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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鸾,我的前半生我的后半生 > 115.

115.

身边那素来温暖的左侧,如今却是触手微凉。他……怎么还未回营?

“有刺客!”

恍惚间,似要入睡的刹那,被帐外侍卫的高呼惊得一身冷汗。“噌”地坐起,一时不知道那声惊呼是梦境是现实?

趿上鞋,漆黑中随手拉过搭架上的袍子披在身上。刚走到外间,豁然杀声四起,刺客闯过禁关,竟已到内营。

“宛仪勿出,一小股亡命之徒奴才们料理得来。”阿图低沉的声音在外响起,心下微安。

接过内侍颤抖着手奉上的一杯水,坐在桌边喝了一口,却抑不住此刻心乱如麻。

东边火起……漆黑的夜……刺客袭营……

这暗沉沉的夜,正是刺客们行动的良机。先以烧粮草为诱,拖得兵士救火忙乱……一时心凝,空气也为之冷结。

听声而辨,这些刺客绝对不是阿图所言仅一小股亡命之徒而已。

因为……我发现这打斗之声,这纷乱的脚步声离御营竟然越来越近。

外面的打斗声铁戈鸣金,就算外城的大部分军士都去救火,这御营外少说也有百余名禁卫,竟然让之长驱直入,直到皇帝御帷。

“阿图……”有些不安,我轻轻唤着,却不见回应。

外面似又来一队人马,马蹄频急骤响,是玄烨么……东营驻地离御营足有近十里,不会这么快,那又是谁,又是敌人么?揪紧了胸前衣襟,紧张得快要窒息。

“皇阿玛,儿臣救驾来迟!”一男声朗朗,翻身下马。啊……是他!

“大伙一起上啊,狗皇帝就在里面拼了!”

如潮的震天喊杀,顿时密集,这突然从天而降的一支­精­锐,再一次如网一般挡在御帷之前,敌人准备最后一搏。

“哚哚哚哚!”一排密集的飞矢如蝗,钉在外帐的篷缘上,数只箭头竟穿进了坚固的牛皮外帐,那敦厚的皮革虽卸尽了劲头,软软地跌落在外帐,可那澄凉冷冰的箭头在烛光下亮得晃眼,令我心惊胆战不敢正视。

“宛仪,敌人来势汹涌,奴才几个带你从后帐出去暂避,以免万一。”前边有“天降奇兵”阻挡,阿图此刻能腾出手来,“照顾”我。

出得帐来,但见阿图几个侍卫已准备好马骑在十米开外等候,待我走近却见阿图的眼在我身上溜了一圈,多看了几眼,却是不语,递过缰绳,扶我上马。

“狗皇帝在后面,要逃了!”

“在那边!在那边!大家快冲!”

顺着阿图的眼垂眸看向自己……明黄|­色­的大袍被下摆被风高高吹起,翻飞蹁跹,在晕淡的月光中依旧鲜亮无比。吓……漆黑的内帐中当时心急,我竟错披上皇帝的外袍。

眨眼间,有几个刺客已冲了过来,阿图率侍卫立刻前去拦截。

“阿玛小心!”疏淡的星光中,我回头,看到一个黑服黑马蒙着面纱的骑士飞一样的朝我奔来。

他叫我小心……有些恍惚中微一侧头,我看到了……离我身右后方,已被阿图砍伤一条腿的“刺客”搭着箭拉满弦正瞄准着……我。

犹如定格的胶片,时间被拉得缓长。

我看到……箭光,挟着风,迎面迩来。

我看到……黑影,如大鹏展翅,扑掩在我身前。

我觉得自己像个失去灵魂的木偶,机械地下马,扑到身前中箭跌落马下的黑影面前,抖着手,拉开他的覆面……

胤礽……

“不!!!”我听到……那嘶声裂肺地一声哭喊竟是发自我口,犹如此刻泣血剜心的痛。

东边,归来的皇帝中军将士们正在迅急回营,高擎的火把犹若夜­色­中移动的灯河,逶迤连绵。

此刻,草原上的风呜咽狂急,从四面八方涌来,吹疏了漫天星光,吹落了泪光……

独留一片……冰凉。

乱红

萱草生堂阶,

游子行天涯;

慈母倚堂门,

不见萱草花

————孟郊《游子诗》

什么是母爱?

当你还在襁褓偶尔的一句啼哭,是那个立刻偎上来的温热怀抱;当你张开还没长齐门牙的小嘴呀呀学语时,是旁边那个温柔而又耐心的每句教导;当你病卧床榻时,是那双彻夜不眠熬满血丝的双眼;当你中箭受创,­性­命攸关时……

这个女人却只能躲在一侧捂着嘴无声地呜咽……

“混入东营故意纵火的­奸­细共二十四名,闯入中军御营网城的刺客八十七名,御营外就被击毙的四十四名,这次共有一百五十五名贼子参与了这次行动,生擒的九名俱服毒生亡,从服饰上看来,皆是蒙古……呃……这个……招待我军的察罕诺尔部的。”跪在帝帷里厚羊毛地毯的将军隔着一层暂时用来作屏的布幔小心的回禀道,汗流涔涔。

帐内,跪着的可不只他一人。上至随军的几个御医、下到给普通士兵治箭伤、刀伤的军医,按照品级花翎跪满一地,一眼看去,一片鲜红的红缨冠帽煞是整齐。

“阿玛,那些个服毒刺客都不是蒙古人……是舅公把他们,他们的老小……所以……”命悬一丝的胤礽断断续续地说着,他左胸处还Сhā着那支已剪掉箭尾的致命之箭,殷红的鲜血跟着他每一句话带来的­干­咳不断涌出浸湿了层层衣裳,血珠子顺着衣角滴滴滑落进白­色­地毡的长毛里,像在雪上绽开血­色­梅瓣,触目惊心。

“礽儿你别说话,我们会一起回京,你会是我大清朝下一个皇帝,相信阿玛……”玄烨俯在儿子的耳边几乎语无伦次,我看不到他的脸,却能听清他颤抖的音……抖得一如他此刻握住儿子的手。

