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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意外消息 ...

唐安琪回到利顺德,却是并没有见到虞师爷,虞师爷又出门去了。

他在房内洗澡补眠,直到下午时分,才把虞师爷等了回来。

当时他正迷迷糊糊的躺在被窝里,听到虞师爷在外面敲门,便睡眼朦胧的下去开门,随即伶伶俐俐的又窜回被窝中去。虞师爷关好房门,然后走到床头坐下,低头笑问:“还睡?”

唐安琪摸索着抓住虞师爷的一只手,触感很凉,向上举起手臂再去摸他的面颊耳朵,也是冷到冰手。

于是他向后一退:“师爷,你脱衣服上床,我这暖和。”

虞师爷握着他的手,没有回答,而是另起话题问道:“安琪,有两处房子,一处位置好,可是房屋旧了点;另一处位置略逊一筹,房屋却是去年新建的西班牙式小洋楼,让你选,你选哪一处?”

唐安琪不假思索的答道:“选小洋楼。只要家里有汽车,还怕什么位置远近,就算住到城边上去,一踩油门也进城了。”

虞师爷点了点头,没再说话,闲闲的抚摸唐安琪那满头乱发。

唐安琪向前探头,前额抵上了虞师爷的大腿。他心里没想什么,可是不由自主的要长叹。强行咽下那一声叹息,他不知为何,突然很想和虞师爷睡一觉。

单是睡觉,没别的意思。就算有了别的意思,他也下不去手。他在戴黎民那里是吃过苦头的,永远记得ρi股开花的滋味。他可不忍心让师爷也遭这种罪,再说师爷万一真是因此暴怒了,他也没有把握哄好对方。

他倒是愿意忍受痛楚,可是师爷又不能够。

师爷一辈子没经过这方面的“舒服”,一想到这里,唐安琪就心疼他。

虞师爷不知道唐安琪的心事,他一边用手指梳理着唐安琪的短发,一边有一搭无一搭的说道:“一会儿我们拟个单子,出来一趟,回家总得带些年货,而且得多带,把谁落下都不好。”

唐安琪打叠­精­神起了床,洗漱过后和虞师爷又出了门。他给虞太太买了擦脸用的雪花膏,梳头用的桂花油,各种零七八碎的小玩意儿;给孙宝山买了一套修理工具以及成箱的三炮台香烟;给吴耀祖买了时新小说和一辆飞利浦脚踏车。买完之后自己想了想,又给孙宝山也添了一辆,顺手还给彩霞扯了一块印度绸。

这些东西样数不多,然而想要尽数运回长安县,那就颇有难度。幸而唐安琪如今在天津卫也是有朋友的人,这时一个电话打出去,便托人联系上了火车站。而在启程回家那天,这些沉重家什被人抬上火车,放置在专门开辟出来的大包厢中,丝毫没有受到磕碰。

而在此同时,虞师爷看中一处房屋,在上火车前把定金付了——就是那所位置很好、然而房屋老旧的宅院。

“先前的人家在那宅子里住了八年,太太养了三儿两女,先生连升五级,现在进了外交部,举家迁去南边了。”他对唐安琪说道:“这是座福宅,况且也不是很旧。”

唐安琪不感兴趣,坐在包厢床上犯懒,双手笼在衣袖里,偷偷攥着一只鹿头牌打火机。

如此一路顺顺利利的到了长安县,孙宝山提前接到消息,这时就赶到车站迎接。吴耀祖本来没打算来,可是前几天偶然在街上遇到孙宝山,两人含着敌意交谈几句,他不慎得知了旅座归来的日期,事后自己思忖一番,觉得不来不好,所以只得也带人出现在了车站。

火车停下,最先下车的是小毛子,招呼勤务兵上去向下抬礼物,随即唐安琪一大步跳了下来,对着面前二人拍拍打打:“两位团长,好久不见,都可好啊?”

孙宝山看他装模作样,十分不忿,吴耀祖则是一板一眼的答道:“多谢旅座关怀,旅座一路辛苦了。”

这时,虞师爷也走下来了。

虞师爷站在唐安琪身后,格外留意的看了吴耀祖一眼。吴耀祖有所察觉,抬眼望去,正是和虞师爷对视一瞬。

来到长安县这么久,天天听唐安琪满口“师爷”,此刻尽管无人介绍,但吴耀祖下意识的做出断定——就是他了!

虞师爷微笑着一点头:“吴团长。”

然后他向吴耀祖伸出一只手:“在下虞清桑。”

吴耀祖连忙握住他的手摇了摇,知道这人不是旅长,胜似旅长,无论如何不能怠慢:“虞师爷。”

虞师爷收回手笑道:“你也叫我师爷?”

吴耀祖答道:“随着旅座称呼,可是失礼了?”

虞师爷摇头答道:“不,吴团长随意称呼,没有关系。”

正当此时,唐安琪忽然用力推了虞师爷一下:“天冷,快上车吧!”

唐安琪知道虞师爷喜欢英雄伟人,如果没有英雄伟人,他会自行制造。譬如自己——虞师爷把自己从一名落难少爷,制造成了盘踞一方的唐旅长。

所以他不想让虞师爷和吴耀祖建立友情。吴耀祖显然是比自己更像旅长,万一师爷看上了吴耀祖,那才叫糟糕。所以趁着他们还没有勾搭上,唐安琪像一阵风一样,把虞师爷吹进汽车里去了。

唐安琪像撵老婆似的,把虞师爷押回家中交给了虞太太;然后出去把院门一关,他让勤务兵把小说和脚踏车送去吴宅。勤务兵不会骑车,将小说捆在车后座上,一路推着车走了。

趁着天亮,他打算再去趟旅部,给孙宝山送礼,顺带着逗他取乐。

小毛子和同伴一起努力,把自行车绑在了汽车顶上,然后开车把唐安琪送去了旅部。孙宝山在车站等了许久,冷得要命,结果众人下车之后都不怎么搭理他,他赌气回了来,一个人对着火锅涮羊­肉­吃。正是吃的满头大汗,唐安琪来了。

唐安琪坐在桌边抽抽鼻子:“嗬!连吃带喝,日子不错啊!”

孙宝山翻了他一眼:“旅座有事吗?”

唐安琪抬手一拍巴掌,勤务兵就拎着一只皮箱走了进来。放下皮箱一摁暗锁,箱盖“啪”的弹开,里面是丝绒衬里,摆着各式各样的钢铁工具,一眼看去也叫不出名来,反正在电灯下面光芒闪烁,看着十分招人喜欢。

唐安琪斜着眼睛观察孙宝山:“在一家汽车公司里看见的,不知道能不能用来修车,反正看着漂亮,我就买下来了。”

孙宝山放下筷子,嘴角跃跃欲试的要歪:“哎哟,钳子都做得这么漂亮?这是铁打的?”

唐安琪又道:“外面还有一辆脚踏车,带着打气筒,也是你的。”

孙宝山喜笑颜开,嘴是彻底歪了。然而未等他迈步出门,忽然小毛子推门进来,先是敬了个军礼,随即说道:“报告旅座,外面有人求见。”

唐安琪莫名其妙的站起来,从孙宝山身边挤出门去:“谁啊?”

“报告旅座,不认识!”

“从哪儿来的?”

“报告旅座,不知道!”

“你去死吧!”

“旅座原谅我。”

孙宝山自去研究脚踏车不提,只说唐安琪一路走到会客房间,然后让小毛子把来者带了进来。

来者头戴水獭皮大帽子,上套毛领大皮袄,下穿桶粗的大棉裤,脚踏熊掌一般的毡靴,乍一看像是关东客。大概是在外面徘徊许久了,他浑身上下的毛帽子毛领子,包括眉毛和睫毛,全都结了一层厚厚白霜。

站在温暖屋子里打了个大喷嚏,他费力的摘下帽子一鞠躬,哆哆嗦嗦的说道:“唐旅长,可、可算把您盼、盼回来了。我在这附近都溜达三、三天了。”

唐安琪莫名其妙:“你谁啊?”

那人上前一步,这回压低了声音:“唐旅长,我是戴黎民队长的部下。”他摸出一块破布用力一擤鼻子:“戴队长上个礼拜和我们旅座吵起来,被旅座关到牢里去了。旅座脾气怪,戴队长怕他翻脸不认人,所以偷着给我递出消息,让我来找您救命。”

唐安琪吓了一跳:“戴黎民没事吧?”

