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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鸾,我的前半生我的后半生 > 110.

110.

“啊……”

“我准备返回大漠追随皇帝中军,你另拨两名侍卫陪我即可。”

“娘娘!”看了那封诏的素伦已是改了口,在地上连连磕头,抬起头来的脸竟沾满黄沙,他眼眶微红:“娘娘有所不知,皇上这次所为实是情非得已。就算一日一餐,中军所剩之存粮已不过五日所需。而到达土拉就算不在朔漠中迷失方向,走的俱为直线捷径,日夜相继却也要八日……”他伏在地上痛哭,已是泣不成声。

“粮道果真出了问题,抑或,朝廷出了问题?”这几日但见玄烨脸­色­日渐沉重,对我却是绝口不提。我虽一直担心,可他每每宽慰我岔开了话题。

素伦点头神­色­凝重:“不但只是粮道出了问题,这几日就连本该由朝廷返回的军报也没有收到。中军现在就象风筝,断了和朝廷联系的线。”

朝廷……心里飞快地盘算了一下,现在皇太子督国理朝另加3位大学士辅政,会是谁­干­的?索额图?烨儿走的时候不是已经安排好了么?他虽辅政却只是挂一闲名而已并未任何实权。

我只希望,胤礽,我的儿子,没有被蒙蔽利用,让­奸­佞之人擅权……不然……

我看向那东南方的天空,骄阳似火,烈日中天。

或朝、或夕,它周而复始,见证过多少兴旺更替?但,太阳就是太阳,弥久逾新,长盛不衰,偶来的乌云蔽日,从来只是暂时。

“我心已决,我要回去找他!素伦,你是知道我的­性­子,康熙二十九年那次红山之痛我不想重演,这是于私。于公,此刻我告诉你的即是皇后之旨,该怎么做……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奴才明白!”他磕头效忠。

果然是聪明人,不枉皇帝平日倚重信任……

“皇上果真圣明,预测­精­准。临走前他对奴才说如果遇到现在此番情形,娘娘您以­性­命等相胁枉顾自己安全,许奴才以非常手段行事。娘娘得罪了。”见他起身缓缓走来,神­色­肃穆而又带着一丝歉意……

歉意???

啊……突然颈侧一麻,蓦地失去知觉……

外面纷杂聒噪,人声鼎沸。

阵阵马儿的“嘶嘶”声里传来兵刃相交之声,清晰可辨。

“娘娘,娘娘!快醒!”素伦焦急地唤道,声声入耳。

哼,不就是你把我给弄晕的吗,这又来唤我做甚?头虽然依旧昏沉,可意识渐渐清明,当终于又有了这个身体属于自个儿的感知后,睁开了眼睛……

马车正在以一种逃命般的速度疾驶,车驾子发出“叽叽嘎嘎”的呻吟,活似就要断裂一般。刚清醒的我被这一番摇晃又弄得眩晕无比,摸着隐隐抽疼的头靠着车内的垫子坐起依旧感觉绵软的身子。

“素伦,外面怎么了?”拨开车帘正待往外看去……

“别看,请赶快换上这套蒙古装束!”他塞进车内一套蒙古女装,上面放着一封已用防水的牛皮封好的密折。

“娘娘这个就是皇上要我拿去交给裕亲王的,你都带走,和多格一起走!有我和侍卫们在后面拦截,你们应该能跑掉。”

“怎么了?”赶紧换上那套衣裳,手却有些发抖连扣了好几次腰侧的袢扣才弄好。

“是一群蒙古人,虽分不清部属哪但定与准噶尔有瓜葛,不然不会和我们开打。多格,快!”素伦急急地唤道,抬着我的臂膀扶我上马,只见他身上的盔甲带着几抹暗红的血迹,不知道是来自敌人的还是他的创口。

他刚才定与敌人厮杀护着马车冲出重围……阵阵金戈之身自背后传来。

手却软得几乎拉不住缰绳,身下的马儿定是匹久经沙场的伊犁战马,打着喷鼻,蠢蠢欲动,似兴奋已极,只想扬蹄飞奔。

极目远眺,东边黄沙滚滚,遮天蔽日。沙雾中只见侍卫们和上百的蒙古骑兵混战一起。这些随我回京的军士皆是皇帝身边百里挑一的禁卫,虽敌人数倍抑或十倍与我们但现在看来这暂时的胶着状态,至少能抵挡一时。

这些蒙古兵来自东去西,到底是何方人马呢?这点人数也不可能是准葛尔部派的追杀皇帝中军而去的伏击。为我么?更不可能,就算军中出了­奸­细,那追来的方向也定是由西自东!让我一头雾水,莫非瞎猫撞上死耗子?

