什么来的。”

没有人答腔,也没有人再回头看他一眼,好象生怕再看他一眼,眼珠就会掉下来。

长腿冷笑,道:“你们当然也知道我是谁,是­干­什么来的。”

他忽然抬腿一踢。他的腿虽然长,可是再长的腿也不会有五尺长。

这屋子虽然矮,可是最矮的屋子至少也有二三丈高。

谁知道他随随便便抬起腿一踢.屋顶就被他踢出了个大洞。

大家的脸­色­都变了,却还是不动。

屋顶掉下的灰土瓦砾,掉在他们头顶、面碗里,他们也毫无反应。

长腿已坐下来,坐在一个满面胡子的彪形大汉对面,冷冷道:“这半年来,你在河东做了几票大买卖,收入想必不错。”

大汉还是没有反应,一双青筋结现的手却已在桌下握住刀柄。

长腿道:“从今天开始,你有麻烦,我照顾你,你做的买卖,我们三七分帐。”

大汉终于看了他眼一道:“你只要三成?”

长腿道:“你收三成,我占七成。”

大汉笑了,就在他开始笑的时候,刀已出鞘,刀光一闪,急砍长腿的左颈。这一刀招沉力猛,出手狠毒,这柄刀也不知砍过多少人的脑袋。

长腿没有动,至少上半身绝没有动,大汉的人却突然飞了起来.从三个人头顶飞过去.“砰”的撞在墙上,连屋子都几乎撞倒。

他的刀虽快,长腿的腿更快,随随便便在桌子下一踢,就将一个百把斤的大汉踢得飞出好几丈。

长腿冷冷的道:“这就是我的追风夺命无影腿,还有谁想尝尝它的滋味?”

没有人答腔.甚至连喘气的声音都没有。

长腿道:“那么从今天起,你们做的买卖.都归我来分帐...”

突听身后一个人冷冷道:“三成归他们自己,七成归我。”

长腿脸­色­变了,身子一缩,一双长腿已急风般连环踢出。

只听‘咯啦、咯啦”两声响.他的人已飞出门外,重重跌在路心。

后面门上的棉布帘子仿佛被风吹起,还在不停地波动,谁也没看清有什么人走过去。

可是刚才还在大门口说话的声音,现在却已到了这扇小门后面的小屋里,道:“赵大胡子多留两成回家治伤,其余的也改成三七分帐,先交帐的先走。”

坐在后门口的一个青年人立刻抢先走进去,道:“这半年来我做了十三票买卖,总共有三千五百两,可是我自己吃喝嫖赌,已经花了一半。”

那声音带着笑道:“你这小子倒还真会花钱。”

年轻人道:“剩下的我已全部带来,可以全部交给你老人家。”

那声音道:“不够的呢?”

年轻人道:“你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那声音道:“好,有理。看你还算老实,我只要你这点东西抵数。。”

年轻人走出来的时候,脸上鲜血淋淋,左脸上一块皮已被削了下来。

(二)

轿子忽然在前面停下,老皮忽然从前面大步奔过来.他平时走路通常是四平八稳、很有气派,很少人看见他走得这么急。

小马道:“你见了鬼?”

老皮道:“鬼虽然没有见到.人倒看见了不少。”

小马道:“什么人?”

老皮道:“章长腿。”

小马道:“这个人并不比鬼可爱多少。”

张聋子道:“他在哪里?”

老皮道:“就躺在前面的路上。”

张聋子道:“躺在路上­干­什么?”

老皮道:“你知不知道那个老太婆开的破酒店?”

张聋子知道,这条路他们都不只走过一次。

老皮道:“我走到那里的时候.他正从老婆婆的店里飞出来,一下子跌在路上,躺了下去。”

小马道:“然后呢?”

老皮道:“然后就再也不动了。”

小马道:“为什么不动?”

老皮道:“因为他现在已没有腿。”

小马又皱起了眉。

章长腿的追风夺命无影脚,他是知道的.能够让章长腿变成没有腿的人.江湖中并不多。

小马道:“现在还有些什么人在老婆婆那破酒店里?”

老皮道:“还有七八个。”

小马道:“有没有我们认识的?”

老马道:“有一个。”

小马道:“谁。”

老皮吞下口水,脸上的表情就好象刚吞下五斤黄连。

小马的眼睛却亮了,道:“是不是常老刀?”

老皮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好象又吞下了个发了霉的臭­鸡­蛋。

小马却高兴得跳起来,比刚从垃圾堆里找到个活宝贝还高兴。

老皮抢着道:“你要找他来.我就走。”

小马道:“你能往哪里走?”

者皮道:“要我留下,你就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小马道:“你说。”

老皮道:“叫他离得我远远的,越远越好,只要他走近我一丈之内.我就算逃不了.至少我总可以一头撞死。”

小马笑了。

轿子的帘子已撩起一条线,一双美丽的眼睛正在看着他们道:“常老刀是什么人?”

小马道:“常老刀也是个皮匠。”

蓝兰的眼睛眨了眨,道:“是个什么样的皮匠?”

小马道:“是个剥皮的皮匠。”店里七个人已剩下两个。

两个本来很有威风的江湖好汉,现在却好象待宰的小羊般坐在那里.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棉布帘子里的人已经在问:“你们两位为什么不进来?”

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好象都想让对方先进去,好象明知一进去就得接宰。

帘子里的声音更冷,道:“你们是不是要我亲自出去请?”

一个年纪比较小的,终于鼓起勇气站起来。

年纪大的却拉他,压低声音,道:“这次你交不了帐?”

年轻的点点头。

年纪大的道:“还差多少?”

年轻的道:“还差得很多。”

年纪大的叹了口气,道:‘我也不够,也差得多。”

他忽然咬了咬牙,从身上拿出叠银票.道:“加上我的,你一定够了,这些你都拿去!”

年轻的又惊又喜.道:“你呢”?

年纪大的苦笑道:“快也是一刀,慢也是一刀,反正我也已是个老头子了,我……没关系。”

年轻的看着他,显得又感动、又感激,忽然也从身上拿出叠银票,道:“加上我的.你也一定够了,你拿去。”

年纪大的道:“可是你...”

年轻的勉强笑了笑,道:“我知道你还有老婆孩子,我反正还是光棍一条,我没有关系!”

两个人眼睛里都已有热泪盈盈.都没有发现大门外已多了一个人。

小马正在门口看着他们,好象也快被感动得掉下眼泪来,还没有开口,帘子里的人已在破口大骂;‘王八蛋,妈那个巴子,­操­那娘,日死你先人­奶­­奶­.­操­你妈,丢你老母.­干­你娘!”这一骂,已经包括了九省大骂,甚至包括了还在海隅的骂人方式。

一个冷酷、冷漠、冷静的人,忽然会这么样开骂,已经很令人吃惊。最令人吃惊的是他最后一句话。

“你们两个龟孙子快给我滚吧,滚得越远越好,滚得越快越好!”

年纪大的和年轻的两个人都怔住,不是害伯得怔住,是高兴得怔住。

他要他们滚.简直比一个人平空送他们两栋房子还值得高兴,简直比天上忽然掉下两个大饼来还要高兴。这种高兴的程度,简直已经让他们不敢相信。

小马相信。小马相信这个人。

小马道:“他让你们走.你们还不走?”

两个人直到现在才看见小马,年纪大的吃吃地问:“他真的让我们走?”

小马道:“你们能够义气,他为什么不能够义气?”

两个人还不太相信。

小马道:“你们不用怕他骂人,只有他在觉得自己很够义气的时候,他才会骂人。”

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再同时看看小马,就一起走了。

不是走,是逃。逃得比两匹被人抽了三百六十下的快马还要快十倍。

小马笑了。门帘里没有声音。

小马笑道:“想不到你这条专剥人皮的蠢猪,还有被感动的时候。”

门帘里的人终于忍不住开腔:“瘦猪是你,不是我。”

小马大笑。

门帘里的人又道:“你比我还瘦,比我还象猪。”

小马大笑道:“我至少还有一点比你强。”

门帘里的明知故问:“哪一点?”

小马道:“遇见了我,你就得跟我走。。

他又解释:“跟我走虽然倒霉,不愿我走你就更倒霉。”

谁也不希望自己太倒霉,所以两个皮匠就变成了三个臭皮匠:一个补鞋,一个赖皮,一个剥皮。

初遇狼人

(一)

九月十二,午后。

晴。

秋天的阳光最艳丽。

艳丽的阳光从正面的窗子里照进来,使得老婆婆的破酒铺看来更破旧,也使得会剥人皮的常老刀看来更可怕。

常老刀通常就叫常剥皮。他的确常常会剥人的皮。

看见了他,老皮立刻走得远远的,不仅远在一丈外,他好象很怕常剥皮会剥他的皮。

无论谁看见常剥皮,都难免会有一种要被剥皮的恐惧。他实在是个很可怕的人,

他矮、瘦、­干­枯,全身的­肉­加起来也许还没有四两重。

可是他远比一个三百八十八斤的巨人更可怕,他就好象是把刀子——四两重的刀子,也远比三百八十八斤废铁更可怕。

何况这把刀子的刀锋又薄又利,而且又出了鞘——无论谁看见他这个人,都一定会有这种感觉。尤其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看着一个人的时候,这个人通常都会觉得好象有一把刀刺在自己身上——刺在自己身上最痛的地方。

现在蓝兰就有这种感觉,因为常剥皮的眼睛正在瞥着她。

蓝兰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很漂亮的女人不一定很有吸引力。

蓝兰不但漂亮, 而且很有吸引力,足以将任何一个看过一眼而远在三百里外的男人,吸引到她面前一寸近的地方来。

可是她已经发现这个男人的眼光不同。

别的男人的眼光,只不过是想剥她的衣服;这个男人的眼光,却只不过是想剥她的皮。

想剥衣服的眼光,女人可以忍受,随便任何女人都可以忍受一只要并不是真的剥,就可以忍受。

想剥皮的眼光,女人可就有点受不了,随便哪种女人都受不了。

所以蓝兰在看着小马,问道:“常先生是不是也肯跟我们一起过狼山?”

小马道:“他一定肯。”

蓝兰道:“你有把握?”

小马道:“有。”

小马道:“为什么?”

小马道:“因为他让章长腿变成了没有腿。”

蓝兰道:“章长腿也是狼人?”

小马道:“不是。”

张聋子道:“他只不过是柳大脚的老情人。”

蓝兰道:“柳大脚是谁?”

张聋子道:“狼人有公也有母,柳大脚就是母狼中最凶狠的一个!”

蓝兰笑道:“长腿配大脚,倒真是天生的一对儿。”

小马道:“所以现在长腿变成了没有腿,柳大脚一定生气得很,就算常老刀不上狼山,柳大脚也一定会下山来找他的。”

蓝兰眼珠子转了转,道:“他上了狼山,岂不是送羊入虎口,自投罗网?”

小马道:“常老刀不是羊,也不是老皮,他既然敢动章长腿,就一定已打定主意,要让柳大脚也变成没有脚。”

张聋子道:“常老刀一向­干­净利落,要斩草就得除根,绝不能留下后患。”

常剥皮一直在听着,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忽然道:“十万两银子,两瓶好酒。”

他不喜欢说话.他说的话一向很少人听得懂。

蓝兰听不懂,可是她看得出小马和张聋子都懂。

张聋子道:“这就是他的条件。”

蓝兰道:“要他上狼山.就得先送他十万两银子、两瓶好酒?”

张聋子道:“不错。”

他又补充:“银子一两都不能少,酒也一定是最好的。常老刀开出来的条件,从来不打折扣。”

小马道:“可是这些东西绝不是他自己要的,他并不喜欢喝酒。”

张聋子道:“他要钱.却一向喜欢用自己的法子。”

他最喜欢用的法子,就是黑吃黑。

小马道:“所以他要这些东西,一定是为了另外一个人。”

蓝兰道:“为了谁?”

小马没有回答,张聋子也没有——因为他们都不知道。

蓝兰也不再问,更不考虑,站起来走了出去。回来的时候,就带回了十万两银票和两瓶最好的女儿红。

她是个女人,可是她做事比无数男人痛快得多。

常剥皮只看了她一眼,连一个字都没有说,用一只手接起了两瓶酒,两根手指拈起了银票,站起来就走。不是走出去,是走进去。走进了后面老婆婆住的屋子,

一间又脏、又乱、又破、又小的屋子,那老婆婆正缩睡在屋予里的一张破炕上,缩在角落里,整个人都缩成一团。

常剥皮走进来,将两瓶酒和一叠银票都摆在破炕前的一张破桌子上,忽然恭恭敬敬的向老婆婆躬鞠长揖。

从来也没有人看见他对任何人如此恭敬过。

老婆婆也显得很吃惊,身子又往后缩一缩,看来不但吃惊,而且害怕。

常剥皮道:“银票是十万两,酒是二十年陈的女儿红。”

老婆婆好象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常剥皮道:“晚辈姓常,叫常无意,在家里排第三。”

老婆婆忽然道:“你老子是常漫天?”