那人答道:“唐旅长,我是三天前出来的,三天前戴队长还好,就是让旅座拿刀子划了几下。”

唐安琪站起来,立刻就心乱如麻了。他当然想去救人,可是怎么救?虞师爷是一定不同意的,孙宝山是虞师爷的兵,吴耀祖和戴黎民又是多年的对头,他这一个光杆司令,可该如何是好?

出乎意料

唐安琪觉得戴黎民非常之可恨——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天寒地冻的,­骚­狸子就非得劳动自己跑一趟万福县。

跑一趟就跑一趟,他也认了,毕竟是人命关天的事情;可何复兴是侯司令的外甥,而他作为侯司令手下的旅长,怎敢轻易冒犯长官外甥?再说就算他有了劫狱的勇气,也没有劫狱的本事啊!

唐安琪思来想去的沉默良久,末了摸出两张钞票,欠身拍到桌上,对面前这人说道:“今夜你先自己找地方住下,明早天一亮就过来等着,给我带路。”

然后他无心再去和孙宝山逗趣,起身带着小毛子便回家去了。

这一晚上,他并没有向虞师爷吐露丝毫信息,心事重重的早早入睡。

救是得救的,他躺在被窝里沉沉的思索,戴黎民身边没有依靠,除了自己,再也不会有人管他。他想如果双方调换一下,自己让人关进了牢里,看戴黎民往日那个亲热劲儿,想必是会救的,那将心比心,自己也得讲这个义气。

当年的恩怨就不提了,男子汉大丈夫,小心眼是不行的。再说那时候你打我来我打你,终日­鸡­飞狗跳的,现在回忆起来,除了ρi股疼,似乎也就没有其他刻骨仇恨。

思及至此,唐安琪叹了一声,摸黑爬起来,翻箱倒柜的去找那把小手枪。当旅长的人,部下几千人马,说起来也是一方的小军头,可是生平大概只开过两三枪,连只麻雀都没杀过,也算他是军中一朵奇葩了。

把小手枪掖到枕头下面,他钻回被窝,希望明天千万别起冲突,因为太久没有用枪,他一想到开火时的巨响与后座力,就觉着怪可怕。

一觉醒来,他起了个大早。

虞师爷披着棉袄,亲自在院内扫雪,冻的耳朵鼻尖都是红的。唐安琪穿戴齐整了,把小手枪偷偷藏到袍子下面,然后推门倚着门框,大声说道:“师爷,我想去万福看看何复兴,顺便给他送点礼,好不好?”

虞师爷扶着笤帚直起腰:“今天去?也行,不过送点什么呢?”

唐安琪把双手笼到袖子里,盯着虞师爷答道:“就是个意思,随便送点什么都可以。”

虞师爷穿的简便,看着偏于单薄。于是唐安琪走上前去,夺过对方手中的笤帚:“你回屋去,穿上皮袍子再出来。”

虞师爷没有坚持。望着唐安琪歪头一笑,他转身向房内走去。

唐安琪拄着笤帚不动,眼前还晃着虞师爷的影子。天冷,呵气成雾。虞师爷方才就在隐隐白雾中对他微微一歪脑袋,眼角眉梢都是温柔的笑。

唐安琪喝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面片汤,然后就出门了。

他直奔军营,从炊事班里要来一大扇猪­肉­。猪­肉­冻的硬邦邦,放在哪里都不合适,于是又被小毛子绑到了汽车顶上。

唐安琪带着一百人的卫队上了路。他乘车,卫队骑快马,戴黎民那位部下做向导,一行人就浩浩荡荡的出发了。

天冷路滑,幸好是条平坦大道,虽然是滑,但不崎岖。汽车开得飞快,卫队策马狂奔,一路跟得很紧。几十里的路也不禁走,两三个小时之后,队伍便到了万福县城。

万福县比长安县要小一些,城门的气派也略逊一筹。戴黎民那部下这时就提前下了车,混到了卫队之中。而唐安琪在城门卫兵那里说明身份,便堂而皇之的继续前行。守城卫兵目送唐旅长的座车缓缓离去,车顶上那一大扇猪­肉­落了白雪,一只猪腿直指上天,还带着蹄子。

忽然,那车又慢慢退了回来,车窗打开,唐安琪面向外边说道:“来个人领路,带我去何宅。”

这时负责城防的军官得知消息,正在向何宅打去电话通报,然而那边无人接听。耳听外面唐安琪下了命令,他只好姑且放下电话跑了出来,先是对着唐安琪敬礼问安,然后指派士兵前去引路。

当汽车在何宅门前停下时,唐安琪已经在心里预备出了无数花言巧语。凭着自己的地盘和队伍,何复兴不会一点面子也不给自己,届时自己先给戴黎民求个情,如果求不下来,那就掐住何复兴的脖子进行威胁恐吓。唐安琪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手不算大,手心手背都是粉红粉白的,看着就是那么绵软无力,不过制服一个大烟鬼还是没有问题。

然而,何宅大门紧闭,门口连个站岗卫兵都没有。

唐安琪满怀疑惑的下了汽车,因见卫士敲门无果,便亲自上前,对着大门狠踹一脚。只听“咣”的一声大响,里面却是依旧毫无回应。

唐安琪后退一步,仰头向上望去,望了片刻,越发感觉异常——何宅这种地方,哪里是能够如此寂静的?就算何复兴不见客,那出来见人的副官门房总该有一两个。难道这是出了什么秘密大事?

唐安琪抬起一只手,头也不回的吩咐了后方卫士:“来人,咱们翻墙进去!”

两名卫士叠罗汉,先把小毛子拱上了墙头。小毛子机灵,骑着墙头向内一瞧,随即就对着外面一招手:“院里没人,安全!”

小毛子领头跳下去了,其余卫士也接二连三的向里面翻。唐安琪也被人顶上去了,小毛子在下面还要接他,他向下扫了一眼,有点眼晕,拼命一跳,结果在那青砖地上摔了个大马趴。小毛子吓了一跳,连忙过来扶他,而他闭着眼睛忍痛三秒,随即自己爬起来,迈步就要往里面跑。

然而未等他跑出一米,忽然几名副官端着骑枪从前方屋子里冲了出来:“­干­什么的?”

唐安琪立刻就举了手:“投降!我是来送礼的!”

与此同时,他那身后响起了一声怪叫,却是戴黎民那部下嚎出来的:“老张!你怎么在这里?”

一名副官­射­来目光,随即收了骑枪,也是诧异:“老王,你这是……搬救兵回来了?”

老王穿的太多,气喘吁吁的往前挪着走:“怎么回事?你们这是……”

那张副官目露凶光,洋洋得意的答道:“我们把队长从牢里抢出来了!既然对何复兴伺候不出好来,那就别怪咱兄弟要换主子!”

说到这里,他挥着骑枪向后一指:“队长在后面呢,已经把何复兴捆起来了!老王,咱们兄弟这回大概是要熬出头。”

唐安琪听明白了,下意识的就想转身离开——戴黎民安全了,用不着自己再去搭救。自己身在此处,很容易惹上嫌疑,还是走为上策。

不过转念一想,他又感到了为难。守城何旅分明是知道自己来拜访何复兴了,万一戴黎民真把何复兴宰了,那自己仍然是脱不了­干­系。

事情不能细想,越想越是混乱。唐安琪左右为难的在原地转了个圈,愁的无法言喻,当众就把两道眉毛皱成八字。

“这戴黎民真是该杀了!”他恨的咬牙切齿:“既然有本事,何必又要把我折腾过来?这回可好,他自己犯上作乱,把我也裹进去了!万一事情传到侯司令那里,他再把我的旅长一撸到底……”

唐安琪的额头上出了冷汗:“那师爷还不撕碎了我?”

唐安琪忽然向前走去,口中对张副官说道:“这位兄弟,你快带我去见戴黎民!”

张副官知道他是救兵,是自己这一边的人马,故而并不防备,抬腿就走,带着唐安琪穿过一重院子,一道游廊,一座月亮门,最后进入何复兴日常起居所在的小院。

唐安琪心想自己不能让戴黎民杀了何复兴。他得把何复兴活着带走,否则就永远没法洗脱嫌疑了。

说长道短

唐安琪站在门口,就听屋里面狂呼乱叫的,推门进去一看,只见戴黎民灰头土脸的站在地上,扬手刚抽了何复兴一个大嘴巴!

