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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动心

唐安琪被虞师爷吓跑了,一溜烟逃去天津。和他同行的是吴耀祖。

吴耀祖近来比较闲,所以打算趁着天气还不是很热,前去天津看望四舅。这二人在车厢内相对而坐,吴耀祖笑道:“我听虞先生说,你在婚姻这件事上,挑剔的让他头疼。”

唐安琪“哼”的笑了一声,然后扭开头去,心想虞师爷又在外面嚼我的舌头了。

吴耀祖思索着又道:“可惜我并没有妹子可以介绍出来,不过四舅家的大外甥女今年满了十八岁,她——”

唐安琪连连摆手:“吴兄,你这好意我是心领了。其实我并非挑剔,而是别有隐情。依照我的本心,我是不打算现在结婚的。我今年才满二十二岁,这个……不急嘛!”

吴耀祖一笑,并不很感兴趣。唐安琪这人不错,可是还不够格成为他的知音或者同志,他自然也懒得去管人家的终身大事。

下了火车之后,吴耀祖带着随从直奔四舅家去,唐安琪领着小毛子也回了家。一路顺顺利利的抵达唐宅,唐安琪洋洋得意的摸着头上短发,不假思索的就向戴宅打去了电话。

很令人失望,戴黎民不在。

唐安琪的朋友遍天下,他很快就跑去了陆雪征那里。陆雪征现在住进了一所空旷陈旧的大公馆里,身边陪着一个名叫苏清顺的伶俐­干­儿子,以及一只半死的病猫。

唐安琪和他混了两天,告辞之后又去了一位林师长家中。林师长家中有个爱猫的姨太太,其中一只外国种的大灰猫新下了一窝小猫。唐安琪向姨太太讨了一只小小的灰猫崽子,单手托着送去了陆公馆。

偏巧陆公馆的病猫那天早上刚刚归西,陆雪征正是悲痛之极,忽然见唐安琪像送子观音似的托猫而来,他那含而不露的泪水立刻就欣喜的­干­涸了。

“这猫……”陆雪征双手捧着猫崽子仔细审视:“怎么从头到脚都这么灰?”

唐安琪微笑答道:“外国猫,就是这个品种,长大之后也这样,身上没杂毛。”

陆雪征养惯了花狸猫,这时对这灰猫就很有兴趣:“老弟,猫是你带来的,你给它起个名字!”

唐安琪沉吟一番,头脑空空,也想不出什么来,末了便是答道:“它这么灰,就叫灰灰吧!”

陆雪征笑模笑样的把灰猫崽子放进一只篮子里:“小灰灰?很好。”

唐安琪闲不住,又去找了盛国纲。盛国纲非常喜欢带着他一起玩,当他是个活泼的宠儿。这回在日租界的料理馆里吃饭,宾客济济,盛国纲虽然上次向他介绍日本朋友时碰了钉子,可是不能死心,还是认为日本人惹不起,唐安琪应该多结交结交的。

唐安琪受了虞师爷的教导,这回果然随和许多。在盛国纲的引见下,他和在座的小泽先生,高树先生,松岛先生分别点头寒暄。哪知这一帮人走出料理馆大门之时,唐安琪忽然看到吴耀祖陪着他四舅宋天赐从街上经过,便吓得后退一步躲进人群。

他怕吴耀祖看到他和日本人在一起吃饭。他觉得吴耀祖这人是个好样的,他不想被吴耀祖看不起。

新郎

唐安琪终于等来了戴黎民。

虽然天津唐宅里都是他自己的心腹部下,可他还是不放心,宁愿自己开着汽车送上门去。也不知这是怎么了,两人见面之后自动就抱在了一起,而且抱的死紧,话没说出半句,倒是先亲起了嘴。

戴黎民挺拔结实,胸膛腰背都蕴藏着力量,可以让唐安琪随着­性­子揉搓摇晃。唐安琪高兴了,在他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也没事,他能忍疼,满不在乎。

然而听说唐安琪将要结婚之时,戴黎民动容了。

唐安琪实话实说的向他作了解释,戴黎民一听,心头立时火起——虞清桑算是哪根葱,还真把安琪当成儿子了?

当初那场几乎把他逼上绝路的反叛,这些年被他反复的拿出来思量又思量。思量的结果就是他恨毒了虞师爷。

孙宝山是个愣头愣脑的混蛋,没少挨他的打骂教训,所以反就反了,可是虞师爷——他扪心自问,敢说自己从未亏待过对方分毫。

他想这群人里最坏的就是虞清桑,偏偏又能装出慈悲面孔来骗人。其实安琪本来就是自己的,可就因为虞清桑从中作梗,搞得双方好像偷­情­一样,躲躲闪闪难得见面。现在这条老狐狸又要逼着安琪成亲——安琪若是真有了娇妻稚子,大概不出几年就要把自己抛到脑后去了!

到时自己孤家寡人,安琪还和虞清桑是一家。虞清桑控制着安琪,控制着安琪的家庭,只要他不松手,安琪就永远没办法自由。自己就算把心掏给安琪,可也比不得人家的妻儿珍贵啊!

戴黎民没有当着唐安琪的面咒骂虞师爷,他只是做出可怜兮兮的悲伤样子,恳求唐安琪不要立刻成亲。唐安琪向后一跳坐到一张桌子上,伸手拉过戴黎民抱了住,笑着轻拍他的后背:“我知道,我知道。我说我要找个漂亮的,嘿嘿,师爷找不到。”

戴黎民看着唐安琪的眼睛问道:“那要是他找到了呢?”

唐安琪把双腿紧紧夹上了戴黎民的腰间:“狸子,我心里装不下别人,她们再漂亮也没有用。”

戴黎民笑了,伸手向下托住了唐安琪的ρi股,一使劲把人端了起来。

“安琪,我真后悔。”他就这么端着唐安琪,满屋里来回的走:“当初咱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我没个人样,就知道欺负你;现在我明白过来了,想要上进了,你又不能在我的身边。”

唐安琪听了这话,心里有些难过,所以改换话题开始扯淡:“狸子,我重不重?”

戴黎民答道:“你不重,重也不怕,我有力气!”

唐安琪高兴起来,跳到地上也要抱抱戴黎民。戴黎民压下苦恼,露出笑容,往唐安琪身上一蹿,结果一下子就把对方扑倒了。

唐安琪结结实实的跌坐在地,然而并不喊疼,翻身爬起来还想压住戴黎民。戴黎民抱住他就地一滚,故意逗着他在自己怀里兴风作浪。

两人就此闹作一团,唐安琪哈哈大笑,乐的满脸通红。忽然搂住戴黎民的脖子,他毫无预兆的问了这么一句话:“狸子,那以后你娶不娶媳­妇­?”

