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暗自怀疑是不是这几年我们国家对人才的标准进行了调整，或者就是对经历过某些浩劫的人特别宽容。“他不是大学毕业吗？”我问。

“是啊，向校长那一代人都给那场文化浩劫耽误了，后来是他自己不甘落于人后，一直没有放弃。最终在前几年自学电大毕业了。”

班主任说这话直接让我怀疑他可能想起了他爸——一脸的虔诚。

我突然明白过来，笑着说：“原来是电大啊 ，还以为是哪所学校特乐意收一个行将就木的人。”

电大兴旺发达也有了好多年，以前都是香饽饽，但现在基本只沦为­鸡­肋，闻之有味弃之可惜。现如今据说很容易拿到这文凭，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可以出力。我一朋友就是拿着这学历在外走南闯北的。他说只要你报了就基本没问题，有时就是你不想拿都不行，为了­精­神文明的需要，你一报拉人家就强制发给你。当然，这都是因为新上任的县委书记再三强调要让全体群众早日脱盲造成的。县委书记说社会主义现在虽然还没能力让每家锅里有只­鸡­，但还是要在未来的五年里争取每个人手里有个大学文凭。为此，全县都喊起了“五年再造一个新县城”的口号。那时，大街小巷都贴满了这样的横幅，不管是刮东南风还是西北风，街上都是霍霍作响，其气势相当壮观。

这让我想起了我隔壁家的一小伙子，这人小学还没毕业就念不下去了，整天窝在家里无所事事，典型的一社会流浪青年。但在这之后，他迅速拿到了电大文凭。于是，他剪掉了自己一年一剪一月一洗的长头发，而被安排当上了附近一带的电工。他逢人就说党的政策真是好，以前自己只能在梦里奢望自己有朝一日手里能捧个大学文凭风风光光地娶个漂亮姑娘回家，但现在自己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政府就给了个沐浴春风的机会。是领导的关爱唤醒了正在沉睡的自己，让自己毅然摆脱了自从辍学后，就再也无法在梦中看到自己手拿书包的困境。

这人当上电工后很是勤奋好学，经常跑来问我一些问题。有一次，他匆匆忙忙地找我问铁金属是不是导电的。我说当然。他说他也是这么想的，然后又说剪刀是铁打的，是不是也会导电。我苦笑不得地说那肯定，我反过来问他问这些做什么。他说附近有人家的电路有问题需要断电修理，自己想用剪刀把电线给剪断，既然导电就只好想别的办法了。我说那你以前都是怎么修理人家电线的。他说他以前都是直接用手拔的。我突然不明白这人怎么到现在还能生龙活虎生机勃勃地站在我面前。他似乎看穿我心思，说以前刚好遇上电路整改，所有的电路都给切断了。我当时就觉得这家伙之所以能够发达，除了命好就没别的能够解释清楚了。当然，他之前能够拿到电大毕业证就已经充分说明了这点。我指着我家墙上的跳闸器说：看到这没，把它关掉就没电了”。他说原来是这么个道理啊，自己怎么就这么傻呢，看来以后还得多拿一个毕业证。

再后来，他问我的问题就越来越复杂了。我想他这电大的学还是没白上。他问我像他这样的人以后有没有机会选举国家主席，像美国总统都是大家投票选的。我说当然有啦，咱们现在不是封建社会皇帝那样家天下的世袭制，现在是社会主义社会，凡事都得靠民主的力量，是实实在在的人民当家做主，人人都是国家的主人。而资本主义就不行，像美国那样的，别看他整天把民主挂在嘴上，好像有多牛逼似的，其实都只是有钱人的游戏。他说那是，现在咱们国家多好啊，自己不知不觉就成了大学生，做梦都想不到的事。就算做美国人再好，自己也不去 。我说你真是越读越有出息。他说他还是很有压力，因为自己在大街上经常看到有人拿出电大毕业。这样下去，自己竞争对手就会越来越多，那时候人民都不支持他。我说你放心吧，毛主席早就告戒我们说，一切敌人都只是纸老虎，吓唬吓唬人而已。关键是不要被自己打倒，只要自己足够强，大家都会支持的。他说经我这样一鼓励，自己又信心百倍，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力量。

