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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数天后,申府的库房里——

“这里的古董,少说也有数千件,不过也奇怪,城里最近嚣张的飞贼,怎么不打我们这里的主意,那回只过门不入?”一道男音说著。

“那是因为我们的古董每件都不小,要偷可会累死的。”一道女音细笑。

“是这样吗?嗯……有没有听说过愈古老的东西愈容易聚集一些咱们人看不到的玩意儿?我觉得那飞贼是因为这样才不敢偷。”眼溜著四周。“瞧瞧,这库子的最深处,那道门,你该没进去过吧?我想连老夫人都忌讳的地方,秽气一定最重。”

他望住库子最里处,那道厚重却神秘的实木门说著。

也看向同处,可因为胆小又立即缩回视线。“你别乱说话,库子里的宝物还得卖人耶。”斥责一声,寒毛也给说得立起来了。

“啧啧啧,瞧你胆小的。不过说真的,我在府里工作也有十数年,光这库子发生的怪事就不少,有些听其他人说,而我自己则碰上过一件。你……曾不曾在经过这里的时候,听见里头有人喊你,可是当时库们却是锁著的,里面压根无人,”

“唉呀!”双手搞耳,唉嚎一声。“你别再胡诌了,再说我要告诉少夫人治治你了!”

“钦,我说的是千真万确,等你遇上就会相……”少夫人?一听这称谓,家丁终于收了口,他和一直和地闲聊著的婢女不约而同望向一旁。

那里,兰舫正垂头沉思著。

八月十五?明日就是十五,她的心,几乎都悬在那流动缓慢的时间上了。

每回只要阔天一出门做买卖,她的日子就像弹著重复的调子,一次又一次,一日复一日,数著花开,也数著叶落,不仅千篇一律,更缓如度年。

日里、夜里的等待,似乎只为他的归来,然而在未将他的容颜复习仔细,他便又离去。既作商人­妇­,她自然得习惯这样的日子,只是她的心,却仍克制不住地暗暗说思念啊!

“少……少夫人,库子里的东西都整理得差不多了,要不要奴才去回报老夫人?”

身后,那家丁问了,而兰舫也才从沉思里醒来,她不禁要失笑于自己这看似闺怨的举动,以前的她从不会像这样的。

停下手边清理一顶铜制兜鍪的工作,她朝他颔首。“好,你去吧。”库子里的东西为数众多,幸好有专人打点,要不这几天的清理也没法完成上一半。回过头,她继续擦著头盔上的纹理。只是盯著头盔,她突发一想,旋即喊了:“等等。”叫住正要出门的人。

“少夫人还有什么吩咐?”申府的下人对她均敬爱有加,因为出身市井的她不似申老夫人一般严肃,也没有富家子弟的骄气。

“我看由我去吧,你留在这里将剩下的部分整理好。”其实她心里一直惦著一件事,但碍于婆婆对她的态度,所以一直没给提出。

留下家丁,她出了府库,人在申府阔气的大庭园里转,直往大厅的方向走。在经过银桂树花飘香的那一段长廊,她忍不住驻足。

她那位于城郊的家,也长了株上百年的桂树,可却在她爹仙逝同年,因虫害而病死了。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

传说,月中有棵高大壮实的桂花树,每年中秋都开满了细密的桂花,汉朝有个叫做吴刚的人,因为学仙时犯了道规,所以被谛官到月里找桂,且得等到桂树被砍倒才能赦免其罪。于是,吴刚每天都相当勤勉地砍树,可奇怪的是,那桂树不论他如何地砍,都能即创即合。而有一天,气愤的吴刚又去伐桂,因为使力过猛,所以把桂子纷纷震落了人间……

拾起一撮别名“九里香”的桂花,闭上眼,她将兼有清浓两味的芬芳吸入鼻,让那香甜的滋味充满她的胸臆,香味随著吸吐散至全身,此刻的她就好像和桂香融合为了她体内有著它,而它拥著她,那感觉就彷佛她的亲人就伴在身侧。

窸窣!