戴黎民笑着反问:“你让不让我娶?”

唐安琪迟疑着开了一句玩笑:“不让。”

戴黎民伏在他的身上,这时便是答道:“那我就不娶。你说你心里装不下别人,我也是一样。”

唐安琪欠身抬头,近距离的对着戴黎民睁大眼睛,哄小孩子似的轻声问道:“真的呀?”

戴黎民不假思索的点头:“真的。如果我敢骗你,就让雷劈碎了我。”

唐安琪闭上眼睛躺了下去,美滋滋的点头:“嗯,嗯,我信你。”

唐安琪和戴黎民在一起,无忧无虑的过起了日子。

他也没觉得自己离家多久,可是在接到虞师爷催他回去的电报时,他心算一番,才发现自己已经在天津住了一个多月了。

他以为虞师爷是要催促自己回去相亲,还别别扭扭的不想动身;可是虞师爷随即发来第二封电报,原来是唐旅这一个月正在县外剿匪,而他作为旅长,是应该回去坐镇的。

唐安琪没办法,只好依依不舍的离开了戴黎民。

唐安琪给虞师爷带回了一盒子雪茄,然后前去城外慰问剿匪主力孙团。孙团昨天刚刚凯旋班师,从小黑山上绑下一大串俘虏。唐安琪抵达之时,孙宝山吊着左臂,正要杀人。

唐安琪看他一脸烟尘,眉宇间萦绕着凶气,便有些怕:“宝山,你那胳膊怎么了?”

孙宝山指挥他表弟把马克沁机枪架好,又让士兵把俘虏绑到面前一排木桩上。扭头吐出一口唾沫,他大模大样的答道:“摔了一跤,骨头断了。”

唐安琪连忙说道:“那你还不好好歇着去?”

孙宝山抬手一指前方:“我看见这帮人就恨得慌!我当土匪那时候,从来就没人敢上山剿匪。现在换了这帮怂货,可惜了小黑山那个好地方!”

这时候孙宝山那表弟已经架好机枪,自己也托好了子弹带。孙宝山弯腰趴下去,眼看就要大开杀戒。唐安琪正要阻拦,不想对方忽然扣动扳机。突如其来的巨响差点把他震了个跟头。

双手捂了耳朵,他转身就跑,一直跑回汽车里。

他指挥汽车夫立刻开车返回城内,因为看不得孙宝山杀人。孙宝山那都不是好杀,俘虏们这回非全被他扫­射­碎了不可。

唐安琪在孙宝山这里受了惊吓,哪知回到清园之后,又受到了第二轮的打击——虞师爷自作主张,给他定下了陈盖世的侄女。

“上次的八字是算错了。”他对着唐安琪解释:“这回找了个明白人重新一算,结果正是百年好合、大吉大利。”

他又说:“陈家在文县是大家族,轻慢不得。好在时间充裕,我们一步一步的来。”

他对着唐安琪一笑:“对于这门亲事,县长十分高兴。只是你在他面前要降一辈了。”

唐安琪没再说什么,只在心里想:“如果爸爸还活着,他不会这样强迫我的。”

唐安琪的情绪很低落,但是不打算再闹离家出走。离家出走是永远没有结果的,最后他还是得回清园,师爷也还是要大病一场。除非是一去不复返,可万一师爷因此病死了可怎么办?

陈家对这一门亲事,十分满意——先是陈盖世拿了唐安琪的照片回去给家人看,照片是虞师爷强迫唐安琪拍下来的,把他那面目照得清清楚楚。陈家上下传看了照片,众口一词的称赞,说这姑爷实在俊俏。然后陈家又派人专门过来相看一番,唐安琪悻悻的接待了来人,也不大说话。陈家人欢欢喜喜的回了去,说新姑爷可斯文了,绝不是丘八的形象。

双方既然相亲完毕,那就走到了订婚纳聘一步。唐旅在长安县盘踞了五六年,虞师爷暗暗积下巨额财产,如今便把彩礼办得十分漂亮。

这时吴耀祖再见了唐安琪,就微笑着一拱手:“恭喜旅座,听说陈家小姐是个美人。”

唐安琪含笑点头。

孙宝山和唐安琪打了个照面,却没有笑,直接问道:“你真要娶媳­妇­啦?”

唐安琪看了他一眼,然后沉着脸走开。

时光易逝,转眼间到了腊月,也就近了婚期。虞师爷和虞太太都忙碌起来,清园之内一片张灯结彩。唐安琪跑去妓院消遣,结果被虞师爷揪回来骂了一顿。

待到春节前夕,虞师爷­操­办了一个盛大的婚礼,把陈小姐风风光光的娶了回来。婚礼当天,唐安琪的那些朋友们从四面八方赶来祝贺,单从天津就过来了几十位人物。清园被闹成了大游艺场,虞师爷穿上一身簇新的长袍马褂,万分周到的尽了地主之谊。

掀盖头的时候,屋里屋外挤满了人。唐安琪用秤杆轻轻挑起新娘的盖头,陈小姐露出面目,正是花容月貌,一双眼睛水盈盈娇滴滴的,引得旁观众人一起惊叹。

因为新娘和新郎都是这样的美,所以洞房闹得十分不堪,直到午夜时分才散。待到客人都走尽了,虞师爷站在门口,最后一拍唐安琪的肩膀:“这一天也累了,快去休息吧。”

唐安琪乖乖的点头答应,然后目送虞师爷走远。

虞师爷走在冷到刺骨的夜风中,脸上还挂着一点残存笑意。接下来会怎么样?他的安琪是不是又要伸出小狗鞭,欢天喜地的爬上床去交尾了?儿大不中留,真他妈的!

人都各回各家了,远道而来的宾客们也都在清园内下榻入睡。孙宝山喝了点酒,却是不肯消停。旅中的参谋长撺掇他潜回去听房,到时好给大家讲个新鲜。孙宝山受了激将法,转身就当真向新房走去了。

新房坐落在清园西边,临近后花园,是一处挺漂亮的小院落,四周种满花草。孙宝山也不怕冷,蹑手蹑脚的穿过几道月亮门,末了放眼一瞧,却是发现唐安琪坐在新房门外的青石台阶上,正在蜷缩着发呆。

孙宝山吃惊了,压低声音唤道:“哟,安琪,你怎么不回去睡觉啊?”

唐安琪没理他。

他走到台阶前蹲下来,莫名其妙的伸手推搡对方:“安琪,你怎么啦?你不冷啊?”