可我们都知道,这不过是一说即穿的……谎言而已。

随军的御医、军医都在这里,竟没有一个敢去拨出那只箭柄,正如王太医所言……命中要害,已是回天乏术,立拨立死,那不拨呢……我狠狠地咬着自己的手指,让自己不要哭出声来。

“儿子……儿子总算没犯下大错……舅公……他……”

“阿玛都知道……你少说几句,孩子……”

随胤礽一同离京赶来草原报信的侍卫已告诉了皇帝,北京此刻天空上正笼罩着多么大的一团乌云。有人在后续准备给千万军马士兵运粮送草的粮道上做了手脚,竟试图把亲征的大清帝国皇帝陛下活活饿死在朔漠。看来索额图对噶尔丹还真是一言九鼎,诚信不欺,他真这么­干­了,不过后果却不如愿而已。也许还因为素伦给常宁带去了可调动京畿军队的密诏,最近频繁的军事任免让那老贼生了疑,遂准备挺而走险,下出这一招险棋,就算输了,也可以嫁祸给察罕诺尔部的蒙古人。

可却算漏了一步,胤礽——这个他最大也是最重要的棋子,终究血浓于水的亲情盖过了那人人追求至高无上权利的贪欲。

胤礽的嘴­唇­因失血过多已经泛起冷­色­的紫白,盯着他阿玛的脸,执意要说完:“阿玛……让我说,有些话……我怕来不及……”

玄烨沉默半晌,终于还是认命:“王太医帐外听宣,其他人都出去。”

转过身来,看到侧立一旁的我,把我已满是牙印的手拉了下来,轻轻地把我这泪人拥进怀中……

“茉儿,这最后一程……我们陪着他……”

顿时,我呜咽出声,再不能控制。

任他拉着我的手,来到榻前。瞅着那张苍白的脸,我眼泪如链。

“皇嬷嬷……我最想说的是,原谅胤礽以前的……不是真心,只是故意想让你生气,气愤父皇把身边的那个位置……原属于我母亲的……给你。”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本是我最盼望的来自儿子的道歉,可真如愿了却是那么那么的伤心。

我想对着他笑,我想对他说我从来没有怪他……可是,我发现我什么都无法如愿,只能哭泣,狼狈地哭泣。

“礽儿,有件事你该知道了。”握住我的手重重地捏紧,就像同时揪紧了我的心。

“给予你生命的亲生母亲,其实并不姓赫舍里,而是这个……这个在你面前哭得最伤心的女人,也是这些年无论你怎样对她,她只是默默忍耐,却仍然记挂着你的女人!”玄烨的眼生起浓浓的氤氲,哀伤地与我相视。

“啊……”他瞠大了双眼,一口气快接不上来,青白的嘴­唇­张翕不停。

“那,那……我母后……的忌日……”

“你的出生即是你母亲的忌日,是她!”玄烨抖着手指着我,重重地吐出久憋着的一口气:“赫舍里用了宫中严禁的催生之术就是为了和你母亲同一天生产,好换了你去做太子,却没想到枉自送了命。礽儿你的命好重的你知道不知道,上面系着两条命,可是为什么还是……”

我拉着儿子的手,定定地看着他的已失去血­色­白得发青的脸,眼睛眨也不眨,似怕看漏一眼。

孩子……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这一生我们一直在错过,就像那东升的耀日和西挂的冷月;就像那冬梅,它初绽的蓓蕾与后生的碧叶,永不相见,生生相错。本想以后还有的是机会告诉你,有的是时间亲近你,却依旧是无缘。

“为什么……为什么换……换我……”他声音越来越细,眼神狂急,胸口随着急促的呼吸涌出一丝一丝的血。

“因为……你是她和我的儿子。从来只有你,才是阿玛心中的太子,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动摇……”玄烨咬着牙说到最后有些哽咽,抱住胤礽的身子,眼眶已是红了一圈。

胤礽张着嘴费力地喘息,朝我看来,眼里有丝莫名的东西让我瞬间明了……我俯下身去,把耳凑到他嘴边。

“我不懂……为什么你的模样……和……死而复生……不过,我记得……喜姐姐……说……”他直着脖子说的十分吃力,我紧紧地拉着他的手生怕一不留神,他就象离线的风筝瞬间从我眼里消失。

“这一世无缘……来世……来世定会做个最孝顺的儿子……做您和阿玛的孩子……叫您……额娘……”

外面,呼啸了一晚的风此时消停了许多,已能听到军营里清晰的更声,五更了。窗外,草原已退去薄雾氤氲的湿气,天边霞光幻作一缕一缕的金线,镂刻在深­色­的云上,绮艳而又诡丽……又是一日了。

“他去了……我们的儿子……就这样去了……”玄烨茫然,有些怔忪。

金­色­的阳光如箭,破开云层,漫­射­在整个草原,玄烨怀中的他被朝阳在脸上镀上一圈金光,显得平和安详。一颗泪珠突地从他闭阂的眼中缓缓滑落,凝在他的微微扬起的嘴角,晶莹而清澈,似能倒映出我的影子。

“没有!他没有离开我们,他还活着!你看你看,他还在哭!”我听到自己这样对着皇帝哭喊。

“茉儿……”

“真的,他还在呼吸,你看你看,这里……”我指着那片刺目鲜红,对着他笑,却只觉得脸颊越来越湿。

“传太医!王世安,快传他进来!”玄烨蓦地大声朝帐外喝道。

那个山羊须的老头怎么那么眼熟……对了,是该叫太医看看,这活人都给烨儿说成死的。

“皇上,请节哀!奴才无能……”那个老头跪在地上哭得泪眼滂沱。节哀……什么意思,怎么他也跟着胡说呢!

“你乱讲,我儿子没有死,你竟然胆敢诅咒太子!”

“茉儿!”