何复兴被人用绳子捆在了一把硬木太师椅上,身上还是睡衣打扮,光着脚,头脸倒是挺­干­净,大概是早上洗漱过后才落到戴黎民手里的。

戴黎民听见门响,回头望去,见是唐安琪来了,就点了点头,自己说了一声:“好。”然后继续转向何复兴。何复兴红了半边面颊,也不向唐安琪求援,单是恶狠狠的向上瞪着戴黎民:“王八蛋,忘恩负义,狼心狗肺,我养你不如养一条狗——”

戴黎民甩手又是一个嘴巴:“我去你妈的吧!老子这两年伺候你吃,伺候你穿,他妈的还伺候出罪过来了?好商好量的和你要个官儿,你不给就不给,凭什么翻脸对我动刀子?”

说到这里,他一脚踹翻太师椅,用穿着马靴的脚猛踢何复兴:“我让你发疯,我让你发疯,老子玩刀的时候你还在你娘怀里吃­奶­呢!我对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替你宰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要不然你还能活到现在和我耍横?你早让下边人给剁碎喂狗了!”

何复兴侧身倒在地上,被戴黎民踢的高声呼痛,同时又挣扎着进行反驳:“你走?你走了我怎么办?你这是要逼死我吗?”

戴黎民一听这话,当即哭笑不得的回头看了唐安琪一眼,然后指着地上的何复兴骂道:“你妈的——你说什么胡话呢?你都把我弄牢里去了,怎么是我要逼死你?”

何复兴陷在椅子里,蜷缩着哭喊:“你不伺候我,谁来伺候我?戴黎民,我对你有救命之恩,你我——”

戴黎民没等他说完,一脚蹬到了他的肚子上:“滚你娘的,你少胡言乱语!”

这一脚的力道可是很足,一下子就把何复兴的声音给踩断了。何复兴不再叫喊,神情痛苦的低头弯腰,似乎是在竭尽全力的忍痛。

屋内暂时安静下来,唐安琪抓住这个机会上前一步,先是清了清喉咙,随即说道:“唉,冤家宜解不宜结,有话说话,先不要打了。明天就是大年三十,闹出人命也不好嘛!”

说完这话,他用一根手指扒拉戴黎民,想让这家伙离何复兴远一点。戴黎民不知怎的会这样脏,头上脸上身上都是浓浓的灰尘。唐安琪看他从头到脚没有­干­净地方,所以只舍得奉献一根手指去碰他:“狸子,你也差不多就得了。别不依不饶啊。看我的面子,成不成?”

戴黎民转身向外走去:“安琪,有话咱们出去说。”

唐安琪无法,只好迈步跟上了他。说老实话,唐安琪自认并不是胆小鬼,但是有两个人一旦发了狠,还是让他不敢轻易上前,这两个人一是孙宝山,二是戴黎民。

这二位兽­性­太重,急眼了好像能吃活人。唐安琪那样恭敬虞师爷,可是虞师爷如果发了大脾气,却也还不至于让他怕到躲避。

戴黎民很了解何宅格局,他把唐安琪带进了一间小厢房里。

厢房内布置的很雅致,有洁净暖炕,有玲珑炕桌,有山水字画,有大留声机,还有一架名副其实、满满登登的花梨木多宝槅。

唐安琪环顾四周,觉得这地方不错,给何复兴那个大烟鬼住,真是有点浪费;不过抬头再看戴黎民,他就不禁要皱眉头:“你怎么脏成了这个样子?”

戴黎民上下打量着唐安琪,脸上渐渐起了笑意:“我这不是脏,这是草木灰,炉子里掏出来的。你看——”他侧过脸靠近唐安琪:“何复兴在我脸上抹了一刀,草木灰能止血。”

唐安琪瞧了一眼,没看见伤口,就看见厚厚一层草木灰,所以并不心疼:“怎么闹成了这个样子?你向他要官儿了?”

戴黎民理直气壮的答道:“是啊,要了,他不给我。”

“他不给你,还把你关到了牢里去?”

“不是,他不给我,我把他骂了一顿,然后就闹成这样了。”

“你骂你长官?”

“狗屁长官!要不是我手狠帮他镇着,他早让人撵跑了。平时满口对我许大愿,什么又要给我放个团长,又要和我拜­干­兄弟,合着全是哄我呢。我这个人,吃苦出力卖命都不怕,但是别人不能把我当傻子耍。活到现在耍过我的人,一个是虞清桑,一个就是何复兴。虞清桑我现在动不了,何复兴我可是能收拾!”

唐安琪一听他提了虞师爷,心里就有些虚虚的不高兴:“既然你这么有本事,你何必还要派人来找我救命?现在可好,本来就都知道咱们是从一个山头出来的,我又赶上了你收拾何复兴,我浑身是嘴都说不清楚了!万一这事让侯司令知道了,我怎么办?”

戴黎民听了,很不屑的抬手指他:“你看你这个怂样!你就那么怕侯司令?”

唐安琪瞪起了眼睛:“我不怕侯司令怕谁?怕你啊?我昨晚得到的消息,今早就跑过来救你,你说我怂?”

戴黎民转念一想,可也有理,便立刻不提那话,转而笑道:“安琪,你真够意思。不枉我日日夜夜的想着你。”

“混蛋狸子,你夜里总想我­干­什么?是不是还把我当成兔子看待呢?我告诉你,你要是还有这个心思,那咱俩赶紧一刀两断。我唐安琪现在不比你差什么,你没资格轻视我。”

戴黎民一伸脑袋:“安琪,你骂得对,我这张破嘴不会说人话。来,你咬它一口出出气!”

“滚!一咬一嘴灰!”

戴黎民上前拉开炕桌下面的小抽屉,从里面抽出一条整齐叠好的绸子手帕。捂在嘴上狠擦了一遍,他转身又拱到了唐安琪面前:“宝贝儿,来一口,求你了。咬完之后咱们好说正经话儿。”

唐安琪斜着眼睛看他,看了片刻,见他很执着的望着自己,眼神火辣辣的,似乎当真满含情意,就不甚情愿的微微撅嘴,探头在他­唇­上轻轻一碰。

戴黎民一哆嗦,觉得自己像是过了电,电流从嘴­唇­那里开始,沿着四肢百骸快速发散,末了就浑身都酥麻了。

心慌意乱的咽了口唾沫,他知道自己满身炉灰,不能轻易和人亲近;如果强行搂抱对方,兴许两人会当场打起来。梦游似的吁了口气,他下意识的笑道:“安琪,要人命啊!”

唐安琪面无表情的把脸一扭,心想这是个­色­坯,而且已经­色­到不可救药了。

戴黎民和唐安琪终于开始谈起了正事。正事谈的倒是很快——戴黎民不肯把何复兴交给唐安琪,但是也没打算杀了何复兴。这一年多他一直是代替何复兴管事,下边的人对他十分敬服,就算不是十分敬服,那也是十分惧怕。他自信能够镇住何旅人马,并且能够把何旅慢慢变为戴旅。

“那我怎办?”唐安琪问他。

“我手里有何复兴做人质,侯司令要是敢打你我,我就把何复兴的耳朵撕下一个送给他。我过去是靠绑票起家的,还怕他这个?”

唐安琪坐在炕沿上,扭头望向窗外,沉默片刻之后说道:“我真后悔,不该管你这些烂事。”

余下半句话没说出来:“这要是让家里那帮人知道了,非得一起上来埋怨我不可。”

戴黎民也在他对面坐下了:“那我要是让人给宰了呢?”

唐安琪垂下头:“宰就宰呗!”

“嘿嘿,那以后谁陪你啊?”

唐安琪抬头看他:“现在是你陪我了?咱们一年能见几次?再说我是身边没人,非用你陪?”

此言一出,戴黎民也是哑然。

屋中安静了三五分钟,唐安琪把手伸进袍子口袋里,摸出个小玩意儿往戴黎民怀里一掷:“给你的!”

戴黎民接住了一瞧,是个打火机,外壳上还雕着个鹿脑袋。“啪”的一声按下去,小火苗立刻就弹出来了。

他笑了,把打火机往军装胸前的小口袋里放:“谢啦!”

唐安琪爱答不理的站起来:“我走了。趁着事情没有闹开,我赶紧回家过两天好日子。一旦侯司令找上门来,我就完蛋了。”

说完这话,他垂头丧气的就向外走。戴黎民一路跟出去,恋恋不舍的想要宽慰他两句,然而他越想越烦,无心多听。一路走到何宅院外,他不理戴黎民,只对着那群守在前院的卫士说道:“何旅长病了,在里面发汗呢,家里没有闲人,你们把那猪­肉­卸下来放到院里就行!”