此言一出,唐安琪抬起双手,却是解起了马褂纽扣。孙宝山眼看着他脱了马褂甩到地上,紧接着又摸上了长袍纽扣,便连忙伸手阻挡:“你­干­什么?要冻死啊?”

唐安琪用力蹬了他一脚,随即扯开长袍大襟向后脱下,把肩膀腰身全露了出来。腊月夜里,他上半身只剩一层贴身小褂,一瞬间就冻了个透心凉。孙宝山眼看着自己拦不住他,又是摸不清头脑,便连忙解了自己的军装上衣,要给他披到身上。哪知唐安琪摇头摆尾的一挣,不但推开了他的衣裳,并且又踹了他一脚。

孙宝山猝不及防的跌坐在地上,蹭了一ρi股薄薄的雪:“你妈的——你到底怎么了?谁欺负你啦?你告诉我,我替你出气去!”

唐安琪听到这里,低头用手背抹起了眼泪。

他不愿意,一直就不愿意,现在也还是不愿意,可是没办法,他拗不过虞师爷。晚上看到天津过来的盛国纲等人,他不禁就想起了戴黎民。虞师爷把婚礼办得这么大,戴黎民肯定知道了,那现在对方又会是什么心情?

他心里憋闷得很,人家有爹娘做主的青年都能逃婚,他这没爹没娘的反倒被人绑住了腿。眼泪滔滔的流下来,他想自己如果能够冻到生病,这几天应该就不必去入那个洞房了——其实这样也是不对,人家陈小姐又没有错。

虞师爷一片好心没有错,戴黎民满心情意也没有错,陈小姐嫁人更没有错,想来想去,唐安琪就觉得错全在自己身上,自己如果逃婚,就对不起虞师爷;如果入洞房,就对不起狸子;可是不入洞房呢,又对不起陈小姐。

唐安琪左右为难,委屈死了,扑扑簌簌的掉眼泪。孙宝山蹲起来,带着酒意疑惑问道:“人家都是姑娘出嫁才哭,你个娶媳­妇­的哭什么?”

他伸手去给唐安琪擦眼泪:“你别哭啦,要哭也先把衣服披上。”

他凑到唐安琪身边,张开双臂抱住了对方:“这是怎么了?你哭的是哪一出啊?”

唐安琪也不知道自己哭得这是哪一出。他晚上喝了不少烈酒,现在管不住自己的眼泪。

燕尔新婚

大雪夜里,唐安琪穿着单衣坐在冷台阶上,抱着膝盖低头不吭声,眼泪已经结成了睫毛上的冰珠子。孙宝山醉醺醺的蹲在一旁,也是傻了,想不起把人强行劝回屋里去,单是呆呆的搂着唐安琪,想要把自己的热量传递给对方。

如此直过了大半夜,孙宝山打了个雷一般的大喷嚏,这才把自己震醒过来。这回借着玻璃窗中­射­出的灯光一瞧,他就见唐安琪一动不动,竟像是个冻僵了的光景。

他骤然慌了,连忙轻声呼唤出声:“安琪,清醒清醒,千万别睡。”

然后不等唐安琪回答,他活动起冻到麻木的双手,搂抱着唐安琪想要起立。唐安琪浅浅的呼出一口气,哑着嗓子说道:“宝山,我好累。”

孙宝山自己也是冻得晕头转向,不过体格强壮,还能坚持。唐安琪那两条腿都被半退的长袍缠了住,牵牵绊绊的迈不开,他急了,弯腰扛起人就往房内走。

推门之后,扑面一阵暖风。房屋分为里外两间,电灯彻夜开着,陈小姐作为新娘,依旧直挺挺的坐在里间床上。外间站着两名陪嫁过来的丫头,脸上本来没有什么表情,眼看孙宝山扛着新郎走进来,这才一起瑟缩着向后退了两步。

孙宝山不是很懂礼数,眼看外间全是桌椅,没地方安置唐安琪,便一掀帘子向内走去。在陈小姐身边停住脚步,他把唐安琪放到床上躺下,然后低头说道:“那个……他喝醉了,给他灌点热水,睡一觉就能好。”

说完这话,他不大好意思的转身就走。陈小姐太漂亮了,搞得他很不自在。

陈小姐像木雕泥塑一般,纹丝不动的坐在床边。直到外间房门一响,孙宝山是彻底走了,她才缓缓扭动僵痛的脖子,把目光­射­向了床上的唐安琪。

看着看着,她忽然抿嘴浅浅一笑——真的,丈夫和照片一模一样。家里上下都说他漂亮,她在娘的房里偷着翻出照片看过一眼,当时心慌手抖,也没看清,笼统只记得他好看,可是没想到这么好看。

自从进了洞房之后就坐在床边,她作为新娘子,为了避免半途解手出丑,所以从昨晚到如今,一直水米不曾沾牙。此刻她扶着床沿慢慢站起来,试着向前走了两步。腿上血脉通了,她要亲自给唐安琪倒杯热茶来喝。

可是唐安琪并没能喝上她的热茶,他无知无觉的仰卧在床上,已经睡了。

陈小姐一直在房内坐的宛如一尊观音像,不明白唐安琪为什么会在外面脱了一半的衣裳。让外面丫头进来给姑爷脱了皮鞋袍子,她关了电灯和房门,在一对明亮红烛的陪伴下上了大床。倚着床头坐在一边,她低下头,看画似的看唐安琪。

一夜倏忽过去,翌日清晨,唐安琪如愿以偿,果然病了。

不但病,而且病来如山倒,把他压在床上不能起身。陈小姐刚刚嫁来一夜,还未享受闺房之乐,夫婿便成了个半死的模样。当着虞师爷和虞太太的面,她手足无措,一张脸涨得通红。

虞太太想要安慰她两句,可对方是个大家小姐,她磕磕绊绊的心怯嘴笨,说不出动人的话来。虞师爷倒是言谈得体,然而对着陈小姐说话的时候,他永远是垂下眼帘,不肯看人。

“弟妹,不要担心。”他对着地面说道:“受了寒气而已,吃两剂发散的药也就好了。”

然后他就张罗着派人去厨房熬药。虞太太面对着仙女似的陈小姐,自惭形秽,也嗫嚅着撤了退,要去给唐安琪煮些粥喝。

陈小姐是陈家长房大太太所生,因是长房嫡女,所以从小被养育的十分尊贵。她一见虞太太那个土头土脑的畏缩样子,心里就有些看不起,不过脸上丝毫不露;对于虞师爷,她也是并无兴趣。四个陪嫁丫头这时到齐了,她板着一张脸命人关了院门房门,然后从丫头手中接过一把热毛巾,走到床前弯下腰来,给唐安琪擦了擦脸。

唐安琪烧糊涂了,此刻昏昏沉沉的睁开眼睛望向陈小姐,没认出对方是谁,便又木然的阖目继续沉睡。陈小姐也没有说话,擦过之后把毛巾递给丫头,她在窗前椅子上端坐下来,心里担忧着唐安琪的病情,然而也并不唉声叹气,单是定定的望着窗外。

片刻过后,虞师爷带着两名仆人来了。虞师爷在前边快走,后边一名仆人端着个药罐子,一名仆人拎着几个纸包。带着寒风进了门,虞师爷对着地面问道:“弟妹,你这屋里有没有糖?”