常无意道:“是。”

老婆婆身子忽然坐直了,忽然间就已到了桌子前面,拍碎了酒瓶上的封泥嗅一嗅,疲倦衰老的眼睛里立刻发出了光。

就在这一瞬间,这个老掉了牙的老婆婆好象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但变得年轻很多,而且充满了威严和自信,说不出的镇定而冷酷。

这种变化不但惊人,而且可怕。

常无意既没有吃惊,也没有害怕.好象这种事根本就是一定发生的。

老婆婆再坐下来时,桌子上的那叠银票也不见了。

常无意虽然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眼睛里却已露出希望。

只要她肯收下这十万两,事情就有了希望。

老婆婆道:“这是好酒。”

常无意道:“是。”

老婆婆道:“坐下来陪我饮。”

常无意道:“是。”

老婆婆道:“喝酒要公平,我们一人一瓶。”

常无意道:“是。”他搬了张破椅子过来,坐在老婆婆对面,拍碎了另一瓶酒的泥封。”

老婆婆道:“我喝一口,你喝一口。”

常无意道:“是。”

老婆婆捧起酒瓶.喝了—口,常无意也捧起酒瓶喝了一口。

好大的一口,一口酒下肚.老婆婆的眼睛就更亮久

第二口酒喝下去,衰老苍白的脸上,就有了红晕。瞧着常无意看了半天,道:“想不到你这孩子还有点意思。”

常无意道:“是。”

老婆婆道:“至少比你老子有意思。”常无意道:“是。”

老婆婆又喝了口酒,又瞧着他看了半天,忽然问道:“你也想跟他们上狼山去?”

常无意道:“是。”

者婆婆道:“你老子已死了,你大哥、二哥也死了.你们家的人几乎死尽死绝。”

常无意道:“是。”

老婆婆谊:“你不想死?”

常无意道:“我不想。”

老婆婆笑了,露了一嘴已经快掉光的牙齿.道:“我拿了你的钱,喝了你的酒.我也不想让你死。”

常无意道:“是。”

老婆婆道:“可是你上了狼山,我也不一定保证你能活着下来!”

常无意道:“我知道。”

老婆婆道:“狼山上有各式各样的狼,有日狼.有夜狼,有君子狼,有小人狼,有不吃人的狼,还有真吃人的狼。”

她又喝了口酒:“这些狼里面,你知不知道最可怕的是哪种狼?”

常无意道:“君子狼。”

老婆婆又笑了,道:“看来你不但很有意思,而且很不笨。”

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最可怕的。

老婆婆道:“君子狼的老大,就叫做君子,这个人看来就象是个道学先生,不管做什么事都中规中矩,说话更斯文客气,不知道他的人,看见他一定会觉得他又可佩、又可亲。”

她忽然一拍桌子,大声道:“可是这个人简直就他妈的不是个人,简直该砍头三万七千八百六十次。”

常无意在听着。

老婆婆又喝了几口酒,火气才算消了些,道:“除了这些狼之外,现在山上又多了一种狼。”

常无意道:“哪种?”

者婆婆道:“他们叫嬉狼,又叫做迷狼。”

这两个名字都奇怪得很。

这种狼无疑也奇怪得很。

老婆婆道:“他们年纪都不大,大多都是山上狼人第二代,一生

下来就命中注定了是个狼人,要在狼山上过一辈子。

常无意明白她的意思。

狼人的子女,除了狼山外,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可去?

天下虽大,却绝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允许他们生存下去。

因为狼人们从来就不让别人生存下去。

可是他们还年轻。

年轻人总是比较善良些的,他们心里的苦恼无法发泄,对自己的人生又完全绝望.所以他们就变成了很奇怪的一群人。

老婆婆道:“他们对什么事都不在乎.吃得随便,穿得破烂.有时会无缘无故的杀人,有时又会救人。只要你不去惹他们,他们通常也不会惹你,所以...”

常无意道:“所以我最好不要去惹他们。”

老婆婆道:“你最好装作看不见,就算他们脱光了在你面前翻跟斗,你最好也装作看不见。因为这群人里面,有很多都可算作年轻一代中的高手。尤其是老狼卜战的三个儿子,和狼君子的两个女儿。”

常无意道:“听说狼山上有四个大头目,卜战和君子狼就是其中两个?”

老婆婆点点头,道:“可是他们对自己的儿女却连一点法子都没有。”

常无意道:“除了卜战和君子狼外,还有两个头目是谁?”

老婆婆道:“一个叫柳金莲,是头母狼。只可惜她的三寸金莲是横量的。”

常无意道:“柳金莲就是柳大脚?”

老婆婆眯着眼笑道:“这头母狼又­淫­又凶,最恨别人叫她大脚,她若知道你杀她的老公,说不定会拿你来代替,那你就赶快死了算了!”

常无意在喝酒,用酒瓶挡住了脸。

他的面­色­已变了。

他很不喜欢听这种玩笑。

老婆婆道:“还有一个叫法师,是个和尚,不念经也不吃素的和尚。”

常无意道:“他吃什么?”

老婆婆道:“只吃人­肉­——新鲜的人­肉­。”

一瓶酒已经快喝光了,老婆婆的眼睛已经眯了起来,好象随时都可能睡着。

常无意赶紧又问道;‘据说他们四个还不算真的是狼山上的首脑。”

老婆婆道:“嘱。”

常无意道:“真正的首脑是谁?”

老婆婆道:“你不必问。”

常无意道:“为什么?”

老婆婆道:“因为你看不到他的.连狼山上的人都很难看到他。”

常无意道:“他从来不自己出手?”

老婆婆道:“你最好不要希望他自己出手。”

常无意还是忍不住要问:“为什么?”

老婆婆道:“因为他只要一出手,你就死定了。”

常无意又用酒瓶挡住了脸。

老婆婆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很不服气,我也知道你的武功很不错,可是跟朱五太爷比起来,你还差得太远。”

她叹了口气,道:“连我跟他比起来都差得远,否则我又何必在这里受苦?”

她到这里来,就是等着杀未五?

常无意没有问。

他一向不喜欢探听别人的秘密。

老婆婆又道:“他不但是狼山上的王,只要他高兴,随便到什么地方都可以称王。当今江湖中的高手们,几乎已没有一个人的武功能比得上他。”

她的口气中并没有愤恨和怨毒,反而好象充满了仰慕。

她又开始喝酒,一日就把剩下来的酒全都喝光,眼睛里总算又有了点光。

常无意的酒瓶也空了。

老婆婆看着他,忽然道:“你为什么不问我跟朱五究竟是什么关系?”

常无意道:“因为我并不想知道。”

老婆婆道:“真的不想?”

常无意道:“别人的秘密,我为什么要知道?”

老婆婆又瞥着他看了半天,轻轻叹了口气,道:“你是个好孩子,我喜欢你。”

她忽然从身上拿出枚东西塞在常无意手里,道:“这个给你,你一定有用的。”

她拿出的是个已被磨光了的铜钱,上面却有道刀痕。

常无意忍不住问:“这有什么用?”

老婆婆道:“它能救命。”

常无意道:“救谁的命?”

老婆婆道:“救你们的命。”

她又解释:“你若能遇见一个左手上长着七根手指的人,将这枚铜钱交给他,随便你要他做什么,他都会答应。”

常无意道:“这个人欠你的情?”

老婆婆点点头,道:“只可惜你未必能遇见他,因为他是头夜狼,白天从不出现。”

常无意道:“我可以在晚上找他。”

老婆婆道:“你绝不能去找他,只能等着他来找你。”

她的表情很严肃,又道:“在别的狼人面前,甚至连提都不要提起这个人。”

常无意还想再问,老婆婆却已睡着了。

忽然就睡着了。

常无意只有悄悄地退出去,等他出门的时候.老婆婆的身子又缩成一团,缩在床角,又变得说不出的衰老疲倦,惊慌恐惧。

(二)

常无意坐下来,坐在蓝兰对面.刀锋般锐利的眼睛里,满布了红丝。

他已醉了。

他一向很少喝酒,他的酒量并不好。

蓝兰道:“你们在里面说的话,我们在外面也听见了。”

常无意知道。

他本来就希望他们能听见,免得他再说一次。

蓝兰道:“那位老婆婆究竟是什么人?”

常无意道:“是个老婆婆。”

蓝兰眨了眨眼,道:“我想她一定是位武林前辈,而且武功极高。”

常无意忽然回头,盯着小马,道:“这是你的女人?”

小马不能否认。

可是他当然也不能承认。

常无意道:“她若是你的女人,你就该叫她闭上嘴。”

蓝兰抢着道:“我若不是呢?”

常无意道:“我就会让你闭上嘴。”

蓝兰闭上了嘴。

常无意道:“这次我们上山,不是去游山玩水,我们是去玩命,所以....”

小马道:“所以你还有条件。”

常无意道:“不是条件,是规则,大家都遵守的规则。”

大家都在听着。

常无意道:“从现在开始,男人不能碰女人.也不能醒酒。”

他的目光快如刀:“若有人犯了这条规则,无论他是谁,我都会光剥他的皮。”

(三)

狼山的山势并不凶险,凶险的是山上的人。

可是山上好象连一个人的影子都没有,至少直到现在他们还没有看见过一个人。

现在已近黄昏。

夕阳满山,山­色­艳丽如图画。

常无意在一块平台般的岩石上停了下来,道:“我们歇在这里。”

立刻就有人问:“现在就歇下不嫌太早?”

问话的是香香。

直到现在,山势还很平坦,所以她们还骑在驴子上。

她的风姿优美而高贵,张聋子的眼睛很少离开过她。

常无意却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也没有回答她的话。

张聋子道:“现在已不算早。”

香香道:“可是现在天还没有黑。”

张聋子道:“天黑了,我们反而要赶路了。”

香香道:“为什么要在天黑的时候赶路?”

张聋子道:“因为天黑的时候比较容易找到掩护.而且这山上的夜狼们也远比别的狼容易对付些.何况……”

常无意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道:“她是你的女人?”

张聋子很想点头,却能只摇头。

常无意就到了香香的面前,轻飘飘一掌拍在她骑的驴子头上。

驴子倒了下去。

总算她反应还快,总算站住了脚,可是她也闭上了嘴。

小马笑了。

常无意霍然回头,瞥着他.道:“你在笑?”

小马本来就在笑,现在还在笑。

常无意道:“你在笑谁?”

小马道:“笑你。”

常无意沉下了脸,道:“我很可笑?”

小马道:“一个人若总喜欢做些可笑的事,无论他是谁,都很可笑。。

他不等常无意开口,很快的接着又道:“想不让天下雨,不让人拉屎,都是很可笑的事。想不让女孩子们说话也一样。”

常无意在瞧着他,瞳孔在收缩。

小马还在笑道:“听说驴皮也可卖点钱的,你为什么不去剥下它的皮?”

常无意走过去.对着他走过去。

小马还站在那里,既没有进,也没有退。

突听张聋子轻呼:“狼人来了。”

狼人终于来了。来了三个人。看来就象是个古洪荒时的野人,远远地站在岩石七八丈外的一棵大树下。

张聋子声音压得更低:“这一定是吃人狼。”

香香道:“他…他们真的吃人?”

她的声音发抖,她怕得要命,怕这些吃人的狼人,也怕常无意。

但是她仍然忍不住要问。

一一想要女孩子们不说话.实在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张聋子道:“他们不一定真的会吃人,至少他们敢吃人。”

老皮已经很久没有开口了,一直站得远远的,此刻终于忍不住道:“我知道他们最喜欢吃的是哪种人。”

香香道:“哪…哪种人?”

老皮道:“女人。”

他带笑又道:“尤其是那种看起来很好看,嗅起来又很香的女人。”

香香的脸白了。张聋子的脸却发了青。

小马立刻拉着他的手,道:“那边三位仁兄好象在说话。”

张聋子点点头。

小马道:“他们在说什么?”

张聋子闭上了眼,只闭了一下子立刻睁开。

他的样子也立刻变了,看来已不再是个又穷又脏的臭皮匠。

他忽然变得充满了权威。

他对自己做的事充满了信心——没有信心的人,怎么会有权威!

大家都闭上了嘴.看着他。

香香也在看着他。

他知道,可是这次没有去看香香,只瞧着对面那三个人的嘴在动。

三个人的嘴在动,他却连眼睛都没有眨。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这几条肥羊一定癫了,居然敢上狼山。”

“他们居然还坐着轿子来,看样子不但癫得厉害,而且肥得厉害。”

“可是其中好象还有一两个扎手的。”

“你看得出是谁?”

“那个­阴­阳怪气、象个活僵尸的人就一定很不好对付。”

“还有那个高头大马、好象很神气的人,说不定是个保镖的。”

“那个瞪着眼睛,看着我们的穷老头,而且已经吓呆了。”

“不管怎样,他们的人总比我们多.我们总得去找些帮手。”

“这两天山上的肥羊来的不少,大家都有买卖做,我们能去找谁?”

