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门樾依然靠坐在墙旁,被血遮蒙的双眸直勾勾地瞪视着前方的无尽黑暗,身子动也没动一下,然后在寂静之中,享受着那股生命由体内缓缓流逝的虚幻真实。
不知究竟过了多久,一辆马车,缓缓地从巷口那头哒哒地驶了过来,在行经东门樾身旁时,尽管提着的灯笼的马车夫有些诧异地望了他一眼,却没有停车。
突然,就在走离东门樾约莫三十步之遥后,马车,停下了。
停下后的马车,并无人下车,但东门樾却隐隐约约听到了由马车上传来的细碎人声——
“夫人,您不知道,最近天都不知感恩图报的人多了去了,我还听说有种人专门用这样的方式行骗,万一他赖上我们,硬栽是我们撞——”
“阿满姨。”
未待车内那质疑与劝慰的话语完全说完,一个柔柔的女声却轻轻将其打断。
这名女子口中虽只吐出了三个字,但她语气中那股如水般的温柔与坚持却清晰可辨。
“是的,夫人。”
在一个无奈但恭敬的应答声后,一名中年女子下了车来,随同手提灯笼的马车夫一起走至东门樾身前。
“您……您没事吧?”望着东门樾身上那怵目惊心的斑斑血迹,中年女子的嗓音有些微微颤抖,“需不需要为您请大夫过来?”
东门樾一语不发。
看着东门樾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不动也不说话的木然模样,马车夫连忙将手伸向他的鼻前,在确定他还活着之后,急忙跟着说道:“这位爷,您倒是说说话啊!”
“把我撞成这样了,打算怎么表示?”在那下车察看的两人几乎以为东门樾早已睁着眼眸昏死过去之际,东门樾开口,唇旁挂着一抹淡淡讥谑——
是的,讥谑。
因为原本根本不打算说话的东门樾,此时突然很有兴趣知道,当他真正成为他们先前口中那不知感恩图报的栽赃地痞后,这些人心底最原始的反应。
东门樾向来不否认自己具有一种冷眼望世情,并且无聊至极的乖戾个性,更从不相信所谓的人性之善,正因为此,所以他很想看一看,当自己真成为人们口中那“栽赃嫁祸”的无赖之际,他们脸上那层伪善面具剥落时的气急败坏及拂袖而去。
“你、你这人!”果然,一听到东门樾的话后,中年女子愣了愣,又急又气地低喊着,“你怎么可以……”
就在中年女子急着一边跺脚,一边想着该如何应付这种诬言时,她身后突然传来先前那个轻柔的嗓音——
“那人没事吧?”
“夫人,您怎么下来了?唉!您怎么下来了啊!”
一听到这个声音,中年女子立即回身,在望见那名不知何时,在贴身侍女搀扶下走至自己身后的纤纤蒙面紫衣女子时,连忙将她挡在自己身后护着,不让东门樾有见到她的机会。
“这么晚了,我着实有些不放心。”就见被挡在中年女子身后的蒙面紫衣女子轻轻低声说道。“那人究竟伤得如何?还能走吗?需不需要立即为他请大夫?”
听着安格如丝绸般的柔滑嗓音,不知为何,东门樾的眼眸突然缓缓眯了起来,然后倏地望向那名被中年女子挡住半个身子的纤纤紫衣女子——
他直盯向她的右手,在终于望见那白皙手背上绝不可能错认的一个不规则胎记后,嘴角微微向上一撇。
“夫人,这个人实在是太、太——”
正当中年女子要向紫衣女子诉说东门樾的恶行时,突然,一个低沉的嗓音打断了她——
“好久不见了,夜来,真想不到竟会在天都见到你。别来无恙?”
“你是……”
听着身前突然传来的低沉嗓音,听着那恍如隔世、多年不曾再听闻过的熟悉嗓音,蒙面紫衣女子——湛夜来,手不知为何竟有些微微的抖颤。
“是我,子樾东门,你曾经的夫君。”
说完这句话后,东门樾缓缓合上眼眸,而满是胡渣与鲜血的脸庞上,唇旁有缕似笑非笑。
* * *
“他怎么样?”