“他没有死,你们为什么都说他死了呢,呜呜……烨儿,他一直在和我说话,说下辈子还要做我们的儿子……”

还说会叫我额娘……我抹了一把脸,甩落蒙住视线的泪水,朝正在向皇帝跪禀的太医瞅去,他们在说什么,我突然听不十分清。

为什么,为什么玄烨也要骗我……为什么连太医也和他串通一气,儿子,他们都说你死了,只有额娘知道你明明活着,却救不了你……

心如被人剜去一般空荡荡的不觉得痛,只觉得冷,转眼看到那只还未来得及拨出的箭矢,那断处的金属在那一片触目惊心的“红”中正发着冷冷的光。

我缓缓地蜷起了身子,扶着墙壁滑了下来,那一片沉重的红­色­眩晕罩来之前,我看到他的身影向我走来……

六月癸巳,西路军与皇帝亲率的中军相会于察罕诺尔后班师凯旋回京。

从草原到京城,我只是一味的发冷,身上寒热不断,意识也迷迷糊糊,醒的时候只觉得眼前蒙着一层红­色­的薄纱,向外看去到处皆是一片朦胧。

直到……再一次闻到久违的沉檀香——那属于宫廷特有的味儿,身子底下不再是毛毡而是带着花草熏香的缎面褥子,我才知道,紫禁城,我们真的回宫了。

偶尔,在昏沉的眩晕中睁开眼,总能瞅到他的身影。有时他在外进间轻声地和不知道哪个臣子说着什么;有时索­性­在内室支起一个案,埋首于那堆永远也没见批完的折山章海里。每每瞅到他的身影,哪怕只是听得见他的声音,即刻便能放心,安稳地继续睡去。

也有时……就像现在,他托起药碗,温声好言地哄我吃下。就着他的手我听话地喝完药汁,他对我说着什么,语气与平时有异,可恨我此刻病魔缠身,听不明语意也看不清他的脸。

热热的湿湿的一个吻轻轻烙上我的额、我的鼻、我的……­唇­,他给身边侍侯的侍女交代了几句什么语意听起来轻快,呵……这句我倒是听清了。

“烧像是退了……昭仁殿……醒了即刻来告……”

屏风后小九子的声音第二次响起,在唤着皇帝,出什么事了……我好不容易睁开眼,却只见他如风般旋急的背影。恩,他走了……闭上眼,鼻息间还带着他的气息我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次清醒,只见屋内光线昏暗,却也未见掌灯,不免诧异。

“入夜了吗?”说得这几个字也已是花了我好大力气,健康的人是多么的幸福啊,等到你病倒的时候才能体会健康的宝贵,因为有时候能象正常人那样说话,都来自不易。

“啊,宛仪你醒了!”靠在我床榻旁边小寐的额真又惊又喜,把手朝我额上探来,更是笑得眯起了眼睛。

“皇上下了早朝就和陈太医来瞧了宛仪,太医说宛仪就这几天就会醒,皇上连着数日在暖阁里陪着您,除了上朝和给太后请安那几个时辰,召见大臣和批阅奏折都在乾清宫。上书房的那几个猴头子太监呀都说等宛仪病好了得给在西暖阁侍侯的宫人们赏钱了呢,说我们­干­了两份差使,让他们都歇着了。”

额真还是那个­性­子,一高兴起来说话就连珠似的放,让我此刻有些迟钝的大脑消化了好一会儿才听懂她的意思。

“小七,去给小九子通报声,说主子醒了,皇上早上交代宛仪醒了立即去传。”她把窗头的层层纱帘卷起,放进一室阳光。

“等等!”唤回小七,倒不是不想见他,依照对他的了解如果不是天大的事他此时不会离开暖阁,离开我……

“我身子软着,眼皮还沉,也许又要睡了过去,不白让他高兴?”对着额真笑笑又问:“皇上在做什么现在?”

“昭仁殿觐见大臣。”小七答道。

唔……有什么官员是要避开西暖阁的这几个亲信宫人的,或许,还要避开……我?

“那人现在也算不得什么大臣,哪怕以前他爬得再高权势倾天,现在不过也就是因贪贿案罢了官的一个散臣而已。”额真拉了下嘴。

“可是……明珠大人?”心中一动,问道。

“对啊,就是他,皇上不到正午那会儿就把他召到昭仁殿,都这么长时间了,皇上午膳都还没顾得上传呢。”这丫头瞅着那微偏西的日头一扁嘴,对明珠好似很是不满。

明珠……这个名字犹如湖里投石,在我心湖上掀起一层层往事的涟漪。

无事不登三宝殿,小事他明珠也不会上这乾清宫。当年叫他查的事有线索了?这人狡猾如昔啊,偏在如今皇帝决定弄倒索额图这棵大树的时候才出来压上这最后一块大石,绝对不做哪怕丁点儿没把握的赔本买卖。

呵……不管他所来为何,我都高兴,因为我们有着一个共同的敌人——索额图。

儿子,如果在天有灵,希望你能看到这个你口口声声叫舅公之人的罪恶,当年他害死我,如今害死你。

这一切,是时候了结了罢。

上谕

历史,似乎总是透露着悲剧的气息,太多的人,不过只是配角。

无论你尊贵似君,还是渺小如芥;无论你功业滔天,还是碌碌无为;在历史面前,也许即是像那“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照寒潭,雁过而潭不留影。”

­干­扰你、搅乱你、困惑你、打击你……哪怕天大的哀痛伤心在历史浪潮中也仅是一粒瞬间消失的微细泡影而已。

可当这稍纵即逝的“泡影”来临,我发现……这次的主角却是自己。

“所谓九族,是从伊身上算起,往上数父、祖、曾祖、高祖;再自己身往下数:子、孙、曾孙、玄孙,加上妻族总共九族。我《大清律》延自《大明律》,明朝还有另外一种九族,则是父族上下四(代),母族上下三(代),妻族上下二(代)……”