“不管怎么样,反正他们总跑不了,这票买卖既然是我们先看见的,我们总能占上几成。”

“我只要那三个女的。”

“若是被那些老­色­狼看见,你只怕连一点都分不到。”

“等他们用完了,我再吃­肉­行不行?”

“那倒没问题。”

“你最好一半红烧,一半清炖,我也有许久没有吃过这么漂亮的­肉­了。”

“我一定分你三大碗,把你活活胀死。”

这些话当然不是和张聋子说的,他只不过将这三个人说的话照样说出来而已。

三个人大笑着走了,常无意还是全无表情,老皮已露出得意洋洋的样子。

香香却已经快吓得晕了过去。

两顶轿子里,一个人又开始不停地咳嗽,喘气。

另外一顶轿子里的蓝兰已忍不住伸出头,看着小马,又看着常无意。

常无意居然睡了下去,就睡在岩石上,居然好象已睡着了。

他说过要歇在这里,就要歇在这里。

小马道:“这地方很好。”

蓝兰道:“可是……可是我总觉得这地方就象是个箭靶子。

岩石高高在上,四面一片空旷,连个可以挡箭的地方都没有。

小马道:“就因这个地方象个箭靶子,所以我才说好。”

蓝兰不懂。

她想问,看着常无意,又闭上了嘴。

幸好小马已经在解释:“这地方四面空旷,不管有什么人来,我们都可以一眼就看见了。”

张聋子道:“何况他们暂时好象还找不到帮手,等他们找到时,天已黑了,我们已走了。”

天还没有黑。

他们还没有走,也没有看见人,却听见了人声。

一种很不象是人声的声音,一种就象杀猪一样的声音。

这声音却偏偏是人发出来的。

——这两天来的肥羊不少,现在是不是已经有一批肥羊遭了毒手?

小马已坐下,又跳了起来。

常无意还躺在那里,眼睛还闭着,却忽然道:“坐下。”

“你要谁坐下?”

常无意道:“你。”

小马道:“你为什么要我坐下?”

常无意道:“因为你不是来多管闹事的。”

小马道:‘可惜我天生就是个喜欢管闲事的人。”

常无意道:“那么你去。”

小马道:“我当然要去。”

常无意道:“我可以保证一件事。”

小马道:“什么事?”

常无意道:“你死了之后,绝不会有人去替你收尸。”

小马道:“我喜欢埋在别人的肚子里,至少我总可以埋在别人的肚子里。”

常无意道:“只可惜别人喜欢吃的是女人的­肉­。”

小马道:“我的­肉­也很­嫩­。”

他已准备要去。

可是他还没有去,已有人来了。

(四)

岩石左面,有片树林。

很浓密的树林,距离岩石还有十余丈。

刚才杀猪般的惨呼声,就是从这片树林里发出来的。现在又有几个人从树林里冲了出来。

几个满身都是鲜血的人,有的断了手臂,有的缺了一条腿。

他们冲出来的时候,还在惨呼;惨呼还没有停,他们已倒了下去。

就倒在岩石下。

见死不救的事,你就算砍下小马的脑袋,他也绝不会做的。

他第一个跳了下去,也只有他一个人跳下去。

常无意还在躺着。

香香还坐在轿子里。

老皮虽然站着,却好象也睡着了,睡得比常无意还沉。

香香在看着张聋子。

张聋子没有睡着,所以他只好也硬着头皮往下跳。

他是聋子,但他却不是傻子,就算他想装傻也不行。

因为他知道香香正在看着他。

他的耳朵虽然聋得象木头,可是他的眼睛比猫还­精­。

平台般的岩石下倒着八个人。有的在挣扎呻吟,有的在满地乱滚。

有的非但连滚都不能滚,连动都不能动了。

每个人身上都有血。

鲜红的血.红得可怕。

小马想先救断臂的人,又想先救断脚的人,也想先救血流得最多的人。

他实在不知道应先救谁才好。

幸好这时张聋子也跳了下来。

小马道:“你看怎么办?”

张聋子道:“先救伤最轻的人。”

小马不反对。

他知道张聋子说得有理,他自己也早想到这一点,只不过他的心比较软而已。

伤最轻的人,最有把握救活,只有活人才能说出他们的遭遇。

别人的遭遇,有时就是自己的经验。

经验总是有用的。

伤得轻的人,年纪最不轻。

他的血流得最少,脸上的皱纹却最多。

小马扶起了他,先给了他两耳光。

打人耳光并不是因为愤怒和怨恨,有时也会因为是爱。

有时是因为让人清醒。

两耳光打下去,这个人果然张开了眼睛,虽然只不过张开一条线,也总算是张开了眼睛。

小马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这个人在喘息,不停的喘息、呻吟,道:“狼山…狼人……要钱…’要命...”

他虽然答非所问,小马却还是要问:“你们好好的来狼山做什么?”

这个人道:“因为……因为…”·因为...我们要宰你。”

这一连说了三次“因为”,小马正注意在听。

他在小马注意听的时候,就在他说“我要宰你”几个字的时候.他就忽然出手。

不但他出手,另外的七个人也已出手,四个人对付一个人,八个人对付两个人。

断臂的人本来就是独臂人.断腿的本来就是断腿人。

血本来就是太红,红得已不太象血。

八个人同时出手.八个人都很想出手一击就要了他们的命。

八个人手上都有武器,四把小刀,两把短剑,一个铁护手,带着倒刺的铁护手,还有一样居然是武林中并不常见的镖枪。

镖枪的意思,就是一种很象镖的枪头,也就是一种很象枪头的镖.可以拿在手上做武器,也可以发出去做暗器。

他们用的兵刃都很短。

一寸短,一寸险。

何况他们出手的时候,正是对方绝对没有想到的时候。

幸好小马还有拳头,

他一拳就打在那个脸上皱纹最多的鼻子上,另外一拳就打在鼻子上没有皱纹的脸上。

幸好他还有脚。

他一脚踢飞了一个用小刀的独臂人。等到另一个独腿人的镖枪刺过来时,也就是他听是了两个人鼻子碎裂的声音时。

他两只手一拍,夹住了镖枪,眼睛就盯着这个独腿人。还没有等到他出手.已经嗅到了一股臭气。

这个独腿人身上所有发臭的排泄物,都已经被吓得流了出来。

小马并不担心张聋子。

张聋子的耳朵虽然比木头还聋,手脚却比猫子还灵活。

他已经听见另外四个人骨头碎裂的声音。

所以他就瞪着这个已发臭的独腿人,道:“你就是狼山上的?”

独腿人立刻点头。

小马道:“你是吃人狼?还是君子狼?”

独腿人道:“我...我是君子...”

小马笑了:“他真他妈的是个君子。”

他笑的时候,膝头已经撞在这位君子最不君子的地方。

这位君子狼叫都没有叫出来,忽然间整个人就软了下来。

原来倒在地上的八个人.现在真的全都倒在地上了。

这次倒了下去,就算华陀再世,也狠难再让他们爬起来。

小马看着张聋子。

张聋子道:“看样子我们好象上了当。”

小马笑笑。

张聋子道:“可是现在看起来,真正上当的还是他们。”

小马大笑,道:“这也许只不过因为他们都是君子。”

张聋子道:“君子是不是总比较容易上当?”

小马道:“君子总比较喜欢要人上当。”

他们在笑,大笑。

岩石上却连一点动静都没有。

小马不笑了,张聋子也已笑不出。

这也许只不过是调虎离山之计——敢下来的人,至少总比不敢下来的胆子大些。

艺高人胆大。

胆子大的人,功夫通常也比较高。

他们下来了,留在岩石上的人说不定巳遭了毒手。

这次是张聋子先跃了上去。他忘记不了刚才香香看着他的眼神。

他一跳上去,就看见了香香的眼睛。

眼睛还是睁开着的,睁得很大、很大很美的一双眼里,却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

无论什么人的身上.表情最多的地方,通常都是他的脸。

无论什么人的脸上,表情最多的地方通常都是他的眼睛。

无论谁的眼睛里,通常都有很多表情.有时悲伤,有时欢悯,有时冷漠,有时恐惧。

香香眼睛里这种表情.却绝不是这些言词所能表示的。

因为有一把刀正架在她的脖子上。

她是个年轻而美丽的女孩子,她的脖子光滑、柔美、雪白。

她的脖子很细。

架在她脖子上的刀却不细——三十七斤的鬼头刀绝不会细。

拿着刀的手更粗,

张聋子的心沉了下去。

物以类聚。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

龙交龙,凤交凤,王八交王八,老鼠交的朋友一定会打洞。

小马不是个好人——至少在某些方面来说,他绝不是好人。

他喜欢打架.喜欢管闹事,他打架就好象别人吃白菜一样。

张聋子是小马的老朋友.就在那刚才的一瞬间,他还打倒了四个人,

他当然不会因为只看见一把三十七斤重的鬼头刀就被吓得魂飞魄散。

不管这把鬼头刀架在谁的脖子上,他的心都绝不会沉下去。

——只有真正被吓住的人,心才会沉下去、

他的心沉下去,只因为这把鬼头刀之外,他还看见了另外十七把鬼头刀,

岩石上连轿夫在内只有十一个人。除了轿子里的蓝兰和病人外,每个人脖子上都架着一把刀。

鬼头刀的份量有轻有重。

架在香香脖子上的一把,就算不是最轻的,也绝不是最重的。

战狼

(一)

鬼头刀的刀头重,刀身细,一刀砍下来,就象是一把锤子一样重。

鬼头刀很少砍别人的地方,鬼头刀通常只砍人的头。

一刀砍下,头就落地.绝对用不着再砍第二刀。

尤其是架在常无意脖子上的一把。那当然是最重的一柄。

常无意还在睡觉。

十八柄鬼头刀,十九个人。狼人。

一个人手里没有刀,却拿着根比鬼头刀还长的旱烟管。

张聋子知道这个人是谁。

他见过老狼卜战一面.这个人的装束打扮、神气派头,简直就象是跟卜战一个模子铸出来的。

一个不太好的模子。

所以卜战的毛病,这个人全都学全了,但卜战那种不可一世的气概,这个人一辈子都休想学会。

张聋子道,“你是卜战的儿子,还是他的徒弟?”

这个人根本不理他,却在盯着小马。

小马也跃上了岩石,却笑道:“我看他只不过是那匹老狼的灰孙子。”

张聋子大笑。

他当然故意在笑了,其实他心里连一点想笑的意思都没有。

看着一把鬼头刀架在一个自己喜欢的女人脖子上.无论谁心里都不会觉得愉快。

何况他早就听说老狼卜战属下的“战狼”彪悍勇猛,悍不畏死,杀起人来,更好象砍瓜切菜一样,绝不会眨一眨眼。

故意装出来的笑声,总不会太好听,而且通常都是想故意气气别人。

这个人居然还能沉得住气,居然还是不理他,还是盯着小马,道:“你姓马?”

小马点点头。

这人道:“你就是那个愤怒的小马?”

小马道:‘你呢?你是不是叫做披着狼皮的小狗?”

这人长着三角眼,一张三角脸虽已气得发白,却还是努力要装出一副气派很大、很能沉得住气的样子。冷冷道:“我知道你的来历。”

小马道:“嗯?”

这人道:“你是从东北边上的乱石山岗下来的?”

小马道:“是又怎么样?”

这人道:“听说你的拳头很硬,一举就把彭老虎打得直到现在还爬不起来。”

小马道:“你是不是也想试试?”

这人冷笑道:“现在乱石山岗虽然已跨了,算起来我们总还是道上的同源,所以我才对你特别客气。”

小马道:“其实你也用不着太客气。”

这人板着脸道:“我叫铁三角。”

看着他的三角眼和三角脸,小马笑了道:“这名字倒总算没起错。”

铁三角道:“你的名字要却叫错了。”

小马道:“哦?”

铁三角道:“其实你本来应该叫笨蛋才对,因为你实在笨得要命。”

他用手里的旱烟管四下点了点,道:“你数数我们这次来了几把刀?”

小马用不着再数。

一下子忽然看见这么多把鬼头刀,无论谁都会偷偷数一遍的。

他也早就数过了。

铁三角道:“你再看看这十八把刀现在搁在什么地方?”

小马用不着再看.他早就看得很清楚。

常无意、香香、曾珍、曾珠、老皮,再加上四个轿夫,每个人脖子上都架着一把刀。

剩下的九把刀,四把架在轿子上,五把守住了岩石的四周。

他们这次的行动显然很有计划,先用躺在岩石下面的那八个人分散对方注意,再出其不意从另一面掩上岩石偷袭。

唯一让小马不懂的是,常无意既不瞎、也不聋,怎么会让刀架在脖子上的。

他看得出这其中一定别有用意.所以他就尽量跟铁三角泡着。

张聋子却有点沉不住气了,香香的样子已越来越可怜。

铁三角道:“有十八把大刀架在你朋友的脖子上,你还敢在我面前张牙舞爪,胡说八道,你说你是不是笨得要命?”