“多格,带上娘娘即刻往南回京,什么都比不上娘娘的安全更重要!你明白么?”眼见那边有一、两蒙古单骑已冲出了侍卫队的防线,正往马车这边飞奔而来。素伦速速交代完毕就要打马掉头杀回去拦截。

“喳!”

重要……有什么事能比正饿困在旱漠的皇帝更中军的安危更重要呢?

素伦高看我了。我的马术自己是知道的,我那点本事远远不够逃跑,不然他也不会给我准备马车。素伦毕竟不如“他”了解我。

万般取舍计较,其实决策的时候不过心中一瞬,却已笃定。看看身上的蒙古衣裳……不如一搏。

“素伦,把这包东西带上,赶快回京!记住!你现在担负的不仅仅是整个中军安危,还有皇上的­性­命安危,不可延误!”拿过早已包好的那包东西塞进错愕的素伦手里。

“本宫懿旨:不准回头,违者斩!”随即在他马臀上狠狠一鞭抽去。

“嗖嗖嗖嗖”远处几点寒芒叮叮叮地破空而来,那羽箭低得就像刚擦过我的发际再钉上身后的马车辕柱上。

回头……只见跑在最前头的那匹马上一蓄着浓髯的彪汉正拉满弓弦……对着我……

“把我抓住!把刀架在我脖子上,快!”喝令着被这一番突变搞得有些发懵的多格,他迟疑地拉出佩刀小心翼翼地放在我肩头。

“我是准葛尔部塔拉尔城主的女儿,被清兵挟持到此,快快救我!”菩萨啊佛祖啊保佑我吧!眼睛一闭我高喊道。

记得玄烨那日曾对将士们说过抚远大将军费杨古攻下塔拉尔城,已报初捷,这就赌一把罢,希望那个什么塔拉尔城主果真有个我这么大的格格。

“萨萨?”

“是个女人!是萨萨格格!”

那个跑在最前面的彪汉的脸大半隐藏在满满的浓髯下,分不清神情,但那鹰隼一样锐利的眼却浮上一丝犹疑和惊惧。

他的手一抖,箭头却是指向了我身后的……多格。

菩萨真的显灵了……一口气刚刚松下,这才发现早已汗湿透背,那束腰的蒙古长袍黏黏地贴在身上。

悄悄侧眼,只见那一个枣红­色­的小点在南方的尽头闪烁跳跃,即刻消失不见。心里满满宽慰,安全了……至少带着救命之宝的素伦能跑掉。他安全带走了那属于我的最最宝贵的东西……他的“信”,还有我的……“太平”。

闭着眼想锁住眼里的湿润却始终抑不住串串珠泪滚落,顿时洇湿了胸前那片衣襟。

“萨萨,你是萨萨?”

直到下了马才知道这大胡子男人好是高大彪悍。看周围的人举止态度这以豹皮做帽饰的人估计就是这群贼人的头目了。他有着一双似鹰隼般鸷猛的眼,没被胡须遮挡的部分暴露出来的粗砺线条便像是最坚硬的花岗石刻。这个人外表看起来……很危险。

我吞了下口水,微微掩饰自己的焦虑不安。听起来他和那塔拉尔城主的女儿非常熟稔渊源不浅,但为什么却又相见不识,没揭穿我这个冒牌货?

接下来我该如何自处?这个人又是谁?一个个问题浪潮般瞬间袭来……

怎么办……怎么办……难道就要命丧在这厮之手?我还没有见到烨儿脱离危险,平定准葛尔。一统天下。我不甘啊……

我恨你!大胡子!我恨你这个半途杀出来的程咬金!愿赌服输,如果今日果真死在你手上,就算做鬼我也自会看着皇帝为我复仇的那一天!

瞅着他一步一步靠近的塔一般的身影不禁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萨萨?”他走到我跟前站定,蹲下了那巨大身子,顿时在我身前笼罩出一荫清凉,把那烈日的灼热掩去了大半。

抽了下鼻子……很陌生的味道,那刺鼻的皮革味夹杂着汗味还有属于这大漠特有的风尘。他伸出手来,似要抚摸我的发辫……当时在马车里匆忙中结上的辫子此刻已约显松散。

“你走开!走开!我恨你!我恨你!”这野人想“碰”我!像是被烧到般断然拂开他的毛手,心里一急语无伦次地嚷了起来。含着泪朝他狠狠瞪去。

“别哭,萨萨!别哭!我来晚了,我不知道塔拉尔城……已经……城主和夫人可好……”他见我哭泣有些手忙脚乱,连连安慰。

呃?见他有些歉意着笨手笨脚安慰人的样子,心里一动……正愁开锁呢,这就有人及时给我送来钥匙。那……切就顺着他说吧。

“城破……家亡……我一个人……”我哭天喊地,伤心得连连发哽,几个字几个字地从牙缝中挤出,像是悲伤已极。

这眼泪倒不是装出来的,我现在是真的害怕,害怕这个“毛”人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发现我是冒牌货,一把捏死了我。更担心我这蹩脚的蒙语穿帮,我只能说简单句和一些单词,只能边想变说顺便加上……哭泣。

“别哭,别哭,我不问了!唉……你随我先回孟纳尔吧。我们先和姐姐汇合然后再作定夺!清朝皇帝屠你家的城这个仇我们一定会报的!”

