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五彩的繁闹,决不因有几家商户关门而微弱丝毫。星光商场的有奖销售,今日到了开奖的日子,那些朝思暮想飞黄腾达的一般市民,连买一根针钱也甘愿跑一段路程,到星光商场购买。那里的奖品大,是一台日本丰田轿车和五十万元人民币奖金。而买五十元的东西,就可得一张彩色奖券;加之开奖周期短,每半年都有一名顾客高举银行五十万元的支票,在锣鼓声中将小车开走,想想是自有不言而喻的巨大诱惑。电视台曾经播放了一个顾客五十一元钱买了一件衬衫,开奖时满面红光地开走了一辆桑塔纳轿车的镜头。这样,顾客便像潮水样一泻千里地涌往星光商场,连那些外地出差人员,也要绕道郑州,到星光商场替单位花一笔大的开支,买些有用无用的东西。捱到开奖时候,一方面注意报纸和电视台的中奖号码,另一方面,利用公家的程控电话,从外地直拨到郑州,询问自己是否中奖。可是,第一次中奖开走车的是老板的小舅子,第三次中奖开走车的是老板的亲侄儿,这一层关系的玄妙,却几乎无人知道。果然是他们有幸中奖,还是明明暗暗的手脚,却一向无人过问。总之,开奖是在国家公证机关和警察的严格监督之下进行,其督察的庞大阵势不容顾客对它严肃性有丝毫怀疑。梅知道这些情况,是在公商、税务、公安、公证等政府下设机构的一次经济联合协商会间盗听的。会址在哪不详,会后在亚细亚酒楼的包间会餐,有位公务员酒后失口,说了这么几句。梅去感谢这些至关重要的客人光顾,朝每人送一包中美合资的中美牌走俏香烟,听到此话,顿感愕然。看看这些经济协商会的与会人员,对同事的失言,并不如何吃惊,只是指着对方的鼻尖说,这家伙酒喝多了,又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了。于是,梅也渐渐释然。细想都市的事情,哪能像乡村那样纯净。繁荣经济,自然避不开尔虞我诈。只不过每一次看见顾客潮涌到星光商场,有鱼刺鲠喉之感罢了,为那些顾客的傻果而叹息。仔细盘算,星光商场的物价,普遍高出市面价格,即便每样巨奖都真正落入顾客手中,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而已。
眼下,有大批顾客匆匆脚步,手里捏着百分之百不能中奖的奖券,正从梅的身边走过,朝着星光商场流动,脚步声如无数信徒,走在朝圣的金光大道上。其实,亚细亚大街的崛起,有它千姿百态的原因,而星光商场老板的发迹。就是最能明鉴的例证。
那老板姓唐,叫唐纳,俗名豹子,其人也是一个过午的年龄。只不过是个男人,这岁数才刚到与事业鼎盛相符的时候。与梅之间,彼此曾有过合作,二人相辅相成,才有共同的今日。说起来,是一个阴雨的下午,都市被雨水洗得五脏滴水。那时候的亚细亚大街,还叫二拐子胡同。红旗蜂窝煤厂已倒闭多日,豹子就是睡在厂房的过剩劳动力的其中一个,找不到工作的时候,在饿极的情况下,也会来梅的馄饨馆买上一碗。雨水在胡同中哗哗流淌,飘零的黄槐叶,船样在水面上轻浮。整个胡同,是粘稠的腐气,扯扯挂挂,在各房户的门前散发。他来了,在馆子门口跺跺脚上的雨水,将烂伞收起靠在门后,然后便坐在一张桌边。梅正在灭火,准备关门。她说我要关门了,没有馄饨。他说我不吃馄饨,来随便坐坐。她又说我要关门了。他便极识趣相地拿起雨伞,走至门口又猛地扭回头来。
“你这样经营是不会赚的。”
“能自己养活自己也就行了。”“你要再卖烧饼或油条,那就准赚。”
“我不会烙烧饼,也不会炸油条。”
唐豹重又把伞放在地上,铿铿锵锵地说出两个字:我会!然后他盯着梅的脸,说我在这注意了多日,胡同里的住户很少来你的馆子,你要一边卖馄饨,一边卖油条,让他们有喝有吃,早上不要烧饭。在你这儿能吃饱肚子,他们就都来了。鞋厂的工人,自然也不要上班时夹个饭盒。那当儿,你生意由小到大,可以在这开个餐厅,卖酒和炒菜。接着开个酒楼,雇些人来,自己就什么也不消干了。
雨是越下越大,晶亮的白色雨点,刷刷刷地洗着城市的污垢。下水道已经堵塞,大街小巷都是黑色的水流。从城郊扑进来的西风,将嫩绿的树枝扭结在一块,在空中抽来抽去。仲春不该有的寒气,漫步在都市的任何角落。唐豹显然有些冷,脸上冰着一层浅青。非乡村也非城镇的衣着打扮,使他成为一个标准的城市闲人,是劳动力市场上那种不受欢迎的陈旧商品。说到有朝一日的发迹,梅并不是没有思想,既然返城在全国知青返城工作基本结束的一九九二年,连政府的返城知青安置办公室这一机构,都早已撤销做古,找不到工作和没人过问,也自在意料的情理之中。更何况被国外誉为铁腕人物的邓小平,在世界政治风云中金鸡独立,于那年初到深圳、珠海等地南巡,有过一番惊地动天的讲话,国家又有了一个大搞经济的新浪潮。在九七年的报纸上,你去寻找第二个改革开放Gao潮这一经济术语,即起源于那时的国家形势。所以,那时梅既已无奈地加入个体商户的行列,说没有想过一夜之间的暴发,也就委实虚假,更况且她本就是为此才和丈夫离婚,从豫西伏牛山区的张家营子,返归城里。她望着面前的唐豹,直觉到他既非乡村那种厚道农民,也非城里四处流窜的浪子,脸上写了浅谈的思索,说,你坐吧,坐下慢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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