张廷玉,这位最年轻的上书房内阁大臣敛着眉眼,引经据典说得十分慎重。

“那什么又是十族?”心口一颤,放下额真递来的药汁隔着屏风问道。

“十族,是另算上“老师学生门生”一族……”张廷玉身旁的一个声音接口道,却是……恭亲王常宁。

他……他竟要灭索额图赫舍里家十族……

久病的身子依然软绵受不得力,摇摇晃晃地让小七和额真将我扶起,出得内室。见这两位,一位是皇帝至亲的兄弟,一个是深受圣上信任的青年大臣俱是满目严肃,神情沉重。

“本是不敢来打扰您,可三哥进太庙已快三日,什么人也不见,连太后劝阻也不听,今日丢出这么一份上谕,赫舍里家几代都是皇亲,兹关体大,所以……所以……”

“所以来搬我这个‘病人’救急?”呵……求我有什么用?我巴不得这坏人被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这两位“啪”地跪了下来,低下头却是不语,所为何意毋庸敷言……转头看向暗沉的窗外,醒醒睡睡又不知是几时了,算算,已有三日未见得他了。

殿外的雨瓢泼似的,自玄烨进太庙那日夜里就下个不停。他们难道没看到这天么,连日来暗云蔽日,连老天都在哭泣,天颜天颜,上天之颜……如果说我的哀痛是显示在眼里、面上、身上……那他的恸却是埋在更深更痛的心里,不容任何人触及。

从草原到京城,一来是牵挂我的病,二来是京里的­奸­佞未清,容不得他像我这般恣意,他要掩饰……他不能倒下,他要镇定。因为他不仅仅是个殇子的父亲,因为他是皇帝,这个特殊的身份导致儿子的死都不能马上公开。

回京后皇帝对索额图本只是秘密抓捕,缉拿入狱,定为串通敌国卖国之死罪不过抄家斩首而已,不想大动­干­戈,毕竟赫舍里家多年在朝为相,子女也和皇室嫁娶通婚关系密切。如今当朝的太子却被自己的亲舅公害死,这该如何自圆其说,玄烨本决定暂不对天下公布太子的死讯,却发现……

从索额图府中抄没到供太子登基用的皇袍朝褂,连天宝御印都已刻好,只等皇帝在草原的死讯传来即可迎新主登基,而这新主,却可能并不是皇太子……他家书房密室中抓获一名和胤礽长相酷似的男子。

原来……胤礽这名跳脱出他控制的棋子,他并不十分在意,若不是玄烨这次奇迹般的生还凯旋,也许……那个假太子早已登基做了皇帝。

如果这些都不足以敲碎皇帝那看似钢铁铸就般坚实的心,那明珠的那日来访便是给玄烨那实质上早已千疮万孔的心最后一击。

他寻觅到当年给我“安胎”备产的太医孙敬的后人。孙敬是明白害死了我意味着什么,原也给自己留了条后路备用,他的后人手中就留有一封能致索额图于死地的密信,却再没机会发出。这发誓再不行医隐姓埋名的孙家后裔这些年来被明珠给挖了出来,揭开了当年苏麻之死的真正原因。

这一连串的罪恶犹如拿着铁锤在他心上狠狠地敲击,让玄烨连我都顾及不上,连罢三日早朝,把自己关进太庙……小九子回道,皇上只留了一句话,他要在祖宗面前忏悔,不许任何人打扰。

一记闷雷在殿外炸响,把我一惊,指甲深深地抠进掌心的剧痛让我从回忆中清醒,屋内烛光闪烁,跳跃着的火光在这两位大人脸上投­射­出明明暗暗地­阴­影。

他们……也是无奈。

他们……自然更无法得知皇帝此刻深切恸,源自于何处。

他们……也许对一向英明的君王不惜在历史上抹出这笔粗黑的暴君印记,下了这么一个灭“十族”的上谕,有太多的不解。

这薄薄的上谕就这么安静地放在案桌上,拿了起来翻开,没几个字,却字字连笔,银勾铁划,隐隐透出那不容更改的决绝意志。重似千钧的几排字被付诸的沉重意义,玄烨他比谁都清楚这一笔勾画掉的是多少条鲜活的人命。

可他是,康熙帝啊,后世给出千古一帝评价的仁皇帝……每年秋决每勾掉一个必须处死的人名都要犹疑片刻看是否此人真犯了必死之罪,这样的仁心之君却给出这么一道上谕。

“若按照皇上的谕旨,涉及的十族大概有多少人?”

“赫舍里家世代皆是皇亲贵勋,他家子侄也多在朝廷为官为爵,只算亲族也有数千在京,加上这第‘十族’,至少数万人之巨啊,而且这宫里……”

张廷玉不说我也知道,宫里、朝廷里赫舍里家族的身影处处皆在,若真按照这“上谕”所为,只怕京师、这皇城、这朝廷血流成河,家家举丧,难道玄烨竟算漏了自己么,就连他这皇帝不也是赫舍里家的族亲?

“你们先回吧。”

外面雨声肆意夹杂着滚滚惊雷,向多宝格上的自鸣钟看去,戌时了。这个时候还在宫里定是自接到这“上谕”就在宫里四处找能去皇上那说得上话的人救急,估计太妃、太后、贵妃们都找遍了……最后不得不来探望我这个还在病中的“皇嬷嬷”,最后的一根稻草。

他们却是不起,眼神盯着那“上谕”再看看我……

“先留我这里罢。”

唉,十族……是离谱了些。他们见我手叩住那册子,心里顿时有底,神­色­转暖,带着喜意。

可我却没他们那么大的信心,也不想去说什么情,小九子说他在太庙祭告祖先已三日不食,我该……去看看他了。

三日了……玄烨,你发泄完了么?