在我通过与这位邻居的长期交流后，我清楚的认识到现状。有段时间，我爸看到外面读电大读得热火朝天就按捺不住，非要拉上我妈一起去读，说两夫妻一起读比别人更有动力。我劝说还是不要去了，免得当年大跃进的悲剧在咱们家再次上演。过不了几年，拿电大文凭的还是得安安分分地呆在家里，该­干­嘛­干­嘛。

我的这一预言很不幸地在等了不到一年就实现了。我以前的一个小学老师自从拿了电大的毕业证之后，一时冲动地一把火把他师专文凭给烧拉。他当时说，都大学毕业了，还要这中专的破玩意­干­什么。后来全县电大文凭热潮陷入低谷后，那些手持电大文凭上岗工作的都给撤下来了。结果我这位老师因为文凭被烧而百口莫辩，只能哑巴吃黄莲。当然，我那邻居也没能幸免，虽然在我看来他一直很上进。从这之后，我放假回家经常听到邻居埋怨国家怎么就说话不算数。

我没想到清华校长所说的大学毕业原来是这种情况。大家还曾一度被他敢突破年龄的限制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地结合自己耽误了多年却对知识的渴望之心一直不泯的实际情况成功自学的­精­神所折服。这时候，我才明白马克思他老人家很多年前告戒我们不要被表象所迷惑而要从感­性­认识上升到理­性­认识的话是多么的真理。可见，人是容易被情感迷惑的，甚至不能看清世界全部的动物。于是，我对解放战争时期的那些在家人都被敌人关押要挟，却还能冷静理智地处理感情与出路的共产党员产生了由衷的敬佩。要是我 ，我肯定毫不犹豫地选择叛变，爸妈妻子儿女都给抓走了，我留着自己还有什么用，到时谁来劝我我就跟谁急。

自从清华校长不带课后，我就很少有机会再看到他。即使有，也只是偶尔的一个照面。不过，我还是能看出他人变黑了，头发越来越白了，似乎人随和多了，不知道他脾气改好了没。想当初，学校治学以“严”的重担很大一部分都着落在他身上。那时候，我正好还在学生会混日子。一天早上出早­操­，刚好轮到我值日。对于出早­操­，学校一向是有严格规定的：早上六点起床，穿衣叠被刷牙洗脸外加拉屎撒尿，只能用掉十四分钟，哨声一响，人就得站在­操­场上。虽然刚开始大家都怨声载道，但经过长期的强化训练还是能勉强适应，每天基本都没出过什么问题。可就在我值日的这天，偏有人敢冒学校之大不韪，迟到了竟然不立即在清华校长面前缴械以观后效，而是抱着侥幸想去以身试法。清华校长当时一脸愤怒，心想居然还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这简直是对学校领导的极大挑衅。虽然这个社会允许向权威挑战，但那也得看人家权威乐不乐意。我当时就为这人捏把汗，因为我清楚地看到这是一女的。

清华校长毫不犹豫地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就把这个女生扑倒在地。嘴里大声骂道：“你真是没人­性­，迟到了不自觉站着，还要老师来追，还是人不？”说完清华校长才缓慢的爬起来，不知道是他人老了实在没了动力，还是觉着那样舒服想多躺下。我想两者可能兼而有之，毕竟他那个前扑的动作一直在向世人表明廉颇虽老但尚能饭。这女生当时感觉自己特委屈，再不济自己也是个美女，竟然被人虐待。很大程度上，这是对自己容貌的极大讽刺。

从这件事后，我知道了清华校长不但教书心高气傲，连脾气也有一套。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靠近他。虽然学校招生就是靠这来麻痹家长，但也不能事事俱到。毕竟学校要招的是学生而不是家长。就像我们喝汤一样，不能只看到上面浮着层油就忘了底下全是­精­华。其实我一直憎恶着学校这些弊端百出的制度，但出于现在正处于并将长期处于这种制度下接受教育的特殊感情，我还是希望学校香火不断。这就像很多人买什么都愿意去专卖店一样，其实质量只是其次,关键是它卖的再贵自己也不会觉着吃亏，因为还有大批的人在那里前仆后继。这只是自我安慰而已。为此，我时常畅想着终有那么一天，自己衣锦还乡受学校的热烈邀请来给广大校友开展演讲。那时侯，我抛开当年对学校的所有不满，无比自豪地面对着台下的人振臂高呼：“在我们这所伟大的学校读书真是上天的恩赐啊 ”。这时，台下传来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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