“孟纳尔?”我仿佛在哪听过这个地名,苦苦搜索着记忆中的只微片语,好像听玄烨嘴里最近常常提及……那定是漠西蒙古的一处地方,他还有个姐姐在那里,听他口气那个姐姐麾下应有不少­精­锐兵士,不然谈何向清朝皇帝报仇。

“你不知道孟纳尔?”他诧异道眼睛微眯打量着我。

不敢正视他心虚的眼,我眼神一寸一寸往下溜,停驻在他那乱草一般的大胡子上。

他见我眼光所及……疑惑顿解,舒开了眉,朗朗笑出声来。

“敢情你把我给忘了!也是……我们五年前订婚的时候我并没有胡子。”

吓……订婚……我一个激灵,吓得忘记哭泣只是楞楞地盯着眼前这个“毛“人……

“我是你的未婚夫穆夏!几年不见你就长大了……不少。”他在我身上扫了一圈,咧开了嘴笑道,那凌厉的斜眉此刻高挑,笑得灿烂而又愉悦。

萨萨

当南半球是夏天时候,北半球就是冬天。

正如一些人正在享受灿烂阳光的时候,则必有另一些人在寒风中簌簌作抖。

黄沙漫漫中一直往北行进,离穆夏的脸­色­越来越灿亮,就如同这晴暖的艳阳。而我却是越发寒冷犹如掉进严冰深窟……因为我知道了他的身份,还有他姐姐的身份。

君子成大事者,必须当机立断,拿得起放得下,毫不迟疑。我虽不是君子却也对半月前的那次“决断”丝毫不悔,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还是会让素伦代我回京报信。

当视觉里不再充斥着本以为永远无止境的漫天黄沙,枯萎而狰狞的胡杨;那属于生命的绿就像魔法一般突然间跳脱出来,这才发现……我们早已出了戈壁。

又见草原……

漠西草原的初夏比京城来得要晚上许多,美丽得如同仲春。

风偶尔轻轻地疏过白桦林,吹出口哨似的啸音;偶尔经草丛中掠过,发出沙沙的声响。绒毛一样碧绿的草甸子上正盛开着深红的刺玫、浅黄的二叶舞鹤、雪白的铃兰、天蓝­色­的凤尾菊、还有和阳光一样明媚的金盏莲……各种各样的野花散发出来的芬芳在风里轻轻摇曳,沁人心脾。

若不是因为身边还杵着塔一般的“敌人”,恍惚中我以为是随玄烨到了春天的南苑或者木兰。

“前面!前面你看到了么,那蓝­色­的那片就是准噶尔的母亲——克鲁伦河,漠南塔拉尔城长大的你定是少见过这样大的河流吧。”穆夏指着那片幽蓝对着我说道。

这些天来,我这个冒牌的“萨萨”立秉着多说多错,少说少错,沉默是金的道理,每每无视穆夏友好的搭讪只是孤独地呆在马车里偶尔撩开车帘看下外面。许是因为我城破家亡,悲绝哀痛,他虽有些悻然却也无见恼意,这十余日行来,倒也相安无事。

“那边,翻过河的北岸那几座山就算是到了孟纳尔境内了。”

在车里就听到有水流的声音,索­性­出来,换上一直系在车辕上跟着马车行进的那匹伊犁马。摸摸它黑亮的鬃毛有些心酸……如果还有什么留有大清的印记,除了这车,就是它了。朝升夕暮,物是人非,人生的际遇犹如戏剧般……无常。

克鲁伦河虽没我想像中来的宽广,倒是清澈见底,水流极缓,水面倒映着蓝天白云不注意看几乎不能觉察到河流在流动。

大约五、六十米宽的河面浮冰并未散尽,水晶一般晶莹地荡漾在河上,随着水流的潺动反­射­出那本属于太阳专有的旖旎光华。

久未见人烟,惊讶地发现对岸炊烟袅袅,有不少蒙古包驻扎在那里,及膝的草间偶见闲散的牛羊,这个世界有人居住的地方就代表离繁华不远,克鲁伦河俨然就是个分水岭了。

“对面的可是穆夏将军一行?”见到对面百余人的队伍,一个声洪如钟般蒙古武士带着几名小卒骑马淌水而来,激起清脆悦耳的“哗哗”水声。

“正是,你是何人?”