“夫人,您别担心,他虽伤得不轻,但有我在,绝不会有事的。”
在一阵药香与低语声中甦醒,东门樾缓缓睁开了木然的双眸,然后感觉到全身上下真实存在的剧烈疼痛。
可惜啊!竟然没死成……
在心中自嘲地笑了笑后,东门樾侧转过头,望着床旁一名男子在发现他醒过来后,微微一愣,立即由怀中取出银针,似是欲替他麻醉即将要处理的伤处。
“不必麻烦了。”
望着那名长相俊挺,却看起来有些呆愣的男子,东门樾淡淡说道,然后在望见他眼眸中明显的不解之时,撇嘴一笑,“享受疼痛可是我人生仅存的乐趣了。”
完全不明白东门樾口中所言是真是假,是噫语还是嘲弄,因此特地前来为他疗伤的柳孤泉下意识地将头转向湛夜来的方向。
“就照他的意思吧!”就见自东门樾醒来后,一直静静坐在屋内一角的湛夜来,终于开口说话了,她的脸色尽管有些凝重,紫色面纱下的嗓音虽然和缓,却透出一股不容质疑的坚定。
“好的,夫人。”
在湛夜来的授意下,柳孤泉只得耸耸肩,然后在完全没有任何麻醉的情况下,小心翼翼地为东门樾治疗伤处。
然而,在治疗的空档,他还是忍不住好奇地望着东门樾那张因剧痛而有些扭曲变形,但嘴角却始终挂着一抹诡谲笑意的惨白俊颜。
东门樾的伤势绝对不算轻,但对柳孤泉来说却也不是难题,因此一个时辰后,他便在一阵简短的吩咐与告别声中先行离去。
当柳孤泉的脚步声彻底远去,当屋中只剩自己及湛夜来两人时,闻着身上那股奇特的药香味,东门樾的眼眸突然一动,而后,嘴角的笑意更诡谲了。
“竟然连胡子都给我剃了,这什么年头啊……”将眼眸看似无意地轻扫过这间屋内的精致摆设后,东门樾下意识地伸手抚脸,在发现自己的脸上那般平滑时,忍不住低声嘟囔着,嗓音沙哑却又磁性地开口。
循着那低沉话声,湛夜来静静走至东门樾床旁坐下,沉默了许久后,才终于缓缓启齿问道:“云姐好吗?”
是的,云姐,那大他五岁的正妻,在她还是“子樾东门”的第五名妾时,对她最关怀,也最和善的温柔女子。
“对于已死去之人,我实在无法得知她是好抑或是不好。”
东门樾那听似波澜不惊的淡漠回应,却令湛夜来的身子微微一僵,一时间,那曾紧紧锁在她心底最深处的记忆,再压抑不住地一齐涌上心头。
“其他姐姐们呢?”又过了半晌,湛夜来续问,嗓音有些轻哑。
是的,其他姐姐们,除了她之外,他其余的四名侍妾。
“不知。但两年前我在南城遇到了仙儿,好像还不错。”
他,又只剩一个人了,是吗?
“需要通知谁吗?”感觉着自己的面纱被人轻轻掀起,湛夜来沉吟了一会儿后,徐徐问道。
“不必麻烦了。”望了一眼那张与自己记忆中同样绝美,却更添一分女子娇媚且再不柔弱的精致面容,东门樾自嘲似的一笑,然后将眼眸转向自己那布满支架及扎满白布的左腿,“所以在我能自行离去前,看样子我恐怕得在次叨扰一阵。”
“怎么到天都来了?”当面纱缓缓落下后,湛夜来终于再忍不住地问出了自己心中最想问的问题。
是啊!他好好的领主不当,为何竟会一个人流浪到这个离他领地有千里之遥的天都街头上来,然后,还以这样戏剧化的方式,以及完全不同于过去的人格特质,重新出现在她的身旁?
“是啊!怎么就到天都来了?”
但在东门樾那恍若自问又恍若反问的低沉磁性笑声中,湛夜来也沉默了,只是静静坐在一旁,任那份古怪又熟悉的默静,再度弥漫整个屋内。
“夫人,徐内大臣已在花厅等候多时了。”
不知究竟过了多久,突然,屋外传来一个中年女声打破了屋内所有静谧,而且声音中似乎有些急迫、无奈与委屈。
“就来。”轻应一声后,湛夜来由东门樾的床沿优雅站起身,“你好好休息吧!”
“辰巳之位,十三微步。”
“谢谢。”
就像多年前一般,湛夜来毫不犹豫地朝着东门樾口中所说的方向走去,尽管她的眼前,永远只是一片黑暗。
而对一个盲者来说,东门樾那精确无误,却完全不予以扶持的口头指示,在她二十三年的目盲生涯中,是她所经受过最淡漠,却也最温柔的尊重。
至今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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