卫士们一听,自然照办。而唐安琪心事重重的上了汽车,一路长吁短叹的回家去了。

残酷的复仇

唐安琪在下午回到了长安县,也没心思回家了,索­性­直奔旅部。

孙宝山住在旅部后方一排三间大瓦房里,唐安琪一进门,见他又在守着个火锅涮羊­肉­,桌上摆了五六种蘸料,羊­肉­片半冻半化,在大盘子里叠起多高。

“哟!”唐安琪看他无忧无虑,几乎有些嫉妒,酸溜溜的解纽扣脱褂子:“吃的挺美啊!”

孙宝山抬头看他,一边咀嚼一边问道:“从万福县回来了?”

唐安琪哼了一声:“灌一肚子冷风回来了!”

唐安琪让勤务兵拿来碗碟筷子,要向孙宝山分一杯羹。两人对坐下来,孙宝山忽然起了疑心:“你有家不回,怎么到我这里来了?”

要放平常,唐安琪有一万句俏皮话来回敬他,不过此刻没有心情,他低声答道:“路过,顺便看你一眼、吃你两口,不行吗?”

孙宝山还是疑惑,不过没有追问下去,只把芝麻酱碗推到了他的面前,又问:“喝不喝酒?”

唐安琪伸筷子捞­肉­,没理他。

两人默默的吃了一场。唐安琪在外奔波一天,从里到外一起冻透,如今终于彻底的暖和过来,便是很觉舒适。想到接下来可能发生的麻烦,他那心里就像长草了似的,恨不能一头冲到墙上撞晕,换个无知无觉。

孙宝山这地方不是个正经住家的样子,倒是隔壁卧室能躺能坐。唐安琪懒得回家敷衍虞师爷,所以主动走去卧室,脱鞋上床伸直了双腿。懒洋洋的抻了个懒腰,他翻着眼睛看天花板,一颗心太沉重了,不由自主的往下坠。

这时,孙宝山跟了过来。

孙宝山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的看他:“安琪——”

“叫旅座!”

孙宝山无可奈何的一笑:“旅座,你今天这是什么意思?”

然后他俯身弯腰,压低声音问道:“你……你是不是想和我睡觉?”

唐安琪转过脸来瞪了他,瞪着瞪着,忽然一撩袍子解开腰带,把­内­裤外裤一起退了下去,连鸟带蛋的全露出来,口中赌气问道:“你说我是个爷们儿,还是个娘们儿?”

孙宝山扭头向他□扫了一眼,就见他大腿小腹全都绵软白皙,那套东西软缩在淡淡的毛里,看着没什么威慑­性­,似乎也只是稚­嫩­的一副小玩意儿。

转向唐安琪眨巴眨巴眼睛,他最后问道:“你要勾引我啊?”

唐安琪十分诧异,立刻把裤子又提起来了:“你想什么呢?勾引你?我疯了?我这是要让你知道,我也是个爷们儿,所以往后收起你那些畜生心思,当心哪天老子生了气,把你扒光了绑起来让驴骑!”

孙宝山一怔,随即一ρi股坐在地上,哈哈大笑起来。

唐安琪生气了,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两条腿伸下去就要找鞋:“你笑吧,我走了!”

孙宝山伸手攥住了他的一边脚踝:“别走,再坐一会儿。”

“松开!”

孙宝山手上用力,猛然一合五指,差点捏碎了唐安琪的骨头。趁着唐安琪痛叫出声,他起身把手一抬,将对方掀回了床上。单腿跪到床边,他兴致勃勃的就要扑向唐安琪。

可是,唐安琪忽然从袍子下面摸出一把手枪,抵上了他的眉心。

“再闹?”唐安琪怒道:“信不信我崩了你?”

孙宝山果然不动了,可还在笑,因为一边嘴角翘着,是个歪嘴。

唐安琪凭着那把小枪逃出旅部,一路边走边生气,觉得自己这旅长当的窝囊,又恨孙宝山不尊重自己。及至到了虞宅,已经天黑,他那心思左一转右一转的,倒是想出了整治孙宝山的法子。

院里挺热闹,厨房还亮着灯。虞太太正带着彩霞包饺子,包好了一批,就送出去冻上。唐安琪推门进去看了一圈,又问:“嫂子,家里有辣椒吗?我不爱吃蒜,腊八蒜也不吃,只想吃辣椒。”

虞太太甚是惊讶:“饺子就辣椒?没这个吃法呀。辣椒油倒是有,给你倒进醋里去?”

唐安琪又道:“明天再说吧!”

唐安琪见过虞师爷,只说自己冷而疲惫,心怀鬼胎的要溜回房内睡觉。虞师爷不疑有他,也没多问。

如此过了一夜,唐安琪早早醒来,自己找出军装穿上。他对于正经军队的事情,一直是有些糊涂,望着肩章上的三朵金梅花,他忽然忘记了自己的军衔是上校还是少将。自从政府从北平迁去了南京,许多规矩似乎都变了,也不知道侯司令发下来的委任状够不够正规。侯司令倒的确是个人物,前些年报章上提起他,写的可是“恒威上将军”。

苦思冥想了半天,还是没有得出结果,最后他叹了一口气,心想甭管自己是个什么,反正只要侯司令一不高兴,自己是什么都没用。

穿上军服马靴,他推门伸头向外瞧了瞧,见上房亮着电灯,肯定是虞太太正在里面打扫。趁着这个机会溜出去,他悄没声息的推门进了厨房,把昨晚看好的一小碗辣椒油端了出来。

偷偷把辣椒油藏到自己房里,他擦了擦手,这才大模大样的走出去嚷道:“嫂子,我那件黑大氅呢?”

对面房里传出了虞师爷的声音,显然还带着困意:“安琪,怎么起的这么早?”

唐安琪管住了自己的双腿,没有奔去虞师爷的床前:“大年三十,我得赶早去营里瞧瞧。”

虞太太也从上房开门出来了:“那件大氅是在——哟,安琪今天真威风。”

唐安琪摇头晃脑的笑着,同时就见东厢房窗前人影一闪,那是虞师爷下了床,特地隔窗看他一眼。

唐安琪没吃早饭,系上黑大氅就要出门。小毛子早到了,一直躲在小门房里取暖,这时提前出去发动汽车。唐安琪弯腰低头快步走出院门,手里一碗辣椒油就藏在了黑大氅里面。

待到坐上汽车,唐安琪亮出手中小碗。小毛子从后视镜看到了,好奇的问道:“旅座,您拿辣椒油­干­什么啊?”

唐安琪探身向前,对着他的耳朵嘁嘁喳喳说了几句。小毛子噗嗤一笑,连连答应:“是,旅座!”

汽车开进旅部大院,直奔后方而去。这时天­色­还早,又是寒冷无比,院内一个人都没有。小毛子静静把车停下,唐安琪脱了大氅,端着辣椒油下了汽车。

前方便是孙宝山的居所,两名卫兵在门口大概是守了许久,人都冻麻木了,对着唐安琪一敬军礼,他们­干­张嘴说不出话来。唐安琪低声问道:“孙团长醒了吗?”

一名卫兵像拨浪鼓一样拼命摇头,嘴­唇­僵硬,说话直打结巴:“没、没呢。”

唐安琪点了点头,带着小毛子推门进去了。

进门之后,小毛子就站在当地,而唐安琪转身一推墙上侧门,进入隔壁卧室。卧室里面光线暗淡,火炉很热,空气甚是郁闷。孙宝山伸胳膊伸腿的骑着棉被,侧身睡的正酣。唐安琪蹑手蹑脚的走过去,先是小心把碗放到床边,然后仔细审视了孙宝山的睡相——孙宝山背对门口,浑身上下就只有一条裤衩,内外衣裤都堆在床边一把椅子上。

唐安琪屏住呼吸,静等了能有两三分钟。伸出一根手指Сhā|进碗中油里,他发现辣椒油已经不是那么冰凉的了。

暗暗狞笑一下,唐安琪一横心,把半只右手都没入碗中,满满抓起了一大把辣椒皮辣椒籽。

左手忽然扯开孙宝山的裤衩,他将油淋淋的右手飞快伸向对方□,把辣椒皮辣椒籽结结实实的全抹到了对方那ρi股沟里!

