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政和二年,遼天祚帝天慶二年早春二月初二。春州。鴨子河濼,皇帝蹕所。
日暮後三刻──
燭火煌煌,照亮了每一張臉,遼風曲樂自女官唇指雅暢流出,空間瀰散著濃厚燒炙焦香摻和陳釀白酒的芳洌氣息。
儘管嚴冬已過,入了夜的江岸依舊颼颼地寒;然在這座可納二百餘人的金帳內,寒氣一絲躦不進來。這座金帳足高三丈,寬達十四丈,深出二十一丈,長寬分配為穩固的三比二,構成隔間及帳身骨架共打入地面長短不等黃楊木樁一百六十根,每根均深抵一丈,帳頂斗拱與樑柱接榫如蛛網延伸,可承萬鈞之力;木樁與木樁間皆用細索密縛兩層穿孔牛皮,牛皮裏塞入棉絮,無虞雪打風吹。金帳內黃綾披垂鑲珠綴玉,帳外則以穹頂為界,鋪上百千條嚴絲合扣宛若生成的連裰狐皮當作裝飾。整座金帳,需集三千精兵近一日功夫方能搭就,帳內上藏氣囪,下隱火道,置身其中,非惟不覺寒冷,反暖得可只著一件小衣,端的宇內無雙!
耶律延禧細眼打量,千里內女真各族首腦皆齊聚於這座氣派稱最的金帳中了,不由躊躇滿志。
他髡髮輕袍,斜敧在紫貂鋪墊的龍椅上,身前長案擺滿貔狸、燻鰉、燔鹿、駝糜、炙羊、濡雉、酥酪、棗、栗……等乾溼食物,自也少不了玉觥金壺盛著的美酒。
身為大遼帝國的最高統治者,每年這時,他都要出蹕北方,舉行「頭魚宴」──在春寒料峭的混同江上搭設冰帳,由各部落派遣勇士鑿開冰河入水捕魚,將頭尾最肥碩的漁獲獻給皇上以示效忠,皇帝則賜宴與各部酋長同歡。
這「頭魚宴」係聖宗朝定下的祖規,迄今已有百年,乃大遼極盛時期開始施行的一項統御手段:一方面巡視疆域,一方面安撫這些受朝廷管轄的少數民族,既彰顯皇權又兼具懷柔之意。
雖說耶律延禧並不以為這些北方民族需要攏絡,但不違祖訓這點警覺他還是有的,他自己也樂意每年浩蕩拉隊到這極北之地來,此因他性好遊畋,喜歡享受獵物在手底下掙命的快感,就像這天午後,他親自綸竿釣上一條二十來斤的鱘魚,雙方纏鬥整一個時辰那魚終於力竭出水,將士歡聲雷動,足證他龍精虎猛,心底大是美暢!
一道道銀盤堆疊的美食由宮女端上,一壺壺美酒藉纖纖素手傾入銀杯灌進粗豪酋長們的肚囊。風雪被攔在帳外,喧笑不斷。當皇帝點名賜酒時,平日在部落威風八面的酋長們皆畢恭畢敬地離座叩飲,並視之為無上光榮,耶律延禧忍不住縱聲大笑。
他是當今世上最有權力的人,擁有最廣袤的土地與最強悍的鐵騎;西夏貧脊,宋朝孱弱,兩國皇帝每歲都要進奉銀兩絹帛,以贖太平。
眼下這些部落首領雖然驍勇,在他面前依舊得俯首稱臣。他們部族太多,人數太少,還過著半封閉的茹血生活,沒有自己的文字,亦缺乏組織,很不文明。他們世代是耶律氏的從奴,每年「春捺缽」均得向朝廷進貢北珠、老參、良馬、獸皮與海東青,個別有點實力的酋長只要畀賞些恩給就能讓他們滿足順伏,壓根是群頭腦簡單的蠻子。
想到這兒,耶律延禧不禁為自己的權勢陶醉,用金刀割下一片貔狸腿入口大嚼,舉起玉觥一飲而盡。
因著得意,酒不免喝冒了。十餘觥烈酒下肚,耶律延禧醺醺半醉,見筳席前伴曲的舞姬們身姿婉孌靈動,忽地想到個取樂點子,於是起身。
大帳裏樂音人聲倏然靜止,所有眼睛都等著他發話。
只聽他宏聲道:「我大遼廣有天下,歌舞音律,當世無貳?柕雀髯逡嘤懈栉瑁不知與我朝比之何如?現命汝等且將本族歌舞次第演來,為朕助酒,倘能入朕眼簾,必有恩賞!」
這話甚不妥當,完全不符帝皇的高度。要知古來優伶樂奴這一類人地位極低,被歸為賤民之列,連庶人都不如;他們大多是從戰俘或犯罪官員籍沒入官的家眷中選出,經樂師訓練後以聲色娛人,實際身份卻卑下無比。
滿座酋長皆為一部之首,每逢節慶自也曾與族人歌舞同歡,但在眾目睽睽下被當作宮奴娛人卻是從所未有,面面相覷下均感不悅,無如皇帝說的就是命令,實在違逆不得。
弦管重新悠揚,樂女細細奏出各部舞音。
沒奈何,從右首第一位起,各部酋長只得一個挨一個依序離席跳出本族舞蹈,內心好不尷尬!
耶律延禧大樂。
其實這些部族的歌舞乏善可陳,不像契丹舞樂那般裊娜多采,充滿了身段變化;他們只會踏著單調步伐,揮臂踢腿,略顯律動之形而已,畢竟他們才脫離漁獵社會不久,還處於氏族共生的階段。
耶律延禧卻看得極是興味。這些蠻子簡陋的舞步大大滿足了他的虛榮心,再一次證明他無可撼動的地位。
舞蹈進行一半,底下該輪到現領女真節度使之位的完顏部。
完顏部代表阿骨打,高碩精壯,在女真族素有人望。但見他長身而起,双目炯炯直視皇帝。
板眼響了一遍一遍,阿骨打兀自不動。
耶律延禧不耐,乜斜著眼問道:「阿骨打,汝何故不遵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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