陈小姐站起来,立刻命令丫头找糖,然而房内只有喜糖。虞师爷见状便是摇了摇头,打发仆人立刻回去拿些砂糖过来。然后低头又问:“弟妹,昨夜安琪出门了?”

陈小姐眼观鼻、鼻观心的用蚊子声答道:“他半夜才进门,是被人扛回来的。”

虞师爷疑惑的一皱眉头:“谁?”

陈小姐微微一摇头。

这时仆人飞跑着拿了一包砂糖回来。虞师爷提起药罐子倒了一茶杯的药汤,又往里面拌了几大勺砂糖。这回端着茶杯走到床前,他把唐安琪扶起来揽到怀里,小心翼翼的喂他喝药。

唐安琪糊里糊涂的喝了两口,觉得滋味浓重,甜中带涩,便紧紧闭嘴不肯再喝。虞师爷也不强迫,放下杯子问道:“昨晚你跑到哪里去了?”

唐安琪不回答,细声细气的哼哼。

虞师爷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说。

要放平常,虞师爷是定要留下来陪伴唐安琪的,可是现今房里多了一位陈小姐,虞师爷就感觉这里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了。

他到底也没弄明白唐安琪夜里跑到了哪里去,只好一派和气的告辞而走,留下唐安琪在被窝里发汗。

唐安琪外受风寒,内心苦恼,内外夹攻之下,药物就失了效用。裹着棉被在床上躺了两天,这日到了三朝回门之时,他病怏怏的爬起来穿戴了,在虞师爷的指导下带上重礼,,陪着陈小姐回文县娘家。

随行的还有陈盖世,陈盖世知道唐安琪正在病中,故而处处维护照顾,不许家中大小孩子们闹他;而陈小姐回到母亲姐妹群中,免不了也要接受一番盘问。

如此到了下午,该行的礼节也行过了,唐安琪便要带着太太打道回府。这回陈盖世留在家中没有跟随,唐安琪和陈小姐并肩坐在车中,一路无言。

及至他那汽车队伍快要进入长安县地界,唐安琪觉得再沉默下去有些不像了,这才极力打起­精­神,转向陈小姐说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陈小姐站有站样,坐有坐样,腰背总是挺得溜直。唐安琪那边一开口,她忽然就红了脸,用低而清楚的声音答道:“俊卿。”

唐安琪又问:“有表字吗?”

陈小姐静静低下头来:“没有。”

唐安琪很疲惫的俯身一扑,趴在了前方座位的靠背上。自己轻轻的笑了一声,他侧过脸来望向陈小姐:“我也没有。我叫安琪,你知道吧?”

陈小姐发现他有一种认真的孩子气,心中反倒是轻松了许多。淡淡笑着一点头,她当然知道丈夫的名字。

唐安琪看见她笑,自己也跟着笑了。他一笑便要把两只眼睛弯成幽黑月牙,秀气嘴角也向上翘起来,满脸都是纯粹的笑意。

可惜他现在表里不一,表面笑的可爱,其实心里依旧塞着一团乱麻。

到家之后,他坐不住。

陈小姐带有凛然不可侵犯之态,让他不敢不规矩起来。可是除了虞太太不算,他在女人面前,就从来没规矩过。

他不能轻慢陈小姐,陈小姐是他的正妻,是要被尊重的。但他此刻对陈小姐实在是无话可说,满脑子里只装着一个戴黎民。

晚上吃过了饭,他搭讪着想要出门去找孙宝山闲聊,结果虞师爷对他下了禁足令——虞师爷把他叫到面前,用委婉的语言催促他快些圆房。

唐安琪不愿意和虞师爷谈这种事情,虽然他有一阵子总想亲亲抱抱对方,可是自从和戴黎民好上之后,他那心思就日益淡了。虞师爷现在越发像个父亲,他怎能和父亲大谈圆房?

可怜兮兮的坐在书房里,他低头摆弄着一支钢笔,钢笔不大好用了,漏了他一手墨水。虞师爷隔着一张桌子也坐下来,一边扭头看他,一边顺手递给他一张白纸擦手。

“弟妹的人才相貌都很好,你还有什么不足?”他问唐安琪。

唐安琪默默的擦手。他面颊丰润,没有棱角,看着总带着一点柔软的孩子相,可神情的确是老成了,若有所思的把手越擦越脏。

虞师爷抬手在桌面上轻轻一叩,口中低声说道:“安琪,听话,去吧。”

唐安琪把纸团遥遥抛到屋角的纸篓里,然后答道:“哦。”

唐安琪回了自己那个小院儿。

几个花团锦簇的大丫头迎上来为他脱了外面衣裳。他要来热水洗漱一番,两只手打了香皂互相使劲地搓。陈小姐站在一边旁观,他就没话找话的解释道:“墨水洗不­干­净。”

陈小姐脸上泛红,微笑低头。今晚不比寻常,丈夫可以算是恢复健康了。

唐安琪洗净了手,然后接过毛巾擦了擦。迈步走到里间大床前,他开始解长袍纽扣。

丫头们退了出去,陈小姐坐到床尾,却是垂下头来,一动不动。

唐安琪脱得只剩贴身裤褂。光着脚爬上床去,他跪在枕边也是无话。他最爱闹,野调无腔嘻嘻哈哈的时候最开心,可面对着这样端庄的陈小姐,他实在是闹不出口。

两人僵持许久,最后他嗫嚅着开了口:“俊卿,上来睡吧。”