帝王祭祀祖先的宗庙称太庙,按周制,位于宫门前左(东)侧。庙坐北朝南,围墙两重,外垣正面辟正门,正殿面阔11间,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汉白玉石砌须弥座三层台基,殿内金砖墁地是与太和殿同属第一级而尺度稍逊的巨大宫殿。

紫禁城前出端门往东,没走太庙南头前殿的戟门,从端门东边西垣门直入。一出垣门就是太庙区的了,两侧明代遍植的槐、柏、松等长青木高大繁茂,遮天蔽日的浓荫能隔离烈日的灼热,此刻也多少挡住了些雨点,坐在宫轿里只听得头上若枪子儿似的雨声,在厚厚的叶片上摔打不停。

丹陛上每隔十数步就有一个雕刻­精­美的排水用的龙头,高扬的嘴里正喷出股股急流,只听得雨声水声“哗哗”。暗黑的天幕偶有虬枝闪电划破,似有苍龙在天际游曳飞逡而过。

在月台上刚一下得轿来,那激荡的气流旋起大风,从四面八方涌来,若不是有安顺几个小太监搀扶,感觉就似要被这旋急风吹走。

“奴才就知道,最后他们还得抬了您来……猴崽子几个怎么侍侯的还不快点进来,没见主子身上挨雨点子了么?”小九子嘴里呵斥着,手中却是不停指挥着下头人撑着油布大盖伞把我们一行迎进太庙正殿重檐下的汉白玉砌制的回廊里。

“皇上呢?”见紧闭殿门前摆着一包金角方漆桌,摆设的食物虽盖着覆罩,一摸,俱已是冷凉。

“前些儿日,里面还有个万安侍侯着,还能送得饮食进去,昨日把万安也轰了出来……打那起,连水也送不进去,皇上……存心不让奴才好过。”小九子嘴往殿内一努,有些委屈上前一步低声言道,竟然带着丝哭腔。

唉……又何尝让我好过。瞅着那关得严实的雕花门,里面灯火通明,他一个人,在做什么?

外面风夹着雨呜咽狂肆,电闪雷鸣,殿里这头却是一片死寂。

“给我拿个垫子来,咳咳——咳咳!”

“宛仪,你拿垫子做什么,你身上都湿了一半,病都未好赶紧回宫歇息吧。奴才知道是有人求到乾清朝宫来你抹不过这面子,不过你都来这了已是给他们天大的面子,奴才,奴才……”

伶牙俐齿的小九子情急中声音越发的尖锐,竟穿透刚才偶来的一记雷鸣,想必里面那主子定是听得十分清。

“咳咳!不给谁什么面子,不过是为自己。”歇了口气,我说得软绵无力,不过我想里面的人应该能听清。对着殿门就地跪了下来,任身后雨打风急。

真的是为自己,起码对太子我就有好多好多遗憾……作为不称职的母亲我忏悔,泉下有知希望他能知晓,母亲迟来的对不起。

“宛仪,这儿雨大,风一吹就进雨,奴才披着一身的油衣还嫌湿,奴才给你跪下了,求您回去吧……”

“你们下去吧,我陪着他……在里面‘忏悔’,我在外面‘忏悔’,他什么时候想出来了我便什么时候起来。”缓缓阂起了眼睛,眼鼻观心。

“我若要是不出来呢。”幽幽的喟叹响起,竟是来自禁闭的门里。

“那我便长跪不起,夫妻同命,要饿一起饿,要死一起死……这次你休想再似再那朔漠把我甩开。”

嘴里恨声,心却酸楚难耐,眼眶瞬间润湿……终究还是病中的身子,不随我意,本是发狠,可那有气无力的音,却少了几分气势。

“吱嘎”一声,长扇雕花楠木门从里打开了一扇,灯光自他身后漫出,看不清他的神情,但见数日间,微微有些蓬松的发辫竟带着几丝斑白。心陡地一惊,细细看去,只见他耳后的鬓发虽伏贴依旧却是……一圈银白。

“茉儿,你这个傻丫头,从来就不聪明……”他有些唏嘘,眼里泛着血丝,方头的暗金­色­朝靴踱到我的跟前,他的手伸了过来……

“这个聪明,那要看和谁比了,和你……我宁愿傻气。”扑到他的怀里,圈住他的腰,恣意地在他胸前搽拭着我横流的涕泗。恩……我故意的,恨他不爱惜自己。

“你这个傻子,却是生来克我。”他淡淡地说道,似有无奈。

我却破涕为笑,因为我知道,皇帝迷失了三日的心,如今……又回来了。

这一次,他不过恣意了仅仅……三日……

再厚重乌黑的云彩也盖不过皎洁的月华,哪怕蒙蔽一时,却不是一世。月亮就在那里,云层的后面,那个位置才是永恒。

风雨过后必是天晴,虽不一定能见彩虹,但绝不会吝啬予你那高渺的蓝天与悠闲的白云。

赫舍里家族倒了,就像一夜狂风卷过,突然间经营多年的基业就若一片废墟。朝廷中人心惶惶,宫里表面太平暗里却波涛翻滚,能使上点劲的“主子“或旁敲、或带话、或送礼……我因病盖不见客,只是嘱咐了宫人礼照收,在宫里驳礼就是驳了情面,他们也乐得闷声发财,一时,乾清宫上下大小奴才顿时觉得长了几分脸,说话做事最近更是利落。

今日无月,幽暗的天幕就象梦魇一般深沉,我却在寅时初刻的凌晨转醒。在他温暖的怀里蹭来蹭去,手指在他清癯的脸上沿着烛光在他脸上勾勒出来的­阴­影中逡巡……怎么也是不腻。

“还没困么?”他拉下我的手,吻了下我的鼻头,却是话中有话。

“我以为你睡了呢,没想到醒着……”手往下摸去,有些心疼,这些日连连的打击和纷繁的国事­操­劳让他身上的­肉­缩水似的褪去了一圈,勤习武艺的他素来­精­壮的胳膊、背、腿上的肌­肉­也约见松弛。

“是你的手唤醒我的……唔……你……”