小马居然承认:“是.我是笨得要命。”

他又笑了笑:“要别人的命。”

铁三角也笑了.大笑。

他当然也是故意笑的,笑得比张聋子还难听:“这话倒不假。你确实笨得可以要别人的命。”

笑声忽然停顿,三角脸又板了起来,冷冷道:“现在你就可以先要一个人的命,我甚至可以让你随便选一个人。”

他用旱烟管指了指香香,道:“你看她这条命怎么样?”

小马道:“很好。”

张聋子立刻急了:“很好是什么意思?”

小马叹道:“很好的意思就是说,她这条命很好,不能让别人要走。”

张聋子松了口气,铁三角却在冷笑。

小马叹道:“只可惜人家的刀现在就架在她的脖子上,人家是要她的命,还是不要她的命?我连一点法子都没有。”

铣三角道:“你总算是个聪明人。”

小马道:“有件事我却很不明白。”

铁三角道:“你可以问。”

小马道:“你们的刀都很象蛮快的。”

铁三角道:“快得很。”

小马道:“象这样的快刀.要砍下别人的脑袋.好象并不难。”

铁三角道:“一点都不难。”

小马道;’你们为什么还不砍?”

铁三角道:“你猜呢?”

小马道:“是不是因为最近你们吃得太饱没事做,想要拿他们来消遣消遣?”

铁三角道:“这种消遣的法子并不好玩。”

小马道:“难道你们想用他们来要胁我.要我去替你们做件什么事?”

铁三角道:“这次你总算问对了。”

小马道:“你想要我­干­什么?”

铁三角道:“我只想要你这双拳头。。

小马看着自己一双拳头,道:“我这双拳头只会揍人,你要来­干­什么?”

铁三角道:“要你不能再揍人。”

小马道:“你们有十八把大刀,难道还怕我这双拳头?”

铁三角道:“小心些总是好的。”

小马道:“你是想我把这双拳切下来送给你,免得我找你们麻烦?”

铁三角道:“你说得并不完全对,意思却也差不多了。”

小马笑了:“好,送给你就送给你!”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的人已冲了过去,拳头已到了铁三角的鼻子上。”

铁三角并不是没有看见这一拳打过来。

他看得很清楚。

可是他就偏偏躲不过。

拳头打在鼻子上的声音并不大,鼻骨碎裂时更几乎连声音都没有。

可是这种滋味可不太好受。

钦三角只觉得脸上一阵酸楚,满眼都是金星.他一个筋斗跌了下去,大吼一声:“杀!”

这个“杀”说出来,架在脖子上的九把刀立刻往下砍。

张聋子也冲了过去,准备先托住对付香香那个人的臂,再给他一拳。

可是他根本就用不着出手。

他还没有冲过去,拿着鬼头刀的大汉已惨叫一声,痛得弯下了腰。

一弯下腰,就倒了下去,一倒下去,就开始满地乱滚。

那个看起来又害怕、又可怜的香香,却还好好的站着,看着他,好象显得很同情,柔声道:“对不起,我本不该踢你这个地方的,可是你也用不着太难受,这地方被踢断了,也少了许多麻烦。”

张聋子吃惊地看着她.已看呆了。

这个又温柔、又柔弱的女人,出手简直比他还快。

等他再去看别人时,来的十九匹战狼已倒下去十七个。

一个人满脸鲜血淋淋,整个一张脸上的皮都已几乎被剥了下来。

这个人当然就是刚才要宰常剥皮的人。

死得最快的两个.是刚才站在蓝兰轿子外的两个。

他们动也不动地躺在地上,全身上下只有一点儿伤痕。

只有眉心间有—滴血。

没有死的两个,还站在病人那轿子的外面,可是手中的刀再也砍不下去。

常无意冷冷地看着他们。

他们的腿在发抖,有一个连裤档都已湿透。

常无意道:“回去告诉卜战,他若想动,最好自己出手。”

听见了“回去”这两个字,两个人简直比听见中了状元还高兴,撒腿就跑。

常无意道:“回来。”

听见了“回来”这两个字,另外一个人的裤挡也湿了。

常无意道:“你们知道我是谁?”

两个人同时摇头。

常无意道:“我就是常剥皮。”

开始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用脚尖从地上挑起了一把鬼头刀。

说完了这句话.两个人脸上已都少了一块皮。

小马在叹气。

常无意道:“你叹什么气?”

小马道:“我本来以为是他们想拿你来消遣,现在我才明白,原来你是想拿他们来消遣。难道你认为我们跟你一样,吃饱了没事做?”

常无意冷笑。

小马道:“你为什么不早点出手?”

常无意道:“因为我不想笨得要别人的命。”

小马道:“要谁的命?”

常无意道:“说不定就是你的。”

小马也在冷笑。

常无意道:“你若能晚点出手,现在我们一定太平得多。

小马道:“现在我们不太平?”

常无意闭上了嘴.刀锋般的目光,却在瞄着右边的一处山峡。

夕阳已消逝,夜­色­已渐临。

山块后慢慢地走出七个人来,走得很斯文,态度也很斯文。

走在最前面的一个人,儒衣高冠,手里轻摇着一把折扇。

折扇上可隐约看出八个字:“淳淳君子,温文如玉。”

(二)

夜­色­还未深。这个人斯斯文文地走过来,走到岩石前,收起折扇,一揖到地。

后面的六个人也跟着一揖到地。

礼多人不怪,人家向你打恭作揖,你总不好意思给他一拳头的。

老皮第一个抢到前面去,赔笑道:“大家素未谋面,阁下何必如此多礼?”

白衣高冠的儒者微笑道:“萍水相逢,总算有缘,只恨无酒款待贵客,不能尽我地主之谊。”

老皮道:“不客气,不客气。”

白衣高冠的儒者道:“在下温良玉。”

老皮道:“在下姓皮。”

温良玉道:“皮大侠在下闻名已久,常先生、马公子和张老先生的大名,在下更早就仰慕得很,只很缘悭一面.今日得见,实在是快慰平生。”

他只看了他们一眼,他们的来历底细,他居然好象清楚得很。

小马的心在往下沉,因为他已经猜出这个人是谁了。

温良玉道:“据闻蓝姑娘的令弟抱病在身,在下听了也很着急。”

小马忍不住道:“看来你的消息实在灵通得很。”

温良玉笑了笑,道:“只可惜此山并非善地.我辈中更少善人,各位要想平安渡过此山,只怕很不容易,很不容易。”

小马道:“那也是我们的事,跟你好象并没有什么关系。”

温良玉道:“也许在下可以稍尽绵力,助各位平安过山。”

老皮立刻抢着道:“我一眼就看出阁下是位君子,一定值得为善最乐这句话的。”

温良玉长长叹息,道:“在下虽然有心为善,怎奈力有不逮。”

小马道:“要怎么样你奇$%^書*(网!&*$收集整理的能力才能达?”

温良玉道:“此间困难重重,要想过山,总得先打通一条路才是。”

小马道:“这条路要怎么样才能打得通?”

温良玉又笑了笑,道:“说起来那倒也并非难事,只要...”

小马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温良玉淡淡道:“只不过十万两黄金,一双拳头,一只手而已。”

小马笑了:“只要是金子都差不多,拳头和手就不同了。”

温良玉道:“的确大有不同。”

小马道:“你想要什么样的拳头,什么样的手?”

温良玉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千万不能伤损.所以…”

小马道:“所以你想要会揍人的拳头,会剥皮的手?”

温良玉并不否认,微笑道:“只要各位肯答应在下这几点.在下保证蓝妨娘的令弟在三日内就可以平安过山,否则...”

他又叹了口气:“否则在下就爱莫能助了。”

小马大笑。

他并不是故意大笑.他是真的笑。

他忽然发现了一件事——这些伪君子们不但可恨,而且可笑。

无论在什么地方的伪君子都一样。

温良玉却面不改容,道:“这条件各位不妨考虑,在下明日清晨再来静候佳音。”

小马故意作出很正经的样子,道:“你一定要来。”

温良玉道:“夜­色­已深,前途多凶险,各位若是想一夜平安无事,还是留在此地的好。”

他又长长一揖,展开折扇,慢慢地走了。

后面的六个人也跟着长揖而去。走的还是很斯文,连一点火气都没有。

小马的火气却已大得要命,恨恨道:“他为什么不出手?”

常无意道:“他若出手了,你又能怎么样?”

小马道:“只要他出手.我保证他的鼻子现在已经不象个鼻子。”

常无意冷冷道:“那时你的人也很可能不象是个人。”

张聋子抢着道:“这些人就是君子狼?”

常无意道:“那个人就是君子狼。”

张聋子道:“你早就看见他们了?”

常无意道:“那时你们正在后面急着救命,救你们自己的命。”

张聋子道:“你故意跟卜战的手下泡着.就因为你知道有战狼在这里,他们就不会来。”

常无意道:“这是狼山上的规矩。”

张聋子叹了口气:“看来他们的确比那几把鬼头刀容易对付得多。”

他忍不住又问:‘可是现在卜战的手下已经走了,他们为什么没有出手?”

常无意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张聋子道:“现在已经到了晚上。”

常无意道:“君子狼从不在夜间出手。”

张聋子道:“这也是狼山上的规短?”

常无意道:“是的。”

老皮远远地站着,忽然叹了口气,道:“幸好他要的不是我的拳头,也不是我的手。”

他站得很远,可是这句话说完,常无意已经到了他的面前。

老皮的脸­色­立刻变了,想勉强笑一笑,一张脸都已完全变硬了。

看见了常无意,他简直比看见了个活鬼还害怕。

常无意瞥着他,冷冷道:“他们不要你的拳头,也不要你的手,可是我要。”

老皮道:“你……你...”

常无意道:“我不但要你的手,我还要剥你的皮。”

老皮本来很高,忽然间就矮了一半。

常无意淡淡的接着道:“只可惜你的手人家不要,你的皮也没有人要。”

他转过身,蓝兰已下了轿,他连看都没有看老皮一眼。

老皮居然还不敢站起来。

蓝兰却过来亲手扶起了他,柔声道:“谢谢你,刚才那两把鬼头刀几乎已砍在我身上,若不是你的夺命针,我只怕活不到现在。”

老皮揉揉鼻子,又揉揉眼睛.道:“这种事你又何必再提,我本来不愿让他们知道的。”

蓝兰道:“我知道你深藏不露,可是救命之恩,我也不能不说。”

她用一只纤纤玉手往鬓脚摘下一朵珠花:“这是一点小意思,你—定要收下。”

珠花是用三十八粒晶莹圆润的珍珠串成的,每—粒都同样大小。

老皮本来想推的,看了一眼,本来要去推的那只手,已将这朵珠花握在手心了。

他是识货的人.他已看出这朵珠花至少够他大吃大喝三个月。

小马却显得很吃惊,并不是因为他收下了这朵珠花,而是因为蓝兰说的话。

吃惊的并不只小马一个人。

张聋子看看他,再看看地上那两具尸身,眉心间的—滴血:“你几时学会这种武器的?我怎么从来没看见你用过?”

老皮­干­咳了两声,昂起了头,道:“这是致命的暗器,在朋友面前我怎么会使出来?不到必要的时候,我也不会使出来。”

蓝兰轻轻叹了口气,道:“你真是个好朋友。”

她有意无意之间瞄了常无意一限,常无意脸上却全无表情。

蓝兰道:“十万两黄金,我是可以拿得出来的.可是那位温君子的条件,我绝不考虑。”

这次她转过头去正视常无意,道:“现在天已黑了,我们是不是已经可以往前走?”常无意点点头。

小马道:“谁在前头开路?”

常无意道:“你。”

小马道:“你在后?”

常无意道:“是。”

小马道:“张聋子呢?”

常无意道:“他陪你。”

老皮抢着道:“我也陪小马。”

常无意冷冷道:“你既然有这么好一手暗器功夫,就该居中策应。”

老皮道:“反正我总不会到后面去的。”

常无意冷笑。

小马道:“一有警兆,大家就应该抢先去保护两顶轿子。”

常无意冷笑道:“也许他们根本不需要….”

