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阿莲她们密谈之际,土根爸和土根妈一个烧火一个炒菜,张罗起一些农家小菜端上桌来。有荷包蛋、炒青菜,还有腌花生、咸萝卜、霉苋菜、冬笋炒蛋等等,还宰杀了一只鸡,白斩鸡肉一大盘。
土根妈殷勤地招待着,说没什么菜,粗菜淡饭,多吃点多吃点,特地给皎月夹了一只鸡腿还有一只荷包蛋。皎月道了谢,连声夸赞,好吃,太好吃了。皎月并不是纯粹的恭维,在她看来,这些菜肴是那样的鲜美爽口,都是她近来少能吃到可口美味。她惯于消化清汤寡菜的肠胃对此很是受用。皎月感觉不虚此行。
“这里是乡下,好酒好菜拿不出,尽是些土货。”土根妈说,“鸡是家里养的,蛋是鸡生的,菜是地里种的。也没去赶集,粗茶淡饭上不得台面,将就着吃吧。”
周一心说:“已经够好的了,别太客气,叫大家一起吃吧。”
土根妈朝里喊:“土根,土根,快来陪陪客人。”
土根先入为主地以为来者必定是“歪瓜裂枣”,所以也没怎么“装潢”自个的“门面”。现在不同了,得给皎月留下好印象,好让她尽快答应了婚事。他翻箱倒柜找出过年才穿的衣服,从上到下装束一新,还用他妈的梳子醮着水梳理了乱草窝似的头发。听到他妈的呼喊,就惴惴地走过来,在皎月旁边的座位上坐下。
皎月专心地剥着烤芋艿,没留意周围,过了一会儿才发觉身边多了一个人。这个人看上去年纪不大,一个愣头愣脑的青年庄稼汉,身板结实,脸膛黑油油的,一双大手粗糙得像树皮,手掌上长满了老茧,嘴里一口不规则的牙齿又阔又黄。最奇怪的是他今天的穿着有点讲究,在自己家里却是一副做客的打扮,一件八成新的粗布衣裳套在身上,每颗纽扣都扣得紧紧的,毕恭毕敬又有点拘拘束束,认人感觉很别扭。
皎月抬头看了土根一眼,见他前面的头发梳得光溜溜的,可他梳头只顾了前面,脑后没梳,后半个脑袋上的头发仍然乱蓬蓬的像一个鸟窝。他的眼睛象猫头鹰似的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眼神中饱含着原始的粗野。皎月对土根的那种做作的装束和滑稽的表情觉得很可笑,不禁咯咯地笑了一声。
土根不知皎月为何发笑,心想是不是我头上沾着稻草没拿掉?是不是我脸上有乌煤没洗清?要么是有眼屎?可明明刚照过镜子的呀。要不,是她也看上我了,对我一见钟情?想及此,一条长长的涎水不由自主地从他的嘴唇延伸到了桌上。皎月一抬头刚刚看到了他嘴角边瀑布似的涎水,忍不住又嘻嘻地抿着嘴笑了一声。
土根被笑的尴尬极了,赶紧低头用手背擦拭,他一低头,正好让皎月看到了土根头上的一个瘌疤,明晃晃地像鸟窝里有一个鸟蛋。土根笨拙地掩饰着他的窘态,手足无措间一把碰翻了前面的酒杯,满杯的黄酒向桌边流淌,最后滴滴答答全洒在了他精心装扮的衣服上,让他尴尬不已。皎月这一回更是哈哈哈大笑不止,笑得前仰后合直不起腰。
周一心连连给皎月丢着眼色,她都没看见,照旧放肆地笑,于是说:“死娘娘,笑什么,一点规矩都不懂。”
皎月发现自己不太礼貌,急忙掩饰,说:“没啥没啥。我只是觉得这里什么都很好,很新鲜,所以才高兴。”
土根妈见皎月如此开心,不以为怪反以为喜,觉得这门亲事成功在望。
土根妈说:“大户人家的姑娘就是不一样,落落大方,到哪都无拘无束。不像我家土根,胆小,见了生人就手忙脚乱,连酒杯也管不住。土根你要好好学着点。”
土根嘿嘿笑了笑,心里还挺高兴的。他以前听过唱莲花落的讲过三笑姻缘的故事,说的是江南才子唐伯虎外出游玩途遇美女秋香。唐伯虎怔怔地看着对方,秋香对他笑了三笑,唐伯虎于是紧追不舍,卖身进华府,历尽波折终于成就一桩美满姻缘。他数了数,今天皎月对他也是笑了三笑,莫非三笑姻缘将要重演?莫非我就是当今的唐解元?