听他闷哼出声,不由勾起我一丝得意的笑意,呵……果真是我把他唤醒。

“本是担心你的身子,你却如此调皮,那也别想再睡……我们……”听着他在耳畔低喃连连,我只是轻笑,勾上他的脖子把自己迎了上去。

明日他又要出征,今日就让我们最后一次彼此慰藉,慰藉那有些残缺不那么完整的心……

康熙三十五年九月。

又是一个枫红杏黄的秋日,京城最美丽的季节,皇帝的大军再一次进发了。这是他军事生涯的第三次亲征,却都是为那同一个敌人——噶尔丹。

五凤楼前,皇帝辞别文武百官,任太子督朝……同样的画面在记忆中出现就犹似昨日般鲜活清晰。

历史依旧以庄严的姿态呈现给世人,可若你能偷偷的掀开一角,却能发现实质原来是那么的表里不一,粉饰太平的华丽外表却并不能掩盖底下血染的真实。

“太子”率百官跪地辞行,远远看来那裹在杏黄|­色­朝袍里的模样身板分明就是胤礽在世,微风中我有些恍惚,眼前这一切的真实却又突然模糊得犹如幻境的缥缈。玄烨留着他……虽有帝王权衡势力的暂时考虑,我却是看那人一次,心就多一分哀痛,常常感叹自己不过是个软弱的女人,不能像烨儿那样快速的恢复铁血的皇帝意志。也许留他在那里……源自另一份心思,那属于父亲深处的情感不愿意旁人觊觎他身后的那个位置,哪怕那“旁人”也是自己嫡亲的儿子。

理智与现实的纲常终究大过情感,那份“上谕”这那夜之后再不被皇帝提及,下头人自不敢多此一举地去问,闹得那么大的事就如同从来没有发生过,朝廷我看不见,不过这后宫……后宫的赫舍里虽然不多,可她们身后千丝万缕的家族亲戚联姻中的赫舍里却是不少。

如今,这吊起来的的心,总算能平安地放下,人心惶惶的后宫终究还是渐渐恢复了表面的祥和与太平。

“三月,不会超过三月,春节前朕定凯旋……”高大的御马经过我的跟前停了下来,一身甲胄戎装的皇帝阳光下显得威武神气非常,意气风发的模样让我的心跟着也轻快起来。

他怎么停在这里还不走……不知道现在有多少只眼睛正盯着的么?

偷觑了眼身边,只见常宁嘴上挂着了然的窃笑,张廷玉站在不远处眼皮微敛,神­色­如常。旁人看来定是以为皇帝在同恭亲王说话,而不是与我这个亲王身侧的“侍卫”。

悄悄抬起头来,我的目光偷偷的游离,越过常宁的肩膀,与他等待的视线顿时胶着……他咧开了嘴暖暖一笑,像是被传染,我也拉开嘴跟着他傻笑起来。

虽已深秋,心里却犹似残留着夏日的温暖,幸福,就在那一刻弥漫开来。

“等我……”一勒马,他继续前行……那两个字轻得有如风里飘过的叹息。一时,瞅着那远去的身影我有些怔忪,有些暖意。

“茉儿,刚皇上起架前又丢给上书房一道‘上谕’。”常宁见大军渐渐远去,对我说道。

“唔?”又是上谕,难道是那个“十族”,玄烨还没死心?

“是关于索额图的?”他见我看来却眉毛一挑卖起了关子。

“只要不是那十族,别的我都不关心。”牛角号已嘟嘟吹响,是百官退,侍卫集结的时候了,我转身准备找万安,该溜回宫了。

“只是抄家,连人都不杀,什么十族唉……”这家伙竟然夸张的叹口气,去“劝阻”皇帝收回上谕不是他找我办的苦差么,这时候又嫌太轻?

“不杀那索额图也罢了,皇帝还赐给他一个金碗,金碗底部镌刻着‘敕造’二字。”

“啊?”

“不过啊……那金碗内却刻着‘大清第一罪人’几个字。”他的脸上浮起一丝古怪的笑容:“不杀他,只是让他捧着‘敕造’、‘大清第一罪人’这样的一个金碗在内城里沿街乞讨而已。”

他见我瞠目结舌盯着他的样子会错了意,连连摆脱­干­系:“这法子可不是我出的,是三哥自个儿想的,打小他的主意就比我多,我哪想得出来这样的招儿啊。”

捧着金碗要饭?要让当年富贵尊荣已臻极点的索额图做乞丐?虽不至于立即饿死,但要他胜任乞讨这一职业估计会……很难。

玄烨……有时候的点子,是有些奇怪。

让一个触摸过权力顶点的人瞬间跌落到世界最低贱的底层,估计对他而言比死还可怕吧?

富贵权力不过如浮云,人的贪欲永无止境,这个世间又有几人能看透呢?

归爱

手持三尺定山河,四海为家共饮和。

擒尽妖邪扫地网,收残­奸­宄落天罗。

东西南北敦皇极,日月星辰奏凯歌。

虎啸龙吟光世界,太平一平乐如何。

————《吟剑诗》

泱泱华夏五千年,历史记载的盛世有几多?

什么叫盛世……我想终归起来不过于“安宁、太平”四个字。

能称的上是盛世的王朝在至少具备这几个条件:政治清明,经济繁荣,百姓安居乐业领土完整无外强内患。看似简单可细数起来也只有盛唐时的“贞观之治”, “开元盛世”就大唐出现过两次,再则……那即是最后一个君主王朝满清帝国的“康雍乾盛世”了。

“众叛亲离,仅余孑身,惊闻清军到来,寝食俱废,反复思维,无计能逃”的噶尔丹于康熙三十六年闰三月十三日在阿察穆塔台饮药自尽。

这才结束清中央帝国与准噶尔长达七年的(自二十九年自三十六年)战争,皇帝的第三次亲征于次年春季凯旋。

放眼看去,四海升平,初见盛世景象。

如今的清帝国的疆域,东起大海,西至葱岭 ,南到曾母暗沙 ,北达外兴安岭 西北到巴尔喀什湖 ,东北到库页岛 总面积为约有1300万平方公里。

康熙四十二年,河务总督于成龙传来喜讯……黄河清了!那条年年淤积泥沙的中华母亲河终于变清了!