这句话他还没有说完,忽然有两条人影从地上飞扑而起。

铁三角并没有死。

另外一个被小马打碎了鼻子的也没有死,鼻子并不足致命的要害。

小马并不喜欢杀人。

轿子里的病人又在咳了。

两条人影一掠起,就扑向这顶轿子,只要能胁制轿子里的这个病人,别的人也同样被胁制。

铁三角虽然没有躲开小马那一拳,功夫却很不错,不但身法很快,看得也准。

现在小马、张聋子、常无意都距离这顶轿子很远,一行人中,只有他们三个最可怕。

铁三角看准了这是最好的机会。

他手里的旱烟管是­精­钢打成的,烟斗大如拳头,无论是打在人的脑袋上,还是打在|­茓­道上,一击就可致命。

他的同伴已悄悄抓起了一把鬼头刀。

刀光一闪,直劈轿顶。

三十七斤重的鬼头刀,凌空—刀劈下,轿顶最好的木头,也要被劈开。

轿子里的病人咳得更厉害,看来绝对避不开他们这一击。

小马和常无意的出手虽快,现在出手也是万万来不及的了。

铁三角这时出手,当然已有了一击必中的把握。

可是算错了。

就在这时,轿下的黑影中,竟忽然有两道剑光闪电般飞起。

一柄剑顺着鬼头刀的锋斜削过去,就听见一声惨叫。

鲜血飞溅,拿刀的人四根手指己被削落.剑光再一闪,就已穿胸而过。

这一剑不但使得­干­净利落、迅速准确,而且凶狠毒辣无比。

那道火星四激,“叮叮叮”三声响,旱烟管已接住三剑。

铁三角毕竟不是容易对付的人。脚尖找到了轿杆,借力凌空翻身。

强敌环伺,他怎么敢恋战?他想走。

谁知这时剑光已到了他胯下,剑光再—闪,竟刺入了他的裤挡。

这一剑更狠、更准、更毒辣。

铁三角狼叫般惨呼,至死也不信使出这招的,竟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

(三)

剑尖还在滴血。

两个小姑娘并肩站着.脸上蒙着的黑纱在晚风中轻轻地飘动。

她们拿着剑的手却稳如磐石。

她们居然还在吃吃地笑。

对她们来说,杀人竟好像只不过是种很有趣、很好玩的游戏。

这也许只因为她们年纪还太小,还不能了解生命的价值。

她们的笑声好听极了,笑的样子更娇美。

常无意冷冷地看着她们,忽然道:“好剑法。”

曾珍娇笑着道:“不敢当。”

曾珠却噘起嘴道:“只可惜我们还是打不过那小马.我的脸都被他打肿了。”

看她们的神情,听她们说话,只不过还是两个小孩子。小孩子怎么会使出如此毒辣老练的剑法?

常无意道:“你们的剑法是谁传授的?”

曾珠道:“我偏不告诉你。”

曾珍吃吃地笑着道:“听说你比小马还有本事,你怎么会看不出我们剑法的来历?”

常无意冷笑,忽然就到了她们面前,出手如电,去夺她们的剑。他用的是空手入白刃,还带着七十二路小擒拿法。

这种功夫他就算练得还未登蜂造极,江湖中能比得上他的人却已不多。

两个小姑娘吃吃一笑,挺起了胸,两柄剑已藏到背后。小姑娘虽然是小姑娘,胸前的两点已如花蕾般挺起。

常无意虽然无意,一双手也不能抓到小姑娘的胸部上去。

曾珍娇笑道:“这是我们的剑,你为什么要来抢我们的剑?”

曾珠道:“一个大男人要来抢小孩子的东西,你羞不羞?”

曾珍道:“羞羞羞.羞死人了。”

常无意脸­色­发青,竟说不出话来。

谁知两个小姑娘身形一转,剑光乍分,竟毒蛇般刺向他左右两肋。常无意空手夺白刃的功夫虽厉害.可是骤出不意,竟不敢去夺她们这—剑。

幸好他总算避开了。

两个小姑娘却偏偏得理不饶人,一左—右.联手抢攻.眨眼间攻出三剑,这三剑不但迅速毒辣.配合得更好,最后一剑如惊虹交错,眼看着就要在常无意的胸前上对穿而过。

准知常无意的身子突然一偏,两柄剑竟都被他挟了入肋。

这—着用的真绝.也真险。两个小姑娘用尽力气也设法子将自己的剑从他肋下拔出来。

曾珍呶起了嘴,好像已经快哭出来的样子。曾珠却已真的流下泪来了。可是她们还在拼命用力;想不到常无意的两肋突然又松开。两个小姑娘身子立刻往后倒,一起跌在地上,索­性­不站起来了。

曾珠流着泪道:“大人欺负小孩子,不要脸,不要脸。”

曾珍本来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流,现在却放声大哭起来。

轿子里的咳声已停了,一个人喘息着道:“住嘴。”

他虽然只说了两个字,却好像已用尽了全身力气。喘息更剧烈。

这两个字的声音虽然微弱,却好像神奇的魔咒一样,简直比魔咒还灵验。两个小姑娘立刻不哭了,立刻擦­干­了眼泪,乖乖地站在一边,

常无意还站在那里,看着那顶轿,好像已看得入了神。只可惜他什么都看不见。

轿子上的帘拉得密密的.连一条缝都没有.轿子里的人又在不停地咳着。

这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究竟得了种什么样的病?常无意没有问。他终于转过身,慢慢地走回声,小马和张聋子正在等着他。

小马道:“你看出了她们的剑法没有?”

常无意闭着嘴。

小马道:“我也看不出。”

他在苦笑:“这样的剑法我非但看不出,我简直连看都未看过。”

张聋子道:“那不是武当剑法。”

小马道:“当然不是。”

张聋子道:“也不是点苍、昆仑、南海、黄山的。”

小马道:“废话。”

这的确是废话。武林中七大剑派的剑法,他们绝对一眼就看得出来。

张聋子却道:‘这不是废话。”

小马道:“哦?”

张聋子道:“连我们都没有看见过的剑法,别人大概都未曾看过。”

小马道:“嗯。”

张聋子道:“所以这种剑法也许根本没有在江湖中出现过!”小马在听,常无意也在听。

张聋子又道:“可是看这种剑法的辛辣老到,必定已存在了很久。”

小马道:“有理。”

张聋子道:“传授她们这种剑法的人,当然也是位绝顶的高手。”

小马道:“一定是。”

张聋子道:“从未出现过江湖的绝顶高手有几个?”

小马道:“不多。”

张聋子道:“所以我们若是仔细想想,一定能想得出来的。”

蓝兰又进了轿子,老皮、香香和那两个小姑娘都躲得远远的,根本不敢告近他们。可是他们的声音还是很低。

张聋子的声音压得更低,道:“那柄夺命针也绝不是老皮发出来的。”

小马同意。

张聋子道:“你那位蓝姑娘故意说是他,只因为她知道老皮一定会顺水推舟,承认下来?”

小马笑道:“这种好事他当然不会拒绝.否则就算真是他­干­的,他也会死不认帐。”

张聋子道:“暗器若不是老皮发的,那么是谁呢?”

小马故意不开口,等他自己说下去。

张聋子道:“蓝始娘为什么要把这事一定推到他身上,而且还送他一朵至少要值好几百两银子的珠花?”

小马道:“不止几百两,至少二、三千。”

张聋子道:“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是不是她眼睛有毛病?看错了人?”

小马道:“我保证她的眼睛连半点毛病都没有。”

张聋子吐出口气,道:“那么这件事就只有一个解释了。”

小马道:“你说。”

张聋子道:“暗器根本就是她自己发出的,可是她不愿别人知道她是位高手,为了掩饰自己的行藏,就只有把这笔帐推在老皮身上。”

小马道:“有理。”

张聋子道:“传授那姐妹两人剑法的,很可能也是她。”

小马道:“很可能。”

张聋子道:“她为什么要掩饰自己的行藏?会武功又不是丢人犯法的事。”

小马看着他,过了很久.才悠然道:“我也想问一件事。”

张聋子在看着他的嘴。

小马道:“她做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张聋子—句话都没有说,掉头就头,小马却回头看着常无意。

常无意脸上全没表情,只说了一个字:“走!”

(四)

夜­色­已深。

山路也渐渐崎岖.驴子已走不上来。

香香和曾珍姐妹始终跟着病人的轿子走,老皮总是在她们的前后左右打转,好象很想找机会愿她们搭讪搭讪。其实老皮并不能算是个­色­中的恶鬼,他最多也只不过是个普通的­色­鬼而已。

小马并不是没有想到蓝兰。蓝兰做的事虽然跟张聋子没关系,跟他却多多少少总有点关系。

——蓝兰为什么要掩饰自己的武功?

一一她弟弟究竟得了什么样的怪病?为什么只有一个人能医?

——她弟弟是个什么人?为什么一直都不肯露面?

他没有想下去,因为他忽然看见三个人从前面的路上走过来。

夜­色­虽已深,可是月已将圆了,在月­色­下他还是看得很清楚。

三个人是二女一男。男的是赤足穿着双草鞋,头发乱得象­鸡­窝,远远就可以嗅到他身上的汗臭气。据小马判断,这个人至少已有十来天没洗过澡。

可是两个女的却紧紧挽住他的臂,好象生怕他跑了。

她们还都很年轻。不但年轻,而且很美。

她们穿得也很随便,一个穿着两边开叉的长裙,每走一步,都会露出大腿来。

她的腿雪白、修长、结实,甚至连小马很少看见这样诱人的腿。

另一个虽然没有露出腿,衣襟却是散开的,坚挺的Ru房隐约可见。

三个人的举动都有点吊儿郎当的样子,就好象对什么事都不在乎的样子。

这里是狼山。

可是看他们的样子,却好象在自己家里的花园中散步。

小马看着他们的时候,他们也在看着小马。尤其是那个有双美腿的女孩子,一双眼睛简直就象是钉子盯在小马的脸上。

小马居然转过脸。他并不是怕事的人,也不是君子,只不过他并没有忘记那老婆婆的话:

——山上有群年青人,叫嬉狼、又叫迷狼。

——他们有时杀人.有时教人.只要你不惹他们,他们通常也不会来惹你。

小马并不想惹事.他们果然也没有惹小马,对别的人更都没有看一眼。

三个人手挽着手,施施然走进山路旁的一片树林里。

老皮还在盯着那双玉腿,男的忽然回头瞪了他一眼,眼睛里就好象有有把快刀,看得老皮竟忍不住震了一震。

那位有双美腿的女孩子,却回头看着他笑了笑,又笑得他连骨头都酥了。

就在他们消失在树林中时,山路两旁忽然出现三十多个黑衣人。

夜战

(一)

夜狼来了。

只有在黑 暗中才会出现的,无论是人还是野兽.都比较神秘可怕些。

只有在黑暗中才会出现的人,多少总有点见不得人的地方。

他们黑衣、黑鞋、黑巾蒙面,每个人都有双狼一般的眼.每个人行动都很矫健。

最后走出来的一个却是个跛子。

他的行动看来最迟钝,走得最慢.可是他一出来,就象是利刀出鞘,自然带着种杀气。

小马带头、常无意殿后的一行人,圈子已在渐渐缩小。

珍珠姐妹已握住了她们的剑。

老皮的一双眼珠溜溜乱转,好象已在准备夺路而逃。

跛足的男衣人慢慢地走出来,轻轻地咳嗽两声,大家本来以为他正准备开口、

谁知他的咳嗽声一起,各式各样的兵刃和暗器,就暴雨般向小马这一行人打了过来。有刀,有剑.有枪,有长棍.有饺子镖,有连珠箭.甚至有迷香。

江湖上五门、下五门的兵刃暗器,在这一瞬间几乎全都出现了。

每一样的兵刃和暗器,打的都是对方不死也得残废的要害。

幸好这些人之中的高手并不多。

珍珠姐妹挥剑急攻,香香的—双纤纤玉手杖腰里—带,竟抽出条一丈七八尺长的软刀。

用迷香的那两个人,小马抢先冲过去,两拳就打碎了两个鼻子。

常剥皮身形飘忽如鬼魅,只要遇上他的人.立刻就倒下去。

可是各式各样的兵刃和暗器,还是浪潮般一次又一次卷上来。

剑锋上溅出的鲜血,在月光下看来就象会发光的。

但他们究竟是女孩子,手已经渐渐软了,已经开始在喘息。

老皮更是不断的在惊呼怪叫,也不知是不是已受了伤。

小马和张聋子已冲过来挡在病人和蓝兰的轿子前面。

始轿的那大汉手挥铁­棒­,虽然打碎了好几个人头,自己也挂了彩。

张聋子道:“擒贼先擒王!”

他用的奇形之刀,真的和鞋匠削皮时用的差不多。

一刀斜斜挥出.一条手臂断落。

小马道:“你要我先对付那个跛子?”

张聋子点点头。

跛足的黑衣人一旁袖手旁观,忽然又咳两声,道:“退。”

这一个字说出口,所有没有倒下的黑衣人立刻退入黑暗中。

跛足的黑衣人早已不看见。

刚才还血­肉­横飞的战场,忽然间就变得和平面安静。

若不是地上的那些伤者和死人,就象根本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香香和珍珠姐妹已坐了下去,就坐在血泊中,不断地喘息。

老皮更好象整个人都软了,索­性­躺了下去。

只听蓝兰在轿子里问:“他们走了?”

小马道:“是。”

蓝兰道:“我们伤了几个人?”