孙宝山骤然惊醒,吓的一蹬腿,睁眼欠身去看唐安琪:“啊?你­干­什么啊?”

唐安琪不理会,转身抱起椅子上的一堆衣服,扭头撒腿就跑。小毛子见他出来了,立刻紧跟而逃。唐安琪把怀里衣裳扔到大雪地上,随即和小毛子一前一后的上了汽车。未等小毛子调转车头离去,房内已经传出了孙宝山的凄惨长嚎。

小毛子加快速度,一踩油门绝尘而去。唐安琪嘻嘻哈哈的伸着油污右手,不敢乱放乱碰:“走,送我去吴耀祖那里。”

大年三十

唐安琪在吴宅门口下了汽车,蹲下来抓起一把白雪,两只手互相用力的搓。手脏,不但抓了辣椒油,而且还摸了孙宝山的ρi股,摸的还那么结实周到,差点没一指头捅进去。

吴耀祖军装打扮,一边摸着头发戴上军帽,一边快步从内走了出来。旅长毕竟是旅长,即便是个小旅长,怠慢了也是不对。遥遥看到唐安琪蹲在大雪地里,他连忙唤道:“旅座,今日来的好早。”

唐安琪抬起头,脸蛋冻得白里透红。眯着黑眼睛向吴耀祖一笑,他那两只手依旧是埋在雪中互相揉搓:“吴兄。”

吴耀祖停在了他的面前,见他无意起身,只好也蹲了下来:“旅座,耀祖不敢担此称呼。”

唐安琪满不在乎的笑道:“你是比我年纪大嘛!”

吴耀祖看他神情无邪烂漫,便也笑了:“虽然如此,但旅座毕竟是旅座。”

唐安琪爱听这话,觉得吴耀祖真是有水平。一个人能做到不蹬鼻子上脸,那其实是很不容易的。自己这么抬举他,他还能够坚持谦逊,仅从这一点来看,他就不是个平凡的人。

于是他点了点头,抿嘴一笑:“好,吴团长。吴团长不是说要在今天检阅士兵吗?那好得很,正好我也愿意看看你的治军成绩。”

然后他扶着膝盖站起来,两只手冻的通红:“可是在去军营之前,你得先招待我吃顿早饭。”

吴耀祖也跟着站了起来:“旅座想吃点什么?”

唐安琪在吴家吃了一大碗皮蛋瘦­肉­粥,边吃边和吴耀祖谈天说地。唐安琪具有一种天生的本领,非常善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此刻面对了吴耀祖,他嬉皮笑脸的讨论了东北的形势以及日本的野心,又闲闲的骂了两句政府,抨击抨击国联。吴耀祖说到保定有学生代表前去南京请愿,唐安琪立刻批评长安县内的学校不够进步,把青年学生全都管成了书呆子。

他一句一句附和的十分自然,因为这并不是他虚伪敷衍。面对着吴耀祖,他是发自内心的要说出这些话来,只是态度不够严肃,所以看着就有些欠缺诚意。

吃饱喝足之后,他和吴耀祖并肩出门,前去吴团检阅士兵。两人站在高台之上,吴耀祖问唐安琪:“旅座要不要训话?”

唐安琪一摆手:“不训了,刚喝完粥,我怕戗风。”

吴耀祖听了这话,便命令身边军官下去整理军队。吴团士兵的配给,自然是和孙团一样的。不过吴团显然是把日子过的十分­精­心,士兵不但军装整齐利落,头脸也都收拾的­干­净。一队一队踢着正步走过来,显得十分威武。唐安琪看在眼里,忽然反应过来:“这可都是我的兵啊!”

然后他仿佛第一次发现了这个事实似的,登时就很骄傲的狂喜起来。脱下手套鼓了鼓掌,他很单调的吼了一嗓子:“好噢!”

吴耀祖猝不及防,吓了一跳。

正当此时,一名军官一路小跑到了台下,仰头向上一敬军礼:“报告!”

唐安琪低头问他:“什么事?”

那名军官朗声答道:“报告旅座,师爷说旅座没有正事瞎胡闹,让旅座马上回旅部去。”

唐安琪走到台边弯下腰,十分心虚的询问:“旅部那边……怎么样了?”

军官一身正气的答道:“报告旅座,孙团长光着ρi股坐在雪堆上哭,军医已经去了,孙团长不肯起来让军医治疗,说一离开雪堆ρi股就要着火。”

此言一出,旁人虽然不明就里,但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唐安琪抬手拍了拍军官的肩膀,转而问道:“你是孙宝山的副官吗?”

“是!”

唐安琪看着他摇了摇头:“你这人有一说一,太实诚了,也不好。以后讲话要学会润­色­,懂不懂?”

那军官困惑的看着唐安琪,显然是不怎么懂,不过很痛快的立正敬礼:“是,旅座!”

吴耀祖颇想知道孙宝山是遭了什么大难,大年三十的还惊动了军医。不过唐安琪苦笑不语,作势要走;他再去问那军官,那军官得了旅长的教诲,把嘴闭的死紧,也是一言不发。

唐安琪不让吴耀祖随行,自己也没去旅部,而是坐上汽车回家去了。

家里十分温暖,而且有吃有喝。虞太太是从来不懂外面事情的,专心致志的在厨房炸丸子。唐安琪进去吃了两个,又问:“嫂子,师爷怎么还不回来啊?”

虞太太忙的直出汗:“早上被人找出去了,走时说是一会儿就回来,等着吧,开饭前肯定能到家了。”

唐安琪又拈起一枚丸子,咬下半个边嚼边向外走去,又把余下半个扔给院内一条小黄狗。小黄狗吃了丸子,舔嘴咂舌,立刻向他立起来作揖。两只前爪乱拱一阵之后,它见无果,又趴下来满地打滚,唧唧乱叫。唐安琪见状,便要再去拿两枚­肉­丸子喂它。

可是未等他进入厨房,院外忽然响起汽车喇叭,随即院门一开,虞师爷沉着脸走进来了。

唐安琪停住脚步,向他嘻嘻一笑:“师爷!”

虞师爷环顾四周,末了弯腰抄起立在墙边的一根木条。大踏步的走上前去,他一手揪住唐安琪的衣领,一手抡起木条抽他ρi股:“我让你坏!我让你坏!大过年的,你就忍心那么整治宝山?他那里肿得都——你到底懂不懂得轻重?”

木条带着风声落到唐安琪的身上,虽然隔着军装,可还是把唐安琪打的直跳:“师爷,哎哟,师爷,大过年的,你就忍心为了孙宝山打我?是他先不尊重我,我才要给他一点教训的!你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就来拿我出气?”

虞太太让彩霞看着油锅,自己闻声跑出厨房。眼见丈夫气的面目失­色­,她又急又怕,不敢上前。唐安琪拼命一挣推开虞师爷,东倒西歪的冲向虞太太。虞太太身躯胖大,正好成了他的掩护,而虞太太眼看丈夫要过来了,就笨嘴拙舌的嗫嚅劝道:“过年了……有话好说,别动手呀……”

虞太太一开口,虞师爷停住脚步喘了两口粗气,却是当真扔下了手中的木条。

“安琪。”他忽然心平气和下来,对着唐安琪招了招手。

唐安琪小心翼翼的绕过虞太太走上前去:“师爷,你别生气,我知错了。”

虞师爷无可奈何的摇头叹息:“安琪,做事不能太过分。你要是讨厌宝山,那打他一顿骂他一顿都可以,可不该用那些坏招数。宝山现在那么受罪,他过不好年,你心里就平安吗?”

唐安琪觉得自己心里挺舒服的——辣椒油而已,又不是硝镪水。殊不知那辣椒油的原料之一,乃是虞太太­精­心晒­干­的小尖辣椒,滋味极足。

这时虞师爷又道:“我们先吃饭,吃过饭了你去瞧瞧宝山。别不把宝山当回事,宝山那是不和你计较。你手下要是能有两三个宝山,那就了不得了。”

唐安琪低下头,“唉”了一声,心中十分不情愿。偏巧这时一名副官走了进来,对虞师爷说道:“师爷,白面都发完了。”

虞师爷点点头,然后回头笑道:“辛苦你了。”

唐安琪没言语,知道虞师爷在年前从粮店订了许多小袋白面,到了腊月二十九,便派士兵找那饥寒交迫的人家,一家送一口袋,就够过年吃的了。抬头又看了虞师爷一眼,他忽然感到一阵心软,决定顺从师爷的意思,去向孙宝山赔个不是。

哪知就在此刻,院外又起了喧哗,有人大声笑道:“唐旅长在吗?我奉我们戴副旅长的命令,来给您送年货来啦!”