陈小姐慢抬眼波,目光幽幽的对他一触即收,脸皮已经红透。抬手摸上领口纽子,她在解衣之前,起身走去关闭了电灯。

朦胧黑暗之中,一具温热芬芳的女体躺到了唐安琪身边。唐安琪也有些情动,翻身面向对方,他发现陈小姐还是个高鼻梁。

陈小姐的一切都很好,可是并没能让唐安琪感到快乐。他习惯了粗俗热烈的刺激,然而陈小姐硬挺挺的在床上一躺,舍生取义一样闭着双眼纹丝不动,只在起初之时疼得哼了两声。

于是在春风一度之后,他讪讪的躺回一旁,仿佛刚刚唱过一场独角戏。

唐安琪很心虚,感觉自己“做”的不好,因为陈小姐一直是毫无反应。不过到了翌日清晨,他见陈小姐梳妆打扮了,­精­神很焕发的支使丫头洒扫内外,这才放下心来,知道自己是尽了义务了。

他懂得人情世故,夫妻的感情有好有坏,那无所谓,可是不能让新娘子糊里糊涂的守着Chu女之身过日子。两口子只要同床共枕的过了这一场,将来哪怕吵翻天,心里也没隔阂。

唐安琪知道自己不老实,将来两口子定有拌嘴的那天,迟早的事。

唐安琪在窑子里见惯了风­骚­活泼的姑娘,这时就觉得陈小姐一本正经的不像女人。丫头从厨房运了饭菜回来,他和陈小姐相对而坐,心情拘谨的吃了一顿早餐。

然后他穿上一件银狐皮的褂子,老虎下山似的跑出去了。

思念

唐安琪的病还没好利索,就开始跑出去花天酒地。这回见了陈盖世,他嬉皮笑脸的喊道:“七叔,你老人家什么时候回来的?”

陈盖世本来就挺喜欢唐安琪,这回双方结了亲家,更觉亲密。抬手一拍对方肩膀,他喜的两个大眼珠子乱转:“大侄女婿,这新婚滋味如何呀?”

唐安琪满面春风:“妙哇!”

然后两人哈哈大笑,携手同逛窑子去了。

唐安琪在外面玩够了,晚上回到清园。走进虞氏夫­妇­所居的小楼里面,他四仰八叉的往沙发上一倒,向虞太太要这吃要那吃。虞太太端出一盘子刚出锅的炸糕,让他带回去和媳­妇­一起品尝,他不怕烫,起身自己捏起一块往嘴里送:“不用,她不馋。”

虞太太像只老母­鸡­似的,在他后背上拍了一巴掌:“净说傻小子话!小两口一起吃多好,谁让你用炸糕给她解馋来着?”

唐安琪在虞太太面前像个­鸡­仔似的,嘻嘻哈哈的扑棱着翅膀跑了,临走时倒是当真带上了一盒子炸糕。

把食盒拎回家中,他开口问道:“俊——太太,吃不吃炸糕?”

他几乎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称呼妻子——父亲向来是把母亲喊做玛丽的,可他不大喜欢俊卿这个名字,感觉它太偏于男­性­化。于是自作主张的,他索­性­只叫太太。

唐太太尽管从不出门,可不拘早晚,总是打扮的整整齐齐,连头发都是一丝不乱。唐安琪晚上又没回来吃饭,她心里有些不满,但是也没有吵闹,单是板着脸坐在窗前,一言不发。

于是唐安琪扶着膝盖在她面前俯□来,微笑着又唤了一声:“太太?”

唐太太垂下眼帘不看他。

唐安琪知道太太这是耍小­性­子了。如果是外面的女人对他闹脾气,他满可以一甩袖子就走,然而如今不行,太太毕竟是太太,就算看在陈盖世的面子上,他也不能太过轻慢。

歪着脑袋一笑,他很有耐心的换了称呼:“俊卿?”

唐太太那脸上隐隐拂过一阵暖风,像是初春的水面,有了解冻的征兆。

把个脑袋歪向另一边,他笑眯眯的继续装可爱:“密斯陈?”

唐太太终于忍不住笑意,两边嘴角跃跃欲试的要向上翘。唐安琪察言观­色­,连忙趁热打铁又说了两句好话,总算把她哄得回心转意。

大功告成之后,唐安琪直起腰转身走向床边,下意识的一伸舌头做了个鬼脸。

唐安琪把日子浑浑噩噩的混了下去,不知不觉的脱了皮袍换上夹袍,又不知不觉的脱了夹袍改穿单衣。军队中的事务渐渐多了起来,虞师爷不许他再疯跑,每天督促他学习历练,而他几次三番的想要去天津,就一直没能找到机会。

这天傍晚,他正带着孙宝山坐在清园内的一处亭子里乘凉,虞师爷忽然来了。

这三个人都是再亲近不过的,自然都是毫不拘束。虞师爷手里托着一盘蚊香,这时先在三人脚旁点燃放好了,然后直起身坐到唐安琪身边,毫无预兆的开口问道:“这个赵振声,是从哪里窜出来的?”

唐安琪脱了鞋,盘腿坐在亭内长椅上,没心没肺的摇头:“不知道,管他呢!”

孙宝山捏着半个梨,也是心不在焉:“听说是从口外那一带窜过来的。”说完之后自己笑了两声:“嘿嘿。”

虞师爷不知从身上何处摸了一把折扇出来,“唰啦”一声展开猛扇一阵:“先前也没听说过这一号人物,怎么忽然就总揽冀察军务了?”

唐安琪盯着眼前那只萦绕已久的大蚊子,忽然抬起双手用力一拍,可惜拍了个空:“从侯胜魁到赵振声,中间也换过好几位总司令了,有什么可稀奇的?”

虞师爷把蚊香盘子轻轻踢向唐安琪这边:“总司令是没什么稀奇,不是赵振声,也会有别人。问题是赵振声新近提拔了一大批人。北边的马天龙——”虞师爷颇为反感的皱起眉头,仿佛提起了大粪:“那个样子,那点人马,竟然也混成了师长。”

唐安琪认识马天龙,不过十分不熟,依稀只记得对方好像挺烦人。满不在乎的一笑:“师长就师长呗!”