常无意道:“三个。”

受伤的是两轿夫和曾珍,老皮虽然叫得最凶,身上却连一点儿伤都没有。

蓝兰道:“我这里有刀伤药,拿去给他们。”

她从帘子里伸出手,手里有个玉瓶。

她的手比白玉更润滑。

小马伸手去接.她的手忽然轻轻握了握他的手。纵有千言万语,也比不上她这轻轻一握。

他心里竟不由自主起了种说不出的微妙感觉,一切的艰辛和危险,仿佛都有了代价。

她仿佛也明白他的感觉。

她只轻轻说了句:“替我谢谢你的朋友。”

她并没有谢他。

她不过要他替她谢谢朋友。

因为他是不必谢的.因为他们就等于一个人。小马接过玉瓶,心里忽然充满挚爱。

———一个没有根的浪子,只要得到别人的一点点真情,就永远也不会忘记。

(二)

可是天地间却是充满了悲伤和凄凉。

一轮将圆未圆的明月还高挂在天上.冷清清的月光,照着这满地血泊的战场。

香香长长吐出口气,道:“不管怎么样,我们总算把他们打退了。”

张聋子道:“只怕未必。”.

香香变­色­道:“未必?难道他们还会来?”

张聋子没有回答。

他希望他们已真的退走,可惜他知道夜狼绝不是这么容易就被击退的。

常无意神情也很沉重,道:“扎好伤势,就立刻向前闯。”

曾珍道:“我们总该先休息一阵子。”

常无意道:“你着想死,尽管一个人留下来。”

曾珍这才闭上了口。

轿夫正在互相包扎伤势,其中一人道:“老牛伤得很重,就算还能向前走,也没法子抬轿子了。”

常无意冷冷道:“没有病的人并不一定要坐轿子的。”

蓝兰道:“一定要坐。”

常无意道:“你没有腿?”

蓝兰道:“有。”

常无意道:“那么你为何不能自己走?”

蓝兰道:“因为我就算自己下来走,这顶轿子也不能留下来。”

常无意没有再问什么,

他已明白这顶轿子里一定有些不能抛弃的东西。

小马道:“其实这根本不成问题.只要是人,就会抬轿子。”

老皮立刻抢着道:“我不会。”

小马道:“你可以学。”

老皮道:“我以后一定会去学。”

小马道:“用不着等到以后,你现在就可以学,而且我保证你一学就会。”

老皮跳起来,大叫道:“难道你想要我抬轿子?”

小马道:“你不抬谁抬?”

老皮看着他,看着张聋子,再看着香香和珍珠姐妹。

常无意他连看都不敢去看。

他已看出这些人他连一个人都指挥不了,所以抬轿子的就只有他,

已经无法改变的事,你若还想去改变,你就是个呆子。

老皮不是呆子。

他立刻站起来,笑道:“好,你叫我抬,我就抬,谁叫我们是老朋友呢?”

小马也笑了,道:“有时候我实在觉得你这人不但聪明,而且可爱。”

老皮道:“只可惜你是个男的.否则...”

这句话他没有说完。

他不是个呆子,可是现在已吓呆了!

黑暗中忽然又出现一群黑衣人,这次来的人数比上次更多。

那跛足的黑衣人也已出现,远远的站在一棵大树下。

张聋子大声道:“在下张弯刀,算起来也是道上的,阁下...”

跛足的黑衣人好象也是个聋子.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只咳嗽了两声。

咳嗽声一响,各式各样的兵刃和暗器又暴雨般打了过来。

这次兵器的种类更多,出手也更险恶,其中已有了许多高手。

常无意冷笑了一声,忽然从腰带里取出一把剑。

软剑。

虽然是软剑,迎风一抖,就伸得笔直,而且­精­光四­射­,寒气逼人。

他本来不难备动用这把剑的,也不愿让人看见它。

可是现在他已决心要下杀手!

这一战当然更凶险、更惨烈。

珍珠姐妹的剑法虽然毒辣老到,可是两个人身上都已负了伤。

老皮也挨了一刀,一刀斩在他背上,血流如注,伤得不轻,他反而不叫了。

张聋子的弯刀斜削,专走偏锋,一刀挥出,必然见血。

可是常无意的剑更可怕。

黑衣人遇见他,刀剑和拳头固然攻击无效,有时无缘无故的也会倒下去。

倒下去的时候,全身上上下下都没有别的伤痕,只有眉心一滴血。

谁也看不见这暗器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这种夺命追魂的暗器,就象是来自黑暗的源流,来自地狱。

跛足的黑衣人远远看着,直到他手下两个最勇猛的黑衣人也无声无息的死于这种暗器,他才挥手低叱;

“退。”

夜狼们立刻又消失在黑暗中,月光更凝冷,地上的死人更多。

这次蓝兰已不再问他们自己伤了多少人。

她自己走了下来。刚才她已在轿子里看见,自己的人几乎已全都受了伤。

他们用的本就是拼命的招式,夜狼中居然也有几个不敢拼命的。

只有常无意还笔直地站在那里,衣服上虽然全是血,却不是自己的血。

夜狼们退走时,他手里的剑也看不见了。

香香扶着轿杆.眼睛里带着奇怪的光芒,吃吃地问道:“他….他们会不会再来?”

一句话刚说完,就已倒下。

张聋子立刻冲过来,一只手扶着她,一只手把住她的脉。

常无意道:“她并没有死,只不过中了迷香。”

张聋子松了口气,道:“刚才明明看见小马第一个就已将那个用迷香的人击倒,还踏碎了他的述香筒,她怎么会被迷倒的?”

常无意冷冷道:“你为什么不问她自己?”

张聋子当然无法问。

香香不但已完全失去知觉.而且连脸­色­都变成了死灰­色­。

张聋子的脸­色­也难看极了.忍不住又问道:‘谁知道她中的是哪种迷香?”

(此处少两页。)

他们居然走出了很远。

——走得虽然远,还是走不出黑暗。

夜­色­仍深。

小马抬着轿子,健步如飞,蓝兰一直都在旁边跟着他。

不但跟着他,也在看着他,眼睛里充满尊敬和爱恋。

张聋子关心的却只有一个人,不时到轿子旁边来.听她的动静。

香香还没有动静。

另一顶轿子里的病人咳嗽也停止,仿佛已睡着了。

蓝兰轻轻道:“看样子他们已不会再来了。”

小马道:“嗯。”

蓝兰道:“可是我们总得找个地方休息林息,否则大家都没法子再支持下去。”

她忽又嫣然一笑,道:“当然除了你,你简直好象是个铁打的人。”

小马在擦汗。他并不是铁打的人。

他自己知道迟早总有倒下去的时候。

可是他不说,也不能说。

蓝兰迟疑着.忽然问道:“假如我嫁给你,你要不要?”

小马闭着口。

蓝兰道:“难道你还想着她?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小马的脸­色­变了。

并不完全是因为她这句话而改变的.也因为他又看见了一个人。

他又看见了那个跛足的黑衣人。

(四)

崎岖的山路前面,有一块很高的岩石。

跛足的黑衣人就站在这块岩石上,一双跟睛在夜­色­中闪闪发光。

轿后的常无意已窜了过来,压低声音道:“是闯过去,还是停下来?”

小马放下了轿子。

前面的这块岩石就挡在道路上最险恶之处,一夫当关,他们已经很难闯过。

何况岩石后还不知藏着多少人。

曾珍道,“我只想宰了那王八蛋!”

曾珠道:“你还能宰人?”

曾珍的回答很快:“能!”

曾珠道:“我们去不去宰?”

曾珍道:“去!”

姐妹两二人忽然间就已从轿子旁边冲过去.冲过去时剑已出鞘。

年轻人总是不怕死的。

她们不但年轻,简直还是孩子。

孩子更不怕死。

两个孩子、两把剑,居然还想闯上那岩石,宰了那个跛足的黑衣人。

别人想拉住她们奇$%^書*(网!&*$收集整理也来不及。

跛足的黑衣人背负着双手,站在岩石上冷笑。

曾珍道:“咱们宰了他,看他还笑不笑得出。”

曾珠道:“他笑得比鸭子还难看,我宁可死,也不要看见他笑的模样。”

她们若是死,当然就看不见。

她们简直等于在送死。

她们根本就是去送死。

这跛足的黑衣人虽然没有出手,可是看他的眼神,看他的气势,无论谁都应该看得出他是个高手,而且是高手中的高手。

他占据的岩石地势险恶,而且居高临下。

岩石后必定还有他手下的人。

她们还没有抢攻上去,只听见“啊”的一声,一条人影从她们身旁擦过,忽又停下。

她们还没有看清这个人是谁,就已撞在这个人身上。

这个人没有动,她们却被撞得倒退了好几步,险些又跌在地上。

这个人没有回头。

可是珍珠姐妹已看清了他的背影,只要看清他的背影.谁都可以认出他,

他是个很瘦很瘦的人,背稍稍有点弯,腰却很直。

他的手很长,垂下来的时候,几乎已可达到他的膝盖。

无论他背后发生了什么事,他很少会回头的。

这个人是常无意。

曾珠叫了起来:“你想­干­什么?”

曾珍道:“你是不是有毛病?”

常无意不说话,也不回头。

他在瞥着岩石上这个跛足的黑衣人。

黑衣人还在冷笑.忽然道:“你一定有毛病。”

常无意不开口。

黑衣人道:“你救了她们,她们反而骂你。没有毛病的人,怎么会做这种事?”

常无意不开口”

黑衣人道:“其实你救不救她们都一样.反正你们都死定了。”

常无意忽然道:“你有手.为什么不自己下来跟我动手?”

黑衣人道:“因为我不必。”

这一句话说完,黑暗中就出现了一百个黑衣人——就算没有一百,也有七八十。

跛足的黑衣人道:“你的剑很快。”

常无意又不开口。

跛足的黑衣人道:“而且你有把好剑。”

常无意不否认,

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那把剑确实是把很难看得到的好剑。

跛足的黑衣人道:“抬轿子的那小伙子的拳头好像也是双好拳头。”

小马的拳头并不好。

小马的拳头太喜欢揍人,尤其喜欢揍人的鼻子.这种习惯并不好。

可是他的拳头确实太快、太硬。

跛足的黑衣人道:“可是我的兄弟们.却还想再试试你们的快剑和拳头。”

他又在咳嗽。

这种咳嗽的声音,当然和轿子里那病人的咳嗽的声音不一样。

听见了他的咳嗽声.连珍珠姐妹的脸­色­都变了。

她们虽然不怕死,可是刚才那两次恶战的凶险惨烈,她们并没有忘记。

至少现在还没有忘记。

这一声咳嗽响起,就表示第三次恶战立刻就要开始。

这一战当然更凶险、更惨烈。

这一战结束后,能活着的还有几个人?

想不到就在他的咳嗽声响起的一刹那间,远方也同样响起了一声­鸡­蹄。

跛足的黑衣人眼神立刻变了,猛一挥手,本来已准备往前扑的夜狼们,动作立刻停顿。

远山下已有白雾升起。

云雾迷离处,又传来一种奇异的乐声,节拍明快而激烈,充满了火一样的热情。

无论情绪多低落的人,听见了这种乐声,心情都会振奋。

岩石上的跛足黑衣人却已不见了。

夜狼们又消失在黑夜中。

四面­鸡­啼不已,黎明已将来临,可是看起来夜­色­却仍很深。

今天的黎明为什么来得特别早?

乐声仍在继续。

小马放松了紧握的拳头,才发现掌心已经被冷汗湿透。

蓝兰长长吐出口气。

不管怎么样,这艰苦凶险的一夜.看来总算已过去。

常无意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收缩的瞳孔却已渐渐扩张。

他终于转回身,才发现珍珠姐妹一双发亮的眼睛正望着他。

她们蒙面的黑纱早巳失落。

她们脸上的伤虽然还没有好,可是这双美丽的眼睛里,却充满了柔情和感激。

两上人忽然冲上去,一边一个抱住了常无意,在他脸上亲了亲。

曾珍道:“原来你不是坏人。”

曾珠道:“你也不是木头人。”

常无意脸上终于有了表情,谁也说不出那是种什么样的表情。

小马笑了。

蓝兰也笑了。

两个人对望了一眼,眼波中充满了柔情蜜意。

生命毕竟是可贵的。

人生中毕竟还是有许多温情和欢愉。

小马道:“他的脸虽冷,一颗心却是热的。”

蓝兰看着他,眼波更柔,道:“你好象也跟他差不多。”

常无意忽然冷冷道:“既然大家都还没有死,腿也没有断,为什么不往前走?”

曾珍嫣然道:“现在他无论多么凶,我都不怕了。”

曾珠道:“因为现在我们已知道,他那副凶样子,只不过故意装出来给别人看的。”她们虽然将声音压得很低,却又故意要让常无意能听得见。等常无意听见时,她们早已溜得远远的。小马大笑,抬起了轿子,刚抬起轿子,笑声突然停顿。他忽然发现黑暗中有三双眼睛在瞪着他。三双狼一般锋利的眼睛,眼睛里仿佛还带种奇异的欲望。

恶战

(一)

有生命就有欲望。

可是欲望也有很多种,有的欲望引导人类上升,有的欲望却能令人毁灭。

这三双眼睛里的欲望,就是种可以令人毁灭的欲望。——不但要毁灭别人,也要毁灭自己!