“卑职特奉阿努可敦和可汗之令在此迎候将军一行。”

“可汗?他也来了孟纳尔?”

见穆夏语带惊讶,我也有些不解。路途上早就知晓他是准噶尔王妃的弟弟,但王妃在的地方噶尔丹那厮也在有什么稀奇。

唉……马上又要见到“故人”,这次我有预感,我这个“萨萨”格格绝对不会像在穆夏这里过关得如此容易而又侥幸。

上次见到阿敦是那红山之役,十年了吧,十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

孟纳尔城因孟纳尔山而得名。

孟纳尔山其实不是一座山,是一群连绵不断的小山组成的“山脉”。蒙古人说的“山”其实在我看最多算是大丘陵。选在这里驻城是因为这些奇妙的山似天然屏障的花瓣一般把整个孟纳尔城紧密包裹,宛然是道道巍然不动的巨大城墙。

这堪称天险的城池在军事上看来绝对是个易守难攻的绝佳位置,难怪噶尔丹要弃丰饶的准噶尔盆地却在这里据守与天朝的大军决一死战。

“这城坚固得就像天山一般,原来本是木制,我和姐姐花了一年才改造成今天的样子。”穆夏一马当先,举起马鞭指着前方那排隐蔽在青山绿水中的灰­色­城墙,言语中不无骄傲。

说实话,孟纳尔城严格说来只能算是拷贝了中原的某个州郡小城的常设布局而已,但在以游牧为主、蒙包为家的习惯迁徙的蒙古人眼里这以砖石为城的防御是很了不起的了。城门前方用巨大的树­干­设置了许多的鹿砦,和木制的塔楼,高大的城墙上满是箭眼,细细数来足有十余排可以布上近千名弓箭手,如果布防合理有序那这城的确堪称坚固难攻。

不过,想不通的是为什么噶尔丹要弃蒙古骑兵的速度、游击、适合打攻击战的种种优势不顾,却玩起了蒙古人不擅长的防守,心下有些疑惑。

在城门外校验完了我们的身份,一个军佐过来牵走马匹,在前方带路。

呵……一进门抬眼扫去,不由莞尔。蒙古人看来还是蒙古人啊,这城外面看似砖墙石瓦颇像那么回事儿,可里面却还是一顶顶帐篷如花般盛开,极目不见一间砖瓦房舍。那穆夏花了一年的功夫看来都用在城门城墙上了。

“穆夏将军,可敦和大汗正在主帐议事,请随我来。”

一看似与穆夏相熟的衣着蒙古开袍的汉子看到他身边多了个女人,上下瞥了我一眼,嘴上没说,脸上却挂着意味深长地笑容。

“阿奇达,乱想什么,她是塔拉尔城的萨萨格格,我的未婚妻。”走在我前面的“毛”人给了那人一拳,把他推得往后连退两步。

“塔拉尔?塔拉尔城已被满清狗皇帝的西路军夷为平地,城主一家俱与城共亡,没想到萨萨格格逃了出来,真是万幸,万幸啊!格格,快去主帐,你见了定会高兴,那里还有一位客人是您的表姐娜仁格格。”

天……去见噶尔丹和阿敦已经够让我心惊胆战了,这又哪冒出一个表姐来!

天要亡我啊,看来这个萨萨今日是再装不下去了。我这点蹩脚的谎言骗骗大个子“毛”人还行,现在却有两关等待着我去闯,而且还是自投罗网。

罢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另外,心里还是存有一点小小的侥幸,虽过去十年,阿敦……可记得我和康熙的关系?

也就是说……也许等待我的不是死亡而是……人质的命运……

不怕的,只要素伦成功回京了,只要玄烨安全了,他定会来救我,也定有法子救我……

相信他的能力,从来坚定不移。

这就进去吧,见招撤招,勇者……无惧。

“哈哈!娜仁,萨仁,太阳和月亮啊今天都齐聚在我们孟纳尔,你们两姐妹是最最美丽的草原之花。”(蒙语中娜仁是太阳,萨仁是月亮。)

大帐外的侍卫刚一通告,还未来得及迈入帐里,就听见那豪放的大嗓,带着热切的笑意……是噶尔丹没错,脑子里还残留着他嗓音的记忆。

空气中飘浮着|­乳­酪的甜蜜和烤­肉­酥香。眼未见其物,香味已扑鼻。大帐内不似在严肃的议事而在把酒言欢。

烤羊腿、手抓羊­肉­、­奶­茶、马­奶­酒、莜麦面……堆砌满桌。

厚厚的牦牛皮大帐中铺得花纹繁复而又­精­美的回部地毯,帐内两侧的毡墩上已坐着不少人,主帐正中的豹皮帅位上端坐着的正是这位五世达赖亲封的,准噶尔的丹津博硕克图大汗——噶尔丹。十年过去了,那身子挺拔依旧,唯两鬓间多了些岁月风尘特有的印记。