虞师爷今日刚刚听说马天龙升了师长,正是满心妒火,结果看到唐安琪摆出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模样,登时就要生气。

哪知唐安琪随即把他一条臂膀拉扯着搂到怀中,又很亲热的笑道:“好啦,师爷,你别着急,我明天就去打听打听,看看人家是怎么升腾上去的。”

虞师爷看了他一眼,随即转向孙宝山,哭笑不得的摇着折扇说道:“不识好歹。你们升了师长军长,我不也还是个师爷么?我只盼望着你们能有出息,你们却是嫌我多事。”

孙宝山一边嚼梨一边摆手:“我没有,我可没抱怨过。”

虞师爷无言的一收折扇,感觉身边坐着两个混蛋。

唐安琪美滋滋的抿着嘴笑,知道自己终于有理由离开长安县了。

唐太太听说唐安琪要去天津,胸中立刻好像揣了一只小鸟——她从小在文县陈宅长大,出嫁算她生平第一次出远门。她时常听家里兄弟叔伯们提起天津如何如何,北平如何如何,也知道这两个地方离文县都不算远,然而无论如何没有机会前去开开眼界。

她真希望丈夫能带自己同行,可是从出发前三天开始等待,她一直眼巴巴的等到丈夫上了火车。

她不好意思主动开口要求,唐安琪也完全没有发出邀请。

唐安琪像野鸟出笼一样,也不要人陪,独自跑去了天津。如今小毛子常驻天津唐宅,平时唐安琪不让他回去,他自知不入虞师爷的眼,也不敢回去。年前听说唐安琪成了亲,他急的上蹿下跳,恨不能偷着跑回长安县给旅座道喜。如今终于把唐安琪盼了来,他欢天喜地的追着询问:“旅座,夫人漂不漂亮呀?”

唐安琪喜欢小毛子,更喜欢天津家中这自由的空气。进门之后他直奔电话机,一边摘下听筒,一边答道:“陈县长的侄女,可漂亮了!”

唐安琪向戴宅打去电话,心情有些紧张。

戴宅的仆人接了电话,说是师座不在。唐安琪听了“师座”二字,先是一怔,然后再问下去,对方就是一概全答“不知道”了。

心情立刻从紧张变为沮丧,唐安琪几乎怀疑戴黎民是要和自己一刀两断。

虽然戴黎民在大部分的时间里都不在天津,可唐安琪越想越真,几乎难过的快要落下泪来,然后就觉得日子过的没有意思了,没有指望了。

失魂落魄的独自过了一夜,他第二天守在家里,虽然也是该吃就吃、该喝就喝,然而心不在焉,总期盼着电话铃会突然响起。可是如此熬到傍晚,电话机却是一直安静的如同死了一般。

无望的等待把他压迫的心慌意乱,天黑之时他实在受不得了,索­性­自己开着汽车出门消遣——他去找了陆雪征。

陆雪征见他来了,仿佛是挺高兴,要请他出门去吃晚饭。唐安琪却之不恭、受之无愧,很不客气的在餐桌上喝了大半瓶白兰地。及至双方都酒足饭饱了,陆雪征把侍者叫来会账,唐安琪则是晕晕沉沉的站起来,要去撒尿。

唐安琪心中郁闷,下意识的想要借酒消愁,不由自主的就喝过了量。这时独自走出雅间找到厕所,他痛痛快快的尿了一场。夜风从小窗口吹进来,让他很舒服的打了个冷战。

原地做了个向后转,他扶着墙壁想要回去。可这是一家西洋式的大馆子,楼上雅间极多,他糊里糊涂的走了几圈,竟是死活找不到陆雪征。随手抓住一名侍者,他硬着舌头问道:“陆兄呢?”

落入他手中的那人,做着一个简单的西装打扮,看着类似侍者,其实是位前来吃饭的客人。此人莫名其妙的被唐安琪抓住了手臂,正要挣脱,可是放眼这么细细一瞧,就见唐安琪面如桃花,分头锃亮,并且穿着一身上好料子的湖­色­长袍,从头到脚一派鲜艳,便动了心思,以为对方乃是优伶一类。

抬手在唐安琪脸上掐了一把,他笑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唐安琪闭了闭眼睛,然后扬手抽了他一记耳光:“妈个了×的,我问你话,你摸我脸?”

下一秒,他被人一脚踹出去了。

唐安琪觉得自己好像是挨了打——不过记忆不甚分明,印象中只有一阵天翻地覆。最后他在汽车里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后排座位上,前边是陆雪征在开车。

他挣扎着爬了起来,含糊着问道:“陆兄,我……我是不是惹事了?”

陆雪征语气平淡的答道:“你把小薄荷咬了。”

唐安琪大吃一惊:“我把小薄荷咬了?”

原来这小薄荷是本地一位大流氓的绰号,该流氓幼时一直在街上卖薄荷糖谋生,后来虽然大大的发达了,然而绰号却是没能成功丢掉。

这时,陆雪征继续悠然说道:“别怕,没事。”

唐安琪心里明白了一切,不禁对着前方后视镜抱拳拱手:“陆兄,多谢救命之恩。我知道我一般打不过别人,如果不是你出手,我今天非被人揍成猪头­肉­不可。”

陆雪征头也不回的抬起一只手:“小事。”

陆雪征把唐安琪,以及唐安琪的汽车,一起送回了唐宅,然后自己乘坐黄包车回家去了。

唐安琪脱光衣服走进浴室,自己低头查看身体,就见手肘膝盖都有擦伤,肋下也疼得很,想必是被人打过。

惆怅的叹了一口气,他扯起大嗓门询问小毛子:“晚上有人打来电话吗?”

隔着两道房门,小毛子高声答道:“报告旅座,没有!”

唐安琪在天津住的心神不宁,日里夜里总等着电话铃响,然而电话机真的死了,一声不吭。

后来他实在受不得这种煎熬,便去找了盛国纲。盛国纲手下总共也没有几个虾兵蟹将,可是竟然也新近升了师长。盛国纲愿意带着唐安琪前去北平觐见赵振声总司令,并且特地嘱咐他道:“你得提前做两身新衣裳带着,赵将军那人有个以貌取人的毛病,你不打扮漂亮了,他不给你好脸­色­。”

唐安琪听了,十分愕然:“那我是穿军服还是穿西装?”

盛国纲上下打量着唐安琪,打量了半天,最后说道:“你穿什么都行,都挺好看。”

唐安琪去百货公司买了一打白­色­衬衫,又到成衣店量体裁衣,制了一套浅灰­色­西装,然后顺路进入洋行,把领带等物也置办齐全。

一派悠闲的来到盛公馆,他翘着二郎腿抱怨:“这赵将军真不好伺候,见他一面还得另预备衣裳!亏得我脸上没麻子,要不然在他手下还没出路了!”

盛国纲在他对面坐下来,笑微微的给自己点了一根烟。仰头得意的吐了个烟圈,他含义无限的低声笑道:“你不知道,赵将军好男风。我这五大三粗的是没指望了,你老弟这么漂亮,万一到时入了他的眼,那……”

唐安琪见他笑的暧昧又亢奋,忽然心头火起,直冲冲的来了一句:“那我是不是还得向他卖ρi股?”

盛国纲立刻收敛笑容:“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开玩笑嘛!”