人为什么要毁灭自己?

是不是他们已迷失了自己?

小马已看出他们就是刚刚从路上迎面走过去的三个人。

散漫落泊的长发青年。

修长美丽的腿。

——他们为什么去而复返?

小马故意不去看他们.其实他心里并不是不想多看看那双美丽的腿。

可是他能控制自己。

经过了一次情感上的痛苦折磨后.他已不再是昔日那一个冲动起来,就不顾一切的少年。

美腿的少女却还是在望着他,忽然大声呼喊道:“喂!”

小马忍不住道:“你在叫谁?”

美腿的少女道:“你!”

小马道:“我不认识你。”

美腿的少女道:“我为什么一定要认识你,才能叫你?”

小马怔住。

没有人一生下来就互相认得的.她说的话好象并不是没有道理。

美腿的少女又在叫:“喂!”

小马道:“我不叫喂。”

美腿的少女道:“你叫什么?”

小马道:“别人都叫我小马。”

美腿的少女道:“我却喜欢叫你喂,只要你知道我是在叫你就行了。”

小马又怔住,

人与人之间的称呼,本就没有一定的规则,既然有人可以用“先生、公子、阁下”这一类名称叫他,她为什么不能叫他“喂”?

这少女的思想和行为虽然很激烈,很奇特,却与大多数人都不同。

可是她好象也有她的道理存在。

美腿的少女又在叫:“喂!”

这次小马居然认了:“你叫我­干­什么?”

美腿的少女道:“叫你跟我走。”

小马又怔了怔.道:“为什么要我跟你走?”

美腿的少女道:“因为我喜欢你。”

这句话更令人吃惊。

小马虽然一向是个洒脱不羁的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可是就连他也想不到她会说出这句话来。

蓝兰忽然道:‘他不能跟你走。”

美腿的少女道:“为什么?”

蓝兰道:“因为我也喜欢他,比你更喜欢他。”

这句话说出来。也同样令人吃惊,这种话本来随时都可以让两个人打起来的。

谁知美腿的少女却好象觉得这种话很有道理。反而问道:“他走了之后,你是不是会很伤心?”

蓝兰道:“一定伤心得要命。”

美腿的少女叹了口气,道:“伤心不好,我不喜欢要人伤心。”

蓝兰道:“那么你就该走。”

美腿的少女道:“你们两个人可以一起跟我走。”

蓝兰道:“为什么要跟你走?”

美腿的少女道:“因为我们那里是个很快乐的地方,到了那里,你们一定比现在快乐得多。”

长发的少年已开了口,道:“我们那里只有欢笑,没有拘束,只有音乐,没有...”

小马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音乐?”

远方的音乐仍在继续。

小马问道:“那就是你们的音乐?”

长发少年道:“朝拜祭礼时一定要有音乐。”

礼乐本就是分不开的。

小马的好奇心又被逗了起来,又问道:“你们朝拜的是什么?”

长发少年道:“太阳。”

小马道:“现在还是晚上,晚上哪里有太阳?”

长发少年道:“今天我们的朝拜祭礼比平时提早了些。”

小马道:“为什么?”

长发少年笑了笑.拍了拍美腿少女的头道:“因为她喜欢你。”

小马立刻明白了。

他们朝拜的乐声一响起,就表示黎明已将来临。

夜狼们就像是魂魄,黑夜一消失,他们就必须消失。

蓝兰抢着道:“就算是你救了我们,他也不会跟你走的。”

美腿的少女道:“你呢?”

蓝兰道:“这里没有人会跟你走。”

美腿的少女道:“我不喜欢勉强别人,可是只要你们来,无论谁我们都会欢迎。”

她的声音充满诱惑:“你们只要跟着乐声走,就可以找到我们,找到你们平生绝没有享受过的快乐,我保证你们绝不后悔的。”

她转过身,长袍的开襟吹起,她那双修长美丽的腿就完全­祼­露了出来。

老皮的眼睛发直,连眼珠子都好像快掉了下来。

另一个少女忽然走过去,走到珍珠姐妹面前。

她一直在望着她们。

她的眼睛里竟似有种令人无法抗拒的魔力,珍珠姐妹竟似已被她看得迷住了。

她走到她们面前时,她们连动都不能动,她就拥抱住她们,在她们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她的手在轻抚着她们的腰。

珍珠姐妹的目光朦胧,眼波带醉,直到她走了很远都没有醒。

现在三个人都已走了很久,蓝兰才轻轻吐出口气.道:“这两个女人简直是魔女。”

小马笑了笑.道:“你呢?”

蓝兰不理他,却去问珍珠姐妹,道:“她跟你们说了些什么?”

曾珍的脸红了,道:“她…她问我们是不是Chu女?”

她们当然还是Chu女。

蓝兰道:“她还说了些什么?”

曾珍的脸更红,吃吃地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蓝兰还想逼着她说,轿子里的病人又开始在不停的咳嗽。

这次他咳得更厉害,本来就有很多种病痛都是在黎明前后发作得最剧烈。

蓝兰的眼睛里立刻充满了关切和忧心,道:“不管怎么样,现在我们总得先找个地方歇下来。”

她在看着常无意。

常无意居然没有反对,他也看得出这些人都需要休息。

可是在这狼山上,又有什么地方能让他们安静休息?

这里几乎没有一寸土地是安全的。

蓝兰转向张聋子,道:“你到狼山来过?”

张聋子点点头。

多年前他就已来过,那时这座山上还没有这么多狼,所以他还能活着下山。

蓝兰道:“这里的人虽然变了.山势总不会变的。”

张聋子承认。

蓝兰道:“那么你就应该能想得出一个可以让我们歇下来的地方。”

张聋子道:“我正在想。”

他已想过很久,想过了很多地方.只可惜他完全没有把握。

突听一个人道:“各位不必再想.再想也想不出的。但是我却可以带你们去。”

星月已消沉,东方已渐渐露出了鱼白。

这个人手里却提着灯笼,施施然从岩石后走了出来。

他的衣着和样子看来都像是个生意人.也正是他们到狼山来看到过的最正常的人。

他看来甚至很和气,也很客气。

小马道:“你是谁?”

这人笑了笑,道:“各位请放心,我只不过是个生意人,不是狼。”

小马道:“狼山中也有生意人?”

这生意人道:“只有我一个。”

他又笑着解释道:“因为只有我一个,所以我才能活下去。”

小马道:“为什么?”

这生意人道:“因为我能跟那些狼大爷们做各式各样的生意,若是没有我这么一个人,他们有很多事都没有这么方便了。”

他再解释:“那些狼大爷们只会杀人抢钱,不会做生意。”

小马道:“你做的是什么生意?”

这生意人道:“什么样的生意我都做,我替他们收藏,替他们卖出去,我还会替他们找女人。”

小马笑了,道:“这件事的确重要得很。”

生意人笑道:“简直比什么事都重要。”

小马道:“所以他们舍不得杀你。o

生意人道:“他们要杀我,只不过像捏死只蚂蚁,捏死只蚂蚁有什么用?”

小马道:“没有用。”

生意人道:“所以这儿年来我都太平得很。”

小马道:“你准备带我们到哪里去?”

生意人道:“太平客栈。”

小马道:“狼山也有客栈?”

生意人道:“只有这一家。”

小马道“这家客栈是谁开的?”

生意人:“我开的。”

小马道:“你那里真的很太平?”

生意人笑道:“只要走进我那家客栈,我就负责各位太平无事。”

小马道:“你有把握?”

生意人道:“这是我跟他们约好了的,连朱五太爷都答应了。”

无论谁都知道朱五太爷说出来的话就是命令,没有人敢违抗他的命令。

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

这生意人道:“朱五太爷有时也会要我替他做点事,而且他老人家也知道,要闯狼山的人,一定有急事,谁也不会在我那里住一辈

小马道:“所以他们要下手,机会还多得很。”

生意人道:“所以他们肯让我做小生意.因为这对他们根本没妨碍。”

小马道:“好,这回生意你已做成了。”

生意人道:“现在还没有。”

小马道:“还没有?”

这生意人笑道:“不瞒各位说,我那里只接待一种人,我还得看看各位是不是那种人。”

小马道:“哪种人?”

生意人道:“有钱的人,很有钱的人。”

他又笑着解释:“因为我那里无论什么东西都比别的地方贵—点。”

小马道:“贵多少?”

生意人道:“有些人说我那里连一杯酒都比别的地方贵三十倍,其实他们是在冤枉我。”

小马道:“贵多少?”

生意人道:“只贵二十八倍。”

小马笑了。

蓝兰也笑了。

生意人看看他们,道:“却不知各位究竟是哪种人?”

蓝兰:“是有钱人.很有钱的人”

她随随便便从身上拿出张银票,就是一万两银子,她随随便便就给了这生意人,就好像给的只不过是张破纸。

小马道:“这够不够我们住半天?”

一万两银子已经可以买一座很好的房予,在里面住上三五百天都不会有问题。

这生意人却道:“只要各位吃得随便一点.也许勉强够了。”

小马大笑:“现在我才相信你真是人,不是狼。”

生意人道:“为什么?”

小马道:“因为只有人才会这么样吃人。”

(二)

太平客栈真的很像是个客栈。

只不过很像而已。

最像的地方就是排在门口的一块大招牌.上面真的写着“太平客栈”四个大字。

除了这一点外,别的地方就不太像了。

最不像的是他的房子。

一间东倒西歪的破屋子,只有一个满头癞痢的小伙子。

生意人道:“这是我的儿子。”

即使是癞痢头的儿子,也是自己的好。

生意人道:“我老婆已经被我赶走了.我老婆不是个好东西。”

者婆总是别人的好。

生意人道:“我们这里有八间房子,还有个大饭厅。”

饭厅的确不太小,至少总比那些豆腐­干­一样的客房大一点儿。

生意人道:“我们的酒菜都是第一流的,所以随便什么时候都有客人。”

这句倒是真话。

现在才刚刚天亮,这里已经有了客人。

只有一个人。

一个又­干­又瘦的老头子,穿着件用缎子做成的棉袍子。

现在才九月,天气还很热。

他穿的却是件棉袍子,而且还穿着棉袍子饮酒.饮了至少三五斤酒。

可是他脸上一滴汗珠子都没有。

他脸上在闪着光。

旱烟袋的火光!

一杆五尺长的旱烟袋,比小孩子的手膀子还粗,无论谁都应该看得出是纯钢打成的。

烟斗更可怕,里面装的烟丝就算没有半斤,也有六两。

照张聋子估计,这旱烟袋至少总有五十多斤重;照小马估计,就有八九十斤了。

这么重的一杆旱烟袋,被这么样—个又­干­又瘦的老头子拿在手里,却好像拿着棍稻草一样。

他闪着光的脸虽然枯瘦腊黄,却带着种说不出的慑人气概。

他就这么样随随便便地坐在那里,气派之大,已经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卜战!

狼山上最老的一匹狼!

每个人都已认出他是谁了,他一双炯炯有光的眼睛也在盯着这些人,忽然问:

“是谁杀了铁三角?”

“我!”

这个字并不是一个人说出来的,小马和常无意都抢着要认这笔帐。

他们看得出这匹老狼是来算账的,也看得出珍珠姐妹的剑,绝对接不住他这杆旱烟袋。

卜战在冷笑。

小马抢着道:“我杀的人还不止铁三角一个,你要算这账,尽管来找我。”

卜战道:“我听说过你。”

小马道:“我叫小马。”

卜战冷冷道:“你不是马,你是头驴子。”

小马也在冷笑。

卜战道:“只有驴子才会做这种蠢事,抢着要把别人的账算在自己身上。”

他不等小马开口,又道:“你用的是拳头,铁三角却死在剑下。”

小马道:“可是我……”

卜战又打断了他的话,道:“他要宰你们,你们当然只有宰他,这本是天公地道的事。。

小马道:“想不到你这个人居然值得公道两字。”

卜战道:“这笔账本来并没有什么可算的.只不过….”

他的手紧握:“只不过他实在死得太修,我老头子实在忍不住想看看,那种­阴­毒狠心的剑法,是什么人使出来的!”

常无意闭着嘴,却抽出了剑。

一柄­精­光四­射­、寒气逼人的软剑,迎风一抖,就伸得笔直。

卜战道:“好剑!”

常无意冷冷道:“是好剑!”

卜战道:“好!我等你。”

常无意道“等我?”

卜战道:“等你睡一觉,等你走。”

常无意道:“你不必等。”

卜战道:“这里不是杀人的地方。”

常无意道:“我现在就可以跟你出去。”

卜战盯着他,霍然长身而起,大步走出了门。常无意已经在门外等着他。

珍妹姐妹还是迷迷蒙蒙的,这件事就好像跟她们完全没有关系。

蓝兰压低声音,道:“你看他有没有关系?”

小马握紧拳头,闭着嘴。这一战是谁胜谁负,他完全没有把握。

那生意人道:“有关系,有好处。”

小马盯着他道:“有什么好处?”