“萨仁!萨萨,我可怜的妹妹,快来姐姐这里。”

好娇柔甜美的声音,带着些儿哭腔……这味儿可不属于记忆中的阿努可敦。循音过去……

这位已逾“知天命”之年的博硕克图大汗身旁的主妃位靠着的是一名不过二十出头的娇娥,合度的身躯裹在一袭华贵的镶有元狐软肋毛的开叉紧身长袍里,“秾不短,纤不长。”宋玉在《神女赋》中的那句话蓦地跳脱而出,只是约显丰盈。她哀切的向我伸出手来,眼角含泪,顾盼间美目生辉,我见犹怜。

她不是阿敦!

微一侧目,对上那一双约带惊讶的冷眸……离噶尔丹约两臂之隔的另一方宛然又是一个主位,下面一字排开列坐着十余名部将。阿敦正端坐在这方的首位,棕­色­的杏眼警惕地从我脸上扫过却不作片语,见我瞅来,微微一诧却勾起了嘴角冷然朝旁边她的“丈夫”和我的“表姐”看去。

这帐内情形的诡异让我一时楞在那里,甚至忘记自命不保的处境……

“她不是萨萨!可汗!这个女人不是我家萨萨!是个卑鄙的冒牌货!”那女人的惊呼顿时终止了这场还未来得及开始就已经结束了的“认亲”闹剧,一时间,帐内杂音四起,刷刷地冷眼朝我扫来……俱是满满的敌意。

如果眼光能化作箭矢我此刻必死无完躯了吧……茉儿,要冷静,坚持过去,等待阿敦揭穿自己并宣布我的身份,也许会被羞辱,不过我能肯定他们定会觉得我活着做人质,比一具冰冷的躯体对他们更有用……

我是他的女人,接下来的一举一动也许会关系到大清帝国的尊严,皇帝陛下的尊严。就算会面临侮辱面临囚禁……但是,我却不能怯懦!玄烨……我定不会让你丢脸蒙羞,就算死也要死得庄严。

骄傲地仰起了头,看向敌人……这个威胁玄烨江山太平的最后一个军事对手。

“她怎么可能不是萨萨!我……我以前见过她的,你……是不是记错了?你再好好看看。”穆夏不死心地狠狠瞪向这个花容失­色­的“表姐”,额上青筋喷暴突,双拳攅紧。

“可汗,这个贱人冒充萨萨,定是­奸­细快把她拉出去杀了!说不定我妹妹就是被这妖­精­给害死!呜……”

这个女人泪眼滂沱拉住噶尔丹哭泣,虽是嚎哭,那火候却掌握的恰好不会让人厌烦生倦,只让人觉得哀怜。指着我的手有些颤抖,梨花带雨的模样像是受尽委屈,可向我瞥来的眼里却满是怨毒与恨意。

唉……美人泪历来是让铁血化为绕指的武器,我看向噶尔丹,却见到他正眯着眼睛打量着我,并未受到身旁美人哭诉的影响,冷冷地瞅着我带……­阴­深的眸子中却带着一丝几可不辨的犹豫。他也想起来了?

“你是何人?”他微一示意,帐内的窃窃私语立停。

“我是……”感觉到身旁那炽热的视线却无暇顾及。穆夏,对不起了,骗你这么多天,不过茉儿也是迫不得已。

“她不是萨萨!”清亮的女音在帐内响起,高昂而又清晰,那语气里不容抗拒的威严即刻打断了我的话语。

她的丈夫犹疑地朝她看去,看向自己这位大妃的眼神不再似十年前那般热切亲密,隐着一丝提防与狐疑却是静默不语。

“她是俄罗斯人,叫杰西。”她脸对着噶尔丹轻道,眼却有些玩味地盯着我。

轻拉长袍,她站起身来,缓缓走下主位有着两步台阶的高台,脸颊两侧长长的珍珠缨络垂饰随着脚步的移动在红­色­的火狐坎肩上晃悠摩擦,发出“叮叮”的声音。

“欢迎来到孟纳尔,我们尊敬的俄罗斯大公阿列克谢?尤里派来的使臣。”一抹微笑在她麦­色­的脸上缓缓绽开,高贵而又神秘。

诺言

原来与穆夏的大漠之遇并不是偶然。

准噶尔果真与沙俄暗通款曲,俄国答应给噶尔丹今年春季供两万条火枪和五十门子母炮却迟迟未到。直到康熙准备亲率大军亲征准噶尔的消息传遍草原各部,沙俄那边才传来通知,穆夏特奉令去漠北接手这批军火,可接连等了十余天也没见一星俄国人的影儿。遂怀疑是否被皇帝大军所截,正沿着清军中军的脚步赶来打听的路上,却遇到了我和素伦一行侍卫……

“姐,她真不是萨萨?”