周一心说:“唉,风水轮流转呀,形势变了,我们再也不比从前,今非昔比,家道中落,远不如平常人家了。”
“别担心,困难是暂时的,日子总会好起来。”土根妈说,“想当年,南门祝家是有名的富贵人家,良田成片,粮食满仓。我听公公说过,村前大片田地都是祝家的,村里很多人家从前是祝家的佃户,我家也是。”
周一心知道祝家在这一带以前有大片土地,那年老公卖地时她还哭闹过好几会。只是不知道哪一些是他家的田地,更不知道土根家以前也是家里的佃户。她的心里咯噔了一下。照土根妈的说法,祝家那时是地主,而他们是祝家的佃农。也就是说祝家是剥削阶级,他们是被剥削者,相互间是阶级敌人。如今地主该向佃户低头认罪,她小心地说:“我刚听说这样的事,真对不住。”
“说什么对不住呀,我们感激还来不及呢。”土根妈说,“那时能租到田地就有了活路。我公公常记得祝家的恩惠,收租公道,灾年还能免租,哪家若有天灾人祸,祝老爷会送上银两资助。公公常常对子孙说,做人要有良心,要不是祝老爷租田给咱家,哪能在此地安居乐业,不知流落到了何处呢。所以给他孙子起名叫土根,他说有土才有根,没了土地如何能生根?只能像浮萍一样四处飘荡。他老人家要是还在世,知道如今祝家景况不好,定会全力相报。”
周一心感激土根妈没当自己是阶级敌人还不忘旧恩,常记感恩图报。厚道的人还是有的,她想。心里对这一家多了一分亲近。
土根妈又说:“祝老爷过了世,祝镇长,嗯,不,祝老师当家后,马上把田地都卖了,卖得一点都不剩,就像算到了十年后的事,真是太有眼光了!当初有人说他崽卖爷田不心疼,骂他是败家子,其实是最有远见的做法。倘若那时死守着这些田地不卖,土改时定会评个地主成份。如今哪个‘地富反坏,四类分子’有好日子过,没被枪毙就运气了。真是万幸啊!也是祝家上代积德,好人有好报。”
皎月自豪地说:“我家祖先真了不起!”
阿莲不喜欢听她妈自揭老底,把自家说的那么不堪。贫农身份现在虽然吃香,但她不感到有多么光荣,等于说自家是祝家的下人,平白低人一等。长他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她急忙转移话题,说:“这些陈年旧事都别提了,现在是新社会了嘛,贫下中农当家作主,一切都变了。皎月,你说这里好不好?”
皎月说:“好,很好,好吃的特别多。”
“好吃的还有很多呢,”土根终于兴奋地Сhā上了话,“春天院子里的那棵桃树能结一大筐桃子,旁边边那棵桔树秋天也能长很多柑桔,山上还有杨梅、栗子。到结果时我带去你采摘。”
“是吗?真太好了,这些我都喜欢吃。”听说有水果可摘,皎月也是一脸的兴奋。
阿莲说:“这里生活自在,不会饿着肚子,离镇上也不太远,想回去很方便,真是好地方呢,皎月你说对不对?”
“是呀,以前没来过,现在知道了,这里山清水秀物产丰富,真不错。”皎月说。
土根妈说:“那你愿意到这里来吗?”
皎月说:“愿意呀,我很愿意,还要带弟弟妹妹一起来。”
“你能来就太好了,”土根妈说,“这里是乡下不比镇上,没别的,只要勤劳就饿不死人,山上地里好坏总能弄到吃的,委屈一点,贫贱日子好歹能过。”
“就是。”皎月妈点点头说。她想为自己的决断的正确性找到更多的依据。先说服自己,才能更好地做皎月的思想工作。
一桌子人说到了一块儿,都快乐地笑了,气氛非常融洽。连一直闭口不语的土根爹也露出了泛黄的牙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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