那生意人道:“他死定了,少了一个人的开销,各位至少可以多喝几杯酒。”

(三)

晨雾迷离,连山风都吹不散。

卜战身上的棉袍子已被风吹了起来,他的人却峙立如山岳。

他一双脚不丁不八,就这么样随随便便往那里一站,气势已非同小可。

只有身经百战、杀人无算的好手,才能显得出这种气概。

常无意也没有动。

他的敌手还没有动,他绝不先动。

卜战又抓起旱烟管,深深吸了一口,烟袋里的烟丝又闪出了火光。

他冷冷地看着常无意,道:“我看得出你是个好手。”

常无意不否认。

卜战道:“所以你也应该看得出,我这烟斗里的烟丝,也是杀人的暗器。”

常无意看得出。

这种燃烧着的热烟丝,实在比什么暗器都霸道可怕。

卜战道:“我出手绝不会留情,你也尽管把那些­阴­毒的剑招使出来。”

常无意冷冷道:“我会使出来的。”

卜战道:“我若也死在你剑下,我那些徒子徒孙们绝不会再来找你们的麻烦。”

常无意道:“很好。”

卜战冷冷笑道:“你就算剥了我的皮,我也绝不怨你。”

常无意道:“你的皮可以留着!”

卜战道:“哦?”

常无意道:“因为你的皮并不厚。”

他剥皮,可是他只剥一种人的皮。

脸皮厚的人!

卜战又看了很久,道:“很好!”

很好!

这就是他们说的最后两个字。

就在这一瞬间,五尺一寸长、五十一斤重的旱烟袋已横扫出去。

旱烟袋通常只不过是点|­茓­,打|­茓­的兵器,用的招式跟判官笔点|­茓­差不多。

可是他这根旱烟袋施展起来,不但有长枪大戟的威力,其中居然还夹杂着铁拐、金铁鞭、巨石一类重兵器的招式。

那些炽热的烟丝,随时都可能打出来,烟斗中闪动的火光.也可以眩人眼目。

小马心里在叹气。

就连他都没有看见过这么霸道的外门兵器.他实在有点替常无意担心。

现在卜战已攻出十八招,常无意却连一招都没有回手。

旱烟袋虽然并没有沾上他一点,可是这种现像并不好。

他的剑法本来一向是着着抢攻、绝不留情的.此刻似已被通得出不了手。

一柄又轻又狭的软剑,要想在这种霸道的招式下出手,实在不是件容易事。

忽然间,“蓬”的一声响,一片发光的烟丝,随着大烟斗的泰山压顶之势,向常无意打了下去。

常无意仿佛已被逼入了死角,他的剑仿佛已根本无法出手。

谁知就在这时,他偏偏出手了。

他的剑忽然又变得柔若游丝,笔直的剑竟变成了无数个光圈。

闪动的光圈,一圈圈绕上去,火烧的烟丝立刻消失不见。

又是“叮”的一声响,剑光击上烟斗,火星四激,剑锋居然又笔直地弹了出去。

小马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一定要卜战先将人逼入死地才出乎。

高手交锋.有时就正如大军对垒,要先置之死地而后生。

因为对方的势力比他强,气势比他盛,他只有用这种法子。

小马心里很佩服。

他忽然发现常无意这两年不但多了把好剑,到法还­精­进了许多。

真正高明的剑招,有时并不在剑上,而在心里。

这一剑并不以势胜,而以巧胜!并不以力胜,而以智胜。

他胜了!

剑锋弹出,贴着烟管弹出去。

卜战凌空翻身,衣袖起飞,一根五十一斤重的旱烟袋,却已不在他手里。

他不能不撒手。

若是不撒手,剑锋势必削断他的手。

可是高手交锋,连兵器都撒了手,这也是种要忍受一世的奇耻大局。

卜战身子落地时,脸上已无人­色­.连那种不可一世的气概都没有了。

常无意剑已入腰,剑已入鞘。

卜战忽然厉声道:“再拔出你的剑来!”

常无意冷冷道:“你还要再战?”

卜战道:“剑是杀人的,不战也可以杀人。”

常无意道:“我说过,你可以留下你的皮,人若死了,哪里还有皮可以留下来?”

卜战的手虽然握得很紧,却在不停的发抖,他忽然变得苍老而衰弱。

他只有走。

虽然他想死.也许他真的宁愿死在常无意的剑下,怎奈常无意的剑已入鞘。

死,毕竟不是件容易事。

虽然他已是个老人,生命已无多,也就因为他已是个老人,才做得生命值得珍借。

雾已淡了, 卜战的身影已消失在雾里,旱烟袋虽然还留在地上,烟斗里的火光却已熄灭。

蓝兰的眼睛里却在发着光,道:“这次他一走,以后只怕就绝不会再来。”

小马道:“非但他不会再来,他的徒了徒孙也不会来。”

他们都看得出这匹老狼不但有骨头,而且骨头还很便。

站在他们旁边的生意人忽然笑道:“现在人虽然没有少,各位还可以多喝两杯。”

小马故意问:“为什么?”

生意人赔着笑道:“因为这位大爷的剑法,我实在很佩服。”

突听身后一个人道:“我也很佩服。”

他们转回身,才发现屋里又多了一个人,一个儒服高冠、手摇折扇的君子。

狼君子毕竟还是来了。

疑云

(一)

九月十三,晨。

暗有雾。

太平客栈饭厅里,看起来好象真的很太平。

大家都太太平平地坐着,看起来都好象很客气的样子。

尤其是狼君子更客气。

最不客气的是小马.眼睛一直瞪着他,拳头随时都准备打出去。

温良玉好象根本没看见,微笑着道:“这一夜各位辛苦了。”

小马:“哼!”

蓝兰嫣然道:“辛苦虽然辛苦了一点.现在大家总算还都狠太平。”

温良玉道:“郝老板!”

生意人立刻赶过来.陪着笑道:“小的在。”

温良玉道:“先去做些点心小菜来,再去温几厅酒,账算我的。”

郝生意道:“是!”

小马忽然冷笑.道:“郝生意的生意虽然做成了,你的好生意却还没有做成,何必先请客?”

温玉良笑道:“生意归生意,请客归请客,怎么能混为一谈?”

小马道:“就算生意做不成.客你也要请?”

温良玉道:“各位远来,在下多少总得尽一点地主之谊。”

小马道:“好,拿大碗来!”

蓝兰柔声道:“你一夜没有睡,肚子又是空的,最好少喝点。”

小马道:“不喝白不喝,喝死算了!”

温良玉抚掌笑道:“正该如此,现在若不多喝些,待到没有了拳头时,喝酒就不太方便了。”

小马道:“你真的想要我这双拳头?”

温良玉微笑。

小马道:“好,我给你!”

一句话没说完,他的拳头已打了过去。

他的拳头不但准,而且快。

快得要命。

谁知温良玉好象早就算准了这一着,身子一滚,连人带凳子都到了八九尺外。

他并没有生气,还是带着微笑道:“酒还没有喝,难道阁下就已醉了?”

蓝兰道:“他没有醉。”

温良玉并不反对,也不争辩,道:“也许他只不过天生喜欢揍人而已。”

蓝兰笑了笑,笑得很迷人,道:“你又错了。”

温良玉道:“哦?”

蓝兰道:“他并不喜欢揍人,他只不过真的喜欢揍你!”

温良玉道:“哦?”

蓝兰道:“不但他喜欢揍你,这里的人只怕个个都很想揍你!”

常无意道:“我不想。”

蓝兰道:“你真的不想?”

常无意道:“我只想剥他的皮!”

温良玉还是不生气.还是带着笑道:“听说令弟的病很重?”

蓝兰道:“嗯。”

温良玉道:“令弟真的是姑娘嫡亲的弟弟?”

蓝兰道:“嗯。”

温良玉道,“这位马公子也是?”

蓝兰摇摇头。

温良玉道:“那么令弟的一条命,难道还比不上他的一双拳头?”

蓝兰道:“只可惜他的拳头是长在他自己的手上的。”

温良玉笑了笑,道:“姑娘这么说,就未免太谦虚了。”

蓝兰道:“为什么?”

温五良:“姑娘的暗器功夫­精­绝,在下平生未见!”

他一句话就揭破了她的秘密,蓝兰的脸­色­居然没有变,道:“阁下果然好眼力。”

温良玉道:‘姑娘身旁的几位小妹妹,也全都是身怀绝技的高手,若想要什么人的一个拳头,只不过象是探囊取物而已。”

蓝兰也笑了笑.道:“我们现在若是想要你的一个拳头,是不是也象探囊取物呢?”

温良玉笑得已有点不太自然,道:“看来在下这趟生意是真的做不成了。”

蓝兰淡淡道:“好象是的。”

温良玉道:“却不知姑娘何时离开这里?”

蓝兰道:“我们反正不会在这里住一辈子,迟早总是要走的。”

温良玉道:“很好,在下告辞。”

他抱拳站起,展开折扇,施施然走出去。

小马忽然大声喝道:“等一等!”

喝声中,他的人已挡住了门。

温良玉神­色­不变,道:“阁下还有何见教?”

小马道:“你还有件事没有做。”

温良玉道:“什么事?”

小马道:“讨账!”

温良玉又笑了。

小马道:“生意归生意,请客归请客,这话是你自己说的。”

温良玉并不否认。

小马道:“不管你说出来的话算不算数,你不付账,就休想走出这扇门。”

温良玉立刻就轻摇折扇,施施然走回去,慢慢地坐下,悠然道:“我只希望你能明白几件事。”

小马在听着。

温良玉道:“我睡足了,你们却亟需休息;我很有空,你们却急着要过山。这么样耗下去,对你们并没有好处。”

他微笑着.又道:“这里本是太平客栈,谁也不许在这里出手伤人,你们自己若是破坏了这规矩,狼山上就没有你们存身之地了。”

小马的脸都气红了。

他生气只因为他知道温良玉并不是在唬他们。

这是真话。

张聋子道:“这次客你真的不请了?”

温良玉道:“现在各位既然不再是我的客人,我为什么还要请?”

张聋子道:“好,你不请,我请!”

温良玉大笑,折扇一挥,急风扑面,刺得人眼睛都张不开。

等到大家眼睛再张开时,他的人已不见了。

蓝兰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好功夫。”

郝生意笑道:“姑娘好眼力,除了朱五太爷之外,狼山上就数他的功夫最好!”

蓝兰道:“你见过朱五太爷?”

郝生意道:“当然见过。”

蓝兰道:“要怎么样才能见到他?”

郝生意迟疑着,反问道:“姑娘想见他?”

蓝兰道:“听说他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而且一诺千金.所以我在想……”

她眼睛闪着光:“假如我们能见到他,假如他答应放我们走,就绝不会有人阻拦我们了。我们要想平安过山.也许这才是最好的法子!”

郝生意笑道:“这法子的确不错,只有一点可惜。”

蓝兰道:“那一点?”

郝生意道:“你永远也见不到他的,狼山上最多也只不过有五六个人知道他住在哪里。”

蓝兰道:“你也不知道?”

郝生意陪笑道:“我是个生意人,我只知道做生意。”

(二)

酒菜已来了。

一碟炒合莱,几个炒蛋,几张家常饼,一小盘卤牛­肉­,一锅绿豆稀饭,再加半缸子酒。

郝生意笑道:“这一顿我特别优待,只算各位一千五百两银子。”

他笑得很愉快。

因为他知道一竹杠敲下去,不管敲得多重,别人也只有挨着。

小马看看张聋子,道:“你几时发了财的,为什么抢着要请这顿客?”

张聋子苦笑,道:“我只不过急着要让那小子赶快走。”

因为他急着要照顾香香。

小马总算没有再开口。

小马了解张聋子,他并不是个很容易就会动感情的人。

现在他已老了,老年人若是对年轻的女孩子有了情感,通常都是件很危险的事。

可是小马并不想管这件事。

他一向尊重别人的情感——无论什么样的情感.只要是真的,就值得尊敬。

香香已被抬进了屋子,一间并不比鸽子笼大多少的破屋子。

她还没有醒。

珍珠姐妹本来是应该来照顾她的,可是她们自己也睡着了。

张聋子没有睡着.一直都坐在她床头,静静地看着她。

轿子里的病人还在轿子里,他们直接将轿子抬入了最大的一间客房。

据蓝兰说:“我弟弟不能下轿子,只因他见不得风。”

这屋里好象并没有风。

小马刚躺下去,又跳起来,他忽然发觉心里有很多事.应该找个人聊聊。

张聋予并没有陪他聊的意思,一点儿这种意思都没有。

他只得去找常无意。

轿夫睡在后面的草棚里,所以他们每个人都能分配到一间客房。

破旧的木板房,破旧的木板床,床上铺着条破的草席。

常无意躺在床上,瞪着小马,

谁都看得出小马有事来找他,可是别人不先开口,他也绝不开口,

小马迟疑着,在他床边的凳子上坐下.终于谊:“这次是我拖你下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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