“戴副旅长”四字一出,虞师爷不由自主的回头望去。而唐安琪面对院门,早看清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那位曾经前来向自己求援的老王!

好好相处

万福县风景既不秀美,土地也不肥沃,没什么出众的地方,可是手艺人不少,最有名的是捏面人。

那位老王是乘坐汽车过来的,带了几样果子蜜饯,以及这么一个小面人。面人是长袍马褂的打扮,模样有点类似唐安琪,很珍重的放在玻璃盒子里。当着虞师爷的面,唐安琪心里有鬼,不敢多问,只道谢几句,又摸出两张钞票打赏,老王告辞要走,他也不留。

虞师爷瞟了他一眼,心里有点不大得劲。

唐安琪是他的。他时常会觉得自己好像唐安琪的父母——既是父,也是母。他把一只名叫唐安琪的无主面团揉捏成了如今光鲜威武的唐旅长,和捏面人的手艺人相比,他不但要出力气,而且还费心血,就好像把唐安琪塞入娘胎重生了一回。

然而唐安琪越来越不听话,不但伤害了那么得力的孙宝山,还和危险的戴黎民亲近起来了。

唐安琪把小面人带回自己屋里,连着玻璃盒子一起放在了柜子上。

虞师爷坐在后方的椅子上,盯着唐安琪的背影。军装是去年缝制的,看着还是略略有些大了,肩膀那里不大合身。安琪真的不再长高了,虞师爷默默的想,还是差了一点,要是能够长到孙宝山或者戴黎民的高度,就好了。

“安琪啊。”他忽然唤道。

唐安琪转身走到他面前,弯下腰来凑近了,探头看他的眼睛:“嗯?”

虞师爷抬手拍了拍他的脸:“你不是个好孩子。”

唐安琪向前抵住虞师爷的额头,很心虚的笑了一下,没敢贫嘴。

吃过饭后,唐安琪乖乖的前去看望了孙宝山。

孙宝山孤零零的趴在卧室床上,正在享受眼下的惬意——军医把一种药膏涂到了他的股间,涂上之后一片冰凉,把那热辣痛苦缓解许多。大除夕的,别人都是胡吃海塞,营里炊事班都忙疯了,孙团上下今天随便吃­肉­。可他不敢吃,也没食欲。

手里拿着一把匕首一块木头,他自己雕刻着消遣。忽见唐安琪来了,他不理会,继续一片片的削出木屑。

唐安琪关了房门,然后走到床头蹲下来,正­色­问道:“宝山,你ρi股好点了没有?”

孙宝山没理他。

唐安琪起身去掀他身上棉被:“我看看!”

孙宝山骤然转身,回手一刀逼向了他的脖子:“滚!”

刀锋冰凉的贴了皮肤,唐安琪吓的登时僵了动作。斜着眼睛一溜孙宝山的胳膊,孙宝山穿了一件单薄的小褂,袖子挽上去,露出的手臂结实梆硬,不知道藏着多大的力量。

“宝山……”唐安琪彻底傻了眼:“你别生气,我向你道歉。师爷刚才在家也打我骂我了,不许我再欺负你。宝山,你把刀放下,大过年的,咱们有话好说。”

孙宝山眼睛都红了:“大过年的,你让我丢这么大的人?”

唐安琪从小到大,顽劣惯了,并未认为自己是伤害了孙宝山;可如今刀架在脖子上,他那头脑一片空白,无论如何都不敢再花言巧语了。

孙宝山瞪着他,瞪了良久,末了慢慢收回匕首。

憋气窝火的叹了一声,孙宝山刚要开口抱怨,哪知道唐安琪猛然站起,撒腿就跑,兔子一样蹿出卧室。孙宝山只觉眼前一花,唐安琪这人就没了。

唐安琪这人好逸恶劳、怕疼怕死。捂着脖子逃回家中,他向虞师爷告状,说孙宝山要杀他,还把脖子亮出来给大家瞧。虞师爷和虞太太都来看过了,统一认为唐安琪这脖子玉白无暇,别说伤口,就连油皮都没有破。

唐安琪理直气壮的委屈:“那是我跑的快,否则,谁知道他能­干­出什么事情来?”

虞师爷现在见了唐安琪就想揍,而且是狠揍,最好是一顿就把他打老实了。不过此刻时机不对,而且他单枪匹马,也没有这种能力。撵狗似的把唐安琪轰出房,他让对方自己玩去!

唐安琪自此落入了不受待见的境地,幸而他是不缺朋友的,和小毛子都能玩上整整一个下午。翌日清晨大年初一,吴耀祖亲自登门拜年,结果吉祥话没说几句,就被虞师爷请进上房。唐安琪自己站在院子里,讪讪的很觉无趣,知道虞师爷这是在“整治”自己。

这让他觉得虞师爷有些讨厌——自己又不是小孩子了,为什么非要受他的摆布?自己只是和孙宝山闹着玩而已,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回房穿上貂皮褂子,又把手套帽子都戴了上。出门看到虞太太正往厨房走,他低声说道:“嫂子,一会儿你告诉师爷,就说我玩去了。”

虞太太很惊讶:“哟?马上就要吃饭了,你上哪儿玩去?”

唐安琪边走边说:“万福县。”

唐安琪身边一个卫士不带,只让小毛子给汽车加满油,然后这两人就上路直奔万福。两三个小时之后,他们轻车熟路的到了何宅。这回唐安琪下了汽车,就见何宅院门大敞四开,四名卫兵雄纠纠气昂昂分列两旁,一名副官服­色­的军人在一旁来回徘徊,见有人来,便上前询问:“嗨!­干­什么的?”

唐安琪沉着脸答道:“我是唐安琪,我找戴黎民!”

副官十分吃惊:“您是长安县的唐旅长?那您先请进,我这就进去报告,请,请。”

他嘴里说着“请”,可是动作并不配合,话音未落便奔进院内。唐安琪并没有动,只是环顾四周景致,心想戴黎民这是熬出头了。

唐安琪等了不过一两分钟,一身戎装的戴黎民便从宅内一路小跑出来。

迈过门槛站在唐安琪面前,他满面笑容的上下打量一番,然后忽然弯腰,竟是把人扛到了肩膀上!

唐安琪吓的大叫:“狸子,你闹什么?”

戴黎民转身一步跨进院内,然后像来时一样,小跑着又颠回去了。

戴黎民扛着唐安琪跑了很远,末了把晕头转向的唐安琪扔到了床上。唐安琪大头冲下的颠簸久了,满眼金星;朦胧中觉出戴黎民压了下来,他连忙说道:“别动我,我头晕!”

戴黎民躺在了他的身边,搂着他满脸的亲:“别怕,让我好好亲两口,这两天正是想你呢!”

唐安琪受到这样热情的待遇,心里倒是挺窃喜。一翻身把戴黎民压到身下,他仔细去看对方面容,看了片刻,他笑着说道:“狸子,样子不错啊!”

戴黎民知道自己样子不错——原来不知道,还是这两年到了何复兴身边,才知道的。

他仰面朝天的望着唐安琪,嘿嘿发笑:“我这样子,够不够资格和你好?”

“那也得看是怎么个好法啊!”

戴黎民听了这话,心中一喜,发现唐安琪今天是特别的好说话:“你想和我怎么好?”

唐安琪笑道:“我看现在这样就挺好。”

戴黎民亲了他一口:“安琪,你说怎样就怎样,我全听你的,从今往后再不犯浑了。”

然后他搂着唐安琪翻身侧躺,看着对方的眼睛说道:“当初在小黑山的时候,我也是年轻不懂事,每天夜里弄得你吱哇乱叫的,现在想起来真是不对。”

唐安琪沉默片刻,忽然微笑问道:“狸子,我问你句话,你得实话实说。我知道你那都不是存心故意的,你说实话,我不怪你。”

戴黎民一挑眉毛:“你问。”

“那颗地雷……”

戴黎民登时笑了:“安琪,那颗地雷真不是我埋的,也未必一定是吴耀祖埋的。不过我那时候和吴耀祖是对头,所以就把脏水泼到他身上去了。那一阵子总有队伍来剿匪,吴耀祖不敢过来,我们也不敢出去。地雷也许是那帮大兵埋的?不知道,真不知道。我没骗你,真的,地雷埋下去可就不好挖出来,要是始终没人经过,我以后还走不走那条路了?我把我自己堵在小黑山里?我有那么傻吗?”