“吓!谁?”只是桂树丛中突兀的一道怪响,却打断了她自娱般的想念,让她吓掉了手中的桂花朵,那点点黄白飘落地面,湮进成片的花毯中,瞬间不见踪迹。

她凝气看著桂树,以为树后藏著人,但仔细一探,这廊上除了她以外,根本连个人影都没有,遑论树后有人了。是风吧!自从被黑影吓著的那一夜开始,她就变得比往常更易感、更胆怯,有时几乎要以为随时随地有人跟著她了。

不……不该胡思乱想,再这么胆小,阔天会不理她的。努力克服著弱点,迥身急步离开长廊,来到大厅,只是那里却没有人。

她再折进花厅,才要踏入,埋头就传来人声。“……多谢申­奶­­奶­,那么我们就厚颜继续叨扰了。”那是舒缓的少女嗓音。

里头有人,是以兰舫先在门外候著,原想他们应该会再多聊一会儿,怎知话声落下未久,两名男女竟走了出来。

一个是慈眉善目的清丽少女,一个是眉间带凶气的青年,少女看来不出十二、三,青年该也不过弱冠。几天前她知有人来访且借住在府里,应该就是他们吧!兰舫朝他俩微笑颔首。

只是本欲离去的少女见著她,却停下了脚步,她望著她,­唇­间的笑意骤时逸去,徒留一脸分辨不清是喜是忧的神情。“姐姐您?”少女主动开口询问。

“我是申家的媳­妇­,你们是前几天住进来的客人吗?听说来自江州。”江州……离阔天此番南下做买卖的常州很近。

“我叫谈初音,来自江州,您……嫁入申家多久了?”她细细端详著兰舫的脸蛋,在那玉雕似的五官上,她似乎寻著什么。

“我……”很少有人这么问,尤其才见第一面,又仅是个幼小的少女,但……仔细观察,这少女比起一般同龄者,远远沉著了许多。

“有无两载?”她推算。因为玄鸟春来秋去,那窝幼雏乾尸看来非今年初生。

听了,陡地瞠大眼。“妹妹……怎知?”

“胡猜的。”不想让对方心慌,初音只是笑著摇摇头。“那么,我能知道姐姐闺名吗?”

“我……叫兰舫,娘家姓殷。”

兰舫兰舫……似正咀嚼著这如同人一般美的名字,初音兀自发起了呆,她的视线留驻在殷兰舫的肚皮上。

许久,终于有人耐不住气,那从刚才进入花厅就一直被冷落到现在的仲孙焚雁开始发躁,他粗鲁地拉起她的手。“喂,发什么呆,别没事就学十方老秃驴装高明,你以为你真是菩萨老子转世啊,”不觉又想起那十几年前的荒唐往事,他不署一喙,牵著她,就硬拖着走。

“啊!别……别拉我。”若不是仲孙焚雁用力拉扯,初音可能还要陷在她自己才能解的谜团里好一下,只是……被拉走的她,犹是频频回顾著廊上婷立著的人,那似有不明气息缠身的殷兰舫。

目不转睛地盯著少女被青年拉远,兰舫纵使心头有疑问,此刻只怕也无从问起。

蓦地,笃笃的硬物触地声响起。“原来是你,站在外面做什么,要进来就进来。”申老夫人拄著拐自花听走出,她瞧住兰舫,眼神是凌厉的。

“喔。”跟著进入厅内,见老­妇­坐下后没吭声,所以她还是站著。

“要坐就坐,难不成还要我请你坐,真不知道这两年来你学会了什么,连猜心都不会!怎作商人­妇­?”

“我……”纳闷。

偏开发­色­斑白却梳得有条不紊的头,她打了个懒呵欠。“库子都整理好了吧?”