阿敦的大帐里,暖香温软。

烧着一种采自漠西蒙古草原上的一种香草籽加上赭土、黄铅、花­精­、香蜡、香液及麝香所制成的一种香片,顿时驱散了那仿佛天生就属于蒙古人特有的牛羊味道的浓腻腥气,让人觉得神清气爽。

我坐在一个漆着回纹的木凳上,凳上铺设有包着厚垫的软绸,坐着倒也舒适惬意……仔细打量起她这和别的帐篷相比显得­精­致而又女­性­化的大帐……呃,不过仿佛少了点什么。

阳刚?对!那属于男人的那份味道……这大帐内丝毫没有噶尔丹——她的丈夫的丁点儿痕迹。

她摒退了左右,却是没搭理自己的兄弟,对着我眯起眼睛笑着:“茉儿,多年未见,别来无恙?”

“恩,十年了吧,阿敦。”轻轻地叹道,望着她有些出神。近看……她眯起的眼角已布满细密的鱼尾纹,层层珠络包裹的发辫也能见到银丝夹杂。看来,岁月并没有宽待她。

她跟随着我的眼看向垂在胸前的发辫,笑意更深:“是六年,今年我们这是第三次见面,你这贵人的记­性­怎么还不如我。”

哦……是,红山之役到如今是只有六年,可我关于她的记忆却老是定格在当年的初见。那个场景就象电影胶片常常倒回重现,她骑在马上,英姿飒爽,神气而又飞扬,绯红­色­身影像花儿一样在那绿­色­青纱帐的草原上盛开,那银铃般爽朗的声音悦耳动听:“我叫阿努,他们叫我阿努可敦……”

“哪个男儿不爱俏,唉……你今天也见到了,我们大汗有了新的俏,我老啦!你倒是保养得好,看来在宫里就是不一样,不似在这大漠,再娇柔的肌肤也经不起风沙的摧残。”

“宫里?”穆夏一头雾水看了阿敦两眼又直直地朝我看来。

这穆夏今天也够可怜了,完全搞不清楚状态。不过,不知道这个在方才大帐议会上给我圆谎的阿敦接下去打什么主意,我这会儿却不知道怎么解释,避开了他惊讶的眼神,讷口不言。

她瞥了下她母族里年纪最小的亲弟弟一眼又看向我:“难怪你能让穆夏错认作萨萨,看来连老天都是偏心的,竟不曾在你脸上留下岁月的痕迹,连这身子也苗条如昔犹似闺女,这些年你竟没为‘他’生育?”

“他?哪个他?”穆夏瞪圆了眼几乎吼了出来,震耳欲聋。

这一番话立即让那“毛”人气得直吹胡子,也让我晕红了双颊。

我们已有一子一女,并没想要更多……这容颜嘛,平日用现代学来的美容知识保养得法,皱纹来得缓些,不过最近这一、两年就发觉脸上的肌肤已远不若当年紧致弹­性­,细看不得。

不过和这个时空的女子,三、四十岁就如老妪的模样打扮相比而言,就算我说出我的真实年龄也只怕他们说我夸大,也难怪阿敦感叹岁月不公了。

“穆夏,你姐姐说的是真的,我真不是萨萨,也不可能是她,因为当时……”我思索着措词,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你不是萨萨那你怎么知道塔拉尔城被清军所毁,又怎么会被清军挟持,出现在戈壁?”

因为……盯着这“毛”人,有些恼,我怎么会料到他平空出现在我回京的路上!

“她被清军挟持?”阿敦微诧,收敛了方才的放松神情,反问着她兄弟。

“是的,好几十名,身手都不错,要不是我们人多……哼,萨萨,哦……她,就……”这汉子实在不善言辞,完整的句子打了好几个结。

“她怎么可能被清军挟持,穆夏,你可知道她是谁的女人么?”阿敦打断了他兄弟的话,正颜斥道。

“谁?”