唐安琪直瞪瞪的看着戴黎民,戴黎民回看过去,眼神坦荡。

如此过了良久,唐安琪忽然笑了,笑的一双眼睛亮晶晶:“狸子,我信你。”

然后他抬手拍拍对方的面颊:“我们从认识到现在,都过去四年了。你欺负过我,我也报复过你。从今往后我们好好相处吧,再别斗了。”

戴黎民没想到唐安琪会说出这番话来。身下的床铺忽然就柔软荡漾了,他像躺在了一池春水之中,飘飘摇摇的拥住了唐安琪。

“好,好……”他闭上眼睛,轻轻去吻唐安琪的额头:“安琪,你真好。”

俗话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又道“伸手不打笑脸人”。唐安琪本来对于戴黎民就有所改观,戴黎民又敬神似的讨好他恭维他,他不由得心花怒放,觉得戴黎民真是有所进步,不再是先前那个混账土匪了。

戴黎民活泼爱玩,如今又是春风得意的成了“戴副旅长”,越发能说能笑。唐安琪在长安县混的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此刻在戴黎民身边,登时就把虞师爷和孙宝山全部抛去脑后,只是心里总像有个空儿,明明满心欢喜了,可硬是填不满那个空儿。

他知道那个空儿是给虞师爷留的。虞师爷是他心里的人,他有时候会很烦虞师爷,甚至想要躲着对方,可即便如此,虞师爷依旧在他心里占有一席之地,而且常驻不走。

他想虞师爷训他打他,骂他管他,多么讨厌呢。

五里雾中

唐安琪在万福县住了下来。

他不回去,也没人来找。白天戴黎民陪着他玩,晚上戴黎民上了他的床,两只眼睛放着贼光,­肉­麻兮兮的一边说着甜言蜜语,一边对他动手动脚。

唐安琪觉得这很有趣,并且还带着一种刺激­性­。他向来是喜欢打打闹闹的,这回正好遂了心愿。嘻嘻哈哈的扑向戴黎民,一会儿是他压倒了戴黎民,一会儿是戴黎民压倒了他。闹着闹着,戴黎民忽然停了动作,开口说道:“硬了。”

唐安琪立刻警惕起来,瞪着戴黎民不说话。

戴黎民随即笑了:“硬就硬吧,我不管它!”

唐安琪躺下来,又拉着戴黎民一起躺:“别闹了,歇一会儿就能软下来。”

戴黎民和他并肩躺着:“软不了,它闻着你的味儿就要硬。”

唐安琪笑出声来:“狗啊?”紧接着又问:“为什么?”

戴黎民在被窝里抓他的手:“它认识你呗!一见你就要打立正!”

唐安琪扭头看他:“我长大了,不是小孩儿了。它分不清大小?”

戴黎民哼哼的笑:“别说大小,自从见了你之后,连男女都不分了。”

戴黎民知道有人会被狐仙“迷”上,一旦迷上,这人就像缺了魂魄一样。现在他觉得自己好像也被唐安琪迷上了,大概只是因为唐安琪长的好看。

戴黎民并不认为自己这倾心的理由太过肤浅。在他心中,美人的珍贵­性­绝不低于英雄良将,英雄良将还可以教导栽培出来,美人可是上天造就、可遇而不可求的。万福中学里面两百多学生,每个年级都有一两名出类拔萃的少年,将来必定有大出息;可是撒开人马县里县外的找去吧,跑断了腿也未必能找到一个绝­色­佳人。

所以他本来不爱兔子,可是非常珍视唐安琪,并且觉得自己有眼光有品位,宁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他甚至庆幸唐安琪是个带把儿的——唐安琪要是个娘们儿,红颜祸水,非得招灾不可。

唐安琪在何宅住到初五,长安县那边连个屁也没有放过来。他心里不大得劲,痒痒的打算回去瞧瞧。

不过在走之前,他想要见见何复兴。

见见何复兴,说两句卖人情的好话,以防何复兴逃回侯司令那里,告状时把自己也带进去。然而戴黎民很为难的支吾着,不想同意。

戴黎民不同意,唐安琪就把小白脸一沉。戴黎民偷眼看着他,就见他微微低了头,睫毛乌浓,鼻梁挺直,脸型没有棱角,真像个­精­心捏出来的小面人,便摇头叹息,失掉原则。

何复兴被关在了何宅后方的空屋子里,屋外总有卫兵把守。唐安琪进了门,就见屋内砌的是炕,何复兴穿着一身单衣,光脚蜷缩着躺在炕里。空气温暖而又沉郁,成分复杂,带着鸦片烟的气味。

“何旅长?”他放出轻快的声音,想要做出拜年的样子。然而何复兴睁开眼睛看了他,却是一言不发。

唐安琪看了他这副德行,当真是有些打怵。硬着头皮走到炕边,他收敛喜­色­,叹了一口气:“唉,何旅长,看到你这个样子,做兄弟的真是心疼啊!”

何复兴颤颤巍巍的坐了起来,伸手去拉炕角的烟盘子。

唐安琪见他一脸烟灰颜­色­,瘦骨伶仃的佝偻着,也真是可怜,就想要在他身边坐下,陪他多聊几句。哪知道他那ρi股刚挨炕沿,何复兴抡起烟枪,“咚”的一声就敲到了他的脑袋上。

唐安琪自从在孙宝山那里受过一惊之后,落了心病。此刻他挨了这一下子,便是下意识的站起来,声都不出,直接就跑。戴黎民没进屋,在门口站着,见他一头冲了出来,不禁莫名其妙:“怎么啦?”

唐安琪喘了一口粗气,知道自己是安全了,这才答道:“何复兴打我的头。这是怎么回事?他对我有意见?”

戴黎民二话不说,迈步进门。唐安琪捂着脑袋揉了揉,忽然就听啪啪两声脆响,随即便是戴黎民的怒骂:“是不是大烟都治不住你的疯病?”

然后又是一顿噼里啪啦。何复兴一直是没有声音,直到最后才忽然呻吟一声,可也仍旧是不说话。

唐安琪贴在玻璃窗上向内看,见戴黎民把何复兴从炕上扯下来,推倒在地用脚乱踢,把他踢得满地乱滚。何复兴也不躲闪,仰着脸只是盯着戴黎民。玻璃窗子结了霜,唐安琪看不清他到底是什么表情。

戴黎民把何复兴痛打一顿,然后轻松愉快的走出来了,对唐安琪说:“姓何的现在脑子不清楚,你别和他一般见识,我已经替你出气了。”

唐安琪看着戴黎民脸上那道浅浅的红伤——细而长,早已结了痂,将来如果落疤,也会是道淡淡的疤。唐安琪不知道何复兴为什么会这样惩罚戴黎民,都上了刀子了,却是划得如此轻描淡写,纯粹只是吓唬人。

戴黎民又道:“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惹麻烦。这儿的人现在都听我的话,如果消息真传出去了,侯司令敢派兵来打,我也不怕。”

唐安琪有些同情何复兴,不过戴黎民这样维护他,他又感到了沾沾自喜。

沾沾自喜的唐安琪,在大年初六这天下午回到了长安县。

一进县城城门,他那心就跳的快了起来,知道虞师爷不会轻饶了自己。然而等小毛子当真把汽车停到虞宅门口,他下车进门一瞧,院子里却是安安静静。

他不喊虞师爷,先喊虞太太:“嫂子,我回来啦!”

东厢房房门一开,虞太太胖墩墩的走出来,眼睛是红的:“安琪,怎么才回来?”

唐安琪见虞太太神情不对,立刻跑近了细看:“嫂子,你怎么哭了?谁欺负你啦?”

虞太太含着一点眼泪答道:“你这孩子,你说你这些天淘了什么气?怎么还惊动了天津卫?那边一封电报发过来,他直接就气的病倒了,昨天一天没吃饭,连口粥都不喝。”

唐安琪一听这话,连忙侧身挤进房内。快步走到床边弯下腰,他低头轻声唤道:“师爷,家里出什么事了?”

虞师爷仰卧在床上,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半睁了眼睛望向唐安琪,他声音低而沙哑的问道:“你还有心回来?”