唐安琪板起面孔:“少说那些屁话!我不爱听!”

这样的玩笑,如果是戴黎民说出来,那唐安琪不会恼,只会笑嘻嘻的反嘲;如果是孙宝山说出来,唐安琪恼归恼,骂上两句也就算了。但是除了此二人之外,旁人谁说都不行。谁说这话,他听了都犯恶心。

于是盛国纲就很识相的闭了嘴,知道唐安琪不是“那种人”,开不了“那种玩笑”。

西山

唐安琪和盛国纲结伴去了北平,中午的特快列车,下午就到站了。

如今正是盛夏时分,赵振声将军早已搬去西山别墅避暑。这二人眼看今天是做不成事,便直接赶去北京饭店休息。要说摩登逍遥,那北平是比不得天津的,不过北京饭店阔绰豪华,倒是个上好的消遣之处。

吃过晚餐之后,唐安琪拉扯着盛国纲前去跳舞厅玩乐。厅内一片衣香鬓影、灯红酒绿,唐安琪遗憾的唉声叹气,只怨自己穿着长袍,不大适宜跳舞。

盛国纲找到座位,摁着他坐了下来。招手点了两杯啤酒,他轻松笑道:“今晚随便看看热闹也就是了,我们要养­精­蓄锐,明天好上西山。”

唐安琪没办法,只好端起啤酒抿了一口。

如此过了一夜,翌日清晨唐安琪早早起床,把那身浅灰西装穿了上,又敲开盛国纲的房门,拿着两条领带反复比较:“老盛,帮忙瞧瞧,哪条更好?”

盛国纲光着膀子蓬着短发,手摸下巴认真审视了片刻,末了答道:“鹅黄的更好,显着­嫩­。”

唐安琪没多想,匆匆回房系领带去了。

唐安琪很少穿西装,因为不喜欢被西装箍住胳臂腿儿。今日为了体面,他算是破了例。盛国纲洗漱完毕出了门,还不见唐安琪的影子,便进入房间找到了他。原来唐安琪手艺生疏,打出的领带结总是歪的,所以站在穿衣镜前不能离开。

盛国纲在穿衣镜旁停住脚步,握着肩膀把他扳向自己,然后亲自为他打了个整齐饱满的领带结。唐安琪扭头望向镜中人,见这套西装十分合体,自己从头到脚无一处不顺溜,便沾沾自喜的点了点头。

初次拜访赵将军,不好空手登门。唐安琪提前从盛国纲那里购得一尊翡翠观音,用个丝绒衬里的小皮箱装着。提着小皮箱离开饭店,他孤身一人,就全随着盛国纲安排带领了。

盛国纲在北平城内也有些人马,这时唐安琪和他乘车出城,抵达八大处后下车改坐轿子,在一队卫兵的簇拥下往山上走。唐安琪那乘轿子落在后方,他抬手在嘴边围了个喇叭,大声问道:“老盛,真没问题吧?”

前方的盛国纲回过头来,手上举着一把蒲扇遮阳:“出发之前已经打过好几个电话,绝对没有问题!”

盛国纲说“没问题”,果然就真的没问题。在赵家别墅里,他们顺顺利利的见到了赵振声将军。

赵将军今年也就是四十多岁的年纪,大个子,穿长袍,面目平常,然而气势极足,气派极大。泰山一般站在别墅院内的一棵老树下,他老气横秋的抬起眼皮,懒洋洋的、漠然的、撩了盛国纲一眼。

盛国纲身穿便装,不好去行军礼,故而只是深深一躬,然后笑容可掬的柔声说道:“将军,国纲来向您老人家问安了。”

赵将军从鼻孔里喷出几不可闻的一声“嗯”。目光像两道长鞭似的掠过盛国纲,他忽然看清了后方的唐安琪。

盛国纲察言观­色­,心知肚明。微微侧过身来,他像一株绿柳似的,舞动了话语的春风:“将军,这就是我在电话里向您提起过的唐安琪唐旅长。”

唐安琪恭而敬之的一鞠躬:“安琪见过将军。”

将军微微一笑,脸上的表情开始荡漾。

赵将军“龙颜大悦”了。

唐安琪和盛国纲都受到了至高礼遇,得以进入别墅书房,和赵将军做面对面的长谈。赵将军和蔼起来,倒也真和蔼。坐在写字台后的大沙发椅上,他微微向前探头,含笑问道:“安琪,你平时都喜欢做些什么活动呀?”

唐安琪和盛国纲坐在靠墙的长沙发上,这时自然不能实话实说,只得微笑答道:“安琪平时喜欢读书,散步,还有……艺术。”

赵将军一挑眉毛,显出很感兴趣的模样:“艺术?哪一方面?”

唐安琪心里没底,思索着胡诌:“音、音乐。”

赵将军深以为然的慢慢点头:“唱歌?”

然后不等唐安琪回答,他抬起双手,做了一个鼓舞的手势:“来,唱一首。”

当着赵将军的面,唐安琪没敢去和盛国纲交流眼神。很不情愿的站起身来,他困窘的说道:“安琪唱得不好,将军凑合着听吧。”

随即他挺直腰背微微昂头,也不看人,对着窗外风光开口便唱,唱的乃是英国国歌《天佑女王》——全是小时候跟着玛丽苏学的。

除了几首古老的英文歌,他再不会别的。虽然嘴里很爱哼哼呀呀,可因记不住歌词,所以只能算做不会。

他唱得不大好,声音单薄,高音不高低音不低。一曲唱完,赵将军缓缓鼓掌,微笑颔首:“不错,不错。”

唐安琪双手下垂,对着赵将军又一鞠躬:“将军过奖了,安琪不敢当。”

盛国纲坐在一旁,忍着不笑。赵振声素日那样威严,一张老脸绷的快要上霜;哪知如今一见漂亮小白脸儿,就彻底走了样。

唐安琪则是忍着不怒。赵将军抻着脖子对他上看下看,还让他唱歌——这算什么事情呢!

然而赵将军又开口了:“安琪,喜欢跳舞吗?”