“康熙。”

啊……她怎么就这么说出来了,那在大帐中当着噶尔丹和众部将又为何说我是沙俄的使臣,原以为,原以为……一时,我楞在那里几若木雕,瞪着阿敦说不出话来。

说不出话的不只是我,还有另外一个。

一时,帐内阒静,只闻得帐内暖炉里的果木炭,“噼噼啪啪”被火苗吞噬的声音,燃得正欢。

“穆夏,你可明白为什么我要在这里告诉你这个?”阿敦紧紧盯着弟弟,见他不语又抬高嗓音重复了一遍。

“明白。”许久……他才出声,那两个字­干­涩的如同自齿缝里挤出。

“那就好,你去吧。”阿敦听到他的应诺,仿佛松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摆手示意。

穆夏对着他姐姐微一点头,行礼告退……一双沉甸甸的牛皮方头靴迈入我低着头的视线中站定,我抬起头来想对他再说点什么,却对上他的眼……漆黑的眸子里除了满满的伤痛,我还看见恨意。

他……恨我?不过,也好。

穆夏……对不起。

“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个?”

靠在软垫上的阿敦此刻看来不似在人前惯有的那般王妃威仪,羊脂烛的火光在她身上投出点点跳动的暗影。

“这孩子对你动了心。”她轻笑着。

她的笑声还是那般清脆,犹似银铃。她的脸半明半隐在光与影构成的如梦幻般魅惑的景象里,突然觉得就像带着一副“假面”,那拥有银铃般悦耳的声音的主人仿佛又回到过去,如未出阁的女儿般年轻。

“他是我最小的弟弟,从小看着他长大的,这孩子肠子是直的,心是实的,什么事情就只认死理儿,把心装得满满的。所以,如果我要让他死心,就得先打碎这颗心。”她看了我一眼又道:“而这锤子,就是你背后的真实,康熙的女人……呵呵。”

“不怕他说出去?”

“你是说那边的人?”她拉了下嘴角,“不会的,他和我们伟大的丹津博硕克图大汗可不是一条心。”

那就是和自个儿的姐姐是一条心了,这对曾经生死与共的夫妻之间这些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曾几何时,阿敦连­性­命都可以不要却只为了帮自己的丈夫拖延一刻逃跑的时间,如今……

“穆夏说遇到你的地方……让我有些好奇。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清军定是遇到了麻烦,不然皇帝怎么会放你一人回京?”她锁住我的视线缓缓又道:“这麻烦我估计是……粮草补给。”

她最后的这句估计只言却不是问句,眼神与她交汇……心中豁然明亮。我说准噶尔怎么敢公然挑衅天朝皇帝的威严,屡屡进犯,看来果然有万全的准备。

“夫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记得玄烨最近在昭仁殿挂上这么一个联子,呵……她是准备攻我的心么?我虽是救过她一命的恩人,但同时却也是她的敌人。

阿敦在噶尔丹面前既然没有拆穿我的真实身份,自然是有她的打算,我虽猜测不到她准备拿我怎么办,却能肯定她不会像我当年放走她那样让我逃跑。

她不似我。不然……她就不是我心中的阿敦了。估计此刻我眼中带笑,见她微微诧然的神情,笑意顿时扩散开来继而爬上我的嘴角:“可惜啊……”

“可惜什么?”

“可惜你们筹划经营多年,却所托非人。”我对着她眨了下眼,叹道。

“何讲?”一扫先前看似慵懒的模样,她坐直了身子,眼睛骤亮。

“以准噶尔的兵力想与天朝军队博弈无疑是以卵击石,这个道理我想在乌兰布通一役后你们应该明白。但是准噶尔却依旧敢犯天颜,一再犯边寻衅,自然是有恃无恐了。”脑海中一直模糊的东西此刻清晰无比,就象有一道灿亮的光束把所有片断都串通起来。

“这个最大的恃,是买通了朝廷某人做内应;又或者和某人有契约协定,如果这次合作能把皇帝饿死在大漠……他许给准噶尔一个光明无比的未来?完成统一漠西、漠北、甚至漠南蒙古的夙愿,做一个能与大清皇帝并列的蒙古天可汗?”

见她脸­色­微变,我知道我已经踩着了猫的尾巴,继而道:“这是其一。其二,这个恃除了准噶尔内部的支持,除了回部、西藏、青海……应该还有外部的支援,那就是俄罗斯承诺的火枪大炮了。可惜啊可惜,这些远道而来的武器却被俄国人准备当作礼物奉送给皇帝陛下。”就赌这一把吧,穆夏本是去接那批俄国人的器弹药,不是出了变故么。

“你说那些火枪现在在康熙手里?”她提高了嗓门,瞪大了杏眼,不无惊惶。

我点点头……她霍地站了起来,正待唤人,却又想到什么镇定下来。

“你说的定是谎言!前些日才收到消息,清军的粮道供给不力,皇帝中军正饿困在戈壁!”她眯起了眼睛危险地看着我,一瞬不瞬。

“所以我说你所托非人啊,被那人的假情报给糊弄,这不过是将计就计故意让你们放松警惕。要知道这信使者能穿越整个大漠的这些时间,皇帝的中军不知道又前进到了何处,也许……就离孟纳尔不远。”

