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支书踩着他人生的脚步,一踏一踏地向西走来,脸上的表情,深含了命运的冬色,幽暗如昨夜的天象一般,是雨是雪,都浅浅地显像出来。张老师心下呆了一呆,把目光从孩子的坟上收回,说大林叔,好早的天,你独自慢慢,往哪儿去啊。老支书本料不到这白雪皑皑的梁上还有别人,微微一怔,说是你呀张老师,顺着张老师刚才的目光望去,看见了不远处强的坟堆,咳了一声,说想开些。不要伤了身体。又说孩子走了半年吧,张老师说整整半年,就都到了一块。
山梁上的风,刀子一样从梁上刮过,张老师神情专注,对是否去死,回思转念,亦未可知,一时虽寡穿一个棉袄,却也忘了寒冷。老支书却不然,披了他当年在张家营一呼百应的绿大衣,还将双手袖着。时至今日,乡土社会最为基层的乡村干部,仍然将军队的大衣视之为宝,县里苦开一个三级干部会议,会场上是一片绿色,几乎人人都穿军用大衣。这大衣在乡土社会历久不衰,究其缘由,怕也就是与一呼百应有着暗连。可惜老支书早几年就被村人们选落了,将那个位置托手让给了现在的村长。村长之所以深得人心,是因为忽然手里有了许多的钱。那钱的光泽,照亮了张家营人未来的前景。落选后的老支书,大病一场,病愈后几乎不见出门,偶尔的走动,也是到自家责任田里转转。几年过去了,老支书清贫的日子在村中有口皆碑,至今宁住解放初盖的草屋,也不让孩子们去镇上做那胡乱的生意,更不消说让去村长家的砖厂挣钱了。虽然穷,却显出了老支书作为党派的一员,那种永不衰竭的骨气,使他渐渐又赢得一些村人的回敬。加上一点,从解放至今,老支书为人善良,替人做了何样的好事,从不吃人家一顿便饭,不收人家一瓶酒喝,清风亮节,很有道光德誉,也常使村人富了以后怀念。张老师去教书的生涯,是老支书的妥善安排。梅去老君庙小学做了教师,也是老支书那时对一代知青的怜悯。这样的感激之情,大队改为村,投票选村长时,张老师和梅已做了回报。选老支书连任村长的仅有五票,有三票是他三个儿子投的,另两票便是张老师和梅投的。落选归落选,但老支书对张老师,却自此始终怀着忘年知己的情谊和有恩图报的印象。所以二人见了,老支书便关怀备至,问了张老师许多情况,如他母亲的病情,如老君庙小学的学业。最后说:
“梅走了,你也不要太放她不下,有机会还是要再成一个家,以后的日子还长。”
太阳已经升起很高,金灿灿一盆儿从天上款步走来。张老师倒说不清是否真的放梅不下。自和梅结婚,倒真很有几个年月甜情蜜意,连大返城的浪潮也没冲她一动。虽说她不返城还有许多别的原因,比如她从城里看到的失落,和自己家境贫困的尴尬,但到底重要的还是对脱俗于乡村的爱情和孩子的牵挂。不过,话说正反两面,她人虽留在了乡土社会,心却还总是丝丝断断地想着那个城市。毕竟她在那儿生长。只不过为了家和孩子,才长久地克制另一种情感,不讲或少讲而已。开始不断念叨那个城市,是从张老师三年中榜,皆又落选,终于使她三年的梦想和努力付诸东流开始的。
第三次落选后她回了一次家。
那时候,那个城市在突然之间高楼林立;商场大厦,一座接着一座,电梯和天桥随处可见。据说立交桥也在政府的酝酿建造之中。最著名的亚细亚商场已经以每年破费百万的巨额款项,把——中原之星亚细亚——的广告作遍全国,仿佛一个国家的商场忽然全部歇业,仅剩下了那个城市的亚细亚。连从北京、上海、广州、深圳、海南来的客人,都以不到亚细亚为憾。可亚细亚居民区的居民梅,却在乡土社会的自然村落张家营,从未听说过什么亚细亚,这不能不使她感到一种小市民般的深深缺欠。那时候随返城大军早些回城,也就自然没有了今天的苦恼,三十多岁的都市人,还从未喝过罐装的饮料也实在是只有中国才有的一项罕见。碰到一个当年的同学,返乡后待业,曾可怜地跪在一个主任面前想求份工作,说清道工、锅炉工都成。可今日她从小车上下来,对司机说两个小时后到梅苑接我。和同学生拉硬扯地走了一程,才发现梅苑不是梅园,而是一座二十七层的酒楼,乘电梯上去吃了一顿饭,人家共花了五百八十二块钱,一摔手扔出六百元。近二十元的回找做了别人的小费。走的时候,才知道那小车是同学自己买的,司机也是高薪聘的退伍兵。问说工作,同学笑笑,说个体户。和几天前夫妻两个到县城送礼的寒酸相比,实在是天壤之别,无法同语于天下。其实,那同学在校时的才智、操行,又哪能和梅相提并论。
那次从城里回来,梅的神情显出了她不多见的神秘;一会阴郁,一会兴奋,开始不断地说都市省城的繁华、热闹,侃侃而谈,喋喋不休。然正说到兴致时候,又会长叹一声,缄默不言,沉进死死的安宁里。张老师有时以为,分离的种子,是播种于他没被招进师范学院和梅的那次回家。究其实际,却也是不无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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