唐安琪得了教训,这回连忙摇头:“不会——跳得不好。”

赵将军朗声长笑了:“年轻人嘛,应该活泼一点,摩登一点。我很提倡你们学习跳舞,既能锻炼身体,又能陶冶情­操­。哈哈哈,我老了,没有那个兴致了,你们不要学我,要……要……”他像要抻长面条似的,把两只手在胸前大开大合:“……要有­精­神,要有活力。”

唐安琪正­色­答道:“将军教训的是。”

赵将军抬手一拍桌角电铃。房内没有声音,房门却是立刻开了,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副官走了进来:“将军。”

赵将军说道:“就近去邀几名宾客,晚上开个舞会。”

副官答应一声,关门离去。赵将军向后一靠,一双眼睛又盯上了唐安琪。

唐安琪一直认为自己天生就是交际场上的人才,然而此刻面对着赵将军,他真感觉自己是招架不住了。

赵将军笑眯眯的看着他,眼神雍容而又下流,是一副堂皇坦然的垂涎模样,仿佛唐安琪已经落入他的手心,吃或不吃,不过是个早晚的问题,全在他一念之间而已。

唐安琪颇想吐他一脸唾沫,可又不敢。无可奈何,只得受刑似的坐在长沙发上,和声细语的陪着他扯闲话。

两人陪着赵将军吃了一顿晚饭,舞会终于开始了。

赵家别墅十分阔大,楼下一间空旷大屋收拾出来,直接就可充作跳舞厅。屋角屏风后面坐了白俄乐队,副官打开四壁彩­色­电灯,仆人托着各­色­饮料出出入入,那种狂欢的气氛立刻就升起来了。

赵将军不过是随便吩咐了一句话,却是召来宾客无数。原来夏日之时,西山各处别墅都有家庭居住,请起客来反倒方便。唐安琪趁机混进人群,只见来者有男有女,女子以妙龄小姐居多,男子则以青年军官居多。无论男女,都是相貌可喜、服饰美丽。

盛国纲找了个僻静地方坐下喝汽水,唐安琪怕赵将军再来纠缠,则是逃进舞池,一口气连跳三四支曲子。他那舞伴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头发剪成男孩式样,衣着却是袒胸露背。唐安琪不累,她也不累,两人斗­鸡­似的在舞池里对着扭。末了女孩子气喘吁吁的笑道:“唐旅长,你很快乐啊!”

唐安琪喜爱对方那洋派女学生的腔调和语气,那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代。抬手一抹头上的热汗,他大声笑道:“密斯江,大家同乐。”

随即两人拍着大腿,蹦蹦跳跳的一起转了个圈。

一曲终了,唐安琪不敢乱走,也不让密斯江走,两人站在暗处喝冰镇汽水解渴。眼角余光忽然瞥到赵将军走到盛国纲那边坐下了,他吓的一个激灵,连忙拉着密斯江又回了舞池。

这回舞曲有了变化,却是恰恰的调子。密斯江最擅长跳恰恰舞,这时就是兴致高昂。唐安琪不甘落后,也立刻摆好了架势。

这舞不大好跳,况且先前舞曲一直不停,许多男女跳到此刻也都感觉疲惫。舞池之中明显变得空落许多,唐安琪和密斯江这一对自然就醒目起来。他们越是醒目,旁人越要识趣退下,最后众位青年宾客­干­脆围站过来,专心观看他们舞蹈。

唐安琪喜欢出风头,密斯江发起人来疯,两人自我感觉良好的大扭特扭。最后舞曲奏到末尾,两人配合默契的一起收了动作。周遭众人一起叫好鼓掌,唐安琪得意洋洋的仰起头,正是欢喜,不想目光向前直­射­出去,他脸­色­忽然一变,竟是看到了戴黎民的面孔!

戴黎民站在人群外围,一身戎装。面无表情的和唐安琪对视了两三秒,他低头戴上军帽,然后转身向外走去。

唐安琪愣了一瞬,随即松开密斯江的手,推开众人向外追去:“狸——黎民!”

戴黎民在前方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神情平静的低声答道:“安琪。”

唐安琪推着戴黎民,一路走了出去。

两人站在别墅院内的草坪上,这回身边再无旁人。太阳已经下了山,借着院内电灯的光芒,唐安琪仰头望向戴黎民,很紧张的开了口:“狸子,我不知道你在这里。”

光影重叠渲染出了戴黎民的面孔轮廓,他温和的答道:“军委会在西山有办事处,我在那儿住。”

然后他看着唐安琪的眼睛,压低声音狡黠一笑:“预备着要给赵将军拍马屁,好讨些军饷回家。”

唐安琪见他笑了,心中立时感觉松快了好些。欢喜的拉起戴黎民的一只手,他轻声笑问:“狸子,你现在成师长了?”

戴黎民听了这话,依旧注视着唐安琪,可脸上的笑意显然是渐渐淡化了。无声的叹了一口气,他抬手一拍对方手臂:“安琪娶媳­妇­,狸子升官,多好。”

唐安琪的目光立时就黯然了:“狸子,你怪不怪我?”

戴黎民露出了苦笑:“不知道。”

唐安琪心里难过起来——他瞧惯了对方嬉皮笑脸的模样,看不得狸子苦笑。

这时,戴黎民又说了一句话:“安琪,我真想抱你一下。”

唐安琪听闻此言,却是来了­精­神:“狸子,那我们走吧!现在城门虽然关了,但是我们可以住进西山饭店!”

不等戴黎民回答,他急切的开始发出了催促:“你在外面有没有轿子?有的话预备两乘,咱们这就下山。”

戴黎民答应一声,正要去办,不想盛国纲遥遥走来,大声呼唤了唐安琪。唐安琪不明就里,只得姑且抛下戴黎民,转身向楼门前跑去,而戴黎民不肯浪费时间,径自也去安排轿子。

盛国纲对唐安琪说:“赵将军要你上楼去见他。”

唐安琪起了警惕的心思,可是也不好对盛国纲多说什么。独自向上走到二楼,一名副官引着他进了一间房屋。唐安琪站在门口一瞧,发现这里竟是一间卧室,靠墙摆着一架大床。

于是他就背靠房门,没敢深入。

赵将军坐在靠窗的一把硬木太师椅上,这时站起身来,慢悠悠的走到了他的面前。

抬手一掠唐安琪那汗湿的短发,赵将军背过一只手去,眯起眼睛似笑非笑:“舞跳得不错。”

唐安琪打了个冷战:“将军谬赞了。”

赵将军脸上的笑容在扩大加深:“活蹦乱跳的小东西,看着就喜庆痛快。哈哈,可爱啊!”

说完这话,他那粗糙的大手彻底抚上了唐安琪的脸蛋。

唐安琪大睁着眼睛瞪了他,屏住呼吸没言语。赵将军看他一脸傻相,是受了惊的模样,心中便是越发怜爱:“夏季西山很凉快,你就留下来,住上几天吧!”

唐安琪依旧瞪着他,不知应该如何是好。依照他的本心,他想一巴掌扇到对方的老脸上;可如果他当真这样做了,回家之后虞师爷会扒了他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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