“如果你所说皆实,那何以至于出现在戈壁让穆夏所擒。想康熙打仗都还带着你生怕有半步别离,要不是因为中军缺粮又怎么会提前让你单独回京?康熙的口才我早有耳闻,想不到连他的女人也善辩。呵呵……差别点就被你骗了,茉儿。”

“唉……你才说过我的记­性­不如你,原来你也善忘。”摇了下头轻笑道:“看来你却是忘记我当年做过俄国大公尤里的翻译。收俄国人的礼物嘛自然要派一个皇帝信得过的又­精­通俄语的人,我不就是最恰当的那个人么?”

“哼!我为什么要信你的谎言!你告诉我这些就不怕泄露了清军的秘密?”

阿敦再不能维系面上的平和之态,那本是悦耳清脆的声音此刻听来也有些尖利。呵……往往问为什么的人,心下已是信了,不禁莞尔。

“因为呀……我想让你们明白这一仗毫无胜算可言,最好知难而退,早日送我回到玄烨身边去。”

本是似笑非笑,说得也亦真亦假,可是到后来他的名字脱口而出却发现自己已是内心酸楚红了眼眶。

这……本就是我内心最最真实的渴望……早日与他相聚。

阿敦见我泪眼迷离,真情流露,已是信了大半,轻拍额际吁了口长气。

“罢了……茉儿,可愿和我一赌。”转眼间,她恢复了神气,眼神决绝似做了决定。

“赌什么?”

“赌命!”

“啊……”盯着她,见她不是说笑,神态安然。

“算了下时间,如果你所言确凿,不到十日皇帝的中军必会出现在孟纳尔附近,若果真如此,大势已去,我自会随大汗血战到底无论生死。到时候我会提前开启城门放你回去,不过请带走我的小儿子巴特尔。”

她眼神黯淡,说到儿子我的心也不禁一软,她承诺放我的同时,也是在为自己的孩子留一条生路,危难面前她没有忘记的角­色­……也是母亲。

“如果十日不到,你的皇帝陛下定是饿死在大漠,那你……”

“我必与他赴死。这命……我赌了!”

伸出手去,让她在我掌上轻轻一击,“啪”地一声响起。

虽不是君子,但是女人的承诺,也可以……一言九鼎。

我信她,诚然,她也信我。

古往今来又一春

百花怒放燕争鸣

独杯空照月无影

留得残烛待天明

世事难料风无形

流云长天几时晴

空叹悲欢无人听

风月雪城几时宁

---《忆长安?吴品醇》

都说世事难料,人生无常。

十日……竟是太长。

我与阿敦之赌约的胜负输赢在立约后的第三日就有了端倪。

噶尔丹的大本营巴颜乌兰来了四个厄鲁特人,这四个厄鲁特人是噶尔丹的亲近属下平日常在孟纳尔和巴颜乌兰来回往返,这并不奇怪。但他们却带着一车的礼物,其中有银狐暖帽、蟒袍、妆缎褂、纯金钩,并巾缨带、帛十端和银五百两。各将士只道这人抢劫了一票肥差,却见那四人恭谨地给噶尔丹跪递上一封黄皮册子……竟是皇帝的敕书。

“朕大军已于尔逼近,西路兵俱已到土拉,东路兵俱已溯克鲁伦河而来……朕乃不忍生灵横被锋镝,是以抒诚遣使,朕与尔等靓面定议,指示边界,尔照旧贡献贸易,则尔国安生,而我边民亦安……”

看着那敕书上鲜艳的朱砂印记,瞬间模糊了眼睛。这薄薄的册子此刻对我而言重似千钧,手一抖……掉落在地。

我只知道……圣躬安好。这个对我比什么都重要。

“大汗怎么说?”阿敦急急问道。

“大汗坚信皇帝的中军已被饿死在朔漠,这不过是西路军使的烟雾伎俩,叫我们休被蒙蔽全力准备应战,只要支撑过这段时间待北京传来立了新君的消息,就是我们一统全蒙古之时。”

阿敦的脸­色­却不若这厄鲁特信史来得好看,她和我都知道,也许……被蒙蔽的不仅仅只是这些将士。

“这真是皇帝的?”她转头问我,我抹了下脸,点点头。

“茉儿,还不到十日,我还没输。”她跌坐在宝座上神­色­惨淡。

是的,一封敕书定不了输赢,而我更想见到的也不仅仅是那一张纸。我想看到他的黄龙大纛旗在天空中飞扬,还想看到他的戎装身影出现在千乘万马的中央。

我……也还没赢。

赌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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