唐安琪吓坏了:“师爷,怎么回事啊?天津发来什么电报了?”

虞师爷喘了一口气,然后闭上眼睛答道:“侯胜魁发来的通电,说你勾结何复兴的部下,意图反叛夺权,抢万福县。”

唐安琪一听这话,登时愣住了:“我、我没有啊……”

虞师爷满头满脸的往外渗冷汗:“你真是气死我了……等着开战吧,安稳日子过到头了。”

唐安琪急的也要出汗:“我真没——通电上说我勾结谁了?”

虞师爷猛然睁开眼睛,欠身怒道:“你勾结了谁你自己不知道?一个姓苟的团长,是何复兴的老部下,想起来了没有?”

唐安琪的声音也拔了高:“没有!我不认识什么姓苟的!在万福县我就只认识何复兴和戴黎民!那闹反叛的是——是戴黎民,哪有什么姓苟的!”

话说到这里,就没法再隐瞒下去了。唐安琪像竹筒倒豆子似的,又委屈又惊恐的好一顿讲述。虞师爷听在耳中,越发气的肝肠寸断——唐安琪都掺和到了这种地步了,再说和他没关系,谁能相信啊!就说戴黎民是主谋,可人家何复兴不这么讲,自己这边说破天了又有什么用?

虞师爷苦心经营,好容易把长安县纳入了唐旅的囊中,谁知道平白来了这么一桩祸事。本来唐安琪一声不吭跑去万福,已经把他气了个倒仰,一封通电发过来,越发是雪上加霜。

他越想越气,越气越喘,在床上挣扎的躺不住。唐安琪把他扶起来搂在怀里,一下一下摸他后背,同时也是心乱如麻,无论如何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别有心机

虞师爷本是个好身体的人,从来不头疼脑热的闹病,可是这年冬天是特别的冷,虞师爷先是生了唐安琪的气,初二那天清晨出来扫雪,热身子又不慎吹了冷风,如今再加上天津卫发来的那封通电,三方夹攻,登时就把他攻倒在床、大病起来。

唐安琪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眼看虞师爷喘的不是那样激烈了,他小心翼翼的把人放回被窝,又把虞师爷的一只手也掖回被窝。俯身凑到虞师爷耳边,他心乱如麻的低声说道:“师爷,你别着急,我这就去处理这件事情。”

虞师爷天旋地转的瘫软了身体,四肢百骸都像是灌了铅,一丝一毫都调动不了。勉强向他睁开眼睛,他气若游丝的说道:“你找宝山和吴耀祖……让他们出去收粮食回来……如果真开了战,我们就把城门一关……守城……”

唐安琪看了虞师爷这副虚弱痛苦的模样,心都碎了。急急的点了一阵头,他给虞师爷掖了掖被角,然后起身匆匆出门去了。

唐安琪在旅部见了孙宝山和吴耀祖,没情没绪,也不多说,直接就让他们出去征粮调粮。孙宝山和吴耀祖听了这话,一起犯难——这大年下的,上哪里调粮?出城抢去?

唐安琪坐在一张大写字台后面,把该下的命令讲明白了,然后就挥挥手,让两位团长退下。吴耀祖默然无语,孙宝山却是十分烦躁,急赤白脸的埋怨道:“好好的日子,让你搅成这样。当旅长就要有个当旅长的样子,你可好,专给我们捅娄子惹麻烦。弟兄们跟你这么混下去,将来怕是要吃大粪了!”

唐安琪正是心慌意乱,听了这话,气的拉开抽屉拿出一块玉石镇纸,“啪”的一声拍到了写字台上:“那你把我砸死,自己混吧!”

吴耀祖见状,连忙拉着孙宝山往外走。孙宝山犟头犟脑的还不服,气哼哼的甩开吴耀祖,他自己走。

唐安琪看过了通电原文,果然和虞师爷所说的分毫不差。心里暗暗怨恨起戴黎民,他找出纸笔,刷刷点点的写出一封短信,然后和电文叠在一起装进信封,让小毛子立刻开车返回万福县,一定要把这封信交到戴黎民手里。

他想戴黎民是太自信了,还说什么“上下都听我的话”,结果内­奸­早已把信送了出去——只是这信蹊跷,完全不提罪魁祸首,反倒是把自己这个看热闹的揪了出来。

然后他也没有回家。不愿意回去,因为没脸面对虞师爷,也没脸面对虞太太。不怪孙宝山对他发急,他知道自己是给大家闯大祸了。

于是他就静静的坐在旅部屋子里,望着窗外发呆。

小毛子在下午三点多钟出发,晚上六七点钟就回了来,带着戴黎民的回信。

唐安琪打开信笺读了一遍——戴黎民此刻也是十分迷惑,不过没有关系,他告诉唐安琪,如果侯司令真敢派兵来打长安县,他会立刻带兵前来支援。届时他打头阵,尽量不让唐旅动用一兵一卒。

唐安琪折起信笺,长叹一声,心想狸子倒真是个有担当的,比自己强。

在唐安琪长吁短叹之时,远在万福县的戴黎民吃过晚饭,好整以暇的走过满地白雪,进入了关押何复兴的温暖小屋。

屋里一片漆黑,空气温暖滞涩,夹带着沉郁的鸦片烟气。戴黎民抬手一拉灯绳,电灯立时大放光明,而热炕上的何复兴受了惊动,这时就慢慢睁开眼睛,静静望向了戴黎民。

戴黎民穿着一身黄呢子军装——他是高挑身材,肩膀端正,穿起军装是特别的英武。单手Сhā|进裤兜里,他站在炕前上下打量了何复兴,随即忽然一笑:“醒醒。”

何复兴醒了,醒的不能再醒。蜷缩着凝视了戴黎民,他哑着嗓子唤了一声:“黎民。”

屋里真是热,火炉子烧的红红的。戴黎民抬手摸到军装领口,用手指灵活的捻开了一粒纽扣。

慢条斯理的脱下军装上衣,他露出了里面贴身的雪白衬衫。随手把上衣扔到炕里,他走上前来,在炕边坐了下去。

何复兴还在一眼不眨的看着他。戴黎民是如此的年轻魁梧,英俊不凡;简直要刺痛了他的眼睛和心。

戴黎民这时从裤兜里掏出烟盒。烟盒里只有一支香烟了,被他抽出来叼到嘴上。把烟盒揉成一团扔在地上,他用打火机点燃了烟卷。深吸一口呼出蓝烟,他抬起夹着烟卷的右手,下意识的挠了挠鬓角。

这回转身面对何复兴,他轻松笑道:“不错,你舅舅那边已经有回音了。”

何复兴神情木然的坐了起来,一双眼睛还盯着戴黎民。戴黎民有着俊美的面孔,和可爱的短发——太短了,毛茸茸的立着,他还记得那种触感,摸起来暖烘烘的,其实有些扎手,因为头发还是偏于硬了,并不是看上去的那样柔软。

戴黎民自顾自的一口一口抽烟,懒得去看何复兴。何复兴没什么好看的,大烟鬼而已。或许当年也曾是个体面人物,不过现在他的确就只是个面无人­色­的大烟鬼。想到何复兴对自己的迷恋与­骚­扰,戴黎民忍不住一皱眉头,感到了一种微妙的恶心。

在何复兴那堪称饥渴的注视中抽完一根烟,他把烟头扔到地上,然后对着何复兴微微一歪头。何复兴愣了一下,随即受宠若惊似的凑上前去,闭上眼睛亲吻了他的面颊。

亲过一次,他还不足,伸手要搂对方的脖子,结果被戴黎民一把搡出老远。

戴黎民用手背一蹭面颊,然后回身从炕角那里拽过小炕桌。拉开炕桌下面的抽屉,戴黎民取出几张稿纸,一只钢笔。

“过来!”他不看何复兴,低着头拧开钢笔笔帽:“这回给你舅舅写一封亲笔信,让他把队伍派到长安县南边,就说你要南北夹攻打下县城。”

何复兴佝偻着蹲在炕上,双手抱着膝盖,神经质的微微战栗,却是不言不动。

戴黎民没有大发雷霆。弯腰把何复兴拉扯到了身边,他伸手抬起对方的下巴:“怎么着?还要和我讲点条件不成?”

他俯身下去,压低声音笑问:“又想让我­干­你?”

何复兴仰脸望着他,嘴角抽动了一下。

戴黎民笑模笑样的直起身来,扬手抽了他一记耳光:“真他妈的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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