被折损的情况已成寻常,纵使她心中有诸多不解。“都整理好了,兰舫就是过来告诉您的。”她听话坐了下来,但因为姿势的关系,她得拨弄腰间的衣物,才能让腰腹间的此薇不适感消除。

“嗯,我知道了,没事你就下去吧,我有点困了。”望进她不适的动作,老眉微拧,却选择视若无睹,只是拄著杖站起来,喊人来。

“娘。”她喊住。

“什么事晚点再说。”出了花厅,让人搀往内院。

“娘,兰舫是想跟您商量让我帮家里生意的事。”紧跟著­妇­人,很是认真。“阔天他时常不在府内,不如让兰舫帮您,以前我爹还在时,兰舫也帮他处理过一些玉饰的买卖,所以我想如果努力学,应该可以帮娘分担一地丁您也不会再这么累……”

只是当她正一鼓作气想将闷了许久的想法说出之际,身边的­妇­人却突然停下脚步,她一个手势要搀人的婢女暂且退去,让廊上又只剩她俩人。

晶亮的水眸专注地凝视著仪态威严的高堂,兰舫以为她该在考虑,孰料静了半晌,却得来一句。

“你认为我会让你抛头露面吗?”­妇­人­唇­边浮现一丝微笑,那表情之于兰舫,该属于惊喜,只是有了两年来婆媳之间的冷淡感情为前提,光就字面,她还是忐忑。

果然,老­妇­脸上的笑容骤然逸去,换上的是两年来如一日的冷漠。“要让你代表我们申家出去抛头露面,当然是不可能!”一句话碎了兰舫的梦。

沉默几许,硬著头皮开口:“娘,为什么不行?兰舫会尽力学。”

审视著眼前那张天妒的红颜,无忌讳地回道:“到现在你还是一点觉悟都没有,晓不晓得你当玉匠的爹怎么招祸的?”

她爹……是给一些不肖之徒给罗织入狱的,不是吗?就为一柄玉骨扇。那柄扇明明是以和阗­精­玉制成,却给诬称为劣石之作,她还曾到府衙击鼓鸣冤,但仍动不了那群富家子弟半分。

“我爹他是让人……”

“你爹会冤死在牢中,全是因为你,如果不是得你不到,那些人也不会将愤恨转到你爹身上。”要不是那一次的劣玉风波,因买卖结识那一群官家子弟的阔天也不会迷恋上她,更不会不顾她这个为娘的反对,硬是坏了多年交情,解除与表亲家门当户对的婚约,选择迎娶这市井之女入门。

由此可知,她更是个祸水,不过幸得她将她藏在深院里两年,才淡了外头男人的欲念。

“娘……”这番话,像把锥子直直刺入了她的心坎,难受在心中,可却没法辩驳,因为这想法始终存在,只是她从未说出口。莫非……她生得这张脸真是罪过?而婆婆她也是因为这张睑所以一直不喜欢她,

氤氲著淡愁的眸子一瞬也不瞬地瞅著老­妇­,令老­妇­颇感不自在。

“咳,这件事就不用再提了,我不会答应,要是告诉阔天,答案也是一样。”

撂下话,拂袖而去,唯留下笃笃地拐杖触地声,迥荡在空旷的廊内。

不管谁同她说,答案都是“不”吗?难道她就真这么不喜欢她,因为她不想阔天娶她,因为她不该生成这样,

一阵带著桂香的薰风拂来,怔仲中的兰舫才晓得该做些一动作,好打破她那一直以来无人分担的无奈迫境。是以,她轻移莲步,在长廊上无意识漫走,不知不觉中,她又走回藏物库。

好似有人召唤,她跨进了库房,瞧见里头犹剩适才她要他善后的那名家丁。“差不多了,你可以先下去做其它的事了,关门上锁的事由我来吧!”她朝他拈笑。

听了话,家丁退下去,倏时,足足有三个厢房大的库房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立于四下堆满瓶瓮鼎盒的层层酸枝架中,她渺小地像颗飘荡在空气中的尘子,好似风一吹,就会消失在沧茫天地间。

她……好像总是这么孤孤单单的。从爹仙逝,从嫁入申家,从阔天离家后,她……好像就是这么孓然一人了,要说有人能与她作伴,便只有她腹中三个月余大的胎儿,以及……房里斗柜中,那根爹遗留下来的世传宝——白玉凤头钗。

在房子里又发呆许久,她这才拿起搁在一旁桌上的锁,准备出门将库子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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