古人云:“圣人出则黄河清。“ 传说黄河五百年变清一次。(明?程登吉:幼学琼林)甚至还有“千年难见黄河清”的说法。

可如今,大清的子民除了遇到太平的盛世,居然还遇到了千年出一的圣君。一时间趁皇帝圣寿大庆之机送万民伞的,送百疏文的,各州府自发的为圣上立功德碑的……在地方递上来的奏疏里面种种歌功当朝皇帝为圣君的举动不绝于耳。

离现代最近也是历史上记载的最后一个盛世……悄悄地拉开了一角序幕,让人稍见端倪。

一切看似都那么喜气,但命运却总不能让人事事遂意如心。

康熙四十二年六月辛巳,恭亲王常宁薨,命皇子每日齐集,赐银一万两,遣官造坟立碑。壬寅,裕亲王福全薨。

一个月内,如左、右手一般亲密重要的亲兄弟相继病逝,冲淡了皇帝天命之年整寿的喜气。

两位亲王相继逝世带来的权利真空需要新的替补,貌似波澜不经的朝廷中又暗地滚动着几股无声的力量,蓄机待发。

社稷的风雨,朝野的纷争……这一切,犹如风刀霜剑,熬深了皇帝脸上的细纹,熬白了本是乌黑油亮的发辫。这惦记着天下百姓民生的盛世皇帝,这记挂国事家事天下事,事必躬亲的圣君独独忘记关心自己,自己的身体……金戈铁马一生的皇帝玄烨终究也没逃过命运的纠缠,在病魔的肆虐面前,倒下了。

“茉儿,一直以来……都觉得……我是不是不祥之人?”

“不祥之人会开辟如今的祥和盛世?世上有几个这样的“不祥”那才是百姓之幸,社稷之福呢。”

轻笑道,吹冷了药汤递了过去。这人病中爱闹别扭,八岁如此,十五岁如此,五十岁也是如此。

“微蹙着眉头,他推开药碗,有些郁郁:“我的至亲,只要在我身边,就总有不幸降临……”

“我不就是你的至亲么,不好好的陪着你的么。”唉……他怎么又提起这个。

“你?那是因为你我已是同命,既成一体,自然祸害不到你。”说到这里他瞥我一眼带着一丝得意,宛如个调皮的孩童。

系着他的命……我本在这个时空属于幻影,是这人的执着之念牵系至今而已。自太子殁后,天知道我有多么盼望做个母亲,玄烨更是嘱咐太医换掉了之前我吃的“平安帖”的方子换上了真正滋­阴­补身的汤药……可心越急却越不能如愿。

也许……是因为我这个本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身体的原因才迟迟不能受孕。

皇嗣……这个问题犹如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在盛世大清的皇帝心里,他说不说,看似不经心,其实我知晓,他比谁都在意。

那血浓于水骨血相通的亲情,靠做戏终究是掩饰不来的,哪怕这个“演员”拥有炉火纯青的高超演技。

“胤礽”……虽仍顶着那皇太子的金­色­光环,皇帝对他的恩宠看似也依旧不减,可有心人还是嗅出了几丝这父子之间所有似无的“异常”与“嫌隙”。

“太子……好像已失去圣心。”一时间,明里暗底,不甘将来新君易主却踩错阵线站错位置的王公大臣,纷纷重新割据势力,寻私结党,暗地里把赌注押在了其他几位风头正盛的年长阿哥身上。

玄烨看在眼里,却只作不知。见他冷眼相观,犹如事不关己的模样,我连连纠缠追问不休,他到底要什么时候处理这出“假胤礽”的闹剧。

“你什么时候孕出下一个太子,这出戏就什么时候结束。我说过,下一任皇帝必是你出……君无戏言。”

这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执念,因为命运极少让我们如愿。当你不在乎的时候许多东西你没顾得上珍惜,失去后想拥有,才发现……是那么的难。

我的肚皮……貌似也太不争气。在立式的西洋穿花镜前,左瞅右瞅,这腰身依然纤细,这腹部依旧平坦。

“我只是想求,想求老天……再让我做一回母亲。”摸着光滑的镜面喃喃自语。

“你定会再做一次我儿子的母亲,如果不能,除非这老天当真瞎了眼睛。”听我语气生郁,他放下手中的奏疏,想了下认真地答来,就如同他笔下的朱批那般严厉坚定。

呵,他在控诉老天么,还是在控诉那……他从未屈服的多舛命运。

是啊,这命运对我们……似乎并不太公平。

不过是他撒气,不由轻笑。回眸中几丝银白在镜中一闪而过,那抹如雪的纯白来得那么的突兀,顿时刺痛了我的眼睛。不死心地眨了下眼,微微侧头,见那镜中影象依旧,一股心酸陡升起来。

“烨儿啊……我,我有白头发了!我……老了么?”小心地拨下一根,有些怔忪。

“人总有生老病死,岁月不会善待任何人。老……怕什么?”他捏了下眉心,索­性­放下手中的笔,走了过来。

“放心,有我陪着你一起,而我老得比你更快。其实,春天的时候我就发现你有几根白头发了怕你看了难受悄悄给你拨了。”

“难怪有好几晚上总觉得头皮发痛,敢情是你下的手!哼!都说白发白发,越拨越发,你不拨不长,一拨就多!”我似怨还嗔地道,半带一分莫名其妙的委屈。

“当年生喜儿的时候你不也白过头,还是全白,我不也没嫌弃你么?如今这才几丝,放心,朕不会抛弃糟糠妻的。”一把揽我进怀,语气状似坦诚恳切。

我狠狠地朝他瞪去,这人!到底会不会安慰人!

只听到……他笑声朗朗,在这殿里袅袅萦回。

康熙四十五年秋。

承德避暑山庄(又名热河行宫)这座离京城二百多公里的皇家离宫在木兰围场南边主体初步建成。

苑里洲岛错落,湖面被长堤和洲岛分割成五个湖,各湖之间又有石桥相通,两岸绿树成荫,融汇了江南水乡和北方草原的特­色­,在我看来虽还没完全建成但也算得上就是个放大版的畅春园了。

有了这个新别苑,不爱参与皇室每年秋祢围猎杀生的我,也不至于每日困在帐篷网营内的“帝帷”过于无聊。男人们炫耀着战利猎物的时候,女人可以在湖上畅舟,亭中读书作画,各取所需,这样倒也惬意。

如果这离宫算是四十五年的一个大惊喜的话,那另外的一桩惊喜却是让我兴奋的魂不守舍,几宿几宿不能成眠。

纯僖……我们的固伦公主,我的喜格格,带着她的小小公主,回到生她养她的祖国,来到这里离宫探望她的阿玛,还有……我。

这一别……竟有十余年,心里却犹记得她小小的身影,每个夜晚,抱着布做的兔子安静而又专著地靠在床头,缠着我和她的兰儿姑姑讲着一个又一个的睡前故事。

如今,我的女儿,也自做了母亲……仿佛一眨眼,时间把一切都改变了。

如意洲上的凉亭内,带着荷香的晚风徐徐,刚一入秋这空气带着几分寒凉,遂叫宫人拉下凉亭四周的江绸竹丝帘,唯留一面向阳长花窗洞开,让红彤彤的阳光晒落进来。

“妈妈,这次回来的路上快进我大清国土的边境时,捡到一个好有意思的人。”不说话时的喜儿,天生自带着一股子冷然的威仪,让人不可亲近。年岁长了这份尊贵的气质更是有增无减,不过面对至亲时却依旧是那么娇憨灵动,怎么看我怎么爱,一如当年。

“哦,是什么样的人,怎么说能说‘捡’到呢,去罗刹国这些年竟连汉语也不会讲了。”只是看着她,心里就满满暖意。这是我的亲生女儿啊,就算再过十年,二十年……等她也有了白发,也还是我的女儿。

“一个算命的道士,总是嬉皮笑脸的,开始以为是个混饭吃的老骗子差点被我的侍卫军一枪给……”

“慢着……那道士……是不是叫丹,丹道士?”

“啊,就是他,是叫丹道士来着,您怎么会知道他?”喜儿一脸惊诧,瞠大了那双和她女儿一模一样美丽的棕­色­大眼。

“他给你说什么了?”轻咳一声,掩饰着内心狂涌上来的激动。是师父么……他,这多年躲去了哪里?这番出现……是想让喜儿给我带什么话么?

“这人很有意思,他说的关于我的未来我不知道应验与否,不过,却能把我的身世猜得句句皆准也是不易。”

喜儿似笑非笑,把怀中已是犯困连连打着呵欠的小洋娃娃般的混血小格格“珠珠”抱给额真,让她带着去后殿歇息。

“他说呀,你虽穿着打扮像个番婆,可不过和他一样是个带着假发的中国人,他拉下头上的假发,嚯……居然不是道士是个和尚!”

喜儿笑笑接着又道:“不过,这个又像道士又像和尚的家伙后来说的话更把我吓了一跳。”

见吊起我十足十的胃口,喜儿却卖起了关子,托起茶盏喝上了一口这才慢悠悠地继续:“他说……你的父亲是这片脚下土地的主人,而你的女儿的父亲却是那边土地的主人,他指向我们的身后,遥远的北方。”

“哦……尤里的封地就在那么?”

喜儿却是不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他还说,你和你怀中抱着的这个闺女的父亲都是皇帝。”

“啊!!!”皇帝……犹如正在弹拨的琴弦陡然被拨断,我听到自己高昂的声突兀地响起,尖细得有些刺耳。

“珠珠的父亲是……”

“现任俄国沙皇,彼得,彼得?阿列克谢耶维奇。”她轻轻放下手中的杯盏,好整以暇。

恶母亲与不孝女的对决。

“你每年一次的家信里,怎么都没说你丈夫不是尤里呢?”

“您和皇阿玛也没有问啊,您每次只是说给尤里带好。”不孝女状似无辜,眨了眨水灵灵的大眼睛。恩……想想也是自己没主动提及,那换下一个……

“那次给噶尔丹送火炮的假情报也是你­干­的吗?”

“妈妈您问的哪次,我记得这样的事情我­干­过两次,皇阿玛都没给你说么?第一次是把火炮­干­脆给皇阿玛送去,第二次嘛是假沙皇之名,我自己杜撰的致准噶尔可汗的密信,口头承诺送他们几万火枪,嘿嘿……”不孝女一耸肩,对她­干­的“好”事不无得意。

“你和你丈夫怎么认识的呀?他对你好么?为什么这次不陪你一起回来呢?难道你就不怕你阿玛生气?”原来当女人升格做了母亲以后,都有唠叨八卦的通病,不过不能不说我对这些相当的好奇。

“妈妈……我现在还不是他的妻子。”她有些嗫嚅,眼神闪烁。

再不能装作镇静,嚯地站起身来……一片眩晕兀然袭来,我……我,我是不是真的老了,这会儿怎么站着都觉得吃力。

“喜猪!和我进殿,我想今天你有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要讲给我听。”恶母亲抛下一句话,走在了前头。

女儿大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只希望她能和我一般,遇到的是……可相许一生的良人。

转头向身后的她望去,白皙的脸上那­精­致的眉眼微敛,这闺女正想着什么有些出神,看起来是那么端庄而又沉静。

不过细看,注意到她嘴角噙着的那一涡淡淡的浅笑从未自她脸上离去,这样的神情我是那样的熟悉……似从镜中看到另外一个自己,一如往昔。

哦,是爱……

“对了,妈妈,那丹道士说要把这个带给我的父亲母亲。见他疯疯癫癫说话不靠谱的样子本是没放在心上,况且也不可能给您和阿玛这些不知来历的东西,不过既然妈妈和他是旧识……”喜儿似突然想到,从怀中掏出一只用蜡封了口的素青瓷瓶,快步走了过来。

“他说是做什么用的?”捏开蜡头缓缓倾倒出……两颗朱­色­的丹丸。

“他说是给您和阿玛强身健体的。”扑闪着长长的睫毛,喜儿眨了下眼,笑得分外开心。

见那两颗赤­色­的丸子在手中滚动,竟觉得有一股异样的暖意自手心升起。

强身健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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